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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蒺藜之子
作者:□钟晶晶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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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走在一条从未去过的南方小巷里。夕阳斜照,石板 青青,古色古香的竹楼脚青苔密布。梳着盘髻的女人用木盆洗着衣服,那晶莹的水泡让我的 肌肤很冰凉也很湿润。有人问我要找谁,我说出了一个名字。跟我们来!几个小孩吹呼着在 我前面跑起来,光脚丫在地上劈啪直响,纸风车小鸽子样拍着翅膀。我们进了一个更深更幽 静的巷子。在一个小小的隔间里,我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躺着。那床窄窄的高高的刚好能躺下一个人的身体。现在想来, 那应该是医院用来推人的带轮子的床。他就躺在这样的床上,雪白的被单,雪白的睡衣睡裤 ,瘦削的面容在暮色中影影绰绰。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谁,那就是我的外公。我 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方皱巴巴的小手绢,里面包着一颗小蒺藜籽儿。我对他说:
       ——这上面的每一根刺,都是你的孩子。
       我的外公死于七十多年前。他一生中有一个母亲,两个妻子,还有十六个孩子。除了前 妻在中年死于产后高烧,他的母亲和第二个妻子都活到了八十高龄。而那十六个孩子,据人 们说,没有一活过五岁。
       我从未见过我的外公,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早已忘记。可在梦中,我不仅说出了他的名字 ,而且坚信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就是我的外公,还送给他一颗小蒺藜并附上了这样富有深意 的话:
       这上面的每一根刺,都是你的孩子。
       没有比这更怪诞的事了。
       梦了中那颗小蒺藜籽儿,仍在我眼前漂浮。小指甲盖大小,灰白、干燥,风尘仆仆又土 头土脑。满身的尖刺使它像一枚缩小了的小刺猥,在风中,在雨中,在广袤的土地上,正是 它们用锋利的尖刺抓住一切,将自己卑微的种子带到四面八方。
       2从前,在很多年前,有一个男人。这男人在县城供职,但他在乡下有几百亩田产,一 幢老房子,和一个又矮又黑的童养媳。男人很漂亮但他的童养媳却很丑。童养媳为他养猪种 地洗衣做饭供养他的母亲,还为他生了十六个孩子。这些孩子先后出生又先后死去,许多张 面孔他连见也没见过就消失了。那些孩子的脸,他一个也没记住,就像他记不清那个为他生 孩子的女人的模样。
       这男人很少回家。他很少回家是因为他在县城有一份差事,他很少回家还因为他不愿见 自己的童养媳。这童养媳是母亲为他娶的一个佃户的女儿,还不到十三岁就嫁到他家了。让 他不理解的是他那十分漂亮的母亲为什么要为他娶这样一个丑陋的女人,使他那看惯了母亲 漂亮面孔的眼睛很不适应。于是他就尽量不去看那女人。在每年难得的一次回家时他都在母 亲房间中消磨到很晚然后才到自己房中,每次他进去时那个叫童养媳的女人已经睡下了,因 此男人无论做什么都不用点亮灯也不用和她说话。男人在天还没亮就起身来到厨房,在那里 ,母亲已经为他亲手做好了最好吃的饭菜等在那里了。当他吃饭时母亲就默默看着他——这 也是母亲定下的规矩之一:从不让那个女人来为儿子做饭,无论是晚饭还是早饭。吃完了早 饭母亲就派马夫将儿子送回县城。于是在男人的心目中,女人,就意味着油灯下母亲那张漂 亮而憔悴的脸,以及黑暗中另一堆温热松软的逆来顺受的肉体;回家,就意味着和母亲的彻 夜长谈以及在那没有面孔的肉体上一系列熟悉暖昧的动作;孩子,就意味着一群面目模糊瞬 息即逝的血肉。
       从前有一个男人,他面容清秀头脑聪明,知道自己几百亩良田每一块土地上的作物和收 成,却不清楚每隔几个月就要耕耘一回的那个女人的模样和自己播撒下了哪些种子。那些一 茬茬出生又一个个死去的孩子是谁,是那个一年前还在门前玩土而现在已经静静消失的孩子 ,还是那个被卷在草席里拥在门外的女婴?每次回家,在相隔了整整一年或几个月后,油灯 下母子俩默默相对的时候,母亲都会这样幽幽地告诉他:那个大的,年前殁了,是打摆子。 这个小的,也在发烧。或者,肚子里那个,怕是五月就生。母亲的口气温和而平静。在他们 的谈话中很少出现孩子的名字,更不要说生出这些孩子的女人了。偶尔,男人会惊愕地问: 哪个大的?母亲便慢慢答道就是你前次加回来在门口耍的那个。男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其 实他根本想不起自己“前次”回来究竟看到什么了。每次他总能在门口看到一两个面貌相似 的孩子,他以为那是同一个孩子,但从母亲的谈话中,他才知道这是另一个,这些他偶尔见 到又先后消失的孩子让他感到陌生,他们的瞬息即逝让他想到年复一年绿了又黄的野草。这 些在他回乡间隙迅速出生又很快枯萎的生命让他感到人生的无常。那些孩子到底是谁又去了 哪儿?他既不能向眼前这个目光锐利的女人发问,更不愿向那个躺在黑暗里的混沌肉体发问 。那具黑暗中的肉体是没有意志没有姓名也没有面孔的,因为甚至当他在那混沌的肉体上动 作的时候,眼前也只有母亲在油灯下隐去了岁月的痕迹而显得格外漂亮的眼睛。带着这样的 问题他回到城里,在黎明前的寂静中,独自一人走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倾听着自己一起一 落的脚步声,四顾无人,他感到少有的寂寞和孤单。
       在男人供职的县城里,有一座茶馆。茶馆的铺面不大却十分雅致,门前是青石铺就的街 道,背后是缓缓流淌的江水。在很多寂寞无事的傍晚,男人会到茶馆里闲坐。在那个年代许 多在外供职远离家乡的男人都这样消磨时间。就像很多小说和故事中常说的,久而久之男人 就成了茶馆掌柜的熟人和常客。
       从前,县城里有一个小茶馆,有位男人常到这里做客。这男人身材挺拔面容清秀,在乡 下有着几百亩田产、漂亮的母亲和丑陋的老婆,以及一群瞬息即逝的孩子。男人每次都坐在 靠窗的小桌前,从那里可以眺望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男人望着船只的目光迷惘而又忧郁。每 当这时,一个年轻女子就会给他端来一盏碧绿碧绿的毛尖茶。
       这个女子是掌柜的头生女儿,她梳着一根齐腰的油光水汪的大辫子,穿一身白地碎花的 窄腰半截宽袖小袄,高挑细长的身材让每个来到店里的男人眼前一亮。她沏茶的方式也很别 致:将茶叶末用笋尖似的手指轻轻捻敢放进白釉青花茶碗中,再用长长的尖嘴壶里的开水冲 进去,碧绿的茶尖在袅袅升起的水雾下面缓缓起舞,然后,她再竖起兰花指用细长的竹匙转 着圈儿一搅,才将茶碗就托盘送到客人桌前。当她托着茶碗走向客人时,那齐腰的辫子便在 柔软纤细的腰肢上款款摆动;而坐在店里的男人们的目光,便成了那条条辫子,一下一下, 拍打着她那纤细的腰肢。
       从前,在很多年前的这一天,当那个有着田产、老宅、漂亮母亲和丑陋童养媳的用人将 目光从窗外来来往往的船只上收回时,偶然落在了那端的茶碗的雪白丰腴的手上。那雪白的 手正端着茶碗向他走来。这是一双没抓过扁担扶过粪筐的手,一双没有被滚热的碱水和皂角 水泡得肿胀起皱的手,粉红的指甲盖如同洁净鲜亮的贝壳。于是男人仿佛不经意地用自己的 头触了触那双来不及碗边撤走的手,很轻微的,用指尖在那雪白肌肤上一触,于是那天茶碗 落在桌上的声音便响亮了几分,这微妙的一响在两个静默着的男女耳中竟像是一声炸雷。男 人的目光从那手上猛然跳上去,就在那里截住了女子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这半空中相撞, 发生短路,一团看不见的火光耀眼地一闪,劈啪作响,刹那间烤红了这一对男女的耳根。女 子红着脸走开了,男人还红着脸怔怔地坐在那里。此时这个男人正在县里供职,在乡下有好 几百亩田产和一幢老宅,有漂亮的母亲和丑陋的童养媳以及一群瞬息即逝的孩子。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她不到三十岁就守了寡。丈夫给她留下了大片的田产,还有一 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儿子。这美丽的女人不仅守住了丈夫留下来的大片田产,还将儿子送出去 读书,成了一名有出息的小官吏。她还为儿子娶了一个童养媳,这童养媳非常勤劳也非常丑 陋,她勤劳得无论干活和生孩子都十分卖力,她丑陋得连自己的丈夫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对 此,母亲非常满意。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感到儿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以往母子 间的倾心长谈成了她独自一人的絮絮叨叨。她朝儿子那张漂亮的脸望去,看到的只是一具沉 默的躯壳。她感到这躯壳里的魂魄还留在别处,还在别的地方流连忘返。
       这天晚上,女人让儿子陪她到祠堂去,儿子心不在焉地答应了。母子俩一前一后,儿子 举着油灯,沿着天井边的回廊来到一间阴森的房间里。木门呻吟一声开了,混合着霉味和香 火的气息扑面而来,供桌上一字儿排开的牌位和墙上的人像影影绰绰。女人将油灯放在桌上 ,从黄裱纸的香袋中▲▲▲▲摸出一炷香点燃,袅袅白烟无言地流入笼罩着他们的昏暗。女 人将香束插在案上的香炉里,双手合十闭目喃喃。她问儿子:
       你不来烧一炷吗?
       儿子问:为什么?
       半晌,母亲才幽幽地说:过两个月就要生了。每次,我都要烧香求祖先保佑的。
       这句话省略了什么,没有点明是谁,究竟是什么人下个月就要生了,但是他们又都明白 指的是谁。儿子走过来,慢悠悠点了一炷香。他的心不在焉是这样明显,那两根被他拈着的 香对着烛光晃动了半天才凑到一起,一明一灭的光亮十分勉强。他将香往积满了厚厚一层灰 的香炉里插。可是很奇怪,那松软的香灰竟然插不进去。他一使劲,那两根香便断成了两截 。
       母亲冷笑了一声。儿子的脸有些发白。
       两个月后,他从母亲派去县城的马车夫那里,得知了他的妻子,也就是那个童养媳的死 讯。
       儿子回到家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迎接他。他们没有说话。母亲带他来到那童养媳停尸 的地方。母亲让众人都退下去,然后掀开了白布。母亲说:
       你最后看她一眼吧!
       儿子隔得远远的,朝那仰着的面孔望了一眼,吃了一惊,眼睛便很快移开了。儿子的脸 有些发红。母亲淡淡地笑了一声,望着那张脸,说:你不觉得她变好看了么?儿子低着头说 为什么母亲?母亲问什么为什么?儿子说为什么要将她的脸涂得这么白?为什么把她画成你的 模样?母亲惊讶地说真的么?真的她现在是我的模样?儿子说还有那件水红绸衣,那朵绢花, 明明是你的,为什么要给她?母亲说你是说她真的像我?儿子说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说 你刚才说什么,说我像她?儿子说求求你母亲别这样说。母亲说你说我像她?儿子不说话儿子 转身就走。等母亲找到儿子时儿子正在那间祠堂里,在他们上次烧香的地方。儿子跪在那里 ,满面泪水。母亲走过去抱住了儿子。母亲哭着说你说得对,我是死了,她死了我也就死了 ,现在你可以把那个姑娘接进门了!儿子哭着说母亲你说什么呀!母亲说你不要骗我,这么多 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一个女人来把你夺走的,另一个女人,她会把你夺走,什么 也不留下,什么也不会给我留下;我知道我再用任何办法也不能留住你,我已经累了没力气 了,你就走吧!儿子说母亲你让我到哪里去呢?我无论娶了谁还是会在你身边的,我会让她到 这个家里来陪你的,就和原来一样。母亲摇头说你别傻了,这世上除了那个可怜的又丑又老 实的死鬼,谁也受不了我的,就是她能受得了我也决不能受得了她,所以你还是走吧!儿子 大哭起来,儿子说母亲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这样说还让我怎么活呀!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母亲,不到三十岁就守了寡。她有一个和她同样美丽的儿子,她为这 儿子娶了一个十分丑陋的童养媳。可是有一天,这个童养息死了。
       从前有一个男人,在县城里供职,有一天,他母亲派人来告诉他,他的童养媳死了。母 亲让他最后看那媳妇一眼,他惊讶地发现,那丑陋的童养媳竟然被装扮成了母亲的模样。
       从前有个男人,自从抚摸了茶馆里一位年轻女子的手之后,就再也不忘掉她了。
       从前有个母亲,她将儿子死去的童养媳打扮成了自己的模样。
       从前有个年轻女子,她决定嫁给那个曾经抚摸他的手的男人,尽管他比她大了十几岁, 尽管他在乡下有孩子,有田产,还有一个漂亮的母亲。
       从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外公,那个年轻的女子,就是我的外婆,那个美丽的女人, 就是我外公的母亲。
       3我的外婆一定还记得她新婚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在摇曳的红烛下,当那个男人正 要掀开她头上的盖头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敲击声。这敲击从他们身后很远的窗棂传来,又像 离他们很近,就在他们的身后。尽管隔着一层红色的帘幕,外婆还是看到外面那个瘦长的人 影颤抖了一下,那只急不可耐伸向她的手停住了。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倾听着外面的敲击 声。那声音先是轻柔的很短暂,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接着就变得又深又长,像淅淅沥沥的雨 滴,在寂静黑暗的天井里缭绕不息。外婆的身体僵住了,一股凉气从她垂在床沿下的脚上升 起,因为她发现,在她的红盖头后面,空空荡荡,那个瘦长的人影已不知去向。
       外婆就这样坐在红烛下等待着,在空荡荡的新房中等待了很久很久。屋外寂静无声,那 细碎的脚步早已走远,消失了,那叵测的敲击声也不可思议地停住了,而她仍然孑然一人。 随着摇曳的红烛落下烛泪,外婆的脸也一片潮湿。当三更的梆子声在外面巷子中响起来的时 ,外婆站了起来。她将蒙在头上的红盖头撩起了一道缝,四个打量了一下房间,便悄悄向门 外走去。
       天井很大,很安静,蒙蒙的月光水一样洒在栏杆里那些正在开放的海棠花和玉簪花上。 她很容易就辨认出回廊对面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亮着灯。她提着裙子走上楼梯。木头楼梯在 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沿着回廊走向那个房间。她呆住了,从那半掩的门缝里,她看到 ,那个纤长英俊的男人,即将做她丈夫的男人,正跪在地上,孩子一样趴在一个穿白衣的、 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膝上。
       外婆很久以后还记得这一幕。外婆记得,在那一刹那,她一定是惊讶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虽然很微小,那个背对她的男人毫无察觉,但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却抬起头来。她 们的目光相遇了。外婆看到了一张美丽的、美丽得让她从骨髓里发冷的脸。这张脸异常美丽 ,但又美得阴森,那张摆脱了时间的脸白得像雪,漆黑的眼珠燃烧着,一缕黑色的长发垂悬 在她的脸庞。现在,这张脸正对着门外的外婆,那惊愕的新娘,微微一笑。这笑容似乎很妩 媚。接着她便开始了动作。她微笑着开始解自己白色衣服胸前的纽襻。她一边慢慢地解,一 边妩媚地望着站在门外的外婆。外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定是那女人眼中有什么东西把她 麻醉了,镇住了。她就像一个睡梦中被魇住了似的人一样不能动弹。她看到那女人解纽襻的 手法细腻而温柔;她看到随着那手指慢慢的动作,一抹炫目的雪白从垂落的纽襻后面生长出 来,生长成了两座下垂的、然而依然美丽的浑圆……
       下面的事情就模糊了。她无法说出接着发生了什么,就像其实并不肯定眼前的这一切究 竟是她亲眼所见,或者,只是她在那漫长等待中的一个梦境。很可能,很可能这一幕并没有 发生过。很可能她是在帐中睡着了,在梦中走上了那个楼梯。否则为什么她无法回忆起随后 发生了什么呢?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她都无法从记忆中除掉这一幕:她披着新娘的盖头站在 门外,而门里,是那一对母子——儿子婴儿般地趴在母亲的腿上,母亲慢慢地、妩媚地解开 自己的胸前的纽襻。
       有关外婆新婚之夜的第二种记忆,仍然开始于那声来自窗棂的轻轻敲击,仍然开始于红 盖头外那瘦长男人欲动又止的姿态。隔着一层红色,她看到那双伸过来的准备揭开盖头的手 停住了,半悬在她眼前的那一片朦胧的红色中,在静止和等待中被放大成一片边缘模糊的白 色物体,就像是一片红色海洋中向她游过来的白色的鱼。这海洋冻住了,鱼儿也冻住了,惟 有窗棂上的敲击声。随着这轻轻的敲击声,她的心也和周围的一切变得凝滞不动。时间不知 过了多久,她发现那白色在悄悄退去,无边无际的红色重新淹没了她。男人走了。随着一声 轻轻的关门声,那原先游向她的上鱼,已不知去向。
         
       外婆就这样被独自留在洞房里,开始了她漫长的等待,并且在这等待中隐入了昏昏沉沉 的睡意。我们无法知道她是不是在梦中走上那那座楼梯或者是真的走上了那座楼梯,我们只 知道,当她头上的盖头被揭开的时候,时间也许过去了很久。她一定已经睡着了,因为她看 到那个男人正俯下身子看着自己,而她竟然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她看到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一缕白白的烟雾正从他身后升起来,变矮的红烛下,一摊水洼状的烛泪挂在盘中,接着男 人在她身边躺下了。
       开始他们并肩躺着,后来男人便向她转过身来。男人在她耳畔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热越来 越急促。在那只探向她胸口的大手的抚摸下,外婆觉得自己的身体地法抑制地颤抖不已。然 而就在这时,就在这时(让我们再次用这个烂熟了的词吧)你大概已经猜到要发生什么了。对 了,是那窗户。是那窗户上又响起了敲击声。
       声音很轻很小,但两个人都听到了。男人的头猛然抬起来,这激烈的姿势让女人感到意 外。她看到这个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神色尴尬欲言又止,显然他知道那个站在窗外的人是 谁,也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可他们就是不说话。他们不说话。弥漫在房间中的是沉默。她看 到这个沉默就像一形之物,意味深长地横亘在窗户和床帏之间。
       妈,你有什么事?
       把灯灭掉!
       对话发生在几秒钟之内,前后却包围着漫长的沉默。似乎隔着窗户的双方都在咀嚼对方 的含义,又似乎简单的话语挤过沉默的空间已变得过于浓缩,需要一段时间来稀释。很多年 后外婆还能记得发生在她新婚之夜的这一段对话,它们突如其来就像两个敌手在漫长的瞄准 之后的一阵短暂的对射:——妈,你有什么事?——把灯灭掉!
       问得小心,像是掩饰着什么,那便是不满和不耐烦,藏头露尾的不耐烦,因其藏头露尾 而显出无奈;答得则利落无比,坚硬、锐利、冰冷,张扬地将那厌恶点燃。这个不是四个字 ,而是四枝射过来的响箭,砸过来的巨石,带着呼啸和敌意轰隆隆压向他们,让他们心里猛 地一疼。外婆当然感到了这敌意是朝向谁的,这一夜之间反复被敲响的窗户是针对谁的,但 她感到的与其是委屈不如说是疑惑——她隐隐记得花烛之夜的灯是不应该被吹灭的;她觉得 自己尽管是续弦这花烛也是不应该灭的。她不知道,在这个奇特的家庭里,点灯和灭灯原本 有着与别处不同的意义。
       灯被吹灭了。尽管她万般不情愿灯还是被吹灭了。吹灭灯烛的是那个男人。潮水一样的 黑暗将他们淹没了。窗外一片寂静。男人和女人躺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去,女人等待着,女人尽管委屈还是等待着。可是那双男人的手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湿。她 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男人那声轻轻的叹息声让她产生了勇气。她小 心翼翼地抬起手摸摸男人的脸,发现那里湿漉漉一片。她爬起来,重新点燃了蜡烛,男人怕 光似的用手遮住脸,很疲乏的样子,他说快把灯吹灭。男人细长的手指弹翼般透明,面色苍 白,客头一片水雾。她问为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没听见她让吹灭吗?她问为什么非要让咱 们吹灭?他说我也不知道。她盯着他说:“不,你一定知道。在她黑黑的眼睛面前的男人闭 上了眼睛。女人并没有放过他,她说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你妈非让我们灭灯?
       窗外果然又响起了敲击声,两人一颤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男人的眼里出现了惊慌的神 色,女人却冷笑了。她起身去开门,男人把她拉住了。男人要吹灯,女人也不让,两个人就 帐子里你抓着我的胳膊我扯着你的衣服,却也不大声,静静地你推我搡,就像两个小级别 的柔道选手在切磋技艺。男人低声说求求你求求你把灯灭了好不好?女人说偏不灭!男人说人 家在窗外能看见!女人的声音大了,她大声说谁想看就让她看好了!
       窗外的敲击声停了下来,显然是女人的这一声喊叫起了作用。男人和女人对望了一眼, 那眼神既如释重负又满怀疑惑。他们可能是在想,外面的人难道就这样走了吗?可就在他们 将信将疑的时候,另外的声音却接踵而来。那些声音含义丰富,变化多样,而且离他们的窗 户很近,可以说就是在他们窗下进行的。那声音绵延不绝余音袅袅,不紧不慢,像是一出只 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皮影戏正在上演。很多年后外婆回想起这一切,仍然为这晚上隔着窗户上 演的一切惊诧不已。它是那么怪诞、不可思议,甚至还有几分喜剧色彩。
       先是搬动箩筐和木箱的声音。木料与砖地的摩擦沉重而刺耳(男人问:妈你在干什么呢? 回答:我把这些旧箱子收拾了。男人说妈你放着吧明天我帮你收拾。回答:哪能指望你呢? 今晚我就要用);接着又传来拍打被褥的声音,是用竹条抽打的那种,带着沉闷的呼啸,一 下一下,让他们的皮肤,一阵阵发紧(妈你在干什么?——这些旧被褥生了虱子,,我把它们 赶走。——干吗非要今晚打,明天太阳出来打不是更好?——这你就不懂了,虱子这东西啊 ,专在夜里出来害人);之后又是簸豆子的哗啦哗啦声,成千上万的豆子纷纷扬扬辟啪乱响( 妈在你的簸什么呢?——我把老缸里的豆子收拾了。——夜里能看清么?不会把好豆子也弄出 去?——你妈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夜里才看得更清楚);摔碎瓦盆的声音,哗啦一响,惊天 动地,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妈你把什么摔了?——这些旧瓦盆太占地方。——挪一挪不就行 啦?——家里就这么大,哪能容下多余的东西。
       ……
       窗外的人影憧憧奇声四起,大戏上演得轰轰烈烈;窗内的人拥着被子坐在那里,像是两 个忠心耿耿的观众。男人还时不时地客串几句,窗里窗外一问一答颇似合演的一部双簧。好 几次男人想站起身出去,都让女人拉住了,她将男人的手紧紧攥住就像那是她手中扣押的人 质,她知道只要人质在她手里窗外那场大戏就会继续进行下去。她的脸越来越白眼睛越来越 亮,仿佛窗外上演的那出只闻其声的皮影戏让她新鲜和刺激,有几次她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笑声短促、犀利而低钝,类似被一块小石头蹭了一下,男人忍不住望了女人一眼,他感 到女人抓住他胳膊的手坚硬如铁而且冰凉,像一只小小的老虎钳子。
       现在窗外安静了下来,就像进入了短暂的幕间休息,男人和女人拉紧了手等待着他们似 乎有些不甘心演出就这样结束,他们从那▲▲▲▲一阵响中猜到一出更出色的剧目即将开演 。果然只听得轰的一声响,窗户纸一片火红,那红色穿过了窗棂进入了房间,在屋顶的天花 板上跳荡不已;似乎窗外的戏剧已经进展到了屋里,男人变了脸,他闻到了那股烧糊的焦味 儿,他大声说妈你又在干什么呢?外面的声音响了,幽幽的,缓慢的,那声音说:
       你那死鬼媳妇穿过的衣裳,我把它烧了!
       4我猜外婆和自己的婆婆之间刻骨铭心的仇恨一定就是在这时候种下的。在我外公一病 不起之前,在长达五年多的时间里,这一对婆媳之间的战争已经白热化。外婆不仅拒绝像以 前那个童养媳一样服侍自己的婆婆,还说服丈夫请了两位女佣来做家务,将田间地头的农活 全部包给了佃户。平日里她随丈夫常居县城在自己娘家小住,即使回到这座老宅里也是闭门 不出。她让女佣将饭端到房间里,闲来无事便到邻居家散散步打打牌。在这座庞大的老宅院 里,外婆和自己的婆婆就像两个心照不宣的敌人那样很少碰面。她们从不彼此交谈,惟一替 她们传达声音的便是外公。她们在这个男人面前毫不掩饰对对方的敌意,外公的母亲说儿子 新娶的这个媳妇是苏妲己是狐狸精,她不光好吃懒做而且败坏家风,而外婆说自己的婆婆是 不正经的老妖,扒着窗户看儿子洞户的老娼妇!
       在随着新婚之夜到来的许多个夜晚,我外公的母亲将自己关在了楼上的小屋里。楼下那 盏曾被她掐灭的红烛熊熊烧而且彻夜不熄,与此同时儿媳那快乐的呻吟和叫喊声也经久不息 。她明白这红烛是冲着自己的,这夸张而响亮的叫喊声也是冲着自己的。坐在黑暗中的女人 捻动着手中的念珠,那珠子的每一下滑动都是一阵剧痛,火球般缭绕着她的指尖。她干涩的 眼睛凝望着黑暗深处,那里的烈火向她呈现了地狱的景色。汗水和泪水从脸上滚滚而下,她 喃喃、咬牙切龄地说:
       这个苏坦己!
       5现在,我该讲讲那个小女孩了。在我记忆中的南方,那一片淅沥的雨中,漏过竹林的 班班点点的绿色中,我看到一个上女孩赤裸着脚向我走来。她的皮肤黝黑,她的头发被汗水 沾在额头划出了弯曲的弧形,她破旧的衣衫打满了各式的补丁。她背上的背篓里装满了青草 ,在那高耸如山的青草下,小女孩的身子显得格外瘦小。这小女孩的眼睛,请你注意一下, 和我有些相像。那是一种黑色的、紧张的眼神。现在你应该猜到了,这小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
       我的母亲是一个弃婴。有关她有的出身有很多种说法。先后有五位妇女收养下长大的, 她们被母亲分别叫做大婶二婶三婶四婶和五婶。在她们自相矛盾的叙述中,母亲第一次被发 现的地点分别是:石板街道旁、地沟里、田埂上、竹林中,甚至一朵正在开花的大油菜里。 婶娘们是如此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母亲对自己身世的追问,甚至没有想到要统一口径,所以在 我母亲的心目中,自己的来路是那么模糊而轻勇,就仿佛是一片天空中的云朵。可以随时降 落在任何地方。
       母亲降临的来路变幻莫测,但母亲降临的时刻却十分清晰。母亲的名字叫满珍,她们说 ,母亲是在小满节那天被发现的。在小满节的清晨,母亲被一团美丽的花布裹着,出现在石 板街道(地沟、田埂、竹林以及一朵正在开花的大油菜)里。母亲的皮肤很白,母亲是一个美 丽的婴儿。于是,她们便决定收养她了。让她们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皮肤越 来越黑,当初那个美丽的婴儿已荡然无存了。
       在母亲记忆中最早出现的是一只手指头。它粗糙,茁壮,骨节粗大,如一根巨大的肉柱 在她刚刚开启的天空上来来往往。指甲盖里残留着些许污垢,指肚儿却饱满而浑圆,这饱满 的指肚儿正托着一摊摊糊状的东西送进母亲的嘴里,确切地说是“抹”进母亲的嘴里,因为 这动作很像是泥瓦匠用泥巴填抹一处怎么也填不满的小坑。填进母亲这个小坑里的东西,糊 状,微热,确切地说和口腔的温度类似,它的味道有时是玉米的甜香,有时有米饭的寡淡, 有时还混合着烟草的馊臭,而母亲便是靠它们活下来的。当它们被源源不断地抹进她嘴里的 时候,在我母亲的天空,在那高不可测的神秘之处,隐隐有个巨大的洞穴在一张一合,伴着 舌头和牙齿的搅拌咀嚼之声,所以在我母亲的心目中,那能让她这小生命苟活下去的东西是 一只箩筐,里面铺着时而稀薄时而丰厚的麦草和破布,母亲便躺在里面悠悠地往前走。在母 亲的不远处不悬着另一只箩筐,里面装的不是婴儿而是各式各样的东西。它时而在母亲前面 时而在母亲后面,当她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当她走时它也走,所以在母亲的心目中,这箩筐似 乎是她的兄弟。下雨的时候,蒙蒙雨滴打落在母亲的脸上,天晴的时候,暖暖阳光洒落在母 亲的脸上,箩筐里的母亲走过了田野、村庄、集市、街道甚至殡仪馆,在长久的奔波之后, 民了一个见多识广的婴儿。她望着天空的神色是那么镇定—因为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有个箩筐 兄弟,无论甩动在箩筐旁边的裤腿和双脚有多么不同,她眼中的那一片蔚蓝是不变的。
       我的母亲的婴儿时期有许多传奇。第一个传奇是在当裁缝的大婶那里发生的。据说有一 天大婶因过度劳累而陷入了梦游状态,在这梦游状态中她将我母亲当成一团破布送上了正降 隆作响的缝纫机。发现母亲的脑门离上下翻飞的针头已经不足两公分时她才清醒过来,当时 便吓得手脚发软瘫在那里,而我母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在那里对着她微笑。第二个传奇 发生在当小贩的二婶那里。这位二婶是个菜农,常将母亲和一捆捆水汪汪的莴苣、白菜和萝 久放在一起。有一次,一位精心的主妇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 拿错了篮子,篮子里装的不是萝卜而是一个脏兮兮的女婴。当她提着篮子焦急地返回集市时 发现自己的篮子已经被狡猾的小贩藏了起来。她问二婶是否见到了自己的篮子,二婶避而不 答,反而问是否再买两斤自己的蔬菜。女人叹了口气答应了,于是,当她花了超出预计两 倍的钱后,二婶诡秘地微笑着,将那只藏在角落里的篮子拿了出来。我母亲的这一用途很快 便声名远扬了,在得手了两三次后,二婶甚至在我母亲身上盖上了菜叶子,以便她看起来更 像是一棵莴苣或者白菜。当然那些吃过亏的主妇们也变得小心翼翼,她们买了菜后总是将菜 颠过来倒过去地左看右看,生怕买回去的不是莴苣而是那个讨厌的女婴。很多年后当我从母 亲嘴里听说这个故事,发现她脸上的皱纹和莴苣叶子上的纹路有着某种相像。这是一个偶然 的巧呢,还是被菜叶笼罩的母亲,在生长期受到了某棵莴苣叶子的暗示?
       被如此轮流喂养的母亲正应了那句老话:吃百家饭,阎王也难唤。我母亲的生命力和抵 抗力是惊人的。她先后遭遇了哮喘疟疾伤寒甚至肺炎,但仍然在那里蹦蹦跳跳。所以,当她 在六岁那年怯生生地走进那座老宅的时候,这个表面看来黑黑瘦瘦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其实 已经是一位尝过了百草的神农,刀枪不入了。这一点。我在后边还要讲到。
       在我母亲的故乡,有许多青翠遮天的茂密竹林,这些竹林是生长流言和想象的好地方, 也,是隐藏鬼怪和秘密的好地方。阴雨蒙蒙的日子里,人们便将竹椅移在竹林深处的凉亭里 ,沏一壶清茶,听淅沥雨声,开始摆龙门阵。既是“阵”,便是暗含杀机云遮雾罩。阴雨蒙 蒙的日子,竹林的空气是潮湿而幽暗的,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潮湿而幽暗的空气正适于暗处 诡异之物的生长,就像生长在背阴腐朽处的菌类,绮丽而鲜艳,冰冷潮湿,还有些黏糊糊的 感觉。缓慢的言谈便在这种黏糊糊的感觉中展开。
       ——你看见那口爬满青苔的老井了么?上月我家女人在井口打水,看见里面有好几张小 孩的脸。这些小脸一张叠着一张,眼里流着泪水。我女人认得这些孩子,她说这些孩子都是 在这十几年里陆陆续续死去的,那座老宅院人家的孩子,他们有些连名字还没有呢!
       ——你看见那条隐在竹林里的小路了吗?有天夜里,一个卖白薯的老人走在那里,碰见 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身白衣,在林子里飘来飘去,一见老人就隐去了。那女人走过的地方 ,老人低头看去,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坟包,上面插着小小的纸花!可是第二天老人再走过这 条路,那些坟包却一个也找不见了!
       ——老宅里新过来的那个女人,你见过了么?她的脸为什么那么苍白?听说中吃药吃的。 听说她求遍了这方圆百里所有的郎中,也没求出个孩子来。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告诉你,这 个老宅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老宅先后来过十六个孩子都走了。没有一个能留下来。我告诉 你为什么。你知道前些年人们在老宅后面的竹林里挖出了什么吗?那是个小木头人,上面写 满了名字。那些人一见那东西,吓都要吓死了!
       我一直对我外公的前妻,也就是那个童养媳,是否生了十六个孩子感到怀疑。直到有一 年回到故乡,在人们的证实下才相信了这个事实。在这人口繁盛又没有节育措施的南方,一 位妇女生育七八个乃至十几个孩子不是太希奇的事情。这位童养媳死于三十多岁,如果她在 十七岁开始生第一个孩子(事实上也许比这更早),以每年一个的速度,她确实可能生十六个 孩子;而事实上生一个孩子并不需要一年时间,以怀胎九月计,如果抓紧时间,每三年就能 孕育四个孩子。当然这就需要她的子宫永远处于不停歇的工作状态,我猜这就是她的生命如 此早进入休眠的原因。让人不解的是十六个孩子竟然没有一个幸存下来,这在儿童容易夭折 的当时也是罕见的。惟一可能的解释是:从这个疲劳的子宫里孕育出来的孩子也一定脆弱而 毛糙,如同被草草铸就满是裂孔经不起震荡的毛坯,疟疾伤寒小儿高烧甚至一场腹涫就可能 使他们化为粉尘。十几条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在这座老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老宅的栏杆如 旧天井如旧花坛如旧,惟有周围的草地和那一片竹林,因血肉的滋润更加肥沃而郁郁葱葱。
       这年春天,有一个小女孩在老宅外面的竹林里玩。她在一簇忍冬花下看见了好几个小孩 ,那些孩子有大有小,最大的五岁,最小的还不会说话。他们文文静静地在那里玩耍,身上 的衣服干干净净。小女孩很喜欢他们,因为他们不像村子里的那些孩子对她推推搡搡,而且 他们似乎也没有力气这样做,因为他们的小脸十分苍白,好像生病的样子。那个大孩子抱着 最小的孩子,还有一个孩子脸有些肿,身子上还有血迹。小女孩和他们玩了一下午,玩跳房 子,丢沙包,捉迷藏,小女孩总也玩不过他们,因为他们的身体十分轻盈,一蹦就能蹦出五 个格子,有时候她明明在这个树丛边看他们,但当她扑过去时,他们却在另一个树丛中了。 天晚的时候,女孩子说她饿了,要回家去,那些孩子都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小女孩说你们不 回去吃饭吗?你们住在哪里?那大孩子指着老宅斑驳的青墙说:我们在那里住着呢!
       小女孩在这天夜里发起了高烧,三天三夜,怎么也不退。她告诉了抚养她的那个叫五婶 的女人,她说那些孩子还等着她去老宅玩呢。大惊失色的五婶请来了巫婆。巫婆说:看业这 孩子和老宅有缘啊。巫婆说只有一个办法。于是这天夜里,一个人去了老宅。
       很多年后小女孩还记得那个夜晚,在那个夜晚她躺在床上,一片绿中透蓝的雾气在房间 里飘来荡去。在这团雾气的遮蔽下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暗淡的蓝色和绿色,这让她想到她和 那些孩子玩过的林中空地,那些洁净的孩子也正在飘来荡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紫色裙的 女人走进房间。有一般香气,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有什么东西触到她的头上,冰凉,柔软。 她听到巫婆说好了,她醒过来了,还是太太手气灵。接着她听到了一个女人很低的声音:你 说的就是这个女孩吗?巫婆说:就是她,太太。
       那个小女孩第二天便退了烧。你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6我外公的前妻,那位童养媳在她三十多岁时死于产后高烧,使这座老宅里细雨般绵绵 不绝的出生告一段。就像一台昼夜不停的造人机器停止了轰鸣,终年响着婴儿啼哭的房间终 于安静了下来,岂止是安静下来简是永远安静下去——后来,当我的外婆入住老屋后,尽管 我的外公和她成天耳鬓厮磨出双入对,尽管这位曾生育过十六位子嗣的君王在她身上施展了 自己所有的本领;尽管她吃遍了附近县城所有的中药偏方叩遍了方圆百里所有送子观音和菩 萨娘娘,却再也没能生出一个孩子来。没有,边一次似乎是而非的流产也没有。我外婆那白 皙光滑让她丈夫疼爱有加的腹部终其一生都保持着操场的平展和坟墓的寂静,没有生命萌生 的迹象,让人怀疑我外公命中注定的后嗣都被那位过于勤快的童养媳抢进自己粗糙的子宫里 了。写到这里,我不由佩服起外公的前妻来,这个黑又矮辛劳终生从未得到过丈夫宠爱的小 脚女人,就这样以自己的方式击败了对手。
       我外公的母亲一定是最早发现这个秘密的人。这个有着旺盛精力和坚强的女人,一珲最 早发现了敌人的这一弱点。在那引进被儿子冷落的日日夜夜里,她一定密切注视着儿媳的一 举一动。每当这个年轻女人从县城回来时,她曾经是多么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身子,观察着她 的细微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这个得意洋洋的年轻女人脸上看出隐隐的忧虎影子呢 ”是企么时候开始,儿子又开始变得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了呢?这个老女人微笑了。她的微 笑诡异而从容。
       深夜,老女人从角落里取出了一只旧花瓶,花瓶里装满了尘土的毛衣针。她将这些毛衣针拿 出来,一根根擦试着,挑选着。那些毛衣针竹木质地,长短粗细各异,都是四根一组配对成 双的,经过多年使用后变得光滑而柔韧。想当年村里的妇女都喜欢向她借毛衣针,因为只有 她的毛衣针式样最全,用起来也最顺手滑溜。女人们都知道新买来的毛衣针总是干涩粗糙的 ,既扎手又扯线。一根柔韧光滑的毛衣针就像一个舒适新切的家,要经过时间一点一滴的浸 润、经过手指和针身多年的磨合才能够得到。拥有一套好毛衣针也就意味着拥有女人们最欣 赏的灵巧和能干,拥有了女人们的尊敬和爱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她想到自己年轻 的时候,在儿子年幼和长大成人那些漫长的夜晚,她曾用无休无止的编织打发走了多少漫长 的时光。她为儿子织过很多美丽的小衣服,即使在儿子成人之后,她还为他织过漂亮的银灰 色长毛围巾,元宝花、菊花和草花的背心。可是她从未给第一个儿媳织过任何东西,尽管那 可怜的童养媳为她生了整整十六个孙子:她也没有力这些孩子织过哪怕一双袜子,尽管从道 理上说,他们是她儿子的骨肉,是她的亲孙子。没有,从来也没有。她没有为那女人、那些 孩子动过一根线、一根针。当童养媳死后,那可恶的第二个儿媳嫁到这个家里后,她更是将 那些毛衣针,统统放进了一只旧花瓶里。那上面已经落满了经年的灰尘。
       现在,她又将毛衣针拿了出来,仔细挑选着,比较着,心里盘算着即将开始的工程的模 样,掂量着该用什么样的毛衣针合适。她决定编织一件小毛衣,婴儿的毛衣。她这个决定是 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隆重十分张扬。她先到村子里的货郎那里买 毛线,接着又十分虚心地向主妇们请教毛衣的款式和针法,请教边感慨自己老了,过去的许 多样子都不流行了。于是大家都知道她要为未来的孙子织一件毛衣了。有人好奇地问孩子什 么时候生?她高深莫测地说:快了吧。
       她将这件活计放到显眼的位置,尤其是儿子和媳妇都在的时候,甚至在下楼吃饭的时候 ,她也像是很忙地拿到手上。儿子一开始并没有留心。倒是媳妇一眼看到了它,脸一下子变 了。她是多么乐意看到那张脸上张皇尴尬的神色啊。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个从容不迫态 度温和的老猫,看到了那只嚣张一时的老鼠腿上的伤口。后来有一天,儿子终于发现了她手 上的活计。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那东西的形状变得越来越瞩目越来越不容置疑,也越 来越美丽了。谁能看不到在她那忙碌的手上日益长大的那一片美丽的柠檬黄呢?那可是柠檬 黄,所有的颜色中最最跳跃最抢眼也最最美丽的一种,谁会看不见呢?儿子问:妈,您手中 那是什么?她微笑了,故意不说话,将那美丽的小东西展开,一手抻着一只袖子就像是展开 一面旗帜,一面美丽的黄色战旗,她说:等满月了就能穿了。
       儿子怔了一下,看了儿媳怎一眼。于是,她看见,她不用回头也能用眼睛的余光看见, 那年轻的女人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晚上,当儿子迟疑的脚步在楼梯上响起时,老女人觉得久已逝去的 心跳又重新回到了胸膛。她急忙将小毛衣拿了起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了将工期延长, 她是怎样将毛衣的袖子织了又拆的。毛衣针在手中颤抖,她就着油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 己不把手戳破。她听见儿子进了门(她从来都把门留着缝),她看到儿子那颀长的影子在油灯 下的地板上静止不动。她没有回头,只是用变了调的声音说。
       银耳汤在炉子上温着。
       儿子在阴影里从下来,那是他常坐的椅子。还像往常那样,他朦胧端庄的面孔又在她的 视线中了。她故意不抬头,仍在一心一意地编织着。她知道儿子在注视着自己。过了一会儿 她听见儿子叹息了一声,儿子说你就不要织了吧。
       她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儿子。她说为什么?
       儿子苦笑着说你知道为什么。
       她又低头织起来,她说我哪里知道你你们之间的事?
       儿子叹了口气说母亲你这是何苦呢?你用不着这样啊。
       她说这我就明白了,我想为孙子织一件毛衣,可又有什么错了?
       儿子苦笑着说可你以前从来不曾为他们织过一件毛衣。
       母亲不说话了。
       儿子的声音变了,她能从这声音中听出无限的苦恼,她听见他说:母亲你说这是怎么回 事?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母亲放下手中的毛衣针。她眼睛望着黑暗深处。她的手颤抖着。她长叹一声。
       纵欲无子,女色伤身啊!你怎么就不早听我的劝呢!
       7我的外婆在一个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丈无已经不辞而别。当时,她刚刚从一个深沉 的噩梦中醒来,在梦中她看到丈夫从她的枕边悄悄爬起来向门外走去,而她的婆婆正站在门 外向里张望。不要离开我!她在睡梦中喊,但她是这样困乏没有力气,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丈夫在婆婆的牵引下离她远去。丈夫似科有些迟疑,留恋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婆婆那青筋 暴露的手指正牢牢地攀住了他的胳膊。接着那扇木门沉重地关上了,她能听见有什么铁器在 上面响了一下,似乎是被锁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迷迷糊糊地想,但接着,一个更深沉的 梦境潮水般淹来,她又沉了下去。
       醒来后,外婆的心跳个不住,四肢无端地发软。她想起头天晚上丈夫似乎是很晚才回到 房间里,而她等待不住已经睡着了。这样的事在她结婚之后还是头一次发生。可她隐约又觉 得不是头一次。那么上次是什么时候,是哪一次呢?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新婚 之夜,回到了她坐在帐子中等待的时刻,回到了她走上楼梯的那一刻……她的心被刺了一下 ,她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这是在做梦。
       她穿好衣服来到院子坦克,她发现天井里有一种不寻常寂静,那些平日忙碌来往的女佣 们竟然不见踪影。没有人为她打来洗脸水,也没有人问她是否开饭。她只好自己来到井台边 ,随便洗漱了一番。大堂里的饭桌空空荡荡,厨房里也只是冰冷的锅灶。心里一急便走到天 井里,大声呼喊起女佣来。楼上的回廊里,她的婆婆出现了。她倚着栏杆,手中捧着一件正 在编织的毛衣。
       你不用叫了,我把她们打发到田里去了。
       那刺目的柠檬黄灼疼着她的眼睛。她扭过头就朝门里走,却听见好老女人在背后告诉她 ,她的丈夫一大早就回县城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让她想到了夜里做的那个梦,心里顿时慌乱了。坐到床上,定了定 神,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她把综们收拾到一个小箱子坦克,换上一件外穿的夹袍,对着 镜子拢好头发。之后她提着箱子走到天井里,却发现婆婆仍然倚在廊柱上,看那模样,似科 是在等着自己。看到自己提着箱子,她并没吃惊。
       王叔也进城了。她慢慢说,显然是在说给她听。外婆婆愣了愣,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很快回来。快了三个月,晚上半年。
       她明白了,这也是她丈夫下次返回的时间。她脸色发白,站在那里愣了半晌,最后,提 着箱子走出了院门。
       回廊上的女人看着她,一言不发。
       外婆提着箱子走出老宅大门的时候,脑子里其实是乱的,只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冲来撞去 ,那便是走,赶快离开这坦克,可是至于怎样走,她是不清楚的。王叔是他们家的马夫,每 日驾车出行靠的都是他。离开了王叔的马车,从这里到县城的两百里山路,她确实不知如何 穿越。可是她又实在不能再留在那个老宅坦克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她还不十分清楚 ,她也感觉到是那个可恶的女人一手安排的,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离开。然而她怎样才能离开 呢?
       外婆在这天傍晚重新推开了老宅的门,风尘仆仆,疲惫不堪,那口沉重的箱子绊着虚弱 的小腿。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正为她留着,这种感觉让她心里一沉,仿佛回来的这个地方不 是一个家,而是一个牢笼,一个监狱,正居心叵测地等着她回来的牢笼和监狱。回廊和天井 静悄悄的,还是和早晨她离开时一样,那些女佣仍然没有踪影,宣告着她最后一点希望的破 灭。推开自己那房间的门,往日丈夫常坐的那把椅子空空荡荡,那暗淡的光线显得格外凄凉 。她将箱子扔到地上,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她哭了不知多长时间。她听见外面天井埯有人走动,但根据声音她知道不是女佣而是婆 婆。她听见婆婆在厨房里做着什么,一股饭菜的香味飘了进来,让她饥饿了一天的肚子更加 火烧火燎。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她暗地里希望婆婆能派女佣来叫自己,甚至希望婆婆来叫 自己,她为自己这秘密的愿望感到羞耻。但是,没有人来。当天完全黑下来时。就连饭菜的 香气也越来越稀薄了。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年轻女人踏着软弱无力的步子来到厨房里。厨房很 干净,那些米缸咸菜缸都擦洗得很亮。没有剩饭,连一块小米渣也没有。年轻女人笨手笨脚 地淘了米,在锅里添了水,便点着了火。这个娇生惯养的县城掌柜的独生女还从来没有自己 点过火,滚滚而出的浓烟把她呛得咳嗽不已。她听见身后有人说:
       少往里面塞点柴就不会呛着了。
       这是婆婆。她平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满面灰黑、泪水纵横的儿媳,慢慢说:
       挑水的担子和桶在灶台后面。还有铡猪草的铡刀,煮猪食的提桶。
       我决不喂猪!年轻女人声泪俱下。
       你会的,婆婆平静地说,举了举手中的钥匙:粮食柜子在我手里。你不干活,就没有饭 吃。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这段日子在外婆的印象里就像是一个长长的噩梦。她记不清她是什 么时候学会做饭,什么时候学会挑水的了。她甚至学会了喂猪。当她背着装猪草的背篓走出 老宅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向她投来好奇的眼光。他们好像看到了几年前那个背着背篓的童 养媳,所不同的是,此刻这个女人是那么白皙,那么清秀。她笨拙而脆弱的姿态也让他们怜 悯。她的手起了水泡,几个女人便帮她用篾条刺穿,她们唏嘘的样子让她红了眼圈。
       没人的时候她会暗自垂泪,可是更多的时候她会很快入睡。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 容易入睡。在昏沉中她觉得自己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当她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回到了从 前:自己正躺在丈夫的怀里,女佣们殷勤持在天井里穿梭……
       这一天,她睁开眼,看到婆婆站在自己床边。
       你现在这个样子比原先好多了,婆婆对她说,不过离一个真正的童养媳还差得太远。比 如说你的衣服,你不怕干活把它们弄坏吗?
       她默默无言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了婆婆拿来的一身粗糙难看的蓝土布褂子,又 肥又短,十分不合体。
       这不是我的衣裳,她嘟嘟囔囔地说。
       这正是你的衣裳,婆婆宽容地笑了笑。
       她头上戴的玉簪子和镶着珍珠的耳环被取下来,婆婆将它们放进一个匣子里。
       到了该还你的时候,我会还给你,她说。
       她穿着那身难看的蓝布褂子来到猪圈旁边。嗡嗡的苍蝇正在周围飞着,隔着低矮的栏杆 ,几只鬃毛竖立的黑猪在拱来拱去。当一只猪朝她拱来时她朝后躲了躲。
       你要学会和这些畜牲相处,她听见婆婆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手 中抱着一只肥大的花猫。在你之前,她就是这样做的。她为我喂了十六年的猪,铡了十六年 的草。而且,她还生了十六个孩子。
       她可比你强多了。她还生了十六个孩子,婆婆又说。
       她提起脏乎乎的猪食盆子,看着那些猪扁平的流着涎水的鼻子伸向自己的裤腿,惊叫了 一声。她听见婆婆声音响亮是说:
       我最后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她浑身是血。那些猪正在吃她刚生下的胎盘。
       那是过了多久呢,是几个月,还是半年?这天深夜,她感到丈夫回来了,但这又不是原 来的那个丈夫,因为他不像往常那样点亮红烛,而是将灯吹灭了。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 点灯,却被他按住了。不,不行,他说,他的嘴里有很浓的混合着药和酒的味道,她不喜欢 的味道,这气味使他觉得陌生,也使她清醒过来。长达几个月被遗弃的生活涌上她的心头, 辛劳、委屈、耻辱和仇恨使她的心陡然变硬了。她和他扭打了起来,她的抵抗顽强而悲壮, 几乎有点同归于尽味道。发生在这对夫妇帏帐之内的头争几近于残酷,其性质就像是入侵者 和被入侵者,强奸犯和被强奸者的较量。她觉得自己手腕的骨头几乎被卡断了,而他也被向 他肋骨间的那踢疼得扭歪了脸。在漫 长的较量中他们竟有些恍惚,他们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这真是他们吗?他们的动作慢了起来,一招一式之中减少了力量的投入而多了几分配合, 就像是进行某种并不真正记分的体操训练。在恍惚中她感到他的颤抖他的汗水,她的心在刹 那间软下来,就在这一迟疑间,他占了上风,而他则被一阵呼啸似的击中定在那里。这个结 果是在意料之中的,因为她原本怜惜他,就是抵抗也是出于嗔怪而不是真正的厌恶。可是委 屈和怨愤堵住了他的嗓子,在他那陌生而粗里的长驱直入和不停冲撞下她泪流满面,鸣咽不 止。
       原来他跪在地上,将抽泣不止的她连被子带人一起紧紧拥抱着。他喃喃地说对不起,对 不起。她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半脸埋在她的怀里。她像是想起了什 么,挣脱了他的手坐了起来,她点亮了灯,照着他的脸,她问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以前对 她是不是这样做的?
       这天晚上,在那长长的楼梯尽头,我外公的母亲望着楼下儿媳房间那盏突然点亮的灯, 便知道事情还没有完。她知道自己碰到的对手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孤苦无靠的童养媳,她也知 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一场漫长而艰辛,也许是两败俱伤的战争。她听到那沉寂的楼梯响了, 从那沉重的脚步她便知道上来的是谁。开门了,儿子走了进来。他的脸阴沉如铁。他部:她 的东西在哪里? 她指指柜子。那上面放着那只装着儿媳首饰的盒子。儿子打开盒子,将那几 件首饰拿了出来,装进自己的衣袋,接着,他拿着那件丑陋破旧的蓝布衣衫走到她面前,撕 成段段碎片。母亲没有看他。母亲仍在低头织着毛衣。只是当儿子一把夺过毛衣针时她才惊 叫了一声。她看到儿子手中攥着她正编织的那件柠檬黄的小衣服和那束毛衣针,一使劲,将 它们撅成两段。
       8我母亲还记得这天清晨,这天清晨,她第一次走进老宅。天不亮她就被叫起了床,她 被仔细洗了脸,扎了红头绳,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五婶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告诉她,到了 那边一定要听话,要乖,这样才能讨人喜欢。母亲还同有睡醒,还有些迷迷糊糊,她问五婶 你要送我到哪里去?五婶笑笑说到你爹爹那里去啊。母亲说我爹爹在哪里?五婶说你爹爹在那 座老宅里。我母亲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爹爹呢?五婶说现在我不就告诉你了吗。母亲问是 不是像我的大爹、二爹那样的爹爹?五婶想了想说是吧。母亲说那我在这个爹爹那里住几天? 五婶含糊地说个把月吧。
       母亲被五婶拉着手走进了老宅,刚走了两步母亲就站住了。她四下看看说这地方我来过 的。五婶说你又说傻话了,你怎到可能来过这里?母亲说我就是来过。母亲说那几个树林里 的大姐姐带我来过,这就是他们的家。五婶蹲下来一把抱住母亲就流出了眼泪,她说可怜的 孩子,你可一定要小啊!母亲问五婶你为企么哭?不是过一个月你就来接我吗?五婶噗点头抹 抹眼泪说是。后来母亲就被女佣接走了,被接走时她最后一次回过头,看到五婶仍旧站在门 口,眼睛红红的无限悲伤。
       这间又高又大的房间她是不是在梦中见过呢?到处飘荡的檀香气让我的母亲感到熟悉。 那个紫色衣裙的女人再次出现在母亲跟前,她用软软的手触了一下我母亲的额头,我母亲立 即认出这是那双在她高烧时抚摸过她的手。她说好了,去见你爹爹吧。
       我母亲将目光转向她身边的那个人,暗淡的光线下,她看到一个男人瘦高的身影正坐在 那把明光光的椅子上。他的脸很白十分端庄,母亲觉得他的模样也十分熟悉。男人亲切地望 着母亲,他问母亲多大了。母亲说六岁,男人问你的母亲是谁。母亲说是五婶。男人愣了一 下问五婶是谁?那女人代替母亲回答说是林子外面看井的那个女人。男人点点头又问母亲谁 是你的父亲?母亲说我没有父亲。那个紫色衣裙的女人说你觉得她怎么样?男人说我觉得她挺 好。
       男人拉着母亲的手沿着长廊走去,他们走上了一道长长的木楼梯,来到一间小屋里。我 母亲说她一进这间小屋便感到害怕。她看到窗户上遮厚厚地帘子,到处摆着一些她叫不上名 字的瓶子。一炷香烟在黑暗中缭绕,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老女人正在供桌前打坐。好的脸和那 个男人十分相像。她听见那个男人管她叫妈,他说妈我把那孩子带来了。女人没有睁眼,也 不说话,直到男人叫了好几声她才回答。她说你们不是决定了吗,干吗还要问我?男人苦笑 了一声说这毕竟是一件大事,还是要妈您做主。女人冷笑了一声说我做主,我能做什么主? 我倒应该早点儿死掉才落得个清净。男人说妈你就体谅我的难处吧。女人说我体谅你的难处 ,谁来体谅我的难处?男人说就算我做了错事,你还要记我一辈子么?男人的话透出入许多悲 凉。女人不说话,半晌才说:可惜你只有这一辈子。
       一问一答间两个人都红了眼圈,母亲感到害怕,拉着男人的手就要走。那老女人听到了 声音,便问那孩子几岁了,男人对母亲说,告诉奶奶几岁了。母亲大声说我六负了。听到这 声音那女人睁开眼睛,她望着母亲的目光十分锐利。她说到我跟前来。
       我母亲战战兢兢走到她身边。那女人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沉重而冰凉,有一种被金属碰 撞的感觉。她听见那老女人慢问:你母亲是谁?
       这一天,当我母亲被那男人,也就是我外公领下楼去时,仍然感到老女人的目光,在她 身后缭绕不息,如同一股驱赶不去的呼吸。
       我母亲讲,在她来到老宅的最初几个月里,常常感到祖母注视着她那锐利的目光。在天 井里,在庭院里,在缭绕着香烛气息的房间里,她经常在猛然回头的时候发现这老女人在打 量自己。母亲是个乖巧的孩子,她手脚勤快地跑上跑下,帮外波打扇子倒尿盆或者撑毛线, 她介于养女和丫鬟之间的身份很快便得到了承认。可是她却有些害怕住在二楼上的这个老女 人。这个老女人很审秘。她总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都由女佣去送,她那遮着窗帘的阴 暗房间除了她的儿子很少有人进去。每当我母亲经过老女人半掩的房门时,她总有一种感觉 ,觉得有一双黑黑的眼睛在门缝那里窥视自己。
       这一天,母亲刚刚跑过那扇半掩的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她的脊背一阵发麻,同时又 感到抑制不住想回头的诱惑。她转过脸去,果然看到了门里的那双眼睛。母亲打了个哆嗦。 看到老女人向自己招招手,她迟疑地走了过去。老女人上下打量着母亲问:
       你的生日是小满节吗?
       母亲吓得一句话也话不出来,正想跑开,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掰开来打量一下。
       又一是双刨食的爪子。
       老女人的口气如释重负,同时又有几分埋怨。
       母亲在这天傍晚见到了那些面色苍白的孩子。来到老宅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这 天晚饭后,在天蟛里那潮湿的、盛开着栀子花的篱笆下,她看到他们在阴影中凝然不动。她 走过去对他们说话,他们不回答,只是用惊恐的眼睛望着她;当她向他们伸出手去时,他们 的身体就像一阵雾气那样融化了。和在树林中不同,他们不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再和她说 话,似乎她的到来让他们感到不安。但他们又不离开她,总是不即不离地跟着她,她时常能 在周围暗淡的空气中看到他们关注的目光。
       之后,母亲便病倒了。
       9在我母亲的家乡,每当女人不育,她便去领养一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有可能吸引那 些迟疑不决的灵魂投胎到她的怀中。这个风俗叫做“领胎”,人们坚信,灵魂就像人们喂养 的鸡鸭一样,是成群结队的。而且,越是卑贱的生命就越能抵抗冥冥之中可能出现的伤害, 所以被领养的这个孩子的出身便越贫贱越好,为的是他们坚强的生命力能够保护他身边的孩 子(让我们想象一下楼顶的避雷针)。当外婆在结婚五年后仍然没有生育,我母亲就成为“领 胎”最合适的人选。
       我母亲病倒后,一开始人们并不在意,因为五婶曾经向外婆保证过我母亲的身体是刀枪 不入的。可是当母亲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不明原因地越来越衰弱,最后终于卧床不起的时候, 他们才感到事情不妙。这是一种奇怪的病,不发烧也不腹泻,只是莫名其妙的浑身疼没有力 气昏睡不已。外公为她请来了郎中,但郎中在号了脉后也只是摇头,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 样的脉象,因此无法诊断这小女孩的病根所在。他说在一瞬间小女孩似乎十分弱命在旦夕, 但在另一瞬间她又十分强壮什么毛病都没有。他说他被这种变化多端的肪象弄糊涂了。最后 在外公的要求下他开列了一张处方,包括山楂五味子枸杞之类的滋祉品,就是一般人吃了也 对无妨。临走时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了外公的注意,再三追问下他才告诉外公:几年前他 曾听他的师傅说过这种脉象,他师傅告诉他,也是在这个老宅里,有一个男孩的脉象让他手 足无措,很快,这个男孩子就死了。
       郎中的话让外公忧心忡忡,在那些不眠的夜晚,他想起了那些面貌模糊先后消失的孩子 。那些孩子都是他的骨肉,都出生在这老宅子里,但都无一例外地死去了。死的原因各式各 样,有些他知道,有些他并不知道。他不知道,也不去过问,因为他并不关心他们,他甚至 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就像他身边一片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带给他的只是淡淡的惆怅而不 是悲伤。叶子落了还会再长出来,而孩子们源源不断的死亡正暗示着他们源源不断的到来。 他得承认,他们的死亡在某种程度上甚至给他一种轻松的解脱感,因为这样,他和黑暗中那 个丑陋的女人就没有太多的牵连了。这一感觉他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但他觉得自己的母亲 似乎知道他内的念头。当她用平静的口气报告都孩子的病情或死讯时,他对自己的无动于衷 感到羞愧,更为母亲那默契的平静感到羞愧。他与其是丈夫和父亲不如说是嫖客的举止得到 了母亲的默许,从某种程度上甚至是母亲一手策划和鼓励的。他觉得自己和母亲像一个同谋 ,一个双方没有点破却心照不宣的同谋。当他们在烛光下默默相许的时候,他们在编织和 固守着一种生活,一种将那些孩子的出生和死亡以及那个没有姓名的童养媳排除在外的生活 ……恍惚中他想到了好些夜晚,那些在油灯下和母亲默默相对的夜时。黑暗中,他觉得母亲 那深沉莫测的眼睛正悄悄向自己浮现上来。
       他走上了楼梯。当半掩着的木门发出一声咿呀的声响时,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的一 个夜晚。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知道你会来,因为每次你来,都有一个孩子正在生病。你记得吗?
       我告诉过你,哪个孩子睚在生病,就在这油灯下。
       后来他们就死了。他们。无一例外。
       母子俩在灯下默默相对。外公发现,母亲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混进了不少白发。母亲已 不是那个美的不辨年龄的妇人,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已经在白皙的皮肤上破土而出。有一种 深刻的东西弥留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美丽就被这种东西弄得支离破碎。他感慨地想到自己 已经有很久没有到楼上来看望母亲,而母亲已经有很长的日子闭门不邮了。在朦胧的黑暗中 ,蛰居的母亲神色十分平静又高深莫测。他看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拿起了毛衣针,正在编 织着什么,这让他想起了不久前他折断的那些毛衣针,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他担心母亲又 在编织小毛衣或是小毛裤,但是看起来又不像,那是一根巴掌宽窄的用黑线和线编织的带子 ,混杂着金线,十分美丽。外公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看着那带子从母亲的腿上延伸下 去,蜿蜒曲折,像一要美丽的蛇。
       母亲,你觉得她会好起来吗?儿子问。
       母亲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望了儿子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
       如果她不是你的孩子,就会好起来。
       儿子仔细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脸色有些发白。
       母亲你就这样恨我吗?
       母亲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恨我。儿子说。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也知道,只有你,才能帮我,儿子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错了,母亲的冷冰冰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能帮你的不是我,是命。
       油灯在夜风中忽闪不定,母亲含糊的回答让他心绪不宁。他看着母亲那神情漠然的脸, 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
       总会有办法的,他喃喃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母亲。
       母亲,你编这个带子做什么?
       总会有用的。母亲回答。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儿子感到身体越来越冷,他不知这寒意从何而来。他感到他应 该离开了。他站了起来。母亲连头也没抬。她仍在编织着。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第十六个孩子怎样了,他说,他就是她最后生的那个。
       母亲使劲盯着儿子,嘴角慢慢浮出一丝笑意。
       死了。两个字轻轻滑出嘴唇,像是吹一口气让稀饭变凉,又像是小声哄一个正在入睡的 孩子:死了,一生下来就死了。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母亲的手停了一下,像是在琢磨着这句问话的含义。
       女孩儿,他说。
       儿子脚步有些不稳地走下楼去。他突然想起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编织那条带子的了。 是在那个晚上,他折断了那些毛衣针之后。
       10我的外公在他四十五岁那年突然疯癫,成了这个家庭难言的隐痛和不解之迹。这个整 洁清秀办事粗明人望所归的男人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一个终日胡言乱语、大叫大笑的疯子 ,使这个富足殷实的老宅蒙上了颓败的阴影。为了给他治病,大片土地被几十亩几十亩地变 卖掉(我外公的一服药平均介值三石谷子),辛苦积攒的数百亩田产就这样消耗殆尽。最令人 奇怪的是,至今,谁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发生,又是怎样发生的。
       事情就这么简单:在昏迷了一个月后,我母亲痊愈了。
       可我的外公却病倒了。
       母亲说他至今还记得外公疯癫的那天早上,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去外波和外公的卧房倒尿盆。 卧房里很安静,透过窗外那从摇曳的竹子射进房间的阳光有种淡淡的绿色。她发现那架雕花 大木床的蚊帐已经掀开了,里面躺着的外婆正在睡觉,外边外公的枕头上却空无一人。她回 头,看见那只装衣服的木箱子已经打开,一个只穿一件对襟衬衣的人正背对着她在里面翻打 着什么,一件件衣服散落一地。母亲认出这是外婆的箱子,因为她不止一次看见外婆在里面 挑选着外出的衣服;她也认出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是自己的父亲。母亲感到奇怪,她想他在 翻什么呢?接着她听到他在自言自语。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轻,因此母亲听不清楚。接着他 转过了头。他的模样和他的微笑那天都有些不对头。他竖着兰花指,将外婆常穿的一件粉红 绣花旗袍在胸前比划着,他的脸上抹着红红的胭脂,他微笑着对我母亲说:
       满珍娃儿,我穿这件衣服好看不好看?
       穿粉红旗袍、抹着胭脂的外公就这样为自己疯癫确立了一个形象标志。以后,每逢他认 为有什么重要活动需要参加的时候,便会这样把自己打扮起来,而这时候,女人们便会将他 锁在房中,尽管十次中有五次他会撬开窗户逃了出来。疯癫了的外公不骂人不打架更不砸烂 家中的贵重家具,作为一个文明的疯子,外公的最大嗜好便是自言自语和四处游荡。他喜欢 到田野中去,像孩子那样欢乐地追赶蝴蝶晴蜓并采摘一把一把的野花,将它们十分认真地插 在自己的头发里。村里的人们时常能看到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男人头上插满野花一身旗袍扭 动着腰肢款款走在田野里,他们私下里传说他是被一个风流女鬼附了身了。这个说法让外婆 心里一沉,她想起外公有时会拉住她的手叫一声姐姐,那妩媚的样子让她既心神荡漾又毛骨 悚然。外公还有一个爱好是风餐露宿,他一旦出门便找不到回家的路,因此母亲的一个主要 任务便是处处紧跟着他他并且将走丢了的他领回家来。母亲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谠样慢慢重 要起来,因为只有她能掌握这位一家之主的行踪并且半消息报告给女人们。而疯癫之后的外 公也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了,惟一能接近他并且和他说话的只有我的母亲。当这位六岁的小女 孩在草丛里、桥洞下甚至垃圾堆里发现他时,他总是不好意思面带愧疚地微笑着,允许她为 他擦去脸上的污垢,摘去头发上的草,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回家去。我母亲那迅速奔跑的能力 就是在这时候养成的,因为有时走着走着外公地突然撒腿狂逃,而这时,母亲除了跟着他飞 跑没有别的办法。在外公的病情日益加重的后来,当他已经辨别不出野花和烂菜叶甚至脏手 纸的区别而将它们一视同仁地披在头上的时候,母亲甚至得到允许在他腰的拴了一根带子。 这根带子长达几十米,和放羊娃用的绳子长度相同,它的间在外公腰上。另一端在我母亲手 里。在一般情况下是我母亲牵着外公——而在特殊情况下,就是我母亲被牵着跑了。
       当外公的疯癫给老宅造成了空前慌乱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保持了平静,这就是我外公的 母亲。面对儿子怪诞奇的举止她一直缄默不语,她高泞莫测的平静让所有的人对她顿生敬畏 。一向和她势不两立的儿媳这时已变得六神无主,她一会儿责骂所有的人一会儿又为自己悲 惨的命运哭泣不已,女佣们为她颓唐混乱的举止弄得手足无措。所以那一天,那个老女人从 她闭门索居的二楼走了出来,重新出现在楼下的堂里时,所有的人都没有感到惊讶。这个蛰 居在黑暗中的老女人此刻走进了光亮之中,她花白的间发纤尘不染,乌黑的眼睛闪出果断的 光,笔直的身躯磐石坚硬。她平静的对着女佣发号施令,安排佃户们交租,亲自出面应付债 主,制定儿子的治疗方案,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精力弃沛的美丽妇人。望着对她言听计从的儿 媳,她乌黑的眼睛充满了轻蔑和怜悯。因为盯比之下,那个苍白孱弱终日哭哭啼啼的儿媳倒 像是个衰老的妇人。
       两个女人之间没有战争。在讨论男人的病情和怎样求医问药时,她们甚至心平气和地坐 在了一起。老宅充满了宁静,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在那些阳光明媚的午后,老女人会 在天井中平静地蹁步,偶尔,她停下来,注视着正在栏杆下玩耐的儿子。儿子正在逗型几只 爬上爬下的金龟子。他蹲在那里的样子天真无邪,喃喃自语的声音如同幼儿。每当这时母亲 微笑的目光格外温存,和午后的阳光一起,在儿子宽阔的脊背上抚摸不停。
       这真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有一次她对儿媳说,那时候这个家就我们母子,什么多科的 人也没有。
       儿媳一声不吭。
       那是从哪一天开始呢?外公开始用泥巴捏出一个个小人,一团做,一团做身子,下面支 两个棍棍做胳膊和腿。这是小四,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母亲,将这团模样暧味的东西放在草上 ,然后又捏出几个小泥团,一排儿放在草上,它们分别是小五,小六和小四。我给它们喝点 水,他对母亲眨眨眼,用脏乎乎的手捧起沟渠里的水淋在每个小泥团上面。一团泥巴倒了, 顺着水流滑下去,外公生气地喊:小五你跑什么!你这个坏小子!母亲问:为什么小四和小六 不跑呢?外公笑了,他温和地说小四小六乖,她们是女孩,是你的姐姐。
       这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母亲牵着外公,两个人都走得很慢,小心翼翼的,因为外公手里 捧着两团泥巴,我爹爹手里拿着小四和小六,他们是女孩——母亲一进门就对外婆说。外公 兴奋地点头,很高兴的样子。什么女孩?外婆莫名其妙。我爹爹说小四和小六是女孩,是我 的姐姐,他把她们拿回家了,母亲说。外婆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很难看,她一抬手,打落 了外公手里的那团泥巴,外公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他尖叫着一把揪住外婆跺着脚大哭起来 :你把我的娃儿找死了!你赔你赔!
       外公的哭声悲痛欲绝撕心裂肺,母亲说这是她惟五的一次听外公哭,而且哭得这么伤心 。外婆只得打发女佣出去在沟渠里找了两团泥巴,外婆将泥巴塞到外公手晨,说好了好了, 你的娃儿找回来了!外公不哭了,低头对着灯光左看右看,嘻嘻笑了,说好了,真的是女娃 儿,没有鸡鸡,真的是小四和小六。将泥巴很小心地塞进怀里。想了想又问:那小五呢?外 婆害怕了,急出来找祖母,祖母正和母亲坐在厨房里搓麻绳,外婆问:妈,小五是男孩还是 女孩?母亲抢着回答是男孩!祖母变了脸看着母亲问你怎么知道?母亲说爹爹告诉我的。祖母 不说话了。外婆望着祖母,外婆问那老五真是男孩吗?祖母不说话,半天才低头说真是男孩 。
       这天晚上外公是抱着一堆泥巴睡觉的,在梦中他也会惊醒过来,尖叫着说小五掉到了地 上,小四发了烧,小六哭个不住,没有吃的了。我外婆只好一次次爬起来将“小五”从地上 捡起来,给小四小六“喂水”“喂饭”或者“吃药”。也不是真的捡或者喂药喂水,只是要 做出“喂”的样子来,在空中比画那么几下,外公才放心了。即使是比画,也把外婆折腾得 精疲力竭,她就像是真的带了一夜孩子,第二天起来黑着眼圈。
       事情便这样开了。在随后几个月里,那些逝去的孩子先后以各形式被外公请回了家中, 他们有时候是一团泥巴,有时候是一朵花,有时候是一只小虫子,有时候是一截草绳。人们 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对待外公拿回家的各种东西,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泥巴花朵小虫子或者草 绳,它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那些名叫小七小八或者小二的孩子,对它们每一次 不经意的 伤害都会使外公悲痛欲绝。对外公的这一癖好外婆很不耐烦,惟有公外的母亲对儿子的疯癫 表现出了最大的宽容。他坚定地维护着儿子的权利,每当儿子痛哭时便会站出来将那些犯了 错误的人痛斥一番,声色仆厉的程度和儿子的悲痛恰成正比。正是在她的坚持下外公的规则 成了所有人的规则,老宅的生活成了一场荒唐的游戏。有一次一只名叫小二的虫子不见了, 她便率领佣人们翻遍了家里的所有旮旯,甚至钻到了床底下。后来外婆在自己的拖鞋底子上 发现了小二血肉模糊的影子,几呼吓得昏了过去。还是祖母有主意,她让我母亲立即到野是 里再去捉一只一模一样的小二来,我母亲正是贪玩的年邻,接爱这个任务真是心花怒放正中 下怀,她立马跑出去并且很快就跑了回来,不过当她兴冲冲打开手掌进祖母还真是犯难了: 她手中爬着的不是一只小二而是十几只小二!
       后来外婆了们就学乖了,凡是外公拿回来的东西他们一律放在一只大木箱里,无论什么 时候外公想起来要见他的孩子她们就会打开箱子告诉他:在这儿呢!那箱子里放着各式各样 的古怪东西,每样东西代表一个假想的孩子,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并不刚好是十六个,也就是 说这些东西的数量和我外公实上曾经拥有的孩子的数目并不真的相等。同样一个小四,今天 是一块泥巴而明天可能就是一截草绳;而同样一截草绳,今天是小五明天就可能是小七。总 之作为这些孩子的父亲,外公并不关注孩子的真实形态和模样,他关注的完全是自己的内心 ,是自己如何表达对这些假想孩子的关爱:他要求人们在箱子里放上饭菜和被褥,以便使这 些小二小三们免受饥寒之苦;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他还会要求把箱子抬到外面去晒太阳,因为 他记得县城里的一位同事曾告诉他缺乏阳光小孩会得佝偻病。他成天围着箱子转来转去嘟嘟 囔囔,像一只老母鸡围着自己正在孵化的小鸡,一会儿提心他们病了,一会儿又怕他们受到 意外的伤害;有一次他忧心忡忡地对外婆说:我担心有人要把他们偷出去卖,因为他们太可 爱了。还有一次他一本正经地向祖母提出,孩子们大了,该让男孩和女孩们分作两个地方睡 了,幸亏祖母干脆地拒绝了,她说你难道没看见,他们还这么小,边一张床也占不满呢!
       11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外公的母亲知道一切。在这个老宅里,只有她知道儿子为什 么疯癫,知道儿子那表面疯癫的举止背后隐藏着什么。我觉得外公的疯癫和母亲在五年前婚 礼之夜上的那场表演有着某种相像的地方,因为这一对母子的血液中有着相似成分。
       是有一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外公知道,还有好的母亲。我觉得在整个悲剧中最无辜的 受害人是我外婆:这个可怜的女人。尽管深受丈夫疼爱,却永远无法走进她所爱的人心中的 秘密,这个家族中深藏的秘密。
       有一次,外公在刚下过雨的水洼中躺了半天,谁拉也拉不起来。外婆叫来了外公的母亲 。老女人巍颤颤地走进了泥水中,弯下腰,小心地抚摸着儿子,哄小孩子一般喃喃说了许多 。她说好孩子不要躺在水里,躺在水里会生病的。她说乖乖你没看见泥里好脏么?啊啊,有 这么多虫子,还有蛆,脏得很哪。她说你要是病了可怎么办,妈妈一个人弄你不动。又要吃 药,还要拔火罐,啊啊你忘了么,药是很苦的,拔火罐也好疼啊。儿子闭着眼睛不说话,儿 子躺在泥水里听着母亲喃喃,就好像那是一支催眠曲。外公的母亲绕到他的左边他便转到右 边,转到右边他便转到左边,只给母亲露个脊背。后来外公的母亲悄悄让人给她递一根绳子 。她拿着那绳子正想绑到儿子胳膊上时,儿子却睁开眼睛,一把夺过了绳子。他夺过了绳子 ,对着自己的母亲就狠狠一抽!
       外公的母亲捂住了脸。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外公从泥水里坐起来哈哈大笑。两个佣人想 上去捆,被她挡住了。
       不要捆他,她说。声音疲乏又辛酸。脸颊上,一道血红的印痕,正慢慢浮现出来。
       我母亲说这是我外公惟一一次打人。惟一的一次。
       那道血痕很快便结疤、脱落了,但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印痕。它从她左边的脸颊 开始,向右上方贯穿到眉梢,使她那原本端正的脸上总遮挡着一道若有若无的阴影。带着这 样的阴影我外公的母亲望着儿子的目光更加凝重而深沉。无论何进何地,她的目光都在寻找 着他,追随着他。有很多次,当我母亲追随着疯癫的外公从野外回来时,便看到这个苍老的 女人站在老宅的大门前,焦急地向外眺望。和外婆不同,她对这个因疯癫而重变为孩子的男 人没有一句埋怨。她像是固守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和儿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和儿子 一起唠叨不已。
       你于不用再找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你到哪里也找不到啊。她说。
       你不用多找,你要找的就在你跟前,我真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她叹了口气。
       我不相信我,你也不肯原谅我,我们真是一对冤家,说到这里时她眼泪汪汪。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真的。有一次,她神神秘秘地保证。
       老宅里的人说外公的母亲也快和自己的儿子一起疯了,因为她和儿了一样变得神秘,自 言自语唠唠叨叨。
       只有我母亲不这样认为。她告诉我,她亲眼看见,在一些寂静的中午,在无人的时刻, 我外公的母亲会走近她那疯癫了的儿子。儿子正在玩耐,在地上打滚,或者在泥土中呀呀学 语。她一把抱住儿子,将他那肮脏的沾满草屑的头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
       儿子,我可怜的儿子,她喃喃地说。
       谁能看穿此刻这一片寂静呢?这一刻,那个男人紧闭的眼睛里,竟流下一丝泪水。
       之后那件事情便到来了。那事情便是那些“孩子”的死亡。
       外公的母亲一定是最早有预感的人。这一天,她发现儿子在井台边转来转去,朝井里探 头探脑。你在那里看什么呢?她问儿子。儿子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说:水。你不要离井那么 近,她说。太近了会掉进去的。可是里面很好看啊,儿子天真地说。什么东西很好看?她的 眼神变得警觉。儿子笑眯眯地望着母亲,好半天才说:
       好多好多东西啊。
       第二天外色的母亲打发人盖上了井盖。可是没过几天,这井盖又被打开了,随着井盖的 一次次打开和盖上外色就一天比一天焦虑不安,常常手足无措地走来走去,一会儿说小四烧 得厉害,一会儿说小八打摆子怕是熬不过今夜了。有一次晚饭后,他突然抬起头望着母亲说 妈,你为什么不为小请个医生?外公的母亲勉强笑着说谁说我没有请医生?外公摇摇头责难地 说你在说谎,我现在看见了,我看了我的孩子。外公的母亲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母亲,推到 他跟前,她大声地说你看看,这才是你的孩子!外公摇摇间,他的眼睛望着远方,口中喃喃 说你在骗我,母亲!
       祖母的脸在那一刻变得苍白。
       这天清晨,外婆发现外公趴在井台上,头伸进井里,外婆吓得要昏过去,又不敢喊叫, 她怕一出声这个男人就会真的一头栽进井里。她手脚发软地倚在树上,手抓住胸口一动不动 。她突然听到了一阵啜泣声,看到外公哭得肩膀抽搐着站起身来,向家里跑去,边哭边喊: 我看见小五了!还有小八和小六!他们在井里!
       我母亲告诉我,那天她正和自己的祖母一起在厨房中剥豆角。听到外公喊声的时候,她 站了起来,祖母也站了起来。外面人声嘈杂,几个女佣正在把外公往房间里拉。有人在哭, 似乎是外婆,外公的喊声和外婆的哭声混在一起,这声音很奇怪地颤抖着,和外公平素的声 音不一样,声音在喊:他们在井里!母亲听到身边响了一声。她看到祖母的脸色白得像死人 一般,顺着墙壁慢慢倒了下去。
       12外公的母亲和自己的儿子一起陷入了昏迷之中,她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如同进入了深 沉平静的长眠。和她不同,她的儿子则高烧不断焦躁不安。昏迷中的外公口中喃喃,一些姓 名和昵称一个一个从口中滑出,这是那些逝去的孩子的姓名,这些姓名有的是他本人起的有 的是他的母亲起的,有的甚至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它们使用的时间从四五年到一两个月不等 ,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淡忘了,可是现在,它们竟十分流利地从他口中涌了出来。比如“光文 ”和“光武”,这是老大和老二的名字;而那个“光明”,则是不幸掉到井埯的小五的名字 。又比如,女孩们多数以节气为名,“春分”和“芒种”就是他从未见过的两个女孩,其中 “春分”生下来不到一年就死了。昏迷中的外公一一喊着这些孩子的名字,时而微笑时而伤 心,他亲切和蔼的语调让人感到他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正坐在一群撒娇的孩子当中。
       那个目光锐利的老女巫就是在这时候再次光顾老宅的。她一声不语地在房间里转悠了好 久,看了看昏迷中的母亲和儿子。她对外婆说,外公母亲的病其实并不重,只要外公病好了 ,她的病也自然会好。问题是外公已经病入膏肓。她指挥着人们用燃烧的香草在房间中挥洒 缭绕,口中喃喃神情严肃,最后,她对哭得双眼红肿的外婆说:
       他怕是要随这些孩子而去了。
       老女巫让人盖上井盖,将所有镜子和能反射出影子的东西都蒙上布,她说这样外公的魂 魄就不会跑出去了。接着她神色庄严地爬上屋顶。在蔚蓝的天空下,她雪白的头发迎风飘扬 ,她枯瘦的胳膊高高举着一根竹竿,竹秆上挑着一件外公的衣服,她将衣服在空中摇晃着, 用苍凉的声音喊着外公的名字:你回来吧!回来吧!快回家吧!
       外婆做出了香喷喷的饭菜,老女巫将它们放在衣服下面。她说闻到这些饭菜的香味儿外 公的魂魄就会回来了。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件衣服走下了梯子,一个小孩打着扇子,小 心翼翼地接着她的影子。还有一个男人挥舞着砍刀在空气中左劈右杀,喊道:我们回来了, 快让道,让道!
       老女巫将那件衣服盖在昏睡的外公身上,她告诉外婆,不能让任何人触摸这件衣服或唤 醒他,因为现在外公的魂魄已经附在了这件衣服上,它将缓慢地进入外公的身体,如果不出 意外的话。母亲当时正在房里,按照老女巫的吩咐她没有进里间而是在外间,老女巫在她的 前面放了碗水,告诉她,要不眨眼地盯着那碗水,如查在水碗中看到什么就赶紧挥手驱赶, 因为那可能是企图再次引诱外公离开的鬼魂。老女人说只有不满九岁的小孩才能看到那些鬼 魂。这样,母亲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母亲说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个难忘的夜晚,她在冰冷的砖地上跪了一夜。无边无际的睡意 让她时而沉入深深的梦境,而来自膝盖的痛楚和外婆紧张的提醒又时常把她唤醒。外婆和女 巫就坐在母亲身后,他们担心母亲会睡过去,那样,那些到处游荡的鬼魂便会乘虚而入了。 在这样严阵以待的气氛中母亲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时辰,那盏燃烧的红烛映照下的水碗时而模 糊时而清晰,也许是在黎明,母亲从那水碗里看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清晨。
       是母亲发现外公抹红脸蛋的第一个清晨 。那天清晨,当母亲发现了外公奇特的举止, 便忐忑不安地来到祖母房间,因为她知道,此刻只有祖母已经起床。她发现祖母的房间点着 许多小蜡烛和香火,在香烟袅袅中,祖母正举着一只瓶子左看右看。母亲很害怕。她害怕是 因为她觉 得祖母也像父亲一样不对头。她迟疑着向祖母走近时,听到祖母用不耐烦的声音问她来干什 么。母亲迟疑了一下说;我爹爹脸上涂着红脸蛋。
       祖母的眼睛仍在打量着那只瓶子仿佛那有一根线将祖母的眼睛牵着了。祖母问你在说什 么?母亲又说了一遍。祖母没说话,将瓶子放在桌上,双手合十闭目喃喃。之后祖母将母亲 唤到跟前,让母亲看那只瓶子。瓶子里泡着一只黑色的小虫子。坚硬的黑壳,眼睛很亮。祖 母说你看到了什么?
       母亲说一只虫子。
       祖母将手在瓶口上面晃了晃,又拿给母亲,现在瓶子里有什么?母亲又往瓶里看,怪了 ,瓶子里的虫子不见了,有一朵花正在开放。那是一朵洁白的小花,晶莹透明的花瓣,连花 蕊都一清二楚。
       母亲说奶奶,怎么虫子变成小花了?
       祖母笑了笑,她说法不是虫子变成小花了,而是小花而来就是虫子。接着,祖母从身后 拿出了一根带子,一条用红线黑线和金丝混合编织的带子,递给母亲,她说:过两天用它拴 住你爹爹。
       母亲这样想时,地上的水碗晃动了一下,恍惚间母亲看见一个人影晃了过去。母亲喊了 一声,那老女人和外婆都跑了过来,问母亲看到了什么。母亲嗫嚅道:奶奶。
       13我的外公在这天黎明突然清醒过来,不是从昏迷中清醒,而是从长达三年的疯癫中清 醒。当他睁开眼睛望着外婆的时候,外婆从他那清明的眼神便看到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 又回来了。他望着外婆的第一句话就是:
       让你辛苦了。
       外婆悲喜交集地哭了起来,而外公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说:
       我恐怕不能陪你很久了。
       外婆哭着让我母亲过来,又派人去叫他的母亲。当听说祖母天在昏迷不醒的时候外公微 笑了,他说:
       等我走的时候,她就会回业。
       外公的眼睛落到了放在床边的那条黑红相间的带子上。那带子曾经被缚在他的腰上,产 经被他用来抽打自己的母亲,如今,正寂寞地躺在那里。外公望着那条带子,想起了母亲在 那个夜晚编织带子的情形,脸上浮现出一丝明亮的微笑。这微笑就作为外公最后形象留在母 亲的记忆里。她当时不知道,外婆也不知道,三天后,他便用这带子挂在屋梁上永久地结果 了自己。而与此同时,他的母亲却正在醒来。
       在得知儿子自尽的消息后,这位母亲几乎是一夜之间,头发一片雪白。
       14我外公的母亲在儿子死后又整整活了二十年。她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整天闭门不 出,吃斋念佛,素食斋戒,脸上永远挂着恬淡平和的微笑。儿媳改家时,她拒绝了将我母亲 退还给五婶的要求,将这小女孩留下来并抚养长大,直到她上了初中、高中。在随后而来的 饥馑年份里,她半所剩无几的家产分给了村民,使老宅陷入了赤负,但也使自己和孙女在以 后的土改中得以平安。她去世时全村人赶来送葬,人们早已忘记当年那个强悍精明的美丽女 人和发生在她身边的那些诡谲不幸的传说,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慈爱慷慨的祖母形象。
       15我母亲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怎样从那场奇怪的大病中死里逃生的。她忘不了在 她昏迷不醒的日子里,那个叫祖母的老女人摸在她额头上的那双手。那双手冰凉、滑腻,为 她抹去额上的汗水,像一条蛇一般在她的皮肤上游走。昏迷中的母亲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其 中有一个木头小人。那小人只有巴掌大小,用墨汁涂黑的眼睛狰狞地望着天空,伤痕累累的 身上写满模糊不清的字迹。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拿着木头人问她叫什么,他对她说:你哥哥和 姐姐的名字都在这上面,就差你的了。醒来的时候,我母亲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板上,一 盏为死人准备的守灵之灯正在她脚下亮着。那个飘渺的身影正在慢慢离去,而她手腕上,还 留着那被掐住的冰凉。
       我母亲坚信自己是被祖母求活的。我母亲说她正准备对那个面目模糊的人说出自己的名 字的时候,她的母亲走了进来。
       在后两祖孙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在夜晚,在老宅的油灯下,每当母亲向祖母报告自己考 试得了好成绩时,老祖母便讲起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公。她说他小时候也很聪明,私塾 中所有的孩子中,他的学习最好。在这漫漫长夜里,她的声音像夜一样深沉而悠长:“人们 都说我的儿子,他就像天上的星星下凡。”
       [责任编辑 程绍武]
       ·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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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此
       声明
       人民文学杂志社
       2001年10月1日
       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评奖侧记
       2001年8月23日,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人民文学杂志社承办的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单项 奖之一: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揭晓。11名评委会成员以每篇不低于三分之二的多数票,选出 了5篇获奖作品:刘庆邦的《鞋》,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徐坤的《厨房》,红柯的 《吹牛》,迟子建的《清水洗尘》。
       评奖工作于2001年4月份开始启动,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各省、地、市作协,各行 业作协、各文学期刊及总政文化经过审慎甄拔,共向评委会推荐1997年至2000年四年间刊发 的短篇小说近140篇。
       7月份,由杨少波、陈戎、冯敏、董兆林、林敬泽、程绍武等7名批评家、作家和资深编 辑组成的初评审读小组阅读了全部推存作品,经过多次认真讨论、交流、观点单述,初评组 投票产生出包括12篇作品的备选篇目。12篇作品为:刘庆邦的《鞋》、石舒清的《清水里的 刀子》、尤凤伟的《为兄弟国瑞善后》、何玉茹的《楼下楼上》、徐坤的《厨房》、莫言的 《拇指铐》、阿来的《鱼》、严歌苓的《青柠檬色的鸟》、红柯的《吹牛》、迟子建的《清 水洗尘》、李冯的《一周半》、戴来的《准备好了吗》。
       评委会11名成员在认真阅读了全部备选作口的基础上,展开了充分的协商与讨论,最后 以无记名投票方式选出上述5篇作口。
       对于这5篇作品,评委的主要意见是:
       《鞋》通过丰盈的细节,表达出醇厚的生命激情,一种超越时代的生命激情。结尾的附 记,又把这种“超越”悄然消解,使之回归特定时代。
       《清水里的刀子》——“死亡”在浓厚的宗教背景中得到观照,心灵在生存之外获得 安放。
       《厨房》——作者发现了女性的普通处境,一种进退失据、左右两难的尴尬境地,在文 化心理上,深刻体现了女性与男性的性别差异。
       《吹牛》——一种剽焊奔放的生命情感,在边地的自然背景下得达到充分淋漓的展示, 昂扬饱满。
       《清水洗尘》——在洗尘的清水,人性散发出天长地久的温暖,每个人的灵魂都清澈透 明。迟子建也是蝉联两次短篇奖的作家。
       四年时间5篇获奖,体现了鲁迅文学奖审慎、严格、宁缺勿滥的评奖标准,努力使之为 繁荣文学起到更好的推动作用。
       本届鲁迅文学关揭晓之际,正值鲁迅先生120周年诞辰。颁奖大会日前在鲁迅先生的故 乡——浙江绍兴降重举行。
       ——本刊记者: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