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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电影]侯咏:一代人的电影机缘
作者:侯 咏 王 樽

《收获》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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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侯咏的“惊人假说”
       多年前,看英国科学家F·克里克的《惊人的假说》,开篇一段令我记忆深刻:惊人的假说是说,“你”的喜悦、悲伤、记忆和抱负,你的本体感觉和自由意志,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大群神经细胞及其相关分子的集体行为。当我坐下来要写侯咏的时候,首先跃入脑海的就是这段“惊人的假说”。的确,想到候咏,眼前就是与电影有关的“一大群神经细胞及其相关分子”的组合,换句话说,就是些零散的碎片。就像没有合成的“神经元”,彼此若即若离,你越是想看个究竟,反而越是难以看清楚。
       通常,人们把侯咏划归为“第五代”,在这个新时期中国电影最具影响也是年龄颇为参差悬殊的群落里,侯咏属于小字辈,他与1950年出生的同班同学张艺谋相差整整十岁。也许正是这个年龄优势,让他在不少人眼里成了“早熟”的幸运儿。当很多同龄人还在电影圈外错其门而不入时,他已是炙手可热的著名电影摄影师,与其合作的名导更是跨越了四代人——第三代的谢晋(《鸦片战争》),第四代的丁荫楠(《孙中山》),第五代的田壮壮(《猎场札撒》、《盗马贼》、《蓝风筝》)、吴子牛(《晚钟》)、张艺谋(《一个都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第六代的胡雪桦(《喜玛拉雅王子》)等等。在以导演为中心的电影圈,无限风光是属于导演和明星的,隐身在摄影机后面的侯咏,只能是作为影像的“神经元”存在着。事实上,他是中国电影盛衰起伏交替的参与者、见证人,一个标志性人物。人们可以耳熟能详地说到他掌镜拍摄的名片,但对他在其中的作用完全不甚了了。直到他和他的同学张艺谋、顾长卫等人一样“摄而优则导”,呕心沥血地执导了《茉莉花开》、《一个人的奥林匹克》等影片,那些影像背后的“神经元”才似乎终于囫囵成形。
       大约是2004年夏天,我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第一次见到侯咏。当时他执导的《茉莉花开》刚刚获得电影节的“评委会大奖”,他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上海影城,如同刀砍斧削的脸颊上泛着微红的光晕,与人说话时谦和里透着功成名就的喜悦。我把他的手机号码顺手写在一张纸片上。数日后,当我想访问他,发现找不到他的电话。再见侯咏已是两年后,《茉莉花开》要在全国公映,娱乐媒体开始重新关注这朵从未公开绽放的“茉莉花”,我和几个同行与他有过一次晤谈。那天,侯咏身着一件明黄色的鲜艳T恤,仰靠在长沙发上,神情隐约有些慵懒。他重复着已经说了多遍的关于影片的构想,关于章子怡的三个角色,好像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谈到票房问题,显得既无奈又无所谓。
       《茉莉花开》的自身际遇耐人寻味——因凝聚了太多期待,影片开拍仅十天即收回了二千万元的投资;最后关头成功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并获奖;具有诸多文艺和商业卖点,却在两年中没有公司接手发行……2006年的“五一”黄金假期,它终于匆匆走进影院,此时的中国影坛还没有从《无极》引发的“馒头血案”里回过神来,而《满城尽带黄金甲》又先声夺人地即将呼啸而来,在这众声喧哗的时代,一朵家常的“茉莉花”只能是“寂寞开无主”。
       人说,电影的命运像人的命运一样,无法与大时代的潮流对抗。但任何人的命运,归根结蒂都是自己的个性使然。具体到《茉莉花开》,我以为,其创作构想,人物感觉,整体组合,以及三段式的套层结构,都在国产片创作中颇有示范和代表性。这部影片汇聚了当红的众多明星,除了贯穿三代的章子怡,每个人的戏份都不多,人物的众多精彩看点也呈现出浮游的“神经元”特色,每个人的光彩如同烟火,瞬间绽放,瞬间消失,姜文是姜文,陈冲是陈冲,陆毅和刘烨也各自存活在自己的细胞里,一大群出色的“神经细胞及其相关分子”纷纷扬扬,组合成点彩式的“妇女生活”画卷。然而,成也点彩,败也点彩,喜欢史诗的人,也许嫌其不够恢宏立体,喜欢工笔的人,也许觉得欠缺细腻精巧。
       总之,“时过境迁”的《茉莉花开》,终没能像侯咏期待的那样香飘四溢。错误也许只是时间,这部被张艺谋称为“杰作”的影片,错失了最适宜的创作出笼和发行时机。
       对侯咏来说,这种尴尬似乎就是他电影的宿命。2008年,他执导的影片《一个人的奥林匹克》公映,凭借北京奥运会的天时地利人和,本该成为票房和口碑双赢的大热电影。不料,当人民大会堂的首映典礼开幕在即,百年不遇的汶川大地震突然而至,首映典礼临时变成了赈灾募捐大会,跟下来的全国三天致哀日让这部献礼新片成了“长使英雄泪满襟”的“不合时宜”,好在影片颇富张力的内在力量,适时成了中华民族不甘屈服的“宣传品”。对侯咏来说,也许是不幸中的安慰。
       早在1990年,作家江浩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名叫《侯咏:终极的孤寂》,十八年后,侯咏向我说到该文,笑言“很多内容是江浩编的,他在这篇文章后面特别标着‘文责自负’”。我没找到刊登该文的《电影·电视·文学》杂志,不知具体写了哪些侯咏的传奇,从网上别人摘抄的文字里,竟发现多是由侯咏的生活而引发的作家感慨,那是属于江浩的自言自语,比如:“过多地注意别人对自己反应的人,是没有自己人生的人。”“……我们这一代人好像缺少一种激素,一种能把自己生命和他人生命点燃的能量;我们过分冷静过分理智过分老成过分矜持,好像从婴儿时期一下便进入暮年。我们的太阳还没等升起便落下去了,至于说这中间是如何过渡的,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好像这个阶段的主权不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则是既成的无数事实和结局。”“我们谦卑的灵魂跪地太久太久了,我们需要高扬自己人格的旗帜,需要加紧完善自己陌生的残缺的人格进程。”“老虎向来都是一个一个的,绵羊从来都是一群群的。”不知道这些颇具哲学意味的格言警句与侯咏的故事有着怎样的联系,我姑且将其看作另一种意义上的“惊人假说”,标题将侯咏与“终极的孤寂”联系起来,似乎可以看作一句预言。
       侯咏是个执着和认真的人,看他贴在博客上的文字,不禁惊讶于他笔耕的勤奋,关于《茉莉花开》、关于《一个人的奥林匹克》的导演阐述,动辄都是洋洋万言。他对客家人的迁徙历史有着学者般的痴迷,野心勃勃地要拍一部中国客家人的影像史诗,为此二十年间一直没间断对其历史的研究和考证。拍摄《一个人的奥林匹克》之前,为准确把握“奥林匹克精神”的概念,他仔细阅读了《奥运会工作人员读本》、《奥林匹克宪章》以及《顾拜旦传》、《萨马兰奇传》等著作,并结合中国的禅宗理念对照阐释,俨然一个学究和索隐家。2008年春天的一个周日午后,我与侯咏相约从深圳赴东莞参加一次聚会,无论在车上还是在聚会中,他不停地接打电话,都是关于影片后期的一些技术性问题,他像个战场上的少壮派军官,干脆利落地说明自己想要的效果。偶尔,他会让对方参考某部影片的某个细节的处理方法。当晚我们返回深圳,侯咏又直接去了剪辑室,第二天清晨与他通电话,他说刚刚离开,正在回家的路上。
       
       2008年7月20日,侯咏为执导电视连续剧《闯关东2》从大连归来,第二天午后,我和报社实习生与他在深圳东座酒店的乔治咖啡厅会面。侯咏背一个大旅行包,一身野营装,像个维和部队的军人,也像个热衷登山的驴友。晚上7点30分,侯咏将一段回忆讲罢站起身宣布:“好了,现在吃饭。”好似刚刚结束一天拍摄,导演对剧组工作人员的招呼。饭后,我们继续谈到夜深。7月23日晚8点,我们又相约在《深圳特区报》社身后的茶艺馆,继续前天未完的对话。茶馆乳白色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陌生而怪异,玻璃杯中的陈年普洱泛着琥珀色的光,侯咏很少碰茶杯,他不停地抽烟,在缭绕的烟雾里,我看到那些陈年往事慢慢清晰。
       下面的对话根据2008年7月20日和23日的部分录音整理。
       叫父亲太沉重
       王樽:看过一篇你写回忆童年和电影的文章,特别羡慕你的观影条件,在当时条件下,生活在电影公司,可能比生活在电影世家还要方便。
       侯咏:那是《现代电影》约我写的一篇文章,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删减了很多。现在,我的博客里贴的是全文。
       王樽:这篇回忆表明了你和电影有着非常深的渊源。我注意到,你的文章多是集中写一个方面,幸福就是幸福,幸运就是幸运,好像很纯粹,没有什么其他的杂质和阴影。
       侯咏:这只是一个方面。记得有个记者跟我聊天的时候,他问我,你的童年,你的电影经历,你考电影学院的过程,应该是很一帆风顺的,没有什么奇特吧?我说,你还真说着了!我还真是有戏剧性。我小时是在电影公司院子里长大,我妈在陕西省电影发行公司工作,父亲是西安话剧院的演员。可以说,我既是在电影院,又是在话剧院的环境里长大的。偶尔,跟着父亲去话剧院演出,我就在后台,看父亲表演。我当时大约四五岁,很多经历都记不清楚了。据我父亲的同事讲,他们常常在后台逗我玩,但我肯定跟我妈一起在电影院的时候多。在我六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去世了。
       王樽:哦,童年丧父——人生的第一大不幸。你在过去的文章和采访中好像都没有涉及过。
       侯咏:对,这也是说我童年很奇特。我原来以为自己的童年和大家都一样,每家都有些不幸的经历,和其他家庭比起来,我们家也没有什么特别。后来,我想到自己这种经历,对我的人生产生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文革”初期,西安话剧院的领导找我爸谈话,据说,抗战时候,我父亲曾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当过缅甸远征军的一个代理排长或者连长,我记不大清了,总之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小军官。就因为这个经历,成了重大的历史问题。剧院领导找我爸谈话,我爸就很慌。很多年后,我见到父亲的同事就打听,想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对他没有什么记忆和印象。我父亲的同事就跟我说,你父亲就是那种特别老大哥的人,比他们的年龄都大,是那种特别随和、人缘特别好、面子特别薄的人。分析起来,父亲当时突然被大家批斗,心里一下子接受不了,承受不了反革命大帽子的压力。后来,1967年1月,就自杀了。算起来,当时也就四十三岁。
       王樽:当时你还记得有哪些细节?
       侯咏:我这人懂事很晚,这之前的事全不记得。我记忆中的是这样一个场景:是个冬天的早晨,早上起来,我去一个同龄的小朋友家里玩儿。后来,他的一个小姑姑突然跑进来,跟那个孩子的妈妈说:“快来,快来!侯英(我妈妈的名字)在那儿哭呢!”屋里的人一听全跑出去了,跑到我家院子里。当时我家住西安酋一路的一个平房,院里只住我们一家,旁边是一栋楼,楼的正门在院的那边,一个公司的大院套个小院。院门口有个通道,连着一个地下室。我跟着那些人跑进来,远远的就看到我妈在哭,坐在院门口的地上哭,院子口没有门,口的那边就是地下室,在地下室的门口围了好多人。当时,我就记得,看到我二姐往地下室走。
       王樽:你二姐当时多大?
       侯咏:她比我大四岁,那年应该快十一岁了。我二姐当时就朝地下室走,旁边的人叫她“快上来,快上来!”但她没有听,就一直往下面走。地下室的台阶走到底要往旁边拐个弯,我二姐走到下面,越来越黑,走到最后一层,她停了下来,然后就“啊!”的一声,非常爆发的那种,大哭。之后,上面的大人就叫她“快上来,快上来”。我二姐就走上来,边走边哭,人们就把她拉上来。
       我二姐上来和我妈哭的场景,这个视觉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楚,其他的就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之后我在我妈的腿上睡醒了,就看到我妈眼睛都哭肿了。那时屋里还坐着一个我妈的同事阿姨。我妈对我说:“你没有爸爸了。”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当时才六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他的都记不清楚了。就从这一天开始,我的记忆开始清晰起来,之前几乎没有什么记忆。
       王樽:你父亲是夜里自杀的?
       侯咏:夜里。我爸是在夜里很晚出的门,临出门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出去了。这是后来听我妈妈说的,因为我们家住的平房,就是一个小房子搭着一个厨房。我听说,在我爸自杀之前,我们家买了一把新的菜刀。我觉得,买一把新的菜刀跟我爸的死没有一种必然联系,这是一个偶然联系。后来,我爸就是用这把新的菜刀自杀的。
       我爸是怎么死的,对我一直是个疑问。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机会问我二姐,直到去年,我还打电话问她,当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她说,啊!你怎么还记得那个?!我就问她,你还记不记得咱爸是怎么自杀的?她说,我当然记得!她说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事情。
       王樽:过了四十年,你们姐弟俩才触碰这件伤心往事。
       侯咏:这也涉及到我很私密的家事。一般,我都不会讲,就是我的两个姐姐都不是我爸亲生的。父亲和母亲原来都分别结过婚,但是父亲之前没有孩子,虽然他心里面可能更爱我,但他对我的两个姐姐特别好,视为己出。我两个姐姐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特别是我二姐,她爱吃江米条,父亲总是给我二姐买江米条。就在他死的那一刻,手里面还拿着江米条——他抓着一个手帕,不知道手帕和江米条是什么关系。反正,他手里白色的手帕被血染红了,我二姐说,当时的场景非常残酷,到处都是血,死得非常痛苦,从他最后的动作来看,死前还有一种求生的愿望。
       王樽:你父亲去世后,家里有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侯咏:因为每天回家都得经过那个地方,我妈就力争离开。后来,记不得什么时候,我们就搬到院子外面的一个楼房里,然后又搬到一个前院,从此我再也没有去那个院子里面玩过。自从我爸自杀之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提及那件事情,很少提及我爸,怕引起痛苦的回忆。甚至连“爸爸”这两个字都很少说。直到今天,在我的生活当中都很少发出这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这两个字特别艰难。所以,我跟我妻子恋爱结婚的时候,我就说,我能不能不叫岳父为“爸爸”,就叫伯伯。因为,我实在叫不出口。
       她爸爸是个特别通情达理的人,所以我就一直叫我岳父伯伯。为了平等,我就跟我妻子说,你叫我妈就叫阿姨。一直就是这样,反正,是个很奇怪的现象。
       王樽:听你讲述你二姐朝地下室走的情景,我好像身临其境——视点是在你的这边,你站在高处看你的二姐,你二姐看到的是一种残酷真相。她看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四十年的悬疑,时空交错,简直就像一段电影。在你的电影生涯里,有没有什么细节触发这段记忆?
       侯咏:有。拍《茉莉花开》的时候,有一个镜头,就是章子怡扮演的莉,哭她的丈夫邹杰卧轨自杀的那段,就是这个场面,让我联想到我母亲哭我父亲的场景。当时在拍摄现场,我坐在那里,拍的角度和坐在椅子上的高度,和我当年置身的角度、距离,看到我妈哭我爸的时候是一样的。拍这场戏,我的感触特别深。我先跟章子怡说:“这个镜头,我先什么也不说,你自己先感觉一次。如果有问题的话,我再跟你说。”然后,就拍了第一条,感觉与我想象的不对。我就走过去启发她。我说,我给你讲一下,当年我看到的,我父亲跟我母亲,我母亲是怎么哭的,虽然我不记得我母亲当时说的什么,但我觉得跟你现在说的台词是一致的——你怎么能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说着说着,我就忍不住了,眼泪就落下来了,当时我戴着墨镜,就特别掩饰着扭过头去,但我想她还是看到了……她当时就说“我明白了”。接下来,拍摄的第二条就特别好。
       名字与时代变迁
       王樽:你是随的母姓,是不是与当时的政治气候有关联?
       侯咏:是的。因为“文革”闹的。我爸姓任,上小学时我叫任重,但这个名字还没叫多久,父亲去世了,要改名字,就把任重的“重”改成中国的“中”,叫了没多久,又改叫任大志,我的小名叫大志,到现在我妈和我姐都还这么叫我。后来,就连姓也必须要改。我记得“文革”时,以前老来我们家的父亲的同事基本上都没影了,那个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到我们家来怕受牵连。所以,我就改姓母亲的姓了。当时,我妈和我姐在那里选了半天,之所以选“咏”字,一个是当时毛主席的《咏梅》比较有名,再就是我小时候比较喜欢唱歌。现在,我女儿还姓任,跟我爸,又姓回去了。
       王樽:那时候改名字的事太多了,你父亲的事最终是怎么定论的?
       侯咏:大约是1977年、1978年左右,我正上高中时,西安话剧院要召开一个追悼会,给我父亲平反昭雪,让我们家里人出席,说是让我在大会上发言。开始他们希望我妈写个稿子,但我妈让我写,我写了两句就怎么也写不下去,还要在追悼会上念,咱都没经过这个,觉得挺有负担。最后找了我妈的一个同事写的,写得还挺好的,就准备念这个。到了真开追悼会的时候,他们又没有安排我讲话。据说,话剧院的领导怕家属讲话过于感情化,情绪激动,场面无法控制。反正,就像走过场似的,就这么过去了。
       王樽:在你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一直是演员吗?
       侯咏:成立西安话剧院的时候是由几个队组成的,他当时是从西北文工队过来的。我的父母亲都是河北邢台人,日本人投降的时候,1944年、1945年左右到的西安,解放后,我母亲就到了陕西省电影发行公司,父亲就在西安话剧院当演员。
       王樽:你父亲演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角色?
       侯咏:现在家里面还保留着他的剧照。当时,有个演出,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他粘着一个假鼻子演美国兵,在后台出现,我记得很清楚,看到那个大鼻子,感觉很奇怪。他还演过曹禺的历史剧《胆剑篇》,卧薪尝胆的故事,我记不清楚他演的是谁了,好像演的是越国的一个动摇分子,他演反派比较多。他一米七七左右,脸比我长,我长得像我父亲。家里有他的照片,但仅仅是照片,我对他没有实体的感觉。
       王樽:好像是六十年代初期,中国戏曲舞台上有股“卧薪尝胆”热,有几十种戏曲出来。我看过于是之和梅阡的文章,回忆与曹禺合作《胆剑篇》的事,曹禺另辟蹊径,不局限于故事,而是着力刻画人物,在当时这个题材里,《胆剑篇》是最受称赞的,是“以人带史”的范例。你后来执导电视连续剧《卧薪尝胆》,有没有唤起对自己父亲的回忆?
       侯咏:我是在拍摄中偶然知道的。当时,我正拍《卧薪尝胆》,我妈对我说,你爸当年还演过这个戏,就把剧照给我带过来,我一看,这是谁啊,我不认识,后来我就看《胆剑篇》的剧本。
       王樽:有些子承父业的味道,冥冥之中,好像有种命脉的牵连。
       侯咏:在我青少年时期,没觉得父子这个关系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只是觉得我对父亲,对父子关系理解得有欠缺。后来,我就想,我以后拍关于父子关系题材的影片,因为我的经历比较少,要表现父子的矛盾、父子的感情,只能是“道听途说”。我前些天还听一个小孩说,上大学时,有一回,父亲给他写了一封信,好几页,父亲从来不给他写信的。他看完之后眼泪哗哗流,后来两父子就和好了。我就从来没有这种体会。
       不尽电影滚滚来
       王樽:小时候的环境对人的成长影响太大了,现在回头看,身处电影公司的环境,是不是奠定了自己对电影的基本认识?
       侯咏:那时候,我经常觉得电影是一种不可替代的,生活中不可少的一个项目。有时,我就想,如果没有电影生活会是怎么过?真的是难以想象。
       当时,我妈妈是电影公司的检片员,经常在母亲工作的地方看那些检片台上飞快旋转的一本本拷贝。电影放的次数多了,胶片就会断,检片员就剪下来,就是那种碎的、好多小的一幅幅画格,我就老去垃圾堆捡回来,保存起来。有好多电影是我看过的,捡回来,一格一格地看,就发现,哎!那是我看过的哪部影片,哪个镜头。有的没有看过,也觉得特别好奇。有时候,我记得是从检片台下面的垃圾篓里捡,有的是扔到垃圾堆的,特别脏,有什么锅炉灰渣啊、西瓜皮啊什么的。我当时专门有个小盒存着,后来搬家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就没有了。
       经常跟着姐姐们去看电影,那是每星期都有的招待家属专场。常常看到因为放映员的操作不当,画面在银幕上突然停止了,接着银幕中央出现一个黄色的窟窿。并且迅速扩大,直到银幕完全变白。每到这时候,在场的孩子们都会转回头向着放映窗大喊:“烧了,烧了。”正如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中的情景一样。而我则立刻会想:烧的地方会被母亲剪下来再粘好。但这个拷贝一定会降低等级。拷贝因新旧程度不同分为甲、乙、丙等,再旧就要报废了。
       电影公司的放映院,离我的房间仅二十多米。大人们业务观摩影片时,正是我在家里做作业的时候。我每每听到影院里传来激烈的音响时,就不由地使劲儿琢磨里面在演什么片子,往往都是我没看过的新片。那种滋味真叫人眼馋、心痒。我的好奇心再也无法忍耐,开始挖空心思寻找偷看电影的方法。那会儿只要是电影,不管什么片子,什么都看。那个时候看得最
       多的,就是“文革”后期的,那批重新解放的片子……
       王樽:复映的。
       侯咏:实际上,相当于审查片子,就是确定这些片子能不能被解禁。当时都会先在电影公司放,有些像《南征北战》、《柳堡的故事》,在电影公司放过之后陆续都公映了,但像《燎原》等一些影片最后也没有公映。电影太多了,我都记不清了。当时,我已经上中学,经常逃学看电影。那个时候学校基本都不重视学习,一个运动来了就不上课了,也没有什么作业,考试也经常开卷,(笑)老师根本也不敢管。邓小平“啪”的一下就上来了,“啪”的一下又下去了,然后毛主席逝世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在操场上上过一段时间的课,也是摆个样子。我参加的课外活动多,乒乓训练、文艺演出、美术、出板报壁报……下午就经常找个理由请个假,去看电影。
       王樽:当时印象最深的,或者对你影响大的有些什么电影?
       侯咏:印象比较深的,就是日本的《军阀》、《山本五十六》,哪几部不允许家属看的,我就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看。曾经有一次,我都进了电影院了,又被赶出来了——不让小孩看。这样,对我就更有吸引力了。我就想,什么片子,那么神秘?后来,他们看完了,说太血腥了。有一次,我偷偷地潜入电影院,就是吃晚饭的时候,潜入进去了,就藏在银幕旁边的木条门后面……
       王樽:剧场靠前的旁门?
       侯咏:对,银幕旁边的两个侧门,平时是不开的。门旁便是幕布,我就躲在幕布的后边,拉着幕帘,侧着看——日本的《军阀》。
       我记得那是夏天,蚊子特多。在幕帘后边受罪极了,蚊子咬得很痒,又不敢出来,只能演完之后才敢跳窗户出来,因为都是单位的叔叔、阿姨们,被发现就怕对我妈影响不好。其实,那个电影看到中间的时候,我就实在是不想看了。电影太残忍了,自杀,切腹,全是血,不敢看,有些场面我就闭着眼,等过了再看。又闷又热,蚊子在中间嗡嗡嗡地叫,难受死了。(笑)
       王樽:当时有一批这样的内部参考片,有政治的,军事的,还有些情色的,都有汉语配音,姜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对此有些回忆。最近国内出过一批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经典系列影碟,我才发现当时很多国外的著名影片都曾以这样的形式,提供给一些人物观看“参考”,比如《基督山伯爵》、施隆多夫导演的《斯旺的爱情》等。《军阀》、《山本五十六》和《啊,海军》都是当时的日本热门影片,你当时看到的是配音版吗?
       侯咏:我想想……肯定是没有巾文字幕。记不清楚是配音的还是原文的,好像是有配音的,那时候叫军教片。
       影缘从绘画开始
       王樽:在外国导演里,尤其是欧洲导演,学文学的人很多,所谓作家导演、作家电影特别成气候。中国导演里,除了朱文,还有最近的尹丽川,几乎没什么作家出身的。在你们和比你们年轻的导演里,学美术和摄影的最多,张艺谋、田壮壮、冯小宁、何群、霍建起、贾樟柯、王小帅都从学画起步,我觉得,这种现象很值得研究。你小时候学画,理想也是当画家吗?
       侯咏:我正经学美术是从初中开始,但对美术的爱好是上小学之前,在幼儿园时,我就挺爱画画。有一次,在家里画电车,我就闹不清楚,那个电车的杆是朝前还是朝后,我妈就说,带你出去看看呗!然后我妈就抱着我到西一路的路口总站去看。上了街之后,她就忘了出去是干什么,逛完街回来,我就接着画。然后,我妈忽然想起来出门是要看那个电车。其实,我都看好了,往后面画了。这是我妈经常说的一个事情。小学三年级时,区里面搞乒乓业余选拔把我选上了,进行乒乓球的业余训练,其他的事情不干了。小学五年级时,班上画黑板报,我一看他们的,这画的是什么啊!我就上去画,果然效果不错。初中的时候,得了一次肝炎,就没有打球了。然后,受到班上两个同学的影响,他们是在正规地学画画,我被他们感染,把对美术的兴趣激活了,正式开始学画。
       王樽:有没有正经地拜师学艺?
       侯咏:当时是跟一个外校的高我一届的人学,他住我们家对面,后来他考上了西安美院。我找了一个美术系的老师辅导。当时我就一门心思考美院。1977年,我还有一年才高中毕业,当时有一条规定,有特殊技能的可以特批提前考艺术院校,普通高考不行。我就报名说我要提前考美术学院,当时学校只批了我一个人。我参加了西安美院的全部考试,没考上。这是我参加的第一次高考,反正我觉得这是一次锻炼机会。然后,我就攒了经验,铆足了劲,准备继续考。我一心要考的是西安美院的油画系。
       王樽:与电影学院的联系从这里开始的吗?
       侯咏:与电影学院的联系非常有戏剧性。当时,我想,考上美院之后主要就是画油画。油画的基础是素描,我就先攻素描。当时,我的同学智磊和王小列——他们也是后来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他俩是要考电影学院的,有电影学院的信息。对我来说,学电影最重要的阻力就是我已经完全放弃了数理化,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分文理科,我报了文科。当时考美院不考数理化,但是,考电影学院摄影系是要考数理化的。
       电影学院报名时,王小列有一份多余的报名表。他就给了我,我也就填了。到了第二天,我又跟他们议论说:“哎呀!我数理化不行,肯定是考不上电影学院的。”就哗哗哗又把那表给撕了,然后,就和另外一个姓马的同学坚定地一起考美术学院。
       王樽:是什么细节把考美院的路径改变了?
       侯咏:我顺利地通过了美院的初试,准备着复试。那段日子非常痛苦。辅导老师告诉我说,要多准备创作题材,等到考试时,就把准备的创作题材套进去,现场构思创作肯定来不及。小孩子又没什么阅历,创作就没劲儿。有一天,苦思冥想的,很无聊,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出去转转,在门口忽然听到我妈叫我。一回头,我妈领了两个男的走到了我的跟前,我妈说:“这是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老师!想看看你画的画。”我心想:“电影学院的老师怎么会站在我的面前?”当时,电影学院正要进行复试,我和王小列他们已经交流过,他们都通过了初试。
       家里面乱七八糟都是我的画,墙上贴的是素描,床上是我的创作画稿。他们进来,东看西看,“你这个画的基础还不错啊!想不想考电影学院?”我妈说:“他放弃了考试的机会,很后悔。”其实,我也没有后悔,但是,找上门来的机会,咱也不能白白放弃。我就坡下驴,说我特别想考。我以为只是说说,事情就过去了。那两个老师突然说:“我们不敢保证,还要和其他老师商量,向学校汇报你的情况,看能不能够让你直接参加复试。”然后,让我中午一点半等回音,我就在院子里等。到了一点半,他们就来了,给了我一个准考证,说,批准你直接参加复试。
       王樽:真是飞来的机会。它和你妈妈是怎样扯上的联系?
       侯咏:这两个电影学院的老师出现在我们院子里,是因为下午要在这里进行复试——他们要在电影公司租拷贝,放电影。他们不能跟
       任何人讲他们是哪儿的,连电影公司也不告诉。更巧的是,当时我妈妈因为眼睛不好,已经不检片了,转行搞出纳。电影学院的监考老师要租拷贝,就要到我妈妈那儿交钱。我妈问他们是哪儿的,他们说要保密,我妈就说:“你们不告诉我,那发票的台头怎么写啊?”他们就只好说:“北京电影学院。”我妈一听,就说:“哎呀!我儿子就要考你们学校,但他错过了报名机会。”当时开完票,还要等一个领导签字,有半个来小时的空闲,那两个老师就说,反正还要等,就去你们家看看你儿子的画吧!
       王樽:这些因果链构成了天赐良机。
       侯咏:就是这样,完全是机缘巧合!
       王樽:那么,下午的复试是考影片分析吗?
       侯咏:对。是考对影片的评论。
       王樽:电影是不是恰好也看过?
       侯咏:是考《水手长的故事》。这部影片之前我没看过,但看过介绍。我们家原来有一本书,是那种电影故事说明汇编,每部电影有一到两页,剧情介绍,主创人员表等。复试第一项是那天上午考素描写生,我错过了。下午影片评论是第二项。下午复试完了后,专门给我加了一场,在一个大教室里面,挂了一个石膏像,考素描写生。老师问,你选择考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其实,你就画半个小时也行,我们知道是不是你画的就行了。我选了考两个小时。
       专业的五六项考试结束以后,我就想,这电影学院怎么这么好考啊!可最后一项是数理化,电影学院出题,合在一张卷子里,还真难住我了,幸亏里面还有几题是用三角函数的,我三角函数还不错。其他的物理、化学就不行了。数理化考完,我特别灰心,可是这一灰心,反就一下子把我考电影学院的劲头挑起来了,我对考美术学院反就没什么兴趣了。
       王樽: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情形是怎样的?
       侯咏:有一天,是个雷雨交加的黄昏。西安下了一场太阳雨,阳光非常强烈,晴空就下了一场大暴雨。我记得家门前的柏油路都积了水,然后雨过天晴,我二姐去电影公司传达室拿报纸信件。别人说,电影学院来信了,赶紧打开看看。她也不敢打开看,就叫别人打开。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旁边的人就说,你弟弟被录取了!这时候,她就喊我,你录取了!
       我的床旁边是窗户,在靠着窗户墙的画架上,我放了一面镜子,这样就可以从镜子里反看到传达室。她一喊,我忽地一下就站起来。一刹那间,我还挺不愿意马上拿到信,因为,万一没有录取怎么办。就不是很激动地过去了。然后我从姐姐手里拿到信,看到真的被录取了,特别兴奋。我骑车到智磊和王小列家去,还没到人家院里,就都知道了,三个都考上了,都是摄影系。后来,我们三人就走到一块,去外边吃饭,特别高兴。
       “长安六君子”
       王樽:一般观众对摄影师知道的很少。我看过一篇文章,说1978年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招收了六名西安考生,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叱咤中国影坛的电影人,陕西报刊将其美誉为“长安六君子”。
       侯咏:这些所谓“长安六君子”,都是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除了张艺谋年岁较大外,其他都差不多,我在我们班的年龄是倒数排第三,顾长卫比我大三四岁,赵非和王小列比我小半岁。几个同学中和张艺谋合作比较多的是顾长卫和我,都有三部。
       王樽:吕乐好像与张艺谋的合作也比较多。
       侯咏:也是三部。《有话好好说》、《活着》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吕乐还因《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获得过奥斯卡最佳摄影提名。
       王樽:摄影系的同学中,张艺谋、顾长卫、吕乐和你的知名度都比较高,对王小列、赵非和智磊,一般观众还比较陌生。
       侯咏:赵非拍摄过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冯小刚的《手机》、何平的《天地英雄》、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等,赵非还因《大红灯笼高高挂》获了纽约和洛杉矶影评协会的奖。他还与伍迪·艾伦合作,为他拍摄了《玉蝎子的魔咒》、《业余小偷》、《甜蜜的结局》。王小列拍摄过《顽主》、《开国大典》、《甲方乙方》。滕文骥的电影差不多都是智磊拍摄的。
       王樽:你们班里名气和影响最大的还是“摄而优则导”的,张艺谋起步最早,也最成功,后来你和顾长卫、吕乐也都走向导演之路。前些日子,我看一些资料,才发现,张黎、智磊也导演过几部电影,但不为人所知。
       侯咏:电影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都要有,缺一样影响就大打折扣。
       张艺谋的期待
       王樽:我一直觉得,有种现象特别值得做电影研究的人分析和探讨,就是,新时期的中国电影,基本是北方人的视角。从地域上讲,构成中国导演第五代的代表人物,几乎都是长江以北的人,比较集中的是陕西周围。这和早期中国电影辉煌时期的构成完全不同,那时主要是广东和浙江人在上海的创造,新时期则是西北和河北一带的人为主。在影响最大的导演中,只有陈凯歌的祖上是南方,但他本人的出生成长都是在北京,张艺谋、田壮壮、黄建新,包括晚些时候当导演的姜文、霍建起则全都是北方人。即使单从摄影去说,包括你和你的同学顾长卫、赵非、吕乐、王小列、智磊、张黎等一大批当今中国著名的电影摄影师,都是来自陕西、河北或山西。如果说,摄影机是电影的眼睛的话,新时期的大多数代表性电影都是由这些眼睛拍摄的。它们不约而同地构成了北方人视角。这些地域特点对电影的质地肯定有着深刻影响。所以,苏童的《妻妾成群》、陈源斌的《万家诉讼》一旦成为电影,背景都从江苏、安徽北上,移植到了山西、陕西,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和《秋菊打官司》。甚至后来姜文的《鬼子来了》,也从《生存》的山东背景北移到了河北的唐山。
       我自己有时也好奇,想知道这些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仅仅是电影学院的这批生源构成吗?其中肯定有着更深层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在你上学期间,有些什么特别的感受?
       侯咏:我们是“文革”结束后,北京电影学院招收的第一批,所谓七八级。我们班进学校经历最复杂的就是张艺谋了,他比我上电影学院还蹊跷。我是直接参加复试,他是根本没有考试。为什么呢?他一个劲地报名,学校一个劲地拒绝,他超龄了,那会儿已经二十八岁了。
       王樽: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中,年岁悬殊很大,诗人杨牧写过《我是青年》,就自嘲秃了顶还被人称作“青年”。跟杨牧比,张艺谋的年龄还不算太大。张艺谋当时给你的印象是什么样?
       侯咏:我当时十八岁,张艺谋是二十八岁,正好差十岁。张艺谋因报名被不停拒绝;他就把自己的作品和一封信寄给了当时的文化部长黄震。黄震就特批,但是学校一直抵制,说允许你来上学,但是,随时有退回原籍的可能。张艺谋始终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在学校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违反了什么校规,或学习成绩上不去,被学校借机退回原籍,他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整个夹着尾巴做人的感觉。
       记得我们第一年还考了一次化学。因为,
       我们要学胶片洗印,考有机化学,那种有机化学的分子式,我们把它叫做乌龟壳。我在高中根本没有学过那个玩意,但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张艺谋完全不知道,他好像是老三届初中,没有学过。化学考试就他一个不及格。有一次,我们到食堂打饭,我见他拿着个小纸条。就是橡皮筋绑着的那种记单词本。上面不是单词,是那种小乌龟壳的分子结构图。我一看就说:“你记这个干吗?!”他说,自己一点基础都没有,只能死记硬背。他怕期末还要考这个。我说,这只是个小节,主要还是洗印嘛,等期末的时候,一定会考别的东西。后来再也没有考过化学,但他当时是非常谨慎的。
       王樽:在学校的时候跟张艺谋接触多吗?
       侯咏:接触挺多的。大三的时候,有一天,老师宣布,全班二十六个人要成立六个学习小组。原则是自由结合,老师再进行必要调整。拍作业啊、实习啊都是按小组为单位。我就想,这分小组特别重要,一定要找我认为棒的人在一起。一个是张艺谋,一个是吕乐,这是我看中的两个比较棒的学生。刚一宣布完,我就把张艺谋拽着。我说,艺谋啊,很重要,我约你,我还准备约谁谁谁,我说没人约你吧。他说,没有。我说,行,我就先跟你打好招呼。然后,我就去约吕乐,他也没有人约。我走得比较快,意识到了这个的重要性嘛!到晚上了,张艺谋就来找我,他说,哎呀!我觉得你动作快,还真是有必要。我越想越觉得分小组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然后,我就去找第四个——最少四个,还可以有五个。我说原则,第一不能要女生,女生在里面搅和;第二,要找谈得来的,就是水平相当的。后来,我就把智磊叫上了。
       王樽:当时,张艺谋的哪些特点让你特别看重?
       侯咏:张艺谋,首先是老大哥,年纪大,有经验,做事各方面都比较沉稳,又没有社会上很圆滑的东西,对待我们还是挺真诚的。再一个,他最让我服气的是他的毅力特别强,在那个时候就显示出来了,而且很突出。不像我们年纪小,随着情绪走,一会不想这个了,一会不想那个了,他就是梗着劲,低着头,一定要把那事做完,特别强。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可实际上是。
       你比如说戒烟这一点,张艺谋吸烟,但在入学那一天就戒了烟,两年以后,学校对他的压迫放松了,那事也不再提了,他又抽起烟来。有一天,他回来就跟我说,学校找他谈话了,还是说有一天,可能会被打回原籍什么的。第二天他又不抽烟了。(笑)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说,张艺谋在学校里天天低着头,不爱说话。我是了解他的,他跟我们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跟智磊等人一个宿舍,他跟顾长卫、赵非一个宿舍。有时候是晚上了,我实在困得不行了,躺在床上,他还在我床边说这说那。我说,你行了,回去睡觉吧!(笑)虽然,张艺谋在我们心里是老大哥,但经常跟我们玩在一块,一起踢球什么的。有一次,我记得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在宣布什么,我想使个坏,他对面站着的是张黎,我就往他后边一蹲,张黎就走过去,一顶,哐的一声,他就从我的后背摔过去了,然后就是全班大笑,他也不恼也不急。
       王樽:电影学院毕业后,你分到峨影厂,张艺谋分到了广西厂,他执导第一部电影的时候有没有与你合作的想法?
       侯咏:张艺谋执导第一个片子《红高粱》时曾找我做摄影,我当时正跟田壮壮在拍《猎场札撒》、《盗马贼》。他约我时,我跟田壮壮正做得得心应手,如果这时一下跟张艺谋去做的话,就有点打乱我的步调。反正是因为各方面原因,后来就没有上。当时我在峨影厂还帮他物色演员,他写了封信,上面写着对演员的要求,看我们厂是不是有符合要求的。张艺谋那封信我还留着呢,都是文物啊!
       王樽:现在回想起来,与《红高粱》失之交臂是不是有些后悔?
       侯咏:后来是顾长卫做的摄影。后不后悔没有什么意义,好像有人说,你当时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不管是什么选择。所以,当时有那么多条件,你都想得很周全了,回过头来想,你可能会忽略很多条件,只想一个条件。
       王樽:你是什么时候看的《红高粱》,当时是怎样的感觉?
       侯咏:是《红高粱》获金熊奖之后看的。我记得跟郭宝昌到山西拍了一部六十集的电视剧,拍完回来,走在北京的街道上,记得是在美术馆,碰到了一个老大姐,她当时是《当代电影》编辑部的负责人。她跟我说,艺谋的《红高粱》特棒。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红高粱》的信息,后来是到西安才看到的。我觉得挺有激情的,特别有劲,确实非常好。
       王樽:《茉莉花开》完成后,你曾在第一时间请张艺谋提意见,张艺谋给你提了哪些建议?他当时的评价出乎你的意料吗?
       侯咏:张艺谋当时那两个字的评价确实令我吃了一惊。当时,我把片子剪成了一个相对满意的版。不是公映的,后来又剪短了一点,还加上了张艺谋的建议。张艺谋看过后,给我提了两个或是三个建议,我采纳了一个,我觉得他的意见特别精彩,是画龙点睛之笔。就是电影里的花在雨中生孩子,张艺谋建议,花应该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接生工具,然后特写,她从包里拿出来。我觉得特别好,就补拍了这个镜头。这个有点睛作用,通过这个镜头就能反映出来,花要生孩子,很早就已武装到了牙齿。所有的情景都已经想到了,所有接生的工具都已经准备好了。张艺谋看的版本是两个半小时,最后公映的是两个小时零九分钟的。他另外两个建议,我有自己的看法,就没加。当时,我们在离北京很远的地方,我就在那里剪,请他过来看,他就在电视里看,看完以后,灯一开,我就等他的看法。他一上来就说,这是一部杰作。我说,你怎么用这个词啊,这有点可怕。他就说,真的,真的,非常不错,确实可以说是杰作。当时,我有点不敢接受。这超出了我对他反应的期待,也可能他看完片子超出了他的期待。
       与田壮壮的不解之缘
       王樽:我注意到,你早期的电影作品与田壮壮的合作很多,你第一部独立担纲摄影的《九月》也是田壮壮导演的。
       侯咏:我和田壮壮确实很有渊源,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是合作最多的。从拍摄《小院》开始,那时候是自由结合,就是导演系的来选摄影系的。你选中谁,就一定要选择这个小组。他当时选择的是张艺谋。张艺谋就跟我说,咱们跟壮壮合作拍片。我说,行啊。当时,我跟田牝壮没有说过话,根本就不认识。就这样开始,跟田壮壮合作了《小院》。
       王樽:在第五代发轫的作品里,摄影差不多都是两人组合,为何田壮壮拍摄《九月》时选择了你一个人摄影?
       侯咏: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给我们灌输一个思想,你们要做十年的摄影助理,才有可能当上摄影师。那么,我们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当时,田壮壮找我,说有一个片子找你拍,就是《九月》。我说太好了,机会这么快就来了。《九月》是我们班当时独立拍摄的电影,田壮壮也有意让两个人来做,就让我选一个,我就选了我们班在上海的一个姓沈的同学,他当时在学校跟我是一个宿舍的,这部影片在上海
       拍,这个同学又是上海人,就选了他,天时地利,关系也不错。后来他没有来,因为他分在上海科影厂,我们选景什么的他都跟着,我们去借他,上海科影厂死活不放人。之后,我就跟田壮壮说,就我一个人干吧,我一个人绝对没问题。田壮壮就说行。
       当时能有独立干活、独立工作的机会,还是非常难得的,田壮壮给了我这个机会。
       王樽:你觉得田壮壮主要欣赏你哪些特点?
       侯咏:从最初的合作开始,他就注意到我的一些工作细节。后来,田壮壮跟我讲,他在拍戏的时候,从一些工作细节中发现我这人还是很灵活。他跟我说过两个他看在眼里的细节,当时,我们是两个小组轮流做,有一场戏,是我们做照明,那个时候灯是非常简单的,也没有底菠萝,也没有反光纸,有滤光纸,但没有薄厚之分,也就是要么就放上纸,要么就把它拿掉。那么取中就很难。因为取决于距离的远近,要调整灯光,又要调整滤光纸。当时要半透不透的那种光效,可是现场没有那种光效,放上纸太暗,不放纸又太亮。我想解决这个问题,就跑到墙角找了个塑料袋,塑料袋有点发乌,放在镜头前,效果正好。那个塑料袋是我在工作当中注意到的,想到了那个东西。田壮壮就说,这个小子,脑袋很活的。
       还有一次,就是白天拍夜景。我们摄影课专有如何白天拍夜景的课,现场要用眼镜看,是个什么效果。看效果要借助一个灰镜,像太阳镜,比太阳镜要暗,是中灰的那种。这样一看,就把亮的东西压暗了,可是我们当时没有这样的眼镜。但我们有红色滤色镜,有点红和暗的那种,我就用那个看,田壮壮看到了,觉得我还挺灵的,就注意到我了。等到他拍《红象》的时候,就又约了我一起做。他很看重张艺谋,又很看重吕乐,还有我,我们三个是一个组的。我们三人上了《红象》,以后是《夏天的经历》,全是田壮壮的戏。此后他一直约我和吕乐,做完了《夏天的经历》以后,我就到峨影报到去了。我离开北京的时候,田壮壮到火车站去送我,平时都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火车一开动的时候,我哗的一下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就想,以后我都回不了北京了,跟田壮壮再也不能合作了。我这人不注重表达,离开的时候跟平常一样,但就在车离开的一瞬间,哗的一下,眼泪就流下来了。当时田壮壮看到了,车很快就走远了,他后来还跟我提到这个细节。
       王樽:田壮壮在你心中是个什么形象?
       侯咏:那个时候,三次合作下来,我对他是很有感情的。我对田壮壮的感觉,就是绝对是一个大哥的感觉。他1952年出生的,比张艺谋年龄小,张艺谋在我心目中是大哥,他也是大哥。但是两种感觉不一样,田壮壮就是那种大哥,因为他的地位、家世各个方面比我们要优越,就感觉他一直是在帮助、拉扯我们。
       王樽:以他电影世家的身份和影响……
       侯咏:对,他在帮助我们。甚至于,他在技术上也在帮助我们,因为田壮壮的前身也是学摄影的,他在上电影学院之前,是在农业电影制片厂当摄影助理,他在那个时候就跟师傅积累了一些实际工作经验,这是我们在学校学不到的。我记得在拍《红象》和《小院》的时候,他都教过我们一些工作诀窍。比如说,在什么情况下把三脚架绑在底下的云台把手上面,就是扣子怎么打,掉不下来又好摘。在拍《红象》的时候,教过我们一些做助理的实际工作技巧,比如机器怎么抱等等。
       所以,我特别珍惜他对我们的这种,说白了就是提拔。他比我年长八岁,而且是导演系的。虽然是同学,整个就差了一个大档次。他在生活中又对我们非常好,我们都是外地人,在组里面住着,星期六、星期天,没有什么事的话,就各回各家,当时我就一人在招待所呆着,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他有时候就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打打麻将、吃吃饭啊什么的,特别不见外的那种。
       王樽:学校毕业后,你分到了峨眉电影制片厂,田壮壮在北京,后来怎么开始继续合作?
       侯咏:当时电话很不方便,就是写信。有一次,田壮壮到成都来,事先也没写信,没说是什么事情,只是来之前给我打了电话。在那之前,他到广西看过张艺谋他们,完了又到我这边来,他说谈点事,就过来了。我骑着自行车到民航售票处去接他,下着大雨,我带着他,他钻在雨衣后面,我记得还带了一把伞,我穿的雨衣没帽子,他就在后面给我打着伞。他是晚上到的,回来衣服都湿透了,就坐在床上聊,一聊就快到天亮了。我的宿舍是三楼,以前是峨影厂的老招待所,三楼西半边就分给我们毕业生,东半边还是招待所。我跟王小列住在一个宿舍,王小列出去拍戏去了,田壮壮就住在我们宿舍。宿舍外面是一个峨影厂的洗印车间,有个回水池,软化之后洗片子,那个回水池天天二十四小时哗哗地响。我们回来,还下着雨,就聊。天快亮的时候,田壮壮就说,这个雨怎么还不停啊?就听外边,其实雨早就停了,是回水池的声音。
       然后,他就跟我说《九月》这个片子。我就说,我现在对镜头有一种想法,一直在琢磨画面的感觉,想在画面里呈现一种东西。我说,这个灵感来自于日本的动画片,我们现在的摄影画面,纵深感都不够,都是平面的。我就注意到,日本的动画片都是强透视。拍的一个拳头一打,打的前景,顺着胳膊就过去了。我就说我们的电影应该是纵深的。他就说:好啊,我们可以在片子里体现这个东西。他觉得,我们这些年没有白呆着,一直在琢磨电影造型方面的拍摄方式。
       我跟田壮壮在前几部电影的合作,形成了一种风格,跟张艺谋的风格截然不同,不是朴实中很张扬的那种。其中有摄影造型,理论追求的一种区别。就从那一天开始,我在之后的几部戏里面,摄影上追求的是画内空间的纵深感。当时,北京电影学院的周老师在研究银幕美学,我们的这个理论与他的理论不谋而合。在《猎场札撒》拍摄时,田壮壮说,为了达到这个追求,我们不安排演员的出画入画,让银幕当中的空间就是整个世界,我们不强调画外世界。张艺谋强调的更多的是画外世界,有一半在外边,就是让观众知道,哦,原来外面还是有画面的。我们完全的在画面里面,注重里面的变化。所以人的调度基本是纵深的调度,不是人的平面调动,一直到《盗马贼》,就是我们研究的一套理论所支撑。后来,我在拍摄《孙中山》的时候,延续了那种观念。
       王樽:有一年,采访日本电影理论家佐藤忠男,他对田壮壮评价极高,认为他是当代中国影坛少有的大师级导演。但在国内他是个生不逢时的人物,从早期的《盗马贼》到后来的《小城之春》、《吴清源》都有些时运不济,尤其是他被评价最高的影片《蓝风筝》,一直被禁,其他影片也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获得应有的影响。
       侯咏:田壮壮是我人生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在我成长过程中,田壮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说是贵人也好,师长也好,可能这些意义更多于同学的概念。
       我从他身上学会了两个东西,第一点,临危不乱、镇定自如的大将风范,这一点让我深有体会。从年龄上来讲,我当时遇到事情就会慌乱。
       同样的事情,我内心折腾得都快不行的时候,给他一说,他完全不当回事,三两下就解决了,就烟消云散了。刚开始我还没有注意,好多事情下来以后,我发现,在我这里好像天快塌下来的事情,在他身上就是小毛毛雨一样。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要及时、有对策、有解决问题的方法。第二点,我属于很孩子气,属于爱憎分明的那种。比如说,在生活工作中,我第一眼看到一个人感觉不喜欢,我就不会跟这个人多说话。进一步讲,在合作当中,我发现一个人的问题,就会很抵触,这个人再怎么着,我就不跟他来往。比如说,这个工作需要找他,我就不找他,我找别人,绕着圈把这事情解决。我经常在跟田壮壮谈起某个人的时候,他就说,你有没有发现他有那些优点,什么什么的。第一次,我没注意,多了后,我就发现,哎,我怎么没有发现,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而那些短处,他没放在心里。我觉得这是在看待事情和评判人时,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你在工作、与人合作、社会交往中,不要过多注意别人的缺点,过多注意,就会影响你跟这个人的交往。你要多注意别人的优点,发挥他的优点,利用他的优点。这样你才是一个能管理的人。
       吕乐的苦与乐
       王樽:在学校分学习小组时,你最看重吕乐的是什么?
       侯咏:吕乐知识面很广,各方面都很优秀,他英文不是全班最好的,但是名列前茅,数理化成绩也是名列前茅。绘画水平也不错,又爱看书,就是比较全面。我们班基本分两种类型,一种就是我这种,画画优秀,数理化、英语不好,一塌糊涂,我们属于文科类的。还有一类,就是美术不好,数理化、英语很好,就是理科类型的。这两拨人比较明显。但吕乐就是横跨在这中间的,文理科都好,所以比较难得,这也是我看重他的原因。
       王樽:在你们三个关系最密切时,有没有一些难忘的事?
       侯咏:最值得说的一个情景就是,我们当时分了小组之后,经常在一起做作业啊什么的,然后拍《小院》的短片实习。我们的外景地是在一个小院里,有一间放设备的房间,每天要留人看守。有一天晚上,我、张艺谋、吕乐,没有回学校,三人就住在那里,里面没有床,我们就铺张席子,打了个地铺。屋里没有灯,天黑之后,我们就躺在那里讲故事啊什么的。最后,就讲到彼此的理想——毕业之后三个人的目标是什么。张艺谋说,他的目标就是做导演。一个是做导演对他更有意思,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年纪比我们都大,他不能跟我们一样,从摄影助理一步步地熬,到了摄影师的话都成老头了,他耗不起,而且得赶超导演系学生的步伐。吕乐当时一心想出国,然后,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我一心想把我的摄影搞好,做一个出色的摄影师。若干年以后,吕乐出了国,张艺谋也当了导演。吕乐在法国,给我来了一封信,他说,你还记得我们三人在小院那天谈的理想吗?现在他在国外,张艺谋也成了导演,你侯咏也成了优秀的摄影师。三个人当中,他说自己是最失落的。我就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我是出了国了,但是,出了国以后的一些现状跟自己想象的很有距离。他的原话是:我在法国除了男妓没有干过,其他的什么事情都干过。好在他是工作签证,好多工作都能做。
       王樽:吕乐也是个生不逢时的导演,他总喜欢触碰一些敏感区域,《赵先生》踏入的是婚外恋雷区,《十三棵泡桐树》有些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直面残酷青春。《美人草》讲“文革”时期的知青故事,估计被删改不少,我看时有种被肢解的感觉,影片想承载的东西太多,结果只讲了一个让人没什么印象的知青故事。我对舒淇扮演的知识青年天然排斥,觉得完全不靠谱……
       侯咏:我倒觉得舒淇的表演还不错,一个台湾演员,比想象的要好得多。
       王樽:我的同事盛赞《十三棵泡桐树》,我也觉得不错,但没有想象的震撼。徐静蕾称赞说是她去年看到的最好的中国电影。在内地看杜琪峰的《龙城岁月》,觉得简单幼稚,看了香港原版的《黑社会》才知道厉害。我在香港看李安的原版《色·戒》,心情几天无法平静,在深圳影院再看,觉得很疲软,虽然改动并不多,但就是不对劲。好电影就像好诗文一样,浑然一体。哪怕是一句话改动,气韵就不对了。
       侯咏:《十三棵泡桐树》口碑相当好,我本来想到影院去看,不知为何忽然又被禁了。
       王樽:这就是周晓文所说的“追毙”,好像《秦颂》、《银饰》、《苹果》都有类似遭遇。《十三棵泡桐树》本来经过反复改动,公映了一段时间,后来还是封了。我没见过吕乐,猜想是个儒雅的谦谦君子。
       侯咏:吕乐是个愤青,在学校时就壮怀激烈。
       王樽:你和吕乐在学校时就是好友,早期又有很多合作,为何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侯咏:中间我和吕乐有个很大误会。大约从1990年到1995年,我一直在做广告,开始是在广州,后来在深圳开了一个众人广告公司,当年在深圳是最大的。我们最大的客户是“太太口服液”,我们给它做了一个广告,就是1993年拍的毛阿敏的古装剧,那个广告送到戛纳电影节还得了一个荣誉奖。
       王樽:我记得那个广告,背景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一个妻子在等丈夫,广告语类似“挚情长真,永记我心”什么的。
       侯咏:对。广告公司成立,我们有一个创意,让影视界名人签名祝贺。因为我的关系嘛,就找到了张艺谋、陈凯歌、斯琴高娃、赵季平、陈绍华签名。吕乐刚从法国回来,在跟张艺谋拍《活着》。我就通过吕乐,约好张艺谋、顾长卫等人一起吃饭,我跟吕乐说了什么事,找他们签名祝贺,除了顾长卫,我约的那几个人都是一个组的。因为吕乐那时刚回国,知名度不是很高,他问到他自己时,我当时就直说:“你就算了,这完全是个卖名的事。”后来,我想吕乐自尊心强,可能有点不高兴。当时我跟吕乐关系特别好。在饭桌上形成了既成事实,吃完饭就拿出纸来要写字了。我就想,是不是让吕乐也写。后来我又想,再让吕乐写就有点找补的意思了,不是自己的行事作风。既然话都已经说出来了,就坚持到底算了,我就硬着头皮让他们签了,没有让吕乐签,他当时还带着女朋友,好像特别让他没面子。我当时太一根筋了,不会周旋。站在他的角度讲,咱们那么好的同学关系,你居然会把我排斥在那些人之外。在我心里,当时也是特别尴尬。想起来我就特不会做人,特心里有愧。后来,他们接着在上海拍《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当中我还专门去上海找他们,聊些别的,我也想跟他聊那个事,可当面又说不出口。回来后,我给吕乐写了很长的一封信,给他寄过去了,专门谈这件事情。就把我心里想的,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他。解释,我做得也不好,向他道歉。结果过了一个月,那封信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想这是老天不让我解释,信退回来了,吕乐也没有收到,我也没有再提。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联系得越来越稀疏,再说起那事也提不起来了。现在见了面,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打打哈
       哈。其实,我很可惜我们以前的友谊。
       而且,我发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个事业有成,同学之间的友谊就渐渐地淡了。我觉得,即使没这个事,也是一样的。最好的是刚毕业那些年,大家有什么问题,就是相互交流,彼此切磋,互通有无的气氛特别好,非常值得怀念。
       “第三只眼睛”看电影
       王樽:当年,有人把你和顾长卫、吕乐并称“中国电影的三只限”,后来,你们三位摄影师差不多同时转行执起导筒,我想,直接影响和促使你们转型的还是合作过的名导,除了张艺谋、田壮壮,在与自己合作过的导演中,还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
       侯咏:与谢晋合作的最大制作是《鸦片战争》。那是1996年,那一年,我三十六岁,是我的本命年,在我身上发生了好多比较大的事情。我接了两个大戏,一个是《鸦片战争》,一个足《大闹天宫》。两部电影都是上亿的投资,都是我做摄影。张建亚就跟别人说,侯咏今年不得了啊,一个手一个亿,两个亿。那一年,我女儿上小学,我当时想让她在北京上学,就要买一个房子。这些年也没赚到什么钱,我就将以前的底全交了首付,就指望着这两个戏的收入。结果《大闹天宫》下马了,我在《鸦片战争》中的酬金,一分钱也没有看到,直接就被划到房款账上去,还不够。我当时是连借带筹,搞齐了。那时候还没有贷款之说,还在建筑期,分期付款,在交钥匙前把款付齐了。那一年,过得老有人逼债的感觉。
       跟谢晋导演合作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的一些优点。我发现,他有特别敏锐的判断,在现场,演员演戏的时候有一丁点疏忽,他都能立刻明察秋毫。比如表演的下意识疏忽——未行先知。电影不是生活,在表演的时候,要发生什么你是事先知道的,比如,演戏的时候,外面忽然进来一个人,跟你说一件什么事。在生活中你不知道,在演戏的时候你知道。表演时,不经意就流露出来。像这些,演员轻微的表情,他就能一眼看出来。有时候,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说,停,你怎么这样,还没有做完这个,你怎么就知道那个。他对演员了如指掌,特别的熟。这是他多年导戏,多年锻炼出来的,特别优秀。
       王樽:从与不同年龄层的导演合作中,你感觉比较大的差异有哪些?
       侯咏:我觉得,一代更比一代注重视觉的东西。在视觉上,谢晋等老一代导演就不像我们那样注重用镜头来说话。我和丁荫楠拍戏的时候,这个感受也很深。实际上,丁荫楠是从第五代身上,抓住了镜头的表现力。电影不仅仅是表演,摄影机也是演员。像他在上海拍的《逆光》,跟他合作之前,我仔细研究过这部电影,从他的《逆光》影像里,可以看出他对电影的理解。他已经不像老一辈导演了,虽然是逆光,全部是雨濛濛的,表现上海的雨后,秋雨季节,阴冷的感觉。雨后的黄昏透出的一缕光,特别好,我感觉他的巅峰就是《逆光》。
       大家批评第五代过于主观化,把演员当道具,就是不注重人物表演和戏。在拍《孙中山》的时候,我感觉丁荫楠很有激情,但有点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他想用镜头表现孙中山在各个时期的情绪,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知道,电影不仅仅是故事、表演,就是通过影像、音乐来表达情绪。我感觉,这是第五代比较强调的。
       王樽:张艺谋的影片把视觉效果做到了极致。他掌镜的《黄土地》,对观众最直接的震撼其实是来自于摄影造型。他的《英雄》后来成了众矢之的,主要是因为电影表达的历史观。这使我想到德国女导演里芬·斯塔尔的纪录片《奥林匹亚》,因为柏林奥运会的政治背景元素,人们对影片达到的高超艺术水准也有些投鼠忌器的意味。单从观赏的角度看,发展到今天的所谓国产商业大片,最好看的还是《英雄》,那种构图之美、造型之美、色彩之美,不可复制。张艺谋的造型气场太大,泥沙俱下到他自己都难以掌控,《大红灯茏高高挂》已经凸显出来,到了《满城尽带黄金甲》就恣肆得过了,辉煌光彩下,古典情怀丧失殆尽。
       侯咏:张艺谋开始的那些影片,甚至到现在的每一部片子,我都觉得有很多是值得我去研究去学习的。当时我跟田壮壮拍电影的时候,曾给他说到这一点。我说,这些年张艺谋在拍电影的时候,每拍一部戏都要在视觉上找到一个承载物、一个点,然后就在这个视觉点上展开电影。比如说《红高粱》,高粱就是造型上一个很具体的东西,然后就是红的颜色。《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那个大红灯笼、墙、院子。《菊豆》里的大染坊。他总是要设计比较大的,抓住视觉的一种元素。我就跟田壮壮说,我们的《蓝风筝》也要找个什么东西。田壮壮琢磨了几天,就跟我说,他并不觉得这是唯一的、可取的成功方式。他说,我们完全可以不往这个方向上想。我想,田壮壮的风格跟张艺谋的完全不一样,比如,他的电影叫《蓝风筝》,他并没有刻意叫我拍成蓝色的基调。可是我把它拍成了蓝色的,因为在那个年代,我的那些同学比较崇尚暖色调,什么红色、黄色,我是恰恰相反,喜欢蓝色。那种淡淡的蓝色,也比较符合当时中国的普遍色彩。
       王樽:看了你的《一个人的奥林匹克》,很多人还是佩服你的专业水准,比如刘长春在船上训练、他跑进洛杉矶体育馆的戏,都不是现场效果,却给人身历其境的真实感,不是你这样有专业摄影经验的人,恐怕很难做出来。
       侯咏:好多记者、影评人看了我这两部片子之后,都提到这一点。其实,我并没有在这方面过多用精力。反倒是,我在这方面一直比较克制。我是摄影出身,我不能让别人看着,哎哟!这个导演全是玩镜头。除了摄影,就没有表演,没戏。所以我一直更多关注故事、人物。虽然这方面不是我的长项,但我觉得一定要把这个做扎实,要让别人觉得你不仅仅是一个摄影师。
       王樽:与那些非专业摄影出身的导演相比,你觉得自己的优势和短处有哪些?
       侯咏: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后来我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因为有多年的摄影实践经验,无形中自己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喜欢用镜头来思考剧本。以前,当我拿到一个剧本,总是在想这一段话、一行字、一场戏怎么拍,就是站在这个立场上去思考。读着的文字,就自然地渐渐变成了画面。就是说,是用镜头在思考。那些作家、编剧导演,他们更习惯用文字来思考、表达,这就形成了他们的一种思路和讲述表达方式。两种传达想法的习惯和语言不一样。所以,在拍戏过程中,我把这个镜头想好了,就全都是画而,这不是故意要去做,只要我一看到那个,就想好了画面,特别具体。
       我们中国的影视教育水平很低,特别是普及化的影视教育水平比较低。大众对用影像来传达思想的能力比较弱。所以,我就强烈呼吁,最起码要在大学里面开设影视课程,小学是怎么上美术、中学怎么上音乐课的,大学就应该怎么上电影课。因为,现在是个视听时代,人们生活的内容,影视、视听的内容远远超过了书本,可是,大家对影像的了解比较少,我们想要表达自己的思想,写一段感受,还是写日记,成为文
       字。我觉得,在不久的将来,影像会渐渐成为一种交流的常用工具。可是你对这些东西不了解,你就没有办法做。我在电影制作后期的时候,就发现这里面有些东西太神奇了,就时间长度来说,一分钟的画面,会给你不同的长度感。比如说,给你一个一分钟的画面,你会觉得这一分钟只有十几秒,有时候感觉有一个多小时,这就是不固定的东西。比如说还是一分钟的镜头,你加上音效,时间感觉就不同了,配上这种音乐是一种感觉,换成另外一种音乐,就会是另外一种感觉,完全不一样,这就非常神奇。现在的学生都应该了解这些东西,就像了解我们的汉语语法一样。
       王樽:中国导演群体的知识结构决定了当下中国电影的质地,电影是综合的艺术,影像虽然有自己特有的表现力,但必须借助文学。新时期的早些时候,有过一段中国文学和电影的蜜月辉煌,那时,文学与电影相互借力,一批被国际认可的新中国电影代表作多是那个阶段的产物。我有时想到那些作品的来源,就很惊讶,比如第五代的开山之作,《一个和八个》改编自郭小川的长诗,《黄土地》改编自柯蓝的散文,这在世界电影史上都是颇为胆大和冒险的。后来,中国的电影与文学彼此渐行渐远。
       侯咏:我觉得,从郁达夫、沈从文以来,中国当代没有什么称得上是文学杰作的,或者很少。现在的小说,我基本没什么兴趣去看,即使去看也是带有功利心地看,比如谁说哪部小说适合拍电影,就找来看看。
       文学对电影确实是非常重要,但中国现在的文学也是一个很贫瘠的时期。我们做电影的,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好的文学作品少,好的编剧、好剧本特别的少。
       我们的电影人心思太杂,没有人家那么专注、深入。比如,基斯洛夫斯基,他的文学、哲学、音乐造诣都很深厚,我特别喜欢他的《红》,充分体现了他驾驭文学、结构的思考能力。还有,我也很佩服斯皮尔伯格,他有一颗很干净的心灵,非常纯真的心态,从他的电影里面可以看出,比如他的《E·T》,比如《紫色》,比如《辛德勒的名单》,我就觉得,这个人的心地一丝灰尘也没有,这是非常难得的,我们的电影人很少有人能做到。现在,大家都在夸《功夫熊猫》,中国元素用得非常好,老少皆宜。为什么那么简单的故事,人家能够想到,而且拍得那么好看,看了让你不禁叫绝?据说,这个题材人家研究了十几年,我们没有也不下这个功夫,怎么能想到,更怎么能拍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