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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代表作]论“先秦学术体系”的汉代生成
作者:李振宏

《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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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我们现在所了解的“先秦学术体系”,先秦诸子的学派划分,形成于汉代;汉人根据他们的时代需要,对先秦诸子学进行新的阐释或改造,而这种改造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先秦学术的真实面貌,已经不利于我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掘先秦学术的思想价值。另一方面,按照学派的划分去思考,先秦思想,也容易造成这样的弊端:对于某一学派内部,重其共性而忽视个性,而学派内部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对于不同学派之间的个性来说,又造成重视个性而忽视共性,忽视各学派共同的思想文化前提,忽视三代文化对于先秦学术的奠基意义。先秦时期留下来的可以名家的学者并不很多,分别称为某学某学即可,如老学、孔学、庄学、孟学、荀学等等。
       关键词:先秦学术体系;诸子学;汉代学术
       2000年来,关于先秦学术,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理解模式,儒、道、墨、法、名、阴阳是其基本图景,而且,学派之间有着那么明确的学术分野,思想主张,泾渭分明,以至于对于每一个有名姓的人都可以明确地划归于某一学派。对这样一个传统的先秦学术体系,学界不断有人提出质疑。比如老庄的异同问题,把他们归入一个统一的道家学派是否合适;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的关系问题,是不是像人们理解的那样水火不容等等,此类问题的讨论不绝于耳。但人们却很少思考一个与此有关的更为根本的问题,这样的学派划分体系是如何产生的,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强加给我们的,还是本来就是如此,具有不可质疑的天然性质?其实,先秦时代的诸子学究竟是什么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术体系,学术派别的分布究竟如何,是一个需要重新认识、重新研究的问题。最近看到熊铁基先生的大作《汉代学术的历史地位》,很受启发。熊先生说:“后世流传至今的群经诸子,都是汉代的东西,是汉人传授、整理过,甚至重新编定的东西……现在可以肯定,先秦的群经诸子,决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样子。越来越多的出土资料,在这方面提供了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力的证据。”熊先生这话很有见地,本文实际上就是对熊先生论断的进一步展开。
       一、“先秦学术体系”生成的过程性考察
       在先秦时代,人们并没有按照学派划分的思维模式认识当时代的学术。
       《庄子·天下》篇是迄今我们可以看到的最早的先秦学术史著作,作者评论天下学术。先后讲到了墨翟、禽滑厘、宋研、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等10多位学者。为着后文分析的方便,我们将《天下》篇对诸子的评论,尽可能详尽地摘录、征引出来: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研、尹文闻其风而悦之。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辨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
       《天下》篇的作者把天下道术分为六类,显示出一定的学派意识,但却没有提出学派观念,没有使用道家、儒家、墨家一类概念。在《天下》篇的学术分类中,关尹、老聃与庄周分属于不同的类别,显然不是后来《汉书·艺文志》所说的同属于道家,庄周与老聃有明确的思想分野。后世看作是法家代表人物之一的慎到,《天下》篇所指出的思想精髓是“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这和人们所理解的慎到的“术”的思想似乎也连不起来,而事实上更接近于老子的道家思想。《汉书·艺文志》把尹文归入名家,而《天下》篇所揭示的尹文思想是“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尹文似乎也难以与名家相关。总之,《天下》篇所描述的学术体系,和后世人们对先秦诸子学术的理解大相径庭。
       紧接《天下》篇之后的学术史名篇,是《荀子·非十二子》。是篇中,荀子分别批评了它嚣和魏牟、陈仲和史蝤、墨翟和宋研、慎到和田骈、惠施和邓析、子思和孟轲等六说12位代表人物,他对于六说的区分,只是有着若隐若现的学派意识,与后世所理解的先秦学派又划然不同。是篇曰:
       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蟊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忍情性,綦豁利歧,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蝤也。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馒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钎也。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圳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日: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盂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嚯嚯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此处子游疑为“子弓”之误)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太古,教之以至顺,奥变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六说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亲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以为臣,是圣人之不得执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很显然,荀子把子思和孟轲排斥出了孔子和子弓所代表的学派之外,更没有把孟轲看作和自己一样是同出于孔门的后学,这与后人以孔孟荀来代表儒家学派是很不相同的。《汉书·艺文志》中有《田子》25篇,归于“道家者流”,而《非十二子》则批评田骈是“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圳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
       分”,这和道家似无牵连。《非十二子》把田骈和慎到归为一类,与《天下》篇对他们的描述颇相一致。是篇中把宋研和墨子列为一类,和《天下》篇中对宋研的评论是一致的。《天下》篇说他“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确实符合墨学的思想原则。而后来的《汉书·艺文志》则把《宋子》18篇归入了“小说家者流”。还应该指出的是,是篇中批评它嚣和魏牟、陈仲和史鳝,似乎不是批评他们学术思想的内涵,而是批评他们学术思想的性质,批评他们的学术个性,不符合学派划分的内在逻辑。这说明,是篇中对天下学术的评论,不是以学派为根据,而是因人设论。
       《吕氏春秋·不二》篇评论天下学术,曰:“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杨朱)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这篇成书于战国晚期的文字,没有明确的学派意识,没有像后世那样把孙膑、王廖、儿良等都看作是兵家而归入一类,也没有把关尹、老聃、列子等都归入道家。
       《韩非子·显学》篇首次提出学派的划分: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
       这段文字中关于儒墨两家的论述,其学派观念已很明确,各自描述出一个详细的系统。但这只是一个显学的格局,至于天下学术的整体面貌,作者并没有论及。
       事实证明,先秦时代的人论学术,大多是因人没论,学派意识并不十分明确。他们并没有给后人指示出当时学术分野的大体图景。
       西汉初期的《淮南子·要略》中,谈及先秦学术,分别论述了儒者之学、墨家之学、管子之学、刑名之学、商鞅之学和纵横之学,作者的本意在于探讨诸子学说的背景条件,而不是讨论他们的学术分野。所以,这篇出自汉初的作品。仍然没有表现出明确的学派意识,没有给后人划定一个先秦学术的基本图景。我们现在所接受的先秦学术的学派体系,首见于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中的《论六家要旨》:
       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稿循;然其强夺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论六家要旨》划分了我们今天所知的先秦学术的基本框架,不仅六家之说明确,而且各家学说的要旨与短长,也都跃然纸上。所缺乏的,只是对各家代表人物的确定,以及所有先秦学人的归类排队。而这个任务是由后来的刘向、刘歆父子来完成的。
       《汉书·艺文志》记载:“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正是这次图书整理,完成了对先秦学术体系的构造过程。
       《汉书·艺文志》保留了刘向、刘歆父子整理典籍的理论成果。他们把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提出的六家之说,发展为“十家九流”。为着分析的需要,我们把《艺文志》中的有关序文摘引出来: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渐衰,此辟儒之患。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日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曰“先王以明罚饬法”,此其所长也。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及誓者为之,则苟钩[铱]析乱而已。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
       《汉书·艺文志》明确地划分了诸子百家的思想分野,并按照一定的逻辑对先秦诸子进行排队归位,将他们一个个对号入座,塞入某一确定的学派序列。从他们这里,先秦诸子开始有了一个“某家”“某家”的固定称谓。在《汉书·艺文志》中,我们第一次看到,孟轲和荀子被一齐归入儒家,尽管荀子在《非十二子》中对孟轲有过极为严厉的批评;老子、庄子、列子、文子、公子牟等一齐被归入道家,尽管庄子和老子在思想属性上是如此之不同;李悝、商鞅、申不害、慎到等一齐被归入法家,尽管他们的学术也是那样的千差万别,《天下》篇中的慎到更接近于老子所代表的道家学派。这种“六家”或“十家九流”的学派划分,是否符合先秦学术的历史实际,后人很少去质疑,就这么传延下来。这种人为的学派划分,一方面是出于整理图书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对先秦学术进行整体性概括的需要,原本无可厚非;问题在于,后人应该明了在这种整理、划分或概括中,则贯穿着一种立意或意图,而正是这种立意或意图,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先秦学术的本来面貌。
       二、汉代对先秦诸子真实面貌的扭曲
       现在我们就来分析,这种对先秦诸子的排队归位,
       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诸子学派的真实面貌。
       首先我们来辩尹文非名家,而是兼具墨家、道家不同的思想倾向。尹文,齐宣王时人,与宋研、彭蒙、田骈、慎到等一起论学于齐国稷下学宫。《汉书·艺文志》中有“尹文子一篇”,列于“名家者流”。关于尹文的思想属性,论述最直接的是《庄子·天下》篇: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研,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日心之行,以骊合骧,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先秦文献中,直接评论尹文思想的地方很少,但既然《天下》篇把他与宋研归为一类,那我们就可以从时人对宋研思想的评论中,来了解尹文的思想。关于宋钎,《孟子·告子下》有这样的记载:
       宋轾(即宋研——本文注)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庄子·逍遥游》中说:
       故夫知劾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竞,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荀子·正论》记载:
       子宋子曰:“见侮不辱。”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
       从以上引文考察宋研、尹文的思想倾向,有两点比较鲜明。首先,从“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救民之斗,禁攻寝兵”,“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以禁攻寝兵为外”,“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等言论和行为看,尹文似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墨家,和后世人们所了解的墨翟的形象没有什么两样。《荀子·非十二子》中把墨翟和宋研划为一类进行批评,和宋研持有相同思想主张的尹文,自然也应归入墨家学派了。
       其次,从他“见侮不辱”,“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以情欲寡浅为内”,“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为多,是过也”等言论和行为看,这个尹文又像是道家。“情欲寡浅”是对老子“见素少朴,少私寡欲”思想的继承;《逍遥游》说宋研、尹文这样的人,整个世界都夸赞他们也不会感到劝勉,整个世界都非议他们也不会感到沮丧,对于世俗的声誉从来不汲汲去追求。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点庄子的影子呢?
       像宋研、尹文这样的人,如果一定要按后世所理解的诸子百家去判断,他们的思想既有墨家的成分,又有道家的要素。而《汉书·艺文志》则把他们一个归为名家,一个归到了小说家。
       其次,我们再来分析慎到的思想倾向。《汉书·艺文志》把“《慎子》四十二篇”列入“法家者流”;而按照《庄子·天下》篇的分类,慎到同彭蒙、田骈并归入一类。是篇揭示了三人的思想属性,如下文: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谟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杭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落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日:“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日:“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鱼元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慎到的这些思想,似乎和庄子是非常的吻合。“椎拍辊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若飘风之还,若落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他提倡顺随旋转,与物推移,舍去是非,免于牵累,保全生命,不受责难,简直就是庄子思想的翻版。慎到的某些提法,甚至可以和《庄子·知北游》中的文字直接对应。《知北游》曰: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梯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
       庄子认为,道无所不在,一切事物无不体现着道的精神,所以道可以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而这不就是慎到的“块不失道”吗?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曰:“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着十二论,环渊着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司马迁也把慎到归人道家一派,应该说是和《庄子》一书保持了一致。
       《汉书·艺文志》把慎到归于法家,似乎是受荀子的影响。《荀子·非十二子》说慎到是“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荀子·解敝》篇说慎到“敝于法而不知贤”。但这里的“法”是否可以理解为法家也还是可以讨论的。王先谦的《荀子集解》中,在“慎子敝于法而不知贤”下注曰:“慎子本黄老,归刑名。”慎子之法是黄老之学说中的刑名之学,不可视为后世所谓法家学说。
       最后,我们来谈谈关于庄子学派的归属问题。汉代先秦学术体系划分中留下的最大疑问,是关于道家学派。《汉书·艺文志》把老子和庄子一起列入道家,勾画了道家学术的基本图景。而学术史的真实图景是否如此,是令人怀疑的。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以下四
       个方面来谈。
       (一)从学术史上看,先秦时代学者从没有把庄子和老子联系在一起,庄子是独立于老子思想、有着自我学术个性的单独学派;庄子归属于老子道家学派,是汉代人的学术分野。前引《庄子·天下》篇中,庄周是独立学派是显而易见的,根本不涉及他和老子的关系。《荀子·非十二子》中没有提到庄子。《荀子·解敝》篇批评当时代的六家学术:“墨子敝于用而不知文,宋子敝于欲而不知得,慎子敝于法而不知贤,申子敝于孰而不知知,惠子敝于辞而不知实,庄子敝于天而不知人。”荀子也是把庄子作为独立学派看待的。《吕氏春秋·不二》篇评论天下学术,关于所谓道家,只提到“老聃贵柔”,而没有关于庄子的只言片语。把庄子和老子联系在一起的学术史事件,就发生在汉代。
       《淮南子·要略》中第一次把老庄并列串联,曰:“《道应》者,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接着有《史记》把庄子的思想归宗于老子的判断。《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庄子者……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肱箧》,以诋讹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司马迁第一次明确指出庄子的思想来源,说庄子为学无所不窥,众采百家,而其根本点则归本于老子。到《汉书·艺文志》最后将庄子的归属定了下来,《庄子》52篇被列入“道家者流”的序列之中。
       (二)庄子思想无法纳入从司马迁到班固所划定的道家思想范畴。从司马迁到班固,他们对道家思想的阐释,都只是对老子学说的理论抽象,而不涉及庄子的思想属性,无法把庄子思想纳入老子的思想框架。司马迁的《论六家要旨》中说道家是“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这段话中,无论是“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的道家思想本质,还是其“指约而易操”的学术个性和“事少而功多”的学术功能性特征,都和庄子学说没有什么关系。《汉书·艺文志》说“道家者流……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日独任清虚可以为治”,这也无一不是老子学说的特征,而几乎看不到庄子思想的影子。
       (三)老子与庄子的思想属性有实质性差异。从根本点上说,老子哲学是一种政治哲学,而庄子哲学则是一种生命哲学;老子关注的是社会政治,庄子关注的是个体生命。
       老子哲学是一种政治哲学几乎无需论证。《老子》全书都是在讲取天下之道和治国、用兵之术,国君、王侯在老子的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正所谓“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汉书·艺文志》说“道家者流”是“君人南面之术”,就是对老子哲学本质的最好概括。20世纪90年代出土的郭店楚简《老子》甲、乙、丙三组,是对《老子》学说这一属性的很好证明:
       江海所以为百谷王,以其能为百谷下,是以能为百谷王。圣人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其在民上也,民弗厚也;其在民前也,民弗害也。天下乐进而弗厌。以其不争也,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罪莫重乎贪欲,咎莫险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
       为之者败之,执之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临事之纪,慎终如始,此无败事矣。圣人欲不欲,不责难得之货;教不教,复众之所过。是故圣人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能为。道恒无为也,侯王能守之,而万物将自化。
       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也?夫天多忌讳,而民弥叛;民多利器,而邦滋昏;人多智,而奇物滋起,乏物滋章,盗贼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日: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朴。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以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之法],长生久视之道也。
       “以其不争也,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道恒无为也,侯王能守之,而万物将自化。”“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莫知其极可以有国”等等,此类论述,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帝王术,《汉书·艺文志》谓其“君人南面之术”可谓一语破的。而老子哲学的这种特性,在庄子学说中,则找不到一丝影子。
       庄子哲学对人的生命问题特别关注,已为学界所瞩目,论述庄子人生观的著作或论文较多,并且已经有人直接将庄子哲学的主要课题归之于“生命问题”。《庄子·人间世》中楚狂接舆过孔子之门时的高歌,是庄子生命哲学的集中体现。歌曰: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欲曲欲曲,无伤吾足!
       在庄子看来,在天下无道之时,圣人所关注的首要问题是生命,更何况“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如何保存生命,安顿生命,自然是最为突出的课题。生命哲学成为庄子学说的核心课题,是时代使然。
       安顿生命是庄子正视“人间世”的现实境遇提出的课题,而这个课题就不仅是“人间世”篇的主题,而且是《庄子》全书的主题。《庄子》内七篇无一不是围绕这个主题而展开。虽身处“仅免刑焉”的悲苦世道,庄子也要尽可能去追求生命的质量,追寻生命的至高境界。《逍遥游》篇所崇尚的大鹏振翅的自由翱翔,所向往的“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无限自由,都是对生命质量的期待,是安顿生命的较高境界。然而,庄子并不是空想家,他知道这样的自由在现实的“人间世”是不可能的,而自由又不能放弃,生命的自由之境只有到人的精神世界里去寻找。于是有《齐物论》篇的产生。精神自由需要有一定的绝对性,需要无待、无累、无患,而如何才能做到呢?现实世界不给予这些,就必须调整主观的自我,通过自我调节去创造这样的自由之境。“齐物”就是庄子找到的调节自己主观世界的途径或手段:通过“齐物”,使自己以超越的心态对待必然性的束缚,而翱翔于无待、无累的心灵世界,从而安顿了生命的至高境界。
       (四)老子学说几次大的发展中,都看不到庄学的影子。也可以作为庄学不入老学的佐证。
       我们首先来看老子的传延系统。从现有文献材料看,老子学说的第一代传人,是战国中期齐国稷下的黄老学派。《史记·孟子苟卿列传》载:“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寅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慎到,赵人。
       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这段话中指出的慎到、环渊、田骈、接子等人,就是老子之学的第一代传人。司马迁说他们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实际上是学老子之学。因为“黄帝书”是战国时期托名黄帝的伪书,这是学界所公认的。慎到、环渊、田骈、接子等,对老子之学“因发明序其指意”,各有著书,并通过聚徒讲学扩大其学说的影响。由此,老子学说以黄老之学的名义产生了他的第一次广泛性影响。
       老子学说的第二代影响,是由他所影响而产生的申、韩刑名法术之学。申不害、韩非受老子的影响,是现代人所不好理解的。但司马迁确实是把他们归之于老子的余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太史公日:“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礅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该传还记曰:“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归本于黄老。”这些记载或评论是言之凿凿的。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相信司马迁的评论,就像关于庄子,我们就没有采纳他的看法。除此之外,就韩非自己的著作看,其受老子的影响也是确定无疑的。《韩非子》中的《解老》、《喻老》两篇中所阐释的黄老思想,与老子思想保持了相当的一致性。
       汉初由黄老思想而造就的政治实践,可以看作是老子思想的第三代影响。黄老无为而治的政治实践,对汉初的社会经济恢复,对汉王朝的最终强盛,是起了重要的政治保障作用的。这也可以作为“老子哲学是政治哲学”的现实佐证。这些情况为人们所熟知,此不赘述。
       以上我们简要地谈到了老子学说的传延统系,而这其中则看不到一点庄子的影子。庄子学说,与稷下黄老学派,与申韩刑名法术之学,与汉初的黄老政治,都可以说是毫无共同之处。如果庄子可以归入老子一派的话,这是不可想象的。
       以上我们从四个方面论证了将庄子划入老子学派的不合理性。其实,近代以来的诸子学研究中,许多学者都注意到了老、庄的差异,并也多看到了二者哲学倾向上的不同,但囿于传统的学派分野观念,大多都含糊其辞地说,他们是一个学派内部的学术分别,而不敢正视其质的差异。既然有着明显的属性差异,为什么还要一定去寻找二者之间的某些共性,而把他们归入一个学派呢?很多人都在反复讲述《庄子》中的道论思想和老子如何如何地有相似之处,而不去设想,在一个共同的文化土壤上生存的诸子各家,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思想的关联呢?《韩非子》中也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讲道的问题,并且和老子之道有着非常大程度的关联性,以至于司马迁把他说成是“归本于黄老”,而人们为什么却不以此为据而把韩非也归之于老子的道家学派呢?
       通过以上对《汉书·艺文志》中尹文、慎到、庄子学派归属问题的辨析,可以看出,这种划分是不符合先秦学术体系的基本面貌的。而它已经沿袭了2000年,形成了强大的学术史传统,现在是到了改变这种学术史观念的时候了。
       三、汉代奠定了阐释先秦学术的思想方向
       以上,我们提出了一个先秦学术体系的汉代生成说,现在还需要进一步提出,汉人对先秦诸子学的解释和改造,已经先在地给予了我们一个理解先秦诸子的思想文化平台,使我们只能在他们给定的思想的牢笼之内来理解诸子思想。可以说,我们现在对先秦诸子的诸多看法,实际上是汉人所设定的。
       此说的历史根据是,我们所能见到的先秦诸子,大都是由汉人整理或由他们重新写定而流传下来的。在先秦战乱及秦火之后,汉代大规模地搜求、整理文化典籍,是值得称道的文化盛事,但这里却隐含着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这个重新整理与写定先秦典籍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按照汉代观念重新改造先秦学术思想的过程。而后人,则把汉人改造过的先秦诸子当成了先秦诸子本身,忽略了它们被改造的事实。所以,在今天提出重新认识先秦诸子学,通过剔除汉人在先秦诸子学说上附加的思想文化要素,也是汉代文化研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大课题。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战国简牍材料的发现,这种恢复先秦诸子真实面目的理想追求,也将逐步成为现实。
       我们首先以《论语》所反映的孔子形象为例,来谈这个问题。
       这要从《论语》的传本说起。今本《论语》定本于汉儒之手,前人已有很多研究。朱维铮先生的《<论语>结集脞说》一文,对《论语》的结集过程,有详细的考证,可为参考。大体说,《论语》在秦汉以前就有成书是没有问题的,秦汉之际人,叔孙通、陆贾、贾谊、韩婴等,在他们的著作中都称引过《论语》中的话。在中国书籍的简册时代,传播方式赖于手抄,再加上师承系统不同,同一本书就会有不少传本,不同的本子差异很大,篇目竟有不同。到西汉中期,流传最广的《论语》本子有三种:第一,鲁《论语》,20篇,篇目与现在读本相同。该本在鲁国旧地流传,汉代的传人有夏侯胜、韦贤、萧望之等,都是鲁人。第二,齐《论语》,22篇,比鲁《论语》多《知道》、《问王》两篇。该本在齐国旧地流传,传人有王吉、贡禹、王卿、庸生等,都是齐人。第三,古《论语》,21篇,无齐《论语》中的《知道》、《问王》两篇,而将鲁《论语》中的《尧日》一分为二,所以基本内容同于鲁《论语》,只是编次不同。古《论语》是在汉景帝时发现的。景帝的儿子余由淮阳王改封鲁王,为了扩大宫室,拆除孔宅旧壁,遂得《尚书》、《论语》,字像蝌蚪状,故称古《论语》。西汉晚期,汉成帝的师傅张禹,以鲁《论语》为根据,兼采齐《论语》,将二者融合,成《张侯论》。因为张禹影响大,地位高,当时出现了“欲为《论》,念张文”的局面,学者多从张氏,其他本子渐被淘汰。《张侯论》主要是保留了鲁《论语》的面貌。东汉末年,郑玄又以《张侯论》为本,参考齐《论语》、古《论语》作《论语注》。从此《论语》有了最后的定本,传习至今。这就是汉代传抄、整理、改编《论语》的基本过程。经过这样一个复杂的改造过程,汉儒传达给我们的《论语》面貌,就和真实的《论语》原貌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个《论语》传本,基本上传达给我们的是汉儒对《论语》和孔子的理解。那么,这个传本《论语》的孔子形象,和真实的孔子有多大的区别呢?
       《论语》中的孔子形象有可能与真实的孔子相对照的,是孔子对待《》的态度。传世《论语》有很多孔子论诗说诗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则无例外地体现着一个思想方向,那就是从社会伦理和社会政治的角度去讲诗说诗。譬如:
       子曰:“《》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子曰:“诵《》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不学《》,无以言。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
       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对于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子曰诗云,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去做文字上的解释,它的社会伦理和社会政治的诗学思想指向是非常明确的,而孔子唯一没有提到的是诗的情感因素。“诗”是什么,它是人的情感的产物,是人性的张扬,是感情的喷发,而像孔夫子这样的思想家,怎么可能不懂得这个最简单最基本的诗学道理呢?最使人不能理解的,是一些明显的关于人物亮丽容貌的描写,也被孔夫子扯到了社会的“礼”的问题上。如(《论语·八佾》)载:
       子夏问曰:“‘巧笑倚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日:“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已矣。”
       这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明是对女子姣好妩媚容貌的描写,而在孔子的引导下,子夏则悟出了一个“礼后乎”的道理,并且深得孔子赞扬。孔子赞扬子夏悟出了《》的真谛,可以与之言《》了。为什么一定要把人们对美好容貌的欣赏,这样一个出自自然人性的感性表达,拉扯到礼的问题上去呢?孔子真的是一个没有真情实感,只知道仁义道德的腐儒吗?
       事实并非如此,是汉儒改变了孔子的形象,现在我们看到的《论语》是通过汉儒的手留给我们的。他们对《论语》的编纂、整理和解释,给我们传达了这样一个孔子形象。有幸的是,20世纪90年代上博楚简的公布,使我们看到了孔子诗学思想的真实面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孔子诗论》中,孔子论诗,很多情况下是重视一个“情”字,注重诗中所流露的人的自然情感,真情实感。如下简:
       第一简 ……孔子曰:“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
       第十简 《关雎》之娶、《谬木》之时、《汉广》之智、《雀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害(曷)?曰:重而皆贤于其初也。
       第十一简 情,爱也。《关雎》之娶,则其思益矣。
       第十六简 ……《燕燕》之情,以其独也。
       第十八简 ……《扶杜》,则情喜其至矣。(简18)
       第二十二简 《宛丘》曰:“洵有情,而无望。”吾善之。
       《论语》中的孔子说诗,没有一处提到这个“情”字,而在这篇成书于战国中期的《孔子诗论》中,孔子说诗,则不断提到它,这是后人改造孔子形象的一个明证。在上述诗论中,孔子不仅以情论诗,而且是深入了人的情感世界。《扶杜》是《诗·小雅》中的一篇,描述一位民间妇女思念自己服役逾期而不归的丈夫。该诗几个段落层层递进,描述民妇的思夫之情。“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丈夫服役已满十月,女子满心忧伤地思念夫郎;既然已经期满,为何还不还乡?“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草木青青,春天又到,而征夫还未归来,女子忧愁断肠,不知何日是归期!“期逝不至,而多为恤。卜筮偕止,会言近止,征夫迩止!”服役期过而不归,最是让人忧愁惆怅。忽然想到占卜,卜得结果是聚会之期不会太远,征人很快就会回乡,真是大喜若狂。孔子评其“情喜其至”四字,可谓深入了思妇欣喜若狂的情感世界。孔子对《国风·燕燕》一诗的评说“《燕燕》之情,以其独也”,一个“独”字,又是何其好也,评论卫君远送心爱的妹妹出嫁时情到深处的复杂感情,是对卫君用情之深的揭示。从这些诗论中,我们的确看到了孔子诗说的懂情和动情。《孔子诗论》中的“情喜其至”“以其独也”,无论如何也是无法与《论语》中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相联系的,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诗学思想。
       汉人对孔子诗学思想的改造,是受他们自己的诗学观支配的。从现有的资料看,汉人对“诗”的理解,就已经主要地侧重于诗的伦理性和政治性等社会属性方面。譬如,司马迁的《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古者《》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这是司马迁对孔子整理《》的记述和理解,在他看来,孔子删诗的主要指导思想,就是“取可施于礼义”,“以备王道,成六艺”。这究竟是孔子的诗学观,还是司马迁所理解的孔子诗学观呢?在笔者看来,更靠得住的只怕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汉人从社会伦理、社会政治的角度说诗,到了非常极端的程度。我们都知道《诗·关雎》是一篇描述一个贵族青年热恋采集荇菜女子的诗篇,诗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把一个青年男性的相思之情,刻画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篇真正的言情诗。而这样的诗篇,到了汉人的笔下,则被完全地改变了面貌。汉人卫宏的《毛诗序》解释《关雎》篇的旨意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衷)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这样的解释对于《关雎》一诗完全是强加上去的。
       从司马迁到卫宏,汉人的诗学观无不如此。从这样的诗学思想出发,在整理、解释孔子的诗学思想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去改铸孔子之面貌呢?
       以上,我们是以《论语》中孔子的诗学思想被扭曲为例,谈了汉人对孔子诗学的改造,这是我们以楚竹书《孔子诗论》为根据做出的阐释;而对于《论语》其他方面的被改造,暂时还没有参照物可以说明。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汉人传达给我们的孔子信息,绝不是真实的孔子,准确一点说,他只是汉人所理解的孔子,我们对孔子的认识,一直被汉人所蒙蔽。
       还能以传世文献与简牍文字、原始版本相对照的,是关于老子的认识。
       通行本《老子》,是晋人王弼的《老子道德经注》。王弼的版本依据已经无法考据,但来自于汉人已经无疑。20世纪70年代,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老子》甲乙本,与王弼本相较,除了某些文字方面的差异之外,在基本内容上并无不同,学界判定为一个传本系统。帛书《老子》甲本是秦汉之际抄本,乙本是汉初抄本,而在整个汉代,研究、传注《老子》的不可胜数。《汉书·艺文志》所载的注本有:
       《老子邻氏经传》四篇。姓李,名耳,邻氏传其学。
       《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述老子学。
       《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字少季,临淮人,传《老子》。
       刘向《说老子》四篇。
       这仅是《艺文志》所载,而在刘向、刘歆或班固之前已经失传的西汉注本,和东汉人的注本,还有许多。《后汉书·马融传》载:“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注《孝经》、《论语》、《》、《》、《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所著
       赋、颂、碑、诔、书、记、表、奏、七言、琴歌、对策、遣令,凡二十一篇。”这里又有一个马融的《老子》注本。《隋书·经籍志》在《老子道德经》二卷下注曰:“周柱下史李耳撰。汉文帝时,河上公注。梁有战国时河上丈人注《老子经》二卷,汉长陵三老毋丘望之注《老子》二卷,汉征士严遵注《老子》二卷,虞翻注《老子》二卷,亡。”此又揭示出毋丘望之、严遵、虞翻三个注本。总之,汉代的《老子》注本很多,汉人是对《老子》做出了自己的解释的,是对《老子》有所改造的。王弼注本所本,应是来自于汉人。
       而根据这个王弼本所形成的老子形象和老子思想,与先秦时期真实的老子其人,是有很大差距的,也是郭店楚简的问世使我们看到了这一点。
       例如,根据王弼本所透露的文化信息,老子所代表的道家思想与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思想,有着很多的差异,通行本《老子》有着强烈的反儒倾向。传统研究中人们最为关注的是老子对儒家仁义道德观的非议,《老子》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为首。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以上是人们经常引用的老子贬损儒家仁义道德观念的论据,如果从这些论据出发,儒道两家的势不两立就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再加上汉人对道家思想阐释的误导(前引《汉书·艺文志》“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日独任清虚可以为治”),我们对儒道对立的认识就更是确信无疑了。然而,郭店楚简的发现,使上边的材料本身受到了质疑,儒道势不两立的事实也化为乌有。郭店楚简曰:
       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伪弃诈,民复孝慈。三言以为使不足,或令之有乎属:视素抱朴,少私寡欲。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犹乎其贵言也。成事遂功,而百姓日我自然也。故大道废,焉有仁义。六亲不和,焉有孝慈。邦家昏乱,焉有贞臣。
       在楚简中,“绝圣弃智”变作了“绝智弃辩”,“绝仁弃义”变作了“绝伪弃诈”,不仅对圣人观念和“仁义”观念的否定不见了,而且“民复孝慈”一语,也说明老子和孔子一样有着明确的“孝”的思想。还有,通行本中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和“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为首”二章,根本就不见于郭店楚简;“大道废,有仁义;智能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一章,其文字在历史上就早有争议。唐代傅奕《道德经古本篇》该章在“有”字前都多一“焉”字,冯达甫据此整理的文字是:“大道废,焉有仁义;智能出,焉有大伪;六亲不和,焉有孝慈;国家昏乱,焉有忠臣。”傅奕本文字的古本性质,在上引郭店楚简中得到证实:“故大道废,焉有仁义。六亲不和,焉有孝慈。邦家昏乱,焉有贞臣。”笔者想象,如果这个“焉”字可以理解为疑问代词,则通行本该章则变成了反问句,其意义不就全变了吗?这样一来,以上通行本中的几条证明老子贬损儒家仁义思想的根据,则都变成了和儒家思想相通融的证明。
       以往,在儒道对立的思维模式中,通行本中第54章的意义或价值也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该章内容也见于郭店楚简《老子》乙组,具体文字和通行本稍有出入,而其思想内容基本一致:
       燥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其祭祀不辍。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乡,其德乃长。修之邦,其德乃丰。修之天下,[其德乃溥。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以此。]
       这段话可以说是老子的修身理论。善于建德抱德的人,可以保守他的宗庙永不绝祀。如果善于建德抱德,把所建所抱之道贯彻到一身,他的德就纯真;贯彻到一家,他的德就宽余;贯彻到一乡,他的德就久长;贯彻到一邦,他的德就丰满;贯彻到天下,他的德就普及。这段话,很容易使我们想到《礼记·大学》的“修齐治平”之道。《大学》中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强调修身在治理国家天下中的重要性,两者的精神是一致的,从身到天下的思维路线也是一致的。可以说,他们有着大体相似的修养理论,我们看不到那种传统理解的水火不容的儒道对立。
       以上,我们只是列举了汉人改铸孔子和老子思想的两个例子,要全面说明这个问题,全面揭示汉人阐释先秦诸子的思维路径,是一个浩大的文化研究工程,非个人之力所能完成,更非一篇论文所能胜任。
       四、余论
       从先秦文献的定本到先秦文献的解释路径,我们看到,汉代是中国学术史上先秦诸子学体系的定型时期,后世人们对先秦诸子的认识,基本上是被框架在汉人的思想藩篱之内。真实的先秦诸子学体系,需要得到新的清理,以恢复我国早期文化思想的真实面貌。这个工作,一方面需要我们下大力气去正本清源,另一方面,也确实需要有更多新材料的出土,为我们提供充实而丰富的事实论据。本文只是依据有限的资料和浅薄的学识,初步提出这个问题,更深入的研究俟之来日。
       研究这个问题,意义何在?
       首先,真实的先秦思想状况需要澄清。我们知道,秦汉是个专制主义皇权统治确立的时代,也是皇权主义意识形态产生形成的时期。该时期的意识形态建设的主要任务,就是围绕皇权的确立去构造时代思想体系。而这种时代思想体系的构造,不可能离开已有的思想文化基础,只能通过改铸先秦思想去完成。从这个角度说,汉代大规模的搜求图书、整理图书也并不是某几个皇帝的特别嗜好,而是时代使然,他们在自觉不自觉地进行着文化改造的工作。正是这样的意识形态要求,一方面使汉人通过大规模的图书搜集和整理,保存和传延了系统的先秦文化典籍,建立了值得称道的文化功业;另一方面,他们也根据新的意识形态的需要,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先秦文化的思想面貌,规定了后世认识先秦思想文化的思维路径。汉人的历史时代早已过去,皇权专制也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剥去汉人强加于先秦思想上的专制主义印痕,恢复先秦思想文化的真实面貌,就成为一个迫不及待的历史任务。
       其次,恢复先秦学术的真实面貌,也是今天进行思想文化建设的需要。依据汉人给我们规定的思维路径,中国自先秦时代起,就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社会伦理属性,就极端忽视对个体性的研究,忽视对个体人的感性生命、个性情感的研究,以至于有人断言中国文化中就不存在关于个体论的思想。在这样的思想文化土壤上,缺乏健全的人学思想,以至于讲到中国的人学理论,只有人的社会性、伦理性的论述,只有社会的人、群体的人或民的论述,而没有关于个体的人、感性的人的论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只有民而没有“人”。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对人的思考,是任何民族文化的基本内容,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可能不关注入的个体生命,不关注入的感性生命,在民族文化的源头之处,都会有这方面思想的原初萌动,中华民族也不例外。已经出土的楚简文字中,我们已经看到了比较丰富的内容,如上文提到的上博简《孔子诗论》,以及上博简中的《性情论》和郭店楚简中的《性自命出》等。而这些思想内容,在经过汉人改造过的先秦学术思想体系中,却极其贫乏。只有恢复先秦学术的真实面貌,我们才能挖掘祖国文化中健全的人学思想,为我们今天的思想文化建设提供借鉴。
       最后,目前的先秦学派划分体系,存在着极大的弊端。按照学派的划分去认识先秦思想,容易造成的弊端是,对于某一学派内部,重其共性而忽视个性,而学派内部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对于不同学派之间的个性说,又造成重视个性而忽视共性,忽视各学派共同的思想文化前提,忽视三代文化对于先秦学术的奠基意义。其实,先秦时期留下来的可以名家的学者并不很多,分别称为某学某学即可,如老学、孔学、庄学、孟学、荀学等等,是完全可以讲清问题的。如果,我们不采诸子百家之划分,不分家分派而以子学称之,先秦诸子学研究,则完全可以呈现更加丰富多彩的认识成果。
       在本文结束的时候,还有两句话需要交代。一是本文指出汉人关于先秦学术思想的改造,仅仅是一种事实性的研究或陈述,并不是对汉人的批评。任何一个时代的人们,在继承前代思想的同时,也都在某种程度上改造着前代的思想,这是思想发展的正常途径,而思想唯此才有发展,才有历史。二是汉人对先秦思想的改造,不一定都是错误的,没有道理的,而是有他的合理性之处,是有他的时代根据的,有些改造在今天看来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不能一概否定。至于对这种改造的更具体更深入的考察,已非本文所可以胜任,只能俟之于来日。我们所要强调的只有一句话,汉人传延给我们的先秦学术体系,需要重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