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新散文]深圳地图
作者:□安石榴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暖昧的梅林
       梅林在深圳市区中部的北面,靠山狭长的一块,隐现着整洁堂皇的政府住宅区、低矮凌
       乱的私人出租屋、工业区、市场、酒店和医院等,有上下梅林之分。梅林的名字美得飘忽,
       使人觉得是一个归隐的去处,而实际上是良莠不齐的混杂之所,本身就显得暖昧难辨。我起
       初对梅林这个名字是充满了遐想的,但在那里居住了半年多之后,我开始以我的方式对我所
       在的下梅林作出阐释:“下是下流的下/梅是梅毒的梅/林是个错别字/应该是淋病的淋……
       ”当然这其中有一半的成分是出于调侃,但恰好印证了“暖昧”这个词。接下来又出现了“
       下梅林围面村/发廊和大排档张开暖昧的胃/老板娘的微笑像临街的广告”这样的句子。这首
       就叫《下梅林》的诗发出来后一度引入关注,实际上它一点也不下作,的确只是表达了暖昧
       ,在混乱状态中的生活以及梦想的清醒。我在下梅林的生活算得上是一片狼藉,这种凌乱一
       直延伸到现在,可以说已成为我迄今生活最显著的特色。我已经习惯了在混乱中一次又一次
       地梳理自己,又在接下来的混乱中一次又一次的手足无措。当然,这种混乱同时培养了我的
       平静与理性,使我不自觉地对生活、社会与人拥有更多和更深的认识!
       出于个人活动的原因,我一直把梅林的地域概念局限在下梅林,即从梅林水库到我租住
       的围面村一带。我喜欢把“下”往形而下的方向理解,通常会从这个词中挖掘出卑微的存在
       ,而卑微正是我现实和人生的态度。在下梅林度过的半年多的生活中,我获得的也许正是一
       种卑微的精神和力量,它使我对尘俗生活产生了更多的热爱和理解。我宁愿在世俗生活中培
       养自己的高雅性情保持流俗而不媚俗的品性。事实上,不管是在下梅林还是众多被我居住过
       的地点,我都一直在生活的世俗之中沉浸不起,为应付现实而屡见狼狈,但我始终都是在诗
       意地栖居着的,我始终都为自己的梦想安顿了静静绽放的一个角落。
       1999年3月,我从关外的龙华镇搬到下梅林围面村,在靠近北环路的居宅中租了一套两
       房一厅的屋子。那时候,我的朋友、江苏诗人余丛刚从上海窜到深圳不久,在一家房地产公
       司从事文案及策划,他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的同居伙伴。我对围面村的第一印象是阴暗、狭窄
       、肮脏、混乱、压抑……总之,这个地方几乎够得上用所有带抗拒性质的词汇来形容。但令
       我意想不到的是,正是这样的糟糕环境对我最先散发了一个地点的内部魅力,培养了我对生
       活的重新理解,使我真正地获得了那种经过实实在在的投入之后所滋生的热爱。我认识到应
       该是由人去影响和创造环境,而环境实际上并不具备影响人的能力,只是我们有着太多被动
       的指望和依赖性。我想,如果是一个品性不坚定的人,更应该到恶劣的环境中去熏陶一下,
       那样有助于他分辨生活的泥沙。我记得,在我和余丛租住的屋子周围,居住的更多的是小贩
       、走鬼、无业游民、妓女和二奶,充斥最多的是廉价的大排档和发廊,卖假货为主的士多店
       遍地都是,一切都显得混乱而危险。大约在我们入住两个月左右,在相邻的一幢楼上,就发
       生过一起凶杀事件,一个香港人包的二奶与她的情人合谋把香港人杀死,据说尸体就在屋里
       被绞碎了冲入下水道。我们是在晚报上看到消息的,并曾看到有公安人员及工程人员在楼下
       的下水道捣腾。奇怪的是,居住在那里的人,包括我和余丛,很快就对这件事淡漠了。下梅
       林一如既往的热闹、混乱和喧嚣。
       有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沉迷于街口的一家重庆火锅店。最初的原因是火锅店的老
       板娘吸引了我们,她迷人的风韵和妩媚的微笑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成为餐馆的常客,几乎所有
       到下梅林来看我们的朋友都在那里接受过老板娘的敬酒。有时候,如果有一段时间没到火锅
       店去,我和余丛都会很奇怪地觉得好像欠了老板娘什么似的,甚至不好意思从那里路过,怕
       被老板娘看见了。说起来,除了老板娘情人一样的微笑之外,那里的乌江活鱼做得也实在令
       人怀念!
       我的朋友、在深圳地下诗歌圈子中昙花一现的诗人余丛,曾在下梅林上演过一出令朋友
       至今仍津津乐道的闹剧。到围面村约半个月之后,他发现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天天中午到
       楼下的大排档吃快餐,用他的话来说,那女孩子略带忧郁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他,因此他一
       到中午就情不自禁地往楼下跑,在大排档前来回踱步。有一次他甚至装作漫不经心地跟踪那
       女孩子上了对面的楼,由此得知了人家的门牌号码。但他向旁人旁敲侧击打听的结果却差点
       让他气昏过去,那像女大学生或者邻家小妹一样的女孩子竟然是香港人包的二奶!为此他很
       失望和失落,有一个晚上,一伙朋友过来喝酒,他一不小心就喝高了,喋喋不休地表达对那
       女孩子的遗憾,被同样喝得方寸已乱的众人一怂恿,当即跑到对面楼去按人家的门铃,结果
       像被泼了一盆污水一样遭了一顿恶骂!
       余从在下梅林住了三个月之后无限惆怅地离开深圳去中山,而我继续在那里住了三个多
       月才搬走。在那间屋子,我们还为离开深圳回重庆乡村教书的好朋友、诗人黄挺飞举行过告
       别宴会,酒后,我拿出笔墨,在一张宣张上写下“从边缘到外遇”几个字,然后由在场所有
       朋友逐一签名,送给挺飞作为临别的纪念。在深圳几年,类似这样的告别,在我不停搬动的
       住处发生过不少,已成为我生活的一个永恒的场景!
       在《下梅林》这首诗中,我不可避免地写到了二奶,我觉得这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现
       实永远比我说出的更多更复杂,正因为这样才加深了我们在观照现实时所产生的暖昧,才不
       得不以暖昧来概之!“穿睡衣的二奶/把她纽扣似的孤独/像手机号码一样交给/下班路过的男
       人。”至今我的脑子里仍不断晃动着这样的场景,在中午和傍晚时分的士多店外侧,三三两
       两穿着睡衣的女人放荡而落寞地坐在那里!我们对这些女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认识。
       《下梅林》这首诗几乎概括地我在那里的生活的全部,因此我愿意像脉络一样在这里继
       续套下去,这与我易于沉浸进去的性格何其吻合,我一直都保持着对自己的生活以及写作的
       沉浸。在诗中我还提到与一群写诗的朋友在梅林水库的一场裸泳,那是1999年夏天的一个周
       末,七八个写诗的朋友到我和余丛的住处聚会,在屋子里忍受一通热浪的抚摸之后,一干人
       沿着梅林一村直上梅林水库,沿水库旁的一条环山小路长驱直入。在一路幽深的引领下,渐
       渐地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们几个了,看着梅林水库安静而湛蓝的水,大家经受不住诱惑,就
       像遭遇灵感的时候抑制不住写作的冲动,纷纷把自己剥得赤条条地跳进水里。刚好那时我带
       着相机,于是瞅了几个空隙猛拍一阵。在我收藏的照片中,梅林水库裸泳的几张是相当抢眼
       的。
       我一直把自己的住处同时视为诗歌的居所,不管我在那里居住的时间是多么短暂。事实
       上,1996年以后,在深圳发生的一些称得上对国内诗歌界构成影响的诗歌活动都是从我和这
       些朋友们的身上开始的。而我的住处也自然成为深圳诗人的活动据点和外地诗人拜会的地点
       。我们一贯以诗歌的名义进行聚会,应该认为,至今国内如火如荼的’70后诗歌较早就是从
       我们这里开始的。1999年5月,我们在自办的《外遇》诗报上推出了“’70后中国诗歌牌图
       ”,由此揿开’70后诗歌的第一个浪潮。在下梅林围面村那间简陋的出租屋里,我就着昏黄
       的灯光写下了《七十年代:诗人身份的退隐和诗歌的出场》这篇文章。诗报印出后,全国各
       地有无数的信件飞向下梅林这个隐匿的角落。我们同时举办过“七十年代出生栖居深圳诗人
       诗展”,就贴在下梅林的出租屋的墙上,一直到我离开才被撕下。
       1999年9月底,国庆节前两天,一场台风刚刚撤离深圳,风暴之后的狼藉使这座漂亮的
       城市似乎变成了一个云鬓蓬乱的美妇,蒙蒙细雨还在撕扯个不停。我就在一片阴晦中离开下
       梅林,往紧靠深圳湾的上沙村搬迁。梅林作为一个我生命中的地点,就这样退出我的生活,
       进入我的怀念与记忆之中。
       走在深南大道上
       几年前,曾在《深圳特区报》上读到过一首题为《深南大道》的诗,诗作者是陈寅,一
       个我似曾相识的名字。至今我已记不得诗中的句子,但“深南大道”这个词却一直紧紧抓住
       我不放。如同一种郁积于胸的情感在一瞬间被怦然撞开,可以说,从那时候开始,深南大道
       在我的心目中,就已经不仅仅是一条城市的街道,不仅仅是深圳市区内最长最宽阔的道路。
       我总觉得这个词(我更愿意把它当做一个词)的后面还存在着一些别的什么,包括一座城市的
       标志及象征,包括行走、生存、栖居等等意义。在深圳生活了几年,我对深圳众多脍炙人口
       的旅游景点和建筑毫无特别的印象,惟对深南大道的感觉越来越深刻。每次从深南大道上走
       过,我都会没来由的激动,我甚至觉得深南大道就是我身上最大的一条血管,那流动的血液
       一直是那么滚烫,充满生活与理想的激情。
       我居住过的城市不算多,但只要每在一个城市呆上一段时间,我都会爱上这座城市的其
       中一条街道。我借助这条街道感受这座城市的呼吸以及心脏的跳动。我觉得,一条显著的街
       道往往能折射出一座城市的人文以及环境。深南大道是我在深圳生活几年不自觉爱着的街道
       ,我觉得它实在太长、太宽敞了,每每超出我的想像,让我即使徜徉再久也始料莫及。想起
       来,我对一条街道会生出如此确切而又不断模糊的感受的原因也许是由于罗大佑的那首歌《
       皇后大道东》。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的激动无以言表,从来没有人能够把一条街道唱得如
       此叩动人。每次走在深南大道上,我都会想起这首歌,然后我在心里默默地篡改着歌词“深
       南大道东到深南大道中……”
       1993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日子,我刚来深圳,到位于华强南路和深南中路交汇处的人才市
       场求职,我应聘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文案策划,招聘人看了我的资料并作了简单的交谈之后
       ,写了张条子要我到公司去复试。公司在三九大酒店内,我问招聘人该怎么走,他往楼下指
       了指说:“你从下边的深南中路一直往东,三九大酒店就在这条大道的尽头上。”于是我沿
       着深南大道一直徒步往前,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坐车,我想大概不会有多远,一条街道再长
       也长不到哪里去。结果我走啊走的,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有好几次着急起来要坐车时,又
       想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应该快到了。后来我终于看到了三九大酒店,我站在酒店门前回头
       望去,笔直延伸的深南大道人流如注,阳光一路灿烂而热烈地照耀着,两边的建筑整齐有序
       ……我内心忽然泛起一股难以述说的情感!
       后来我屡屡奔走在深南大道上,它两旁遍布的街巷就像一个个含有指向性的入口,一次
       又一次地向我预示着获得安顿的希望。我频繁地出入深南大道旁边的楼房商厦,为得到一份
       工作而不断碰壁。我就像是在深圳地图上漫游一样,以深南大道为纬,出发、到达并确认着
       一个个地点。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收获也许就是使我由此对深圳的地理了如指掌,我对市区
       内外道路街区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一个成天转悠的业务推销员。我几乎能脱口说出从深南大
       道到各处去的路线,一般上还可以附带着说出该乘坐哪一路公共汽车。刚来深圳的时候,我
       甚至培养过这样的爱好,花上一块钱无所事事地乘坐某路公共汽车,从起点地直坐到终点,
       并且几乎把各路公共汽车都坐了个遍。记得大多数的公共汽车都或长或短的要穿过深南大道
       ,每次经过这熟悉的路段时,我都会生出一种找到方向的归属感。深南大道宛如一道经纬分
       明的潦望线,它使我对城市层层叠入的纵深处由模糊陌生而渐超明朗熟悉。
       深南大道从来就是深圳市区交通的重要枢纽,它就像是一条笔直的河流把深圳市区分成
       南北两半。在我的印象中,它还是深圳市区最早和最繁忙的道路之一,直到现在,依然是人
       声车马喧嚣的要道。我目睹了深南大道的几次扩建过程,目睹了它由狭小、凌乱、灰暗到今
       天的宽敞、明净、堂皇。正因为这样,才使我对它繁花一样的景象更加感动珍惜,那些撞入
       双眼的美与缤纷轻易就切进内心,转化为情感的呵护。尤其是在夜晚,深南大道两旁的路灯
       与霓虹次第亮起,如同一条金碧辉煌的灯火通道。两边的建筑被霓虹勾勒的轮廓宛似宫殿一
       般排列着。我喜欢看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奔驰而过的情景,在璀璨的灯火中,深南大道多像是
       一条梦幻与荣耀的跑道。
       现在我在深圳已经居住了整整六年,我常常对自己和别人说,深圳已成为我最熟悉的地
       方了。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在深南大道上,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样快乐而亲切。在这六年之中
       ,大约有三年时间我是在紧靠市区西面的宝安度过的,每次进市区,一过南头检查站,就进
       入深南大道。几年来,深南大道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出我的注意,我太熟悉这条宽
       阔明净的街道了,它两旁的风景多么美,深圳所有知名的景点和建筑几乎都围拢在它的身旁
       :深圳大学、世界之窗、未来时代、欢乐谷、锦绣中华、中国民俗文化村、深圳书城、地王
       大厦……尽管我极少进入这些景点及建筑之内,但我觉得我很熟识它们,它们就像是深南大
       道边上的一棵棵树,我目睹它们的生息,亲近它们的呼吸和心跳,它们一遍又一遍地迎接着
       我走过的目光,我们相互微笑、致意,像互不做声的朋友,不断的交流着内心的默契!
       至今我还耿耿于怀一个未完成的设想,我想肯定会有那么一天,我从深圳大道最东端的
       新秀立交桥出发,一路徒步往南,走到深南大道的另一端南头检查站。我没有诸如苦行、考
       察之类的高尚想法,我只是在还我的心愿,为我的热爱立一个确切的理由。我想,做一件这
       样的事,对于我们平淡的人生来说是有意义的。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