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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狼来了
作者:荆 歌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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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林子里又出现了狼。而我们的林子里,已经几十年没有狼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林子里就已经没有了狼。那时候的狼,只是挂在大人的嘴上。奶奶干瘪多皱的嘴里吐出狼,她只是说着玩的,她以说狼来消闲。狼就像一颗糖,或者一粒话梅,被她放在嘴里,咂出些味道来。别看她那么乐意说到狼,据我分析,她可是特别怕狼。正因为特别怕,才喜欢说。提到那些我们所惧怕的东西,才觉得刺激呢!外公也常常提到狼,那时候我还小,却很调皮,他为了唬住我,就搬出事实上也许早已销声匿迹的狼来。他对我说,狼正在林子里躲着,狼是灰尾巴的狼,它正躲在树干后头,瞪着眼睛看你呢!你要是再不听话,它就要跑出来,啊呜一口把你吃了!
       狼是那么的可怕,它有效地吓住了我。由于没见到过狼,因此我在恐惧的同时,很想看到它。我常常梦见狼。梦中有狼出现,后来成了我的习惯。狼在梦中的形象,是很不确定的,它有时大如狮虎,甚至比大象还大;而有时,则小如蚊蝇和蚂蚁。它有时爬行,有时则会飞。至于有没有一条蓬松的灰色大尾巴,那要看运气。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狼在我的梦里从来不笑,惟有一次是例外。那是一次异常可怖的例外:我抱着我的爱人,在月光下,银灰色的月光,我发现我爱人的身体毛茸茸的。我及时向她提出了疑问,她却对我咧嘴一笑。也就是笑的同时,她变成了一只狼,她的嘴巴又大又尖又长。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了,我在动物园见到了一只真正的狼。它被关在铁笼子里,它使我感到失望。在我看来,它甚至都不如一条狗,它灰头土脸,没精打采,平庸的相貌远不是我想象中的狼所能比。
       在我们这个村子里,狼究竟是什么样子,我想没几个人能说得清。林子里几十年都没有了狼的踪影,谁又敢肯定,从前这个林子里确实是有过狼的呢?尽管我们上一辈的人说,狼会在半夜从林子里蹿出来,叼走几只鸡,咬死一只羊或者猪。但是,这些坏事难道一定是狼的所为么?鸡更有可能是给黄鼠狼叼走的。这种会放一连串臭屁的偷鸡贼,连我都在林子边亲眼见过。而猪和羊,也许只是它们自己在猪圈或者羊圈里生活得不耐烦而半夜悄悄溜走了!谁知道它们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一头脖子被咬断而倒毙在羊圈里的小山羊,似乎能作为狼进犯牲畜的证明,但事实上还是靠不住的。谁又能排除这只羊的脖子是被人用工具绞断这样的可能呢?在我看来,这只可怜的小山羊的脖子,更像是被一把大剪剪断的。这户人家在村子里,可不止一个仇家。他们家的羊,常常不是赶到林子那头的小山坡上吃草,而是大大咧咧地跑进人家的庄稼地里大咬大嚼,大肆践踏。当人们向他家提出警告时,这户人家反而出口伤人,出手伤人。人们明里头可不敢惹这户人家,据说这人家的一个亲戚在什么部队当副司令呢(其实那又怕他做什么)。人们只能暗地里进行报复,把他家的羊脖子剪断,这样虽然有些对不住羊,羊偷吃庄稼,罪不至死的,但这样做毕竟解恨。人们还放出风来,说羊脖子是叫狼给咬断的。把责任推到狼的身上,就是副司令员来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这并不可信。要是羊脖子果然是被狼咬断的,狼为什么不把它拖走呢?狼即使暂时不饿,它也可以把羊拖进林子里去慢慢享用呀!
       再说,一只根本不饿的狼,是犯不着贼一样溜进村里来咬羊的。
       当年,村上所有的民兵都接到通知,要在夜晚放弃睡眠,到林子里去打狼。有枪的民兵都擦过了枪,子弹也上了膛。而没有发到枪的民兵,就操一把大刀,或者一根木棍。没枪的民兵非常担心的是,万一拿枪的民兵乱开枪,打中了没枪的民兵怎么办?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事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有枪的民兵则为此提出了抗议,他们认为,这种担心显然是对他们的蔑视。他们枪在手,心明眼亮,怎么可能把阶级战友当狼来打呢?他们虽然没见过狼,但是相信,狼的眼睛在夜里一定是闪闪发光的。难道说人的眼睛也能发光么?他们的子弹,只向一双发光的狼眼射去!
       遥想当年,我觉得,动用了所有的民兵深夜入林,完全就是瞎折腾。因为林子里那时候根本就没有狼。那个终于在林子里开了一枪的民兵,所见到的其实只是几只飞舞的萤火虫。他的枪声,把全村男女都吵醒了。也许大家都没有睡,在各自的被窝里惦记着狼的消息。大家都起来了,提着桅灯,打着手电筒,点着火把,集中到林子这边来了。大家都要来看一看被击毙的狼,要扒下它的皮来,给村子里的一名五保户当褥子。而狼肉,则要支起一只大锅来,连夜烧煮。放上姜、茴香、酱油、葱、蒜,还有辣子,烧烂了肉,无论男女老少,人人至少来上一口。贪吃酒的自己带上酒,而怕辣的就算自动放弃这一份口福了。狼肉也许会比较膻,但只要重姜,加几次料酒,只要烹调得法,味道就不会比羊肉差到哪里去。
       现在岁月在一眨眼之间滑走了这么多,有关林子里又有了狼的传闻又出现了。据进林子里采蘑菇的几个女人说,狼的眼睛就是在白天也是亮闪闪的。她们几个人都看到了,看到了狼眼里的光。尽管她们几乎都未看清楚狼,但她们都看到了狼眼所闪射出的恐怖的光了。她们说,虽然时令尚在初秋,但狼的目光让她们冷得发抖。因为打颤,牙齿都格格地作响。女人们相互作证,她们串通96 短篇小说
       好了说谎当然毫无意义,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们篮子里的蘑菇也打翻了,有人还有一屁股的泥,这证明她们确实与可怖的狼遭遇了,不然的话,哪个女人会愿意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呢?
       不久我的堂兄万年也声称见到了狼。万年是个蝴蝶迷,他从小就对这种花花绿绿的动物感到特别的兴趣。早年我们的村庄蝴蝶并不多见,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些白色和灰色的小蛱蝶。因此当年万年所捕捉到的,除了小蛱蝶,大量的是各种各样的蛾子。所有的蛾子也都被万年称作是蝴蝶。他把它们捕来,一一夹入书当中。由于某些蛾子的肚子太大,被夹进书页时,它们的体液会迸射出来,一道青黑色的液体,从书面里射出来,有时候竟射在一旁观看的我的脸上。在我的记忆中,蛾子的体液射到面孔上,非常清凉。后来,在我们的林子里,蝴蝶的数量和种类渐渐多了起来。这是什么原因,目前尚不清楚。据我猜测,最大的可能是,来自远方的一些树叶,把蝴蝶的种子传播到了这里。在我们村子这一百年的历史中,有至少三次大的龙卷风的记载。龙卷风在给我们村庄造成生命财产损失的同时,也把一些遥远地方的杂物运送而至。比方说形状怪异的植物的叶子。这些叶子在我们是从未见过的,就是村子里最见多识广、最通谙植物学的长者,面对这些形状怪异的叶子,也都表现出了罕见的谦虚。这样的叶子,完全不是从我们熟识的植物上长出来。当时我们当然会忽视这些奇异叶片上凤蝶们产下的细小的卵。没想到这些远道而来的生命的种子,就在我们林子的春天里结茧为蛹,最后化蝶而出。它们的美丽,使许多人都惊呆了。万年当然是喜不自胜,那些天他废寝忘食,疯狂地捕捉这些美丽的精灵。起初他的行为受到了村人的指责,大家对万年肆意捕杀如此美丽的生灵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直到后来,蝴蝶迅速繁殖,它们产下的幼虫,不仅将林子里的许多树木啃秃,甚至还危及到了庄稼。它们已明显地泛滥成灾。村人这才改变态度,支持起万年的捕蝶来。不仅如此,许多人还站到万年一边,与他一起到林子里捕蝶。这些人粗手笨脚,他们一点都不懂得珍惜那些飞翔的花瓣,他们只是粗暴地将它们处死,在粗大的手掌中捏死,在脚下踩死。这让万年心疼不已。后来,所有参与捕蝶的人,都得到了一竿万年亲手制作的捕蝶器。万年家仅有的几本书,很快就没有足够多的页码来容纳蝴蝶了。于是村子里所有的书籍都被调动起来,做了蝴蝶们的墓床。那一本本大红封面的书,在万年家里砖一样垒起来,堆去了大半个屋子,一人多高。
       后来,这些书页里的蝴蝶标本,忽然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大家眼红万年靠蝴蝶发了财,便提出要分享收益。万年却表示,当初并没有第二个人提出要蝴蝶,要不是他精心保存,所有的蝴蝶都早已被糟蹋了,像落叶一样被踩入泥土腐烂。现在人们居然提出来向他要钱,他的答复非常简单:打死我也不给!人们于是决定像万年一样,自己到林子里去捕蝶卖钱。但人们没有像万年那样获得成功。原因有二。其一,彼时的蝴蝶,已经被捕杀得差不多了。蝴蝶已经成了林子里的稀罕物。也许要等下一次旷世的龙卷风,才能再将遥远的蝶种带来。其二,人们因为缺乏万年那样的捕蝶经验,好不容易捕获的凤蝶,总是损形折翅,根本无法到市场上去出卖。
       蝴蝶确实越来越少了,除了万年,谁也不再到林子里去捕蝶。而孤独的捕蝶者万年声称,他在林子里遇见了狼。
       不久我们就看到万年从城里带了一杆枪回来。我们对枪普遍缺乏研究,因此无法判断万年带回来的究竟是一支什么枪,反正不是猎枪。万年用卖掉蝴蝶所得的钱,购置了一杆枪回来了。有人猜测说,那是一支三八式步枪。这样的猜测显然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我们都不懂枪。正像有人说它是一支冲锋枪一样,明显是一种无知的表现。万年说,这支枪花了他近三千块钱,而且是通过朋友几经辗转才买到的。万年还让我们看他与枪一同购来的子弹,他当着我们的面,向枪膛里填上了一颗。观者因此都不约而同地散开了。可是万年就是不肯告诉大家,这支枪的名称。他甚至都不叫它“枪”,只是把它称作是“这家伙”。
       村里的人从此都怀有一种期待,那就是,希望哪一天有一声清脆的枪响从林子里传出来。人们相信,随着这声枪响,一定会有一条狼倒毙在林中,它又长又尖的大嘴里,流溢出鲜血,而它的身体,则像一个陈旧的布袋那样,被扔在地上。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人们的耳朵都警惕地竖着。一些人甚至还时不时地向林子那边眺望,仿佛声音是可以让眼睛看到似的。这期间,突然的爆竹声让人们感到突然的兴奋,继而则是长久的茫然。本来在这样的气氛中,是不应该燃放什么爆竹的,时令离春节还远。但是在远离春节的地方,石明家的老太太去世了。石明都已经是三十开外的人了,你可以想象他的曾祖母会有多老。石老太太究竟有几岁,大概连石明家的人都不甚清楚。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她早已超过了一百岁。如此高龄的人仙逝,在我们村里历来都视为喜事。虽然人们并不会因此而开怀大笑,但是,你确实无法从人们的哭声中听出丝毫的悲哀来。人们只是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被定义为“哭”的声音,其实那跟笑没什么两样,与歌唱更为接近。大家轻松地哭着,在哭中交谈,彼此打量。甚至还有一些人边哭边嚼着口香糖。按理说吃糖在丧事中是被严格禁止的,甜蜜只能属于婚庆之类的喜事。但是,石老太太远远超过了一百岁,有人在她的丧期吃糖(何况又是一种非严格意义的糖),没有受到任何干预和指责。
       不止于此的是,人们还买来爆竹,在石老太太的遗体边燃放。阴沉的天空中忽然发出爆竹的脆响,许多人都以为声音是从林子里发出的,把第一个炸裂的爆竹误以为枪响,这不能算是神经过敏。
       消息随着出殡的队伍传到了城里。很快城里就风传,我们村出现了大批的狼。许多城里的居民都相信,到了晚上,狼就纷纷从林子里跑出来,在我们村里四处游荡。它们吃光了村子里所有的鸡鸭牛羊猪,已经开始打大体积牲畜牛啊马啊以及人的主意了。它们贪婪的嘴巴永远滴着馋涎,它们消化力惊人的肚子,怎么看都是瘪耷耷的。村子里半夜出门蹲茅厕的一个汉子,还没来得及吭声,就被一条狼咬断了脖子。紧接着一群狼扑了上去,转瞬之间就让他成为了一堆骨头。而一户人家因为大意,没把窗户钉死(城里人想象,狼已经猖狂到会将窗户的插销打开),一只狼破窗而入了。它像月光一样流泻进来。一家人都听到狼进来了,听到它轻柔的脚步,以及它急切的喘息声。他们都不敢吱声,一个个用被子把自己严严蒙住,就像作茧自缚一样。狼当然要把被子掀掉,它首先伸出爪子去,抓住了一条在月色下也能辨别出是红色的被子。它可不管被子蒙着的,是一个豆蔻少女。她几乎已经吓得晕过去了,不过她还死死地抓紧被子,不让自己青春的身体有半点露出被子,哪怕只是一个梅花瓣似的脚趾头。嘶———狼也听到红色被面撕裂的声音了。但是,要撕开棉胎,就没那么容易了。狼觉得自己的爪子忽然陷入一种绵软而极富韧性的物体中了。它很快意识到,如不及时将爪子拔出,自己有可能就此被缠住,再也无法脱身了。它因此换了一个目标,它从姑娘的床上,跳到另一张床上。嘶———这声音又在恐怖的屋子里响起,狼接着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体验,它赶紧将爪子抽出来,跳到另一个屋里的另一张床上。如此者再三,天色已经微明,狼竟悻悻然离去了。
       我一个远离城市的乡下人,或者说远离这些事件的叙述者,当然无法把城里人对狼的想象无一遗漏地记录下来。再说,脱离了实情的想象,是不会有穷尽和边涯的,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那完全是城里居民的事,是他们不可剥夺的权利。
       当一名电视台的记者听到这一传闻时,他不仅没有感到恐惧,反而萌生了要前来我村做一次采访的大胆决定。我相信日后他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如果可能的话。
       没过几天,记者就到我们村子里来了。他戴着头盔,据说手臂上还缠着好几道纱布———他这是以对付狼狗的方法来对付可能遇到的狼了。如果狼要袭击一个人,它常常是绕到这个人的身后,爪子搭在人的双肩上,等人一回头,它便咔嚓一下,把人的脖子咬断了。鉴于此,记者声称他已经进行了刻苦的训练,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坚持做到不回头。他因此吩咐村人,不要在他的身后叫他,当然更不要将双手搭上他的肩头。他说,在他的左右两只靴子里,分别插着两把锋利的匕首。谁要是在后面搭他的肩,他就会拔出匕首,向身后一捅。当然他的匕首是为捅狼而设,但一旦捅人了,他是概不负责的,因为他早就有言在先,警告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将爪子(不,是手)搭到他的肩上。
       记者表示,在工业化令环境几遭灭顶之灾的今天,我们村的林子里居然出现了狼,这无疑是一件令人鼓舞的大好事。由此可见,我们村的生态不错。记者希望看到的景象是,不仅林子里有狼,还应该有狮虎猴豹,以及大象和长颈鹿,甚至袋鼠和树熊。鳄鱼在小河里与河马共处,各种珍稀鸟类在林中穿梭飞翔,蛇或在草丛里咝咝爬行,或者在树枝上花环一样盘绕,我们的村庄将成为一个生命的乐园。有一位被采访者,也就是我那以游手好闲而著称的舅舅,反过来请示记者,能否代为穿针引线,找到一家适当的投资商,干脆把我们村建成一个野生动物园算了。舅舅说,那样,必将使我们村,乃至我们镇、我们县的经济得到振兴。舅舅曾经在村里开过一家小餐馆,终因门前冷落车马稀而关闭。我知道,他一直心存开一家乡村美容院的念头,他甚至早就到邻村物色到了几名不错的姑娘,来做坐台小姐。这家美容院所以迟迟不敢开张,是因为舅舅对经营前景有着冷静的估计。我们村男女老少加起来,也就千把号人,能够真正到美容院来消费的,应该说不足三成,而且还未把经济承受能力的因素考虑在内呢。再说,谁会在自己的家门口干这个!而我们村的流动人口,相信不到二十人。况且那些卖酒酿的、收破烂的、爆草米的、打小深井的、化缘的,以及游医和麦客,显然都不是美容院的理想消费者。如果舅舅的提议被采纳,我们村果真成了一个野生动物园的话,那么舅舅的美容院就会红红火火地开出来。由于野生动物园的建立,游客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相信每天有一千名以上的游客,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如果游人中有百分之五(这个估计显然有些保守)有美容服务的需求的话,那么一天中舅舅就至少能有五十个客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即使舅舅只能从每个客人身上赚八十元,他的月收入就会超过十万元。这笔账相信舅舅是算过的。当然,他会把收入的相当一部分用于改建和扩建他的美容院。他会到城里去找一流的装潢设计师,把他的美容院设计出一种土耳其浴室风格来。存钱是傻瓜,只有没钱的人才存钱,舅舅经常这么说。他一定还会把钱往其他地方花,比如送一些给乐意送的人,买一些他乐意买的东西。当然,也忘不了捐一些给村上的小学,以及到县电视台特约点播几部港台连续剧。舅舅喜欢这么做,他不是个吝啬的人。也许会有那么一天,许多远方的客人,并不是来观赏这里的野生动物,他们只是冲舅舅的美容院而来。当然,他们也会在黑夜降临之前顺便去看一看各种各样的动物。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舅舅的美容院,前来野生动物园观光的游客,就不会有这么多。当然,话也要说回来,要是没有野生动物园,舅舅的美容院根本就开不出来,更勿论顾客的多少了。
       可是记者是一个极端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他坚决反对将我们村办成一个野生动物园。他认为,所有对动物的利用,都是卑鄙而不道德的,都将是人类的一种自我辱没和自我毁灭之举。记者指出,所谓野生动物园,无非是把通常意义上的动物园进行空间上的相对扩大,其本质还是一样的。让游人们坐在汽车里,对动物指指点点,评头品足,这与隔着铁笼子看动物又有什么两样?而动物也是应该有尊严的,它们与人一样有自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如果没有残害和奴役,也就根本谈不上需要保护。如果我们真的尊重动物、热爱动物,我们就应该把整个地球看做是一个天然的、没有疆界和阻隔的大动物园,所有的动物和我们平等地生活在一起。至关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把人类看做是动物的一种,既不是统治者,也不要一厢情愿地谈什么朋友不朋友。不同的物种之间是不可以有友谊的,物种只遵循适者生存、互相依存的链状生态原则,在这种造化的大平衡中,友谊是个什么东西?友谊是靠不住的。你怎么能要求一只狼成为羊的朋友呢?狼就是要吃羊的。但同时,世界上又存在着吃狼的狮虎,所以我们也完全不用担心羊会因此而灭绝。
       记者说了很多,最后才把话题拉回到我们的林子里出现狼这上头来。记者称,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信号,狼的出现,证明了这一带的生态条件之好。记者非常希望他拍摄的这个纪实片,能给早已对环境问题陷入绝望的人们以一点点希望,让他们看看,一只狼是如何闲适地在自然的树林中散步的。当然,记者希望,能拍摄到母狼给狼崽喂奶的镜头就更好了,那将是多么温馨而动人的场面啊。如果配以摇篮曲,勃拉姆斯的或者托塞里的都行,一定能让观众热泪盈眶。记者还希望能拍摄到两条狼交媾的场面,尽管他同时担心在审片时,电视台领导会对这一不雅的画面提出质疑,最终将这最为精彩的一段剪掉。领导这样做不是没有道理,全国上下正在严肃认真地扫黄打非,尽管片子里公开做爱的只是两只野兽,但它还是会对某些电视观众的心理产生不健康的影响,也许记者可以向领导提出,两狼做爱的画面,局部可以做马赛克处理,那样副作用将大大降低。
       这是一个具有丰富采访经验的资深记者,他行事是那么的大胆心细,有条不紊,你无法在他身上看到半点的鲁莽。他扛着摄像机,没有直接进入林子,而是首先对村子里的人进行一番采访。他最先进入了姚志英的家。他的摄像机让姚志英感到兴奋,这我们都知道,我的这个远房表妹,心里梦里都希望成为一个明星呢。你难道没有看见么,在她的屋子里,到处都张贴着歌星、影星们的照片?据我所知,她早已偷偷地为自己起了香艳的艺名,而且不止一个。她甚至将许多的空余时间都用在练习自己的签名上了。她为日后的成名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当记者扛着摄像机进入她家并不明亮的屋子里,她真是喜出望外。还没等记者自我介绍完毕,她就要求给她十分钟的时间,以便进行一个简单的化妆。她跑进里屋,顿时便有一种劣质化妆品的香气传出来了。记者也许对这种气味有些过敏,他一连串打了十几个喷嚏。
       可是,等姚志英化完妆出来,不愉快的事情立即就发生了。这是因为,记者直截了当地提到了狼。记者把话筒递到姚志英表妹的面前,请她坦率地谈一谈“狼”的情况。
       姚志英先是愣了愣,接着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她本该跑进里屋去哭的,她这样做太失态了。但是,由于过度的伤心,她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她没有一点力气让自己站起来。一个“狼”字,触动了她内心的伤痛,她的心再一次流出血来了。而记者对此当然大惑不解,他不知道这个皮肤黝黑的典型农村姑娘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他伸出手去,充满关爱地搭到了姑娘的肩头,谁知姚志英突然反射,手臂一扬,差点将记者拨倒在地。记者当了这么多年的记者,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采访对象,他赶紧收拾器械,跑出了姚志英表妹的家。姚志英的哭声传得很远,记者走出一百米开外,还能清晰地听到。看到记者满脸的疑惑,我对他说,你不能在我表妹面前提到“狼”的,你一提狼,你看她伤心的,哭成个泪人儿了!记者眼中的疑惑更浓了,我不得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我对他说:“我的表妹姚志英,也就是刚才你去采访的那个姑娘,她去年被强奸了。”记者傻乎乎地问:“是被狼强奸的么?”我有点生气,说:“狼怎么会强奸人呢!”记者说,“那为什么我一提狼她就哭?”我觉得这个记者脑子有点问题,他不会连“色狼”这样的词都没听说过吧。
       狼来了!大家都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对记者说。应该说记者对所有人的采访都是不成功的,谁都没有向他提供任何有用的目击证词。记者在我们村里终于感到了孤独,在一片声略显木讷的方言中,他倒是像一条狼,一条孤独的狼。
       但是,这丝毫都没有动摇记者的信心,相反,更加快了他进入林子拍摄的步伐。他在我姨夫开在村口的一间小店铺里购买了一些硬邦邦的面包,他明知它们早已过了食品保质期,但他仍然相信,用它们来充饥,总比挨饿好。他同时还把我姨夫店里仅有的五瓶矿泉水也买走了。我真想告诉这个敬业的记100 短篇小说
       者,这些所谓的矿泉水,其实只是从姨夫家前院的井里打上来的。毫无疑问,如果姨夫能捡到更多的空瓶子的话,他这次会赚得更多。
       带上干粮和水的记者,独自一人进入林中了。他潜伏在林中一个最隐蔽,同时也最有利于拍摄的地方,等待狼的出现。他的磁带上,将录下什么图像,谁都难以预测,就是记者本人也不例外。也许真的会有一条狼,出现在记者的镜头上。它耷拉着尾巴,眼睛却闪闪发光。它那尖长的大嘴,在懒懒的行走中淌着涎水,它总是淌涎水,它总是很饿。它的肚子看上去瘪得都有点过分了,记者都因此差一点把他的面包向狼抛过去。也许,狼还不止一条,它们东一处西一处地在林中将狼头探出来。它们似乎觉察到了林子里的异常,但它们却并没有发现隐藏着的记者。它们的耳朵警觉地竖着。其中有一条狼突然嗥叫了一声,这声音不仅把记者吓得不轻,就是其他的狼,也明显受惊了。不过惊吓很快就过去了,许多狼都脱离了探头探脑的状态,将它们全部的身体都露出来了,它们一一进入了记者的镜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无数观众将会在电视上看到这些,晚上八时三十分的“记者观察”是为数众多的城市观众喜爱的电视节目。一个狼的面部特写,让许多女观众禁不住轻轻地叫了起来,用狰狞来形容一张狼脸,应该说恰如其分。当然,例外总应该是存在着的。可以假设城里一位喜爱夜生活和摇滚乐,同时又令她父母相互埋怨的年轻姑娘,在看到电视上狼脸的特写后惊喜地说,她十分喜欢这张脸,她简直被它迷住了。她称这张脸是“酷”的,她表示,如果生活中有一个男人长着这么一张脸的话,她将毫不犹豫地爱上他。
       凡此种种,其实只是我无聊的想象。彼时我不在林中,甚至都不在村子里,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当时我离开村庄,正在城里闲逛。我在摩托车行泡了一个钟头,后来又买了几张便宜的盗版光碟,最后路过电视台。门口悬挂着的大幅标语,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沉痛哀悼我台优秀记者×××不幸以身殉职。”这个×××不就是正在我们村林子里拍狼的记者么?我口袋里还装着他给我的名片呢!他怎么就以身殉职了呢?难道说他被狼吃了么?他缠纱布、戴头盔、靴子里暗藏匕首,一点用都没有么?
       回到村里,我才获悉,我的堂兄万年被抓走了。当时他正在林子里捕蝶,记者探了一下头,万年就给了他一枪。据说一枪就击中了记者的脑袋,塑料的头盔碰到子弹,当然一点都不管用了。大家都惊异于万年的枪法,他既没参过军,又没当过民兵,怎么会一枪就击中记者要害,使他当即毙命呢?
       后来,围绕要不要判万年死刑,社会各界展开了激烈的论争。一些意见认为,记者以身殉职固然可惜,但是,万年只是把他误作一条狼而击毙的,因此万年基本不必承担法律责任;而另一些人,则强烈要求对万年进行严惩。理由是,万年非法持有枪支,即使他击毙的不是一名兢兢业业的新闻工作者,而是一条狼,他也将因涉嫌随意猎杀野生动物而被定罪。反方当即提出质疑,记者怎么会是“野生动物”呢?对此这一方进一步阐述,万一上述相关法律还不能对万年从严从重从速惩处的话,他们将建议检察机关就万年长期捕杀蝴蝶提起公诉。为此电视台专门做了一档节目,对一位科学院德高望重的蝶类专家进行了采访。专家在镜头前指出,根据公安部门提供的实物资料,他们作出了初步的分析,可以认定,犯罪嫌疑人阎万年所捕杀的蝴蝶中,有不少于三种是属于国家二类保护动物,这些美丽神奇的蝴蝶,就是在世界上,也显得那样的珍贵和稀少。在电视上,我们看到女主持人问蝶类专家:“那么狼呢?狼是不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蝶类专家笑着说:“狼不是,狼怎么会是呢?”女主持人最后问:“那么记者呢?一名电视台的优秀新闻工作者呢?”蝶类专家表情严肃地回答说:“那当然要比任何动物都珍贵多了,但是并非稀有。”〔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