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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纪实]该死的鲸鱼
作者:夏季风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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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夜里两点钟左右,我正处于想睡却还没睡踏实的迷离状态。我很累,可能累得有点过头,反而睡不着了。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来我与南岛村所有的男人一起,没日没夜地砌砖头抹水泥,为那条可怜的鲸鱼打造坟墓。当最后的一缕光芒在大海的尽头跳跃,并消失在粼粼波浪上的时候,巨大的鲸之墓终于造好了。我们响亮地拍打着身上的泥灰,然后倒退几步,远远地打量着这个座落在村头、大得有点夸张的水泥盒子,骄傲与自豪就像潮水瞬间涨满我们的胸腔。回家后我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澡,接着吃晚饭,在饭桌上还打开了一瓶酒,我喝点酒的原因一是鲸墓总算按我的计划圆满完成,自我来点小小的祝贺,另外就是想让自己那个亢奋了好几天的脑袋好好休息一下。然而叫人沮丧的是, 上半夜的气温燠热难当,蚊子在眼前飞舞,又值涨潮时间,海水冲击沙滩的哗哗声不绝于耳,弄得我根本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涨潮消停,海水平静了下来,海面上还刮来一阵凉爽的清风,气温逐渐下降,我才开始进入睡眠前的恍惚状态。可就在此时,我听见从村头那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声音舒缓而悠长,好像一个淘气的小孩扎破了一只气球,也有点像放了一个湿了火药的臭炮。
       我没拿这当一回事。现在已是深夜两点了,我只想让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疲劳控制住的身体,早点睡着。我躺在床上懒得动弹,我感到体内的血液流得非常缓慢。
       大约过了几分钟,那种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至于不对在什么地方我还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村里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因为在听到声音的同时,我还闻到了一股腐败的恶臭,恶臭使我的血液流速骤然加快,心脏怦怦直响。我从床上跳将起来,顾不上披上衣服,只穿着一个肥大的裤衩,冲到门外。这时小巷里早已挤满惶惑不安的人,大家都在惊恐地彼此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可谁也弄不清楚这股令人作呕的臭味究竟来自哪里。有人胡乱地猜测说是不是海那边的核电站发生泄漏事故了,但很快就被另外的一个人排除了,他说就算是核泄漏,那也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辐射,哪来这么大的臭味。大家想想这话没错,但对那股腐尸般的臭味来自哪里,依然搞不清楚。
       此刻,那种带有氨水气味的恶臭开始越来越浓 烈,熏得大家头晕眼花,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有人甚至大口大口地呕吐了。大约喝了点酒的缘故,我觉得臭气勉强还可忍受,脑袋也还算清醒,我想起这事可能与那条埋在大墓里的死鲸有关。我连忙招呼大家赶快跑到海边去,在那里或许还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自己却进屋找来一只手电筒,又顺手拿了一条毛巾捂在嘴上,弯着腰朝村头的鲸鱼坟墓走去。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由于天气闷热,鲸尸在密封的坟墓内不断腐烂,膨胀,以至于顶开砖头和混凝土,导致腐败的恶臭弥漫南岛村的大街小巷。巨大的鲸墓一侧,裂开了一道几米长的大口子,臭气就像沼泽地里泛上来的气泡,顶开砖头,隔一阵子就噗哧一声,释放出足以致人昏厥的恶臭来。我试着往缝里填点石块。但相对于那条宽大的口子,我一个人的劳动,根本无济于事。再说,我已快抵挡不住那股恶臭近距离的蒸熏了,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估计用不了多久,晚饭吃进去的东西就要从喉管里喷出来了。我不得不紧捂着嘴巴逃离现场。
       回来的路上,我碰见大批的村民,正往我这个方向涌来。他们就像一群受到猎人追赶的袋鼠,惊慌失措地从我的身体两边奔跑过去。我一把抓住一个家伙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往空气流通的海边跑,反而朝着鲸墓这里来,这不等于是自己找死吗?那个家伙呼吸急促,不停地用手掌扇着鼻孔前的空气,说海边也不行,风是从这边吹过去的,他们差不多要被逼到大海里了。他还说看来只能到灯塔 上碰碰运气了,如果灯塔也和其他地方一样臭气逼人,那惟一的出路就是跳到大海里喂鲨鱼了。
       灯塔建在鲸鱼墓另一面的岬角上,那只礁石嶙峋的岬角延伸到海里大约有半里路。还好,由于风是从这里吹向岛的另一端,臭气无法把这个地方也笼罩进去。我跑到灯塔时,那个地方从地面到望平台都已站满了人。这种情景让我想起惨遭水淹的蚂蚁,成群结队地抱在一根脆弱的稻草上。
       看着村里的一千多口人,齐刷刷地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让我感到既难过又莫名地恐惧。他们就像刚从深海里被捕捞上岸的小黄鱼,临死前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我弄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件事,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对不住他们。我避开拥挤的人群,朝灯塔背后黑的悬崖走去,打算让自己的脑袋吹吹海风。我觉得脖子上顶着的已经不是可以想事的脑袋了,那里面混乱得只剩下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就像没了节目的电视荧屏。
       刚在裸露的悬崖上站定,黑暗中突然响起的咳嗽吓了我一跳。借着灯塔上洒下来的余光,我看清先我站在这里的人,是那个灯塔的看守人陆老头儿。这个古怪的老头提示性地咳了一声后,又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海面。海面上零散地漂着几点渔火,我知道那几条小船并不是在捕捞作业。这么近的海面除了贝壳与垃圾,是没有什么东西可捞的,那是些拥有船只的人家,为了躲开臭气,不得已驾船逃到海里去了。
       陆老头儿一动不动,也不言语,仿佛与礁石融 为一体。他的沉默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想找点话说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实际上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这事说起来都得怪那条该死的鲸鱼。如果它不是搁浅在南岛村,如果我们把它弄回大海后它平安无事,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我的眼皮底下,那我们或许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
       都怪那条该死的鲸鱼!
       那是约十天前的清早,还躺在床上睡觉的我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敲门的声音那么重,以至于我的身体都随着敲门的节奏在床板上弹跳起来。我打开门看见一个满脸兴奋的小男孩,正起劲地捶着门板。我恼怒地问他干什么,我说你没看见我正在睡觉吗?那个男孩
       亢奋得连脖子都粗大起来,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说陆老头儿在滩涂上捡到了一条鱼。我问是什么鱼,值得他这么大惊小怪的。小男孩想了老半天,不知该如何表达,说的话颠三倒四的,连他自己都被搞糊涂了。后来干脆伸出胳膊,朝天空划了一道夸张的弧线来表示他要说的那条鱼是多么巨大,他说这条鱼恐怕连你这个一辈子打渔的人,看了都要给它吓死过去。说着一溜烟似的往海边跑去。
       听了这话我觉得好笑,我想什么鱼我没见过?这天底下只有被我吓死的,哪有什么能吓死我的鱼。但是看那小孩的神态又不像是在说谎,即使说谎谅他也不敢在我阮云龙面前说。许多人正闹哄哄地往海边赶,我想或许陆老头儿没准真的捡到一条什么稀奇的鱼,于是我趿着拖鞋,也懒洋洋地跟着去了。
       那条大鱼首先是陆老头儿发现的。与往日一样,他想趁退潮的时候到滩涂上捡点小海鲜回来。陆老头儿不会打渔,他是一个被海水从什么地方冲到岛上来的人。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他遍体鳞伤的情景已无人记起,大家只记得他被浪头送上海滩时,脖子上挂着一个晃眼的银质十字架。后来有人招他上船出海,可稍微有个浪头过来他就把胆汁都吐出来。村里除了打渔就没有其他的谋生出路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有人建议送他回家,但他除了说出自己姓陆外,死活不肯说他来自哪里,更不用说把脚跨入那条发动了马达、准备遣送他回去的船了。恰好这时岬角那儿建起了灯塔,大家就让他住到灯塔去,当上一名灯塔看守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救他一命的好心渔民,大多都被大海的巨浪吞没了,而他因为从不出海还好好地活着,从一头黑发的青年活到现在头发花白的陆老头儿。晚上准时拧亮他头顶上雪亮的两盏大灯,白天则偶尔种种菜疏,然后每天清早到退潮后的滩涂上,捡点小鱼小虾什么的回来。
       潮水还未退尽,陆老头正在弯弯曲曲的防波堤上走着,老远他看见滩涂尽头的浅海里卧着一块巨大的黑影。起初他以为那是一艘沉船,但他在夜里似乎没听见有什么船只在这一带来往,假如有什么船出事,他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再说如果是艘船的话,这么大的体积和吨位,除非碰到狂风巨浪,要不,是不会轻易被冲到离海岸这么近的地方的。他招呼了一个早起的渔民,与他一起驾了一条小船朝那个黑块驶去。
       快要接近黑块的时候,陆老头儿明白那绝不可能是艘船,露出水面的部分呈现出优美的弧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黑色的光泽,令人炫目,世界上不会有这么一艘漂亮的船。但他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不是有生命的,只觉得它大得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一座小岛屿--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平整光滑的岛屿的话。
       正当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再靠近一点儿,那个东西似乎动了一下。它周围的水波缓慢地扩散开来,证实它是在动,是个活物。涌来的水波缓慢,但很有力度,推得他们乘坐的小船大幅度地摇摆起来。过后,那东西的背部还"哧"的一声,喷出一股水柱来,水柱大约有三人多高,伴着刺耳的嘶嘶声,海风还把一些水雾带到他们的脸上。这让他们感到无比恐慌。现在他们知道了这是一条巨鲸,虽然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庞然大物,但它喷水柱的情景似曾相识。他们记不起是过去见过,还是听人说过,反正眼熟得很。正是这种难以确定的模糊印象,让他们莫名紧张。他们连忙调转船头,拼命地往岸边驶来,生怕迟那么一步就会被它一口吞掉。
       听说这么大的一条鱼搁在滩涂,南岛村的人倾巢出动,他们不敢冒失地靠近它,只是远远地站在防波堤上好奇地看着。等到我半信半疑地来到海边时,潮水已经退去,那条我和别人同样没见过的巨鲸,这时候暴露无遗地卧在沙滩上。陆老头儿正小心翼翼地朝它走去,手里拿着一支拐杖般长的木棒,大概打算用来防身的。我觉得他滑稽透了,如果那是一条在海里游的鲸鱼,别说这么一支木棒,就 是拿孙悟空的金箍棒来也不一定管用。我知道它尽管大,但目前没戏唱了,这好比戏里唱的虎落平原蛟龙困浅滩,离开水后它就连翻个身都成问题。所以我目不斜视,脚下的拖鞋吧哒吧哒响,大摇大摆地朝它走去。站在防波堤上的人们,见我胆子这么大,也都跟屁虫般跟在我屁股后面。
       来到鲸鱼的身旁,我们才知道它远比站在防波堤上看到的大多了,它就像一座小山横在我们的中间,我们只能彼此看见头顶上来回晃动的一撮黑发。巨鲸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当它那被胶条般鲸须覆盖着的宽大嘴巴,时不时涌出一汪汪散发着浓重腥味儿的涎水,我们才明白它依然活着,只不过活得比较狼狈比较无奈。大家东看看西瞧瞧的,好奇得很,只是谁都不敢冒失地靠近它的尾巴。那条尾巴冷不丁地会在沙滩上拍出一个坑,声音很响亮。他们害怕一不小心被它拍着,那样的话即使不变为肉饼,恐怕也得落个骨折肉绽的。对于那条扇面状的巨大尾巴而言,人不见得比刀面下的黄瓜牢固多少。
       我围着鲸鱼转了一圈,随后叫人扛了一根船上用的竹篙来,我想量量这个大家伙究竟有多大。竹篙是三米长的一根,我和陆老头儿两人抬着从头至尾丈量,足足量了十下,这也就是说鲸鱼有三十米长,几个老渔民凭经验估计这鲸少说也有五十吨重。精明的人立马儿算了一笔经济账,说仅这么一条鱼就抵得上村里所有渔民半年捕捞量的总和,且不说那还不是纯净的鱼肉,有大鱼小鱼海苔小虾,没准还有废弃的破鞋及胶皮轮胎什么的,现在的大海 都快变成垃圾场了。这么一算,人群一阵骚动,原先对巨鲸尚怀恐惧心理的人们都活跃起来。现在,在他们的眼里巨鲸已不再是一个神秘的令人敬畏的海底生物,而是一堆能让他们大快朵颐能让他们换来哗哗直响的钞票了。许多人回家拿来刀斧,挑来竹筐,准备趁巨鲸还活着,趁它肉质还新鲜的时候,好好瓜分这份意外的收获。
       我是这个千余人小村的村长,因此大家推选我来执行对鲸肉的分配。我也就当仁不让,开始指手画脚,叫人回村把铁匠铺里的那只重磅铁锤拿来。如果不先敲碎它的颅壳,我自以为是地说,是没人动得了它一个手指头的。趁人拿工具的空隙,我又捡了一根树枝递给村里的会计,叫他蹲在沙滩上,好好算算每户人家大概能得到多少鱼肉。这项精细的工作费了他不少脑筋,因为这五十吨重的巨鲸毕竟不是煞白的鱼肉,难免还有五脏六腑,还有骨头,还有那个显然没有多少肉两的硕大的鱼头。好在会计是个能干的人,在众人的围观下,他干枯的手指捏着小树枝在沙上龙飞凤舞,如同书法表演一般,很快就拿出了一个让人心服的方案。那就是不管你的家境如何,只按人口多少计算,到头来分到的都会有肉有骨头搭上杂七杂八的内脏。至于那个鲸鱼头,当然也会被砸成二百六十一份,分到全村二百六十一户人家的手中。
       他们把铁匠铺里的那只大铁锤,扛来放在我的面前,我拎了拎觉得有点沉,正想在人群中找个壮点的家伙,让他抡开膀子往鲸鱼脑壳上砸。这时,我看见陆老头儿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他走得那 么急,潮湿的沙子被踢得四处飞溅,一直围在我身边的人忙不迭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自从我与他量了鲸鱼的身长后,他就一直守在它的身旁,他脱下汗衫蘸饱海水,不停地淋在鲸身上。鲸鱼那蓝灰底上缀着白色斑点的皮肤,光滑柔嫩,在毒辣阳光的照射下,仿佛被开水烫过一般,到处都起了气泡。陆老头儿对待这条鱼就像对待他生病了的儿子一样尽心,让我们看了觉得好笑,虽然他这辈子连半个女人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儿子了。
       他冲到我面前,二话不说先拎起大铁锤摔了出来。他摔得有点急,身体又单薄,差点儿把自己也摔个大跟斗。做完这件事后,他绷着脸问我为什么要杀鲸鱼?
       我故作轻松地说,谁说我把它杀了?你看见我杀它了吗?我们不是在说说的么。
       不知怎么回事,面对这个老头儿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我们打算把这条鲸鱼杀了,尽管没准他早已知道。我觉得心里有点虚。
       "你不杀它最好了。"陆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想杀它,你得先动手杀了我。"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没有人这么跟村长说话的,他们闹不明白向来沉默寡言的陆老头儿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倒没什么的,只是认为他说话不该这么冲,这让我有点不高兴。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鱼不拿来杀,难道你把它拿回家养在玻璃瓶里不成?
       "养它我没那本事,你也知道没人有这个本事。"陆老头儿说,"再说它也不需要我养,自会有 大海来养它。只是你没资格杀死它,这鱼不是你养的也不是你发现的,你有什么资格?"
       陆老头儿的话激起了我心中的狠劲,我硬着脖根说,如果我非要宰了它呢?说着我洋洋自得地对周围的人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什么鱼是杀不得的呢。大家一阵哄笑。有人说既然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鱼,到时候多分一份鱼肉给他好了。
       陆老头儿好像没听见这话,依然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杀它也可以,如果你不打算继续让渔民打渔,不打算让村里的人活下去的话,那你就尽管动手好了。"
       这话说得大家一头雾水,我们弄不明白这跟大家的生死有什么关系?我想你这老头儿不让杀鲸鱼就直说,何必搞得鬼鬼神神的,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
       "它是海公。"陆老头儿接着说,"还没听说过哪个渔民连海公也要杀的,救它还来不及呢。它从无边无际的大海单单选择我们这个地方歇脚,算是我们南岛人有福了。"
       陆老头儿的话说得不重,也没有多少神气,却让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我也傻了。我们从小都听过我们的爷爷,我们的父亲,以及村里的老渔民说起过有关海公的种种神奇的传说,说海公发怒的时候能喷出三丈高的水柱,只要尾巴轻轻一甩,就能打翻一条船。他们谈论它时脸上流露出来的敬畏的虔诚的神色,让我记忆犹新。对于靠海吃饭的人来说,翻船当然是最令人忌讳的一件事了,别说碰到,就是平日的谈话当中也尽可能地避开"翻 "字,或与这个字谐音的其他的字。我们称船上的帆为篷,吃鱼的时候,宁愿让另一面鱼肉剩下喂狗喂猫,也不愿意伸筷子把它的身子翻过来。没人会想到眼前这个被困在滩涂上随时都会毙命的庞然大物,就是传说中威风凛凛的海公。
       陆老头儿把话说完,自个儿又回到巨鲸的身旁,依然用那件汗渍斑斑的汗衫,蘸饱海水来湿润它的皮肤。他还笨拙地清洗着它来历不明的伤口。这期间,巨鲸头尾摆动,挣扎了几次,但都由于缺少足够的水,它的挣扎变成了一种徒劳的无效功。大部分年纪大点的渔民开始过去帮陆老头儿的忙去了,只有几个年龄与我相仿的青年,犹豫不决看着我的脸色,问我该怎么办?我正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发泄呢,我朝他们吼道,难道你们眼睛瞎了吗?这么大的海公躺在鼻子底下,你们还用得着来问我该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
       他们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脑袋,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沙地上划拉着。我也知道这几个家伙跟我比较铁,都是从小与我一块玩大的,他们是想帮我挽回点面子什么的,只要我开口。一直以来,我们这批不是部队转业,就是高中毕业回乡的青年人,对村里那批老家伙很是看不惯,我们想做点什么事,他们总会在一旁说三道四,说上辈人是怎么怎么说的。这让我们很憋气,恼火得很,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过了片刻,我的口气缓和了下来,我对他们说,其他的话就别再说了,我心里有数的。我说就是救它也还不得靠我们?我叫了其中的两个回村抬了 一块塑料编织布来,还拿了几根竹竿,然后把陆老头儿和那些没头没脑在瞎忙的人请到一边,在鲸鱼身上搭起了一个遮阳篷。可是鲸鱼实在是太大了,那块原本在船上遮盖货物用的条纹塑料布,只能勉强挡住它身子中间的一段,头和尾巴依然在七月的阳光下暴晒。虽然现在大家都想通了,一心想救它,让它重返近在咫尺的大海,但对于一个有着五十吨重的大家伙,就是移动一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只能做到这一点,更多的是寄希望大海的再次涨潮,最好它自己争气,能划拉着双鳍游回老家。
       中午的阳光越来越猛,滩涂面上的沙子开始泛白,水汽蒸发了,远处的人影影绰绰,仿佛也快要被蒸发了。大家还在忙碌,可现在除了拎点水抹抹鲸鱼的双眼与嘴巴,不知道还要做什么。我们连中饭也顾不上吃,身体已经疲乏透了,许多人茫然地坐在沙滩上,看看不远处湛蓝的大海,又看看无声无息的巨鲸。这两者之间距离这么近,然而始终却没办法把它们结合在一起,这让我们感到什么叫做无奈。
       有人想起跟渔政部门联系,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打了个电话。对方的态度倒非常热情,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后,答应派人过来,让我们无论如何再坚持一阵子。我心想我们再坚持多长时间都无所谓,只是不知道那鲸鱼还能不能坚持,再这么下去的话,恐怕它要被猛烈的阳光晒成大鱼干了。可是除了等待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一个半小时后,平静的海面上驶来了一只渔政 部门的快艇,由远而近的马达轰鸣声,让我们精神一振。我们跳将起来,跑入浅海,合力把快艇拖上沙滩,以免这几位大救星的鞋子被咸腥的海水泡湿。这三个戴着大盖帽的人物,一边抽着我敬去的香烟,一边饶有兴趣地围着巨鲸走了一圈。当他们把烟吸完,解决问题的方案好像也出来了。一个家伙打算把烟头在鲸身上揿灭,然后就宣布他心中重大的方案。但是看到跟在他们身后的我们,拿眼睛看着他,似乎意识到这种行为不太妥当,于是嘿嘿一笑,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狠劲把它拧进沙里。他整整自己身上挺括的制服,轻轻巧巧地只丢下那么一句话就走了。
       他说你们这么多人都救不了它,我们更不必说了。他说也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能耐把它弄到大海里,惟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等待大海涨潮来救它了。
       说完他们就走了。好多人还没来得及见他们一面,那艘一路上放着响屁的快艇载着这些个打市里来的大人物,早就不见了。临走前的一番交待,倒让我们长了见识,他们说这是一条成年蓝鲸,(我们知道了鲸不仅仅分小的老的雌的雄的,还分蓝的白的红的绿的)属国家二类重点保护动物,(重点保护的!)让它死掉是要犯法的,(要犯法的!)想尽办法也要挽救它。(办法想尽了,能不能救它只有天知道!)
       大家又陷入了茫然的状态,渔政官员说的话等于没说。有人泄气地说既然该管的部门都不管,我们饿着肚皮在这里瞎折腾干吗?死活由它去好了。 另外一个人马上接过去道,你说的是气话,海公是躺在我们南岛的滩涂,又不是躺在渔政办公室门口,他们不管拉倒。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连把一条鱼弄回大海里都办不到。那一个说,数你力气大,你倒试给大家看看。这个家伙也是个认死理的人,倔得很,不服气地说,你就睁大眼睛看着吧。说着他拿起一把铁锹,从鲸鱼的尾巴那里开始,一铲一铲挖着泥沙。别人问他干什么,他说你不给它挖条水路出来,难道鱼会长双腿自己走回大海里去?
       这个赌气的人的话提醒了我,这么做倒不失为一个让鲸鱼舒服点的办法。虽然让它游回大海可以讲是一句笑话,但不管怎样,做比不做总要好,至少可以让鲸鱼的下半身浸在水里,可以活得长久一点。我招呼了几个人绕着鲸鱼的身子挖了一道渠沟,接着一起朝大海的方向挖去。海水倒灌进来时,鲸鱼动了一下鳍和尾巴,这让大家感到无比欣慰和喜悦。
       我呢,情绪上也受到了鼓舞,不死心地又拎起了话筒,一口气给市里几乎所有的电视台和报社打了三十多个电话,还意外地拨进了无线电台正在直播的热线,应那个女主持人的要求,介绍了巨鲸受困的基本情况。听着平日熟得不能再熟的甜美声音,这时候专门对着我的耳朵说话,还喘着细微的鼻息,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我有点像做广告那样,笨拙地呼吁大家来救救鲸鱼,我说它现在很可怜,连口水都没得喝。只要电话打进去的新闻单位,都表示愿意帮忙,可他们又说现 在时间已经很晚了,都快五点钟了,而大陆和南岛最近的地方也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航程,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船只。他们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了。
       他们还问鲸鱼有没有可能趁夜里的涨潮游走,如果游走就没意思,他们就帮不上忙了。我说我也不敢肯定,反正现在它还像懒汉一样躺着晒太阳呢。挂了电话后我有点迷惑不解,听口气他们倒希望鲸鱼一直被困在滩涂上。好在他们答应派记者来关心这件事,这对我们这批疲惫不堪甚至快要虚脱过去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鼓舞。我没有过多地去琢磨他们的话,只想着这事总算引起上级的关心了。
       晚上九点多钟,大海开始涨潮。好像有人在某个地方固执地往大海里灌水,海水缓慢地满起来, 大海像一个吃相很好的人,张开阔大无边的嘴巴,一口一口斯文地啃着沙滩这块大饼。潮水接近鲸鱼的身旁,我们拔掉竹竿,揭掉撑在鲸身上的条纹塑料布,把它们扛到防波堤上。我们沿着弯曲的防波堤默默地站着,面对逐渐被夜色掩盖的鲸鱼,仿佛要送一条大船出海似的。平日涨得飞快的潮水今天却动作迟缓,老半天还能看见鲸鱼黝黑的背部露出在水面。
       这时候,一条小船借着潮水冲上滩来。由于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鲸鱼的身上,没有听见夹杂在涛声中的微弱马达声。等到发现时,这条玩命的小船已冲到了岸边。船上下来两个浑身湿透的家伙,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从船上跨下来,膝盖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上。那个船老大倒像是见过风浪 的,把那两人递来的酬金塞在裤带里,一声不吭,就调转船头。我们目送着小船在浪头上一翘一落,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下船的两个人打扮得有点古怪,身上都穿着一件满是口袋的土黄色马褂,大热天的还穿着高帮的靴子。他们先就宝贝般地摆弄着照相机,对我们这些围在他们的身旁、给他们打火把的人,熟视无睹。等到把照相机的内脏里里外外地摆弄一番后,其中一个头发鬈毛的家伙才抬头问道,请问哪位是村长阮云龙?我说我就是。我们这才搞清楚,这两个狼狈却自大的家伙是市里一家报社的记者,他们接到我的电话后,考虑再三,还是连夜赶来了。
       鲸鱼呢?他们问道。并转动身子四处张望,好像我们把鲸鱼藏在口袋里了,鲸鱼在哪里?我说你 们刚才没看见吗,它就趴在下面的滩涂上呢。说着我转过身,准备把鲸鱼指给他们看。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潮水已经涨到防波堤的墙根,鲸鱼巨大的身子被海水淹没了。我们寻找了老半天,总算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它一条狭窄的脊背。我说那就是白天说的鲸鱼。他们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怀疑我拿礁石骗他们。我说我以村长的名义发誓,那就是鲸鱼。于是他们半信半疑地拿照相机拍了一阵,闪光灯强烈的光芒把海水照得像鱼鳞一样泛白。
       看得出来,他们拍完照后还是很失望,这么大老远的冒险赶来,仅仅拍到一个难以确定的鲸鱼的影子,换作我的话也高兴不起来的。但是,对于我们,对于南岛村一千多人来说,这个结局是完美的 ,令人高兴的。海公终于被救起了,它终于回家了,这一天大家的辛劳总算没有白付。在回村的路上,我带头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歌,这是我在部队学到的歌,转业后几乎就再没唱过。现在唱起来还挺顺溜的,许多人也跟着唱了起来。谁都没有留意这支举着火把洋溢着欢乐的队伍中,还夹杂着两个报社的记者。他们一路上嘟嘟囔囔的,不停地抱怨着什么。我们没工夫去理他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了。昨晚我答应那两个记者,在他们回去前,带他们去看看鲸鱼搁浅的地方的。他们还说要采访我。我想我是没什么值得好宣传的,一路上就不停地给他们介绍南岛村的整个情况,诉说这个小岛由于偏僻带来的贫困,作为村长,我有义务和责任,把岛内惟一的一个村子的经济 与建设搞上去,我希望他们多宣传宣传这些。然而他们对这些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一个劲地问长问短的,都是有关那条鲸鱼的事。
       来到海边,清晨的雾气浓重,潮水也还未退去。我看到灯塔看守人陆老头儿站在防波堤上,一动不动的,似乎这个样子他已经站了一夜了,从昨晚到早上,他就那样把手掌搭在额头,茫然地张望着海面。我对记者说这就是第一个发现鲸鱼的人,"喂,他们想采访你哪。"我叫道。可是陆老头儿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依然像礁石一样古怪地望着大海。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忧心忡忡地问我们:"你说它为什么非要呆在那里啊?"
       我们往海面望去,就看到了那条鲸鱼。那条我们以为早被潮水带走的鲸鱼,此刻还留在浅海里, 尾鳍拍着海面,水花四溅,声音沉闷。缓慢退去的潮水,已经让它显露出狭窄的背部。两个记者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接着双手哆嗦地去装照相机的镜头。越是焦急,那个炮筒般的镜头越是装不上去,于是他们就咬着牙根骂那相机,骂自己笨拙的双手。好不容易弄好了,他们兴奋得像条发情的狗,在大堤上蹿前跳后。我说鲸鱼没那么快就游走的,慢慢来。他们根本就不理我,举着相机一阵狂拍。后来还在堤上搭起了三脚架,拉开架势,大有非把鲸鱼的每根胡须拍下来,誓不罢休的样子。转眼工夫,地上便扔满了随风滚动的柯达胶卷的包装纸盒。
       与昨天相比,鲸鱼不但没有游回去,反而离大海更远了。也就是说,我们昨天的忙碌与努力,全 都打了水漂。当鲸鱼的身子整个地暴露在沙滩上时,大批的记者也陆续赶到了南岛。有扛摄像机的,有拿话筒到处没话找话的;有给鲸鱼拍照后又不停地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的;还有一个派头大得很,竟然拿着手机,通过无线电台直接播送他那咿里哇啦的声音。总之,五花八门的记者都赶来了。随着消息像台风一样刮扫开去,前来南岛停靠的船只接连不断,一刻不停地往下卸人。问都不用问,这些兴致勃勃的人,专门就是冲着那条大鲸鱼来的。
       看到成千上万的观光客,来到这个平日连海鸟都不愿久留的小岛,我们感到非常骄傲。开始时我们任由他们涌到鲸鱼的身边,与巨鲸合影留念,允许他们亲手摸摸它光滑的皮肤。可是过不了多久, 人越来越多,有些莫名兴奋的家伙开始爬到鲸鱼的背上,展开双臂,洋洋得意地在上面走来走去,有的还用手指去戳破水泡,去撕它的皮肤。那些阳光晒得快要脱落的皮肤,只要轻轻一撕,就会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肌肉。就这样他们还不罢休,他们还把手指头戳到柔嫩的肉里搅来搅去。
       
       陆老头儿见着一个就上前拉扯,大声骂他们是不是人,还有没有良心?良心被狗吃了?他把喉咙都叫哑了,可根本没人理他。我们不得不采取保护措施,在离鲸鱼周围五米左右的地方,拉起了一道绳子,并且指定了几个长相凶点的青年,手执木棒,来回巡视,发现哪个敢钻过来,就给他一下子。
       时值中午,阳光毒辣,海面上吹来的不再是风而是阵阵热浪,如果再不把鲸鱼弄回大海,它非死不可。它的皮肤大片大片地脱落,里面露出的肌肉都有好几张草席那么大了。好在经过昨天的营救,我们多少有了一些经验。我叫人抬来绳子,打上上百个活套环编成一张大网,分别兜住鲸鱼的头尾,然后又把家中有船只的人都集在一起,准备活生生地把它拖到深海里去。但不幸的是这个计划失败了。这主要怪我们村里的船只不够,总共才三十多条,船又小,马力根本对付不过来。虽然事先在鲸鱼和大海之间挖了一道不算浅的水沟,可鲸鱼比我们想象的沉多了,非但纹丝不动,那几十条船倒乱成一团,差点儿撞在一块儿。这么下去,弄不好就会鲸死船沉的,我们决定先吃饭,积蓄气力,等到晚上涨潮的时候再说。
       在炎热漫长的等待中,我们意外地挣了一笔钱是大家事先没想到的。到了吃午饭的时辰,那批上岛来的人,没亲没戚的,连找个吃饭地方都没有。这下子乐坏了小杂货店的老板,这个村中惟一的小店,迎来了有史以来阵容最大的顾客群,整个货架转眼就被搬空了。他们为抢到那些积满灰尘的方便面火腿肠,那些一辈子都卖不出去的锈迹斑斑的罐头,差点打起来。谁都大方得连价格也不问,把钱一扔,拿了东西就走。即便如此,好多人还是空着肚子,扬着手中的钞票,怨气冲天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钱让我们这些迟钝的渔民脑壳一下子开了窍,一些人赶忙回去烧饭煮茶叶蛋,取下屋檐下挂着的鱼鲞蒸熟,学城里人的模样,在防波堤上摆开了一溜小吃摊。其他人见了眼红,也管不了鲸鱼那么多了,照猫画虎,搬出桌凳,搬出家中能吃的东西,都做起了买卖,反正离涨潮时间还早着呢。那些观光客就像阔佬一样坐在堤上,一边吃着饭,一边远远地观看着鲸鱼。
       大海重新涨潮,已到了晚上九点多。在此之前许多观光客走了,他们已经看够了鲸鱼,说鲸鱼半死不活地躺着,没什么好看的了。我心想总不能叫大个子鲸鱼拿大顶演个把戏什么的给你们看吧。剩下的一部分人依然坐在灯火通明的防波堤上,嚼着虾仁鱼干,喝着特意为他们从大陆运来的啤酒,醉眼惺忪地看着海水缓慢地涨上来。等到海水淹没鲸鱼的脊背,我们重新开始行动,把全村三十多条船 开出洋面。为保险起见,还请了几条船来帮忙。那些船的马力都要比我们的大,船老大也乐意帮忙,因为他们的船已被租包,不等到把鲸鱼弄回大海他们是无法离开南岛的。他们说闲着也是闲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近四十条船按马力的大小在海面上排成三角状,马力最大的排在最前头。机器一齐开动,轰鸣声震耳欲聋,把倒映在海面上的灯光震成一地细碎的鱼鳞。现在,被海水淹没的鲸鱼拉起来容易多了。当牵引的绳索绷得像根琴弦时,鲸鱼的尾翼痉挛,不断地剧烈摆动,与我们僵持着,好像它不愿意离开足足呆了两天两夜的那片沙滩似的。几分钟后它突然失力,安静了下来。我们屏住气,把船速调到慢挡,缓缓地将它往深海方向拉去。
       此时月上中天,像一只吹足了气的鱼鳔浮在我们头顶。到了足以让巨鲸翻筋斗的深海区,我用长柄弯刀一个接一个地挑开它身上的活套绳结。我挑得缓慢而又果断,生怕锋利的刀刃不小心伤着鲸鱼。看着它身上的绳网散开脱落,我们以为它会像当初那样,高高举起尾翼,在海面上拍出一个响来,接着再调皮地喷出一道水柱。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它仿佛精疲力竭,带着忧伤疼痛,与一条失去生命的鱼能做的一样,默默地消失在大海深处。海面上惟有粼粼的月光,倏忽不停地在变幻。
       按照事先约定,我们还是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鞭炮,鞭炮声音清脆响亮。少许,遥远的防波堤上也响起了鞭炮声,声音缓慢传来,听上去就像我们这边的回音。那是他们听到我们的信号,知道鲸鱼 已被顺利地送回大海,为了庆贺也为了送行,祝"海公"一路平安。我看着飘满炮皮的海面,无声无息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总觉得鲸鱼已经死了,即使活着,恐怕它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这种预感不幸成了现实,已是五天后的事了。南岛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陆老头儿依旧守着灯塔,渔民依旧驾着渔船,早上出海晚上归来,跟从前一样,愁眉苦脸地算计着一天的收获能不能换个好价钱。这种靠几尾鱼虾过生活的方式已让我厌倦,我做梦都想如何把村里的经济搞上去。我寻思着能在旅游开发上做文章。如果再来条鲸鱼就好了。我想,最好个头小点儿,别像送走的那条那么大,我们就可以在滩涂修那么一个池,好好供着它,那就不愁没人来看了。只要有人来就得吃喝拉撒,只要吃喝拉撒就得花钱。
       几天来我一直坐在村委会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就这么胡思乱想,在纸头上划拉来划拉去地弄着我的构想。直到这天傍晚,外头熙熙攘攘的,吵得我心里烦透了。我正想出门吼他们两句,有人进来跟我说鲸鱼死了,不但死了,还被人用船拖回来了。我心想真是老天有眼。
       鲸鱼死在三里开外的海峡洋面上,收网回来的船只发现了它。它肚皮朝天,像一只蒲瓜在波涛中沉浮。他们经过仔细辨认,确定它就是被我们放回大海的那条鲸鱼,他们用绳索捆着它僵硬的尾翼,拴在船尾,把它拖回南岛的沙滩。
       鲸鱼是放归那天就死了,还是后来死掉的,现 在已无从知晓。从外表腐烂的程度看来,应该说死去已有时日。它的身子像充气过足的胶皮内胎,整个地膨胀起来,比它活着的时候将近大了一倍,如果拿根针扎它一下,没准就会怦然爆炸。缀着白点的蓝灰色皮肤被放大得如花豹的斑纹,上面糊着的灰白色胶状黏液,腥臭难闻,把一岛的绿头苍蝇都引来了。可以断定,它的内脏烂透了,没人愿意把它杀了,再来吃它的变质的鱼肉。
       面对鲸鱼巨大的尸体,我们不知该如何处理。陆老头儿建议把它埋了。既然它命该如此,上苍也怪不得我们了,陆老头儿说,不如好事做到底,让海公入土为安。他神色黯淡,这几天瘦得腮帮只剩一层皮了。我想法跟他的可不一样,我说,白白埋了太可惜了,能不能把它制成标本,造座屋子好好供着,一方面也算对得起它,另一方面也可以供人参观,增加村里的经济收入。我把脑中酝酿良久的设想稍作更改,和盘托了出来。我说除了鲸鱼标本外,我们再弄些大鲨鱼、大海龟、大鳇鱼、大海星、大鳗鱼什么的标本,摆在一起,成立一个海底世界博物馆。再建些旅馆饭店等配套设施,把我们南岛弄成个旅游观光的好地方。
       "到时候打渔这种劳累的活儿就不用干了,"我信心十足地说,"大家把船弄弄干净,只要载着观光客去看看红树林,看看灯塔什么的,就坐着收钱好了。"
       没人反对这个美好的构想,这让我觉得很得意。说做马上就做,我立即给市自然博物馆打电话,问问他们的标本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们可没有鲸 鱼的标本,只有一条凶相十足的鲨鱼算是最大的了,也就是十来米长的样子,凌空悬吊在大厅上方--有一次我上市里办事,瞅空进去逛了一回,没什么好看的。我想我们要弄的肯定要比他们的强,有一条巨无霸的鲸鱼就把它全盖了。但鲸鱼标本制作的费用令我神情大落。
       "最低预算要八万元。"自然博物馆的人在电话中说,"如果你要搞一个展馆,没有百十万是拿不下来的。"听得我的舌头打结,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稍许,那个人以帮困解难的口气说道,"要不卖给我们得了,我们愿意出五千元买了它,这个价不能再高了。你知道我们把它制成标本,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我没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心想才五千元,简直是在打发叫化子嘛。大家也都认为他们欺侮人,说还不如把它沤成肥料值钱呢。这点钱就想买走一条这么大的鲸鱼,门都没有。
       我们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按陆老头儿说的,埋了它。当然,埋也有个怎么样的埋法。我的意思是既选择这手棋,就好好走,给鲸鱼建个世界上最大的,至少在中国是数一数二的坟墓,一座能把游客眼睛看直了的鲸墓。
       墓址选定在岛的东端,也就是村头。这考虑了不但要让上岛的人一目了然,就是海上来往的船只也可以看得明白。我们把那片野生的木麻黄林砍出一大块空地,接着不停地挖,花了一天的时间挖了一个两米多深的大坑。坑挖成后,把巨鲸怎么放进 去又费了我们一番脑筋。最后我们动用了滑轮绞索,在它的身下垫了许多圆木,就像把一艘打造好的新船放到海里那样,一寸一寸地移动,最终把庞大的鲸鱼尸体拖进大坑里。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我们没日没夜地砌砖头抹泥灰,到了第三天终于把鲸墓建好。看着这个三十三米长五米宽三米高的水泥盒子,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它用掉了我们八吨水泥和三万多块砖头,但我们觉得值。我们把它弄得体体面面,四面抹得有棱有角,还在外墙上刻上了繁复而美观的纹饰,就像给皇帝造宫殿那样尽心。我们还请了一个大学教授写了一篇相关的文章。文章写得拗口难读,可内行的人看了都说写得好,说是在说我们和鲸鱼的好话。只是这篇文章实在太贵了,那个干瘪的老头儿居然一个字要一元钱,包括标点符号。想着它今后能带来经济效益,我们就没有过多计较。这篇金贵的文章现在已刻到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了,这两天就等它从大陆那边运过来。只要把那块石碑在墓前一竖,我想,它就是世界上最宏伟最漂亮的鲸之墓了。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么一座举世无双的墓,在建好的当天夜里就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天快亮的时候,鲸尸发出的腐败恶臭总算有所淡薄。尽管眼下是七月大热天,但我出门匆促,只穿了一条裤衩,被海风和清晨浓重的露水冻得直颤抖。灯塔的里外躺满了人。这些可怜的人经过数天的疲劳和一夜的惊吓,睡得都跟死猪一般。有人在睡眠中大概梦到了伤心的事,睡着睡着竟抽泣起来 。真是可怜的人。我寻思回家拿件衣服穿穿,同时打探一下村中的臭气有没有散去。
       大概和早上下降的气温有关,村子里的臭味已经没有像昨晚那么浓重。一路上,我看见许多被臭气熏死的鸡鸭,东倒西歪地躺在路边;庭院里昨天还生机勃勃的花草,现在像一簇燃烧殆尽的火柴梗,蔫不唧地耷拉着脑袋。回到家,我发现自己养的猪也快完蛋了,
       我不敢在家呆太久,毕竟臭气还未散尽,我匆忙套上衣服,又胡乱抓了些吃的东西,就跑回到灯塔。我一路跑一路想,想着这个村子再也无法住人了,想着我们要离开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视线就模糊起来。不知不觉,我的泪水流满了我的脸庞。
       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大家心里都明白,回家是没有任何希望了。一些妇女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房子,又听说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鸡鸭都死了,伤心得像一个失望的孩子,呜呜大哭起来。我心里更加感到难受。本来我是想替村里办件好事的,没想到结果却落到这个地步。陆老头儿蹲在炉灶前,默默地往灶肚里添柴火。他几乎把所有的大米都搬出来了,用他那个单身汉的铝锅不停地煮粥,煮了一锅又一锅。虽然这暂时解决了我们的饥饿,可这千余人总不能在灯塔上呆一辈子吧。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之时,那些昨晚在船上过夜的人,出人意料地拉回了一船的防毒面具。原来,夜里的潮汐,悄无声息地把他们的船只从浅海带到了深海区,而他们因为极度疲惫,睡得死沉竟毫无 觉察。早上醒来后他们大吃一惊。他们看到了隐隐约约的陆地。他们想回到臭气冲天的村子也不是办法,干脆直奔大陆求助去了。他们先去市公安局,警察说这又不是治安事件,他们管不了,末了建议他们到消防队去看看,说如果是毒气泄露,那里有的是防毒面具。于是他们去了消防队。说明情况后,消防队的人拿他们的身份证做了登记。毕竟是救火的,他们干脆利索,很快提拨了一批防毒面具交给他们使用。
       没有什么场面比我们全村的搬迁更悲壮、更阴森的了。除了小孩外,我们每个人头戴防毒面具,把笨重陈旧的家什一件件往船上搬。我们决定搬离南岛。随着中午气温的逐渐升高,鲸鱼墓的大口子裂得更大了,从里面释放出来的已不仅仅是刺鼻的恶臭,还溢出腐尸的呈现着铜锈绿的液汁,像坚韧不拔的鼻涕虫,行动缓慢却固执地朝村子里爬来。这让原先抱有修复鲸墓念头的人彻底死心。街道上满是形状奇异的人,那个有着短促猪鼻子模样的面具,让我们看上去就像一群直立行走的猪。我们相互认不出谁是谁,也无法交谈。明媚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到地上,我们就踩着自己怪异的影子,默默地走来走去,把东西从昏暗的屋里搬出,又机械地送到村头的船上。到最后,我们搬着搬着突然恐慌起来,仿佛自己行走在阴间地狱里,大热天出的不是汗,而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陆老头儿坚决不肯随我们搬迁。不知是他年轻时的落水对他打击太大,还是留恋灯塔的缘故,反正任我们怎么劝说,他就是死活不肯上船。我们给 他留了一个防毒面具。
       当船队驶离村头时,绝大多数的人忍不住嚎啕痛哭。我们谁都不知道离开南岛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将来的生活怎么样,我们眼看着给我们送行的陆老头儿越来越小,小到像只蚂蚁,最后融入岬角的礁石之中。只有那座高大的灯塔还惘然无知地矗立在那里。一刹那,我觉得南岛的整个形状就像那条该死的鲸鱼,横卧在茫茫的大海里,而那座灯塔,就像鲸鱼奋力喷出的水柱,令人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