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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贾老先生
作者:朱文颖

《收获》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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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和往常一样,他走进碑林的时候,恰好是下午两点。
       “哧”的一声,一只鸟擦着他头顶斜飞过去。距离太近了,他几乎能清晰地听到那种振动声。是羽毛在空气里掠过时发出的。非常细小,并且有着绒毛般的温暖。
       前面是一整排的大树。他必须穿过这排大树,才能进入那片碑林。而在碑林深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茶室。他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个子的女服务员。她的声音轻得像一根从天而降的羽毛,仿佛羞耻于让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也仿佛羞耻于自己竟然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您……想要喝点什么呢?”她微微地弯下腰,问他。
       他的听力本来就不太好。而她几乎沮丧地让他认为,自己离真正的耳聋已为时不远了。
       但是,说来也怪,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喜欢上了这地方。或许还有那个影子一样的女服务员。
       这是一个闹市中的碑林,但来的人却总是很少。更多的时候,这个树影深处的小茶室里就是他们两个人。女服务员很少说话,空下来的时候就织点毛线,或者看着窗外发呆。她看上去好像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有时看着大些,有时又看着小。时间长了,他甚至总结出来,雨天的时候她总是显得很年轻。雨点打在掉了漆的木格窗上,她的侧面有一种古代仕女画的安详与忧郁。但是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她在看一本非常庸俗的流行小说。他无缘无故地生气起来。
       “只有智力低下的女人才会看这种书。”那天离开的时候,他这样想着,没有和女服务员打招呼。但到了第二天又后悔了。她还很小呢,不管下雨还是出大太阳,她都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不管怎样,也都是他孙女辈的。
       他主动地和女服务员聊了会儿家常。
       “你的老家在哪里呢?”他微笑着问道。
       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自己的长胡须。但很快又尴尬地放下了。他留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胡子。他一直弄不明白,其实它们不存在已经很久了,但他却老是记着自己留胡须时的身体语言。真正的现实却是他一直记不住的。怎么都记不住。
       女服务员眨巴着她那双不大的眼睛。声音还是像眨巴眼睛时产生的气流那样轻。她说了一个遥远的、连他也差点辨别不清的地名。
       但很快他还是想起来了。他缓慢地、如同流水一般地点着头。是的,他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一个群山深处的小城。它距离孔子的故乡不是很近,但也绝不太远。他把那个名字在嘴里再三咀嚼着,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那可是个好地方呵,有多少人向往呵!”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不高兴地扭头看着她,相当生硬地说,“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每天午睡过后,他就从那幢临河的青砖旧洋楼里踱步出来,慢慢地顺着河沿走,再慢慢地走上大街。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第二个丁字路口朝右转,然后,再慢悠悠地走上那么七八分钟的样子,一座斑驳的风火墙就赫然眼前了。
       走路的时候他有个习惯——总是尽可能地紧紧贴住马路的最里面——先是青石板已经有些湿滑的河沿,再是人行道与内墙交叠成的很小的平面。他微微耸起着肩膀,蹭蹭歪歪地走着,警觉的,犹疑的,还有那么点硬邦邦的。基本上他是目不斜视的,只用一小点模糊的余光注视着身外的世界。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还有那么多发疯一样的声音……
       在他小的时候,大马路也是青石板铺的。下过雨后石板缝里渗出水来。上面跑的是马车。
       已经很长时间了,这条去茶室的路线几乎是固定不变的。他在茶室里的座位也是固定不变的:临着西窗的第二个旧藤椅。第二个,左边扶手那里有个突起的褐色竹节疤的,而绝对不是第一个,或者第三个。至于茶,他最喜欢喝的是炒青,而且最好是谷雨一周以后的炒青。当然了,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虽然在那个小茶室里,他喝的确实是茶色略深的绿茶……有一次,他们竟然把隔年的老陈茶拿了出来……但他也是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的。这是个小店,利润薄,客人也少。他并不追究什么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固执,他哪里就真固执了呢。他只不过希望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个下午。他只不过喜欢这种规律的、缓慢的、似曾相识的生活。
       很多时候,那个茶室里的女服务员,也会给他带来这种缓慢的、富于节奏的感觉。她端着细竹壳的热水瓶朝他走过来,就像细嫩的茶叶在温水冲入时慵懒无力的舞蹈。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浅灰外套,深灰裤子,一双平跟的黑皮鞋。粉底小白花的衬衣领子浅浅地翻出两个角,腼腆的,怯怯的,每一个都像少女调皮的小舌尖。有一次,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她名字。淡淡的声音飘过去,结果却让他重重的失望。一个侧面长得像古代仕女的女人,一个来自那么一个地方的女人,是一定不能叫这样一个庸俗不堪的名字的。
       又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突然细声细气地问他道:“那你呢,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站了起来,微微欠身说:“在下姓贾。”
       “哦,原来是贾老板。”女服务员有些讨好地笑了,露出一排细密的小白牙。
       “胡说!”他用力地甩了两下手,就像奋力驱赶一只惹人生厌的苍蝇似的,“离谱呵,离谱,真是太离谱了!”他连连地摇头叹气说,“罢了罢了,就叫我贾老先生吧。”
       一只米黄色的小瓢虫正在微风里慢慢地穿越茶桌。看着它腆起的圆肚子,他很是生了会儿闷气。
       那天临走的时候,他倔倔地仰着头,非常生硬、非常任性地少付了一部分茶水钱。
       隔着杯壁,茶水还是温热的。那只瓢虫紧紧地贴在上面,非常滑稽地蜷成一团。像是睡着了。
       他隔了整整一个多礼拜没去碑林。
       他的卧室在青砖旧洋楼的二层。每天他都要穿过一段通向那里的楼梯。楼梯有点陡,长长地悬在那里,仿佛是从黑暗里生长出来的。
       那扇沉甸甸的卧室门就在黑暗的尽头。但它永远是关着的。
       在那一个礼拜里,每天下午,他就摸摸索索地从楼梯走下来。楼梯西面是一扇临河的小窗,而小河对面就是他每天要走的那条马路。下了好几天雨,小河涨水了,上面漂了几片马缨树细长的叶子,小半个鸡蛋壳,还有肯德基包装纸上,那个志得意满的快乐老头(人家也是老头)……
       女儿和女婿都在外地,小外孙刚刚大学毕业,今年参加了工作。他去过那个地方。是一个庞大的外国人管理的超级市场,去年秋天才落户这个县城的。他两只手背在后面,从头到尾走了二十多分钟。他几乎在里面迷路了。离开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后来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小外孙的房间就在一楼楼梯口那儿。出门的时候他就把它锁起来了。所以现在它也是关着的。
       在那扇临河的窗前,他无聊地站了会儿。
       已经好几天了,他没去碑林,没走进碑林旁边的那个小茶室,更没见到那个细声细气的女服务员。一开始的两天是因为生气,他是真的生气。她凭什么?凭什么这么称呼他?他看上去有这么俗气吗?已经写到脸上了?难道他的身上有铜臭的气味?但过了几天气就渐渐消了。他又暗暗地担起心来。那天下午临走的时候,他少付了三块的茶水钱。一共应该是十块
       钱。他在茶杯底下压了一张五块的,一张两块的……他确实是有意的。但这种有意,并不是为了说明他看重钱。恰恰相反,他其实是为了表达他的蔑视!他不看重钱,只是为了警告那些错看他的人,他选择了一种能让他们心疼的方式!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地偷偷得意了起来。
       然而这种得意又很快转变成了另一种担忧。他没法解释少付了三块茶水钱的原因。有人会想到吗?有人会猜到吗?他没法肯定,非但没法肯定,他甚至渐渐地坚信起来,没有人会相信他是因为不看重钱——
       恰恰相反,他们会觉得他是个吝啬鬼,吸血虫,是一条白吃白喝、赖账不付的社会主义的蛀虫!
       一条蛀虫。他心里一惊,嘴唇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是呵,那个细声细气的女服务员会怎么想呢?他的脑子里很快就出现了三个截然不同的画面。
       在第一个画面里,女服务员坐在临窗的第二张旧藤椅上,也就是他常坐的那张藤椅。她纤细的手指搭在那个陈年竹节疤上。她的眉毛也打着结。她抬头看他,脸上写满了不解。
       第二个画面里的女服务员开口说话了。她还是端着那个细竹壳的热水瓶,翻出两个少女舌尖似的领子。她慢条斯理地向他走过来。慢条斯理地问了他一句话:“贾老板,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第三个是空镜头。好几只胖乎乎、外形滑稽的金壳瓢虫躺在空无一物的茶桌上。一动都不动。
       第一个画面让他更加忧虑了。第二个画面令他心痛如绞。而第三个画面则让他想了很久。这是一个奇怪的无法解释的画面。他几乎都有些心急如焚了。
       一开始是傲然,渐渐的成了犹疑,到了下一个礼拜,一种空空落落的猜忌像午后阵雨一样,把他淋得浑身透湿。
       他板着脸,像给人抽了气似地拐进了碑林。
       不知为什么,他走过那排大树的时候,觉得它们好像突然长高了不少。天阴阴的,密密匝匝的树影挡住了大半个天空。
       二
       比往常回家的时间要略微早些,但也可能其实是略微晚些……贾老先生蹭蹭歪歪地进了家门。
       下午不知怎么就起了风。在茶室他就相当狼狈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穿得有点单薄了。回家的路上,几点雨星带着碑林最深处的阴冷。它们追他,赶他,顺着他的脖子钻进他心里去了。
       他担心自己要生病。在黑暗里他摸索着上了楼。在一阵阵迟钝的眩晕与痛觉中,他重重地在床上躺了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困倦着。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他又看到了那个女服务员。那是和下午一模一样的情形:她斜靠在茶室的小柜台那儿,微微低着头,正和一个小平头的中年男人聊着天。
       几只麻雀在不远的地方吵起架来。他盯着听了会儿。他的手在那块凹凸不平的竹节疤上不停移动着……就在这时,女服务员一路小跑着过来了,手里拿着茶杯和水瓶。他像被人从衣领那里猛地拎了一把,整个人缩了起来,活生生地直往上提。但是,他提起来的那颗心还没能放下来,女服务员却已经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聊天声细得就像天上游动的云丝。每一丝都莫名其妙地牵动他的心。那几只麻雀吵得更厉害了。其中一只小的还咬了大的一口。
       女服务员今天扎了两个清清爽爽的麻花小辫,俏皮地垂着。从侧面看过去,鼻梁更挺拔了,面颊上的皮肤也更光洁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快乐的、甚至还有些幼稚的感觉。但从始至终,这双快乐与幼稚的眼睛,看都没朝他这里看过一眼。权当他空气、水滴、窗外清淡的马缨花香。
       “啪”的一声,一只瓢虫挣扎着掉进了他的茶杯。他正怅然若失着,根本就没看到。
       临走时他摸出身上的钱包。抽出一张十块整的。想了想,又再压了张五块的。
       这天黄昏的时候,贾老先生在一阵细乱如麻的雨声里沉沉睡去了。他在一个记载了远古史迹的碑林里着了阴凉。这是一个马缨花盛开的暮春,空气里到处是花开的声音,温暖,芳香,万物生长……只有一个刚从外面世界回来的老头,灯也没开,饭也没吃,闷声闷气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听到了雨声。
       很多年前的那种雨声。
       那也是个马缨花开的春天。站在马缨树下的他,才是二十出头的青涩少年。就在那个春天,他去城里的私塾当了教老书的“小先生”。
       在青石板的大街上,他见到过原来的那位“老先生”。长长的衣衫,暗暗的背影。据说“老先生”原本是中原人,老家是个四面环山、交通非常不便的地方,然而民风淳朴,安宁祥和。不知道是因了什么事,“老先生”在中年时自此离乡背井。他从家里出来,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会儿弃岸登船,一会儿离船上岸。直到有一天,酒醉后的星夜,他睁开眼睛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所有的高山都消失了。世界成为一马平川。“老先生”顺流而下,最后便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小城落脚下来。
       当时还是小贾先生的他,第一天去私塾赴任的时候,已是病重中的“老先生”歪歪斜斜地站在细雨里迎他,并深深作上一揖。
       第二天雨仍然没有停。一个小脚女人把虎头虎脑的男孩交到他手里。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女人涨得通红的脸,“爷打勿羞,娘打勿丑。这孩子自小没了爷,娘又不中用。贾先生呵——”
       他的脸也红了。
       他基本上没有打过那个孩子。他是个儒生。他的规则是儒生的规则。优雅的、谨慎的、威严轻易不外露的。就像他喜欢的那些美丽隐忍而又略带伤感的句子。
       有时候他默念着它们。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小私塾的花格窗上竹影摇曳。他坐在屋子的阴影那儿,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戒尺。手心里都有汗了。
       那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他认识了后来的老伴。他是个容易紧张的人,第一次抓住她手的时候,他紧张得发现她的手心里也有汗了。
       他们一直住在这座青砖旧洋楼的二楼。直到五年前的又一个春天,她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永远地留了下来。她走后的第二个礼拜。两个拆迁办的人找上门来。他们告诉他,这一带的房子都要经过重新改造,而临河一面都要被漆成统一的、千篇一律的白色。
       那天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那根结实的楠木拐杖。当然,最终他并没有打人。他怎么会去打人呢。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他只是把那根拐杖用力举了起来。就这样举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
       房子后来没有漆,保持了原来那种灰暗的青灰色。在周围一片耀目的白色里,就像一块好多天都没有刮的大胡碴。
       就在这座房子的二楼卧室,也就是贾老先生睡床的对面墙上,齐齐整整地挂了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那是他五年前死去的老伴的照片。不是遗像,而是青春年华的倩影。照片上的她,身穿素色的碎花小旗袍,脑后挽着低低的发髻。发髻上面还插了一朵肥白的玉兰花。
       她的名字就叫玉兰。在照片里,她微微侧着头,有一种古代仕女画的安详与忧郁。
       贾老先生再一次出现在茶室里,是在三天后的黄昏。
       这三天里,他微微地发了点烧,咳嗽了几声,但很快便痊愈得春雨悄无声息。无法控制的却是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仍然因为那桩早已结束的小事。因为它,他竟然产生了一种难
       以排遣的挫折感——那天下午,女服务员为什么对他不理不睬的?她看到他在茶杯底下补交的钱了吗?……即便她看到了,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非常不舒服。因为……她不会明白他的意思的。他少付了钱,以及后来又多给了钱的真正的意思……
       他必须得把话说清楚。
       从二楼卧室的北面踱步到南面,他走了整整七步;再走回来,这一次却是五步。在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一个私塾小先生的时候,他也常常会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而那时的世界,就如同他脚底下一一踩过的方砖,方正的,规则的,具有触手可及的形状。它们一块连着一块,成为一条笔直向前的直线。
       他站在这条直线的一个点上,理直气壮、而又手心冒汗地告诉底下那些孩子们:“读书!”
       开始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又过了会儿,大家便都放开了喉咙。像几乎所有优秀的私塾先生那样,读着读着,他便慢慢地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后来,窗外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再往后,那些曾经熟背《三字经》的孩子,一个个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街上有人高声朗诵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时间仍然像一条笔直向前的直线,两旁停靠了无数的站点。他一会儿惊心,一会儿愕然,觉得自己就像从火车窗口被抛出的物体。他悬在了半空里。开始的时候还踢蹬着双脚,挥舞着双手。终于,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这回他是这样向自己解释的。他告诉自己说:老了,耳朵不行了。
       送老伴走的那天正下着雨。从殡仪馆回来后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偷偷溜了出来。一家百货商场在大门口做着内衣秀,天上飘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无数的气球像山一样要向他压下来。他游魂似的在马路上游荡,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老伴不是急症,已经拖了好几年了。晚年的时候她变了很多,变得俗气而又挑剔。但他却一直没有变。他常常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因为归根到底他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他没有挂她的遗照。那么多年了,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她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呵。这么多的苦,就连她的眉宇之间都藏不住了。他不能老是看着那些藏都藏不住的怨怼。
       从床底的箱子里,他找到她年轻时的一张老照片。灰蒙蒙的。他非常小心地擦过了,然后把它挂在了墙上。
       年轻时的她是安静的。阳光从侧面斜打在她的鼻尖上,像小楼里幽静的闺女,白净了一张脸,相当无辜地看着这个世界。
       而现在他再也找不到那种安静了。直到有一天,他去了那个碑林,进了树林深处的茶室,见到了那个影子一样的女服务员。
       “那天我少付了三块钱。”他对女服务员说。
       “哦,是吗?”她很轻地应声道。
       “是的,我……其实不是有意的,所以后来一次我又多付了五块钱。”他很认真地把这句话说完了。
       “没什么的。”她笑了。还牵了牵眉毛。
       她知道了。知道了他是个守信的儒生。怎么不是呢,少付了三块,却补上了五块。这可不是钱的问题。
       但是,她为什么要说“没什么呢”?连她的笑也是诡异的。天呐!她轻蔑了,她看不起他了!
       他再次回想她的脸。冷冰冰的玻璃。隔着最初的温热,以及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透气孔。
       他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掉了下来。
       三
       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午觉都没睡就去了碑林。
       在街边的一家小花店里,他买了几枝深紫浅紫相间的花。开始的时候他把花紧紧抱在胸前,但很快又觉得不妥。他的手松懈下来,耷拉着,接着又硬绷绷地交叉背在身后。他犹犹豫豫地觉得,似乎应该请女服务员简单地吃个饭。但无论是手里的花还是吃饭的念头,都让他略微有那么点害羞。
       他的头一直低沉着,因此差点给树林里斜出的一根树枝绊住。惊诧之中他差点有种夺路而逃的念头。他的手死死地攥住了花,手心里湿腻腻的,全是汗。
       她不在那儿,一个他从没见过的胖老太太正坐在柜台里面打瞌睡,身上围着围兜,手臂戴着袖套。他探头看了两眼,心口一阵乱跳,贼一样地逃开了。
       他在碑林里整整转了大半个下午,才重新见到了女服务员的出现。
       她远远地坐在小茶室的木格窗后面,一只手托着腮。她的面貌、身影、她略呈弓形的上半身,以及那只白皙纤细兰花般托住了下巴的手,他全都看不大分明,全是模糊的,全都蒙着泪渍似的。但他分明听到了一种声音,断断续续的,鸟叫三两声的。
       她在哭。
       天呐,她在哭。
       他的身体往后轻弹了一下。她在哭,他不应该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在哭。就像他不应该在一个女人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看她穿鞋着袜,偷偷地看她挖鼻孔挠痒痒什么的。他是个斯文人,是个识字念书的儒生……他这一辈子,唯一偷听过的对话,是一次他午睡醒来,正准备开门下楼的时候,楼道里隐约传来压得很低的人声。
       “当然穷……穷得棉裤都要当掉了。”
       老伴晚年的声音扁扁的,钝钝的,但在他听来,却像极了那种又薄又尖的削笔刀片,每一句都牢牢扎在了他的心上。她用了最温柔最隐忍的劲道,所以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流也流不出来的眼泪。
       他躲在半掩的门后。一个无事可干的曾经的私塾先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像一只等待被人宰杀的羔羊,发抖,只能够发抖。
       “街道里研究了,每个月给他一点补助……到日子让他来领吧。”
       接下来老伴的回答,让他不得不把耳朵死死地贴到了门板上——他永远都不要再看到、不要再想起自己当时那副下贱无比的丑模样。
       “你回去告诉主任,第一个月把钱送家里来……第二个月他自己就会去领了……知识分子嘛……”
       在木格窗的外面,贾老先生很响地咳嗽了两声。两手空空的,他站在了女服务员的面前。
       她刚刚才从哭泣的感觉里探出头来,带着一点迷茫而惊愕的表情。在女服务员的眼神里,贾老先生重新看到了那个他再也不想看到的自己。
       他所剩无几的稀薄头发,被碑林里的乱风吹出了一种奇妙的蓬乱;他的眼神里有许多种简单的东西,但现在它们莫名其妙地冲突了起来……现在他的眼睛,是暧昧的,带着点令人不安的血丝的……他的两只手还不完全是空空如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朵淡紫色、蔫不拉叽的小小花朵。贾老先生的手僵硬地举着它,送到女服务员的面前:
       “送给你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心猿意马的,她仿佛正听着远处碑林里细微的风声。时间像风一样吹过去。贾老先生觉得自己正在风化成一尊越来越僵硬、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城市雕像。
       他的手有点酸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女服务员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老神经病!”
       紧接着,她的嘴突然张了开来。从里面蹦跳出无数的金瓢虫、银瓢虫、夹金带银的瓢虫。它们统统地冲着他扑过来,围住他!咬他!抓他!杀死他!
       他愣住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伸出了手。
       “你……你,你,你……你怎么可以……”
       他伸出手,那只手同样也在发着抖。这只发着抖的手一点都不听他的使唤。它抬了起来,再抬了起来——
       他看到女服务员因为惊恐而瞪大了的眼睛。她一定以为他会打她。那样高高举起而愤怒的手一定是有力量的。她害怕了。
       那朵已经失了水分的紫色小花从他手里悄然掉落了。现在,他的手孤立地呈现在空气里,就像一个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手势。
       对着那个错愕莫名的女服务员,他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对不起,打扰了。”他说得很轻,几乎有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的口袋里有个手机,是去年做寿的时候女儿女婿买给他的。他们怕他出门有事,放在身边防着。他不喜欢它。它金属的外壳又亮又硬,放在口袋里有些硌人。拿在手里呢,冬风雨雪的天气,手里就像捏着一块沸腾的冰。他从来都没用过它。
       但现在,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了它。他笨拙地把它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他觉得他可真想和谁说说话呵,哪怕只是说上一两句最最简单的话。但是,他和谁去说呢?
       在一片茫然当中,贾老先生拄着那根比他还老的楠木拐杖回了家。
       街上到处都是人。在这个马缨花盛开的暮春,空气里到处是花开的声音,响亮,明艳,噼啪作响……而这个从外面世界回来的老头,正磕磕碰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隐约觉得面前有雪花般的雨雾。他的视力是在三个月前出现问题的。眼前先是有闪烁的金光,或者密密的黑云。他去看过医生,也是不了了之的答案。后来金光和黑云淡去了,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雨雾。这天黄昏,就在雨与雾的间歇里,他摸索着上了楼。那是他二楼朝南的房间,晴天的时候,那里有着充沛的阳光和枝叶繁茂的室内植物。楼梯有点陡,长长地悬在那里。在他视力尚好的那些日子,向它走去的时候,他仍然固执地觉得,它仿佛是从一个他再也无法把握的黑暗里生长出来的。
       现在,他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它。向上,再向上,温热的黄昏的阳光扑面而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那个光明的、无限变化着的世界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相反,他正在飞快地往下坠落,坠落,不断地坠落,直至坠落到一个由时间和空间组成的、没有边际的鸿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