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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老镢头
作者:红 柯

《收获》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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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知从啥时候起,老贺有了怪毛病,爱借人家镢头。老贺的借法也怪得不得了,去串门子,谝得高兴,就站起来走来走去,就走到墙角,掂起铁锨试一下,再拿镢头。老贺是个行家。老贺对家伙很满意,老贺咳嗽一声,对主人说:“借老哥几天。”老贺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镢头的主人,也不顾忌人家的辈分,一律都是老哥,好像天下人都欠他的,都得叫他老哥。人家也不招惹他,顺他的话就这么一声。
       “用么,你用么。”
       老贺只要这么个话,老贺把镢头放回去,拍拍手,还是不看人家主人,可话还是要说。
       “不忙不忙,用的时候再说。”
       老贺抬脚就走了。不出十天半个月,那把老镢头就会出现在老贺家里,老贺不会让它马上出门的。
       怪就怪在主人不吭声,一点动静都没有。再等上半年六个月,那把老镢头就会出现在老贺手里,大家好像有预感似的,事先经过谋划似的,在那一天,大家都不出门,老贺家的大门嚯一声开了,老贺的一只脚先迈出来,接着是那把老镢头,老镢头在地面上咚咚跳两下,跟跺脚似的,估计大家都听到了。老镢头轻轻地落在老贺肩上,老贺走出村子,迎着太阳往东。老贺雄赳赳气昂昂,老贺一步一个脚印,硬是把太阳赶到树林子里去了。
       这种情景延续了好几天。大家开始露面,见了老贺,老远就打招呼,有点讨好的样子。老贺很牛皮,点点头,或者嗯那么一声,有时候呢,还凶巴巴的,板着脸,随时都要发作,大家只好站住,躬躬身,让老贺先走。
       那时候我们还小,好多事情都是我们长大以后才明白的。当时我们看到的老贺,真他妈牛皮!明明是我们家的老镢头,他就这么心安理得。老贺更牛皮的还在后头呢。
       老贺开口说话了。
       “咋个相?”
       随声而到的不是老贺,是那把老镢头,老贺跟树叶一样老镢头更像一只船,缓缓地靠近大家,轻轻地戳在大家跟前,还扭了扭脖子,老贺还是那句话。
       “咋个相?”
       “不错,不错,是个好家当。”
       “原先啊想借你的老镢头,回去一想啊,还是自己置;自己置也很方便嘛。”
       “借着用方便着哩。”
       “看你说的。”
       “我说的是实话,你啥时想用过来拿。”
       “置办好了嘛。”
       “是个好家当。”
       老镢头在大家手里传一遍,每个人都表了态,都是那句话:“是个好家当。”
       老贺拿着他的镢头,老贺相信是他的镢头,不信也得信了,这还有啥说的,老贺有点激动,老贺说:“不到一个月,就顺我的手了,就成老镢头啦。”
       老贺既不是一个勤快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懒人,有时候勤快有时候懒散,大多数农民不就是这个样子嘛。老贺这种人混个肚儿圆可以,要过上好日子,尤其是要供两个娃娃上学就难上加难。老贺不能懒啊,老贺必须朝勤快那个方向奔啊。老贺就有理由喜欢上一件好农具,这是一个勤快人的标志。现在老贺有了这个标志,老贺就勤快起来啦。还不是很熟练,很多时候在挖套镢,在一个地方连挖几下,就叫套镢,说明主人善待自己的土地,可以重复一个动作,但绝不偷懒。
       半个月后老贺就不挖套镢了,一下子解决问题。老贺自信心大增。
       一个农民站在自家地头,抡圆了镢头,只一下,就挖开了土地,连续挖下去,土地全部打开了,跟剖开动物的内脏一样,大地吐出新鲜的肺腑之气。镢头跟手融在一起,换句话说,镢头成为老贺身体的一部分,就等于老贺的胳膊和手,就等于老贺直接把手伸进大地的身体里,触摸大地鲜嫩的肉。老贺那种满足是无法形容的。老贺干得那么欢实,老贺尝到了甜头。老贺狗子蹶得高高的。谁都能看见老贺高兴的样子。一个农民,他得意的时候不是哈哈大笑,是使他手里的农具,得心应手,他就高兴,他就把狗子蹶高,紧紧地攥着镢头或者铁锨,在使他的力气呢。
       大家都看见老贺使力气的样子,大家就停下手里的活,从土地的角角落落,从不同的方向朝那边看。大家彼此看一眼,目光就很复杂。
       等老贺的庄稼长起来的时候,复杂起来的就不是大家的目光了,从老贺地头走就得垂下头,跟蔫驴一样,不服不行,老贺的庄稼跟森林一样黑压压的,把全村子的地都遮住了。大家垂着头,心情很复杂。狗日的老贺,用别人的家伙种出这么歪的庄稼。可庄稼长在人家老贺地里,不服不行么。这时候,老贺的女人托着娃娃从自家地里走出来,篮子里是菜。老贺务庄稼,老贺的女人务菜。老镢头把地整好了,能长庄稼能长菜。谁都知道菜能卖钱。老贺摊上这么日能的女人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谁都知道种地发不了财,就填个肚子,家里的花销靠副业哩。老贺的女人就有这本事。那一天,老贺的女人提一篮子头镰韭菜托着娃娃没有回家,直接去街上,一顿饭的工夫,就把生意做成了。大家眼睁睁看了整整一个月,头茬菜全脱销了,又种上一茬子菜。更让人吃惊的是老贺的女人把挣下的钱全交给学校,镇上唯一的一家幼儿园,镇上的公家人才把娃娃送幼儿园。公家人上班没人管娃娃,幼儿园管娃娃伙。在农民眼里那是糟蹋钱哩。老贺的女人跟公公婆婆吵了一架,钱是女人挣的,拧不过,娃娃就进了幼儿园。两个老人气的,啥狗屁幼儿园?猪圈羊圈么。在农民眼里,小学中学才算学校。有雄心壮志的农民情愿把娃娃送到小学中学直到大学。没过两三天两个老人就不生气了,孙子回来背了一首唐诗,写了十来个字,三四岁大个娃么,老人认为媳妇有眼光。这么乖的娃,一个不行,至少得两个,农村可以生两胎么。这是老人的愿望,强烈得不得了。夫妻两个考虑了好几天,女人就一句话,当家的拿主意。当家人老贺走过来走过去,老贺不走不行啊,娃确实很乖,但娃从模样到心性与老贺有些差异,老贺看了看女人,老贺看出了些什么,老贺走到老镢头跟前,一把抓到手里,在地上咚一下,“锤子,再要一个。”
       老贺走到街上,也会猛砸一下拳头,“锤子,再要一个。”让大家看着好像老贺还想要一把老镢头。谁也不想丢失自家的老镢头,大家很紧张。
       丢镢头的这家人,很快买了一把新镢头,瓦蓝瓦蓝的,一副羞涩的样子,镢头的刃稍有点光滑,也仅仅平滑而已,其他部位就粗糙起来啦,包括木柄,是洋槐木的,容易干裂,也容易把刺扎进主人的皮肉。想想吧,这么一个毛糙的家伙,得耗去主人多少血汗呀!要不停地刨土、被沙石打磨,甚至被磕去一角,那就要到铁匠铺里,让铁匠一顿锤炼、轧上钢,重新回到主人手里,继续磨练,终于褪掉了那层瓦蓝,闪出银光。铁器跟主人融合的标志就是这种光芒,铁是有眼睛的,铁树开花一样,在农民的手里,在农民的日夜操劳中睁开了眼睛。这时候,那根洋槐木把也已经被手心的汗渗透了,磨光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尽管主人用砂纸打磨过,主人在冬天戴有手套,可还是有木刺从裂缝里冒出来,扎进主人的皮肉里,有时扎得很深,主人只拔出一半,另一半钻到肉里。主人的老婆就用纳鞋底的粗针一下一下挑,皮肉挑烂了,总算把刺挑出来了。男人捂上手,吃了辣子一样满脸通红,吸吼吸吼吸冷气。这是后话。回到当下,主人
       丢了老镢头,置办了新镢头,新镢头就靠墙根站着。一伙子人在打牌,不停地有人上去,有人换下来,换下来的人就喝茶、抽烟,助阵、出瞎主意。老贺抽了两根烟,老贺就站起来,老贺就看见了那把新镢头,也正是时候,老镢头落到老贺手里好几个月了,已经跟老贺混熟了,不迟不早,这个时候老贺看见了新镢头,老贺就有话可说,而且说得心安理得。
       老贺是这么说的,“这是个生柿子嘛,涩着哩。”老贺连说三个“涩着哩”。主人就接上了话,“我受煎熬呀,我受罪呀。”老贺说:“该受的罪还得受,该受的煎熬不能少,少了心就不诚了。”主人当下就没话说了,接不上话,这么歪的话,天老爷都接不上。打牌的人都拧过头来,“哈哈还是老贺厉害,这么歪的话,把人给截住啦。”主人拍一下大腿,认输了,“老贺厉害!老贺厉害!”老贺必须谦虚一下,老贺摆摆手,“胡说哩,胡说哩。”
       老贺坐下,继续打牌,红桃尖子又不是老K,更不是大二王,老贺甩得干脆利落,每张都击中要害,跟核武器一样。狗日的,把大家都打晕了。
       第一把老镢头就这样落到老贺手里。
       2
       有第一把就会有第二把,一直到第十二把。
       我们村子很小,就二十来户人家,十二把老镢头占了大半个村庄。按理说家家都有老镢头,以老贺的行事风格,每家都会丢失一把老镢头。也确实是这种趋势。但在第十二把镢头上打了折扣。
       第十二把镢头丢失三年后的那个秋天,老镢头主人的儿子回来了。儿子在县城念高中,隔三差四回村子,又匆匆离开,一门心思考大学,考了又考,没考上,就回来了。成了真正的农民,心思放在土地上。人呢,有点呆头呆脑,大家不以为怪,人家念过书嘛,是念到高中毕业的农民,在村子里独一无二,认死理,爱较真,一根筋,爱管闲事,大家烦他又怕他。事情就出在他身上。我们还是叫他高中生方便些。
       高中生从老贺家地头过去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家的老镢头,高中生最先的反应是抓到手里。老贺坐在地头抽烟歇息,镢头扎在塄坎上,老贺压根就没注意身边的动静,高中生拔下镢头,看了两眼,扛在肩上抬腿就走,走出十几步老贺才叫起来。老贺边跑边叫,还带着嘲讽的口气叫人家“大学生”。老贺底气足么,老贺的娃去年就考上大学,另一个娃上重点高中,村子历史第一个出状元的人家么,说话口气就不一样。
       “我不是大学生,你把舌头摆顺。”
       老贺愣一下,舌头还是不怎么顺,说出的话刺里疙瘩。
       “不叫大学生就叫秀才,念过书的都算秀才,叫你秀才没冤枉你。”
       高中生板着脸。老贺用下巴指一指高中生肩上的镢头,“我说秀才,戏台子下边的婆娘是有下家的。”高中生就说:“我扛的是我家的镢头,我又没扛你家的婆娘。”“啊!”老贺一声尖叫,接着又一声尖叫,一连叫了三声,老贺指着高中生,“你刚才说啥?”
       “我扛的是我家的镢头,我没扛你家婆娘。”
       “啊——啊——,你再说一遍。”
       高中生又说一遍。老贺连声说:好!好!好完老贺就跑。老贺去找村干部。
       村干部也有自家的地,离得不远,老贺很容易找到村干部。村干部是个复员军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脑子比较深静,让老贺啊啊地叫,叫够了,又是一气“扛婆娘”。大家都吓坏了,脸都白煞煞的,谁都知道在老贺跟前不能提老贺家的婆娘。还是复员军人脑子清,复员军人说:“学生娃么,四六不分,把镢头跟女人混在一起,重点是镢头,不是女人,你女人又没在跟前,你女人又跟他不熟,这你可要搞清楚。”复员军人成功地把女人换成镢头,老贺连说:“对,对,狗日的把我的老镢头扛走了。”复员军人拍老贺的肩膀,“咱不要转移目标,就把目标锁定在镢头上。”
       刚锁定在镢头上,高中生就扛着镢头过来了。高中生也是来告状的,高中生说老贺是个贼,高中生说完这句话,就让镢头咚一声戳在地上。已经有好多人围上来了,大家都听见了高中生的话,大家的眼睛张得跟嘴一样大。复员军人说:“学生娃,你可是念过书的,你可是有法律意识的,说话要有证据。”老贺赶紧接上,“证据,证据。”老贺把大家看一圈,“他从我家地头拿的么,扛上就走,跟扛自家的一样。”复员军人说:“学生娃么,念书是行家,下到地里就不是行家了。”大家都点头,眼睛里有了光,不再是那么黑洞洞的。
       不要把村干部不当干部,村干部日他娘就是厉害,村干部不失时机地给学生娃找台阶下,“学生娃么,刚下地干活么,把镢头拿错了。”大家噢,边噢边点头,老贺都跟着噢哩,事情眼见就要完满收场。要是高中生的父母在场,就不会发生后边的事情。高中生让父母早早回家,他一个大小伙子多干活是应该的。他娘早早回去做饭,他爹去镇上办点事。大家都没有跟知识分子打交道的经验,包括这个走南闯北当过兵的村干部。村干部只念到初中,没念完就回乡劳动,到十七岁就去当兵,喝的墨水少啊,高中生的下一步行动大大地出乎他和所有人的意料。
       高中生问老贺:“这镢头你就没换个把?”“好好的,换啥哩嘛。”老贺有干部撑腰,老贺不怕学生娃,学生娃、学生娃,见了油菜说是花,乡村有许多关于学生娃的笑话,老贺没有一点危机感。学生娃又问一句:“你也没卸过?”老贺还是那句话,“好好的,卸啥哩嘛。”“比如说,”学生娃像个公安局的,“镢头松了,加上楔子。”老贺扫了学生娃一眼,“到底是个念书的,镢头松了,不加楔子,浇点水就行咧。”
       大家都哄一声笑了,脑袋都笑歪了,跟看戏一样看着学生娃。学生娃腰杆直起来,眼睛把大家扫一圈,把镢头举起来,“我估计你没动过,还是好几年前的老样子,浇过水,也在水里泡过。”学生娃就到石头跟前去了。离大家伙十几步就是个斜坡,坡根有石头,学生娃在石头上磕几下,把镢头的头扒下来了,里边垫着布片,撕掉布片,木把的顶端有三四寸的地方是方的,学生娃的名字就在上边。学生娃挨个让大家看,大家的眼睛又大起来,谁都看见了,学生娃的名字,还有年月日,2001.7.18。那是学生娃考上高中的日子,父亲给老镢头换新把儿,学生娃给父亲打下手,就把那个高兴的日子写上去了,用碳素笔写的,布片垫着,装在镢头的脑袋里,很保险的。学生娃咧嘴笑,不再那么呆傻,还说了一句挺幽默的话:“装在脑袋里的东西是抹不掉的。”
       学生娃一点也没意识到灾难性的后果。大家都吓白了脸,复员军人跟打败仗的将军一样在地上走来走去绞尽脑汁谋划怎么撤退。学生娃就是不会看脸色,他娘担心的就是学生娃会看书不会看脸色,他娘把这个问题提高到生存的高度,反复给他强调。
       “娃呀,不会看脸色就不会做事;不会做事就活不成。”
       学生娃没有把他娘的话当一回事,大家的脸色难看得跟死人脸一样了,学生娃还是没感觉,复员军人、村子里的最高领导都不动弹了,学生娃竟然把卸成两件的老镢头举到老贺跟前,“看清楚,你不识字我给你念。”学生娃念出了自己的名字,还念出了2001年7月18日,学
       生娃咧开嘴笑,“今天是2004年9月18日。”
       老贺一下子就说话了。老贺能说话把大家吓一跳,大家都不知道这个话咋说?包括复员军人,都想不出话咋说。老贺就是老贺,总有老贺说的,老贺是这么说的,老贺大叫了一声:“三年啦!啊!三年啦!啊!”老贺走到复员军人跟前,嗓门低了一半,右拳砸左手,跟捣蒜一样连捣三下,“三年啦!啊!”复员军人说:“老贺别激动,你千万别激动。”老贺带着哭腔,“我能不激动吗?三年啦!啊!”老贺走到大家伙跟前反反复复就是那句话,“三年啦!啊!”大家都点头,大家不点头不行啊,老贺脸那么红,脖子那么粗,呼吸那么急促,大家不但点头,还有说的,也就是:“三年了,三年了。”
       学生娃一下子糊涂了,这并不妨碍他说话:“嗨嗨!奇了怪了,三年咋啦?拿人家东西满三年,就不是贼了?”
       大家不理学生娃,道理很简单,老贺已经有了说法,大家相信老贺的说法不相信学生娃。
       大家不理学生娃,老贺不能不理,碎卖狗子!话太难听了!都把贼这么脏的字说出来了!老贺有老贺的办法,老贺一直都是有办法的人么,这是大家伙儿公认的。老贺手一挥,“跟娃娃伙不说,要说跟大人说,跟你家大人说去呀。”
       老贺去找学生娃的父母。这个办法不错,大家点头称赞,复员军人点上烟,可以松口气了。
       学生娃从牛仔裤紧绷绷的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我不是小孩,我十九岁啦,我是个公民,有公民权呢。”复员军人说:“在你爸你妈跟前你是娃么。”学生娃说:“法律认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跟镢头把上的一字不差。”“哈,他想打官司。”大家乐了。学生娃一本正经,“那不一定,该打就得打,得讨个说法。”大家都当是玩笑,都散了。
       其实没散,在地头散了,在村子里又聚起来了。肯定在学生娃家里。
       学生娃回去的时候,院子里全是人,他爹他娘老贺还有复员军人坐在一起喝茶抽烟,又说又笑,其他人都站着。大家都觉得事情还没有完,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完?学生娃就进来了,一手提镢把,一手提镢头。他娘把娃接住,叫娃去房子里洗手洗脸。他爹拿起镢把也不看上边的字,而是转到墙角,用斧头削上边的字,削不掉。当初学生娃不知出于啥心理,先用刀子在上边刻字,再用碳素笔描了一遍,跟在身上刺字一样,刺在镢把上了,墨汁渗得那么深,除非把镢把砍了。还真给砍了,咣啷!一斧头,切去半柞长,重新安装,还是原来的老镢头,那么长的镢把缺个两三寸不影响干活。
       学生娃隔着玻璃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学生娃出来的时候眼带嘲笑,有点不太像学生娃了。大家担心他闹,他没闹。他拣起砍掉的镢把子,看了看上边的字,因为削了好几层,木纹和字都是新的,跟刚写上去的一样。谁都能看见学生娃把要想说的话压住了,咽下去了,学生娃走到老贺跟前,他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你说的三年是啥意思?”
       老贺咳嗽一下,告诉学生娃,“三年前,在这个地方,我确实给你爹说过,我要借你家的镢头,等用的时候再来拿,后来我有了镢头明白吗学生娃,我自己有了。”学生娃连说明白啦明白啦,学生娃一脸怪笑,老贺说:“你咋这么笑?你啥意思?”学生娃赶紧板起脸,可眼角的笑没清理干净,老贺走的时候很不痛快。
       老贺的女人几天后才知道发生的事情。村子不大嘛,捂不住事。女人又那么敏感,尤其是老贺的女人,问老贺:“你把镢头扛回来啦?”
       “扛回来啦。”
       “扛回来啦?”
       “扛回来啦。”
       一个女声一个男声,中心就是镢头。镢头就在院墙站着,隔着玻璃就能看见,女人还这么说话,说个没完没了,老贺害怕了,老贺说:“娃他娘,你甭胡思乱想。”
       “我啥也不想,我也没啥想的。”
       该干啥还干啥,老贺下地干活,女人做饭。做的比平时多,多出来的是馍,有蒸的烙的,还卤了肉,装在罐头瓶子里,周末两个上学的娃回来要带呢,女人把这都弄好了。女人就去跳井。当然是自家的井,扑通一声就下去了。独门独院,老人住在后边,老人又听不见。
       老贺进门先喝水,不见桶,老贺就寻到井边,井盖开着。轳辘是空的,老贺听见女人在井底下呻唤,老贺以为女人搅水不小心掉下去的,老贺赶紧招呼人来捞人。把人捞上来,把肚子里的水倒出来,女人喊叫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活啦!捞我做啥呀!啊啊啊啊——”女人哭天喊地。大家才知道女人是跳到井里的,肯定是搅水时受到的启发。
       3
       学生娃在村子里待不成啦。人命关天的事情么。他爹他娘听到女人跳井第一个反应就是叫娃躲开。娃不躲,“她跳井跟我有啥关系?镢头都拿走了嘛。”
       “你不懂,你以后就懂了。”
       他大伯亲自用摩托把他送出去,托熟人找个活干。他大伯陪他待了两天,从大伯嘴里他知道老贺的难处。老贺身体不行,女人是家里的支柱,女人跟个马一样,侍候老人、经管娃娃,还要经管地里。大伯开始支支吾吾,从这些支支吾吾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学生娃只听懂了一个意思,老贺的女人跟村子十几个男人有瓜葛。学生娃不信,“老贺的孩子长得跟老贺一丝不差呀。”学生娃学过生物学,也懂一些生理知识。他大伯就瞪眼睛。“能让女人生娃,不一定能让女人满足。”说完他大伯就后悔了,说太多了嘛,他大伯就训学生娃,“你屁眼大个娃娃,问那么多干啥呀?”他大伯就走了。
       4
       学生娃在外边打工,去过好多地方,再叫他学生娃已经不合适了,已经看不出学生味了,完全是一个成熟的青年人了。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孩子。他就给自己的女人讲村子里的事情,绕来绕去,总在躲一件事。女人总是很有耐心的样子。打工很累,孩子睡熟,应该好好休息。丈夫总不好好休息,总是说他那个很少回去的村子。有一天,丈夫终于讲到老贺一家,丈夫是带着愧疚讲这件事的。丈夫说:“孩子也不是他的,我跟大伯赌气,拿生物学遗传学蒙我大伯,其实老贺的孩子都不像老贺。现在老贺的孩子工作了,日子好过了,老贺把人活出来了,有人就给老贺编段子埋汰人家老贺。”丈夫就说出那个有名的段子:老贺躺在凉椅上,短裤太肥,凉风吹来,下体露出大半,有个七八岁的娃娃就叫:哈哈,一个卵子!一个卵子!老贺不生气,老贺就像个佛爷,大人吓坏了,要打娃娃,老贺不叫打,老贺还表扬了娃娃,娃乖么,说的是实话么,就是一个卵子么,一个卵子也弄事哩,一个卵子也能弄成事!女人说:“话难听,可在理,人家就是把事弄成了嘛,把全村子的气脉全都拔走了嘛。”丈夫半天说不出话来。女人说:“知道第十二把镢头为啥要从你家拿?而且是三年?你爹跟这女人的关系不一般,说不定你爹是她最后一个情人,说不定老贺的孩子中有你的亲兄弟。”丈夫终于说话了:“老贺也不容易。”女人说:“不容易的是他老婆不是他。”他们就想回家去看看。
       这些年他们都是匆匆回家又匆匆离开。这回他们在家待了很久。他们商量好了,带上礼去看望老贺,尤其是老贺的女人,他们都认为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老贺家的房子是村子里最漂亮的,用农村人的话讲门楼高嘛。热天嘛,老贺穿着他那条有名的大型短裤,还有那张躺椅。老贺特意强调一下,躺椅是娃从深圳带回来的,娃学营销,在深圳开起超市。年轻人的眼睛扫了一下老贺的大短裤,妻子用肘碰他一下,他马上抬头正眼看人家老贺。老贺的女人端上茶,老贺的女人问长问短,拉着年轻人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娃干啥工作嘛,这么厚的精痂(老茧),噢,建筑工地,抡洋镐。那等于咱农村的老镢头么。要省点力气,力气用过了人吃亏哩,咱不能叫人吃亏。”年轻人的妻子就有点急,就告诉人家:他抡过洋镐,现在不抡了,现在手里攥的是劈灰刀,是有技术的装修工。老贺女人微微一笑,“瓦刀,劈灰刀都是圆木把把么,铁锨镢头也是圆木把把么。”
       他们不知道咋出来的,心情复杂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