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过年
作者:葛红兵

《收获》 2007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早起,荷叶看见门沿口的冰凌蒙蒙地上了一层霜,一根根冰凌在门口垂成了珍珠帘,她莫名地用舌头舔舔,那冰凌像是有生命似的,立即霜就化了,露出晶莹的冰来,透明着。冰凌一尺长了,去年入冬后就没消过。天还冷着呢!她逡眼四下里看,雪皑皑地铺着,很厚,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哪里是沟,都分不清。外人这个时候进村,保不准是要掉进沟里去的。
       风在雪上面静悄悄地立着,不细细地看,几乎看不见它的身影。不过,它的气息却是在的,它凉凉的,穿着白雪的衣襟,有些挠鼻!又是润的,已经不那么凛冽,提一提被它挠了的鼻子,你就能嗅出里面花苞式的鹅黄来。
       这鹅黄是哪里来的呢?荷叶的眼光被院子里那棵老梅树抓住了,一夜之间,昨天还静默着的老梅树竟然开得满树满枝。那梅树太老了,老到谁也记不得它的年纪,荷叶不记得它,荷叶的爹不记得它,荷叶的爹的爹也不记得它,它似乎比穆家的这座院子还要早就在那里了,它老到对世界失去了兴趣,有的年份它似乎忘记了季节,错过了开花的时候,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它就索性不开花了,有两年,它就一直那样睡着,让人忘记了它的存在,可是它终究是醒了,一个晚上,就足够它醒来了,它让雪地上突然间有了活物,有了生气,它的香是白色的,干净得若有若无,它的瓣也是自的,自得利落,利落得像是浮在雪的冷上面,只要用手一碰,它就会掉出这个世界去。
       荷叶走近去,直到看清了梅花上的经络,也看清了花瓣上带雪的香气,心里豁然敞开了什么似的,一些喜悦的念头、一些开怀的想法,让她颤动。
       好兆头,她在心里说。
       院门外的雪是全白的,还没有什么人走动,只是隐隐的上面撒了不少爆竹的红屑,抬眼呢?是各家红色的对联,都透着节庆的喜气。荷叶也是喜欢红色的,二子他爹在的时候,每年三十,带回的年货里总会有一大坛花雕酒、一大捆二踢脚,花雕酒的盖头是用红布裹的,其他的年货也是用红纸包着的,挑年货的箩筐上也倒贴着大红的“福”字,远远的二子他爹挑着担子,身影也是红色的了。这个时候二子他爹是高兴的,荷叶也是高兴的。
       今儿是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天还不亮,沙地人那边就响起了炮仗的声音,二踢脚的嘣啪声从东头响到西头,从地上响到天上。炮仗的声音闹人,她在暗里睁着眼睛,睡不着了,摸着胸前圆滚滚的两只奶,想到二子他爹,唉了一声,这死鬼真是没福气,竟然丢下了她跑了,跑得没个影子,死活不知。
       要是二子他爹在,也是要摸黑起来放头响炮的,点上信子,二子他爹喊声“响”,她便捂住耳朵往被子里躲,接着是热辣辣的两声爆。男人到底是男人,喜欢热辣的闹响。她是不敢,不敢听,更是不敢放。二子还没有的时候,二子爹放完头响炮,就又钻回被窝里来,握着她的奶,拱在她胸口,热辣辣的:财神爷今年准到我家。她便问:你怎么知道?他回:你的肚子里会有小赵公明①。
       二子他爹是从沙地来的上门女婿,每年按沙地人的风俗年初五放二踢脚迎财神。沙地人是从江南迁徙过来的,他们不恋土、不恋家,男人都走四方,赚四方的钱,单把女人和老小留在家里厮守,赚四方钱的人重财神呢!也或许是他们来江北的时候,江北的土地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宽裕,不像对待观山村人那么厚那么温,观山村人是从北方迁徙来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观山村里,除了吴秀才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不过那一定是比沙地人早,要不观山村的地怎么就比沙地人的地厚实温暖呢?要不观山村的地怎么就那么养庄稼?沙地人迁来肯定是晚的,沙地人只是占了一些江边和海边的盐碱地、沙积地。
       荷叶是江北人,土生土长在观山村,并不晓得什么财神。江北人的礼数,腊月二十四送灶神、三十祭祖,年初一到土地祠上香、给长辈拜年都是要紧的事体,江北人的世界观里,没有财神的概念,最重要的是家祖,是灶神,是土地,敬了灶神和土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能吃饱,就满足了,所以,江北人有了灶神和土地神,就不要财神的保佑了。荷叶是女人,女人总还是要从男人的,虽说二子他爹是从沙地来的倒插门女婿,名分上是低的,二子跟着荷叶姓,并不跟他爹姓,年三十祭祖,也只祭荷叶这边的。不过荷叶许多方面还是随二子他爹。
       二子他爹在家的时候,团圆饭的格式也改了。江北人吃干团圆,年三十由家里的女人们和好米粉,搓出雪白的圆子来,每个圆子都有尖尖的顶,阔阔的基,尖顶上还要点上红点,放在筛子里,看起来像一片满腾腾的米仓。初一早早起来,先烧赤豆饭,饭熟了一半,收水了,再把团圆放在饭上蒸,等到饭和团圆都熟了,盛起来,碗底是赤豆饭,碗上是四个团圆,第一碗供给灶王爷,然后才是大家吃的,吃之前要“留仓”,从饭碗里拨出一些饭和团圆来,放进饭桌中间的大碗,表示年年有结余。年初一的菜也是有讲究的,是一律的豆腐,豆腐谐音“福”,图个好口彩。二子他爹尊沙地人的风俗,不吃干
       ①财神之一。长江一带,由江南吴地北迁而来的人信仰财神,财神有两个,一个叫比干,一个叫赵公明。
       ②送灶一俗,汉族地区都有,只不过扬州人对灶王爷格外奉承,敬奉尤加。每家每户都有炉灶,在民间信仰中,有灶就有灶神。这灶神是玉帝派驻到各家各户的,负责监察这户人家的德行和功过。每年岁末,灶神就要上天,向玉帝汇报这户人家一年来的情况。有德行有善举的,玉帝将降福赐财,有过失有罪恶的,玉帝要减寿损命。团圆,只要荷叶做水汤团,年三十晚米粉和好,搓成一个个圆圆的汤团,初一早晨用水煮开,用红糖蘸着吃,不用菜。
       荷叶是喜欢沙地人的风俗的,沙地人日常是简单的,不像江北人那么讲究礼数,但是,观山村是江北人的天下,大多是看不起沙地人的,觉得沙地人不懂规矩。
       2
       这时候,二子也醒了。
       春燕一边拢了二子的棉衣、棉裤,靠着炭盆烤,一边问:“穆汉珉,你是穿了再吃,还是吃了再穿呢?”春燕每天侍弄二子起床,都要这样问的。
       以前二子会好好考虑一下,看看外面的曙色,听听外面的风响,然后再选定一个答案,现在呢?他想也不用想就说:“当然是穿了再吃。”二子已经九岁,是大人了,他要像大人一样穿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吃早饭。
       穆汉珉是二子的官名,春燕是二子的什么人呢?二子说不清,荷叶也说不清,春燕自己当然也说不清的。姐姐?媳妇儿?都对,都不对。当初荷叶同意接春燕过来养,是想要个女儿呢!荷叶自从生了二子之后,虽然二子他爹还是照样在她身上忙乎,可是她的肚子就是没有响动,二子孤单得很,荷叶也孤单,一个家里有两个男人,只有一个女人总是不对称的。春燕父亲郭炳南病重,几年下不了地家业垮了,没钱治病不说,女儿也养不起了,荷叶就把春燕接了来做二子的姐姐。春燕是什么时候成了二子的媳妇儿呢?二子记不得了,在二子的记忆里春燕一直就是姐姐,但是村里人却一定说是媳妇儿,姐姐和媳妇儿有什么区别呢?二子搞不清楚,他问荷叶,荷叶说:姐姐将来要嫁到别人家伺候别人
       去,媳妇会一直留在家里伺候二子,二子要春燕做媳妇还是做姐姐呢?二子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舍不得春燕,他喜欢春燕就这样一直呆在家里,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认认真真地对荷叶说:那就做媳妇儿。他又去对春燕说:你以后就做我媳妇儿。春燕低下头,用眼睛瞪他,不说话。他就想,春燕是不是不大愿意。
       春燕从来不叫“二子”的乳名,她只叫二子的“官名”,在她的脑海里,“二子”是荷叶娘的儿子,“穆汉珉”才是春燕的“弟弟”。
       春燕张开烤得暖烘烘的棉衣,二子伸出手往衣袖里套,嘴里嘻咯咯地叫“好暖和”、“好暖和”,这个时候,春燕心里就高兴了,像暖烘烘的棉衣。春燕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女孩心已经细了,已经懂得疼男人。
       疼男人的女人才是好女人,这是荷叶经常放在嘴边的话。
       站在门口的荷叶听见屋里二子的响动,心里也高兴了,穆家的女人们似乎总是爱惜男人的,她们有丰沛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总是会转换成献身男人的热络。当初她娘在的时候,每天花一个时辰伺候爹烫脚,爹烫得快活了,闭上眼睛斜斜躺在太师椅上,像是睡着了,娘就把爹背到床上去。娘说,男人舒服了,才会高兴;男人高兴了,女人才会舒服。男人的舒服怎么转换成高兴,男人的高兴又怎么转换成女人的舒服?她不完全懂,却牢牢记在心里。后来,她有了丈夫,渐渐地就明白了娘的话,娘是不错的,二子他爹高兴了,她才舒服,要让男人高兴也很简单,就是让他舒服。
       以前,爹在的时候,下地看长活做事,背着手在地里转圈,东看西看,然后就在日头底下坐了喝茶、抽烟,爹是讲究东家的礼数的,爹只让长活做工,自己从来不做。后来,二子他爹管地了,二子他爹是沙地人,闲不住,闲不住的二子他爹就和长活一起做事,像牛一样在地里撒欢,把土地犁得开了花,她远远地给他送饭,能听见地心里发出阵阵欢快的叫声来,晚上二子他爹照理该歇歇了,她心疼自己的男人,但是沙地人不会受用烫脚的快活,不肯歇着,二子他爹说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晚上他还要继续在她的身上犁地,他说只要是犁地他都高兴,她后来慢慢地就体会到了,二子他爹在她身上犁地是真的高兴的,二子他爹的高兴又会转换成她的快活,她会止不住地在二子他爹快活下颤抖,成为世界上最受用的女人。
       春燕是外来的,照理还算不得是穆家的女人。在观山村人的意识里,没有生养过的媳妇永远是外人,更别说一个领养的女孩了。可是春燕懂得疼男人,荷叶看在眼里,觉得春燕有穆家女人的样子。春燕也灵性。二子的官名,是吴秀才起的,吴秀才是读书人,他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礼数,懂礼数的人是人中的君子,就像石头得了天地的造化就成为美玉一样,所以,他给了一个“珉”字,“珉”是美玉的意思,二子在穆家的族谱上排行“汉”字辈,连起来,就是“穆汉珉”。荷叶是喜欢这个名字的,觉得它雅气,有味道,尽管到底是什么味道,她也说不清,但是,二子他爹却不以为然,二子他爹不识字,从小长在沙地,不重江北人的“雅”,他说:得给小子起个贱一点的名,不然小鬼会惦记,小鬼惦记头生子,会招了他抬轿子去,小鬼怎么判断谁谁是头生子呢?他会听人叫那个头生子的名字,然后也学着叫,要是那个孩子应答,就没命了,头生子难养,就是这个道理,沙地人喜欢给头生子取个假的排行名,让小鬼听不出来。
       那天荷叶生了,二子他爹也正好从地里回来了,他瞅瞅躺在荷叶身边的孩子,脸上并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神色,他只是说:乳名就叫二子吧。荷叶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就有点拿不稳,心里晃悠,她又用心看二子他爹的眼,直到看见了二子他爹眼神深处的欢喜,那里有真正的被遮掩了的欢喜在跳,她心里也欢喜了,而且骄傲了,她问:那你欢喜吧?二子他爹说:他是小赵公明呢!二子他爹的声音非常轻,轻到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那年,地里的收成果然特别好,二子他爹说:那是二子带来的福分。
       不过,荷叶其实是喜欢别人叫二子“穆汉珉”的,怎么听都觉得这个名字雅致,“穆”,先嘬嘴,“汉”,后收唇,“珉”,自然地就抿上了嘴巴,“穆汉珉”,这个名字发声的过程,就是超凡脱俗的,里面有让她骄傲的东西,只要默念一遍这个名字,那些柴米油盐的事儿就停了,那些俗不可耐的声音就止了,她就觉得好像飞到了天上。但是,她自己不能叫这个名字,她只能叫“二子”,这是做娘的对二子的礼数,在观山村,谁都得尊崇这个礼数。
       所以,她喜欢春燕叫二子“穆汉珉”,“穆汉珉”,这里有春燕作为一个女人的妇道呢!春燕还小,但是她已经懂得什么是妇道。女人自古就得拜着、宠着男人,这是女人的礼数,只有阴依附着阳,崇拜着阳,这个世界才正,否则就歪了,女人要是把男人看得比自己尊贵,那这个女人就正了。就像狼山上的松树,背着风长只能长歪,向着风长就正了一样。当然,荷叶也知道,春燕这丫头,心眼细,她是在笼络二子呢,还是真的宠二子呢?荷叶也拿捏不住。
       吃完早饭,二子和春燕出门。屠苏也跟着他们出门,屠苏是二子养的狗,为什么叫屠苏呢?那个时候,二子刚刚开始读“三(字经)”、“百(家诗)”、“千”(字文),并不识多少字,却对字有盲目崇拜,观山村人,都是崇拜字的,他们都知道,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会被风吹走,但是,写在纸上的字儿却是铁板钉钉,就有了永恒的味道,字里面那些偏僻的、平常说话用不到的则近乎神圣,让人景仰,里面蕴藏着只有读书人才能解得开说得清的道理,荷叶对“穆汉珉”三个字的喜欢来自这种意识,二子也不例外,刚刚开蒙差不多读完了《三字经》的二子绞尽脑汁,要给他的小狗取个名,这让他费了大心思,最后他从王安石的《元日》里选了“屠苏”两个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人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二子喜欢这首诗,他能在这首诗里找到观山村的日常,找到自己的记忆,但是,他又是挑剔的,他在文字里要找的不仅仅是日常,他还要观山村的生活里没有的东西。这首诗,他反复掂量,最喜欢“屠苏”二字,刚刚好,超离了他小小的经验世界,又没有离开他的理解范围。荷叶和春燕都很崇敬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从王安石那样的大诗人的“诗”里来的就很好,二子说,“屠苏”是一种酒,是一种能避邪的酒,二子解释了,可荷叶和春燕并不能把这来自古代诗歌的深奥发音和任何一种有形的酒联系起来,这个名字很神。
       屠苏是怎么从小崽养成了庞然大物的呢?开初二子能把屠苏一把抱在怀里,后来,二子三四岁时候,力气还没见长,屠苏的力气却大到能拖着二子跑了,二子四五岁的时候,个儿还没拔高呢,屠苏已经高到二子的头顶上了,但是二子八岁了又终于比屠苏高出一头,荷叶说,他们是赛着长的兄弟,不过屠苏对二子是忠诚不二的,这种忠诚和二子的身高无关,甚至和二子对它的好坏无关,对于屠苏来说,二子是主人,只要
       是它的主人,这个名分就足够让它忠诚到底了,屠苏是重主仆名分的。
       二子当然对它好,无论到哪儿都带着它,以前是他保护屠苏,不让别的小孩碰它、逗它,屠苏小的时候傻,尽让人逗,后来是屠苏保护二子,只要屠苏跟着二子,别的小孩就要让着二子几分。
       对屠苏最嫉妒的是春燕,春燕照顾二子,但是,二子却把春燕的好回报到屠苏身上了,春燕舍不得自己吃的东西,中午送到私塾给二子吃,二子分一半给屠苏,春燕气得一双杏眼直瞪屠苏。其实春燕对屠苏也好着呢,屠苏是二子的心头肉春燕哪里会怠慢呢?几乎都是春燕在喂食呢,可是这屠苏尽管吃喝都赖春燕,完了还是只认二子一个。春燕和二子打闹,春燕拿剪刀假意戳二子的屁股,二子有腔有调地叫疼,屠苏便对着她龇牙,嗓子里还呼噜噜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开始春燕没在意,继续和二子闹,直到屠苏靠近了她,对她“哇”了一声,春燕才看清了,屠苏肩头的毛耸了起来,眼睛正瞪着她呢!屠苏护二子。
       3
       村外的路认得他们,在厚厚的积雪下面,跟着他们两个,一步也不差。不会让他们踩到沟里,也不会让他们被什么绊着。雪盖着地,严丝合缝,看不见庄稼,也看不见沟渠,可是,哪里是麦子,哪里是韭菜,哪里是歇冬的稻茬,甚至哪里有块石头,哪里又有一根树桩,他们都一清二楚。他们不用花什么心思,他们和地上的一切,植物也好,生灵也好,都是知根知底的。
       那些树也认得他们,晨光撒在树梢上,一些射穿了上面的积雪和冰凌,从树枝的间隙漏下来,一些则被积雪和冰凌反射回去。那些反射了晨曦的枝桠闪闪发亮,在微微的冷中显得非常精神。大地上,除了这些树,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是冬藏的季节,那些小生灵都隐藏起来了,要么在暖和的地洞里冬眠,要么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蛰伏,不过,仔细地观察,地上还是有踪迹的,有的时候是稍远处一溜小小的足印,有的时候是雪线下一个细细的气孔。
       二子和春燕一路走过来,地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足印,上面又有一行小的足印绕着穿来穿去,那是屠苏的足印,屠苏很兴奋,在二子和春燕的边上撒欢,把二子和春燕的足印弄乱了。
       二子和春燕要去看吴先生。吴先生是谁呢?他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是二子的老师。他不住村里,住在村南的紫琅山下。
       观山村南共有紫琅山、马鞍山、黄泥山、剑山、军山等五山,其中紫琅山最高,最有气势,马鞍山最秀,探身入江。二子喜欢山水,平日放学,如果时间尚早,就会央求春燕和他一起登山,在半山腰里的望江亭坐着,二子看着远处的帆影一坐就会坐到日头落了江,小鸟归了林。
       春燕陪着二子,把笔墨纸砚铺在石桌上,看二子凝神,有的时候觉得这个学上得很累,读书是很耗神的,有的时候又觉得二子望着远处发呆,不全是为吴先生布置的功课,好像二子有很多其他的心思似的。这个时候,春燕就自卑起来,她不识字,不知道二子心里想什么。
       紫琅山南麓疏缓开阔,北麓则陡峭幽静,吴先生的语梅楼就在北麓,靠着海月岩和寒玉泉,门前对着一片松林,海月岩是一块孤兀的巨石,有三四丈高,仿佛天外飞来,向着东北的方向斜站着,也不知它到底这样站了多久,它头顶上的松树已经很老了,老到它的身体随着风的形状弯了下来,一点也不像年轻的松树,总是高高地昂着头。石下是清石溪,这溪流发端于右侧的寒玉泉,寒玉泉很有些特别,它并不是单独的一个泉眼,而是沿着清石溪,大概一百步的样子,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小泉眼,泉眼长年冒着细细的水泡,冬天的泉水是温热的,夏天的泉水是清凉的。但是山脚并没有梅花,为什么叫语梅楼呢?二子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不过,吴先生喜欢梅花,二子却是知道的。吴先生书堂壁上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是“杯浮梅蕊”,下联是“诗凝雪花”。
       吴先生说好今天在家,二子是吴先生最喜欢的学生,每年是单独来拜年的,一般学生吴先生不留饭,二子来,吴先生要单独留饭。进门的时候,二子看见吴先生大门上的对联:茶鼓喧晴饧箫吹暖;花魂梦蝶树影藏莺。横批是“岁岁新岁”。先生一手颜体,风骨高正,写成对联贴在门上,感觉喜气中有凛然的高洁。
       进到门里,二子给孔圣先师像、祖宗牌位各行三叩首礼,又给先生也行了礼,春燕把荷叶娘准备的各式拜年礼从篮子里一拿出,看到里面有荷叶娘手绣的暖手炉布套,心里不禁格登一下。荷叶娘去年霜降之后就开始绣一只手炉布套,但是,冬至天冷了家里开始用暖手炉,荷叶娘绣着的那只布套却没见拿出来用,春燕有一次给二子填暖手炉,还问过荷叶娘那只暖手炉套子的事情,荷叶娘没搭理春燕,原来不是给二子绣的,是给吴先生的呢。
       二子想着先生门前的对联,问道:“先生,岁岁新岁,那旧岁去了,哪里?新岁又从何而来?”
       吴先生略略思忖道:“新岁来自旧岁,又没入旧岁,旧岁出于新岁,又还于新岁,新旧交替循环,谓之无穷,万物更生往复,谓之无限,无穷乃是天地的大义,无限正是宇宙的精髓。”
       二子道:“岁时如同太阳,落下去又能升起来;人却像花草,秋落尘泥来春便不能重生。生灵常老常衰,天地却常青常盛,岂不是生灵可怜而天地无情吗?”
       吴先生知道二子究问起学问道理来是不到穷途不回头的,便摸摸二子的头说:“万物法天地而更生往复无限,生灵居天得地却侵夺万物,不以天地为法,故不能持久,此生灵之可悲也。”
       “先生常教我们以人伦道理,难道这人伦道理却不合天地之法吗?”
       “人伦致于功利也止于功利:行‘孝’让你的父母老有所养、行‘义’让你的朋友情有所托、尽‘忠’令国安家泰,‘格物致知’令物有所用,这些是你行人伦的‘功’;你来自你的父母,受恩惠于你的朋友,得庇于你的国家,依托外屋而生存,这些是你行人伦的‘利’;人伦止于事功,故而有限。但是,天地悠游于伦常之外,飘忽于万物之上,故能不守伦常而生无限。”
       “那么天地所遵守的法又是什么呢?”二子迫切地想知道天地的道理。
       “当我们究问到天地的道理,我们就进入学问的高境界了,所谓学问的高低,也就在此。常人只是究问到人的道理,而天地的道理却丝毫也没有触及,何谓天地的道理?一个字:仁。天地以雨水滋润万物而不论万物的功利,以阳光普照生灵而不论生灵的善恶,何也?守‘仁’而已,天地恒常于‘仁’,固然能超然万物和生灵之上。万物依‘仁’施惠于生灵却不能恒常于仁,故要更生往复不能静止;生灵逆‘仁’而行以占有为乐,饱足为安,故要生生灭灭不能恒常。”
       “吴先生,你试试,看看这个,合适吗?”春燕不喜欢听他们谈什么学问,她把暖手炉套子套在吴先生的暖手炉上,端给吴先生看。
       吴先生接过手炉,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刺绣,三朵荷花、一大片荷叶,构成了花团锦簇的喜气:“春燕,你的针线是越来越好了!看男要看写字,看女要看女红。”说着,他又转向汉珉,“看这针法,汉珉有福气啊。”
       春燕脸红了说:“不全是我绣的呢!荷花是荷叶娘亲手绣的。”春燕在家的时候,喜欢汉珉把她当媳妇儿,哪怕是使唤她,她也是高兴的,不过,在外人面前,却是害羞的,竭力遮掩的。
       吃了便饭,看还有一阵子,春燕说,不如我们去马鞍山看雪吧,那里梅花也全开了哪!
       三人出了门,一路往山上走,屠苏在前面引路,二子随着吴先生,春燕又随着二子。台阶上有雪积着,吴先生走得很仔细,路过骆宾王墓,吴先生停下脚来,不禁慨叹,骆是“初唐四杰”之一的著名诗人,曾随扬州刺史徐敬业起兵反对武则天,兵败后流亡通州,最后就安息在紫琅山下,一会儿到了紫琅山南坡的万松岭,这里有望江亭,南面江水浩浩荡荡地流过,极目之处是江南的福山虞山,隐隐约约地藏在水中,隐约可见,西面是马鞍山西坡的“梅林春晓”,是一座具有江南园林风味的建筑群。院内曲径连接七个亭阁,依山势起伏联成一体,造型别致,花木满园,早春时节,暗香浮动,乃赏梅佳处。
       三个人一路走去,不觉也没在那暗香中了。
       远远地,就听吴先生吟道:山上梅花山下魂,二子接口道:江北寒风江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