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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散文]生命如歌
作者:□史 航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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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虫世界》
       我的很多朋友至今不能原谅我,就为了我曾向他们热情推荐过这部特别的片子。
       我的推荐词很简单:“拍了二十年,最后剪成六十四分钟。从头到尾,没有哪个演员穿
       过衣服。全部都是——”
       于是所有人都浮想联翩,都甜言蜜语地前来求借,然后很快归还,还附上了不少的悻悻
       之词。
       我知道我忘了说明一件事——
       这部法国影片中译名是《点虫虫》,直接译来就是《昆虫世界》。
       ……
       然而这真的是一部值得反复观看的影看。我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它获得了第49届戛纳
       电影节高等技术委员会大奖,法国凯撒奖最佳监制最佳摄影指导最佳剪辑最佳音乐最佳音响
       效果五个奖项,还有当年度法国音乐大奖、法渐马天尼罗西大奖以及瑞士洛迦诺电影节公众
       大奖。
       我这么说,因为这是一部技术精湛但没有被技术主宰的影片,一部筹备十五年,设计器
       材两年,餐风饮露拍摄三年的影片。短短的六十四分钟里,我们感受到的是诚意,耐心,对
       大自然的信仰,对我们昆虫兄弟的一往情深。
       人类的一天时光等于昆虫世界的一个季节,而它们的一生只是我们一生中的几个星期。
       当银幕上出现一只月下展翅的螳螂,一只静静饮水的蜗牛,一只栖栖止止的蜻蜓,一群匆忙
       赶路的蚂蚁,我们要知道,它们的生命已经静静画上句号。
       还记得于·列那尔的《笔记》吗?
       它是个小心翼翼的单身汉,在家里一遍又一遍给闹钟上着发条,出门前将钥匙在锁孔里
       转了一圈又一圈——作者是这样刻画蟋蟀及其鸣奏的。
       还记得法布尔的《昆虫记》吗?
       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我们还能厌弃它歌声中的
       一点喧嚣吗?——作者是这样为蝉的生存方式辩驳的。
       《昆虫世界》的两位导演,克鲁特纽希辛尼和玛丽贝克芬也是法国人,和列那尔一样,
       和法布尔一样。这些法国人都那么喜欢凝视昆虫,并将这种凝视的结果与全球分享。
       对这样的电影工作者,要再三地致以敬意。因为他们在拍摄过程中,没有破坏自然界的
       生态平稳,没有刻意营造或阻止任何一只昆虫的死亡,尽管那样会使拍摄更简单更轻松。
       他们只是守候,任月升月落,任云卷云舒。对他们来说,一片洼地,一片草丛,也都是
       一座教堂,他们像教徒一样,缄默地礼拜着。
       于是,我们从他们的镜头里看到了生存的意义,以及人性的光辉。是的,人性的光浑。
       既然人的身上可以看到不少兽性,那么鸟兽昆虫的身上,也该能看到一点人性吧——我们看
       到一只蜣螂推着粪球执着向前的时候,看到它不动声色地选择了上坡路因而一次次前功尽弃
       的时候,我们感受到的是阿甘式的从容和信心,以及西西弗斯式的光辉。
       我们看到两只蜗牛为了交配而缠绵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可以联想起《廊桥遗梦
       》的聚而复散,联想起情感与责任的冲突;或者干脆回味着《失乐园》的散而复聚,联想起
       作为一种出路的殉情。
       最后,还会记起那些久违的日本影片——《南极物语》讲述狗的忠诚在主人的辜负下愈
       显高贵;《仔猫物语》讲述自然界对一只流浪小猫的友善要远超我们想象;《狐狸物语》讲
       述狐狸父母为了子女的成长牺牲了太多太多——都是有心人拍摄的影片,让我们把视角放到
       最低,去理解生活和自然。
       而我们的电影人肯定还不习惯刻画这样的主人公,他们最多可以拍一拍军犬,拍一拍战
       马,因为军犬战马曾自觉自愿为我们奉献一切。对这样的电影人我也无意苛求,因为他们还
       是在热爱和讴歌动物,尽管是用牵强的方式和惟我独尊的心态。
       我所不能理解的那样一些电影的那样一些镜头——
       那些烈马从悬崖上摔下的镜头,摔得奄奄一息的镜头。(怎么了,《东归英雄传》里的
       英雄一定要这样陪衬?蒙古人不都是爱马的吗,是谁强迫蒙古族电影工作者塞夫与麦丽丝同
       志一再重复这种镜头?)
       还有那个捆绑着的黄牛作为祭品,一路哀鸣着坠入黄河巨浪的镜头。(是我记错了吗?这
       位冯小宁导演在拍摄早期作品《大气层消失》的时候,曾赋予那么多动物以语言功能,让观
       众们知道它们也有知有觉有生有命,他还设计让小男孩手捧垂危小鱼去找寻它可以栖身的水
       洼,让观众们为之牵肠挂肚屏息静气。也许当时他还不了解什么叫“视觉冲击力”,今朝一
       悟,杀机顿现?)
       搞不懂啊搞不懂,搞不懂啊搞不懂,搞不懂沧海为什么会变成桑田,搞不懂电影厂为什
       么会变成屠宰车间。
       最后想起了奥威尔的《动物庄园》里面一句千古名言:“所有动物一律平等,而有些动
       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所以“其他动物”怕是陆续都要担起营造视觉冲击力的责任,慨然赴死,无须回顾。所
       以“其他动物”的结局,怕是只能依鲁迅先生所言——“自行失足落水”为上。
       漫画人生
       有一个死教条的外国人说过:“你可以嘲笑一切,但是你并不能使世界变成一幅漫画。
       ”他当然是对的,世界永远不会是一幅漫画,世界是由很多幅漫画组成的。
       当你想知道怎么可以懒惰贪吃又理直气壮的时候,看看我们的加菲猫,它怎么温存地等
       待着自己的早餐午餐夜宵乃至意外的美食,它会亲热地对一个汉堡包说——“给你介绍个朋
       友?”然后一口吞下,才心满意足地补充道:“……就是我刚才吃的那个汉堡!”
       当你想知道白日梦并不是你一个人独犯的罪过的时候,那就去看看《花生豆》,在五十
       年的连载岁月中,小狗斯诺比始终拒绝面对一个事实——它不过是一只无害于人的小白狗。
       斯诺比始终相信它是正穿过敌军猛烈炮火的飞行员,而那些鹰击长空的幻觉总是及时消失,
       让它没有错过任何一顿甜美晚餐。
       当你想知道孩子们到底比大人们聪明多少,成熟多少的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阿根廷智
       者季诺的名作《玛法达和她的伙伴们》。三毛小姐曾经敏捷地译为《娃娃看天下》,但是请
       允许我回避这个更为传神的名字,而是重复那个令人欣慰的词组——《玛法达和她的伙伴们
       》,这是优美古朴的译法,充满了集体主义精神,就像《铁木尔和他的队伍》,就像《阿里
       巴巴和四十个大盗》。
       在这部漫画中,唉声叹气的总是成年人,他们贪恋海滨和假日,畏惧城市和上司,却不
       敢像孩子们那样顿足哭泣,只能噘着嘴收拾行囊。而那些孩子们何等敢爱敢恨——结婚迷苏
       珊娜就因为梦见菲利普拒绝了她的求婚,醒来就要去找人家兴师问罪;社会活动家玛法达同
       情饱爱战火摧残的世界,经常含泪望着客厅里的地球仪,爱莫能助;而最酷的是玛法达的小
       弟弟吉也,他花了整个下午在自己姐姐面前走来走去,当姐姐小心翼翼地问起他的动机,他
       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可是时间不能浪费。”玛法达被吓得躲在墙角
       发感慨:“可怕的一代!”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可怕之处,因为每一代人都会努力凸显自己的个性。可是,漫
       画的出现,让所有的努力都变得可笑,因为所有的个性,无论是什么六零年一代,还是什么
       七十年代人,都会被一部成功的漫画轻松概括。
       成年人贪恋漫画,是在贪恋漫画中各类性格的刻画,因为其中总有一型一款说的是他自
       己。他如果不是没头脑,那他一定是不高兴,他如果不是万人迷,那么一定是倒霉蛋。当大
       家越来越不习惯谈心的时候,分享心事的渴望就演变成印证个性的渴望——看漫画如同照镜
       子,自恋成为最真切的动机。我们知道自己的个性有多么可爱,我们知道我们就是加菲猫转
       世,涩女郎投胎。我们再不必为自己的举止辩护,因为我们的行为,已经像碰丁先生的咸湿
       ,黑加尔的自负一样,成为无须辩护只须展示的品牌。
       伟大的单身主义者兼著名私人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曾经有地这样轻蔑的论断:“笨蛋
       虽笨,总有更笨的笨蛋为他喝彩。”他说的没错。然而喝彩的理由是什么呢?理由是,笨蛋
       虽笨,总有更笨的笨蛋感到亲切。
       顺便说一句,我此刻最为怀想的偶像,不是小男孩卡尔文与玩具老虎霍布斯,虽然他们
       那么认真地互相崇拜和伤害,也不是帽子遮住大半个脸的安迪·开普虽然他那心安理得地逃
       避婚姻抗拒责任——我的偶像是一个光头少年,与我已多年未见,我们相识在一份叫做《中
       国少年报》的报纸上,他的名字叫小虎子。
       小虎子总是在督促我们改正错误,他乐此不疲。如果他出现在今天,纷纭的信息时代,
       出现在这个空前自由和平等的网络时代,我将多么烦恼和忧伤。
       因为有那么多的毛病,需要他来指出,需要他来督促,需要他来斗争。
       他面对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攀折花草树木的男性,或者一个大扫除时怕脏怕累的小姑娘
       。
       童话情结
       交喜欢童话,可不喜欢那种老套的动不动就是——“从前,有一个国王……”我印象中
       的国王,都是呆在扑克牌上吹胡子瞪眼的,才不关心他有没有花容月貌的女儿,他有没有邪
       恶的老婆或者弟弟,我更不想打听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喜欢的童话,里面一定有自行其是的小孩子,有可爱的动物或者昆虫,最好还有一个
       爱找麻烦的精灵。他们相识,他们失散,他们一同长大,他们各自忧伤,他们的心愿终于实
       现,他们的美梦从不幻灭。
       第一本这样的童话姗姗来迟,我已经在小学里度了三四年无趣的时光。那本童话叫《神
       奇的网》,定价三角七分,是我购买的第一本三十二开的书籍。强调这个开本,是因为它蒙
       上书皮就可以冒充教科书了。这个童话讲述的是一只善良的蜘蛛帮助一只活泼厚道的小猪免
       遭主人杀戮的故事,蜘蛛的方式就是在猪圈上结网,网上用清晰的人类文字写着“了不起的
       猪”,“神奇的猪”,“廉虚的猪”。一次又一次的奇迹显现,主人一家真的就心悦诚服地
       把小猪维波尔终养天年。可是,那个叫夏洛特的蜘蛛死去了,因为疲惫和衰老,死在空荡荡
       的集市上,活在小猪的心中,被它视为一生惟一的好友。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描述那份感动,
       我只能说多年之后,一部叫《小猪巴比》的卖座电影回想起这个故事,所以我看那部电影的
       时候笑得很少,我只是被回忆折磨,那是关于已经丧失的友情的疯狂回忆。在此,向一个名
       叫E·B·怀特的美国老人致敬,我后来知道他是个著名的诗人、散文家,还写过《吹号角的
       天鹅》等童话。我感谢他的作品,让我早早领悟友情,领悟生命,也领悟无常。
       还有两本书也愿意在此提起,一本是《小熊历险记》,一本是《聪明的小傻熊》,是姐
       妹篇,讲述小熊温尼·菩的故事。作者亚历山大·米尔恩,曾经出任英国《笨拙》杂志的主
       编。成年之后,我买到过温尼·菩的主题画报,以及迪斯尼公司出品的卡通片——《小熊温
       尼》、《跳跳虎历险记》。
       小熊菩随着它的主人克里斯朵大·罗宾生活在一个叫做“百亩林”的森林边缘,它们的
       邻居众多,都是怪诞的性格和温柔的幻想。老驴是中老年单身汉的象征角色,永远靠抱怨来
       强索朋友的关心,生活得比小姑娘还娇气;小老虎永远闯祸也永远以为自己是在助人,小猪
       总是在幻想中成名在现实中脸红,兔子永远为消息奔忙,永远对自己的大堆亲戚指手画脚,
       而猫头鹰是皱尽眉头念尽白字还宣布自己与周围的文盲合不来。
       我热爱它们当中的每一个身影,但是真正让我心事万端的还是《聪明的小傻熊》的结尾
       。因为少年克里斯朵夫·罗宾准备远行,愿意相随的是忠诚的熊骑士。他们首次准备走进百
       亩林深处,他们听说林间小径的尽头是一片奇境。他们真的到了,在幸福的迷乱中,罗宾说
       了一句“他们,那些大人们,不会永远让咱们这样”。还在傻玩傻乐的小熊没听明白,罗宾
       哈哈大笑,似乎也觉得那样的事不会发生,欢与自由必将伴随余生,他们就这样继续玩下去
       。我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的忧伤堵塞住胸口。后来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读到鲁迅
       评《红楼梦》的文字——“琼林之中,遍被悲雾,然呼吸而领会者,惟宝玉一人而已。”是
       的,无法停滞的成长,如约而至的离散,这是所有打动我的童话的共通主题。
       当然,成长并不意味着完全的幻灭,所有的童话都出自温柔的成年人之手。为了安慰自
       己的孩子,邻人的孩子,远方的孩子,对爱克苏贝里写下《小王子》,刘易斯·卡罗尔写下
       《艾丽丝漫游奇境》,詹姆斯·巴蕾写下《彼得潘》。
       据说,上个世纪初,《彼得潘》被改编成舞台剧在伦敦上演。剧中,当彼得潘的朋友面
       临危险,小飞侠必须重施魔法才能取胜的时候,他来到了舞台边缘,对着所有的观众喊道:
       “你们还相信魔法吗?你们还相信童话吗?如果相信,请鼓掌!”
       这出戏演了几十年,每到这个地方,总是有掌声,持续而热烈的掌声,冲动而深情的掌
       声。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