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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散文]边界的流星
作者:□叶尔克西·胡尔曼别科(哈萨克族)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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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个夏日的黄昏,我跟着我母亲走向我们门前拴奶牛用的那个木桩子。我母亲手里上挤奶用的小木桶和一把小凳子,这是她挤牛奶必不可少的两样东西。我们走向木桩的时候,我们家的黑奶牛已经从湿地上回来,站在它的小牛娃子身边,舔它身上的毛。那牛娃子跟它娘一样,也是黑色的。它早春出生,长到夏天虽然已像一只半大的公鸡一样少了一点稚嫩,多了一点鲁笨,但见到母亲还是禁不住馋涎欲滴,恨不得冲到母亲的肚子底下去,狠狠嗍几下乳头。我的任务就是在我母亲挤奶的时候死死抓住这个馋嘴的蠢货,不让它它妈的奶都吃掉。不过,我们并不完全想独占了它母亲的奶,我们会在挤奶前让它先嗍一嗍,让它把奶牛的乳头嗍软,或在挤不出奶子来时再让它嗍一嗍,把奶牛乳房深层的乳汁引出来,等我们认为我们挤的奶够喝了,就把剩下的全给小牛吃。
       我走向黑牛娃子,看见它的涎水从嘴巴上流下来,拉成一长串儿,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缕挂在树枝上的蜘蛛丝一样,亮晶晶地飘着。这个馋嘴的东西!
       我母亲开始坐在母牛身边挤奶,奶柱子响着冲进奶桶里,泛起泡沫。奶牛安详地闭着眼睛反刍,好像一个被主人挠痒痒的大黑猫。
       太阳走到黄昏的时候,像一块掉进水中的盘子,晃晃悠悠地下沉,落在水底,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它落到了什么地方。我向西边望了一眼,一颗星星已悄然出现在西边的天幕中。我又向东边的天空望了一眼,另一颗星星也出现在面的天幕中。每天黄昏挤奶的时候,我们都能看见它们。我知道,西边的那一颗亮在湿地上,是我们的星星,而亮在东边雪山顶上的那一颗,却不是我们的。有人曾告诉我,在东边那颗星星下边,住着一群人。他们是另类,身上穿着长袍,腰间扎着布腰带,他们常骑着马在平坦的大地上走来走去。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里,我曾听到马头琴的旋律和一曲忧郁的长调被从东边的雪山上——也就是黄昏常有那颗星星的天空下刮来的一阵风送进我的耳朵里。我曾学着风中的曲调吟唱,想品一品那曲调唱的是谁家的味道,结果我发现不是哈萨克的。这样,我便知道了,那边住着的所谓另类,不是我们哈萨克人。然而,这不但没有使我感到异样,倒使我内心里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假想。多少个日子里,我总是坐在我们家门前的一堆木头上,或者爬到我们家房后的那一座黑岗上,凝望着向东边飘去的云久久发呆,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去那边看一看。
       然而,时光一天天过去,我始终也没有能够了却心愿。有人警告我说,放弃你那可怕的幻想吧!别以为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因为那儿不是我们的家园。除了风和云,如果有谁不顾劝告擅自过去了,就将被抓起来,关进班房,蹲大牢……
       那一个黄昏,我与我母亲挤牛奶的时候,我和那个小牛突然看见一个巨大的光影升上西边巨大的黑山头,向东边的天幕迅速推进,而后消失在雪山那边——那个我所不能到达的地方。它美丽得像一颗巨大的彗星。彗核光彩夺目,彗尾流光溢彩。它向东天推进的时候,彗尾洒下的光像从空中洒下的水花一样一路撒灭在西天的夜空里,甚至可以听到光熄灭时的声响。我的惊异可想而知,小牛娃子也惊诧地瞪大牛眼睛。我把这事告诉我母亲的时候,那神秘的不明飞行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母亲没有看见,所以怎么说她也不肯相信。她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一定是你看花了眼。我想请小牛娃子帮我作证,但那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蠢货却转眼间忘了方才发生的那一幕,瞪着一双木讷的眼睛。
       然而,无论母亲是否相信,我却确信我自己的眼睛。以后的许多个日子里,我的心总是被那个神秘的星星缠绕着。每天黄昏,我都要坐在门前的那堆木头上,眼巴巴地望着日落后的黑山头,等待着它能够再次出现。但是,除了看到几只飞地黄昏的晴蜒和划过夜空的流星,我一无所获。感到十分绝望的时候,我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一片云,或一阵风,甚至是一把尘土,可以在某一个时辰,腾空而起,飞越空间,沿着它飞去的方向飞去;又想,东边的那些人真是幸运,或许那里已经有人捡到了它,或者它坠落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
       那一年秋天一个阳光融融的白天,一群奶牛在野地里寻觅夏天在萋萋枯草上留下最后的记忆,忘了回家的路,越过边境,去了那边。在走失的一群牛中,有一个家伙是那年开春时出生的。它,就是我们家的那一头与我一同目睹了那颗不明星辰的黑牛犊。它的离去给我带来的震撼,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我知道,它是去干什么了!
       二
       但这事,就像生活中许多微不足道的事一样,很快被人们淡忘了。在边境上,走失几头牲口是常有的事。这世上有心人实在太少了,或者有心人都忙着去想大事,无心于身边的琐事。我有时候为我自己总是留心一些别人不屑一顾的事而感到自己总是生活得比较充实。自从那一头小黑牛走了以后,我便时常刻意留神提防着什么,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再有什么东西跑到那边去了。甚至,有时突然起西风,刮起一片尘土飘向东边的时候,我也要向它们飘去的方向跑上几步。久而久之,我懂得了那种被人称作“吝啬”,或者被称作“妒忌”的情感。我不愿意看到任何一样东西从我们这边跑到那边去。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但是,那个时候我太年少了。
       力量太小了。我可以留住白天的事,却无法留住夜晚的事。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一个女鬼从我们家门前的那片老坟地上走出来,挑了一桶水向那边去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牛群失踪后的第二年春天,马倌金杜勒家的毡房坐落到了我们家东边的一片小小的开阔地上。到他们家,我们需要绕过老坟地,穿过一片艿艿草滩和一片布满了黄色芒硝的盐碱地。金杜勒的夫人是一个面庞黝黑的女人,家有三个孩子——长子别克,长女卡基兰,二女儿莎基兰。
       那一天,我们几个坐在金杜勒家毡房前的一块花毡子上让春天第一缕阳光哺育我们。别克不慎把玩在嘴里的一枚五分硬币吸在上腭壁上,惊恐万状。在他们兄妹几个大喊大叫的时候,我跑去告诉了金杜勒夫人。金杜勒夫人出了毡房,过去做了一番检查,又回到毡房里拿了一把碾茶的小刀,把刀伸进别克的嘴里,像抠粘在石头上的石苔一样抠下了硬币。然后,金杜勒夫人就笑着说,一个人怎么可以把钱吃到嘴里呢?我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听了这句轻松的话,就跟着她嘻嘻哈哈笑起来。就在我们咧着嘴笑的时候,有几个人来到金杜勒家,从毡房里把金杜勒请了出来,然后说了些什么,载王戴上手铐,带走了。我们像长出地里的树,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惊得目瞪口呆。
       我清楚地记得,金杜勒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罗圈腿,身上不胖,脸上却有很多肉。他被那几个人带着走过小小的开阔地时,脚下的芒硝被一阵风刮起来,变成一片白色的尘雾飘向东边的山际。我的心里顿时冲上一股愤怒的激情,不无惋惜地想又有一片土被该死的风刮到别人那里去了。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们坐在一起喝早茶。我们问母亲金杜勒的事。母亲回答说她也说不清楚。据说他曾借过一把枪去打蒙古野马,然后又把枪藏起来了。她说他把枪掉在水里,拿不上来,可又拿不出证据。这事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试想,在边境,丢了一把枪,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于是,我们沉默了。因为,这将意味着我们要和金杜勒家的人拉开距离。那一阵子,我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公开,我们没有依靠,这种感觉就使我们要更加注意与金杜勒家的关系。
       那以后的许多天里,我常看见卡基兰和莎基兰神情忧郁地站在艿艿草滩那边,望着我。我知道,只要我过去,我们还会像以往坐在门前的花毡上数过去的时光。但是,我是不会过去的了,她们姐妹俩不会意识到,我和她们之间,实际上已经有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屏障。
       又过了几天之后,金杜勒被关在我们家房后那排平房的一间空屋子里,一声不响。我们偶尔看见他被人押着去吃饭,或在门前,或场部大院那边走动,打扫垃圾,把留在房阴处的残雪铲到手推车上,送到垃圾堆上。其实,那些雪完全可以自己化掉,渗进土里,哺育几棵行将长出来的茴茴草。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下午。那天,是四月底,天还有些凉。没有人押他,他一个人和了一堆泥巴,拉上一些土块,垒倒塌的马棚围墙。那个时候,马棚里的那几匹马安详地站在马槽边上吃草,他在围墙上糊了一层泥,然后抽空儿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那几匹马。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金杜勒正在和其中的某一匹马说话。那是一匹高大的雪青马,身上有一些深灰色的花斑,鬃毛浓密得垂在一侧,耳朵竖起来像一把很好用的剪刀。过去,它在混地上吃草,突然迎风“咴咴”嘶鸣的时候,我甚至有过有朝一日它会腾空而起的预感。我看见雪青马从马槽子上抬起头,朝金杜勒看了一眼,然后金杜勒就走过去,把手放在它漂亮的脖子上拍了拍。我敢肯定他们又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然后金杜勒收拾了铁锨,扛在肩上,到湿地上的一个水泉里洗掉脚上的泥巴,回到那个平房里把自己关起来。我知道水泉里的水一定很凉,手伸进去,会冻得人脑袋疼。
       那天,我总是预感到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晚上临睡觉前,我母亲也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曾跑到外边,把挂在铁丝上的衣服收回来。母亲收拾衣服是例行公事,而我却完全是为了不让风把我们家的衣服刮到别人那个地方去。我看见我母亲把手伸向高处的铁丝取衣服的时候,就像要捞下悬在头顶的星辰一样。但她只是搅乱了宁静的认空,让一颗流星从银河中坠落。我们进门的时候,我又回头 一眼天空,又一颗星星划过夜空,落向东边的雪山,那是我们这边的星星。我默默地在心里祈祷了几句什么,告诉上帝 不要让我们失去更多的东西了。
       然后,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浑然入梦。但是,还没有等我潜入梦境,让我感到不安的事终于发生了。大概是人们都刚刚睡去的那个时辰,有人擂响了我们家的门。我在被窝里像一个突然遭受袭击的小虫子,蜷起了身体,心怦怦地跳起来。随着那急促的擂门声,我听母亲穿着内衣出门问了什么事,不一会儿回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并告诉我们金杜勒跑了。我一下子坐起来,明白了什么,天哪!下午,在马棚里,金杜勒与那匹雪青马说的正是这番话,他们不光说了要逃的事,还说要越境。我想告诉那些大人,但是,我知道,他们谁也不会相信我。在他们看来,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因此,我只好听着他们在黑夜里骑上马,兵分几路,策马奔向黑夜深处,追赶外逃犯去了。
       第二天,许多人站在马棚那里交头接耳,议论此事。有人说,金杜勒真是精明透了。那天下午,他就安排好了一切出逃的准备。他修那个马棚,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他是为了趁机把雪青马喂饱,并藏好马具。晚上,他对看守说要出去小便,看守带他去一块艿艿草丛解手,他就趁看守不备,把一件外衣披在一族高高的艿艿草丛上,悄悄地跑到马棚,然后骑上马,逃逸了。他的精明还远不止此。场里派去追赶他的人,足足用了三四天,但毫无结果。他们找遍了所有山川沟壑他有可能藏匿的地方,但是,连一个马蹄印都没有找到。后来,有人分析说,金杜勒很可能把雪青马的四个蹄子用毯子包起来了。那天晚上看守他的那个人也说这个分析十分准确。否则,他一个大活人,黑夜看不见他逃跳的踪影,也总该听到一点马蹄声吧。这样,他就推卸掉了很大的一部分责任。金杜勒实在是太精明了。
       抓逃犯虽然是大人们的事,但我想那些日子我也没有闲着。我为这件事操碎了心,就好像我们家丢了一样东西,北塔山丢了一片云。那一年,那个光芒四射的飞行物越过雪山,那一君牛糊里糊涂地走掉,我都没有这样伤心过。没有人知道我有这么爱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每一滴水,每一立方空气,都如数家珍。我知道哪个地方还残留着我出生剥离养育我的母体时滴下的那一滴鲜血,哪个地方印着我蹒跚学步时留下的第一个足印。太阳路过我们头顶的时候,我祈求它把所有的光芒都洒在我的土地上,风吹来的时候,我祈求过它把最好的空气带到我们的牧场上……在这里——在我的土地上,我想的只是得到拥有的欢乐,而从不愿意去体味失去的痛苦。金杜勒的出逃无疑让我心中蒙受巨大的创伤,他带走的何止是他自己的躯壳。除了那匹漂亮而又高大的雪青马,他还带走了他呼吸了几十年的空气,吃过了几十年的泥香,几十年脉搏的跳动,几十年爱情的给养。我一次次跑到他曾被关押过的那所空房子,口中无言。在阳光下,它怅然地敞开空洞洞的门窗,毫无人气。太阳的光芒从窗户和门洞里掉到地上,空气中有一些 埃从阴暗中飞到光柱里,又从光柱里飞到阴暗中,好像漂浮在宇宙的星云与尘埃,无边无际。
       不久之后的一天,金杜勒的家搬到准噶尔南边去了。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天的天气是什么样的。也许太阳高照,也许阴云密布,或者刮着风,或者下着雨。我想一个人可以忘却一个天气,却很难忘记曾经历过的某一个片段。那天,有人围在卡车旁边,送他们一家上路。我听到哭声,大概是金杜的妻子,但我始终也没有看到她在什么地方。许多年后我想,那时她可能正跟亲人拥在一起,把脸埋在亲人的怀里。卡车上高高地堆放着金杜勒的全部家什,有些木板插在车厢板的内侧,像围了一堵墙。我的小伙伴卡基兰与莎基兰坐在卡车顶上,让她们的目光穿过“围墙”望着矮矮地站在人堆里的我默默无语。尽管那时我们并不真正懂得别离意味着什么,但我们的目光却始终连在一起。我知道,她们也要走了!而她们也知道我要留下了!
       然后,汽车开动,人群里一阵骚动后汽车喷起一股尘土走了。我爬上医院后边的那座高山,远远地看见那辆卡车已经走上南边茫茫的红色大戈壁,向天边蓝色的地平线远远地驶去。只是我已不再能够看见车影,而只能看见它撩起的白色尘土,就像红色的大海上走远了一只白色的帆。在红戈壁的东面,庞大的山体山峦起伏,重峦叠嶂。我知道,太阳落山的时候,东边的那颗星星又将亮在那边山顶上。
       他们家搬走后,我陷入了更大的失落中。我像一次次去那所空房子一样一次次跑到艿艿草滩那边的那个小小的开阔地。他们家毡房留下的印迹很长时间都躺在地上,圆圆的,平平的,没有沙石,没有枯草,只有中央的那一块地上还残留着当初他们家烧过的柴灰被风吹过,一点一点地在这户人家的老址上销声匿迹。几只觅食的麻雀飞来落在旧址上,跳来跳去,戳戳点点,什么也没有吃着,然后索然无味地飞走了。好像什么人感到无聊,往空中撒了一把沙子。那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实在令人绝望。
       直到这个时候,我再也不能抑制自己,坐在地上,无声泪湿。
       丧失后的落泊,是我儿时最深刻、最难忘的体验。可笑的是,从此以后,每当我为什么事感到落落寡欢、萎靡不振的时候,我父亲或者我母亲就告诫我说,振作起来,别像一条被人落在旧址上的小狗。你以为摆出一副落魄相,就会得到什么人的怜悯。你爹活着,你妈活着,我们手脚健康,家基稳固,有什么过不了的难关。他们这样说,就好像是他们知道我曾去过金杜勒家的老址怀旧一样。其实,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要把我说成一条被主人撂在老址上的小狗,完全是哈萨克人的一种说法。你想,一条被主人扔在老址上的小狗,可怜巴巴,无依无靠,境遇能好到什么地方去?用这个说示来形容一个自以为落魄的人,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想,我父亲和母亲,不有其他许多人实际上并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一些坚强。至少,我们已经学会不让人知道我内心的脆弱,甚至还学会了为掩饰某种脆弱强颜欢笑。所以他们以为我落魄了。其实,我的落魄相只是做给我自己看的。我知道,我该干什么。
       三
       自从那次事件发生以后,我把自己的视觉和听觉磨练得灵灵的,比以前还要强好多倍。我们再也不能失去任何东西了。有一天晚上,我被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惊醒,惊恐万状——是不是又有什么人跑了?我想我一定要去阻拦他。我从被子里爬出来,跳下床,跑到外边去。外边夜色正浓,伸手不见五指,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大概是一个阴天。黑夜使我感到害怕,我又缩回屋里来。母亲问是谁在走动。我说是我。母亲又问是不是想出去方便,我说是。这样,我母亲就打亮手电筒,带我出了门。我站在夜里问我母亲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我母亲说当然。我问那么是什么声音。我母亲就说可能是马棚里的马被什么东西惊吓,惊了。我问能是什么东西吓了它们。母亲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可真嗦,你以为能是什么东西?还不是一只狐狸,或者一只猫。马这个东西生性敏感,夜里受惊吓是常有的事。别瞎操心了。快回去,外边有点冷。这样,我们又回到屋里。我母亲很快睡了,而我却始终似睡非睡,不能入眠。
       第二天早晨,我从沉睡中醒来抬起头,向前平视。我们的家门已经打开。我们的炕正好对着门,而那门正好对着南边的那一片湿地。我疲惫不堪地揉了一下惺忪睡眼,发现场里的马都已在那片湿地上悠然食草。刚返青的湿地,点缀着红色、白色的马,空中刮过的风撩起它们的鬃毛和尾毛,像一团团飘逸的火苗,它们或昂首挺胸,或侧首远眺,“咴、咴”长嘶。一层低云浮在湿地上空,阳光穿过云门的缝隙,将一束很粗壮的光柱横空抹过云下,一些水鸟鸣叫着,从湿地飞起来,在空中迎风抖动翅膀,又一跟 从空中俯冲下去……我抬起身子坐起来,我母亲正在门口给一只山羊挤奶,我姐姐则在一边劈柴火。看来一切一如既往,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仰身,幸福地躺在床上。没有丢!什么也没有丢!一切安然无恙。
       时光一在一天过去,尽管我做了很大努力,淡让一粒尘土走掉,但有些事还是发生了。好在,爱家的人不只我一个。否则,我们真的还会蒙受一些损失。
       那一年八月,有个老太太抓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一个中年男人,被抓来之后,又被关在我们家那排房子后面的那间空房子里。
       还是在喝早茶的时候我们听我父亲说,那个中年人是从河北省某一个地方来的,据说曾因为写过一本书,惹了事。后来,那书被许多人拿到一个不大的广场上烧了。他身上除了他穿的那身衣服外,还带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的是几个笔记本,一张地图,一块罗马手表,一双布鞋和一双球鞋。那双球鞋底上的花纹被他用刀片精心削掉,而他脚上穿的那双球鞋底子同样也被刀片刮掉了花纹,脚踩在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显然是做好了准备要越过边境外逃的。他从内地的某一个小站上扒了一列货车运列车来到天山南麓,又从天山南麓,然后在红戈壁上徒步走了近十多天,用尽了干粮,又找不到水喝。这样,当他看见一户牧人家的毡房的时候,以为已经走到他想去的地方,就放下心来喝一壶奶茶,然后疲惫不堪地睡去,结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劫难逃。
       这事在当时多么令人感到振奋,我曾和很多人一样带着一份喜悦的心情守在场办公室门前,等那个中年人被审讯完了以后被人押出来,送到那所空房子里去。许多年后,我仍坚持认为那个老太太做得是对的。如果没有她,我们这边也许就会少了一个会写书的人。只是那个时候,我太不会表达自己的愤怒或者狂喜,不是把愤怒变成了狂喜,就是把狂喜变成了愤怒。到头来,喜怒搅在一起,成了一锅粥。
       八月的太阳高高地升上太空,八月的高风把白云吹得一层又一层。人站在太阳底下,影子掉在自己脚上。我向我们房后的那排房子走去的时候,我总是把我的脚步放得小一些,再小一些。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迈出一大步,我的脚就会踩在我落在地上的脑袋上。过去,我曾一再提醒过我们家的门,请注意你们的脚,当心踩了你们自己的脑袋。但谁也不曾理会我。而这事竟也发生在那个人的身上。
       那天他被人押着去场部食堂吃午饭。他从屋里戴着手铐走出来,强光使他好半天没有睁开眼睛,那感觉有点像在一所黑房子呆了很久。其实,他被关在那所房子里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直到那时,我才看清这个中年男人被剃光的头上又骆驼刺一般长出花白的头发。我站在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他向我看了一会儿,露同一抹很难觉察的微笑,然后机械地往前走。我听到他脚上厚重的锁链摩擦过地上的沙石和他掉在地上的影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想走过去,拉拉他的衣袖,告诉他你踩住你自己的头了,但是他没有再回过头来,而是一直默默地向前走。这样,我就注意到了他脚上穿的那双球鞋。它们果然被精心削去了防滑的底纹,踩在松软的且带有一点沙石的地面上竟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想起当初金杜勒走的时候,曾用毡子包了雪青马的四个蹄子,而今又亲眼目睹这一双脚,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我应该做点事,让他知道我的心情。
       于是,我转回身去,拿了几块烂土块,放在他的床上。那个床是一个铁床,分上下两层,是为住校学生用的。几块土块放在上面,压了钢丝,很快将床面隐下一个窝。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那个人又被押回来了。远远看去,除了擤仍戴着手铐,还多了两个窝窝头。他被关进屋子之后,看地打开手铐,将他的两个手臂环套在铁床的架子上,又戴上铐子,然后锁了门走了。他走开的时候专门嘱咐我说,小孩子,请你帮我看一下这个门,我去一下,很快回来。别怕,他不会跑的,他已经被我牢牢地锁起来了。我忘了他的原话到底是怎么说的,但他确实是让我给他帮个忙。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还说过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就就近喊你们家里的人。
       那人走了以后,我就蹲在我们家房后的阴凉地里,我把我的下巴颏放在两个膝盖上,面对那排房子,目不斜视。有人骑马路过我面前,问我你不回家坐在这里干什么,我说啥也不为什么,坐着玩呗。那人自觉没趣,走开了,而那匹马竟也很不得体地撩起尾巴,排出一些粪便,扬长而去。一会儿,几只绿色的牛绳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那一堆马粪上,像一个渴久了趴在脏水坑上埋头痛饮的人,令人作呕。我起身走开几步,打扰了一只乘凉的鸡,于是,鸡也走开了,地上却留下一根很短很短的鸡毛。这期间,那所房子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屋子窗上的玻璃以前坏了,一直没有人修理过,这会儿正黑洞洞地敞开着,我想,如果那个人会变身术,也许会变成一头苍蝇飞出来。我又坐了一会儿,悄悄地站起来,走向那个窗户,趴在窗台上。
       穿过窗户的阳光那时候已经落在那所房子东面的墙壁上,靠近我的右边。他依靠着那个铁床的架子,把脸贴在上面,看见我连动也没有动一下说,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孩子,我看着你很久了,你想我还能跑到哪里去?我知道是你把这些土块放在了我的床上,不要紧,我不怕土,但是为了我,你大可不必搞脏了床单,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好吗?你回家吧,别在这里,你们家的人会找你的。我原以为,他会说我要杀了你之类的话,结果没有,什么也没有。那以后,那个看守回来了,我就回去了。但是,我的人虽然回到屋里,我的心却始终也没有离开过那个人。必须承认,他的那番话使我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以至使我多少年后提起他,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怀有一份敌意。有的时候我想,如果这件事能够再演绎下去该多好。比如,在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我趁我母亲不备的时候,从我们家里偷出一些好吃的东西给他,或者我们家的人趁场里的人不注意,偷偷送给他一顿饭吃,以使我和那个人的故事能够丰富一些。然而,事实上,这个故事却像任何一个小故事一样平平常常地过去了。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一辆吉普车到了我们家房后,我闻声跑出去看热闹,结果就看见那个中年人被几名身穿蓝色制服、荷枪实弹的人押上了汽车走了。他走的时候,我只看见了他上车时的背影,他的像刺一样的头发,和他那一双没有鞋印的蓝球鞋。
       汽车走后,我像送金杜勒家人一样再一次爬上了医院后边的那座山冈。
       我站在高高的山顶上,感觉着我们的风在我们辽阔的大地上像海潮一样翻滚,在很远的地方,风把云送上天空,云层挨着天的地方,雾气翻腾,挨着地平线的地方投下黑色的阴影,那阴影从高空里从上斜下,由浓到淡。显然那里正在下雨。而在那片红色的大戈壁,我看见的还是一叶白色的尘帆,还是那一片重峦叠嶂的群山。我孤独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仿佛有一只不名的鸟,从我的身边飞起,向天空深处振翅飞去了。
       这大概是我出生以后第九个夏天发生的事。那一年的秋天的一个早晨,我们喝着早茶,听两个来看我们的牧人聊天。我们几个姊妹坐在小木炕下的一个小木凳上,那两个客人坐在小木炕上面。我母亲对了一碗奶茶给客人。其中一个牧人接过茶碗说,你们家还不错,有奶茶喝。我母亲说我们家有一只白色的小山羊,产奶虽然不多,但烧一壶奶茶总还能对付的。那个牧人听罢表有些激动,他呷了一口茶,眉飞色舞地说,白色的山羊,他就想起他的羊群里几天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不速之各也是一只山羊,母的,颜色很白,个头很大,但并不肥硕。他一次又一次把它赶出羊群,但一点也淡奏效,显然是到了发情期,来寻公山羊的。为了把羊还给它的主人,他甚至问遍了周边所有人家,但没有人家丢过什么山羊。这样,他便断定,那只羊只能是从那边过来的。我听着怦然心动,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我用我的心苦苦地守着我们的星星,我们的风,我们的云,我们的雨水,我们的浮尘,我们的牲口,但是除了听到东边飘来的风中有长调和马头琴的声音,却还不曾听到过有这样的事情。听了那个牧人的话,另一个牧人说,那好啊,那羊属于你于你了!等明年,它产了羔,一只变成两只,到后年,也许又变成了四只五只,你不但有肉吃,还有奶喝,岂不是两全齐美。但那个牧人却说,你算了吧,只要有人来要它,我会把它还给主人的。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声称捡了白山羊的牧人鼻子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