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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人间烟火
作者:存文学

《收获》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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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中午了,四周笼着的雾罩子还不见散去,几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有一只乌鸦在附近的树梢上哇哇地叫,叫得人心烦,松林不得不停下活来,从地上拾起一块土朝着响声起处打去。可是,没过一会它又叫了,松林又要打。
       浓雾中传来了小七子的叫声:“大哥,不好了,你家里出大事了。”说话时,他的声音有些哆嗦。
       走近了,只见小七子大口喘着粗气。
       松林喝住了使劲拉犁的黄牯牛,站在刚翻过的地沟子里,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问:“什么大事?看把你急成这副样子,是老虎进村,还是火上了房顶?”
       小七子一急,说起话来就变得有些结巴,“桂花嫂子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放你妈的狗屁,早上出门时,她还站在院子里抓碎米喂小鸡呢,怎么就不见了,你也敢来糊弄我?”
       小七子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认真地说:“松林哥,你别张口就骂人,我说的全——全是真话,我要是扯了谎,我就是只撒尿不会抬胯的草母狗。要不是你爹使,我犯得上跑这么远的路,来对你扯这个谎?”
       “那,赶快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会儿,松林相信家里真是出了事,他把挽在手里的缰绳一甩,架在牛肩上的弯木担都没有来得及卸下,拔腿就往家里跑。还算小七子聪明,虽然他的身子没有牛肩膀高,够不着,就站到地沟的土垡子上,踮起脚来,把弯木担解下来,把牛给放了。
       小七子是个无人管束的孤儿,一年前的夏天,他的爹妈下地干活,收工回家涉过村边的小河时,被突发的山洪卷走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小七子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了,也没能上,这倒不是村里人没有良心,而是他们实在拿不出一点多余的钱来,大黑箐村的人能供自己的孩子上学,已经相当吃紧了,有的还供不起,就别说小七子这样的人了。没能上学,小七子整天和几个上不了学的孩子,在村子里游逛,小伴们谁家的饭熟了,他就跟着去吃一顿,有时谁家有事,就把他当自己家的人来使唤。
       松林回家一看,只见爹站在家门口,对着远方的大山用有些苍凉的声音喊:“桂花,你回来,桂花你回来。”
       松林没好气地说:“爹,你就是把天喊垮了,桂花也不会回来!”桂花迟早要离开这个家是在松林预料之中的,自从发生那件与爹有关系的事件后,桂花的心就飞走了。
       松林的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干活一向细致认真,他挖的地,就是地角落有一个拳头大的土疙瘩,他都要用把锄头把它敲得粉碎,他种的苞谷地,花生地,黄豆地是绝不允许有杂草出现的。在他看来,有这些东西出现,是一个庄稼人的羞耻,他觉得,只有认真侍候好自己的田地,才能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庄稼人。他常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上,毛主席说过,这世界上的事,最怕的是这“认真”两个字。种庄稼过日子,还是要讲究认真的,田地里有杂草就得饿肚子。
       松林的爹叫张石山,这个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农民,他的事就出在这认真和挑剔上,他的认真,几乎要了他的老命。
       松林把媳妇李桂花娶来后,他的日子也就掉进了蜜罐里,用乡下人流行的一句话,就是: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作为一个山村农民,有这样的一种生活,已经是很幸福,很满足了。但,山里人的媳妇绝不仅是弄来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她还得下地干活。桂花长得漂亮,脚粗手长,干活肯出力。有这么好的一门儿媳妇,松林的爹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想,只会干活还不行,得把活做好了,刚过门的媳妇,要是活做不好,纠正还来得及,要是养成坏习惯,以后要改正就难了。
       六月,正是苞谷扬花传粉的季节,这时,得抓紧把地里的草除了,再从四周的空隙处刮些细软的肥土培在根上,让这苞谷根像怀了孕的母羊奶子一样,鼓突,丰满。让人从地边走过时,不能自禁地想伸手去摸一摸,停下还能听到苞谷在里面滋滋吸奶汁般的声音。就此,也摇摇苞谷秆子,使那些粘在穗子上的花粉飞扬起来。这样,到了秋天,苞谷棒子就能长得粗大饱满。
       每天起了床,松林和桂花一道带着干粮出门,到离村子两里外的苞谷地里干活,傍晚时才回家。这天,松林的爹在他们收工回家后,悄悄到地里查看,这一看,他的眉头锁紧了,活干得令他十分不满意,他想,怎么搞的,两人干了几天的活,还不如从前松林一个人干的多,而且极其毛糙,该培的土没有培上,培上了的,根部又不圆,让雨水一冲刷,苞谷根须就会显露出来,这一来,根就吃不到肥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难道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他想探个究竟,想知道,松林是怎样带着桂花干活的。
       这天,他起了个早,在松林和桂花还没有下地之前就赶到山地里,地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红毛树,这棵树是开地时有意留下了的,干活累了,能在下面乘凉休息。松林的爹就攀到上面,在一根枝干上坐下藏了起来,在这里只要扒开浓密的叶子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地里的一切,而谁也不会想到往树上看。可是,在上树前他却疏忽了这样的一个重要细节,树下的那一堆萎瘪的树叶子已经被人用身子和屁股碾压平了。
       张石山刚用枝叶遮挡好身子,松林和桂花就扛着锄头有说有笑地下地来了,他听了,心里生出了几丝羡慕,比起他来,儿子的生活实在幸福多了。
       到了地里,一分钟也没有耽误,松林他们就钻到密密的苞谷林里,一会儿只听到“唰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不用说,他们已经在除草培土了。淡黄的花粉在耀眼的阳光中轻轻地飞扬着,不时还能听到松林在提醒桂花:“根上的土一定要培圆了。”
       桂花脆声笑着说:“松林,你说,该有多圆?”
       松林说:“就像你捏的窝窝头一样吧。”
       桂花说:“就不能像其他的?”
       松林说:“像其他也行,只要堆起来是圆的,看上去舒服。”
       桂花说:“我说,难道就不能像一样你最喜欢的东西?”
       松林说:“像糯米饭团吧,这东西我从小就爱吃。”
       桂花大笑,“你啊,就像几百年没有吃过似的,老往吃的方面想,要说吃也行,再说一样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吧。”
       松林说:“总不是荞面馒头蘸蜂蜜吧。”
       桂花说:“你真是呆瓜,十足的大呆瓜,你天天晚上不是凑到我的怀里,在吃我的两个甜包子吗……”这些话非常清晰地传到了张石山的耳朵里,按理,听了小两口相互挑逗的话,他就该悄悄下树溜走了,要这样,一切都还来得及,但他没有这样做,把大好的时机错过了。
       松林和桂花忙碌了一阵子,到了太阳当顶的时候,一前一后从地里钻了出来,坐在树阴下那些铺好的叶子上休息。
       桂花从衣袋里掏出花手巾小心地为松林揩了满脸的汗水,轻声地说:“这些天,你的身子是不是有些虚了,怎么淌了这么多的汗水?”
       松林笑笑说:“哪里,你把我说的,看看我这一身比石头还要硬的肌肉,就知道该有多能了,都说二十五六的小伙子,一气能按翻两头小母牛呢。”松林说得十分放肆。
       到了这时候,张石山只要在树上假装嗓子
       发痒,咳上一声,或者把脚下的树枝蹬下一块皮来,后来的事也就绝对不会发生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没有料到,这已经是儿子和媳妇事前的逗弄了。
       其间,桂花向松林发起了进攻,她说:“这么说,现在你又要按在我这头小母牛身上,继续干晚上的活了?”
       松林站起身来,朝四周看看,确信无人后,不顾一切地把桂花按翻在叶子堆上,桂花在上面一滚,伸出双手把他紧紧缠住了,松林便伏下身去,一口一个心肝,一口一个宝贝地叫着。张石山这时候猛然省悟,但已经来不及了,松林已经整个骑到了桂花的身上,还有了他不该看到的动作。
       桂花说:“以往,老是我在下面,你在上面,这次我俩轮换一下,你在下面,也让我试试在上面的滋味。”
       松林笑笑也就依了,一翻身,很灵巧地把桂花让到了自己的上面。这时候,松林要是有些陶醉,他该闭上眼,可是没有,他想看看桂花在上面的样子。他一张眼,就看到了笼在上面的大树。接下来,他竟看到坐在树枝上的爹,先是两只脚,往上就看到了他的脸,再往上就是一双闪亮的眼睛了。
       他猛地把桂花推到了地上,来不及说什么,提着裤子就跑,倒在地上的桂花更是莫名其妙,站起来,穿上衣服,对着松林的背影招招手大声吼着:“喂——!回来,你跑什么,你不在下,我在下就是了,我又不是豹子老虎,犯得着这样不要命地跑吗?”
       不管怎么叫,松林还是没有回过头来。他当然不好把爹在树上的事告诉她。桂花眼看松林一口气跑过了一道山冈,消失了。她也跟着追了上去。
       这天,他们没有再到地里干活,松林当然也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一来,松林的爹把自己弄得无地自容,他真恨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要是松林说漏了嘴,把自己在树上的事告诉了桂花,他的这一张老脸要往哪里搁?要是让村里的人知道了,会有人骂他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这天,也该他有事,上树的时候他就没有抬起头来看看自己顶上的枝叶。待儿子和儿媳走远了,他站起来,准备下树,谁知,他的头一下子撞到一个吊着的大马蜂巢上,这蜂巢一阵晃动后,从里面涌出了黑压压的蜂群,向他发起进攻,他挥着两手,左右扑打了一会,这些蜂子被惹怒,攻势更猛了,密密麻麻地把他围住,他根本无法招架,一慌,两脚踩空,从三丈多高的树上坠落下来,要不是被下面的一簇灌木丛挡住,就是不死也得跌伤了腰杆,他从灌木丛爬到地上,还算好,树上的蜂子没有追下来,要不,他当场就会被蜂蜇死。虽然这样,他的头上、脸上被蜇了的地方很快红肿了起来,鼓起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红包,两眼也睁不开了,浑身被大火烧了似的,又痛又痒。后来,他便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到天黑,还不见爹回家,松林心里也急,就打着火把寻找来了,找到爹时,只见他仍在昏迷之中,看那张肿得发紫的脸,还以为爹已经死了,吓得大叫起来,摸摸脸还感到烫手,才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把他弄醒了,但他死活不愿回家,说无脸见人。
       松林说:“桂花什么事也不知道,你就当看到了两只野狗在一起就是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感到脸在发烧。
       松林把爹强拉到了身上,用根绳子绑了,把他背回了,回到家后,他又昏迷过去了。村里人说,被马蜂蜇了,别说是人,就是一条大水牛也会送命的。松林十分紧张,请了村里的几个伙伴帮忙,扎了副担架,连夜把爹送到了乡卫生院,住了十几天的院,花了一千多元钱,总算把他身上的毒液排出了,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从此,爹的两只眼蒙上层白膜,伸出巴掌在眼前晃动,他也毫无察觉。
       松林的爹彻底变成了瞎子,他的日子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看不到自己心爱的苞谷、黄豆、南瓜、黄牛、小猪。更看不到了大山和森林,所有这一切,都只能出现在他的梦里和想象中,只是,他的耳朵比从前灵敏多了,就是村边有一个陌生人走过,他都能听到,家里的房梁上常有老鼠轻轻走过,他听了,抬起头来冲着梁上,大吼一声:“鼠子,给老子滚下来。”正在窜动着的老鼠被这猛一惊吓,掉到了地上,还没有来得及翻身逃跑,他便走向前去,把脚抬起来踩下去,“叭”的一声,老鼠的肚子就炮仗一样炸开来,鲜血流了一地。
       松林的爹眼睛瞎了,他归咎于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事,造了孽,是老天爷对他的一种惩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对松林说,要到山里去守苞谷地,让松林到地边给他盖一间小窝棚。松林虽然对爹有一肚子的气,但他是一个孝子,说什么也不让他一个人住到山里去。
       从那以后,松林一直挣扎在无边的噩梦里,他摆脱不了爹的那双眼睛,他分明知道爹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到了,但却不敢正面看他一眼。他和桂花间的房事也出现了大问题,只要桂花要他做那事,他就想起爹的那双眼睛,下边马上萎了。
       桂花说:“松林,你一定是有了外心,才对夫妻间的事冷淡了,不然年轻力壮的,怎么说得过去。”
       松林只好吃哑巴亏,推说:“一定是得了见花败的毛病,得找些药来吃,这事也不能急的,反正,今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急,难道要等白了头。”
       一次不行,两次也这样,桂花有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气,但是,这都是无法说出口的,她只是隐隐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问松林,松林总是有些吞吐。
       苞谷很快成熟了,松林和桂花又到山里去扳苞谷了,习习的秋风尽情地吹着,山野里飘荡起了野果和苞谷的清香,也引起了桂花的心事,她又想起了夏日里的那些美好时光。这天,休息时,桂花从地里撕扯了些柔软的苞谷叶在树下铺了起来,又要松林和她做那事了。她想,家里不行,野外总不会有问题了吧。可是,一看到头顶上的树,松林又仿佛看到了爹的那双眼睛,莫名地紧张起来,他分明知道,爹再也不会来了,可仍心有余悸,下面怎么也起不来,就是起来了,刚进去一会就不行了,这种神经兮兮的表情引起了桂花的注意,她抬起头来,把这棵树的枝叶搜索了一番,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这更加剧了她的疑惑。她想,松林一定有事瞒着,就一个劲地逼问,松林想,这样遮着盖着总不是一回事,倒不如把真相告诉桂花算了,就把它讲了出来。这一讲,把桂花羞得低下了头,捂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不待收工,桂花就从地里直接跑回娘家。住过了几天,才心事重重地回来,回来后人也变了,一天难有几句话说。一天,她对松林说:“老公公在树上偷看儿子和儿媳妇做事,真是羞死人了,人的脸又不能撕下来藏到门后面去,你说我该怎样做人?”
       她问得松林一时答不上话。
       后来,村里嫁到外地的小凤子回来了,她带来了两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据说是从河南来的,这两个男人在村里一住住了半个多月,常到有姑娘的人家串门,他们走时,带走了四个姑娘。
       松林觉得这已经是一个危险信号了,他知道桂花也会出走的,但又无法去防止它。这天,桂花没有上山干活,松林也没有想到她就在今天出走,事情来得还是有些突然。他进到屋里,
       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张小纸条,桂花是识字的,她读过一年初中,她在上面写着:
       “松林哥,真是对不起你,我跟人走了,我不是恨你,只是捂(无)脸见人,爹爹在树上看到我们的事,你也别对他说,他知道了,也会觉得捂(无)脸见人的。你也不要再找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就找一个称心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
       松林的爹说什么也要儿子把她找回来,他对松林说:“找到桂花,就对她说,爹不是人,对不住她,要是她不原谅,我可以去死的,也可以住到山里去,从今往后再不见任何人,就说爹不是有意的,爹这样做,已经受到老天爷的惩罚了。”
       松林说:“她是跟人私奔的,那天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
       爹说:“不知道就好,只是你还得想办法找到她,把她接回来,要没有女人家就不成家了,炊烟也升不到天上去了。”
       松林虽然口头上应承着,但他没有去找,走出外边转悠了一圈又回来了,他想,一个人下决心要做的事,别人是无法改变的,桂花要离开这个家,一定是她想了很久的事情,就是把人找回来了,也不能收回她的心。只是,他觉得桂花这样做,实在有些绝情,一家人的事,就让它埋在肚里算球,又没有外人知道,说来,爹也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他为此而瞎了眼睛,还能要他怎么样呢。
       桂花走了。
       家里的鸡、猪、牛得靠松林喂,地里的活全靠他一人干,所有的大小杂事都落到了他身上,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爹一天也离不开他,虽然上厕所,自己会摸索着去,煮饭还是不行。一天,爹自己洗菜,切菜,松林回家一看,砧板上满是血,他还以为是伤了手,细一看,一条吸足了血粘在菜叶上的蚂蟥被爹切断了,看了真是恶心。从此,爹只好不再做饭。
       2
       桂花走后不久,村里的人也一批跟着一批地进城里谋出路去了。
       这大黑箐村,也和其他村一样,吃粮基本不成问题,苞谷、荞麦、豌豆、洋芋加上少量的大米,还能凑合填饱肚子,最大的困难就是缺钱花。孩子的学费,看病的钱,都得到外面去想办法。近年来,孩子读书的费用越来越高,学校总是变着法子以种种理由把钱弄走。今天,学校开运动会,得统一买制服。明天,上面又来了什么辅导材料。后天,又要什么“快译通”,接下来还有能使学生快速成长的增高鞋垫。说,这些东西学生都得具备,要是不具备,上面来检查,学校就达不了标。孩子们拿不到钱就在地上打滚,说老师讲了,要是不把钱交上,就要开除。村里的人知道,让孩子上学是在啃咬一个又大又涩的果子,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把它一点点吞咽下去,他们想,这些费用的后面肯定有名堂,但谁也不敢吱声,怕孩子真的被开除了,断送了他们一辈子的前程,这些年,虽说读了书,也很难找到工作,但这毕竟是山里的孩子们走出去的唯一希望。
       大黑箐村年轻人的出走,最先是从女人开始的。小凤子带来的外地人把村里的四个姑娘带走后,剩下的姑娘也动了心思,她们也三三两两地到了城里。城里的大小老板们觉得大黑箐村的山水好,走出来的姑娘们长得清秀,没有什么歪瓜裂枣,当然最为重要的是,她们都是些没有被开发过的生态姑娘,这样的姑娘在城里几乎找不到了,这些姑娘们不论在哪里一站,都能使人眼前一亮,于是,纷纷把她们招了去。她们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美容美发院,开初,姑娘们并不知道挂着这些招牌的地方大都是些陷阱,她们落下脚后,又写信回村,把剩下的姑娘都叫了去。当老板逼着她们卖身时,后悔已经晚了。姑娘们走光后,就轮到了男人们了,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村里最后一批年轻男人也走光了。大黑箐村的男人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本事,但他们有的是力气,干活舍得出力,不会偷奸耍滑,普遍受到大小老板的欢迎。他们中有的到了省城,有的到了县城,有的到了矿山,最后的一批走了八个人,其中有松林最好的朋友张明华。
       走前,张明华来约过他。他对张明华说:“你看,我能离开这个家吗?我爹爹得照顾,我是被这个家彻底拴住了,粘牢了,到城里去赚钱的事就只能做梦了。”
       伙伴们离村的那天早晨,松林破例起了个早,到山地里躲了起来,他这样做,不是因为活计忙,而是他不想见伙伴们身后跟着的那些女人们,男人出了村口,女人少不了还要抹几把泪,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
       大黑箐村本来就不算大,只有七十六家人.随着年轻人一走,这村子说空也就空了,村里除松林一人还算强劳力外,剩下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再就是十几个年轻媳妇和那些到外村就读的小学生们。
       村子一天天冷落下来,像散尽了小鸟的森林,断了流水的小溪,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气息。白天,村里还有几分活力,偶尔还可以听到在家门前翻晒被子的老人,发出几声吓唬飞临上空的鹞鹰的吆喝。一到夜晚,寂寞的大网就将整个村子笼罩得严严实实,如死一般沉静。这些年来,大黑箐村也和其他村一样,村边的大树上,村里的土墙上,随处可见用石灰浆涂抹着“若要富,少生娃娃多栽树”、“计划生育,丈夫有责”之类的标语,村里人虽然搞不懂栽树和生娃娃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孩子是一年年减少了,村里已经很难听到婴儿悦耳的啼叫声了。过去那些日子,村子里每隔一二年,还能看上一两场什么《地道战》、《地雷战》这一类的电影,县文工团也会来演上一二出《送肥记》、《草原小姐妹》的节目,现在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这些山里人彻底被遗忘了。
       松林觉得,村子里堆积起来的是,柴垛子一样苍黑的老人,失去的是小树般充满生机的少年和儿童。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男人聊聊天,只能呆在家里,对着枯坐在火塘边的爹爹,说些秋叶般发黄的旧话,日子长了,松林忍受不了这种空荡荡的折磨,他想着要把这种烦闷的气氛打破。于是,只要不下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出家门,在村中那条残缺不全的古驿道上一遍又一遍地走着,他把脚高高地提起来,狠狠地跺下去,仿佛村里的一切都是地上这些发黑的石板造成的。月色朗朗的时候,有人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了,站到家门前,看着他来来回回的身影,还看到他特意加钉了马掌的鞋底,磨出的萤火虫般的光亮。
       在松林的脚步声中,村子开始有了一丝活气,他身上散出的气息被夜风毫无阻挡地送进了狗鼻子里。接下来,整个村子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吠声。
       一天深夜,村中球场上剩下的那副孤零零的篮球架子和拉扯银幕的木杆子,也在他的脚步声中哗啦啦地倒下了。有说,它们是被松林的脚步声震垮的,篮球架子和木杆子在风雨中强撑了十来年,身边失去了热闹,冷了心肠,自然就垮了。场子另一端那长满了青苔和木耳的篮球架子,已在两年前垮了,倒下时还打死了一只刚好从它的下面路过的小猪。村里人明白,篮球和电影,这是一种代表着人气的东西,人气不旺,它们自然就要离去。
       松林这样折腾,张石山这个作为父亲的,当然知道儿子的痛苦,儿子是尝过女人滋味和享
       受过女人温暖的,他的身子在闹饥饿呀,他在夜里走来走去,是想把自己弄疲劳了,倒下便呼呼大睡。张石山是过来人,他知道对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来说,这女人是万万不能缺少的,要是缺了,生活就没有味道了,人就会憋出毛病来,他劝过儿子,让他到附近的村里去走一走,找上一个自己满意的姑娘,把她娶回家里来。
       松林对他说:“爹,你不知道,其他村里也和我们村一样,已经没有什么合适的姑娘可以找了,别说姑娘,就连离了婚的媳妇也难找到,有的村子三十好几的老伙子多的是,有人说,就是有一只母猪从他们面前走过,身上也会落上些眼睛。要是打听到哪个村子有离了婚的,或是死了男人的媳妇,他们就像春天里闻到骚母狗气息的公狗一样,不顾一切地嗡去,死皮癞脸地守在人家门前,有时,一家门前要守着几个人呢。”
       “依你这么说,山里的小伙子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女人,只能够当光棍了?”
       “就是,小鸟朝着密林飞,鱼儿向着深水游,这山寨再大,也留不住姑娘们的身子了。”
       “村里没有了女人,真是这样,别说男人,这村里的房子也会耐不住寂寞,拔起腿来飞到山外去的。”
       日子虽然如此枯燥,但还得过下去。
       又到了苞谷成熟的深秋。
       这天早晨,松林还没有起床,云生家的媳妇兰珍就站在屋外大声喊了:“松林哥,不好了,我家大山洼的苞谷地里闯进了十几只老黑熊,我怎么吼,怎么叫,也吓不跑它们,我一个女人家,真是无奈,你去帮个忙把它们赶走吧。”
       兰珍的男人跟一个外乡的老板到百里之外的大山里挖铜矿去了,两年前,她的小叔子娶了媳妇,又另立门户,家里就剩下婆婆和一个七岁的小孩,干活的事全落到了她的身上。听到兰珍的大呼小叫,松林急忙翻身下床,他知道,自从村里的猎枪被收缴后,近些年来,林子里的野猪、老熊、麂子、猴子之类的野兽就猛然增多,数量最多的要算老熊和野猪这两种东西了,人们走进林子里拾菌子,碰上它们交媾也是常有的事,这些家伙胆子贼大,经常流窜到村边的林子里等着,只要一有机会就跳出来,不是咬死路过的牛羊,就是把庄稼给毁了,这些野兽还挺会看麻衣相的,它们根本就不把女人和老人放在眼里,老人和女人到了离它们几十米远的地方,不但不跑,还转过身来对着,示威般地大嚎大叫,这一来,驱赶这些家伙的事就只有靠松林了。
       松林起来,匆匆抹了一把脸,找到那把放在门后的大刀,这大刀是爷爷年轻时打制的,有十几斤重的样子,入秋以来,他就把它磨得雪亮了,让它能照出人影子来。这村里的地,都很分散,东一片,西一块的,松林提上大刀就往大山洼方向跑去,兰珍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早晨,山野里的湿气很重,不时飞来团团大雾,把松林的身影遮住了,兰珍被拉下了很长一段距离,追赶不上松林,她有些着急,生怕在半路上又遇上什么猛兽,放声大叫着:“松林哥,等等我。”
       松林头也不回地应声:“十几只老熊进地,只怕走慢了,它们早把你家的苞谷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你还是跑快些吧。”松林从来都这样,为别人做事比自己的还要急,离苞谷地还隔着一道小山梁子,松林就听到了老熊咿咿哇哇的争吵声。流窜到地里的老熊比兰珍说的要多。松林站在山梁上对着苞谷地大吼了几声,这些熊根本就不理睬,依然在撕扯着苞谷棒子。他只好跑下山梁靠上的地边去。这时,洼地里的大雾还没有消散,他不敢贸然闯进去,因为熊毕竟是些凶猛的家伙,稍有不慎,就要倒大霉,他只好站在地边,用刀尖戳起土,拾起来,不停地朝响声起处抛去。熊的声音停了下来,但它们还是不肯走,又待了一阵,雾散了,只见地里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在晃动,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只,松林把手中的刀端起来,对着熊群作射击状,嘴里“砰!砰!”地喊着,兰珍也站到他的身后跟着起哄,这些熊都是些没有吃过大亏的,根本不知道枪为何物,昂起头来看了一会,又转身撕起了身边的苞谷棒子。松林的头发直冲起来,他鼓起勇气,挥起大刀就往地里冲去,他大吼着,砍倒了一片挡道的苞谷秆子,老熊觉得势头不对,纷纷扭动着肥硕的身子,屁颠屁颠地跑出了地边,钻进了密密实实的杂木林里。
       老熊被赶跑了,兰珍十分感激。她对松林说:“松林哥,这老熊真是欺人,要不是你出动,这地里的苞谷还不知道要被它们损坏了多少。”兰珍是个会来事的女人,嘴特别甜,说话也暖人心。
       松林说:“这是一个大男人该做的事情,这男人啊,有时就得做一条凶猛的恶狗,把村子护住。”
       兰珍家的这片地,有十亩多,在四周环山的低洼处,日照时间短,要比别人家的晚熟十来天,别人家的苞谷收了,她家的还挂着,就给那些林子里到处觅食的野兽造成了机会,经常成群结队地窜来。有人劝过,要她家把这地放弃算了,但这地实在太肥沃了,不用施肥,靠雨水从林子里冲出来的腐土就足以使庄稼获得丰收。前几年野兽少,造不成多大的危害,这两年野兽增多了,要是没有人驱赶,要有好收成就难了。
       兰珍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些熊虽然暂时被赶跑了,但它们并不甘心,还会再来。除了熊还有野猪,猴子,这些家伙也在四周窥伺着呢,它们会抓住今年最后的一次机会,捞上一把,把肚子撑饱后躲到山洞里猫冬去,这些野兽兰珍是无力对付的,唯一的希望就是眼前的松林,兰珍对松林说:“松林哥,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松林笑笑对她说:“漂亮弟媳说的事,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我也会忙得脚后跟朝前转的。”说实话,松林对兰珍从来都有好感,还真想为她做点事呢。
       “这样吧,松林哥,你家煮饭、喂猪的事我全给你包揽下来,你就到这里为我们家守上几天的苞谷地吧,反正,你家的苞谷都收了,剩下些腌酸菜,洗衣服的杂事就由我去做,就算换工吧。”
       松林痛快地说:“这好说,让你一个妇道人家来追赶老熊,野猪,就算你有这个胆子,我也放不下这个心呢,叫换工也行,家里的酸菜我怎么用心去做,腌出来的都有一股子臭屁味。”
       “是啊,这腌菜还得讲个手气,不能腌的,就是佐料齐备,腌出来口味总不好,有一股怪味,大老爷们本来就不配做这样的活。”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这天,松林回家,把家里的事向爹作了交待,松林把家里那面爷爷赶马时敲的铜锣找了出来,把上面的灰掸掉,这样,只要地里一有动静,把这铜锣一敲,准能把野兽吓跑。
       松林提着铜锣,到兰珍搭在地边的窝棚时,兰珍已提前到了,她带来了铺盖卷,在窝棚的木床上垫了一层厚厚的山茅草,坐上一闪一闪的,很软和。
       一天中午,一群猴子下地来掰苞谷了,正巧兰珍来送饭,松林就让她敲着铜锣去赶,猴子一只也没有被吓跑,有一只大公猴竟然跑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的树墩子上坐了下来,它把两腿一张,翻弄起了胯下的那玩意来,把兰珍羞得抬不起头来,手中的铜锣“哨”一声掉到了地上。直到松林出来大喝一声:“找死!”这群猴子才在大公猴的带领下,大叫着,一只接着一只地逃
       了,身后抛下一只只苞谷棒子。
       看守苞谷地,对松林来说是个轻巧活计,有野兽来了,他敲起铜锣,双手合起来,大吼几声,提着刀在地边转悠一圈,之后就可以坐在窝棚里休息半天。
       白天,兰珍把自己家里的三条黄牛和松林家的两条凑在一起,赶到附近的山坡上来放牧,就机和松林说说话。
       这一来,真是个难得的好时光,兰珍和松林坐在窝棚前的草地上,太阳暖暖地照耀着,秋风不停地吹来,枯黄的苞谷叶发出了“唰唰”的声响,牛在不远的山坡上吃着草,木铎一声一声地摇响着,山谷显得更加空寂。
       兰珍说:“松林哥,真不知道,桂花嫂子走后,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唉,怎么过,你不是都看到了吗?不就是守着爹过。”松林一脸无奈地说。
       “到了晚上,一个人钻到被窝里,你就不觉得冰凉吗?”兰珍话中带着明显的挑逗意味,松林听了吃惊不小,他知道,兰珍从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平时一说话脸就变得绯红,像那秋天的红叶一样,记得她刚从外村嫁来时,碰上同辈的人,马上低下头,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的,玩笑更是不敢开。自从云生出门后,她变了个人似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松林愣了一下说:“一个人在被窝里是有些发凉,总不能抱一只狗来捂着吧。”
       “狗?村里有这么多的大活人都闲着,还愁没有个暖身子的。”兰珍话刚说出,又觉得有些过了,但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松林感到,兰珍喷出的气息烘到身上了,他的身子顿时热了起来。他瞟了一眼兰珍,看出了她眼里盛满的渴望,没想多少,他跳将起来,把她推倒在地上,就势把她的裤子扯下,随意往空中一抛,这条印着些碎花的裤子飞到了窝棚顶上,被一根挑出的木杆子挂住,在秋风中展开了翅膀,晃来晃去。
       松林身下的兰珍也伸出手来把他紧紧搂住。
       这天的事,来得有些突然。在此前,松林没有想过和兰珍会发生这样的事,既然发生了,觉得和兰珍又这么自然,中间没有什么隔阂,自己和桂花不行的事,到了她身上就行了,还发挥得无比的好,都感到幸福无比,事后,他想,头顶上少了爹的那一双眼睛,身心自然就彻底放松了。
       说起来,兰珍和松林发生的事一点也不奇怪。云生离家半年后,兰珍就开始注意上松林的一举一动了。她还发现,村里其他的小媳妇也在关注着松林的举动,她们一个个都若饥饿的豹子、老虎、豺狼在窥伺着,随时准备朝他“下口”,她觉得自己不“下口”,其他人迟早也会下口的,她得赶在她们“下口”之前。老熊进地,给她创造了一个接触松林的最好机会。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二次、三次,后来的事就热不可挡地到来了。
       以后几天,兰珍和松林就把约会的时间选择在晚上,大山洼的苞谷地虽然离村子有二里多远,走的也是野兽出没的林间小路,但她不感到害怕,兰珍出门都是选在家里的婆婆睡着以后,反正孩子上学在外村住校,一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兰珍摸黑轻轻地走出门时,家里的那条大黑狗总是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把地里的野兽吓走后,松林就提着长刀到半路上来迎接她,到了窝棚时,里面的火已经烧得热烘烘的了,松林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放倒在木床上,大黑狗知趣地守在外面,有野兽来了“汪汪”地叫上几声,松林冲出来,朝着黑黝黝的大山,“咣咣”地猛敲上一阵,回去搂着兰珍又睡,快到天亮时,松林又把兰珍推醒了,把她送到村边。
       松林和兰珍有了这种鱼水关系,都巴不得这洼地里的苞谷再晚熟些,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多亲热些日子。
       一天晚上,松林对兰珍说:“我们这样做,要是被人知道了,会不会让人家觉得我们是一对狗男女呢?”
       “唉,松林哥,我想过了,说实话吧,这样出格的事,过去我连想都不敢想,只是看到你大半夜大半夜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我知道你的身子在闹饥饿呀,可怜你,但又没有一点办法,桂花嫂子真不该离开你。说实话,要不是云生离开家,我也体会不到这身子受煎受熬的滋味,云生走了几个月后,我自己也受不了了,开始只能强忍着,后来怎么也憋不住了,我想,自己这么好端端的身子,怎么就像一块没人耕、没人犁的地一样,让它荒废着长了野草呢?你这么可怜,我可以用身子来同情你,温暖你的啊。”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对不住云生呢?”
       兰珍沉默了半天说:“他也是一个气力蛮壮的人,听人说,矿山附近风骚女人多的是,有的还搭了棚子在一边候着,想来他也不会让自己闲着。”
       “要是云生和其他女人也这样,你知道了,能容忍吗?”
       “自家的男人这样了,心里肯定难过,但又能怎样,都是人,离家这么久,他的身子也会饿的,也要有女人来暖着,松林哥,你我都别想那么多了,你也别以为只有我的身子在闹饥荒,村子里所有的年轻媳妇们,她们的身子也都饿着呢,不信,你注意看,就是偶尔有一个外来的男人从村里走过,她们的眼睛能把人家活活吞下去,连骨头都不剩,那天,我和彩云、山菊几个人在村边洗衣服时说起男女之间的事来,一个个眼睛都在放光呢。”
       松林守苞谷地这半个来月,半夜里没有了他的鞋子声,村子一下子冷落了不少,人们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那些小媳妇们,很快打听到了松林替兰珍家守苞谷地的事,不免生出了几分醋意,但她们并不说出口,只是私下里在打着自己的主意。
       总算到了兰珍家收苞谷的时候。这天,村里的人都来帮忙,兰珍和婆婆在家里忙着做饭,她们把饭做好后送到地里来,吃了中饭,大家都拥进窝棚里歇一会,来帮忙的人除了松林外,都是女人,到了窝棚里,彩云的眼睛就在四处搜寻开来,她很快就发现蛛丝马迹,伸腿从木床下扒出了一团揉得很软的火绒草,拾起来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兰珍一看,心里慌了,彩云把兰珍拉到窝棚外,在她胸前狠狠捏了一把说:“看你吃独食。”兰珍一时答不上话来,脸红得要出血似的。
       晚上,兰珍和松林又见面了,这天,他们还在窝棚里,因为苞谷还没有搬完。干了一天的重活,松林还抓紧和兰珍折腾上一阵,事后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兰珍不禁想起自己的男人来,晚上他该怎么过呢?挖了一天的矿还有松林一样的力气吗?她对松林说:“今天,彩云这精灵鬼,好像察觉了什么,说话怪怪的,说来,你这身子也总不能我一个人霸着占着,得让她们也分享点。”
       “是啊,老话都说,这男女之事是瞒不了人的,要是超出了三个月,还不让别人知道,就会遭雷劈。”
       不想,两天后,他们的事还真露了馅。
       这天中午,松林帮着兰珍往家里搬回了大部分苞谷,剩下最后的两担,把它一挑就完了,他们得抓住这机会。窝棚外面虽然有一道柴门,但这天他们都疏忽大意了,没有用棍子把它顶上。松林和兰珍正在木床上“嘎吱嘎吱”地折腾的时候,虚掩的柴门突然被人撞开了,把他们吓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来人又是小七子,他在村里闲着无事,打听到松林在山洼里,就找来了。总是小孩,不知道
       大人所做的事,大声说:“松林哥,怎么能这样呢,你这么大的人了,还骑到兰珍嫂子的身上,大老远的山梁上就听到兰珍嫂子在大一声小一声地叫了,把她压死了怎么办?”
       松林抬头看,小七子的身后并没有其他人跟随,就指着小七子说:“小七子,招呼也不打,谁叫你钻进来的,还不给我滚出去。”
       小七子把头一扭,说:“我出去了,你又骑到兰珍嫂子身上怎么办?要是把她压死了,到她家,谁给我煮饭吃。” 这一说,把松林弄得哭笑不得。他说:“出去,出去,别在这里多舌多嘴的,你出去了,我就把她放出来,要不,我还要骑到她身上,还让她大喊大叫。”
       小七子嘀咕着,极不情愿地走了出去,在窝棚外等着。
       兰珍叫了一声:“妈呀,这可怎么办?”
       松林安慰说:“别着急,只要把小七子的嘴封住了,就什么也不用怕了。”他俩急忙穿好衣服,下床后,把小七子叫进了窝棚。松林扯了个谎,对小七子说:“小七子,回去后,别抬着嘴到处乱说,刚才是你兰珍嫂子肚子疼,受不了,要我给她按一按呢。”
       “按?按肚子,也要把裤子脱了吗?”
       “瞎说,谁脱裤子了,肯定是你看错了,你看看,我们不是穿得好好的吗?再胡说,小心老子扇你的臭嘴巴。”松林放大声音,恶狠狠地威胁说。
       “怎么会看错,刚才一进屋,我就看到白花花的亮光,是你和兰珍嫂的大腿发出的呢。”
       “再说,我把你捶扁了。”
       “小七子,你要记住松林哥的话,回去后什么也别说,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下次你到我家,就给你煎荷包蛋,碰上杀鸡,我把两只大腿给你。”兰珍抚摸着小七子的头说。
       “兰珍嫂,还是你对我好,以后要是你的肚子疼了,就叫我给你按,我才不像松林哥一样笨手笨脚的,按肚子还要脱裤子呢。”
       兰珍脸一红说:“好,以后,我肚子疼了,就叫你按,你可别像松林哥一样笨。”
       松林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虽然如此这般地对小七子作了一番交待,兰珍还是放心不下,她担心,小七子一高兴,说漏了嘴,被人传扬开去,她最担心的还是被彩云知道了,这彩云生来嘴碎,经常把别人家的大小事放到嘴里嚼来咀去,随处乱吐,要是云生回来了,传到他的耳朵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云生性烈,是头犟牛,难说就和松林打起来,她见过两条牯牛为争夺母牛打架的情景,一只追着一只,过了几匹大山也不放过,这一来,非死即伤。松林和云生对她来说都同样重要,谁也不能伤的。有时她想过,要是有一天矿洞垮了,把云生压在下面,救不出来,这松林倒是最好的替补人选,只是她不敢妄动这样的念头,一动,就赶快把脑子里的这根弦扯断了。
       总是小孩,几天后,小七子就把在窝棚里见到松林和兰珍的事彻底忘得一干二净了,让兰珍和松林虚惊了一场。
       村里的人们在收回苞谷后,都忙着把地清理出来,挖犁后撒上荞麦、豌豆之类的小春作物。松林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家里的地犁好种上了豌豆,他本想歇上两天。谁知,累弯了的腰还没能伸直,彩云又找上门来了,她当着松林的爹说:“大叔,我一个女人家使唤不了牛,想请松林哥帮几天的忙,把苞谷地给犁了,要不,今年的荞麦难种下,我这心里比猫抓了还焦急呢。”彩云做事有些鬼,说到这份上,老人家当然只好叫松林去帮忙。
       这彩云在村里是个俏媳妇,有几分妖娆,几分狐媚,就是颧骨稍高了点,不细心还看不出来,这样一个美人真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大山里,她该像凤凰一样飞出去,只是她实在不认识自己了。
       这天,松林拉着牛跟着彩云到了她家的坡地里。在此之前,彩云已经把地里的苞谷秸秆连根拔了,一簇一簇,堆放到了地边和地头,她特意用秸秆搭了一间可以供两三个人休息的临时小窝棚。
       这犁地的活看似简单,也算一门技术活,这犁铧插得浅了,不能把熟土翻上来,庄稼的根就难扎下去,犁铧插得深了,牛拉起来又费力,速度也快不了。在行进中还得小心提防,避让那些埋在地里的石头和树桩,要是避让不及,犁铧尖就会被撇断了,耽误了活计。
       这天,天气晴好,干了一阵,松林就把衣服脱了,裸着,让太阳一遍遍地在身上刷着,他身上的疙瘩肉发出了生铁般迷人的光芒。彩云在地头的窝棚外挖了一个小土坑煮饭,她从家里带来了一条烟熏的羊腿,煮了满满的一锅,饭做好了,她就坐在窝棚前看松林,满心生出了说不出的欢喜,她想,这是一个多强壮的男子汉啊。难怪,兰珍和他亲过后,走起路来屁股都是抖的。
       松林抬起头来擦汗时,看到了坐在地上、正扶着下巴发痴的彩云,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放了牛,吃过午饭,中间得休息上两个多小时,让牛到地边吃一阵草,待太阳偏了再接着干到天黑。
       松林和彩云坐在窝棚外吃过饭后,彩云挨着松林坐下了,她说:“松林哥,你进窝棚里歇一阵吧,干了一上午的活真够累了。”
       松林说:“那,你呢?”
       彩云脸一红说:“我就像兰珍嫂家的大黑狗一样,在外面守着你吧。”
       松林装作听不懂,说:“你也歇上一阵吧,这大白天的,又没有豹子老虎出来,用不着守的。”
       得了这句话,彩云就毫不犹豫地跟随松林钻进了秸秆棚里。
       一个多小时后,当彩云从里面走出来时,衣服和头发上粘满了星星点点的草屑,她的脸兴奋得像只刚下头蛋的母鸡一样,飞起了两朵红。不一会,松林就在窝棚里呼呼地扯起了满足的小鼾。
       彩云家的地刚犁完,山菊又来叫松林去帮忙,山菊的男人张明华比松林大一岁,松林喊他哥,山菊来叫,他二话不说就跟着去了。
       3
       这年的春节快到了,可是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有的往家里汇了几百元钱,有的从邮局寄回了点衣物。收到包裹单的,还得到几十里外的乡邮电所去取,有的取到衣物时,上面已有了大小不一的破洞,显然这是随丢随抛被老鼠咬的,邮电所的人也没有表示道歉赔偿的意思,取包裹的人虽然有气,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自认倒霉了。有一个刚要开口,想说点什么,就被邮电所的人对着,白了一眼说:“你们山里人还穷讲究什么,能有这样的衣服穿,已经是磕头碰着天的大好事,还在乎什么通不通的,有几个小洞不就是补连上几针的事。”
       男人们不能回家团聚,村里那些眼巴巴盼望着和男人亲热几天的媳妇们又得苦熬上一年了,都感到无比郁闷,烦躁。这春节过起来就显得寡淡无味了,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少不了一番埋怨和指责,后来,她们又互相宽慰,想着,男人们在外也不容易,要说熬,男人也在煎熬啊,只是他们实在舍不得把用命换来的血汗钱抛撒在路途上,一肚子的气自然就消了。
       这些日子,别的媳妇都想着法子和松林亲近,山菊心里就别说有多苦了,松林和她单独在一起时,说话都站得几米远,不论她怎么暗示,松林都和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山菊知道,这是松林有意装憨,虽然有怨气,但又无法启齿。
       
       松林的日子就这样过着,给别人干力气活,他觉得这是应该的,别人把身子给予了他,他就应该把活计做好,当然这不是一种交换,他和几个小媳妇都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尤其是兰珍和彩云。他的爹虽然眼瞎,但是心里一切都明白,只是有意无意地说几句,什么“朋友妻不可欺”之类的话,松林就当没听见,后来爹也不再说了。
       春节后,松林去了一趟乡里,给爹买药,往回走时,碰上了省城来的一位年轻人。这人,鼓鼓囊囊地背了一个旅行袋,跟他回到家,年轻人把旅行袋打开,里面塞满了睡袋、手机、充电器,压缩饼干、方便面、罐头、易拉罐之类山里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他把一罐易拉罐递给了松林,又打开了一罐,给松林的爹递去,松林的爹喝了一口,停下来,咂咂嘴说:“这是什么酒,又凉又甜的。”
       来人说:“大爹,这不是什么酒,是城里人爱喝的一种名叫‘红牛’的饮料。”
       松林的爹又问:“什么是饮料?”
       “饮料,也就是在干净的水里添加些从水果里榨出来的汁液。”
       “这么说来,你们城里人口渴了不喝水,只喝这种叫饮料的东西了,你们真是会享受,喝的水都这么牛。”
       来人笑笑,不作回答,他自己也拿起一罐,用力一拉,仰起头来,把它喝得净光,之后嘴巴一抹,随手把空罐子丢到门前,松林模仿着来人的样子,把易拉罐拉开了,刚要喝,看到小七子来了,他自己尝了一小口。小七子一到,松林就把这罐易拉罐给了他,并教他怎样喝,小七子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伸着舌头,来回把罐子的四周舔了又舔。
       松林的爹在一旁说:“小七子,拿去,我还剩下半罐,以后不论吃什么东西,不要弄出小狗舔盘一样的声音来。”
       把这半罐子饮料一滴不剩地喝完了,小七子把两只空罐子小心地揣进了衣袋里,舔着嘴说:“妈呀,这城里的水,真是好喝。叔叔,它是用什么做成的?”
       “简单,不就是在凉水里,放上些草草叶叶一泡就成了。”来人随口说。
       来人自我介绍说,他是省社科院的,名叫林桦,到这里来搞田野调查,想在村里住上些日子。一个大男人住在其他人家不方便,松林就让他住到自己的家里。
       这位从省城来的客人,很快就成了村里人的关注对象,他们虽然弄不懂什么是田野调查,但知道省城是住着大官的地方,他们想,这个年轻人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官,当天晚上村里人聚到松林家的火塘边来了,他们纷纷询问这个叫林桦的人:“你住在省城里,一定能天天见到那些做大官的人吧?”
       林桦说:“你们说的大官,我在省城里也不是轻易能见到的,我和你们一样,只能在电视里看到他们的模样。”说这话时,只见火光映照下的人们一脸茫然。林桦这才发觉,村里根本就没有电,哪来的电视,只好改口说:“大官们都是些大忙人,他们不是忙着开会、出国,就是参加宴会什么的。”
       “很难见到大官,你可以把这里的事捎个口信,给他们吗?”
       林桦说:“这是可以的,他们说自己是人民的公仆嘛,我可以把你们的事记录下来,写成书面材料给他们呈送上去。”
       “不管怎样,只要能把我们的话带到就行。”
       于是,村民都争先恐后地把自家的事向林桦作了反映。有的说:两个月前,几只老熊一气拖走了五只山羊。有说,他家的一条大黄牯牛被豹子咬死了,要是这牛不死,赶到乡街子上能卖上三千来元。野兽成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熊,豹子,上面有规定不让捕杀,说它们是政府重点保护的对象,搞死它们是犯了大法,要抓去坐大牢的。老熊和豹子是政府的,牛羊是我们自己的,政府的野兽,咬死了我们的牛羊,怎么就不赔偿了呢?
       有说,野猪进地糟蹋了庄稼,向村公所说了,村主任连气都不出,说多了,他们就摇头晃脑地说,现在是头尾难顾啊,大坝漏水,煤矿塌方,假药中毒,这些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政府都管不过来,怎么还顾得上什么老熊进地,豹子咬牛,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林桦听了说,这政府是人民的,怎能不管呢?他是个细致的人,把村民们所反映的事一一记了下来,几只大羊,几只小羊,几只公羊,几只母羊,他都问得十分详细。一算,大黑箐村两年多来,被熊咬死的山羊就有五十七只,被豹子咬死的黄牛有三头,家猪和野猪打架,被野猪弄死了十只。被老熊,野猪,猴子毁坏的庄稼有二十来亩,苞谷在五千斤以上,造成的经济损失高达数万元以上。这些数字,对一个小小的自然村来说,造成的损失真是够大。他想写一份大黑箐村生存状态的调查报告,反映到有关部门,要上级对村民们有个说法。
       林桦来时带了只手机,只是苦于没有信号,不能和家里联系,他想到村子后面的山头上试试,松林就把他带去了,一试,果然能通上话,松林凑近去听,十分好奇。以后林桦每隔五六天就要上山打一次电话,电池干了,松林就带着他到三公里远的村公所去充,村公所几年前就通了电。后来,松林没有时间陪他去,不论充电还是上山林桦也自己去。
       一天下午,林桦到山顶上通完电话后,兴冲冲地往村里赶,到了离村不远的地方,突然从小路旁的林子里窜出了一群野猪,挡在面前,林桦不知道这野猪的厉害,拾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枯树枝朝它们打去,这一打,正打在一只大公猪的头上,公猪打响嘴巴,喷着白沫,带着其它猪一步步朝他围来,处境十分危险,林桦边退边吼,松林听到了,急忙提着大刀赶来,一阵吼,才把这二十多只野猪驱散了。
       以后,只要林桦一动脚,松林就叫小七子提着铜锣跟着去,穿过密林时,小七子就把锣敲起来,把藏在路边的野兽吓跑。
       林桦在村里呆了二十几天,和松林交上了朋友,林桦发现,每到深夜,松林就悄悄溜了出去,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行动有些诡秘。一天,他忍不住问:“松林,一到深夜,你就出去,是不是村里有什么相好的人?”
       松林一时答不上话来。
       林桦反应过来,这话问得有些唐突,急忙改口说:“可能是我看岔了眼。”
       “没有看岔,真是我,说实话,在你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真是到外面去和女人在一起了。”想不到,松林十分坦诚。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村里的男人们都出去了,留在家里的女人性生活怎么办?这正是我想了解的一个重点,不久前,在一次全国性的会议上,有一位学者提出了外出打工者的性生活问题,提出时还遭到了非议。其实,从人性出发,以人为本,这事是要认真研究的,只是一时还找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林桦很坦诚地谈了自己的看法。
       “林桦,你不知道,村里的这些小媳妇们离开自己的男人久了,身子都在闹饥荒了,你只要注意,就会发现,她们的眼睛都能把一个大男人吞下去。”
       “这事,我倒没有在意,但我觉得可以理解,都是人嘛,谁的身体不需要,说实话,离家才这么二十几天,我就想媳妇了,要换了我,也会和村里的女人好上的。”这一来,他们之间就有了共同的话题。
       
       这天,林桦又要上山了,他在村里喊了半天,还是不见小七子的影子出现,林桦提了铜锣正要自己去,彩云一脸慌张地跑来说,不知怎么的,小七子倒在村边的大路上,他的身子都发凉了。松林和林桦急忙赶去看,果然见小七子倒在路上,他的脸色发青,嘴角上粘着白沫,石板地上掉着只“红牛”易拉罐,松林拾起来看,罐里泡着些树叶和小草。显然,小七子是吃了这些泡的东西中毒而死的。按理,这些草和叶子是没有毒的呀,怎么就把他毒死了呢?松林把里面的叶子掏出来,仔细一看,在一片卷拢着的野姜叶中夹着一只名叫“断肠草”的毒虫,这种虫的颜色和叶片差不多,极不易分辨,这毒虫别说是人,就是猪牛误吃了也会送命的。
       林桦看了惨死的小七子,心情顿时十分沉重,他想,要是那天小七子问时,耐心地给他讲讲这易拉罐是怎么一回事,小七子就不会丧命了。
       这天,林桦用自己的钱,在村里为小七子买了一副杉木棺材,把他收殓了,和村里的人一道把他抬到山坡上埋了。
       呆了一个月后,林桦离开了大黑箐村,临走时,他教会了松林使用手机的方法,把手机留给了他。他说,话费他会去交的,有什么事要帮忙,可以随时给他打电话,寂寞了也可以找他聊聊。
       后来的日子,松林几乎都是在帮别人干活,自家的田地虽然丢荒了一些,但村里的人都把收到的粮食给他家担了些来,算起来,收成并没减少。
       4
       人一忙,日子就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又是一月。这天,松林一抬头,就看到了漫山漫坡的野樱花开了,他心里有些急,他知道,这花一开,就连哑巴都知道春节就要到了,这一年,那些外出打工的肯定要回来了。
       事实也正是这样,这些天来,村里的小媳妇们虽然没有收到来信,但她们已经在做着迎接男人回来的准备了,村外的小河滩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单和衣物。这些小媳妇们有了一点钱也舍不得用它来买洗衣粉,肥皂,就把荞麦秸烧成灰,放到盆里,倒上水,澄清后再作洗涤用。她们要让自己的男人,一进家门就闻到一种熟悉的清香味,使他们感受到女人们久盼的心情。
       彩云、兰珍两家的院子里新扯的棕绳上也挂满了衣物,彩云看到床单上有指头大的污迹,就找来儿子的水笔,在上面挤上了一点墨水把它盖住了。这天,松林从兰珍和彩云家门前路过,他想用自己卷的喇叭烟把棕绳烧断,在彩云滴墨迹的床单上戳一个洞。这样,对她们提个醒,但他把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他想,自己的心眼也太小了,兰珍和彩云又不是自己的老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是人家的男人要回来了,还能叫人家怎么办呢。
       这一年,在省城打工的人们都串通好了,一起坐车到县城,再凑钱,包一辆车到乡里。回家之前,他们专门去了一趟商场,在那里挑挑拣拣地转悠了一天,买点便宜货回家,让父母、媳妇和孩子们都高兴,苦了一年下来,钱虽然攒了三四千元,但谁也不敢乱花。
       农历二十三这天,打工的人大都回到了村里,只有兰珍的男人云生没有回来,她慌了,一天几次跑到村外的坡头上张望,她的小叔子是到省城打工的,见嫂子这般着急,也跟着到村外等。兰珍嘴上不说,心里祈念着,可别出什么大事了。此时,她真后悔当初没有阻拦,别让他去下洞子,干不是死就被埋了身子的危险事。
       还算好,就在大年三十的头一天,云生终于回来了,只是他的身子仿佛缩了一截,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走起路来也是一颠一拐的,看了真叫人难受。云生的神情十分沮丧,他说,三个月前,矿井里的镶木垮了,当时他正在挖矿,看到矿老板走过来,他就冲上去,想把垮下的镶木撑住,可是镶木还是打了下来,老板一点也没有伤,他自己的一只肩膀却被打折了,疼得昏死过去了三天后才醒来。还算老板是个有良心的人,对他许愿说,只要矿山存在一天,他就可以干下去。
       打工的人回来了,小学生们也放了寒假,大黑箐村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和热闹,小媳妇们也唱起了歌,她们穿着自家男人买回来的花裤子、花衣服在村子里串来串去,彩云特意到松林家门前走了一圈。
       这些小媳妇们,凡是和松林有关系的,她们彼此心照不宣,都守紧了自己的嘴巴,不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漏一丝风,她们都很明白,男人们还要走,以后的事,都离不开松林。只是松林看到自己的伙伴们时感到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他们。说实话,他们从城里回来的,有了钱并没有忘记松林,他们几乎都给他送来了烟、酒、糖这类的东西,这使得松林又感动又羞愧,觉得无脸见人。
       一天,所有外出打工的男人们都集中到了张明华家请客,山菊把松林和他的爹请了去,吃过饭,明华让山菊把松林的爹先牵回家,松林他们就喝酒划拳地闹开了,几杯酒下肚,不想,松林竟有些醉了,一醉就控制不住自己,连说自己不是人,把自己和媳妇们的事全部说了出来。话一出口,就被吓醒了,他满以为这一来,立即就会遭到一阵拳打脚踢。不想,伙伴们有意绕开话题,还连声谢他,说他帮了家里的大忙,以后还得请他多加关照,这一来倒把松林给闹懵了。
       这天,他们一直喝到了深夜,张明华扶松林回家时,重重地在他身上打了一拳,大声责怪说:“松林,你啊,真不够朋友。”
       松林为自己辩护说:“明华哥,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张松林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的,你走后,只要山菊嫂子叫一声,我就立即赶了去,不信你问问嫂子去,难道地不是我犁的,苞谷不是我帮着挑回家的,就连房顶通了,也是我去捡的漏。”
       “这些话,我前脚才跨进门,就听你嫂子讲了。”
       “这么说,我还有哪些没有做好?”
       “有,当然有,你说说,你把村里的十几个女人都照管得好好的,怎么就不照顾一下你嫂子呢,难道她还不如其他女人?”
       这一问,松林呆了,以为明华试探他,想辩解。
       明华说:“别直着脖子叫了,不就是巴掌大的一点事吗,你就把它看得那么重,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些进城的,也没有让自己闲着,开始去的时候,我们都强憋着自己,一是没有钱,再就是胆小,几个月下来,大家都憋不住了,就去找姑娘们,后来,一到发工资的时候,那些乡下进城的姑娘,就到工棚周围蝴蝶一样地飞来飞去,她们主动送货上门,我们就和她们睡了。”
       “天天都这样?”
       “不,哪能呢,天天这样,还找钱养家吗?我们最多也只能一个月来上一两次,所以说,我们都这样了,也不能叫自己的女人空守着,以后,看在哥的面子上,你就帮帮这个忙吧,要不,提起你来,你嫂子就怨气冲天的,你和其他女人的事,你没说之前,我就从她的口里知道了。”
       那些打工的在家里呆了十几天后,又动身走了,兰珍本来想把云生留在家里,云生说:“我还得回矿山去,老板说了,以后就不让我下洞了,只留在地上守镶木,做点轻巧活,要是留在村里,一个肩膀折了的人,基本也就是个废人了。”
       兰珍想,这也是,要是云生呆在家里,做农活已经不是一把好手了,没有经济来源,孩子就
       得失学。
       临走的头一夜,云生对兰珍说:“你和松林的事,尽量做隐蔽些,总得给我一块脸,再就是别让他把肚子搞大了,要超生了,乡里又要派人来罚款。”
       兰珍问:“那,你呢?”
       云生嘿嘿地笑着说:“我也注意点,也别把别人的肚子搞大,要不,以后我可买不起书包。”他虽然说得坦然,兰珍的心还是被刺疼了。
       “云生啊,说来嗡在你们身边那些女人肯定是些蚂蟥一样的吸血鬼,你也得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要你不和她们来,日子长了也难,来多了,只怕亏了你的身子,再说,那些女人的家里肯定还有自己的男人,时间长了,要是遇上一个不讲理的,闹起事来也是丢人的,要你呆在家里,守着一家老小,一家人在一起,哪怕是缺吃少穿,这心里也是热的,你走了,总是让人牵肠挂肚,要你不走呢,孩子就得回家放牛了,你说和松林的事,他身边没有个女人也怪可怜的,再说村里的事多着呢,谁家也少不了他,你就别往心里去。”兰珍的这番话把云生的心说软了。
       5
       打工的人走了两个月后,林桦又到了村里,这次来,他的神色并不好,他从乡政府附近的村子里请了一个人,雇了两匹骡子,驮了几箱易拉罐,有红牛的、芒果的、椰奶的、菠萝的,他把这些东西分送了村里的老人小孩,松林自己分到两罐。
       这天,林桦用袋子拎了十罐易拉罐,提着松林家的铜锣上了山,他来到了小七子的墓前,只见小七子的坟头上已经长满了茵茵的杂草,草梢上跳跃着些娇嫩的蚂蚱,他咣咣地敲了几声锣后,把这些罐子统统打开,嘴里轻轻地念叨着:“小七子,醒来吧,叔叔看你来了,你不是想喝城里的甜水吗?今天叔叔就让你喝个够,有芒果的、菠萝的、椰子的。这些都是山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之后,他一罐接一罐地把汁液倒出来,环绕着坟淋了一圈。倒光后,他把这些空罐子踩扁了,一只只排起来,插到了坟头上。
       奇怪的是,三天后,林桦再去看时,竟有一株旱芦苇芽从坟头里拱出来,穿透了一只红牛瓶子,把瓶顶了一米多高,在山坡上发出了一团耀人眼目的亮光,仿佛聚集了山谷里所有的太阳,这亮光把村里的人都引了去,他们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在人们的眼光中,芦苇慢慢弯了下来,紧接着一簇火焰腾了起来,接着坟的四周就“哗”一声烧了起来,熊熊燃烧的大火烘得人们连连后退,这大火足足烧了一小时,大火熄灭后,坟头仿佛成了个烤焦了的窝窝头。
       这一次,林桦在村里只呆了四天,松林怎么挽留,他也急着要走,看他的神情萎靡,松林问,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不遂心的事,林桦说,刚和媳妇离了婚。林桦告诉松林,他老婆是个记者,经常出入楼堂馆所,是个到处拿红包的人,看的东西多了,就有些眼花缭乱,嫌他这个搞社会科学的人穷,就提出分手了,好在他们还没有孩子,要不,就可怜了。
       松林安慰说:“这女人的心,是男人最搞不懂的,常常有一层雾遮挡着,说变也就变了,不定哪一天,她又回心转意,回到你身边来。”
       林桦说:“就由她去吧,反正,我这一辈子是注定成不了富翁的,她跟着我就只能受穷,我看出来了,她不是一个能过穷日子的人。”
       林桦回城一个月后,松林到山顶上给他打了电话,林桦说,他到一个建筑工地上看了村里那些打工的人,还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从电话里,他听出了林桦的声音里有了亮色,以为老婆和他和好了,他问林桦,林桦说,人家跟一个贪官出逃了,如今去向不明,临走时来过一个电话,留下了一堆唠叨和抱怨。
       这天,松林往山下走时,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彩云已经急不可耐地在半路上等了,她解开衣裳来,向他炫耀了一副绣着暗花的奶罩子,不用说,这是她男人买回来的,松林笑着说:“多好的奶子,为什么要把它套上,箍住,它们又不会伸出嘴来偷食路边的庄稼。”
       “不吃庄稼,我怕它咬了你的舌头。”
       这一逗,松林动了情,他和彩云双双躺到了路边的草丛里,这里的蓑草又厚又滑,松林和彩云在上面翻动着,顺着长长的斜坡滚了很长的一段。
       和往常一样,松林依然帮各家干活,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回家时别人已把家里的猪喂了,牛关进了厩栏里,爹的饭吃过了,心满意足地坐在火塘边,咂着旱烟。
       他想,日子要是能这样过下去,也就知足了。
       谁知,这天松林干活回家,门口却站了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一看竟是桂花,桂花面前的地上放着又黑又破的蛇皮袋,她十分憔悴,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身后怯生生地站着个小男孩,小男孩戴顶灰褐色的摇粒绒帽,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清鼻涕,见了松林,桂花想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松林本不想搭理,一看孩子,动了恻隐之心,说:“进家吧,外面风大,别冷着孩子。”
       桂花拾起地上的口袋,跟着松林走进了家门,看到松林的爹,她小声地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松林的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拄着拐棍站了起来,桂花急忙放下口袋前去搀扶,她又叫了声:“爹。”
       这一次,松林的爹听清了,他伸出手在桂花的脸上用力摸了一把,沙哑着声说:“桂花,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呢?”
       “爹,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和松林,让你们牵挂了。”说完,忍不住捂着脸大哭起来。
       松林的心突然硬了,冷冷地说:“你不是到外发大财了?有什么好哭的,是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一说,桂花的哭声更大,猛地转过身向松林扑来,松林偏过身子,使她扑了个空,搂到了屋里的栗木柱子上。
       听到桂花哭,小男孩也跟着哭了起来。
       松林的爹说:“嗨,都到家了,就别哭了,吓了孩子多不好,走了一天的路,肯定饿了,赶快去做点吃的吧。”
       这一劝,桂花才渐渐停止了哭泣,拉过儿子让他叫,爷爷。可是孩子并没有喊,桂花说:“铁豆这孩子,整天呆在山沟里,见的人不多,胆子比老鼠还小。”
       “叫什么?铁豆,这名不好,把人叫僵了,难长。”
       “爹,就请你给取个好的名吧。”
       饭后,桂花讲了自己的经历,她并没有出省,经人介绍,嫁到了一个滇黔交界的小村子,后来又随丈夫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小煤矿,在不久前发生的一次矿难中,丈夫被压死了,和他一起遇难的有十几个外来的民工,矿老板给了桂花一笔钱,就把她送出了山外,走投无路,想到了松林就回来了,她本想给松林和爹在城里买点东西带回来,谁料,矿老板的心比煤炭还要黑,给她的四千元钱,竟没有一张是真的,因为用假钱买东西,她被人报了警,抓到派出所关了一夜,讲清问题后,公安局派人把他们母子俩送到了县城,她才得以回来。
       说了话,桂花就领着儿子去睡了。
       第二天起来,松林盯着桂花问:“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松林,要是家里还能容得下我,我就不走了,从今往后,我就一个心眼,跟你好好种地养孩子。”
       松林摇摇头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家又
       不是马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在这里住两天,养足了精神,你还是走吧。”
       “你不容我,就把孩子收下吧,我就是讨口饭也到外面去。”
       “你的孩子,怎么要留下来呢?”
       “实话说吧,这孩子是我们的。”
       “啊,你没有发烧吧,说什么昏话,我还没问你从哪里带来的野种,这孩子怎么就变成了我的儿子了呢?”
       “是这样的,真是你的,我离开时已经有他了。”
       “有了?怎么就看不出一点反应,连吐都没有吐,看不出有喜的样子。”
       “有的人会吐,有的人不会,真的不骗你。”
       “那,怀着别人的孩子去嫁人,你后来的丈夫就容得你?”
       “他是个好人,我有孩子他很高兴,他有病,什么都不能,更不会有孩子了,嫁他只是给他做个伴,给他做做饭,下工回来能给他一盆热水,他也就满足了。”说完,抖抖索索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彩色照片来,把它递给松林,照片是桂花他们三个人照的,看这男人长着满口大黄牙,一脸憨厚的样子,也真是个老实人。
       听到松林和桂花的对话,松林的爹在屋里大声说:“来,把孩子带来,让我摸一摸。”
       桂花把还在睡着的儿子从床上抱起来,送到爹面前,松林的爹伸手在铁豆的脸上反复摸了摸,又凑在身上闻了闻。之后,十分肯定地对松林说:“松林,你就认了吧,错不了,这孩子就是我们家的种,你看,他的眉楞子有多高,鼻子也挺直,一根葱似的,活脱脱就是你小时候的模样,你再闻闻他身上的气息,也是我们这家人发出的。”
       经爹这么一说,松林仔细看看孩子,还真像自己,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心里也就默认了。
       这天,松林的爹给铁豆改了个名,把他叫小树子,这一改,人也仿佛往上蹿了一截,看去变得可爱多了。
       6
       傍晚,松林又到山顶上给林桦打电话了,他想问一问,上次村里的人说的黑熊咬死羊和野猪糟蹋庄稼的事,向上级反映了没有,因为最近黑熊野猪又变得更加猖狂了,接连咬死了十几只羊,野猪的数量也猛增了不少,真拿它们没有一点办法。另一件,是想告诉他,桂花带着儿子树子回来的事。可是不知怎的,拨了半天,电话老不通。
       松林坐在山坡的草地上,看着山下的村子,一道道炊烟从绿树丛中的木屋顶上悠悠晃晃地升了起来,这炊烟时浓时淡,时断时续,有的蹿到空中,有的绕着树梢,有的贴着屋脊。这使他想到了炊烟下面的爹、桂花、小树子。他想,这日子虽然平淡些,枯燥些,可是饭菜还是香的。
       明天,他又该给山菊家干活了,接下来还有兰珍和彩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