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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城市灯光
作者:韦昌国

《收获》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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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老幺是奔着城市的灯光来的。此前,他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不知道自己该落在哪里。这座城市你要说它有多大也不见得,石老幺站在山丫口往下一看,密密匝匝的房屋挤在山间的坝子上,各个窗口都亮了灯光,连成万家灯火。夜色中,看得见白亮亮的河水穿城而过,这些房屋大都顺着河的两岸摆布,河东多是新建的高楼,河西呢,黑黝黝的是成片低矮的瓦房。石老幺看了一回,打定主意到河东去。
       从寨子里出来时,他就死了回去的心。蒙大头说得好,就是刷盘子,城里的油水也要多得多。石长贵说得更直接,“人家城里的狗,也比咱乡下人吃得香。”但是他不喜欢石长贵,不但不喜欢,他甚至想杀了他。今年夏收,石长贵把他家地里的麦子偷割了,拿到街上卖了打酒喝。那晚上,他磨刀磨到半夜,最后却没动手,他不敢。在石头寨,从来没人叫他的大号,都是“石老幺石老幺”的喊。说是老幺,其实他家早没人了,哥和姐在爹妈死后不到两年连续都死掉了。
       石老幺家坐落在寨子的山脚下,对面是一片老坟地,叫做“万人坟”,是过去闹土匪时落下的。据说当年土匪进村,一夜间杀死男女老少几十个人,都埋在一个大坑里。阴阳先生潘老德说,那片地杀气大,他家的老屋正对着万人坟,所以是“阴地”,注定人丁不旺,代代受穷。爹妈在世时,多次想过搬家,但往哪里搬,一直没想好。别看乡间地盘大不值钱,每个角落都是有主的。不要说地盘,就是寨子里青石板路上的牛屎,那牛一屙下来,热气腾腾的,只要有人用根棍子插上去,牛屎就有主了,任何人动不得,只等着插棍子的人到家去拿撮箕来装走,或拿去肥田,或拿去晒干了烧火,或用来糊板壁。石头寨里,只有石老幺插的棍子不算数,人们撇撇嘴说,“石老幺的牛屎,啊哈!”等他赶回来,那牛屎早就被眼明手快的人撮走了。
       蒙大头凭什么气粗,不就是他这几年倒腾山货小发了一笔?乡民们从石头缝里抠出的山货卖给蒙大头,他拿到城里一倒手,赚了钱不说,大家还得感谢他。石长贵不会做生意,但他是小组长,管着全寨三十多户一百多口人。救济粮、救济款、城市人捐的衣服鞋袜等等,都由他造花名册,哪家该得不该得,该得多少,都由他说了算。石老幺长这么大,从来不敢和这两个人正面冲突,连半句硬话都不敢说。
       麦子被偷割了,头顶上的茅草权权房要垮了,救济衣也分过了,石老幺想了几夜,下定决心离开石头寨,“讨口要饭,再不回来!”此时,他身上穿的是分得的蓝运动衫,两臂侧面直到袖口有两道白杠,裤子是旧的黄军裤,皮鞋倒是穿了一双,但是码子好像弄错了,左脚大右脚小,弄得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像个瘸子。加上他身材矮小,衣服显得特别长,下边几乎盖住了直裆,把一条军裤的裤裆箍得鼓起来像个口袋。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这一身都不是他自己的衣服,像东拼西凑偷来的。
       当石老幺高一脚低一脚走到河东街面上的时候,各家饭馆里飘出了酒菜的香味,但没一样是为他准备的。也难怪,他口袋里分文没有。走到一家红门脸的饭店门口,石老幺禁不住停下来,就为了多闻闻里面飘出来的油香味。一个满脸通红的胖子摇摇晃晃走出来,蹲在门口的阴沟里大吐不止,哇哇的声音很响亮。石老幺闻那酒气,是自己三十多年来从没有闻到过的。“可惜了!”他想,吃了这么多好东西,一哗啦都进了水沟,城里人真正是不一样。
       那胖子吐了半天,总算换过气来。抬头看见石老幺在看他,很有些生气地咕哝着,“他妈的真是……灌得老子!”石老幺以为在骂他,吓得缩了缩脖子。胖子站起来想走,脚底下一踉跄,差点栽倒。石老幺这时也不知自己咋想的,竟然一步跨上去,扶住了胖子。胖子冲他笑笑,又咕哝了一句,好像是说石老幺好的。他喷着满嘴的酒气说:“老子……没……醉!”想甩开石老幺,但是一脱离石老幺的手,又摇晃着要栽倒。
       胖子由石老幺一路扶着走,石老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机械地跟着他的脚步。胖子从腰里摸出银光闪闪的小电话,滴滴滴拨了一串号码,然后大声说:“我走了……不喝了,那个事情……明天再说……”走了大约半里地,来到一座小洋楼前。胖子说:“到了!”临上楼时,胖子在上衣口袋里摸了半天,石老幺以为他在摸钱,心里期待着。谁知摸出的是一张硬纸片,递给石老幺,说:“拿……着!有事……打个电话,我……包了!”石老幺想要的是钱,但是看胖子认真的样子,对那张纸片也不敢怠慢,赶忙接了揣进裤兜里。
       原以为在城里刷盘子很容易,但是石老幺每每走近饭店门口,店主都会像轰狗那样“去去去”地把他撵走。石老幺说,我给你捅炉子倒煤灰吧,不要工钱,只要给桌上的剩饭吃就行。但是没有人肯给他做。街上拉水泥的汽车一来,石老幺也跟着凑上去,但是没有人叫他去卸车。城里的日子看来也不好混,即使要饭也得穿得像样一点。
       在街上东奔西跑了大半天,石老幺又累又饿。他拖着步子来到街上的岔路口,一大帮人蹲在人行道上,一个个灰头土脸,看穿着打扮都是乡村来的。这些人看见石老幺,目光陌生而冷淡。内中蹦出一个瘦脸长着黄鼠须的走上来问:“哪里来的?报过名没有?”石老幺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一旁的人对他说:“这是黄三爷,我们的老大。”石老幺听说是“老大”,不敢怠慢,学着电影里那些人的话说:“小弟刚来,不懂得规矩,请三爷指教。”那个叫三爷的说:“也没规矩,但有一条,不能乱接活路,价钱要大家一样。”完了又说,“接到一桩活路上交一块钱,当天交。”石老幺看他口气硬硬的,便胡乱点了头。后来那个叫小猪头的矮矬子告诉他,城里是划了地盘的,黄三爷管河东这一片,河西分两块,分别由李大毛和顾老八统领。因河东是开发区,活路多,价钱好,所以黄三爷势力最大,但是他为人豪爽,大家都服他。
       石老幺因为点了头,便也和大家一起,把手笼在袖子里,缩着脖子蹲在岔路口。从中午到下午,连续来了五六辆车,有拉煤的,拉水泥、沙子的,每次车上有人一招手,人堆里呼啦啦就蹦出十几个。尽管每次石老幺都拼命跑上去,但每次都落在后面,活路自然没有他的份。好容易来了一个胖女人,说要把家具扛上八楼,她家在搬新房。石老幺这次第一个迎上去,心想饭钱有着落了。谁知胖女人说,每个大件只给五毛钱,而且要保证安全。石老幺看看周围,没人动弹。他正想答应,小猪头踩了他一下,悄悄地说:“不是这个价,不要干!”后来,胖女人把价饯加到一块,用手指着人堆里说:“你,你,你,你!”惟独没有点中石老幺。
       石老幺瘦弱兼五短的身材,自然使人不放心他搬运东西。这样,他就干等了一天,饿得眼里金星直冒,两耳嗡嗡作响。饥饿的滋味他是常常领会的,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严重过。直到天擦黑,街灯渐渐地亮了,那些吊在电线杆上的路灯,像一个个硕大金黄的柚子。怪!这时候他反而不饿了,只是脊梁背直冒虚汗,总想倒在哪里睡上一觉,哪怕一直睡下去。
       石老幺习惯性地摸摸裤兜,总希望从里面
       抠出一点钱来。但是除了那张硬硬的纸片,什么也没有。他把那张硬片拿出来,反过来正过去地看了半天。
       后来,石老幺和小猪头借了三毛钱去打公用电话,拨通了纸片上那个号码。对方很气粗地问:“哪一位?讲!”石老幺嗫嚅半天,才说了昨天晚上的事。那边又问:“是穿运动衫黄军裤送我回家的?”石老幺连忙说,“是!”那边问有什么事,石老幺鼓起勇气说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不一会,一辆黑色轿车“吱”地停在石老幺站立的街面上,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却不是昨晚那个胖子。那年轻人在人堆里一瞄便径直向石老幺走来,问了一句话,就叫他上车。“滴滴”两声,轿车一溜烟穿过街面,直开进了城东边的一家小饭馆。
       石老幺上车的时候,那些蹲在街边等活路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小猪头说:噫,怪了!他有这么一个朋友,还在这里装什么熊啊。旁边的人哈哈一笑,这就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大家正说笑,黄三爷来了。大家又和他说,黄三爷听了吃惊不小,用手捻着下巴的几根胡须,皱着眉不说话。最后自言自语地说:“这年头,各有各的路子……”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暗暗有些不安。电视上经常放记者乔装打扮实地采访的片子,那个人不会也是这一套吧,但想想那个人的样子真不像,哪有长这么寒碜的记者啊。再说自己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啊,不就一个记者嘛。
       石老幺连续吃了五碗饭,扫光了桌上的四菜一汤,还喝了半斤烧酒,才缓过神来。年轻人一直在旁边看他吃,没有动筷子。石老幺冲他嘿嘿地干笑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年轻人也不问他,看他吃好了,就高声叫一声:“老板,签单!”
       石老幺又跟着上车。年轻人边发动车子边说:“我们李局说要见你。”这是他对石老幺说的第二句话。石老幺吃饱喝足了,脑子才清醒过来,但不知道李局是什么意思,犹豫着不敢接腔。年轻人明白自己说了一个专有名词,便重复了一遍,“我们李局长要见你。”“局长”石老幺是明白的,便内行似的点点头。但一个大局长要见他,心里不免有点害怕。他连乡长都没见过呢。他支支吾吾地说:“我能吃一顿饱饭够了,局长我就不打扰了吧。谢谢了。”说着,就想抹脚走人。不想被年轻人一把抓住,吓得他哆嗦了一下,乖乖地就跟着走了。小车开进一座大院,大院门口竖着写有×××建设局的大牌子。
       “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李局这样问石老幺。巨大的老板桌后面,李局的脸在灯下泛着红光。“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他真是个好人。”李局一会儿对着石老幺,一会儿又对着年轻人说,好像为自己终于发现了个好人感到很骄傲。石老幺坐在李局对面柔软得像棉花一样的沙发上,半边屁股总是不踏实。李局看到他这副样子,大笑起来,“我说他是个好人,你看是不是啊。”年轻人冲着李局笑着点点头。石老幺也跟着笑。气氛非常友好,石老幺终于放松下来,大着胆子说:“我想在河东的地盘上干活。”说完有些后悔,毕竟这样的要求太过分了。
       “地盘?”李局果然有些吃惊,很不解地看着他,“你想在河东的地盘上干什么活儿,你有建筑班?”等石老幺说完自己的想法,李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哎呀!你吓我一跳。你这叫什么狗屁地盘。”
       石老幺以为李局不同意,便又把自己的困难说了一遍。谁知李局却笑了起来,最后说:“好好好,没问题。我给各家工程队打个招呼,有卸车的活路都归你,行了吧?”石老幺一听,忙站起来学着电影上的人,对李局作揖打躬,千恩万谢。李局说,不用谢了,我看你是个老实人,你先干着,以后有事还要找你。
       一桩大事办得如此容易,石老幺走在街上喜不自禁。当晚,找个屋檐脚对付着睡了一夜,睡醒了,突然想起来,那个李局讲的话算不算数啊,如果算数的话自己怎么上任啊。想起那个黄三爷他心里就怵。那个李局大概是跟他开玩笑吧。他忐忑不安地又磨蹭到昨天去过的岔路口。刚拐过街角,猛不丁一群人迎上来,打头的正是黄三爷。几个人显然刚在哪个店里吃过饭,一身的酒气。黄三爷因为财大气粗,他的酒是常常不会断的,多数是别人请他,没人请的时候,他就自己喝。
       石老幺想避开他们,谁知黄三爷跨上一步,大声叫他:“石老幺!”石老幺看他那副神态,有些惶惑,只好应着。黄三爷说:“你早啊,吃过了没有?”石老幺说了实话。黄三爷就说,我们请你喝两杯,为你接接风,怎么样啊?石老幺不敢就答应。小猪头几个听了黄三爷的话,便一齐上前,连拉带架把他弄进了饭店。
       黄三爷说今天他做东,请大家一醉方休。众人都拍手叫好。席间,大家你一杯我一杯,都敬的石老幺,黄三爷还专门和他碰了双杯。酒过入巡,石老幺有些醉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他,什么时候认识的李局长,是亲戚还是故旧。石老幺睁着朦胧的醉眼说:“你问的哪个李局长啊?”小猪头说,老幺你不要装憨,李局长是建设局的老大,这座城里哪个不认识,他的车号是四个八,哪个又不晓得!石老幺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嗨!你们说的李局啊,这话说起来长了,一时半刻讲不清,改天再说他。”
       听石老幺称呼的是“李局”,其余的又不肯说,大家仿佛领悟了一点什么。这年头,和当官的有交往,哪个不是严守秘密的,问了也白问。黄三爷两根手指捻着老鼠须,一双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着喝得东倒西歪的石老幺,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不住地叹气。心想这下完了,石老幺是要来和他们争饭吃了。至此,也才明白自己昨天内心忐忑不安的缘由。这时候看到石老幺得意的样子,恨不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但是一伸手,却端住了酒杯,对着石老幺喊:“石幺爷,我敬你一杯!”石老幺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答应。黄三爷又叫:“石幺爷,幺爷!”这一次声音更大,叫得更响亮。石老幺还是不敢答应。小猪头指着他说:“你好不懂事,黄三爷敬你酒呢!”黄三爷忙制止小猪头,又正经八百地对众人说:“以后不要再叫我三爷,叫我黄老三。有石幺爷在,我们都不是爷了,听清楚没有?”大家看他那可怕的样子,眼睛都红了,便一齐都说:“是!”
       本来只想找个活干,没想到成了石幺爷。想想那个李局确实是个不小的官,有不小的权力啊。石老幺顺水推舟,觉得喝酒时没跟他们讲自己与李局的关系是很明智的。不多久,河东的地盘都归了石老幺,这还多亏了黄三爷,要不是黄三爷指导他,他都不知道怎么做爷呢。黄三爷希望让他当个小组长,也就是做他的副手。石老幺当然愿意,要是没有黄三爷,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镇得住呢。后来,河西的李大毛和顾老八也来请他喝酒,并说愿意跟着他干。于是大家都推举石老幺当了老大。此后,石老幺走在街上,四面八方都会传来“幺爷幺爷”的喊声,他也就响响亮亮地回答,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不回答。这时候,他才领悟到什么叫做“地盘”,才知道有了“地盘”的重要性。过去在寨子里,小组长石长贵总是说全寨子都是他的地盘,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今天看来,他说的一
       点没错。不过,他那叫什么狗屁地盘,一分钱也不值。
       石幺爷其实也干活,不过多数是象征性地跟着跑一跑,通常是他刚卸了两包水泥,旁边的人就说,幺爷你不要做了,小心累着。他的任务更多的是和工地接洽,坐在拉水泥、沙子、钢筋、木料等等建筑材料的车辆上面,来到街上时,对着那群人喊:“来三个!”或者“来五个!”有时候跑上去的人太多,互不相让,他就跳下来,指着其中的几个说:“你,你,你,你,你。”没有被点中的人就退回来,手笼着袖子继续蹲在地上等。
       每个人接到活路后每天的一块钱照例是要交的,不过石幺爷作了改革,他不像黄三爷那样统统据为已有,而是对那些整天没有活干吃不上饭的人发给五毛钱,叫做“救济金”,直到那人接到活路后再还回来,对新来的人也是这样。这样的改革使得人人生活有了保障,所以很得人心。不过从乡下涌进城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不好管理,就叫李大毛和顾老八继续管理河西,他管河东。
       乡下人进城打工,更多的是卸车、捅下水道、搬家具、抬死人等等。歌舞娱乐,修面洗脚,读书看报,还有玩女人之类和他们是不挨边的。苦闷无聊的时候,最多站在商店的门口,看看柜台上免费的电视节目,而且要尽量靠边站着莫挡路,尽量伸长脖子才看得到。城里的人总嫌他们身上有股怪味,远远地看到了便都捂着鼻子。加上个个都是长毛嘴尖,缩头缩脑的样子,猛然一看,不是贼更像贼。
       石老幺尽管做了石幺爷,实际上一个月下来也没有多少进账。有了几百块钱的存款,都掖在裤腰里,但是也像贼。小猪头说他应该包装包装,打扮一下,才像个老大的样子。石幺爷想想也是,便抽个空走进了商店。他想买一件像蒙大头那样的西装,黑色的,还要一根系在脖领下的布条子。小猪头说那叫领带不叫布条子。从商店走出来的时候,石幺爷仿佛换了一个人,笔挺的西装穿在身上,他尽力地挺着胸膛,昂起头,迈着方步,心想蒙大头每次回寨子的时候,不过也是这个样子罢了。紧跟在后边的小猪头说,幺爷你好神气啊,这个样子进了歌舞厅,怕是小姐也要争抢你了。石幺爷说不要乱讲,我们不进那种地方的。小猪头嘻嘻一笑说,你就不清楚了,过去黄老三隔三差五就去,一到晚上换了衣服,戴上眼镜,夹两本书就去了。“有这种事?”石幺爷第一次听说,不禁来了兴趣,叫他往下说。小猪头说:“他进去后,对小姐有时候说是公安,有时说是工商税务,有时候就说是做生意的,反正都是有钱有势的人。”“狗屁的公安,吹牛逼的工商税务。”石幺爷骂着不禁笑了起来。小猪头说:“他不这样讲,小姐就会要高价。你也别说他吹牛,每次他一讲,价钱就哗地掉下来一大截,别人要花一百五,他用三十五十就搞定了。特别是说公安,有时候会得到免费。”石幺爷听得睁大了眼睛,说:“真的?”他摇摇头,表示不相信。小猪头说信不信由你,他自己亲口讲的。
       两人边走边闲扯,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去。小猪头指着车尾说:“幺爷你朋友的车!”石老幺一看,车牌号果然是四个八。来到三岔路口,那帮人还蹲在那里等活干,远远的看到石幺爷过来,大家都连忙站起来喊他。这时候,黑色的轿车又开过来,停在了路边。年轻的司机伸出头来招手喊他:“快上车,李局有事找你。”
       李局会有什么事找我呢?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李局对我不错,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他老人家用得着,我石老幺都要顶上去。想着这段日子过的好生活,石老幺为了李局真有肝脑涂地的心思呢。
       车开到了医院门口。驾驶员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李局的夫人死了,马上要送火葬场去火化,没有人为她洗身子、穿衣服。李局想了好久,想到了你,你只要为她洗一洗,穿上衣服,就没事了。石老幺听了心里打个激灵。一则他没有帮死人洗过澡,二则李局的夫人是个女的。他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近过女人,更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因此口里喃喃地说:“是个女的,怕不合适吧?”驾驶员看他迟疑,又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李局说了,人都死了,哪个洗都一样,你只管去做,做好了李局有奖金。”完了又一字一顿地说:“记住!无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要乱讲。”从后视镜里看到石老幺点了头,驾驶员才把病房所在的楼层和房号告诉他。
       为一个人洗澡其实不费多少事,这比扛水泥包要轻松多了。石老幺在病房里干了半个小时,出来时,火葬场的面包车已开到楼下,四个人上来,用担架把女人抬走了。
       石老幺再次坐上了黑色轿车。临下车时,驾驶员从皮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说是李局给的奖金,石老幺接钱的时候,觉得司机的眼睛剜了他一下。他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看见什么也别说!”这是什么意思?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女人约摸四十岁上下,长得身材高大,脸盘子也还漂亮,身子又白又丰满,特别是胸脯那两个……石老幺想到这里,连忙把思路打住,这样想对一个死去的人是不尊重的。人死为大,一了百了。石老幺想,这样的女人死了真是可惜。他在为她洗身子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在紧闭的病房里白亮的灯光下,他用一张崭新的白布巾,蘸上盆里不知用什么药水兑成了深黄色的水为女人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女人身子还有些温热的样子,所以很柔软。擦胸脯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左胸下软肋的皮肉青紫了好大一块,白布巾贴上去的时候,软软的像没有了骨头。洗完后,他为女人穿上放在床头的老衣,那是纸扎店里卖的那种土布做的衣服,上衣是红色,裤子是果绿色。然后穿鞋袜,布鞋的底子还绣了花。收拾停当,最后为女人盖上了被子,也是纸扎店里专卖的。红色的被面上绣着松树、云彩,还有两只展翅高飞的白鹤。女人穿这身土里土气的衣服,其实也蛮漂亮的。石老幺想,除了年纪大一点以外,女人比起蒙大头的三妹也不差多少,蒙大头的妹子可是四乡八里公认的美人。
       “我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石老幺这样想着。这样想给他带来了好运。三天以后,他到建设局当了门卫,每月工资六百块,除了看门,就是烧开水和打扫楼道的卫生。
       每天,石老幺戴着一个红袖套,站在值班室门口,看着那些车子出出进进。他的住处也搬到了小小的值班室,再不用和那些民工一起合租河边的破烂民房了。卸车的事当然不用再干,他只管联系工地上拉货的车辆,然后交给黄老三那些人去做,按期收取一点信息费。这样过了大半年,石老幺居然买了一个二手的手机,联系业务更方便了。
       秋末的一天晚上,石老幺被黄老三、小猪头、顾老八几个邀去喝酒,直到晚间才晕晕乎乎地回来。这是周末的夜晚,他正要关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胖胖的李局走了进来。石老幺矮下身子和他打招呼,李局面无表情地摆摆手,上楼去了。石老幺回到值班室,看三楼上李局的办公室亮了灯光,心想应该给他烧最新的开水送去。李局每天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每天要喝两壶水他是清楚的。
       石老幺拎着滚烫的白铁水壶,一步步走上楼来。正当他要伸手敲门的时候,里面传出了
       异样的声音。石老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心里怦怦直跳,连忙像猫一样轻手轻脚摸下楼来。
       白铁水壶在电炉上吱吱地冒着热气,石老幺第三次添加了冷水。这时楼道里有了响动,石老幺缩起身子,贴着门缝往外看,一个穿着人时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过值班室时,女子很快地向室内瞄了一眼,然后扭着腰肢,咯咯咯地走出了大门。石老幺大气也不敢出,呼吸好像被压住了。他正暗自庆幸自己机灵,没有冒冒失失地去敲李局的门。李局这时候却敲了他的门,石老幺吓得跳了起来,连忙开门,让座。李局双手叉腰站着,问他工作习惯不习惯,有什么要求。石老幺说习惯习惯,什么都好。李局交待说,这安全保卫的工作很重要,不能马虎。石老幺赶忙说“是”。李局最后问,今晚上看到了什么没有。石老幺刚想说什么,看看李局的神色,突然变了话头说,刚才眼睛花了,好像看到一个人出去。再仔细看,又没有了。李局冲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了。
       也许是在城里呆腻了,石老幺突然萌发了回石头寨的念头。小猪头说,你这是衣锦还乡,应该应该。石老幺笑笑。第二天临走时,小猪头几个人都来相送,酒肉、水果、点心买了好几包。几个人把东西递给他的时候,石老幺很生气地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几个人都说,一点小意思,请幺爷笑纳。石老幺说,太客气啦,下次可不兴这样,下不为例!
       这一次,石老幺不用像来城市时那样靠双脚走上一天,而是坐了汽车。百十里路,半天工夫就到了。下了车,他还要步行十里山路。来到山口的时候,太阳已落到山的背后。石老幺坐在一块石头上,点支香烟慢慢吸着,静静地看脚下的寨子。那些稀稀拉拉散落在山问的茅草房,房顶上正冒着白色的炊烟,都有气无力地向上伸展着。整个寨子只有蒙大头和石长贵家是瓦房。蒙大头家的瓦房是大小五间,雄踞在寨子西边。石老幺从房子想到了房的主人。蒙大头平日在整个石头寨的人当中一站,就像他家的房子在草房中一样,总是威风凛凛的样子。不过,上次他在城里偶然遇到他时,他就没有多少威风了,脸上还挂着笑,跟着小猪头他们喊他“幺爷”。石老幺当时一高兴,就请他下了馆子,还特邀小猪头等人来作陪,灌得他小野崽满脸透红,路都走不稳当。蒙大头临走的时候,石老幺还特地叫他带话给石长贵等人,说他现在在城里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不用记挂他。蒙大头红着脸,弓着身子连说了三声“是”。如今石老幺看着他家的房子,比起城里的那些楼房,这瓦房显得很可笑。
       石老幺走进寨子的时候,正是黄昏。人们见了他,都喊他“石老幺、石老幺”,他心里有些怵,刚想答应,又有些生气,心想:满城的人都喊我石幺爷,你算老几?便挺直了腰杆,爱理不理的样子。但是石长贵这时候从村口走了过来,见了他,便止住脚步,大喊一声:“石老幺!”喊完就站在那里,盯着他嘿嘿地笑。石老幺这下真正有些吃惊,石长贵这样高声地喊叫他太熟悉了,本不想理他,但嘴里不自觉的就应出了声,旁边的人看了都笑起来。石长贵说:“看不出你小子在城里,真正混成一个人样了!你说,你小子今天回来做什么来了?”石老幺此时有些回过神来,又听他话里“小子、小子”地不断,真正生起气来,便不再理他,拉长了脸,扭头就走。石长贵在后面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石老幺只听得背后一阵哄笑,他心里暗暗地想,你们笑个屁,老子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第二天,石长贵去帮人打理一条死去的老牛,吃了肉喝了酒回到家里,趁着酒兴,脚也没洗,拉着老婆就上床。正在兴头上,老婆在暗中说,石老幺好像今晚上请客呢。我听人说,他在城里认识了一个建设局长,搞到大事了,每个月领几百块钱工资不说,手下还有一大帮人帮他挣钱。他这次回来,就是要显摆,说不定正请一帮人在家里喝酒划拳呢。石长贵听了一惊,一骨碌从老婆的身上滑下来,口里说:“有这样的事?”老婆说,他请他的客,和你有屁相干。石长贵说,话不能这样讲,他有钱我倒不怕,怕就怕他的那个局长朋友。建设局长,你晓得不?比乡长还大,管着一个城市的地盘。他要是发难,我这个小组长明天就当不成了。我看他昨天对我的样子,兴许就是来找我不是的。老婆说,那你就不要惹他。他还能把你怎么样?石长贵说,他这次回来不来向我这个组长汇报,又故意邀一帮人去喝酒,明摆着就是要我难看。老婆说,你当初就不该去割他的麦子,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石长贵想了一想,叹口气说:“罢了,他不来找我,我去找他,毕竟我们还是本家兄弟嘛。”
       石长贵急急忙忙穿了衣服,拎着别人酬谢他的那副牛肝,摸到石老幺家。竹笆篱门半开着,石长贵站着听了一会,好像有蒙大头和阴阳先生潘老德等几个人的声音,正在说蒙大头的三妹出嫁的事。石老幺说,要是八字合适,我看也没说的。潘老德沙哑的声音说,我推算过了,幺爷和三妹正是天造地设的姻缘,不用再看了。蒙大头低低的声音说,我家三妹你们是晓得的,这几年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她就是不肯。昨晚上我老妈又说起这件事情,她干脆说,要嫁就嫁像石老幺那样的人,有本事,不单在城里落得下脚,还过得有滋有味。一屋子的人都说,就是!你家三妹真正有眼光,说完都笑起来。停了片刻,蒙大头显然是对着石老幺说:“你要是没意见,这件事情就算定了,家里的事我做得了主。”
       石长贵听到这里,推门进去。一屋子人都吃了一惊,只有石老幺坐着没动,翻着眼皮看了石长贵一眼,也不叫他坐。石长贵讪笑着将那副牛肝挂在火塘上吊着的铁挂钩上,说是专门留给兄弟下酒的,说完自个找个角落坐下来。石老幺也不看他,倒了满满一杯酒,并没递给石长贵,而是“嗤”一下倒进了通红的火塘里,火苗和灰尘同时蹿起老高。然后转脸问身边的石明富,这酒你猜多少钱一杯?石明富摇摇头,不敢说。石老幺气昂昂地说,这叫泸州老窖,十年的陈酿,二十块钱一杯都不止,你说,要值多少泡牛屎?石明富红着脸不敢吭气。他是抢石老幺的牛屎动作最快、次数最多的人。潘老德说,幺爷你就不要计较了,大人不记小人过,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给你一座牛屎山,打死你恐怕也不会要的。蒙大头也说,石头寨你是最雄起的人了,我们全寨子祖祖辈辈,哪个敢在城里呆上三天的。就说我,做点小生意,卖完货赶紧回家,旅社费开支不起啊。上次要不是幺爷你请客,我哪里敢下馆子。石老幺听着顺耳,这下才开心笑起来,邀大家继续喝酒。
       石长贵看石老幺心情正好,忙说:“老幺,我过去对你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不要往心里去。说起来我们还是本家兄弟,你说是不?”石老幺说:“本家兄弟,那倒不假——”石长贵怕石老幺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下不了台,赶快接着话头说:“是啊,同是本家,虽然我做了个小组长,但比起你来算个屁。我一年才得八十块钱补贴,抵不上你一个月领的零头。再说了,我要爬坡上坎,催交公粮,通知开会,你不用日晒雨淋,坐在办公室里拿工资,旱涝保收。在城里做事,真正像坐在金山上。你看你,现如今都长胖了,
       一看就是个富贵相,真正是为我们石家增了光了。”石老幺看石长贵下了软蛋,对他的脸色才稍好一点。潘老德此时左手端杯,右手伸出两个指头竖在眼前,用大拇指掐算了一回,对石老幺说:“幺爷你想起房子的事,我算过了,就定明年正月。过去我看这里是阴地,今年开春,我又拿罗盘来好好看了一回,总算看出来了,这片地其实是玄龙地。”蒙大头说:“你们做阴阳先生的,一回说这样,一回说那样。到底是哪样的,全凭你们一张嘴。”潘老德有些急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堆,努力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福地要等福人。幺爷没有开发的时候,这片地也没有开发,现在不一样了,他遇到贵人相助,屋基也要变的。你想想,寨子的山顶是龙头,这里刚好是龙爪子。龙爪子是做什么用的?是用来抓宝物的,这片地就是宝,你说这是不是真龙地!”
       大家于是围绕石幺爷要建房子的事扯起来。说好新房一落成,就把蒙家三妹接过门,这叫双喜临门。成了亲,石幺爷仍去城里做事,新娘子在家里种地。蒙大头忙说,我家三妹不一定同意啊,她是做梦也想要进城的。石幺爷说,这个嘛,好办得很,我们都去城里过,等老了再回来也成。
       酒一直喝到半夜,一群人方散。
       石老幺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他会被请进公安局。从石头寨回来的第三天下午,两个穿警服的人来叫他的时候,他被吓懵了。去公安局的路上他都在想,自己头天晚上去发廊的事,可以说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怎么就知晓得这样快。难怪人们说公安抓杀人犯不行,抓赌抓嫖全都是老手,这话真正不假。
       石老幺战战兢兢地进了门,两只手紧贴裤缝站着。这是一间很小的房子,没有窗户,屋里两个警察,一男一女。然后就是一张桌子,三张木靠背椅子。男警察是个中年人,眉毛很浓,显得精干老辣。女警察听声音很年轻,长得啥模样石老幺没敢看。男警察对石老幺还算客气,指着一张椅子叫他坐下。石老幺落座的时候,他说,你要如实提供证言,有意作伪证或者隐匿罪证要负法律责任。你好好想想清楚。石老幺不太明白他说的话,暗想,啥我也不说,看你们咋整。
       石老幺像个木墩样坐了一袋烟的工夫,他很想抽一支烟。那警察居然知晓他的内心,从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在一边捏着笔准备做记录的女警察还为他点上了火。石老幺猛吸一口香喷喷的烟,内心冒起一丝感激,更冒起些莫名其妙的荣耀:在石头寨里,祖祖辈辈,恐怕还没有人进过公安局,没有人得到过警察点烟,更没有女警察……
       “石老幺,你想清楚没有?”中年警察的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思路,“作为一个公民,你有责任和义务配合公安机关的工作,你不要浪费时间了!”他的声音不高,但是透着威严。石老幺此时有些动摇。更重要的是,那颗有着一个大灯罩的电灯一直照着他,那灯光太强了,从对面直射过来,照得他脸上发热,背脊骨却直淌虚汗。石老幺这时候心烦意乱,横了心想,说就说,我又没有真做成事情,不过和小姐们鬼混了一回,看你罚多少。你要照常开价八千一万的话,我反正没有钱,要是拿通知单位、家里人等等来胁迫,我石老幺更其不怕。于是便把事情从头说起,说到他掀开小姐的衣服时,那小姐要两百块,他只出八十,事情谈不成。石老幺说到这里,忙补充说,我是犯了错误,我当时冒充警察,但是她不买账,所以最终没有成事。你们公安是重证据的,没有干成,应该不算罪行吧。中年警察打断他说,你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是问你这个事情,这事先放着交给治安的管。说完和女警察交换了眼神,坐直身子,问起他给李局的老婆洗身子的事情,问他当时都看到了什么。
       石老幺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嘴快,把自己给出卖了。但这李局老婆的事情,一时还不知道说什么。要不是警察提醒,他都忘了自己给局长老婆洗身子的事了。默想了一会,才想起一些细节来,什么洗澡水的颜色了,女人的身材了,衣服鞋袜被子之类说了一大堆。对方一直追问:“还看到了些什么?”石老幺又补充一些。警察一直追问,一直问到石老幺摇摇头说“再也没有了”还不罢休。
       到了晚上,对面的警察换了另一个人,仍然问这件事情。他就把白天的话又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后来把那女人阴毛的颜色都说了出来。一直讯问到深夜,他们看石老幺老实巴交的样子,终于就相信了。出来的时候,公安局的人履行手续,拿着记录,把他说的话念给他听了一遍,叫他按了手印。还说谢谢他积极配合公安部门的工作,以后万一有什么事,再去找他。
       第二天,石老幺照常上班,开铁门,烧开水,扫地。警察没有再来找他。
       第三天,仍是如此。直到第五天,石老幺惊奇地发现,那辆黑色的四个入车号的轿车里,坐的是另外一个人了。石老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我并没有说他什么话啊,李局莫非真出事了?也未必,他恐怕是出差了吧?又看了几天。天天如此。悄悄向人打听,那人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不该问的你最好别问!石老幺这下总算明白,李局肯定是再也坐不了那辆车了。但是,想想自己什么也没说,心里还是很安心的。只是回过头来一想,这幢楼一换主,他恐怕早晚得走人,心里便有点惶然,悄悄收拾好东西,时刻准备走人。
       又过了几天,居然没有动静。石老幺照例开铁门,烧开水,扫地,照常到局长办公室去送开水。脸上虽然仍是那样地笑着,只是心里比较虚。好在新局长对他倒还客气,有时看他进来,还特地停下手中的事,对他说声“辛苦了”。石老幺便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您当局长的才辛苦!”
       此后一个月,局里来了些新面孔,有一些老面孔不见了,但是没有人说起要他走的话。突然,有天下午,办公室的主任还专门来到值班室坐了一会儿,跟他聊了一些散天,最后要走的时候才说,局长对他很满意,说他很称职,要他安心干。石老幺听了连连点头,但那副样子似乎根本没弄明白主任的话。主任笑了,说了一句李局说过的话:“老幺,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点点头走了。
       辗转到了第二年开春,桃花开得耀眼的时候,石老幺回到石头寨,热热闹闹成了亲。新娘当然是蒙大头的妹子蒙三妹。新娘子无论如何要进城,石老幺就说房子暂时不起了。成亲不久,便接了她来,真正成了做梦也想当的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