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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少数民族史学与少数民族史料(笔谈)]苏曼殊文本的自叙性及文学转型意义
作者:黄 轶

《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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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苏曼殊的译、画、诗与小说有着鲜明的自叙性特征,为中国文学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型提供了三方面借鉴:自叙传小说的开启、抒情小说的开启、第一人称叙事小说的试验。分析其文本叙事策略与其个体性生命体悟的深刻关联,有助于厘清苏曼殊的自叙文本怎么引领着中国文学从古典向现代转型,怎么成为五四一代重要的精神资源、成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发生和勃兴的重要桥梁。
       关键词:苏曼殊;自叙性;纯文学;文学转型
       中图分类号:I10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04(2008)01-0132-04
       对于在中国文学从古典向现代转型中有着重要引领意义的苏曼殊,人们常常谈及其文本的自叙性特征,那么,苏曼殊文本的“自叙性”表现在哪些方面,这种文本策略与苏曼殊的个性特征、情感表达、生命追求有着怎样内在的牵连,苏曼殊运用这种叙事方式,对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发生和勃兴有着怎样的意义,是我们需要厘清的问题。
       苏曼殊的翻译、诗歌、绘画、小说都具有鲜明的自叙性特征。苏曼殊先后出版有四本诗歌翻译集,全首刊海外。三本英汉译诗集收录他人和自己译诗:《文学因缘》(1908),是近现代以来中国最早的中英诗歌合集;《潮音》(1911)中,苏曼殊作英、汉序文两篇,高度评价拜伦和雪莱,并论述诗歌翻译的理论问题;第三本是《汉英三昧集》(1914)。苏曼殊最重要的翻译诗歌集是《拜伦诗选》(1908初版,1914年再版),这是我国翻译史上第一本外国诗人诗歌翻译专集。翻译的目的在于传达异域风情,而实际操作中,译者的阅历、才学、情趣、语言表达、理论好恶必然参与建构译作的语言范式、文笔风格、文体格式等;而且翻译要兼顾到译入语的文化背景、社会时尚或历史要求,原著的艺术品质与风格特色很难完美保存。译家常尽量使译文最大限度臻于原著的艺术特色,但对特别主情的译者来说,主观的渗透因素是无法克服的。苏曼殊的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翻译即是如此。较之科学,文学与人之本性及人在具体历史环境中的生存现实有更直接更内在的联系。作为现代禅僧,苏曼殊和传统知识者通过仕途居“庙堂之高”、辅佐明君匡正天下的人世情怀迥然异趣。他面对西方文学首先选择了拜伦等,其中自然融会了西方个性主义的思想因素,他与拜伦诗歌洋溢的积极勇猛的精神魅力和自我飞扬的人格理想达成共谋,他倾心于这些诗人“恋爱和自由的高尊思想”,这也是苏曼殊为五四一代中那些富于理想主义和浪漫情怀的心灵留下的品格。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在《鲁迅比较研究》之《鲁迅与拜伦》一章中,以对拜伦的接受为主线,认为“鲁迅与苏曼殊切开了近代文学地平线”,此言当为知人之论。20世纪初差不多同时译介了拜伦的梁启超、鲁迅和苏曼殊,虽然都身在“别求新声于异邦”的文人行列,都意在通过拜伦发现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但三人却有着不同的价值定向。如果说梁启超从“政治”的角度、鲁迅从“理性”的角度重塑了拜伦,苏曼殊则从艺术的声气相投发现了感性的、审美的拜伦,同时也从这“发现”中发现了自我。他的翻译融入个人太多的生命感悟,所以才有“毕竟只有曼殊才可以译拜伦诗”的评价,把这种“自说白话”的翻译境界归结为一种“自叙”是有道理的。
       “自叙性”在苏曼殊诗中体现在三个方面:
       1 诗前以大段题记或以较长诗题交代作诗时背景材料,这些材料与诗歌内容形成互指,诗歌内容又与其生存现实吻合。如《题(拜伦集)》一首七言绝句前有一很长的题序:“西班牙女诗人过存病榻,亲持玉照一幅,《拜伦遗集》一卷,曼陀罗花并含羞草一束见贻,且殷殷勖以归计。嗟夫,予早岁披剃,学道无成,思维身世,有难言之恫,爰扶病书二十八字于拜伦卷首。此意唯雪鸿大家能知之耳。”这段题序交代了题诗的背景、原因、心情,这些现实生活的实录和诗的内容即“异域飘零、海上黄昏、思维身世、独吊拜伦”构成一种互涉互补,而且与题序相同的表述又出现在《断鸿零雁记》中,几相对照,几乎难辨是生活中的曼殊还是文本中的抒情主体,使作品具有很浓的自叙性,形成一种读者信任的场域。另外,苏曼殊的不少诗题目很长,如《久欲南归罗浮不果,因望不二山有感,聊书所怀,寄二兄广州,兼呈晦闻、哲夫、秋枚三公沪上》等,其目的和效果均在于此。
       2 频繁使用“吾”、“我”、“余”、“予”等第一人称词语,达到凸显叙事者主体情绪流动的功用,使整个诗篇具有强烈抒情性,也使读者的情绪深深融入作家的情绪之流。对佛子来说,礼佛参禅要求离情灭欲,明白色身之虚妄,从而否定自我,走向“四大皆空”;同时佛家又强调“明心见性”为修行最高境界,佛教美学偏向直觉,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审美过程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个体性体验又导人对“我”的偏执,以致禅宗在社会秩序、伦理规范包括在原始教义外寻求自我个性,甚至特立独行。即便如此,历史上任何一个诗僧也未曾像苏曼殊这样以大量的第一人称强调自我。从纯粹的佛教美学讲,他强烈的主体意识使之难以臻于佛学美学的至高境界;反过来讲,也正是这种与佛教美学的若即若离,苏曼殊文本叙事获得了现代意义上的浪漫主义美学特征:主体自觉、自在自为。
       3 大量运用设问句。在语言学上,“设问”是一种非常主体化的询问方式,设问即答疑,在愿望立意上完全排斥他者介入,使问讯者主体上升为知者主体,从而使整个问讯成为一种个人言说。苏曼殊在诗文中很善于运用设问来实现自叙。他现存的103首诗有约30个问句,多为设问,表达他的念友、自恋、思国、感时、孤愤或抱憾。“问津何处觅长沮”(《迟友》)写找寻识路人的迫切,而这个“路”却具有意象性;“儿到灵山第几重”(《代何合母氏题(曼殊画谱)》)拟母亲关切儿子的求道和行止;还有《西湖韬光庵夜闻鹃声柬刘三》中的“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望不二山有感》中的“远远孤飞天际鹤,云峰珠海几时还”,《柬金凤兼示刘三》中的“莫愁此夕情何恨?指点荒烟锁石城”。《题(师梨集)》和《本事诗·春雨》更是极端到分别由两个追问组成,因为恐惧一种“思”的结果,苏曼殊排拒沉潜。他忙于诉说,先入为主地设定了一种“应答”,忽略了对话的可能。他的任性决绝、多愁善感、呕心沥血的天问,渴望理解、关切、认同的情感满盈而溢,同时传达出极深的孤独感和极浓的悲怨意,同时也例证了佛禅的机锋、顿悟对于曼殊的影响:佛教的基本宗旨是引导事佛人解脱人世间一切烦恼即“苦谛”,证悟所应达到的最高境界即涅槃境界是寂然界。苏曼殊的每句设问即表明一次悟道,他正是在追问中泄导了精神的压抑。
       在绘画方面,苏曼殊绘画画跋与画面互指、画作与诗作互指、所画内容与曼殊思想、生活互指。他多以僧人形象或寺院佛塔或禅佛名相入画,僧人多为孤僧,而以往佛教画多为菩萨像,表现题材也多是经变故事、净土变相。“行云流水一孤僧”是苏曼殊诗画共同的意象,相伴的则为枯树、断岩、衰草、残碑,或冷月、孤舟、奇松、落瀑。意象既描绘
       事物,又唤起形象和意义,因此意象是有寓意的物象。在被引入文艺作品时,意象已经蕴涵着艺术家的理念,包括意绪、意识、意志,也蕴涵着艺术家对世界、对人生浑然未分的了悟与情思,它能在观赏者的意识中激发起响应的感觉经验和联想。苏曼殊以“行云”、“流水”和“孤僧”三个连缀的意象构建“自我”,一是意在突出自己的“佛禅”身份和孤节高标的人格追求,二则也表现了他自重自恋的情意,其复杂的情思意蕴给人一种淡泊与忧伤、苍健与孤独、开阔与内转的艺术感受。刘师培夫人、曼殊弟子何震在《曼殊画谱后序》中指出:“吾师于惟心之旨,既窥之深……而所作之画,则大抵以心造境,于神韵为尤长。”乃中当之言。今人论曼殊画:“以心造境特意识所构成,乃重视主观唯心主义者较多。故其画主题鲜明,诗情画意盎然,文思之外还交织着一层禅味,超凡入圣,含蓄不尽,可谓得禅中三昧。”援禅入画、援禅人诗,象征了一个近现代背景下的诗僧画禅在红尘孤旅与悟禅证道间的往复游弋和精神惶惑,这正是独异的苏曼殊强烈的自我叙事。
       苏曼殊绘画中有大量题画诗。近人诗中,曼殊最推崇的是谭嗣同《潼关》(1878)。苏曼殊在《为刘三绘纨扇》(1905)、《终古高云图》(1905)、《潼关图(一)》(1907)、《潼关图(二)》(1907年底)四幅图上都题有该诗,后两幅画跋近似:“潼关界河南、陕西两省,形势雄伟,自古多题咏,有‘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那得不回头’句,然稍陷柔弱。嗣同仁者诗云:‘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人潼关不解平。’余常诵之。”从前后语意连贯上看,苏曼殊欣赏此诗乃因其不陷“柔弱”,与潼关之“雄伟”正相宜;而从文学性看,则是那种悲亢与高昂、压抑与放旷的蕴涵与河流大野企图冲荡一切阻碍、雄浑高逸的奔涌气势正合乎“稍陷柔弱”的苏曼殊所仰慕的一种审美风范。谭嗣同有“冲决利禄、俗学、全球群学群教、君主、伦常、天、佛法”等一切罗网之精神,无疑和苏曼殊尊仰的刚猛无惧、不堕俗累的大乘佛学精神正相契合。对照他对拜伦之爱戴,可以看出在他心中,谭嗣同正是孤傲、躁狂、浪漫、敢争一切自由、敢追一切极端的拜伦一个东方化身。《燕子龛随笔》(五)中苏曼殊还录有谭嗣同《古意》两章,苏曼殊论之“有弦外音”。苏曼殊所绘图画的跋语中,以他人诗词人跋的还有不少,如《参拜衡山图》(1904)题唐代天然和尚诗,《绝域从军图》(1906,另名《饮马荒城图》)题龚自珍《漫感》,《夕阳扫叶图》(1907)题李商隐《登乐游原》,《文姬图》(1909)由黄侃题温庭筠《达摩支曲》……曼殊所选多为朝代没落时的诗人之诗:或表西风故国之思,或表清绝超逸之心,《燕子龛随笔》中所录的诗词与此相类。曼殊以他人诗词入画,是借他人之语以浇自己心中块垒,所表抒的正是他的心灵独语:寂处小楼、挑灯看卷,怎奈何有情牵挂?浪迹沧波、清谈蓬莱,或含杯选曲、走马吹花,看似意殊自得,毕竟是英雄末路!“题画”正是一种自叙的方式。
       苏曼殊自叙传抒情小说体的选择,既有西洋文学也有日本小说技巧对他的影响。苏曼殊少时即熟谙西文,阅读了大量西方小说原著。西洋小说思想上追求新奇,结构上“凭空落墨,恍如奇峰突兀”,特别是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新的价值观念和新的人格理想都渗透于曼殊小说,使他在叙述指向上注重表达自我。如起笔突兀,以《天涯红泪记》为例,该小说虽然采用第三人称叙事,但人笔即写“天下大乱,燕影生仓皇归省”,与传统小说开篇铺陈格局大异其趋。另外一个重要影响来自日本。日本近代文学中存在着大量第一人称自传体小说,如森鸥外的《舞姬》、岛崎藤村的《破戒》和田山花袋的《棉被》,都是作者生活的自画像,内省、抒情。生于日本、成年后常居于日本的苏曼殊,与日本文化界交往密切,无庸置疑要涉猎这类自叙传小说。苏曼殊创作小说有《断鸿零雁记》(1911—1912)、《天涯红泪记》(1914,未完稿)、《绛纱记》(1915)、《焚剑记》(1915)、《碎簪记》(1916)、《非梦记》(1917),各篇都带有很强的个人生活印记。苏曼殊善于从西方小说中汲取营养,从而在其小说创作中,突破了中国古代小说第三人称陈述记录见闻的叙事模式,多采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突破古典小说章回体传统表现模式,采用自由分节结构形式。虽然继承了古代小说情节、行动为轴心的构架方式,但更重外貌和心理刻画、自然环境描写,用人物心境变迁来推动情节展开,再就是大量运用穿插、倒叙,创作多为短篇体制。
       由上所述,苏曼殊小说的自叙性为中国文学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型提供了三方面借鉴:自叙传小说的开启、抒情小说的开启、第一人称叙事小说的试验。
       中国记录两千年帝王将相更替变迁的“二十四史”世间无以匹敌,但传统文学重在载道,不重观照个人和自身,个人的自叙传偶尔以文序的形式露面。苏曼殊是把个人行状、情感隐衷、心灵真实带进中国小说史的第一人。1911年即发表于爪哇《汉文新报》的《断鸿零雁记》具有明显的自传性。《绛纱记》以“昙鸾”为笔名发表于《甲寅杂志》,昙鸾又是故事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余”,小说写昙鸾与五姑、梦珠与秋云两对青年的爱情悲剧。无疑,书中的昙鸾和梦珠都是曼殊一个人的化身。曼殊小说都出于他生命最后几年,此时他身体极度羸弱,生活条件又非常恶劣,加上“天生我才”无用,心情抑郁。虚构是小说的强权,残缺的生命需要意志来扶持,意志的强韧需要神话来支撑。理性的头脑并不见得能够破译人类在追寻中如何驱除孤独的恐惧和实现的不可料知,以使个人精神获得自由、陶然和尊严,而虚构的艺术使生命的每一段都变得可观照、可感受、可思忖。同时,极为敏感也极为细膩的苏曼殊无法站在人生的边缘思考生命,渴望介入并实现介入是他的情感定向模式。因此,以小说的艺术形式“纪实与虚构”并从中获取告慰成为曼殊结撰小说的动力。“自叙传”这种叙事方法成为他自觉的首选,因为自叙传有助于小说的表现对象从外部世界转向人物内心,而心理刻画、心灵透视、主观抒情也正是现代小说的质素。文学和人的主体性在曼殊小说中都有突出体现,使文本逼近自我的个性气质,这无疑都成为以后五四一代浪漫抒情派的根底,郁达夫、郑伯奇、王以仁、陶晶孙、陈翔鹤等创作了一大批自叙传小说,时时处处都能看出曼殊的影子。特别是1921年以自叙传《沉沦》登上文坛的郁达夫,成名前认真读过苏曼殊的作品,在成名后特殊的革命文学思潮中对曼殊持一定的批评态度,但他无法割断与曼殊的精神联系:他们都有一颗亲佛的心灵;文化结构都深受古典诗词的浸润;都喜欢在佛学和诗歌创作上很有造诣的龚自珍;都曾留学日本,都深感作为弱国子民的悲哀;都有诗人气质,才华横溢,敏感自恋;待人处世的方式也都狂放不羁,渴望认同;都用孤单挣扎的笔触大胆而直率地声明着“灵的觉醒”,用文字寄托深渊似的诗情,文学是他们疗救自我的最后处方。郁达夫的《烟影》、《茫茫
       夜》、《茑萝行》近40篇小说都带有自叙传性质。
       在抒情性方面,苏曼殊小说试图打破中国小说以情节为重的格局而导向抒情的路子。抒情实际上是我国古代文学传统的主流:诗经—骚—赋—汉乐府—诗—词—曲,但是富有抒情性的小说就难得一见。明末清初的古典小说如《镜花缘》、《燕山外史》、《西游记》、《红楼梦》都由文人独立创作,出现一些抒情因素,且各具风格。夏志清比较了这些文人小说和罗贯中、熊大木、冯梦龙、天花藏主人等职业小说家的小说,认为“文人小说确实对技巧更刻苦钻研。他们不以平铺直叙为足……主要目的即在于自娱……缀笔行文,确实有点玩世不恭,却也正因如此,而使他们更富创新性”。但这种“创新性”也只是使小说有了抒情因素,若以抒情体写叙事文学论则自苏曼殊始,曼殊小说成为小说从单一作为叙事文学向抒写个人“生的苦闷”和“性的苦闷”的浪漫抒情文学过渡的一座桥梁。《断鸿零雁记》开篇对“百越金瓯山”风物的描写即饱含了诗情,其凄艳的格调和高逸的神韵别具风格,哀感顽艳的文字也为整篇小说定下了抒情基调。他以散文笔致描写异域景色,刻画人物心理。如写三郎在石栏桥上偶遇静子:“余少瞩,觉玉人似欲言而未言,余愈踧踖,进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视地。久久,忽残菊上有物映余眼帘,飘飘然如粉蝶,行将于篱落而去。余趋前以手捉之,方知为蝉翼轻纱,落自玉人头上者。斯时余欲掷之于地,又思于礼微悖,遂将返玉人。”这一段话轻盈妙丽、情韵悠长,将两个心有灵犀的青年男女渴望相见又怕羞害臊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苏曼殊小说推进文本叙事的动力是“余”的生命感受,而不是客观外力的强制介入,人物内心世界审美化的展示构成了文本的“情节”链条,丰富的心理描写展示了人物内心的包蕴性和复杂性。中国抒情小说到了郭沫若,他的浪漫抒情小说也曾经被认为“有些不像小说”,郁达夫《沉沦》问世时东京的朋友也讶异:“中国那有这一种体裁?”曼殊抒情小说的“原创性”意义由此可见一斑。
       第一人称叙事在我国古代笔记或小说中虽然极少但也有出现,中国唐代时张鸶的传奇《游仙窟》、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纪昀《阅微草堂笔记》都用第一人称。但是无论从故事本身还是从人物性格、语言技巧、思想深度,和现代第一人称小说相去甚远。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阅微草堂笔记》:“不能了解他攻击社会的精神,而只是学他的以神道设教一面的意思,于是这派小说又差不多变成劝善书了。”苏曼殊《断鸿零雁记》、《绛纱记》和《碎簪记》即欲彻底颠覆传统全知叙事。在小说中,“我”(或“余”)既是叙述主体,又是故事角色之一,介入整个故事进展。小说结构从叙事空间上主要是纵剖式的,但已经突破了传统短篇小说单一的线索构架:以主题网络众多人物事件,限制叙事者“余”穿梭其间,使各线索交织往还。《绛纱记》先是“余”作为梦珠挚友简略追述梦珠与秋云相见、秋云赠玉、梦珠卖玉出家、后见裹玉绛纱“颇涉冥想”、访秋云不得而流落他方,然后笔锋一转写“余”接舅父书信去新加坡,然后自然而然是我与五姑相识相爱到因遭退婚而私奔,在途中遇到一女子,方知是逃难三年寻访梦珠的秋云,这样两条线索就合而为一。但故事一波三折:航船失事,“余”与五姑、秋云皆失散,不知生死,“余”被渔家搭救,数日后在海滩始见秋云。“余”作为叙述者,梦珠与秋云爱情的开端用回忆的方法叙述,其后发生什么“余”并不知道,以秋云“凄然曰”推动线索延展,“余”自然一边寻访五姑、一边为秋云寻访梦珠。这种以爱情悲剧为组织原则、以佛与情的冲突为主题、以第一人称叙事串起多条线索、而以“绛纱”一物贯串全篇的叙事结构,对传统小说一线到底或“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说书式写法是一种实质性的超越,在同时期的短篇小说中也是鹤立鸡群的。在晚清,短篇小说是比较陌生的文类,在民初还很不成熟。鲁迅曾经总结《域外小说集》不受欢迎的原因乃是“见过的人,往往摇头说:‘以为它才开头,却已完了!’那时短篇小说还很少,读书人看惯了一二百回的章回体,所以短篇便等于无物”。1906年《月月小说》在以“历史小说”、“侦探小说”等题材分类的小说栏目中夹人了看起来不伦不类、以体裁分目的“短篇小说”,并在1908年《征文广告》上特别声明征用短篇说部。1913年以后,《小说月报》等杂志也还特别刊出征求短篇小说的广告,批评家开始大肆探讨短篇的制作问题。直到五四,以人物心理为结构、横断面式的短篇小说才成为兴旺发达的小说体裁。
       由此可见,苏曼殊自叙性文本在自叙体、抒情性、叙事模式上对于现代文学的披臻之功。当然,这些自叙传小说还是显出了叙事上的尴尬。如作为《新青年》第一篇创作小说的《碎簪记》,“余”叙述自己所见闻的好友庄浞与灵芳和莲佩的爱情悲剧,“余”并不是事中人,“余”要使文本进行,就要不住地猜测当事者的心理,属于“后视角”的叙述者大于人物,这就使叙事变得很别扭:非全知全能的“余”要叙述别人爱情中的心理曲折只能是隔靴搔痒,“余”不得不参与其中,所以先安排两个女子来访时庄浞不在,“余”先见到,然后在恋人会面时,作者便借庄浞之口为叙述者寻找出场的理由——“求君陪我,若吾辞不达意,君需助我”;“得君一证吾心迹,一证彼为德容俱备之人”;“异日或能为我求于叔父,于事滋佳”。但爱情是完全排他的,“余”作为第三者时时在场,与气氛格格不入。所以当女子来到,只好再有庄浞打圆场:“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爱,幸勿以礼防为隔。”而且庄浞见女郎,“肃然曰:‘吾心慕君,为日匪浅……’”如此甜言蜜语,竟然“肃然”,是否因他者在场?既然如此爱恋,又何用“余”“一证心迹”?既然是朋友,不参与约会不是也可以帮忙“求于叔父”?整个会面庄浞并无“辞不达意”,倒是让“余”始终极不协调地旁观。“余”作为叙述者,他的经验范围就是视角范围,他的权限被过度膨胀:以心理描写为重的第一人称限制叙事,却冒出了“全知视角”。“余”作为叙述者即应该为旁观者,但“余”常常越俎代庖,心理活动表现得比当事人更为复杂活跃,这完全因为作者叙事策略的捉襟见肘,也实在是小说叙事模式转换中一个必不可少的试验文本。
       “自叙性”正是现代浪漫主义的鲜明特征之一,浪漫主义以一种对日常人生诗化的姿态进入了现代社会,宣告了超世俗的、精英化的、非理性主义的、追求经典性和永恒价值的现代纯文学的诞生。其现代性的特征之一就是以情绪作为结构的内核,“自叙”适宜喷发转折时代激奋、狂热、朦胧、感伤、颓废等复杂的主观情绪。当然,浪漫主义还有各种解释文本,其中也包含着扭曲和误导。第一人称独白式自叙、倾诉的预期、情景交融的文字、感伤的氛围、直抒胸臆的宣泄、婉丽优美的语言,构成了苏曼殊翻译、绘画、诗歌、小说文本整体的“情调结构”。这些正是苏曼殊对传统古典审美规范“偏重理性,文以载道,以理节情,中和之美”的反动,也成为以后五四浪漫主义文学的共性,而且这类自叙性文本在五四后真正成了潮流。
       (责任编辑 党春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