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护士罗婷的敏感锁链
作者:余岱宗
《收获》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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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罗婷对我的管理越来越严格,也越来越有效。
我一打喷嚏,罗婷就命令我服用维C银翘片。她的理由非常简单,如果我感冒,就可能将病毒或细菌传染给女儿;假如女儿被传染了,那么,通常情况而言,女儿可能患轻度感冒;要是再不小心,就可能得上呼吸道感染;若染上呼吸道感染,将直接威胁到肺部;小孩得了肺炎,一般要住院的;住院也就罢了,可怕的是即使住了院,遇上医道不精的医生,不见得能马上分清上呼吸道感染与脑膜炎的症状的。
因此,罗婷常常强调,单单是上呼吸道感染(俗称感冒),就有可能发生以下并发症:第一、中耳炎,如果高烧不退超过三天以上的,耳朵痛,幼儿烦躁,搔抓耳朵的,很可能是中耳炎;第二、鼻窦炎,流鼻涕超过十天没有改善迹象,且黄绿色的浓稠鼻涕伴随咳嗽,严重鼻塞,头痛,极可能是鼻窦炎;第三、肺炎,高烧不退且咳嗽加剧,呼吸急促,食欲减退的,一般来说已经得了肺炎,这说明病得已经非常严重了;第四、脑膜炎,如果小孩颈部僵硬,剧烈头痛,呕吐,怕光,持续高烧,意识不清,多半是得了脑膜炎。
请注意,有时小孩脑膜炎症状并不明显,很容易与上呼吸道感染混淆。如果耽误了治疗时间,可能发生致命危险。
再者,医生怀疑小孩得了脑膜炎,马上就要做腰抽——那是用一根长长的针,在无麻醉状态下,从小孩的腰插入,抽取脑脊液。不要说孩子,就是成年人,那也极度痛苦的。罗婷告诉我,有的小孩因为不配合医生,或是医生不熟练,腰抽不是插一针就解决问题的。前天就有一个三岁的女孩子,模样长得就像我们的宝贝,哭着闹着,医生插了六针才算把她的脑脊液抽出来。那个小孩开始的时候不肯让医生动手,哭着从手术台上站了起来。后来,动手术的医生招呼来另外六个医生和护士,死死将那小孩按住,那女孩子哭得歇斯底里,总算是把脑脊液抽了出来。以至于那女孩的父亲,一个高个子男人在手术室外,听到女儿的哭声,都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罗婷说到这里,不想吃药的我已经受不了了,我身体也仿佛感觉到某种钻心的痛,于是马上道:“我吃药,我吃药,马上吃维C银翘片。”
“就是嘛,吃点药,感冒很快就好了,不是吗?你健康了,才能确保我们大家都健康。对吗?你一个副教授,这点道理该懂吧?”
现在,我只要稍微有了点感冒症状,马上产生强烈的负罪感。当这种负罪感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衣服以及我的整个身体布满了各种致病菌,如志贺菌、沙门菌、肺炎链球菌、厌氧链球菌、溶血性链球菌、葡萄球菌、大肠杆菌、幽门螺旋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革兰氏阴性杆菌、克雷白杆菌、绿脓杆菌、真菌、嗜肺性军团菌——这些菌是干什么的我一概不知道,但是经过罗婷的反复教导,这些菌的名字我也耳熟能详了。
还有病毒,巨细胞病毒、淋巴细胞病毒、乳头状瘤病毒、EB病毒、8型疱疹病毒、痘病毒、流感病毒等等病毒粒子正试图袭击我的躯体。
三岁的女儿在罗婷的教育熏陶下,只要我一打喷嚏,就道:“妈妈,爸爸打喷嚏了,他会传染我。”
母亲马上回应道:“宝贝,快离爸爸远点。”
所以,一发生感冒,或有点感冒症状,我就像被人无缘无故地当街刮一耳刮子,沮丧中夹杂着对自我没有防护能力的痛恨。
有次从市郊的大学城上完课回城,开校车的师傅有心让所有坐他车的教师通通患上感冒,冷气开得痛快淋漓。在车里,我一口气打了十来个喷嚏,鼻子马上塞了。
我打电话给罗婷,说我感冒了,准备返回大学城,到学校招待所住两三天,等感冒好了再回家。罗婷非常坚决地说:“不行!”原因是招待所通常不干净,有可能出现比感冒更大的问题。
罗婷和我度蜜月的时候,我就发现她对宾馆的房间十分戒备。盥洗室里的浴巾她不愿意用,担心宾馆的所谓高温消毒不到位。夜里,睡到床上,她同样一丝不苟地穿好整套睡衣,扣紧领口。她还怀疑床单或被褥不干净。我说:“这是四星级宾馆,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她反驳,“住四星级宾馆的人都没病吗?”弄得我蜜月期间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开。后来,见我郁闷,新娘罗婷就羞答答地跟我讲起了医学道理——原来,不但是宾馆,就是坐一趟长途巴士,如果女性穿的是短裙,都有可能感染上霉菌性阴道炎——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医院里确实有这样的病例。总之,公共场合的一些设施,如公共汽车上的坐垫,宾馆里的抽水马桶和浴盆、床铺等等,都有可能隐藏着大量的霉菌,接触后可引发霉菌性阴道炎。阴道内的霉菌完全可能传染给性伴侣。当霉菌寄生于男性生殖道时,由于男性生殖道较为干燥,也没有霉菌喜爱的酸性环境,因此并不会产生明显的霉菌感染症状,但男性体内的霉菌孢子可以再次传染给女性,造成性交引起的直接传染,如此循环往复,导致女性霉菌性阴道炎反复发作。那么,如何解除警报呢?答案就是同时治疗,如果你感染上了霉菌性阴道炎,需要治疗的不仅是你,还有你的性伴侣。双方同治才会有预期的疗效。
反正护士罗婷在蜜月旅行期间以严谨的医学道理瓦解了我的任何一点冲动。但我感激她,因为如果不是和这位护士新娘结婚并一起旅游,我的生殖器说不定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感染上霉菌了,发臭,或皮肤上长出带各种希奇古怪花纹图案的斑点。
天哪,霉菌进入生殖器,在里头安营扎寨,其乐融融,这多可怕呀。好在上帝佑我,让我讨了个如花似玉的护士当老婆,不但让她陪着我高高兴兴地去看秦始皇的兵马俑,而且让我觉得处处都生活在安全的环境中,让那些隐蔽、贪婪的霉菌没有空子可钻。
哎,为了双方的安全,我在蜜月旅行期间,只能躲在卫生间里,借洗澡的当儿自个儿把问题全解决了。
反正招待所她是不允许我住了,我只好回家。一进家门,护士罗婷如马夫勒马嘴般拿口罩将我“保护”起来。
后来,一旦我患上感冒,我就自觉地取出口罩将口腔和鼻孔遮严。使用规定的碗筷,在规定的地点(多半在我的书房)一个人单独用餐。患感冒期间,护士罗婷还不时对准备亲近我的女儿发出警告,她对女儿道:“宝贝,爸爸在书房,你千万不要进去,书房里都是病菌。”患感冒的时间里,我就睡在书房的单人床上。我觉得自己像热带雨林中每片叶子都带着毒液的一株植物,人类要对我充满警惕才不会被我伤害。
为不被当成异类看待,我坚持每天服用维生素C,以抵御感冒病毒对我肌体的入侵。当然,我还定期登山,提高免疫力,正面出击,以积极的姿态避免自己成为“非人”。
本来,与护士罗婷结为夫妻,大家都说我好眼光,不单是夸罗婷人长得高挑,脸蛋的线条清晰却不乏妩媚,更主要的原因是大家都认为我懂得挑护士做老婆,以后要有什么大病小灾的,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其实这种想法大错特错,娶护士当老婆,事实上你要花不少时间照顾她而不是相反,护士是那种在医院里照顾病人,回家后你要照顾她的人。
与罗婷护士结婚后,我的生活不是越来越惬意,更不是越来越轻松,而是时时处于紧张之中。而这种紧张,在护士罗婷看来,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事实上,她本人就是如此“严谨”的女人。恋爱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她刚刚从护士学校到医院实习的当儿,每次给患者挂瓶,她都要问姓名达到七次或八次,有次竟然问了十次。
大概的情形是这样的:罗婷把瓶挂上之前,问:“郑炳辉?”患者说“是的”。找血管的时候她又问了一句“郑炳辉”,患者答:“我是郑炳辉。”找到血管把针插进后她又问:“郑炳辉吗?”郑炳辉再次回答:“是的,我是郑炳辉。”接着罗婷将胶布贴好,站立身子后又仰着头对瓶子上贴着的用药签子念道:“郑炳辉。”郑炳辉已经不答应她了。她调整输液管子,将输液的速度调到不快也不慢的状态,又问:“是郑炳辉吗?”郑炳辉白了她一眼,她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她整个心都在担忧把瓶挂错了——如果这样,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她再次问道:“你是郑炳辉吗?”郑炳辉苦笑了一下,反问护士罗婷:“我不是郑炳辉是谁?这医院里还有一个叫郑炳辉的吗?”罗婷没有丝毫难为情,她觉得她多问几句是为了对患者负责,所以她轻声道:“好,你是郑炳辉。”当她推着工作台出了病房,又马上返回,问:“郑炳辉是你哦?”郑炳辉这下子笑了,用福州话对同病室的人说:“这个护士依妹有点神经病。”病人们于是都冲着小护士罗婷哄笑了起来,实习护士罗婷这才难为情,羞红了脸,一路小跑出了病室。
如今罗婷已经是步态袅袅的少妇了,虽然她还是那么固执,但她不会再为她的固执而羞红了脸。就好像我们现在过性生活,我单单沐浴是不够的,她一定要交代我将包皮翻起,用温水不断冲洗(约十分钟),绝不允许包皮垢伺机侵入她的领地。
“你那一片片白色油糕状东西,就是包皮垢。这东西有一股特异的腥味是不是?低等动物就是用这来引诱异性的。但是,人类在性活动中嗅觉的作用已退到很次的位置,所以,包皮垢只是人退化残遗的腺体分泌物。你洗澡时不把包皮垢洗掉,积存下来,很容易引起细菌繁殖,导致龟头发炎。包皮垢也是诱发阴茎癌和女性子宫颈癌的因素。保持阴茎清洁,清洗龟头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你这样包皮过长的人。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到我医院,动个小手术,你就省去了这多少麻烦事情。”罗婷在卫生间里,一边看我用细细的水流冲洗关键处,一边像带实习医生的主任医生一般,有条不紊地传播她的“常识”。
我把她赶了出去,同时吼道:“你知道,多少男人做了包皮环切术后觉得自己像被阉割了?我也看过报道,说动这样的手术要慎重。”
她马上关上卫生间的门,隔着门缝道:“说话小声点好不好,女儿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在吵架。”
记得有一次,我兴致极高,要她马上进入状态,她又嚷嚷着要洗呀要切呀之类的话,我一下扫了兴,说以后再也不跟她做夫妻间的事儿了。
她却以无比理智的态度告诉我不性交那也是不行的。她说,实验证明精液中有一种抗菌物质——精液胞浆素,它能杀灭葡萄球菌、链球菌、肺炎球菌等致病菌,可以帮助女性生殖器免遭微生物的侵袭。长期没有性生活的女性,更容易患阴道炎、子宫内膜炎、输卵管炎等病症。雌激素能够使女性保持良好的血液循环系统的结构和功能,性生活有规律的女性,雌激素水平比偶尔做爱的女性要高得多,从而使卵巢的生理功能加强,月经正常,还可推迟更年期。而且,每一次性爱都会使阴道分泌物增加,防止阴道粘膜干燥。女性在三十五岁左右,骨骼开始疏松,性爱还能调节胆固醇,保持骨骼的密度,减缓骨质疏松。使整个人看上去步态轻盈,身体的灵活性也强。
“那我成了你的补药了?”我愤怒道。
“是呀,夫妻本来不就是互补的吗?我们都是对方的补药。健康适度的性生活,也能让男性的睾丸酮分泌量增多,肌肉更发达,体重增加,提高骨髓造血功能,减少体内脂肪的积存。这双赢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呢?这点道理你应该懂得。”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对我正色道。
其实,我最欣赏罗婷护士这种表情,她一愤怒,就更显柔媚,不,应该说她一生气,脸色就更显红润,而且她的表情中会因为发火而喷发出一种炽热的欲望火焰。这种火焰让我炫目,更让我意志瘫痪,所以,罗婷一开口,一大声“说道理”,我就缴械了。
事实上,经过护士罗婷的“改造”,我已经在生活中非常自觉,不,应该说相当自如地使用百分之七十五的乙醇(即医用酒精)进行日常性的清洁工作。
在我们家的冰箱上方,准备着一个不锈钢杯子,里头常年储备着酒精棉球。我总是定期地用这些酒精棉球清洁电脑键盘、鼠标,白色键盘上的每一个键总是让我擦得光洁如新,电话、遥控器和女儿的各类玩具,每一个星期也都要经历一次药用酒精的洗礼。每次消毒完毕,我总是笑眯眯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心想,这下她该满意了吧。
护士罗婷视察以后,先是笑了笑,又蹙了蹙眉头,道:“其实,家里最需要经常消毒的不是电话机,是坐便器的垫圈内侧,那里最脏。”
罗婷这样要求我,我并不生气。我太了解她了,她的确非常重视坐便器的卫生情况。有一次,我的一群狐朋狗友和罗婷单位的几个朋友在家里聚会。家里四处都挥洒着罗婷的殷勤和能干,她在厨房里洗菜炒菜,饭厅里端盘递碟,笑脸盈盈,春风荡漾。她穿着高领毛衣,鹅黄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曲线,当然她显然早已意识到穿这样的衣服,又系着白底碎花围裙,对于男性宾客来说,是容易赢得好感的。
我偷空注意了一下,她邀请来的一位朋友,年轻的肾脏移植专家董小康医生这时候正在厨房里表演他的拿手好戏,将猪腰子与海蛰皮一块儿爆炒,他管这菜叫“双脆”。你瞧瞧护士罗婷那兴致,好像给外科医生帮厨比过性生活还快乐。绯红的脸色,意味无限的嗔怪模样——她与男人调情,喜欢打一下男人的胳膊,或捏一下男人的手臂。
有时候,我喜欢我老婆与别的男人调调情,与她调情的男人在我看来大概也算是一种补药吧(人参含片之类)。当然,当我窥视到别人对我老婆的欲望的时候,除了妒意,更会激发我的欲望。况且,能让我老婆在那一天的时光里有所恍惚,有所遐思,甚至在她一个独处的时候会莞尔一笑——显然,与别的男人调情,能让她暂时回到少女怀春期——我也觉得这一天的忙碌值得。
但无论她如何进补,觥筹交错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洗碗,也不是洗漱,而是冲进客卫,套上橡胶手套,将消毒药水倒入喷雾器内,对准马桶,喷射,开始作业。
她给马桶洗刷,消毒,在一些细节处她甚至动用了废牙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认真清洗。
她流汗,一绺发丝搭拉下来,她只能用胳膊捋一捋,接着又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她的身体在马桶面前倔强地弯曲着。同时,由于用力过猛,她的乳房左右甩动着,模样健美可人。
终于,半个小时后,她的身体直立之际,一
个放射出弧线型光芒的客卫马桶如少女的脸蛋那般俏丽夺目。
罗婷对于清洁工作是如此陶醉,望着她那婀娜有致的标准护士背影,我不能不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滑稽:她那么在意细菌和病毒,她的工作环境恰恰是医院。再者,她当时完全有条件嫁给外科医生什么的,这样她可能会更有安全感。而我呢,是一个对于细菌与病毒束手无策的家伙。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嫁给一个高明的医生,她在心理上肯定会更觉得塌实些,至少有人能跟她交流如何对付细菌或病毒的高招,而不会觉得单枪匹马地与各类病菌和病毒斗争的孤单。
我与护士罗婷的婚姻生活就是如此紧张,紧张的男人容易犯错误,特别是当我遇上一个绝对不会与我谈病菌或病毒的女人的时候。
当然,我不是说遇上这样的女人我就可能与之发生性关系,事实上,那天夜晚我与鹿女士的偶遇完全是由于后来我和她有了深入的性接触才会让人觉得这次邂逅充满戏剧性。相反,在正常的情况下,我们更可能含蓄(允许带点调情的意味)地互致问候,顶多在某家咖啡厅里相互打听各自孩子的状况之后用断断续续、言不及义的话语说些往事或旧人,或是以略带哀怨的神情有限度地倾诉各自婚姻生活中的遗憾和孤独。
总之,我和鹿女士有一万个理由在邂逅之后不性交,但我们最终还是性交了。后来我想,这都怪那该死的圆珠笔和她的黑色丝袜,这些东西让我彻底地忘记了细菌和病毒,并让我和鹿女士在罗婷的睡榻上随意使用对方的身体。
那是仲秋的一天晚上,那天晚上罗婷在医院里值班,女儿到外婆家吃饭过夜,而我呢,自顾自地吃了饭,就出门到书店逛逛。
秋雨书店是我经常光顾的书店。要知道,我除了逛逛书店,没别的爱好。这家书店周一晚上这个时间里顾客不多,可以说有点冷清。我呢,站在书架前翻阅一本关于偏执狂的心理学书籍。我正读得入迷,突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女人故意咳嗽的声音,接着,我感觉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我回过头,竟然是她。她叫鹿杏,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学。当时她同时爱上了我和我们的导师,她的年龄比我大两岁。
她先开了口,问:“看书呀?”她的笑脸让人毫无戒备,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盈,有些女人年龄无论如何增长,声音总是甜美得像少女。
“什么时候到福州,不通知我?”我也笑笑。
“不通知你,不也碰上你了嘛。”她调皮地笑了笑。五年前她调到北京的一所二流大学担任教授,如今已是具有影响力的少壮派女教授,年轻的女博导。
去年在苏州的一个会议上我们见了次面,那时她正忙着与各类学术权威打交道,在权威面前她显得天真而且活泼,甚至时常发嗲。在那次学术会议期间,她几乎把我忽略了。当时我觉得她太势利了,好像和我这个不知名的副教授谈谈话就有可能导致她掉价。但我一见了她的面,就原谅了她。现在她不是正和我谈话吗?她大胆而专注地看着我的脸,像是在检查某件失而复得的古玩儿。
她告诉我是本市的一所大学请她回家乡讲学,晚上吃了饭,无事,出来走动走动,就上这书店来了,以前在这座城市工作的时候,她是经常光顾这家书店的。
我和她在书店里进行了简短的谈话,她一直笑着,好像在听着我的话,又好像是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我的面孔和身体上。我隐约地感觉到她的目光徘徊在我身体之时的那种傲慢,那种带点淫乱的傲慢,她的眼神带点侵略性,似乎有点希望我能主动为她提供某种意外消遣。
我历来有些怕她。
我了解她这个人,当时,她和我在南京读研究生,她和我以及我们的导师同时保持暧昧关系的时候,她能和导师上床,但绝对和我只止于接吻(当时她拒绝我进一步的性要求约七次)。她有原则,该保持理性的时候绝对不容许你再进一步。
我于是收回自己的目光,用对待老朋友的温和微笑告诉她我最近刚刚拜读她批评某一当红男作家的评论文章,很有锋芒。
她以少女向少男告状的神情道:“这个人不正经,我就是要敲他一下。有次开他的作品研讨会,他请我去开会,夜里喝醉了酒跑到我的房间,不三不四的,哼,治他一下他才老实。”
我吃了一惊,她如此突兀地告诉我如此情节,是以为我早已经听到了某些传青,她需要表态,还是将话题兜到男女之事上,以表达对其他男人的厌恶的方式来唤起我对她的性魅力的充分注意。我无法破译,本来我在这个女人面前就有点不知所措。
正当我发愣的时候,鹿杏博导再次用赤裸裸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突然小声叫道:“你等等,哎呀,你怎么都有白头发了,我替你瞧瞧。”
她用手指头就把我的白发拽了过来,我是想躲也躲不开。要知道,她与我有暧昧关系那阵子她就是处处占上风,凡事都是她主动。看来,她的脾气没有多大改变。
她凑到我的面前,与其说是要考证我有几根白发,不如说是她让她的身体靠近我,她的气息也随之掠过我的鼻孔。她显然涂了点味道非常含蓄的香水。这点与以前的鹿杏不同,难道如今女教授也时髦涂点香水之类?
接着她与我聊些什么,我已经糊涂了,不太听得进去。随后她说她以后要与我联系,身上没有带名片,就向店员要张便条,在纸上写下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她说我若到北京,可以去找她。我听了,略有点感动。写字的时候她用手指将短发拢到耳后,她的颈脖处还是那样白皙光泽,当时我把这个地方称为“妙处”。
她把字条递给我,我们好像要马上告别了。
她的脸上竞泛起红晕,说:“你以前给我买的笔,我现在还没有用完。你看。”她把手上的圆珠笔在我眼前晃了晃。
天哪,真是奇迹。我定睛一看,她真还在使用那种牌子的圆珠笔。那时候我狂热地追求她,发现她非常喜欢使用一种进口的圆珠笔,这种圆珠笔伸缩自如,出水不涩不堵,我一口气给她买了十打,花去了近千元人民币,是呀,如此多的圆珠笔够她用十年以上。当时我试图用小礼物的庞大数量打动她的芳心,那时候的她一定觉得我这种方法笨极了。
现在她提醒我这个细节,无疑迅速创造了某种感伤的怀旧氛围。
我的心在我们俩步出书店的时候颤动了一下。
我问她:“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去陋室小坐片刻。”
她笑了,活跃起来,“好呀,我去参观,噢,不,拜访拜访。”
我并没有透露这个夜晚是我一人独处。至于她,说“参观”才是真话。我猜想她是有兴趣通过“参观”考察一下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旧恋人碰到一起,难免互相打量,比较各自的形象和各自的生活环境。她绝对是不带丝毫猥亵的想法去“参观”我家的。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前女友鹿杏教授踏着月色,很快散步到了我家。
鹿教授在我家里四处瞧了瞧,在我和罗婷的结婚照前停留片刻。
问:“听说你太太在医院工作?”
答:“是位护士。”
她笑了笑,“怎么了,值夜班去了?”
我给她倒上茶水,道:“是的,她的工作特
别忙。小孩也在外婆家。”
她神态好像一下放松了许多,不,变得有点放肆了。
她坐在沙发上,将脚放入拖鞋,又退出,如此反复,眼睛扫描着我居室的四周。
我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彼此的目光并没带有任何挑逗意味的交流。但我注意她穿着裙子。天气已经转冷了,她还穿着黑色的裙子。
我和她聊着学术上的事情,真的,我们大概花一节课的时间聊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女性主义问题。在讨论学术问题的当儿,她纠正了我的几个错误,指出了我的三处学术硬伤,而我呢,还注意到她的黑裙子里头依旧套着她历来喜爱的黑色长袜。
我要为她续茶,她笑着说不用啦,还是她帮我倒水吧。
她起身,用小女生跳格子游戏的轻快脚步到饮水机前倒开水。
她半蹲的姿态让她身体的曲线勾勒出一个丰满的轮廓,就像她的学术观点那样咄咄逼人。
她替我端上茶的时候,黑裙子轻拂我腿,裹着黑色长袜的腿紧紧抵住我的膝盖。
她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仿佛听到客厅的空气中一个矫柔的声音,大意是:“我们都不是小孩了,你以前不是想要吗?现在就给你。”
她把我的手拉了过来,道:“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做学问做人都要放开来才会长进。”
她揶揄着,像八爪鱼那样将我吸入她的身体内。而我,好像听从神圣的学术召唤,带着对年轻女权威的崇拜,相信身体的零距离将是吸收学术资源的最佳捷径。
我们没有多少过渡就开始吻了起来。大概女学者都特别聪明而且讲究效率,动作干脆、准确却不乏细腻。
鹿教授是神奇的,她的吻让我全身松懈。
与罗婷做爱,我们是不接吻的,因为她认定我患了轻度牙龈炎的口腔非常不卫生。鹿博导一上来就将湿漉漉的舌尖伸入我的口腔内部四处探索,这样的信任让我感动,几乎和性欲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报恩似地回应,她也更兴奋了起来。罗婷每次都要求我全身用舒肤佳沐浴液清洗躯干四肢以及下体,每次做爱时分嗅到的尽是沐浴液的化学气味。而鹿博导则让我嗅到了人的体味,原汁原味的体味,鹿博导身体上散发着类似草莓酸奶的气味,而且是带着体温的酸奶气味。更让我诧异的是,鹿博导表现得亢奋异常,未要求我采取任何防护措施,颇有肝胆相照、奋不顾身的意味。但我毕竟是护士罗婷教育了这么多年的人,所以,即使在鹿博导如汹涌澎湃的潮水将我淹没的时候,我仍记得空出左手,拉开床头柜,撕开一帖安全套,在百忙之中套好套子,再投入让我百感交集的游戏之中。
鹿教授走之前,洗了个简单的澡。告别的时候,她说她十一月份要去丽江开一个小型的学术研讨会,她问我要不要参加,如果我想去,她叫主办方给我寄邀请函。她还说参加这次会议的有权威学者和权威学术刊物的编辑,去了就能跟他们多接触多交流。
我知道参加此类会议的好处,也知道去了以后还能听到鹿博导的精彩发言,所以没有丝毫踌躇,我就答应了。她拉了拉我的手,说:“到了丽江,我们可以一起逛逛街,看看风景。我也是第一次去的。”她好像懂得我需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一眼就将我看穿的神色让我内心里有了羞愧。我心里有了反抗的念头,想,不就是个破博导,我才不到丽江去看你跟那些老头权威如何周旋呢!
但我表面上依然是那样深情款款,像个体贴的老情人,或者更像是一个学术助手陪同鹿博导出了小区。
还好,这一进一出的路上都没有撞见什么熟人。到了大街上,我招呼了一辆的士,鹿博导很快就消失在马路的尽头,她明天一早就回北京去了。
我返身进了电梯,马上就盘算着如何搞好这“突发事件”的善后工作。
开门进屋,我冲向卧室,将床上的三件套拆下,放入洗衣机中。还好,家里置备了烘干机,能将床单被套快速烘干。一切都要照原样子,稍微有些变化,护士罗婷都会觉察出来。
两间卫生间的通风设备都打开,客厅和卧室所有门窗也处于对流状态。
要知道,护士罗婷的心比毛发还细。可问题恰恰就出在毛发上。
事实上,我还是低估了罗婷,因为护士罗婷在第二天一踏进家门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家里怎么有股子怪味道,骚骚的,莫名其妙。”
我听了胆战心惊,是不是女博导的体味都是那样特别,经女护士一嗅,就原形毕露了。罗婷不至于这么厉害吧?
过了十分钟,罗婷用低沉的声音叫唤我,“你过来,到浴室里来。”
她手里捏着医用镊子(这东西她通常在浴室里备一把,我始终不知道她准备做何用),她正拿镊子从浴缸里夹出几丝毛发。
“这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更不是女儿的。你说,是谁的?”
我被电击般全身一抖,脸一阵红一阵青,嗫嚅道:“这,这会是谁的,见鬼!”
“是真见鬼了。”罗婷“哼”了一声道,狠狠地瞧了我一眼,但并没有继续“拷问”我。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时候我最好是溜出家门,经过昨天晚上那场邂逅,在我的大脑里难免留下类似“怪味道”的蛛丝马迹,她查起我昨天晚上的行踪,我要是在言语间前后矛盾,或者我万一对于她的提问过于紧张,那也有可能被护士罗婷识出破绽。
我慌忙借口学校开会,溜走了。
我几乎一整天都呆在学校里,中午还和我的研究生做了一次非常深入的学术方面的对话,关于福柯为什么回避使用意识形态这个问题我几乎和我的研究生发生了争吵。但在最后,我顺便拿鹿博导的问题问学生,结果研究生们也出现了三处硬伤,我微笑地谅解了他们的无知。
这样的过程是有必要的,因为如此的学术探讨能让我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另一个取向上。
傍晚,当我再次出现在家里的时候,罗婷双臂在胸前交叉,挺立着,冷笑地看着我,道:“我没有料到你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客厅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我和鹿博导进了大楼的门厅,接着进电梯、又出电梯的画面,我在送她出去的时候,我们在电梯里接了个非常短暂的吻,这成了最有力的证据。
显然,我忽略了的小区安防装置录下了我和鹿博导进入小区和出小区的整个过程。
“我要告物业,他们没有权利出卖我的私生活。”我气得脸都发紫了。
“你也别怨物业,你忘了我的表兄就是派出所的警察,他让物业把录像拷一盘那是法律允许的,对吗?”
我依稀记得罗婷是有个远房亲戚在这附近的派出所当警察。
现在,护士罗婷成了检查官罗婷。
我奇怪,她不是太愤怒,但她的不愤怒却更让我恐惧,因为透过她的眼光,我觉察到,现在我已经不是什么失足丈夫,而是一只脏透了的流浪猫。
罗婷平时对人最刻毒的评价就是:“这人真脏。”
“现在,你说说昨天晚上八点二十五分到九点五十七分,你跟这个女人是不是在卧室里发生了性关系?”她语调真不是威胁的语调,但她平稳的语气里却包含着像注射器的针头那样
锐利的阴沉。
“什么发生性关系?没有那回事。”我耷拉着头否认道。
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安全套,我一看,正是我平时常用的杜蕾斯牌活力装安全套,盒子是淡蓝色的那种。
“去年开始我就叫你用这个,每次用完我都数数还剩几个,我上个星期数的时候,还剩六个,今天只有五个,少了一个,你能解释一下这一个套子用到什么地方了吗?”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只装安全套的盒子,像电影里的检查官在法庭上展示重要的物证一样,“还有,我刚下班回家的时候,遇上楼下的郭小眉夫妇,他们希望晚上十点以后不要开吸尘器,我听了就纳闷,心里想,你昨天晚上十点多了为什么要开吸尘器搞卫生呢?是不是那女人头发太容易脱落了。还有,这被单被套显然是刚洗过了,还带着洗衣水的味道——你每次洗衣服洗衣液都倒得太多了。”
“你先别说,别急着承认。”她伸出左手,手掌心朝着我,像交通警察对司机打出的停止信号,“我要提醒你的是,防范爱滋病,最关键的是关注高危人群,什么是高危人群呢,第一条就是有多个性伴侣。你想,一个女人,她要是放荡,就有可能有多个性伴侣,如果她的丈夫也风流成性,也可能有多个性伴侣。性行为随便的家伙总是物以类聚的,对吗?这样,如果你和性行为开放的女人交往,爱滋病就有可能从很远的地方,用最快的速度从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的身体中传播到你身上。可以说,你现在是潜在的病人了。你知道吗?”
“好呀,我明天就上你医院抽血去,行了吗你?”
“你当然要抽血检查,可是,现在我还想了解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是妓女吗?希望你如实回答,这对我和孩子的健康非常重要,当然也包括你自己的健康。你要知道,避孕套并不能保证你百分之百的安全。”她身体前倾,目光如炬,说话的时候尽量压低声调,表示她更重视事情本身,而不仅仅将这事情看成一个纯粹的道德事件。
“笑话。”我清了清嗓子。是坦白,还是顽抗?我的大脑快速地转动,几乎不到半秒的时间,我就做出了决定。我决定把真相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告诉罗婷护士,否则她肯定没完没了,“她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博士生导师,我以前的女朋友,我们完全是因为非常偶然的原因碰到一起,你知道,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当然,在罗婷循循善诱的目光的启发下,我还说了许多,我甚至向她详细介绍了鹿杏的许多头衔,比如区政协委员,多次被学校评为科研先进工作者,参与211工程,现在是校学术委员会的成员,硕士点带头人,核心刊物编委,获得省部级社科奖一等奖一次,二等奖两次。她的丈夫也是博士生导师,年龄比罗婷大十岁,快五十的人了,平时都呆在实验室,一位研究航天材料的专家,是具有突出贡献的科学家,享受国务院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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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并不是鹿杏告诉我的,而是一次研究生同学聚会的时候,一个喜欢奚落我的旧情敌故意在我面前显摆他对鹿杏以及鹿杏家庭成员的了解时告诉我的。凑巧,现在这些信息我都派上用场了。
罗婷听了我的汇报,冷冷道:“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情别人应该感觉你们都挺风流的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担心这病那病的吗?”我讨软道。
“哼,你是该全面检查检查。”她丢下这句话,就起身收拾东西走了,我估计她是接孩子去了。
但她夜里并未接孩子回家,她应该是在娘家住下了。一整夜,我陷入了迷乱之中,不知接下去的日子该如何做人。
第二天,我到医院检查,当然不是到罗婷工作的那家医院。
结果很快出来了,试纸上仅为一条红线,说明我的血液HIV抗体为阴性。但医生告诉我如果我发生了高危行为三个月内为“空窗期”,这个时期,人体对HIV的感染还没有产生足以被检测到的抗体,所以检查到的结果还不见得准确,三个月以后检查出来的结果才足以让人放心。
我沮丧地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打开电脑,有罗婷发来的邮件,附件上是几篇关于爱滋病的文章,标题都是“爱滋病正从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传播”“一人嫖娼全家得爱滋病无辜孩子受尽折磨”之类。
我叹了口气,躺在床上,觉得没意思极了。不过,也许在“空窗期”过后,我的再次检测报告出来(医生说如果第一次的检查是阴性,过了“空窗期”后再检查,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阳性),她应该不会再以疑似爱滋病患者来对待我了,她那样相信医学,我要是没有得病,此劫大概能过得去吧。
第二天,她终于回家了,我问她女儿为什么不带回来,她说女儿在外婆家,目前还是住在外婆家为好。
我知道她依然把我当成一个危险源。
接下来,她要我回忆那天晚上在这套屋子里的所有细节。先从我和鹿杏进门开始,她问:“你们两个人进来后先走到哪里?”
“我请她在沙发坐下。”
“那沙发的套子要换掉。还好,这是布艺沙发,布套是可以换的。”
“后来呢?”
“我请她喝水?”
“用的哪个茶杯?是专门给客人喝的那套茶杯?”
“是的,具体哪一个茶杯我不记得。”
“那好,就把这套茶杯处理掉。”
“放在锅里高温消毒不就行了吗?那套瓷器质量挺好的。”
“不,扔掉。后来呢?你们进了卧室。两个卫生间都用过吗?”
“主卧。她用了两次主卧的卫生间。”我努力地回忆着,争取以积极配合的姿态过这一关。
“把主卧的马桶换了。”
“这又何必呢?”我尴尬地笑了笑,“医院里头就是死了人,也没有把病床给扔了,消毒一下,再用紫外线灯杀菌不就可以了吗?要不你到医院里借个紫外线杀菌灯回家用用不就行了吗?”
我知道自己如此配合护士罗婷的做法实际上已经非常可笑了,但是,如果你不照着罗婷的思路走,可能引起的冲突将更可怕。
“你们俩用过的床,我还能用吗?”她的眼光,正透过过道,悠悠地抵达主卧内那张长两米宽一米八的原木大床上。
“你打算把床也扔了?”我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要是觉得扔了可惜,你就找个人送掉,反正这张床我是不会再睡在上面了。你和那个脏女人在这床上交配,我再睡在上面,是你,你愿意吗?你们俩在这床上,就像探索频道里头的动物,做了又做,是不是?”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护士罗婷看《DISCOV-ERY》这个节目,一只要得正欢的非洲雄狮,突然骑在母狮背上,伸出巨大的生殖器,两头狮子相互摩挲着,非常野性,我们当时就相视一笑。那天晚上孩子睡觉后,我们也像狮子一样在这张原木大床上很有质量地痛快了一番,料不到她竟也将那画面移植到我和鹿博导身上。
“要不我叫人把这木床用清漆再刷一次,把席梦思扔了……”我还在床铺问题上和她讨价还价,但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事实上,她早已经不是在所谓“卫生问题”上和我纠缠了。
瞬间,黄昏的日光斜斜地穿越淡蓝色的窗帘,原木家具和重蚁木实木地板都泛出温暖的光泽,我突然觉得这种和煦的光正在一寸一寸地离我远去,永远不属于我。
这一时刻,我和护士罗婷,都站在客厅里,都着装整齐,距离三米左右,都不愿将目光投射到对方身体上,但我们在对话着。
“还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我,我知道我就是到温泉澡堂洗一万遍,也是不干净的。要么把我放在一个漂白机器里洗上三天,会干净吗?”我想,还是把话挑明了吧,这样我好做下一步的打算。也可能是我潜意识非常警惕,知道自己已被护士罗婷当成彻头彻尾的脏东西。 她是那么爱干净的人。 “你要滚,就滚吧。”她突然哭了出来,哭得我莫名其妙,刚才她不是同时兼备主审法官的权威和检验科医师的冷峻。怎么了她?她怎么就哭得那样投入,肩膀一耸一耸的,与前一分钟的护士罗婷判若两人。
我是那样肮脏,若是上前安慰她,肯定会被她赶走。
我只能像猫一样溜出了家门。
坐电梯下了楼。
就在电梯关上门的一刹那,我的大脑里出现了可怕的图景:护士罗婷往自己的胳膊注射,不久,她就不省人事。她的医院就出过这样一个乱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医生就这样殉情了。这个爱干净的医院,医生护士要是发现配偶不忠,会不会都给自己来上一针呢?她在家里就配备了一个急救药箱,里头该不会有此类针剂吧?
电梯正从十六层往下走,我注视着电梯里楼层数字的变化,突然想,她若要解决自己,不是还有更方便的方案吗?她可以跳楼呀。
电梯到了六楼的时候我就夺门而出,我冲向消防通道,往十六楼奔去。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我气喘吁吁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她在平静地整理她的衣物。
她并不觉得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有什么奇怪。
我走到她面前,道:“要不我们换一套房子,这套卖了,买一套新的。”
她开口了:“以后你找一个脏女人,就换一套房子,就这么简单,是吗?”
我沉着脸,道:“那你说怎么办,我总该知道要怎么办吧?”
她冷笑道:“你做下的事情,还要问我怎么办,是不是每次跟脏女人睡觉之前,你问我怎么办,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就可以肆无忌惮?”
“我明摆着不是这个意思,你这是强词夺理。”我沮丧地抗议道。
她习惯性地捋了捋长发,向我靠近,手指着阳台道:“是吗?那我告诉你,我请你从阳台跳下去。”
我横了一条心,心想,真死给她看,看她怎么办?
我瞥了她一眼,缓慢走向阳台,接着,一条腿跨过栏杆,很快,整个身子也翻过栏杆。
现在,我第一次手攀栏杆,整个身体“挂”在阳台外,脸朝房子里看,看她怎么反应。
我只要将两手松开,便成一个自由落体。
她的反应是那样的迟缓,似乎还是在我目光的威逼之下,才将就着从房里踱出来,那种走路的样子不是从护理站走向病室的职业脚步,而是家庭主妇拿着个花洒到阳台上浇花的那般毫无用心,但她毕竟向我走来了。
她走到栏杆边,见我如猩猩般手臂攀着栏杆,冷笑了一声,轻蔑道:“我知道你不会跳下去,何必这样丢人现眼。”
说完她就返身进了卧室。
我不明白她这样说话是鼓励我跳下去,还是用一种高明的手段让我脱离危险的境地。总之,我不到半秒的时间就翻进了阳台。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正常得有点滑稽。
我进了客厅,她竟然手握遥控器在那里搜索电视频道。
“我也知道你根本不怕我真的跳下去。”我冲着她的后脑勺,恶狠狠地对她道。
“是的,你像那种会为我跳楼的人吗?可笑!”“可笑”这两个字的发音是那样清晰有力,让我马上意识到刚才自己手攀阳台栏杆的模样可笑至极。
但她怎么把我料得那么透呢,她怎么一点儿都不顾虑我万一失手就粉身碎骨的危险呢?
我翻出栏杆的样子再怎么愚蠢,也是很危险的。
我就是作秀,也有万分之一失手的可能。
而她大概只当我能像一只丑陋的大蜘蛛那般上下穿梭左右摇荡。
她认定我就是一只丑陋的大蜘蛛。
这样的想象让我愤怒,又让我无比畅快。
不管如何,我终于在内心里找到百分之百的理由挣脱护士罗婷的锁链,走出这个清洁之家。
“我再怎么不干净,我也是个人。”这是那天我对护士罗婷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硬气的一句话。
她依然没有半点惊讶,而是高昂着头,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走出家门。
我只得走出家门。
那天傍晚,天气有点冷,但天空是澄净的,城市的街道被高挂在天空中的月亮点亮。
夜幕在城市里铺展开来的那一个时刻,幼时记忆中那种种绚丽美好但又模糊的画面好像突然在我眼前跳跃。
我走出小区,叫上出租车。
车子在马路上刷刷地行驶着,我不知道该投身何处。
车子终于将我带到了离城市三十公里远的大学城,我到招待所开了房间。
进房间后,准备沐浴。
我取下架子上的浴巾,抖了抖,仔细检查浴巾的细部。棉织品肌理间有不少隐约可疑的痕迹。客人在沐浴后拿浴巾当防滑地毯并不是不可能。
我放弃使用招待所的浴巾。
沐浴后,我采用自然晾干的方式将身体暴露在窗帘紧闭的客房内。
穿上内衣,准备躺下的当儿,我又蹲下身子查看床单和被套。我怀疑上个客人走后,服务员根本没有换上新的床单和被套。床单上的明显斑痕不知是精液还是唾液,汤汁还是果汁。用这样的床具,我很可能在隔天便全身布满网状红斑。
打电话到总台,答应马上换新的。这更证明了我的怀疑是有理由的。
当我和衣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根本没有放松舒泰的感觉,我浑身不得劲,不时地觉得身上某处发痒,开始我忍住没有去挠,因为我觉得那是心理作用,但是越忍越觉得痒,只好去挠,而一旦挠起来,就觉得身上痒的地方太多了。后来我只好起床,先是坐在床上发呆,但痒痒没有停止。我只好离开床,坐到房间里的简易沙发上。沙发将我半包裹起来,有一瞬间的舒适,但是我很快发现沙发扶手上有一块黑斑,像是谁把口香糖粘在上面然后又用硬器刮了下来。想到扶手上曾经粘有别人的唾液,我立刻坐立不安了。而且我发现房间里的地毯,简直是脏得一塌糊涂,已经看不到原色了。我的脚几乎都不敢落下去了。
我一再警告自己这些根本没有问题,多少人都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不会因为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一宿就患上什么可怕的疾病。这些不良的感觉都是心理作用,不是真实的情况。但是根本没用,我觉得自己像是住在鸡棚里一样。昏黄的灯光让空气都显得脏兮兮的。我甚至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了。我试图回忆跟鹿博导在一起时的那种自由痛快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根本找不到那种感觉,当有些我们在床上的细节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竞感到有点恶心……
我终于不顾夜深人静到前台结了账,走出了招待所。一抬头,才发现今晚的月光很好,月亮像是一个被反复锻造过的银盘挂在天空中。郊区的夜风一吹,我浑身立刻清凉下来,身上的痒痒都不见了。但是,大学城建在郊区,到了晚上,万籁俱寂,到处关门闭户,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要说公交车早就停开了,就是出租车也不会光顾了。
我踯躅在街头,深夜新马路的空旷慢慢地让我恐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