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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小说新人]乡村火焰
作者:王方晨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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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王方晨的这篇小说中,“村子”里存在着一种至高无上、尽在把握的权势话语。这种话语解释一切而不被一切所解释,它带着一种日常性的残酷使每一个面临它的村民受到日常性的惊吓和伤害。由此,写小说的王方晨实际上涉及了一个社会学的研究领域———中国的乡村政治,并尖利地逼近这样一个沉重的主题:在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以后,中国农民最需要得到的是什么?
       审视乡土的写作应该在艺术上和内容上有所突破,王方晨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编 者 王方晨,1967年出生,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曾获山东省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现居山东。王方晨乡村火焰 火光冲天,把村子照得通明。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后,千姿百态地从家里跑出来,只有少数人手上拿着脸盆或水桶。火势过于凶猛,整个柴垛就像一朵凌空怒放的硕大无朋的红花,使人们无法靠近,但还是有人一看是这么回事就急忙返回家里,去拿能够用来救火的工具。在火光的映衬下,人们看见王光乐村长的身影斑驳陆离,像纸灰一样的轻盈,在呼呼燃烧的柴垛前飘飘扬扬。大火已经没救了,长长的火舌旋绕着扶摇直上,正在发出越来越狂暴的喧嚣,使人们无法听清村长是不是在叫喊什么。人们在火焰舔噬不到的地方围成一堵厚厚的墙,站在后面的人就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王村长不让,”前面的转告说,“王村长说他早没看到这么大的火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很多人都没有回家睡觉,他们不停地唏嘘着,眼看着那么大的一个柴垛渐渐只剩下一堆死灰。天色麻麻亮了,他们也不觉得困倦,仍然停留在灰堆旁。他们忽然发觉王光乐村长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里走开了,才第一次认真地想到王光乐昨晚的举动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王村长说,这把火烧得好!”有知情的人叙述着,“王村长一听说他家柴垛失火了,就说,好!这把火烧得太好了!他还说要谢谢这个点他家柴垛的人呢,但不知道这个人肯不肯站出来承认。”
       “我看他是气昏了,”一个叫王贵锋的年轻人一脚踩在路边的墙上,晃荡着双臂,慢悠悠地说,“谁家柴垛让人点了会不生气呢?我家要是摊上这样的事,即使我不说什么,我老婆也会跑出来骂街呢,你还指望我老婆会骂出什么好听的?”大多数人对此表示赞同,但心里的疑惑仍然无法消除。人们最初发现柴垛起火的时候火势并不大,完全是可以救下的,要不是王光乐拦着,根本不至于烧成这个样子。
       “那么,”人们推断说,“村长是不是真想看看大火,是不是这个柴垛不想要了?大火烧起来是很好看的,又红又亮,就像把黑夜都给烧出窟窿来了。”“嗨,你们说什么哪?”王贵锋把脚从墙上拿下来,不以为然地说,“你们怎么不把自家柴垛点了,好让大伙儿再看一回通红透亮的大火?你们要是烧着烧着后悔了,我一盆子水浇上去,管保,噗!灭了。”这时候他女人耿玉珍从家里走过来,把他叫了回去。人们接二连三地打起呵欠,也都准备从灰堆旁离开,可是忽然有人提议要到王光乐家看看,顺便表示一下慰问,大家才又停留下来。
       王光乐家就在街旁,是一溜五间前出厦大瓦房,靠东边一间还起了层楼子,被一簇繁茂的梧桐枝叶半遮着。在人们朝他家走去时就有一束闪光从楼子上射到了人们眼中来。人们不由得拘谨了一下,仿佛一直有人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窥视他们。到了王光乐家中,看他仍像没事人一样,倒是他老婆陈秀宝脸上带着疲倦的痕迹,神情颓丧地在板凳上垂头坐着。
       “村长,”为首的常老六谨慎地开口说,“这真是,唉!”他怪诚恳地叹了一声。
       王光乐却只对人静静地看着,不说话。“这场火该不是自己着起来的吧,你得找出这个放火的人!”常老六显得颇为义愤,“他放火烧了你家柴垛,那不是跟你家有仇么?”陈秀宝便插嘴说:“我早就不想让他当这个村长了,可他就是不听我的,得罪了这么多人,你们说有什么好处!”王光乐转头只对她看了一眼,她就知趣地沉默下来。王光乐的目光又转向众人。“我王光乐就是不信邪,”他重重地说,“我王光乐早就说过了,这场大火烧得好!你们谁要是不高兴,谁就是那个要害我的人!你们要是想成心跟我王光乐过不去,那就随你们好了!”人们脸上的表情一时僵住了,好半天才听到有人嘿嘿干笑了两声。那常老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张着,也没想到合上。
       后来人们就默默无声地从王光乐家走了出来,相互也不打招呼,都要各自回家。常老六正低头走路,忽然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见是王贵锋。“你们去村长家了吗,老六?”王贵锋急冲冲的,问他,又紧接着埋怨道,“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说着,继续向前走。
       常老六皱着眉,扭头叫住他。“别去了,”常老六说,“你去了就知道,棺材里面伸出个簈来,哭不是笑不是。”王贵锋没能领会他的意思,正揣度着,他就又低下头,自顾走了,凿实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王贵锋不想他的话了,还要再往村长家去,耿玉珍就又来叫他了:“你假充什么没出五服的弟兄?”耿玉珍粗门大嗓地说,“还不给我回来!”“我,”王贵锋支吾着说,“人家去了,我不去,恐怕村长要多心。”“谁愿多心谁多心去!”耿玉珍说,“我搂着你睡了大半夜,还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耿玉珍一说话就像在嚷嚷,王贵锋便只好悻悻地又跟在她后面,回去了。到了家里,王贵锋咕嘟着嘴,坐在门槛上,像是很不高兴。耿玉珍也不理他,忙了一阵家务,再看他时他已仿佛睡着了,便轻轻摇了下头。正要唤他到床上睡,就听得外面一片嘈杂之声,像是很多人在街上飞跑。王贵锋一激灵,随之醒了。警笛尖厉地鸣叫着,刀子似的,搅割着村里的空气。王贵锋马上明白公安人员已经到村,刚要埋怨耿玉珍不让他到王光乐家中去,也好少些嫌疑,就见一帮人从院外猛地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上前扭住了他,把他惊得嘴巴都差点脱臼了,舌头耷拉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个公安人员像拎小鸡似的提溜着他,到了院门口,他才转回头来,绝望地看着同样呆若木鸡的耿王珍。一出院门,公安人员就把他塞进了警车。人们远远地站在街旁的墙根下,睁大眼睛望着,透过车窗,影影绰绰地看见王贵锋在里面根本就没有一点挣扎的反应。警灯闪着红光,警笛声一直都没有停下来。公安人员也跟着上去后,警车就猛地向前一蹿,差点撞到墙下的围观者身上,吓得他们像一群受惊的羊,匆忙躲闪开了。警车掉过头,急速地向村外驰去了。这时候,人们才看见耿玉珍跑出院门,慌里慌张的,摇着头乱瞅,但那警车早没影儿了。耿玉珍浑身发抖,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她就要破口大骂了,可她仍然只是发抖。等了好大一阵,才听到她像头恶狼似的,嗷嚎了一声,接着就露出了满嘴的牙齿,粗粗地喘息着。人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耿玉珍到底是个娘们儿,看她平时办事嘎巴溜脆,但遇上突发事件也会变得晕头晕脑的。她在街上像要去咬自己的尾巴似的转着圈,人们也没想到走过去劝慰她一声。有些人悄悄走开了,但更多的人则等候在街上,要看看在村里泼辣出了名的耿玉珍最终会怎么样。过了半天,耿玉珍才停下来,抬头朝人们看了一眼,脸上全是凶狠的表情。人们隐约感到愧疚,下意识地向旁边扭动一下脖子,躲开她的视线。看来耿玉珍最初的慌乱已经过去,她回身关上院门,就快步向王光乐家走去了。等她走过街道的第一个拐角,人们才呼啦一声离开原地,跟了上去。还没到王光乐的家门前就看见耿玉珍站在那儿叉着两手,已跟王光乐交上火了。
       “俺一夜跟贵锋睡了八遍儿,敢情是哪个杨二郎点了你家柴垛!”耿玉珍高声说,“你凭什么就认定是贵锋做下的事?你就是招手能让抓人的来,也得问个清白吧。我是听见呜哇呜哇的响,耳朵还没空出来就见他们冲进家里来,扭着人就走。他们有再大的本事,也不会一来村里就查实了。我娘家轱轳沟有个大闺女让人杀死了,苦主告了一年都没个结果哩。这倒好,你家柴垛起火,他们在塔镇就看到了。你要是真想害贵锋,也该做下样子挡挡人眼!”王光乐倚着院门,不急不忙,只听她说。“我就不信这世道就容你一招手就算!”耿玉珍仍气汹汹的,“你招手叫来的,你不招手把人放了,我耿玉珍豁上这条命,也不叫你安生!”这时才见王光乐和和气气地开口了。“玉珍,”他站直一些,“说实话,我不像你说的有那么大本事,我只是报了案。我家柴垛不明不白失火了,我连报案都不能么?人家来村里抓人,也没到我家门上通知我。我可不知道那些先进的破案手段,人家就认准是贵锋,我都惊奇得了不得。王贵锋是我没出五服的兄弟,他怎么能点我家柴垛?我今年冬天取暖,可就全靠这垛干柴呢。你要是觉得我能打电话让塔镇把人放了,我就当着你的面试试。”便回头对背后的陈秀宝说,“秀宝,你把手机拿来。”陈秀宝应声去了。一会儿就见她走过来,把一部样子小巧玲珑的手机递给王光乐。
       王光乐不紧不慢地接过来,开了机,拨了号,放在耳朵上听了听。
       “忙音。”他说。
       耿玉珍怔怔地看着。他又拨了一遍,抬头对耿玉珍说,“通了。”接着说,“喂,喂,是派出所吗?我是王光乐,要找武所长。噢,请转告他,今早你们带走了我村里一个叫王贵锋的人,他是我的本家。没大错就放了他,看在我面子上也别把他怎么着。谢谢,谢谢啦。顶多两三天?噢,能不能现在就……”“挂了。”他一脸无奈地说。耿玉珍早就不由得摇晃起来,她感到身上无力,哪怕再停留一会儿,也会软瘫在地上的。“过个把小时,我再打给武所长。”他说,“这帮子小衙役,办不了事的!”他不动声色地说着,在手里玩弄着手机,也没看耿玉珍。
       像憋了好长时间似的,耿玉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转过身去,慢慢向前走,人们见她越走越快,跌跌撞撞的,以至于飞跑起来。
       王光乐合上手机,向街上的人们瞥了一眼,就回了院子。陈秀宝在他后面忙着把院门关上了。
       耿玉珍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跑起来,等她意识到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王光乐家的院门,就放慢了脚步,只觉得两颊烧得很热。她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恼怒,但确实发觉自己突然软弱起来,王光乐不过是在她面前打了一阵手机就让她狼狈逃开了。王光乐远比她想象的厉害,她原是奔着两人相吵起来的念头去找他的,那样肯定会使她占上风,而他似乎早有所准备,完全是一副无辜的样子。他装得可太像了!耿玉珍甚至没有办法当面识破他。耿玉珍心里的恼怒持续增强着,可是当她注意街上很多人的目光都在投向她时,她忽然感到一阵羞愧。她不由得低下头,一到自家院门前就进去了。
       院墙阻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耿玉珍重又感到恼怒。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摸摸这个掂掂那个,总是难以镇静。忽然,她听到有人从墙头上小声叫她,回头就看见了邻居马小友。他们两家的院子只隔一道院墙,上面爬满了丝瓜和扁豆。马小友把脑袋从叶子中间露出来,正朝她摆手。她走过去,马小友就说:“别信王光乐那一套,贵锋就是让他打手机抓走的。他充什么好人!”除王光乐之外,这是村里人在王贵锋被抓走后第一个对她说话的,她忍不住有些感激马小友,便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比刚才好受多了。
       “他是要显摆他在村里惹不起,”马小友接着说,“让人们看着他能呼风唤雨,想抓谁就抓谁。他才不管是不是贵锋放的火哪。让我看这说不准还是他自己放的火呢。没听他说,这把火烧得好!”耿玉珍点点头,随即忧愁地说:“现在该怎么办哪?人还在镇上。”未说完,就哽噎了一下,又忍住了,说,“看来挨打是免不了的。”马小友就说:“你去塔镇,要是要回了贵锋,看王光乐以后还有什么好说的!”耿玉珍疑惑着。“可是,”她感到为难起来,“在村里我还能找谁说句话,到了塔镇我哪知道上哪儿要人?”“谁抓了人上谁那儿要呗,”马小友说,“我看他们能拿你怎么样?你是女人,他们还能打你?”“男人都快让人冤枉死了,我还怕打?”耿玉珍暗暗思量一会儿,就下了决心似的抬起头,声音也高了,“好吧,让那帮烂心烂肺的打我吧!遭这么大的冤屈有这条命跟没这条命有什么不一样!”她挺起了腰杆,还要再说,那马小友忙把头缩回叶子里去。
       “你小心些就是了。”他说。耿玉珍已看不见他了,叶子在墙头上兀自摇晃着。
       耿玉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那分利落,把孩子送到他奶奶家就骑上一辆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踏上了通往塔镇的大路。
       塔镇派出所紧靠着镇政府,耿玉珍是认得的。以前她在来塔镇赶集时从外面看到过派出所的院子里种着很多绿得浓墨似的曲爪槐。耿玉珍平时性子本来有些直,但此刻站在派出所的活动栅门前,一见那种槐树勾连屈曲的样子,竟一下子细致了。她在门口一张望,门卫室里就走出一个人,问她要干什么。她看那门卫年纪不算轻,就多了几分信任。说道:“您老看没看见上午抓进来的一个人现在哪里?这个人小平头,长长脸,穿一件灰色夹克衫。”那门卫笑道:“今天进进出出的抓了好几起了,其中倒有几个板寸头,昨夜砸了镇上一家酒店,但你说的那人我没留意。”耿玉珍没来由地鼻子一酸,眼里就闪出了泪花。“冤枉啊,大叔!”她脱口说道。
       门卫见状就忙摆手说:“免谈免谈!我是个门卫,什么也不知道的。你要问可以到里面问的,我看你怪可怜的,才放你进去。”抽身回门卫室了。
       耿玉珍擦擦眼睛,在门外叉上车子,进去了。可是派出所办公室有很多,她不知道该去哪一间,就在院子里停住了。忽然看见那门卫隔着窗子向她打手势,她猜不出那手势的意思,想着他刚才的神色,也不好再去问,就急得要命。那门卫见她不能领会,索性把头扭开了。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立无助,她微微颤抖着,身子也像正在不断地紧缩,她似乎预感到自己将在派出所的曲爪槐下消失。“冤枉”,喉咙里便冒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像是生命垂危时分最后的一点存在的气息。而紧接着,出乎她的意料,她大声地呼82 本期小说新人
       叫起来,“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人们纷纷从办公室探出头来,朝她看。她已经无所顾忌了,嗓门也便更大了,“冤枉!我冤枉!”她边喊边捶胸跌足,街上的行人也被吸引到了派出所门口。门卫及时走出来,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耿玉珍终于看到派出所的人从办公室向她走来了。“你是哪村的?”他们问她,还说,“有事让你们村长来。”耿玉珍见问,便说:“我就是……”忽又停住了,她留神打量一下问她的人,就多出了一个心眼,说出了另一个村的名字,“我找武所长。”那人眉头一皱,说:“武所长忙得很,去县里开会了。你要等他那就老老实实地等,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会造成什么影响?”耿玉珍就想到自己刚才一番心思白费了,她是怕这些人不耐烦打发了她才那样说的,现在只好不顾那么多了,就如实更正过来。
       “看你这妇女,”那人很不高兴,“一会儿说是这个村,一会儿又说是那个村,还说要找武所长。我告诉你,这里可是执法机关,不容许乱来的!”耿玉珍就急出了一身汗。“是这样的嘛,王光乐村长让来的,”她不由地为自己辩解道,“他让我来找武所长,他还要给武所长打电话。”那人不信任地对她看了看。“那你回去就叫王村长来吧,”他说,“要都不讲究一级一级地来,领导早就忙死了。”说完要回办公室。
       耿玉珍脱口说:“这可是他做下的!他叫人把我男人抓起来!他又怎会来把我男人要回去?”那人停住了。“我看你这妇女就是有点毛病,刚才说他要你来找武所长,这会儿又说他叫人把你男人抓了起来。他一个小小的村长,有这样的本事,要我们抓人就抓人?”“他家柴垛失火了,他就让你们抓人。”耿玉珍从头说,“谁知道是哪位杨二郎点了他家柴垛,他就硬是认定是俺家里男人放的火。俺跟俺男人可是一晚上,”稍停,“俺们两口子可是一晚上都没下床!你们去调查调查,要说俺男人点的火,俺是冤死了魂都不散哩!”那人看看旁人,转头对她说:“你别给我缠了,我不知道这事儿。”“分明是你们把俺家男人抓走的,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耿玉珍惊异得眼眶子都要裂开了。“难道你们半道上就把他害了不成!”“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那人说,又问旁人,“你们谁知道今天逮了个放火的人?”旁人都摇摇头,笑着说:“不知道。”耿玉珍一听,立时像哑了一样。
       “快回去吧,”那人劝她,“别是发呓症还没醒。”“俺男人叫王贵锋,”耿玉珍说,“小平头,长长脸,穿一件灰夹克,我原是要给他洗的,没来得及,一听村长家柴垛起火了他穿起来就出去了,第二天没等他脱下来你们就……”“听你这么说,不像是个农民,倒像是个小学教师了。”那人打断她,引得旁人哄地一笑。
       耿玉珍脸上已不成颜色了,知道再解释也是徒劳,便要亲自去办公室查看。门卫走过来,拦住她,说,“还是回去吧,说不定你男人正在家等你呢。”她扒着头朝每一间办公室里张望,门卫推着她退出了几步。
       “贵锋!”她叫着,使劲往上蹿动着身子。“贵锋!你听见没有?你这个冤死鬼,你这个挨刀的!你躲到哪儿去了?你这个窝囊废!让你好好在家呆着,你非得充那没出五服的兄弟。这下可好,你怎么就没了呢?”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该死的!你怎么就不答应?你答应一声,让我知道你还在着,你就是在这儿过上好日子,我也不会再来看你!你答应一声啊,贵锋!你怎么就没了呢?”门卫按动电钮,把栅门关上了。耿玉珍号啕大哭着,蹲在地上。派出所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围观的人群在增大着,也都不说话,只看着她哭。过了好长时间,一个听见她跟派出所里人的谈话的老人对她说:“我看派出所是不会把你男人弄丢的,你还是先回家吧。他不说你男人在这里,我看是不想让你见,但也说不定他真的在家等你呢。”耿玉珍似乎才想到自己正在号哭,又见这么多人围观,就很不自在。想想也没别的办法,站起来,捂着红肿的眼,推着自行车,从派出所门前走开了。一到田野里,就停下来。回望着塔镇,越想越难受,就又哭起来,一面破口大骂。同时心里的怒火也越来越炽烈,热得她连眼泪也没有了,整个人就像一筒泼辣辣的火药。她觉得自己又像是以前的样子了,她不用细致,想骂就骂。要她的心肠像那曲爪槐的枝条一样勾连屈曲起来,那真是对她的戗害,也真是残酷的事情。耿玉珍翻身上了车,在自由的绿色原野上,骂骂咧咧地向前一阵疾驰,很快就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村子。
       陈秀宝正在田里给棉花掐边枝,耿玉珍的咒骂声从大路上传过来,身子就不由一震,头也压低了。可是耿玉珍已经看见了她,猛地在她家地边上刹住了车子,跳了下来。陈秀宝忙朝她赔笑一下,客客气气地主动招呼她,“你回来了,玉珍。”耿玉珍并不掩饰自己的敌视,张口就骂:“少他娘的舌头长在你身上,道长道短全是你!你们把我家男人弄没了,这事就算完了不成?你们不赔我男人来,咱有好说的呢!”“怎么,贵锋兄弟不在塔镇么?”陈秀宝也感到很吃惊。
       耿玉珍不想说出自己在塔镇的遭遇,便不答她的话。“他在哪里你管不着,我现在只问你,”耿玉珍逼视着陈秀宝,“王光乐连让人查都没查,怎么就认准是贵锋放的火?你们合计着害人,就不怕烂心烂肺!就不怕下辈子托生当畜牲!你们把人冤死了,冤魂也会天天缠着你们,让你们的庄稼不结子,棉花不吐花。陈秀宝,等你那脸子烂掉了,王八汉子也不待见你!”陈秀宝脸上通红,嗫嚅了半天才低声说:“玉珍,你看这事儿……”“你快去呀!”耿玉珍还不放过她,已经走进了棉花地,“快去叫你那王八村长,让他把我也抓起来。我有心留在塔镇呢,可人家说塔镇并不是谁想留就留的,得村长才能送进去。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们说句话,把我也送进去。送进去也别忘了给俺两口子送顿饭,俺把你们就当孝子贤孙看,即使俺们死了呢,有你们哭丧,还要这命干什么!留你们一家活着吧,活到一百岁,为你们儿孙杀上百十斤肉来!”耿玉珍一口气说着,并步步紧逼。
       陈秀宝突然可怕地嚎叫了一声,耿玉珍一怔,看见她脸色都变了,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你再嚎!”耿玉珍说,“你快把人们引过来,就说我刚才动手打了你。”“玉珍,”陈秀宝浑身哆嗦着,连连摇头,“别说了,别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哼!”耿玉珍蔑视地看着她,“我男人大半夜睡在我床上,你们就栽他放火。我没打你,你们当然也能够栽我打了你。抬头看看,人们在朝这里跑,你准备好告诉他们吧。可是,可是,”耿玉珍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我为什么就不能打你呢?”她狠狠地说了一句,接着就高高地扬起手来,猛地朝陈秀宝脸上打了过去。
       陈秀宝下意识地躲,不小心被脚下的棉花绊倒了。此时的耿玉珍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扑过去就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等人们赶过来把她们拉起,陈秀宝的脸都肿了,满是青的紫的红的指印。耿玉珍气咻咻的,还要再上去厮打,早被人扯住了。
       “你还手!”她大声叫着,“快还手!”陈秀宝坐在棉花丛中,抱着头发蓬乱的脑袋,一声不吭。
       “你不敢还手,”耿玉珍说,“那是因为你男人做了亏心事!你是在替他受着!你活该!”这时候有人说“村长来了!”耿玉珍才停下,别人松开她,她回头一看,王光乐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王光乐朝棉花地扫了一眼,就像根本没看到陈秀宝被打似的,面色平静。“又是你在闹。”他声音不高地说了一句。耿玉珍本想着泼出去再跟他嚷一番的,但只这一句话就陡然让她的气势减低了。她还在思量着怎么再次打开突破口,王光乐却又去看被踩倒的棉花。
       “这太可惜了。”他说。陈秀宝哇地哭出声来,自己站起身,抱着两肩,低着头,沾着一屁股的泥土和棉花叶,84 本期小说新人
       磕磕绊绊地走出棉花地,向村子跑去了。
       “这可是半分棉花哩,”王光乐还在为践踏在地的棉花惋惜,“今年风调雨顺,棉花长得好,结蕾多。”他兀自说着,“但这不算什么,去年有人用镰刀掠了一亩七分棉花苗,镇上要每户人家出钱赔偿,是我拦下了。我没让村里为我赔一分钱。踩倒这半分棉花也不当什么事。”他转过头来,忽然对耿玉珍说,“秀宝走了,你也走吧。”刚才耿玉珍看见陈秀宝狼狈的样子,正忍不住有些愧意,现在王光乐忽然对她讲话,使她不免一慌神。“你也可以抓我的,”她愤愤地说,声音已低下来,“我要命做什么?”“一只巴掌拍不响,”王光乐说,“这也不光是你踩的吧。陈秀宝要是机灵,早早从棉花地里跑出来,也不会踩坏这么多棉花。这里也有她踩坏的,并不能只赖在你身上。”“我就是不踩,你也可以叫人抓我的!”耿玉珍的愤怒又开始回复。“你家柴垛烧了,谁知道是哪个杨二郎点的火,你就赖在贵锋身上。我踩了你家棉花,打了你的女人,你更可以抓我了!”王光乐就皱起了眉头,长久地看着她。那目光跟平时也没什么不同,可她竟觉得有些抵挡不住。围观的人也都不说话,也在看她。快一天了,除了马小友,她几乎没有从任何人眼里找到支持的表示,现在她仍然不可能从别人眼中找到这种支持。她想把脸挪开,王光乐就开口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塔镇要抓谁不是我能管的。你不是去过了塔镇么?你听他们说是我让抓的贵锋么?”耿玉珍眼里泪花一闪就消失了。“你们是一伙的!”她猛地嚷出来,“你们早商量好了!”王光乐连呼“罢罢罢!”他转过身去,要从棉花地里离开,可又回头说,“玉珍,我给你讲不清楚了,我索性也不讲了。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你家贵锋放的火,那你说是谁放的?你找出来,我王光乐撂下村里的事不干,陪你到县大衙击鼓喊冤!”说完,脚下嘎巴嘎巴响着,径直穿过棉花地走了。棉花地里留下了他走过去的痕迹,像是犁铧在泥土上划出一道沟。
       耿玉珍呆呆地站在那里,人们见王光乐走远,也开始默默地陆续散去,只有常老六从她身旁经过时对她小声说道:“我看就认了吧,你孩子在他奶奶家里哭着要你,老人家也快急坏了。”人们很快就走光了,田野上暗淡下来,变得像浩淼的大海一样幽深。耿玉珍起初什么也没听到,渐渐地有一种沉浑的声音就在她耳边由弱渐强地响起来,就像是来自海底最深层的浪涛。耿玉珍一直在棉花地里站到天色黑透。
       这天晚上村里人早早就睡下了,耿玉珍在街上走过时几乎没从任何一座院子里看到灯光。她推开院门,把自行车往墙下一放就进了屋里坐在了床上。屋里冷冷清清的,她也忘了去婆婆家把孩子接来,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但看上去她是沉静的,神经却是极其活跃,脑子像飞轮一样呼呼急转。白天的事回环往复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再也停息不下来似的。要不是婆婆推门进来,脑袋恐怕就要涨破了。孩子已在婆婆的怀里睡着了,她接过来放在自己身边。
       “你见到贵锋了没有?”婆婆问她。她支吾了一下,说,“见到了。”“他还好么?”“还,还好,”她说,“人家也没打他。”她婆婆放下心来。“我看你也别生气了,”婆婆劝慰她,“我也听村里人说了,两三天就会把他放回来。你也消消气,只要人能全手全脚地回来,受这些委屈也没什么的。”耿玉珍咬牙说:“我就是不服!”“快别使这犟脾气!”婆婆赶忙说,“人已经抓走了,再犟也犟不回来。我和你公公年纪大,也帮不了你什么。村里人也不敢出面说句话,谁愿自找麻烦?你一个女人家,出门在外被人家哄了骗了,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如在家好生呆着,少生些气。听说你在地里把村长女人打了,村长也没对你怎么着,就算你把气出了。我看那女人顺眉顺眼的,是个好人。”“可贵锋也太冤了!”耿玉珍说话就带出了哭音,“他是能害人的人么?竟稀里糊涂让人赚了!”“这话也是,”婆婆说,“可你又怎能让人相信呢?”耿玉珍牙咬得格格响。“我就要查出是谁!弄明白了我连带派出所一起告!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她婆婆继续劝她,“我的好闺女,贵锋被冤枉我这当娘的也一样难受,可我不想这么着一家人也不像个过日子,出去在人脸子面前受那样闲气说道。”耿玉珍不想再让老人担惊,就不说了。“你走后村里人商量着要捐出些柴火给村长,”婆婆告诉她,“你又不在我就做主了,替你在常老六拿来的本子上摁了手印,常老六是领头的。”看着她有些冲动的样子,忙说,“也不用你家出柴火,你公公上午就把柴火准备下了,要交就交上去,也不值几个钱的。”耿玉珍扭着脖子,没吭声。婆婆瞅瞅她的脸色,就又说:“你也累了,我刚才抱着孩子,没法给你带来饭。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你把饭拿来。”耿玉珍才要说不饿,她就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人们就看见耿玉珍站在了街上。“你看到柴垛起火时有谁已在那里了?”她询问着每个从跟前走过的村里人,还说,“老少爷们,你们就成全我这一次,你们要是不忍心看着俺家贵锋冤枉,你们就成全我这一次。不是我想查出谁放的火,是我没办法。要是那放火的人看我耿玉珍可怜,就站出来说句话。不管是我查到的还是他自己站出来的,我都会报答他。我家四亩八分地全年的收成我全给他!别看我家男人还在大牢里,我还是能做这个主。”有人远远看见就绕过去,有人不绕也不说话,匆匆走开,有人碍着面子,就说:“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一大帮人在那里了,大家乱哄哄的,也没认出几个人,记得像是有王若环王若梅弟兄俩,有常老六,常光兴,王二俊,王光荣,马文远,恍惚还有你家贵锋。”“多谢了,大哥。”耿玉珍说,“您对俺真是大恩大德。”那人就像好不容易才逃脱似的走开了。又有人说:“一听街上吵吵俺就去了,看到是起火了转身回家拿了脸盆再去,人山人海的,弄不清有谁了。”但这并不令耿玉珍失望,同样对他谢了。一上午时间很快过去了,耿玉珍仍旧站在那里等待着有人走过。她远远看见了马小友。马小友像是迟疑了一下才向她走来。
       马小友说了很多在场的人名。但是马小友并不说完就走。“玉珍,”马小友又对她说,“有你这样查法的吗?我不信你能问遍村里的每一个人。”耿玉珍坚定地说:“在街上问不到的我就到他家里问!一个村里活人也好几年了,谁会连个回话的面子都不给!”马小友摇摇头,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样子。
       中午过后,那些曾经有意绕开她的村里人也主动走来回答了她的问话。她在街上掰着指头盘算一下就离开原地,向王光乐家里走去了。王光乐一见她就连连说:“玉珍,你太犟了,你真是太犟了。”“除了毛头小子、外出打工的,我问遍了村里一百三十七个男人,”耿玉珍镇静自若地说,“现在我该问你了,你看到柴垛起火时已有谁在那里?”“你真是太犟了!”王光乐还在这样说。“我查清楚了,有八十三个人赶到那里时看见了你。”耿玉珍从容不迫。
       “玉珍,不是我说你,”王光乐说,“就你这样是查不出名堂的。”“查出查不出是我自己的事,”耿玉珍说,“我查不到底就誓不为人!”王光乐叹了口气。“难道我会点我自家柴垛?”耿玉珍鼻子里哼一声,“那可说不准!”“好吧,我说。”王光乐偏起脑袋想一想,“当时有人在我门上一喊,‘你家柴垛失火了!’我就披衣走出来,从院子里就看见火光熊熊的。到了跟前发现不少人围着,不知是谁朝火上浇了一盆水,噗一声,水就变成了白烟。我上去踹了那人一脚,就说,‘好!好!’你以为我是气急了?我告诉你,我是真觉得好!那么大火,把天都烧得通红,是好看哩。在场的人有谁,我可没来得及细看。那么大火我不盯着看可就可惜了。”耿玉珍点点头。
       “多谢你,村长。”她说。她转身走了。
       王光乐出神了半天,眼里也不知不觉地茫然起来。屋里传出女人的低泣,他才像醒悟了一样,脸色也就成了恼恨的了。他穿过院子,走到屋里。
       陈秀宝躺在床上,面朝着墙壁,侧起的肩头微微颤抖着。哭泣的嘤嘤声像是一缕纤细的轻烟,在寂静的空气里缭绕不断,若有若无。
       王光乐无来由地一阵激动,仿佛吸进去胸膛的不是空气,而是一块黏稠的差不多就要凝滞的什么东西。在一刹间,他的脸都憋红了。
       “这个母夜叉,她倒盘问起我来了!”他气恼地说。
       陈秀宝在床上动一动身子。“你惹谁不行,非要惹她,”她说,轻轻哽噎着。
       可王光乐又出奇得平复下来,呼吸紧接着通畅了。他坐到窗下的一把椅子上,靠着椅背,尽量舒服地伸展开了两腿。
       “惹她怎么了?”他说,“村里人不是看见了么?她又是找我来闹,又是去塔镇要人,可结果怎么样?她使得开么?”他说,忽又想到了刚才的一幕,心中的恼恨又要涌上来,但他很快克制住了。刚才他只不过看她可怜,不,是觉得她煞有介事地查来查去太可笑了,才放松了自己的神经,给了她使出性子的机会,乖乖地回答了她的查问。这不算什么,王光乐相信她已晓得在他面前使不开的,今天她来找他时大闹了没有?有一恍惚,都让他觉得她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泼辣冒撞的耿玉珍了。他王光乐可是不吃硬的,她已经知道了。这就好。不过,在他的心里遗憾总是还有一点点的。要是他能看到她像昨天一样从他跟前手忙脚乱地逃开,他就不至于显得闷闷不乐了。
       陈秀宝又抽泣了一声。“我不知道那天早上你在电话里跟武所长说了什么,”她说,“可你就是不该惹耿玉珍。这不,”她抽泣着厉害起来,“这不,白挨她一顿打,你还有什么话说!呜呜,我还要告诉谁去!”“妇人之见!”王光乐很不高兴,“你是要我替你打这女人不成?我放了她———”“这自然好了,”陈秀宝说,“村里人都会讲你会做人。”她动了一下身子,泪光盈盈的脸转向上面,“我可不是让你去打她,你别弄错了。我是说,换了别人———”“换了别人屁也不会放一个!”王光乐说。“人抓走就抓走了,放回来就放回来了,最后我不过是再得到一个柴垛,有什么意思!可是现在,我还要说,那把火烧得好!耿玉珍这娘们儿猜得对,说不准我也会放把火呢。我已经想到过这个了,从今年开春,村里有一伙子人暗中要到镇政府告我,我就想到过这个了。这下子可省了我的事了。不管冤不冤枉王贵锋,我都要谢谢他哩。”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
       “那你快打电话说说,让人家快把贵锋放回来,”陈秀宝目光紧追着他,“你说说总会管用的。”“我倒希望耿玉珍仍再来闹上一场!她要真的能查出谁放的火,就更有好瞧的了。”王光乐只顾说着。他走到了门口。
       “你要去哪儿?”“去村委会!”“呜,去吧,去吧,去了就别再回来。”可是门口早不见了王光乐的影子,让陈秀宝觉得自己的目光就像在那里“嘣”地折断了。
       耿玉珍从王光乐家离开后,人们才真正地默认了她在村里调查失火真相的事实。人们不再有意回避,竟还有不少人走过来帮她出出点子,使她的调查比上午顺利了很多,可是纵火嫌疑人的范围依然张得过大。失火现场纷乱给确定证词的虚实造成了不可逾越的难度,耿玉珍发现几乎每个人话中都有纰漏。但她的劲头不减,走东串西地忙到半夜才回到家里。此事显然已经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不过,每个人仍是沉稳的。他们在静观事态的发展,整个村子就像是屏息住了一样。
       耿玉珍却是难以安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黯淡的空气里就隐约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像是远处鸟雀的鼓噪。她翻身爬起来,见窗子上曙色朦胧,细听,街上果真已有人声。
       晨曦像一大团均匀细小的颗粒,在村子上空静静地浮游着。它们遇到什么就像是停留在了什么上面,使物体发射着微弱的光晕,却似乎增加了清晨的寒意。
       耿玉珍推开院门,没想到村里人这么早就起来了。他们在还很幽暗的街上聚成一群,非常专注听着有人在人群讲述着什么。
       “他们叫我,‘跪下!’我说,‘又不是我放的火,我为什么跪下?’他们说,‘少嗦,让你跪你就跪!’就在我腿弯踢了一脚。”耿玉珍听到那么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她不胜寒冷似的拉紧了一下衣服。
       “后来怎么样了?”“贵锋!”耿玉珍走到了人群后面。人们闪开一条道。
       王贵锋站在那里,朝她转过头,像不认识她,接着却又那么突然地朝她咧嘴一笑。“回家,贵锋。”耿玉珍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咱回家。”耿玉珍半推半拉地把他带出了人群,进了院子就咣地将门关上了。
       “你看你,我正跟人说着话。”王贵锋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她。
       “坐下!”耿玉珍狠狠地把他按在床沿上,然后就向后倾着身子看他。看一看就把他疯了似的猛地抱住,然后再看。
       王贵锋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你干啥呀。”他说,想挣开她,但她的劲儿很大。她抱得狠了,他就止不住哎哟一声。
       “他们打你了没有?”耿玉珍直视着他的眼睛。右眼靠近鼻子的眼角积着一小团血丝。
       他嘿嘿一笑。“没,没有,”他说,“让我一个人住在小黑屋子里,也没管我。”耿玉珍眼里掉下了一颗大大的泪珠。“小冤死鬼!我去找你,可人家告诉我那里没你这个人,你叫我怎么办哪?我在那里扯破嗓子喊,你可听见没有?”王贵锋欲言又止。“我没有。”他低声说。“我的小冤死鬼,我还真想着你会没了呢。”耿玉珍抹着眼泪,又要哭又要笑,“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你要真没了,那我还能去干什么?”泪水簌簌直落。
       “哎呀,你们女人!”王贵锋又推她。“我这不回来了么?人家告诉我王光乐打过去好几遍电话,说既然不能肯定是我放的火,就早早让我回来。”“哼,他倒要充好人!”“你轻点儿!”“让我咬死你!———我咬死你算了!”人们停在他家院外唏嘘着,王贵锋的娘就来了,一看院门关着,也没说什么,就又回去了。院门关了将近一天,暮霭从田野里弥漫过来。常老六拿着一本簿子走到紧闭的门口,稍一迟疑就举手敲了敲。不大一会儿,门开了,耿玉珍从里面探出头来,看见是他,就要让他进去。他忙摆手说:“我只是来告诉你,村里要为村长捐柴,你婆婆在贵锋名下画了押,可大伙儿觉得还是免了吧。”耿玉珍却说:“谢谢六哥的好心,可是这柴我们要捐!”一收身就要关门。
       常老六又叫住她。“玉珍,”他左右看了看,声音放得很低,“我这句话你可不能说出去。那天夜里我在街上暗影里,亲眼看见马小友一个人抽着烟向前面走去,等他走回来不久火光就照到一树高了。我刚想叫他回头看看,他就一闪身不见了。街上人多了他才又走出来。前几天我倒没有疑心到他身上,昨天夜里越想越觉得蹊跷,我敢肯定是他放的火。”瞥见有人远远地走过来,忙叮嘱一句,“你千万不要透露是我说的。”故意抬高了声音,“就这么说定啦,这也是大家的意思!”佯装没事人似的走了。
       走过来的是王光乐。“玉珍!”他喊,“我来找贵锋商量点事儿,他在家么?”耿玉珍并不退避,只冷冷地说,“他不在家里还在哪儿!等养好了精神,还要趁天黑去放火!”“玉珍就是会说笑话。”王光乐说着,已到跟前。
       王贵锋在院子里听到了他的声音,就走过来说:“是村长吧,你别跟她费口舌。”王光乐擦着耿玉珍的身子进去了。耿玉珍陡然气喘起来,心里怦怦直跳。暮霭已经88 本期小说新人
       充满了整个院落,她看见王光乐和丈夫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令人正不易觉察地向屋里移动。
       “王贵锋!”像是什么东西突然在耿玉珍胸中炸开了,声音大得让她自己也感到惊奇,但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她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冤死鬼!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你连女人都不如!一条扶不上墙的癞狗!撵着不走,打着倒退,冤死你一千遍阎王也不带叹口气的,你还不就一头撞死了!”四处静静的没一点声息,王光乐早就跟王贵锋走进屋去了。耿玉珍觉得嗓子眼里咸咸的,她吞咽了一口。可是周围太静了,就像她刚才什么也没叫嚷一样。她无力地倚住院门,感受到了夜色在空气里蠕动,皮肤上是它清凉黏滑的接触,她还听到了夜色本身的轻微的沙沙声。
       黑暗的街上不时有人走过,却只能看见是燃着的烟卷的红光在向前移动。耿玉珍轻轻离开院门,浑身酸疼地坐在了院子里的一只石臼上。石头的凉意侵入她的肌肤,她想她就要朝屋里冲进去了,她要指着王光乐的鼻子说,你把俺冤枉得好苦啊!她要看他现在还有什么话。但是温暖已经在身子底下缓缓升起,使她渐渐感到十分惬意并松弛下来。
       屋里传出气氛融洽的交谈声,但进入耿玉珍耳中的不过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王贵锋正在笑着,耿玉珍不由地留心了一下,但他忽然咳嗽起来。他被烟呛住了。“这太笑人了,这太笑人了。”他连连说。
       “我已经提出要你进村委,”王光乐跟王贵锋对了个火,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没一个敢反对的,屁都留起来出去放!”“这太笑人了。”王贵锋还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这个声音是从含着香烟的嘴里说出的,带着嗡嗡的鼻音。他把香烟从嘴上拿下了,“上回村里人想搬倒我,塔镇传来一句话,要保护干部!可村里人还不死心。我听说有的村委成员也在搀和,这一回,他们屁都不敢乱放了。”王贵锋笑得不能自禁,好不容易才又说出话来。“村长,”他说,“你别笑话我。我一听你要我进村委,我就这个样子了。你看,你看,我能进村委么!我还是算了吧。”“瞧你说的!”王光乐说,“你怎么不能进村委?你就是这场大火炼出来的金子。”“可我还是觉得不大行,”王贵锋说。他又笑起来。“这太笑人了不是?”王光乐站起身。“好!”他叫了一声。“什么?”“烧得好!”王光乐走了。王贵锋竟忘了去送他。“玉珍!”王贵锋冲着院子里的黑暗叫道。没有应声。他扑哧又笑了。“我这样笑不大合适,”他自语着,“可我忍不住。村长一说我就笑了。我笑得太厉害了,可村长也太逗,还说我是金子。”烟卷烧着了他的指头,他抓紧时间吸了两口,好像有些奇怪自己一直没有吸,烟卷怎么还没灭了。他想,这是村长买的烟卷质量好的缘故。他把烟蒂拿在眼前,端详着,等待耿玉珍回来,好细细叙说他内心的喜悦。
       耿玉珍正独自站在院门外面的黑暗里,王光乐从她身边走过时也没看见她。王光乐吸着烟,像喝醉了酒一样深深浅浅地向前走去。不久,她就看见一个亮点在夜色里划了一道弧线,掉在了街上。耿玉珍哑默地站着,眼前的空气渐渐透出了大火的闪光。她知道一个新的柴垛将要在村里竖起来,而现在那火光还仅仅是来自她头脑中的一种臆想。
       “好!”王光乐又一次发出了由衷的欢呼。在夜幕低垂的村子里,王光乐欢呼着走了下去。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