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纪实]走近徐迟
作者:谢克强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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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手来,我看了看表,此刻是1996年12月13日凌晨1点35分,我站在武汉同济医院临近高干病房不远处的太平间里,站在徐迟先生的遗体前。先生安然地躺着,一脸安祥,白布裹着他的躯体,暗红的灯光映着他宽阔饱满、苍劲而睿智的额头......
我朝先生的遗体三鞠躬,向先生做最后的告别,泪水不禁大滴大滴涌出,浸着泪水的往事也不由一一浮现眼前......
1
我第一次见到徐迟是1979年1月14日在北京新侨饭店召开的全国诗歌创作座谈会上。
当他从座位走向前台时,我看到不少我熟识或不熟识的诗人上前同他握手,见到这个情形,黄声孝低声问我认识徐迟不,我说读过他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以前只在报纸、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
"那我介绍你认识认识他。" 黄声孝说。我知道黄声孝与徐迟的个人关系,当年引起诗坛 一阵不小震动的黄声孝的长诗《站起来的长江主人》,就是在徐迟指导帮助甚至动笔反复修改下完成的。
徐迟上我景仰的一位大作家,在这次会上,我没敢走近他。
真正与徐迟熟识起来还是1991年,当时,他早已拥有一台电脑,正忙着整理他的10卷本《徐迟文集》。编选他的诗选时,他突发奇想编了个试验版本:将自己60年来写的七千多行诗,每一首不分行地连在一起。后来,这部别具一格的"试验版"诗选收入由柯蓝、洪洋主编而实际由我具体操作的《追求散文诗丛书》第一辑里。这套丛书的书稿送到出版社后,出版社表示愿意出版,但条件是必须交管理费、印刷费和征订费,说白了就等于自费出版。
"《徐迟诗选》也须交费出版吗?"我向出版社有关负责同志讨价还价,"我们可以交费,但像徐迟这样的大作家出书也要交费,这就说不过去了,不仅不应交费,而且出书应付稿酬。"
"既然是一套丛书,那当然得统一交费,不然不好办呀!"出版社负责同志摊了摊手,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后来,我在几个场合说起这件事,又与出版社几次交涉,据理力争,在责任编辑的支持下,这套共8本散文诗集的丛书顺利出版,出版社并按规定给徐迟付酬。当我捧着新出版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徐迟诗选》和2500元稿费送给他时,他略带诙谐地笑着说:"我的那些诗,还值这么多钱!"
我听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这部诗选凝集着他几十年的心血啊!
后来,他的4卷本文集出版了,我发现文集的第一卷就是这部"试验版"诗选,也是将诗行连排,便问起他为何想起编这样一本别具一格的诗选。他说诗分行太占版面,我将分行的诗连在一起,大大节约了版面,读者可以花很少的钱读到更多的作品。他指着新近出版的4卷本《徐迟文集》说,作家的作品是要读者读的,不是摆在橱窗里的装饰品,印成这种豪华精装本,这样定价太高,读者负担过重,读者也就自然少了。他说,《诗刊》创刊时,有两种版本,一种是送毛泽东、朱德等中央首长读的竖排线装本,一种是邮局发行的大众读本,如果都印成竖排线装本,恐怕就不会有人在王府井大街排着长队争购《诗刊》了。如果我的文集再版,我希望印普及本就行,那样读者就多些。
徐迟有两句诗:诗崇毛主席,文拜马克思。他说:"我写文章就是学马克思的,学他的文笔 ,学他的那些方法,连语言都学。""马克思的著作中有很美丽的形象思维和文学语言。"他甚至说:"我的《哥德巴赫猜想》里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那一段,就来源于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抄马克思的,从思想到语言都是抄马克思的。"
是的,在我与徐迟先生交谈中,谈得最多的还是诗。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突然问起我与谢冰心是否同一宗族,我说我的祖先是明末人,从江西洪都府迁徙 湖北来的,没考证过。说起谢冰心他便谈起他年轻时在北京大学求学,谈起谢冰心教授他们诗学课的情形,并动情地说:是冰心的那些繁星一样的诗引导他走向文学。有一次,我向他问起30年代创办《新诗》的情况,自然说起徐志摩、戴望舒。说起徐志摩、戴望舒,他问我喜欢他们的哪几
首诗,我答自然是《再别康桥》和《雨巷》,并说我在大学进修时的毕业论文就是《〈再别康桥〉的诗意美》。他点了点头,略为沉思了一下说:"不只是诗意美,是情真,情真才动人。如果诗人自己不动真情,又何以去感动别人。现在的新诗,之所以缺乏读者,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诗里缺乏真情。"
"您老的这个意见,和曾卓同志的意见不谋而合。"我说。
"曾卓有几首好诗,那是动了真情的。我没有写什么好诗,严格地说,我不是个诗人,也从不敢称自己为诗人。诗人,是人类灵魂的牧师,那是个很高贵的 称号啊!"
"您老的《哥德巴赫猜想》,以诗
的激情和诗的语言,为迎接新时期的到来而歌,实在是一首震撼人心的诗。"
"我能够留得下来的恐怕也就是这么一两篇东西。"
徐迟先生是真诚的,我为他的真诚和对自己的几近苛求而感动。
2
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以诗
与科学结合的充沛激情,真实生动的艺术形象,深刻独到的哲理思考和新颖精妙的文学语言,打动了千千万万个读者。这部产生广泛深远影响的作品,理所当然为他赢得巨大的声誉。一时间,鲜花和掌声簇拥他,照相机与摄像机注目着他,讲台与宴会期待着他,同时他还被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代表和第六届湖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参政议政。
徐迟先生是清醒的,他毕竟是位卓尔不群的大作家。很快,他辞去了全国人大代表和湖北省人大常委之职,闭门谢客。他想摆脱外界所有的干扰,也想从内心祛除一切分散他精力的东西,好让自己的灵感和才华得以充分发挥,默默从事自己的文学创作。他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对人说过:一个真正的作家,如果没有一两部甚至几部长篇巨制,就像一座大厦没有基石一样,是立不起来的。他说,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
好在电脑汉学输入变成现实,他可以做最后的拼搏。1989年,他75岁,开始用电脑写 作长篇回忆录《江南小镇》,重新翻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闭门谢客后,他依然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生活:车船兼程,他应邀深入贵州乌江流域考察;顶风冒雨,他又来到葛洲坝和三峡工程工地;武汉长江二桥刚刚建成,他就来到桥上,以他那支生花妙笔礼赞新生的长桥;其间,他还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过希腊雅典和香港……
不仅如此,他还关心诸如省作协换届问题、住房改革和公费 医疗改革问题。
1994年夏,由于作协机关人员的变动,腾出一套高知别墅小楼,当时有几位作家申请换房,徐迟先生也曾向我表示过此意。当年省文联是以徐迟、碧野等著名老作家、艺术家名义修建的几栋小别墅楼,如今他想住,理所当然。我去征询他的意见,也劝他搬到文联、作协大院里住,一来那里冬天有暖气,二来徐健和我们都住在院里,也好照应。他听我这么一说也动心了,同意搬家。听他答应搬到院子里,我即叫办公室有关同志将别墅楼重新装饰一下,并很快做好了调房方案。过了几天,待我将调房方案向他汇报时,他面露难色,说是不想折腾了。我便问他:几天前您老不是答应搬吗,怎么又不想搬呢?我知道,遇事犹豫不决,是他近年里常有的情态,便进一步将搬进院子里的好处再说了一遍。
"我在水果湖住久了,住习惯了,不想动。"
"怕是有另外的原因吧?"我说。
他嘿嘿地笑了,露出一种诡秘的神情:"住在院子,一是怕烦。住在这里,有人来访,我可以闭门不见,住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多,熟人多了,就不一样了。再说,那地方是非也多,我也见不得一些人的那些作派。"
原来如此。后来经我了解,他不想搬家还有更深刻的原因。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是想了解一下房改政策,我便去了。我进门一坐下,他便单刀直入:"听说机关的小别墅楼只租不售? "我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是省里房改政策规定的。庭院式的别墅楼只租不售。"
"我现在住的这套房我可不可以买呢?"
"这是房管所的直管房,今后可以出售。"
"这就对了!"他脸上露出笑容,便扳着指头对我说:"徐律我不用管了,徐延在深圳已买了房子,徐健在文联院子里也买了房子,只有小音没有房子。鹰飞得再高再远,也得有个巢哇,这房子今后能买,我就买下留给小音。"
我知道,徐迟先生晚年最挂念酷似他妻子的小女儿。徐迟先生自1985年失去爱妻后,他便和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生活在一起,小音从武汉音乐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对父亲的饮食起居悉心照料。自从徐迟先生有了第二次婚姻后,小音因不满父亲的婚姻负气去了法国,边打工边求学,生活比较艰苦。有一次,武汉电视台台长赵致真出访法国,在巴黎一家咖啡馆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不想端盘子送咖啡的正是小 音。赵致真是老作家李蕤之子,与徐迟之女徐音早就熟识,不想在异国他乡巧遇,自然想知道小音目前的境况。几天后,他去了小音的住处,见她的生活条件很差,才知为了糊口和求学,不得不来咖啡馆打工,同时还给一位老人做家庭看护。赵致真回武汉后,专程来拜望徐迟,并转交了小音带给父亲的一包咖啡。
可怜天下父母心。徐迟先生得知女儿在法国的近况后,心里不是个滋味,立即给女儿汇去了1000美元。
3
徐迟先生的性格既有非常随和的一面,也有刚正不阿的一面。这后一面虽说平日深藏于内,并不外露,但一遇他不满意的事就会显现出来,毫不含糊,也绝无情面。
1985年夏,湖北省作家协会从省文联分出单独建制,《长江文艺》、《长江》自然划归省作家协会,有人建议将通俗文学《今古传奇》也划归省作家协会,因为《今古传奇》毕竟是文学刊物而不是艺术刊物。徐迟知道后,断然反对这个建议,并在许多场合多次说,省作协就是要坚守严肃文学阵地。现在不少通俗文学刊物,格调低下,有的甚至堕落到以暴力与色情来招引读者,实际上是借通俗文学之名行庸俗文学之实。1987年,由于有关部门停止拨给《长江》文学丛刊办刊经费,生存面临困境,不得不降格以求适应市场,徐迟看了几期后,多次批评,希望《长江》坚守严肃文学阵地,不要降格以求市场。当时有人听了他的批评后就说:"徐老生活在 他自己的天国里,应该设法把他拉回到现实生活里来。"
这就是徐迟,有话就说,毫不虚饰,毫不遮掩,尽管他有些话未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他的直率和率真常令我感动。
大约是1994年夏的一天,我捧着几本《徐迟文集》第一卷,敲开了他家的门。他见我捧着《徐迟文集》,知道我又是找他签名送人,便把我迎进他的书房。自从《徐迟文集》、《碧野文集》、《曾卓文集》出版后,这几部文集便成了我们作家协会 送人的礼品,尤其是签名本。
我将送书的名单递给他,他看了看名单,逐一在《徐迟文集》第一卷扉页上签名,签完名后又郑重其事地盖上他的印章。等这一切做完后,他转过身对我说:"这其中有的人是应由我送的,人家给我帮了忙呀!"
"你也给我帮了忙呀,每次请你签名送书,您总是有求必应。"我说。
"你在帮我推销我的文集嘛,我何乐而不为。"说着,先生示意我坐下,"你别忙着走,我想听听机关近来的情况。"
"哪一方面的?"
"最近关于作协换届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你能说得详细些吗?"
听他这么一问,我便介绍了各方面的情况,以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些细节。
"你对主席人选的看法呢?"徐迟先生问我。
我没有立即表明我的看法,而是想知道他的态度,便反问道:"您老的看法呢?"
他尖锐地批评了近年来作协的工作,指出作协工作缺乏活力,班子缺少凝聚力和战斗力,然后说:"主席团现在这个班子,应该换。这次换届,人要选准,要选一个充满活力的跨世纪的班子,我对此很关注,请你向党组负责人转达我的意见。"
我不便再说什么,捧起《徐迟文集》准备告辞。徐迟先生将我送到门口,对我说:"回去告诉富道一声,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一个作家怎么不写作品呢,他再不写小说,他那点机智和 幽默都快被时间的流水冲没了。"
"我一定将您的这个意见转告富道。"我说。
4
夏去春来,转眼又是冬天了。
这天,我一早上班,办公室的同志就告诉我已派车去机场接徐老去了,是不是先联系一个有暖气的地方先住下。我说,那先安排在翠柳村客舍住下。
听说徐迟先生回汉,我有些不解。近些年来,徐迟先生过冬,不是南下深圳就是北上北京,今年怎么回武汉过冬呢?一问,才知先生是回武汉离婚的。
78岁结婚,80岁离婚,真是诗人的浪漫,我在心里自言自语。两年前的金秋时节,我和富道去徐迟先生府上祝贺他喜结良缘的情景依然清晰地浮现眼前--
门铃响过,一位年约50出头的女士迎了出来,笑容可掬,端庄秀雅。我不觉一怔:以前我按响这门铃时,都是徐迟先生开门,如今,这房子总算有了位女 主人。
女士将我们迎进书房,徐迟先生忙起身,示意我们坐下。我没有坐,而是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说:"这是好事,祝贺您老喜结良缘,晚来有个好伴儿。"
"都这个年纪了,这事我本不想张扬,谁知大家都知道了。"说着,他习惯地耸耸肩摊开了双手,只见饱满的额头上细密的皱纹堆满了喜悦,灵动的眼睛也显得极有神采。
刚一落座,徐迟先生郑重地 介绍:"陈某某,爱知大学副教授……"
陈女士微笑地朝我们点了点头,忙不迭地给我们撒喜糖,泡咖啡。我接过咖啡放在茶几上,这才打量书柜壁立的书房比以前整洁干净,卧室的门上张贴着的大红"喜"字似给这间书房增添了不少喜色。
富道和徐迟先生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似在探讨生命与爱情。陈女士忙打开影集,向我讲述照片以及照片后面的故事。
"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影。"顺着陈女士翻开的影集望去,只见徐迟与她怡然坐在沙发上,照片一角烙上的时间是89.3.17。"那时我刚从日本回国,在深圳西丽湖的作家创作之家与徐迟相识。"
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当一张张照片随着时间流逝到1992年7月,陈女士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这是徐迟故乡的老屋,78年前徐迟就出生在这间破旧的木板房里,这张照片就摄在他家的老屋前。"我见照片上徐迟端然而坐,她立在身后,背 景就是徐迟先生的故居。徐迟先生就是从这里走向世界,而她却是从天外走到这里寻觅徐迟的世界。他与她仿佛沉浸在"青春做伴"还乡的眷恋与忆念中……
两个孤独人走到一起,也许不再孤独。爱,可以使人丰富,使人崇高,如果劳燕分飞,那曾经的爱,是不是也会蚕食着人性的善良?这天下午,我正准备出门想去看望住在翠柳村客舍的徐迟先生,我的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我一怔,这不是陈女士吗? 我忙上前,将她迎进门来,请她坐下。
"陈老师,你找我有事?"
"谢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
"没关系,你说。"我递给她一杯茶。
"他们将门上的锁换了,我进不了屋,现在我无处可栖,我想见徐迟,他却躲着不见。"
我还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正欲问她进不了哪里的屋,陈女士却伤心地哭了起来:"从法律上讲,我现在还是徐迟合法的妻子,他们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不让我回家。他们这样对待我……"说着,她越哭越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数落着徐迟一边还哭骂着徐迟。
眼前的陈女士,与我两年多以前见到的陈女士判若两人。我耐着性子听她一边数落一边哭骂,又耐着性子对她说:"我马上给你安排住处,相信我们会处理好这件事。"
听我这么一说,她渐渐止住了哭声,但仍很激动:"你告诉 徐迟,他要离婚,就拿X万元赔偿我的损失费,他要找我要回同心日记,没门。"
所谓"同心日记",就是徐迟和她在一起时同在一本日记本上各人同时写的日记,在我们向他们祝福新婚时,陈女士给我讲起过这本"同心日记"。
"陈老师,你的这些意见,我会转告徐迟先生,但你要冷静处理好这个问题,不然,双方都会受到伤害。"
"我已受到伤害。"她提高嗓门,冲着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好言劝走了她,并请人给她安排住处。
送走陈女士后,我回家草草吃了晚饭,便邀富道一起去翠柳村客舍看望徐迟。
时值隆冬,客舍内开放了暖气,我们推开门时,只见徐迟和从深圳陪他回汉的大儿子徐延正谈着什么。我们上前向他问好,他习惯地耸耸肩:"不好啊,都闹得这样,你们也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们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坚决、果断处理这件事,一刀两断。"他用手向下劈了一下。
我们问及他的身体状况,又说了一些其它的情况,我这才将下午陈女士找我诉说的情况捡要点告知徐迟先生。他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刚才还是微红的脸颊血色顿时浓了起来:"我不见她,没什么好说的,要见法庭上见。她找我要钱,别说X万,我一个钱也不给。我们两人的照片、日记和来往的信件,她必须交出来,由法庭当众烧毁。"
富道见徐迟先生激动起来, 便劝道:"您老别动气,好合好散。"
"你不知道,不仅只是性格不合、文学趣味悬殊,她还不诚实,隐瞒了许多婚前的事,也喜欢出风头,这两年给我的身心造成多大的伤害……"
是的,这位蜚声中外的大作家,不仅为此事耽误了两年时间,影响他的创作进程,同时还不得不为她屈尊在电脑上敲打她的关于评论琼瑶创作的书稿……
孤独是情感的,也是思想的。孤独者需要交流,需要新的生 活内容充实自己。
他是个智者,我们都希望他走出孤独,有一个安稳的晚年,在黄昏恋中寻求心灵的平静。然而,他失败了。1995年1月9日,法庭开庭,当庭宣告两人达成调解协议离婚。徐迟先生没有出庭,委托律师出庭办理,最后,徐迟先生同意付给女方8000元,当问及照片、日记和信件处理问题,陈女士在法庭上说:"我已烧毁了!"
两天后,武汉一场大雪,徐迟先生迎着风雪,踏上新的征途。
5
远远地,我就看见徐迟先生朝机场候机厅的出口处走来,同行的还有女作家方方,他们是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香港归来。
我接过徐迟先生的手提箱,搀扶着他走出候机大厅。他走路显得很吃力,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也不想说话,似比去香港之前衰老了许多。
徐迟先生坐在车上,默默不语。我知道,抗战时期,他在香 港曾同乔木、夏衍从事文化工作,参加编辑对外宣传的英文刊物《中国作家》,也曾亲眼目睹了英国士兵"打着白旗向侵略者交出香港"的耻辱一幕,如今,他重返香港,定然感慨不少。要是往日,他会神采飞扬又充满激情地给我描述访问的情况,今日他疲惫得连话也不想说,也许真的是太累了。
在车上,方方给我大致介绍了访问团的情况,主要是日程安排较紧,大多参观活动都是走路步行,我都感到累了,何况徐老 这样80多岁的老人。"
徐迟从香港回汉不久,又住院了,住在离家不远的湖北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
一天,天近黄昏,我和省作协一位负责人去看他。我们走进病房,只见他坐在窗前的小桌旁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
我们没敢惊动他,缓缓走上前去,眼前的景况令我一怔:半碟白菜、半碟豆皮炒芹菜,先生正将米饭往口里送……
"徐老,这医院的伙食怎么这样差呀?"同来的负责人有些惊讶。
"也有好吃的,我没有买。"先生嘿嘿地笑着,忙着收拾碗碟。
"您怎么不买好一点的呢?"我忙接过先生手中的碗碟,将它们放在窗台上。
"中午买了个红烧排骨,花去了5元,吃超支了。"
"怎么您老每天的伙食还定额?"我不解地问道。
"我给自己规定每天8元伙食费,今天中午吃超支了,晚上只剩下两元,就买了这样两个菜 。再说,人老了,吃好了,也是个浪费。"
我听了,心里不由一酸。这位蜚声中外的大作家,几十年呕心沥血,给社会奉献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而对自己吃的伙食竟如此克扣,我真后悔今天不该买篮鲜花和水果看望他。
大约两个月后,徐迟先生出院多日了,我因年终琐事缠身,还没来得及去看望他。1995年12月22日上午,我买了些先生喜欢吃的肉松、奶粉、麦片 之类的东西去看望他。
门开了,先生见我拎了些食品,批评我不该破费。当他将我让进门里,一坐下他便问我:"怎么,作协代表大会今年不开了?""去年不开,今年不开,明年一定要开!"
"开不开也无所谓,就那么回事。"
先生听我这么一说,脸沉了下来:"开不开怎么无所谓呢,这是作家协会自己的事,我们不管谁管?!"
我没有同他较真儿,心想,这事我们自己管得着吗!我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惹他生气,便问起他出院后的身体状况。
"经过这次住院修修理理,我现在感觉身体状况好多了,只是还没有恢复到去香港之前的状况,怕是难以恢复喽!"
"您老多注意休息,听说您住在医院里,有时还偷偷跑回来敲电脑。"
他诡秘地笑了笑,神态天真可爱,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被老师揭了短儿似的,又替自 己辩护:"前两年,那位女士耽误了我太多的时间,你知道,《伊利亚特》译了四千行,只译了四分之一就中断了,《江南小镇》下半部只写了十几万字,我得抓紧时间早点写完。"
我隐隐感到他勃发的激情,不知疲倦的写作,和他日渐衰老的躯体不相适应,可这又是没有办法的。
突然,他似想起什么,问我:"听说我的医疗费每年只有八千元,我住院花了两三万,那不占了别人的医疗费?"他显得有 些不安。
"您老误会了。"我说,"前几天,洪洋同志为您老的住院医疗费问题打过电话给我,我跟他简单地介绍了公费医疗管理情况,今天,我是特地给您老介绍这个情况的。接着,我将鄂公医委(1992)2号文件《省直机关改进公费医疗管理的若干规定》和省财政厅、卫生厅(1995)704号文件关于公费医疗预算按"分档定额,单位管理、超支不补、结余留用"的精神给他作了说明:定额管理不是包 干到人,而是机关集中使用,以保证危重病人的医疗费用。像您老住院治疗的情况,党组非常重视,我们会想方设法解决的,您老就放心好了,有病就治,该住院就住院。"
先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接着,我们又谈起诗,谈起《伊利亚特》,先生将打印在一种有齿孔的打印纸上的《伊利亚特》译稿拿给我看,并指着译句旁边铅笔注的字说,"译得不算满意,我读后又用铅笔做了些润饰与修改。"
6
"徐老,旅美台湾诗人彭邦桢回乡省亲,想拜会您。"我打电话给徐迟先生,他一听,忙说:"在哪里,还有哪些人?"一反常态。往日,听说有人拜访他,他大多婉言推辞。
"有曾卓、田野先生和……"没等我说完,他打断我的话:"你派车来,我马上就去。"
徐迟先生匆匆来了,他的精神显然不如从前那样矍铄,走路也显得有些蹒跚。
彭邦桢先生迎上前去,他将 手伸向徐迟先生。徐迟握着彭邦桢的手后,又伸出双臂拥抱他。一会儿,两双手松开了,徐迟提议:"咱们再拥抱一次。"
两位老人又拥抱在一起。我看在眼里,为先生不同寻常的热情而感动,但又有些不解,过去,我很少见他这样。
落座后,徐迟先生向彭邦桢问起诗人痖弦的近况,听了彭邦桢介绍了痖弦的近况后,先生略带伤感地说:"分别几十年了,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位老朋友了。"曾卓先生听了先生略带伤感的 话,忙说:"下次开国际华人诗会,邀请痖弦来,你们不就见着了。"
徐迟先生若有所思,没有答话,又问起聂华苓等的近况。
徐迟先生、彭邦桢先生都对自己的高龄发出感叹,又对自己的身体日渐衰弱感到莫名的忧伤。
听说今天是端阳节、诗人节,大家不由谈起屈原、闻一多,又说起艾青。说到这里,曾卓先生提议,请大家举起酒杯,祭奠不久前逝世的诗坛泰斗艾青。
默默,大家站了起来,低垂着头,将酒洒在地上……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多月,一天,机关一位同志给徐迟送去工资,他收下后请这位同志给我捎信,说是有什么事需要他出面跑的,赶快说。他说,他的时间不多了。
大约是五月中旬,徐迟先生从北京回汉不久,我去看他,他对我也说过这类的话,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以为他又要离开武汉去别的地方休养。一天,我因 参加一个会议要车,办公室同志告诉我,一辆旧车已送厂大修,另一辆送一位老领导去汉口同济医院看病。我只好打的去开会,心想:何不以徐老、碧老的名义给省长写一封信反映我会的车辆状况呢。后来,我请富道草拟了一封信,请徐迟、碧野先生亲笔署名,呈报省政府。不久,蒋祝平省长作了指示,指示有关部门"作一个特例先给配一辆"。
徐迟先生晚年因患支气管炎,常引起气喘,畏冷怯寒。年初 ,先生居住的水果湖地区停电频繁,且有时时间停得很长,先生过冬取暖受困。几经联系,南下受阻,北上他又不忍心打扰年迈的姐姐,而我们又爱莫能助只好向他建议,写信给有关领导求助。徐迟先生接受了我的这个建议,立即给有关领导写信求助,并嘱我转呈。拿到先生的信后,我即向有关方面转呈,不久,有关方面拨款两万元,以解决先生过冬取暖问题。后来这笔款
用于给徐迟先生家中安装了一台韩国奥林匹亚锅炉,遗憾的 是,这台锅炉刚安装好,先生却匆匆走了。
我与徐迟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1996年12月5日下午,我和洪洋同志去医院看望他。
走进他的病房,只见他蜷缩着身子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双眼紧闭,低垂着头,陷于寂寞的沉默。住院,对于这位勤于耕耘的老作家,也许是人生最大的寂寞和难耐。他的生命,需要熬过这个冬天才会在下一个季节返青。
洪洋同志和我上前喊了几声 ,徐老这才睁开眼睛,扬手给我们打了招呼。
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洪洋拿过一张木椅紧挨着他坐下。我向他问候后,即从衣袋信封里掏出"中国作家协会关于召开第四次理事会议和第五次代表大会的通知",双手递给他。他接过通知看了看,又递给我:"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我没有说什么,便把通知装进信封,放进信袋里,并告诉他说:"您老的《谈夸克》昨天在《人民日报》发表了,配发了一 张您老的照片,同时还配发了一篇短评《赞文学家的科学感情》。"
先生听了,点了点头,不言不语,表情漠然。我有些奇怪,要是往日,说起夸克,他会兴奋地给你谈夸克的来龙去脉,津津乐道。该不是疾病折磨得如此吧!我便问起他的病况,他这才说经过治疗后感觉好多了,然后小声对坐在身边的洪洋同志说:"昨天我又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我的身体基本好了,那意思是说我可以出院了,家里的取暖锅炉还 没装好,他们会不会赶我出院?"
从心理素质上说,徐迟先生是个很敏感的人,遇事有点"多愁善感"。听他这么一说,洪洋同志和我都笑了起来,对他说:"您老放心吧,这是绝对不会的。医院是为病人服务的,您是我们作家协会的重点保护对象,需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都成文物了,重点保护。"
正说着,主管这间病房的医生来查房,这是位年轻的女医生 ,我们即向她问起徐迟先生的病况,她将先生住院后的治疗情况给我们做了介绍,洪洋同志听后便问:"徐老的支气管炎完全治好了吧?"
女医生说:"还不能说治好了,他这是老毛病,一时还不可能完全治好,但已经控制住了,再巩固。"
我听了,便对徐迟先生说:"既来之,则安之,再住些时日,巩固巩固,免得再犯。再说家里的暖气设备也没安装好,等家里可以取暖了再出院也不迟。"
他听我这么一说,习惯地耸了耸肩,脸上堆满了无可奈何:"……我现在是什么也不能干,枯坐终日,无所用心,这样活着干什么?!"
是的,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超负荷运行了,由于他长期面对电脑屏幕打字,双肩疼痛得抬不起手来,迫使他不得不停止敲击电脑,然而他的心灵依然年轻,且充满激情,有那么多创作计划,这使他陷于深刻的矛盾和痛苦中。
我知道徐迟先生耳背,便提高了嗓门说:"您老一生写了那么多的好作品,现在年纪大了,身体有病,理应休息一下,轻松一下,有张有弛,这怎么能说是无所用心呢?"
他示意我声音小些,便说:"我也没有写多少好作品,现在想写也写不成了。"接着,他点评了我省一些重要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然后说:"我的悲剧,实际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剧。"
这是徐迟先生与我最后的谈 话,我不知道,这些话与他几天后跳楼身亡有没有什么联系。
7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冬夜的静寂,惊醒了我的梦,我下意识地意识到,凭我这多年的工作经验,此时来电话,凶多吉少。果然,富道在电话里告诉我:"徐迟先生刚才跳楼身亡,请速去同济医院。"
"什么?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连反问了几声。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呆滞的手机械地放下电话,以当年军营参加紧急集合的速度穿好衣服,奔下楼去。
显然,省文联副主席李传锋先我知道消息,他已站在车库旁,汽车正发动着。我朝李传锋打了声招呼,就坐他的车出发了。
车过武汉长江二桥,大约20多分钟,我们就赶到武汉同济医院高干病房楼前。我们跳下车,医院负责人和医生已站在大楼门前,握过手后,一位医生指着 大门西侧的冬青篱笆树丛说:"徐老的躯体就坠落在这里,据分析是臀部落地,落在篱笆丛里的草坪上,头部及上身被冬青篱笆树丛托住,只是右肋轻度骨折,其它部位都没有伤着,遗体完整。"
还真是这样,冬青篱笆树丛被冲击分开一个豁口,篱笆树丛里的草坪上有一个凹陷的土坑。
我提出想去看看徐迟先生的遗体,一位医生便将我们带到离大楼不远处的太平间。待我们瞻 仰完先生的遗体,走进一楼的医疗办公室,只见徐迟先生的爱子徐健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以手掩面,泣不成声。断断续续我才听清他说他真后悔昨晚没有同爸爸多待一会儿,要是和爸爸在一起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妻子紧挨着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低垂着头,一脸凄伤。
这时,党组其他几位同志也来了,和张副院长握过手后,便请他介绍事件发生的经过。
张副院长请大家落座后,说:"……大约在11点,值班护士交班前例行查房,无异常发现,12点交接班时,接班护士发现病床空着,以为病人在洗手间,推开洗手间半掩的门,也不见人,再往病房封闭的阳台一看,仍不见人,只见一扇窗户开着。护士有些奇怪,冬天室内开放暖气时窗户一般都关着,她走到窗前探出头来,用手电光往楼下一照,发现地面上有一白色物体。值班护士立即打电话给一楼的值班护士,请她们快出去看看,一看正是徐老穿着白色条纹住院服仰躺在地上……"
在病房清理徐迟先生的遗物时,有人发现他写在一页病历纸上的一则随感:"将军死于战场,书生死于书斋。他不知回书斋的路,误入医院,恐怕就出不去了。"然后又写道:"死亡是一种幸福、解脱,未来如日之升。"
后来,他的亲人们在他工作的电脑里,发现他写于1995年12月12日的一个简短的遗嘱。这遗嘱,除了给儿女们交待几件家事外,他还忏悔地陈述了 这辈子犯的三个错误:不该搞文学,不该到武汉居住,不该晚年第二次结婚。
一年后的12月12日,徐迟先生跳楼身亡。
12月12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刻意的选择,他以他诗人特有的方式走了,这也许是徐迟先生留给我们的一个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