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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茗余琐记
作者:□李国文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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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刚从南京来到北京的时候,是1949年的秋天。
       北京的秋天有点凉,凉也挡不住外乡人对它的兴趣,因为这是一座浓缩着历史的城市,
       街道、胡同、店铺、人家,都像一本厚厚的古籍,耐人仔细寻味。那一份怎么也拂拭不去的
       陈旧感、古老感,使人觉得苍凉,更觉得沉重。也许那时的北京没有如今人多,走在小巷子
       里,除了鸽哨,除了飘落的树叶,除了你的脚步声的回响,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好像时间的
       钟摆,已经凝滞在那里似的。
       北京就是这样的吗?我在纳闷。有一天,走在东单牌楼那条街上,一家茶叶店的楼上,
       忽听一班洋鼓洋号的管乐队,吹吹打打做广告,使我吃惊得站住了。茶,和萨克管,和架子
       鼓,应该是很不搭界的。然而,这份浅薄的喧噪,令我对沧桑感的古城,有了不同的认知。
       在我记忆中,上海的茶庄,虽在士里洋场,置身闹市,但惟恐其不古色古香,尽量斯文礼貌
       ,端庄儒雅,尽量商人气少,书卷气浓。
       而古城的茶叶庄,却如此摩登,趋时,市俗化,实在有些不解。
       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北京人的茶趣。后来,才渐渐明白,老北京人对于饮茶之道,和茶
       叶主产地的南方人,那舌尖味蕾的微妙感觉,有着难以调和的差别。“大碗茶”出于北京,
       就凭这三个字,便大致概括了京城百姓的茶品位。
       这一年的冬天,我参加京郊的土地改革运动,就在海淀蓝靛厂一带,第一次喝到了地道
       的北京花茶。那时,蓝靛厂是真正意义的郊区,进得偏远一点的村庄,往往见土墙上,用石
       灰水画的大圆圈。初不明何意,后经老乡解释,方知,那是吓唬狼的。因为狼性多疑,一见
       白圈,不知深浅,便多掉头而去。如今,若将当时土改工作组有人受到狼的狙击事,讲给那
       一带的人听,一定以为是天方夜谭。
       所以,分到各村去的工作人员,一路灌足了夹带着沙尘的西北风,再加之对狼的提心吊
       胆,到了老乡家,坐在热炕上,喝一盏香得扑鼻的花茶,是多么滋润安逸的享受了。
       蓝靛厂周围村庄多为旗人聚居地。他们大都不从事农业劳动,因而不能分田分地,但有
       关政策还是要向他们宣传的。旗人由盛而衰,虽衰,可还保留着一点盛时余韵。譬如礼数周
       到,壁如待客殷勤,客至必沏茶,必敬烟,古风依然。水壶就坐在屋当央的火炉上,整日嘶
       嘶作响,阳光透过略有水蒸气的窗户,有一种朦胧温馨的感觉。我第一次喝到北京的花茶,
       就是一位穿着长大棉袍(即使当时也不多见)的旗人老太太亲手沏的。
       递在我的手里,眼为之一亮,杯子里还浮着一朵鲜茉莉花,那在数九寒天里,可真是稀
       罕物。以前在上海家中,只知绿茶和红茶,也仅识得绿茶的炒青、瓜片、毛尖和红茶的祁门
       、英德、宁红种种,不知花茶为何物。40年代在南京读书时,随着当地同学去泡茶馆,南京
       人讲究“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泡茶、泡澡,视为人生两大乐事。这才听跑堂问,“
       先生阿要香片?”
       香片者,即花茶也。这位曾经进过宫,给太后娘娘(我估计为光绪的瑾妃,后来的隆裕
       皇太后)磕过头,请过安的老太太,不说花茶,而说香片,这是一种派,一种过过好日子,
       见过大世面,轻易不肯改口随俗的自尊。前几年,到台湾,与那边的朋友谈北京,有人很留
       恋北京香片,说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至今难以忘怀。看他年纪,不用问,三四十年代肯
       定在北平呆过,属于在旗老太太那一类的香片茶友。现在,几乎没有人说香片了,“文革”
       期间,到茶叶店里,连花茶也不说,招呼声来一两“高碎”(即高级茉莉花茶碎末的简称),
       服务员也就明白了。花八毛钱,捧回家来,挨批遭斗之余,喝上一杯,也是无言的自我安慰
       了。
       在什么都凭证的年代里,只有茶叶,和中国老百姓在一起,真不易。
       不过,说实在的,我对这种花非花,茶非茶的香片,不是十分热衷。我更喜爱喝闽北的
       武夷岩茶,闽同的安溪铁观音,台湾的冻顶乌龙,粤东的凤凰单枞。记得有一年坐长途大巴
       ,行驶在闽粤交界处的山区公路上,路况不佳,颠簸困顿,饥渴难忍,加之骄阳似火,酷热
       难熬,众人遂要求在路旁的小镇歇脚。就在热得不可开交的那一刻,一小盅烫得不可开交的
       功夫茶,浇入喉间,顿觉暑热全消,心旷神怡,如苏东坡诗中所写“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
       莱”那样,竟有飘飘欲仙之感。
       古人喝茶,是要煮的,现代人喝茶,通常都是冲泡。古人煮茶,还要放进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花茶是更古老的一种喝法呢?“昨日东风吹枳花,酒醒春晓一瓯茶”,唐人李郢这首
       《酬友人暮春寄枳花茶》诗,或可一证。但是,要想喝到茶的全自然品味,当数绿茶,因为
       它最接近原生态。能喝到杭州龙井、苏州碧螺春,或者阳羡、婺源这些有名气的绿茶,自是
       口福不浅。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一年,在皖南黄山脚下,逛徽式古建筑村落,走
       得累了,在一农家院落里大影壁下歇凉,自然要讨口水喝。主人颇知趣,忙汲井水,着小妮
       子烧开,抓两把新茶,投入硕大的茶壶中。连连说无好茶招待,但斟上来一盏新绿,同样也
       喝得齿颊生香,余甘不尽。其实,得自然,得本色,得野趣,便是佳茗。有茶助兴,便雌黄
       文坛,嘲笑众生,海阔天空,心驰神往起来。
       茶,能醉人,我想,那一天,我是醉茶了。
       苏轼诗云:“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如果允许说两句醉话,绿茶似童稚
       少女,红茶似成熟少妇,乌龙似介乎两者之间的邻家女孩更妩媚可爱些。那么,北京人钟爱
       的花茶呢?就得打扮得过头,甚至有点张狂的女郎,倒遮住了本来的应该是率真的美。
       然而,茶是好东西,在人的一生中,它或许是可能陪伴到人最后的朋友。
       一般而言,抽烟,是二三十岁时的风头,架二郎腿,喷云吐雾,含淡巴菰,快活神仙;
       喝酒,是四五十岁时的应酬,杯盏碰撞,酒浅情深,触筹交错,你我不分;可到了六七十岁
       以后,医生会谆谆劝你戒烟,家人会苦苦求你禁酒,到了与烟告别、与酒分手之后,百无聊
       赖之际,口干舌燥之时,恐怕只有茶,陪你度过夕阳西下的余生。
       我在剧团呆过,团里的那些老艺人,都是老北京,都是花茶爱好者,一上班,先到开水
       房排队沏茶。然后你就听吧,他们喝起茶来,发出日本人吃面条的吸溜之声,此起彼伏,压
       倒了政治学习读报纸社论的声音。由于他们茶叶的消耗量大,所费不赀,所以,他们都喝那
       种不是很贵的花茶。如果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在末尾,对老艺人来讲,这最
       后一位的茶,却是第一位的需求。
       旧时,京剧演员在台上唱着唱着,跟班会送上去一盏茶,戏停下来,让他润润嗓子,这
       叻“饮场”,艺人离不开茶的程度,可想而知。我在的那个剧团,说唱曲艺的,通常都携带
       有一个半公升大小的搪瓷茶缸,茶缸上挂着的茶锈,至少有好几微米厚,足以说明其茶龄之
       悠久。他们从做徒弟时捧这个茶缸,捧到当师傅,捧到退休养老,捧到赋闲晒太阳,看样子
       ,一直要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会撒手。
       人这一生,说起来,是一个加和减的过程,先是加,加到一定年龄段以后,就开始减了
       ,蝗后减到一无所有为止,每个人都会遇上这样一个渐渐淡出的局面,烟,会离你而去,酒
       ,会离你而去,甚至老婆、情人、朋友、相好,都有可能离你而去,只有这一盏茶,不会把
       你抛弃。
       茶好,好在有不嚣张生事,不惹人讨厌,平平和和,清清淡淡的风格;好在有温厚宜人
       ,随遇而安,怡情悦性,而又矜持自爱的品德。在外国人的眼里,茶和中国是同义词,你懂
       得了茶,也就懂得了中国。
       西洋人好喝咖啡,中国人爱喝茶,咖啡是在亚热带阳光充分的肥沃土地里生长出来,咖
       啡豆成熟了以后,红得十分鲜艳,因为它凝缩了太多的阳光。而茶叶通常都种植在云雾迷漫
       、空气湿润的高山之巅,茶树的每个叶片,云蒸霞蔚,雨露滋润,汇聚着大自然的精灵之气
       。如果说,阳光是热量的总汇,那么,精灵,则是智慧的结晶,所以,喝咖啡的西方人和喝
       茶的中国人,在感情上,便有外在和内向之别,在性格上,便有冲动和敛约之分;在行为上
       ,便有意气用事和谨言慎行的不同;在待人接物上,西洋人讲实际,讲率直,重在眼前,中
       国人讲礼貌,讲敦厚,意在将来。所以,喝茶的中国人,喝出了五千年的悠久文明,而喝咖
       啡的西方人,也有过历史很辉煌、很漫长的国家,但现在有的已经消亡,有的也不很振作了
       。
       所以说,茶之可贵,因为它能成为我们每个人的终身之友,它那一股冲淡的精神,也
       应该是我们每个人尽量禅悟的根蒂。
       一杯在手,在缕缕茶香中,你会暂时把生活的烦恼,日子的艰窘,工作中的不愉快,事
       业上的阻难,家庭里的纠葛,妻子儿女丈夫情人之间的矛盾,上级的白眼,小人的不可得罪
       等等头疼事,放在一边,这就是只有一盏清茶能起到的功效了。我记得1949年的冬天,在京
       西蓝靛厂,记不得是火器营,还是镶黄旗,一位旗人老太太给我端过来的茶,那漂浮在杯子
       里的一朵茉莉,真像在沙漠中跋涉的旅行家,得到一片歇脚的绿洲,几乎等于上帝向我展开
       了笑脸。
       学会冲淡,这是茶给我的启迪,虽然不得悟得太晚了一点,如果按古人所言,“朝闻道
       ,夕死也”的话,悟得晚比不悟,终归要好一些。
       一般来说,琴弦绷得太紧,就有断的危险。陡冷陡热,杯子就会爆裂。一个人,神经要
       是总处于紧张的竞争状态之中:你名,我没有你名,不择手段要比你名,总是没完没了的折
       腾,没准会生出毛病。我认识的好几位同行,就这样把自己折腾没了。
       所以,要学会饮中国茶,要懂得饮茶的宽容放松之道。君不见茶馆里何其熙熙攘攘,又
       何其气氛融洽?高谈阔论与充耳不闻并存;驴吸鲸饮与徐徐品味同在;伟大的空洞,渺小的
       充实,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精神满足;昨天为爷今日为孙,此刻为狗他时成龙,完全可
       以相行不悖,互不干扰。在茶馆里,没有什么一定要领袖群伦的人物,让大家慑服于龙威之
       下,你在你的桌上哪怕称王称霸,全球第一,宇宙第二,我在我桌上也可以不理你,不尿你
       ,谈不上谁买谁的账,大家在喝这个领域里,应该是平等的。也只有这样的氛围,心能静得
       下来,气能平得下去,这就是只有茶能起到的调和作用,稀释作用,淡化作用,消溶作用。
       如果是酒的话,火上加油,双方肯定剑拔弩张不可。因此,以茶代酒,永远不会胡说八
       道。以茗佐餐,必然会是斯文客气。这世界上只有喝茶人最潇酒,最从容,不斗气,不好胜
       ,我们听说过喝啤酒的冠军,喝白酒的英雄,但饮茶者才不屑去创造这些记录呢!有一份与
       他人无干,只有自己领受的快乐,就足矣足矣了。
       咖啡太强劲,可可太甜腻,饮料中防腐剂太多,汽水类含有化学物质,惟独茶,来自本
       国土地的饮品。清心明目,醒脑提神,多饮无害,常饮有益,尤其茶的那一种冲淡清逸,平
       和凝重,味纯色雅,沁人心脾的品格,多多少少含有一点做人的道理在内。
       多一点恬静,少一点狂躁;多一点宽余,少一点紧张;多一点平和,少一点乘戾;多
       一点善自珍摄,少一点干扰他人。也许,这就是多余的茶话了。
       〔责任编辑 杨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