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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宝贝儿
作者:朱文颖

《收获》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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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是城里非常普通的一个三口之家。男女主人都是公司职工,或者一个是职工,另一个是文员。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比其他的工薪家庭更好,但也绝对不会更坏,总之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多年的婚姻生活,更使得他们的相貌面容有了一种微妙的相似。这个家庭唯一的特别之处,其实根本就不能算特别,这夫妇当中有一个是潜在的理想主义者——更可能是那个女的,即便从名字上看来也应该是——她叫上官雨燕,长着一双风情而不安分的吊梢眼。今年的五月,她过三十九岁生日,在家庭晚餐上喝醉了酒,疯闹了一会儿。对此她的丈夫显得略微有点不高兴。他很爱他的妻子,但她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是他永远无法了解的。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感到烦恼。
       这位时常烦恼着的男人姓贝。单位同事叫他老贝,也有人叫他贝先生。大部分人还是叫他老贝。而上官雨燕老琢磨不清该怎么称呼他。在家里通常他们以语气词相称。
       贝先生相貌忠厚,微黄的皮肤里透着点红,但基本也是健康的肤色。贝先生在家里也穿着白天上班的衣服——深灰色的裤子熨烫得相当得体,白衬衫的面料是混纺的——遮盖着底下微微发福的肚子。
       他们的男孩子小贝已经十五岁了。除了长在男孩脸上略嫌妩媚的吊梢眼,他的身体器官找不到更多与父母的相似之处。他那尚未完全成形的精神世界更是奇怪。前几年的一个下雪天,小贝把家里养的绿毛红嘴鹦鹉扔进了放满冷水的浴缸。可怜的小鸟,给打捞起来以后,先是浑身哆嗦,后来又学着人的样子打了十几个喷嚏。这事情一开始只是被当作小小的笑料,但过了一段时间,夫妇两个发现鹦鹉又开始打喷嚏。这还不算,只要小贝那双臭烘烘的白球鞋一踏进屋子,鹦鹉就开始浑身抖个不停,连说话的事也全忘了。
       贝先生非常生气。
       每天晚饭过后,夫妇两个都要在巷子里散一会儿步。这个城市正在经历着一种巨大的变化。巷子另一头的房子已经拆了一大片。这一两年里,他们散步的路线也随着更改了好几次。有些时候,兴之所至,他们也会聊聊这座城市,这条巷子,聊聊上个礼拜单位体检的各项指标,晚饭的菜太咸了,而贝先生的小肚腩最近又很有继续膨胀的趋势……当然,就像所有将要或者已经步入中年的夫妻,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你说他成天都在想些什么?”这是上官雨燕的声音。
       “昨天的考试他又考砸了……唉,这样下去——”贝先生仍然非常生气。
       “我不是指这个。我老觉得他在想些什么事。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贝先生顿了一下。他回味着上官雨燕这几句话的意思,突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受。
       “这个孩子呵,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心不在焉的。”上官雨燕并没有注意到贝先生不快的表情。就像在很多其他的时间,上官雨燕通常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反正,这孩子……反正他一点都不像我。”贝先生总是显得有些气鼓鼓的。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简单的人遇上了复杂难辨的事情时,通常就会有这样的表情。其实贝先生不喜欢这样。所以在他生气的神情里面,还夹杂了一丝丝的怨恨。归根到底,咱们的贝先生,他可是个老实人。
       上官雨燕微微侧过头。
       天越来越暗了,远处工地上的照明灯,这时已经变得有些晃眼起来。这条巷子大约有一两百米长,巷子的这一边只有几盏光线昏暗的老街灯,而在那一头,工地的照明灯彻夜通明……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散步走到中间地段,上官雨燕都会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她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贝先生……然后,把一句刚想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贝家夫妇散步归来,一直到全家入睡以前,这是贝家秩序最为井然的一段时间。
       一般来说,晚饭过后直到十点半,小贝就在自己房间里做功课。而贝先生呢,则坐在客厅一个半旧的咖啡色布艺沙发上,翻阅当天的报纸。要是时间尚早,电视里的晚间新闻还没播完,贝先生偶尔也会抬头瞅上几眼。这是一台比较老式的电视机,最近一些日子还时常会发出细小的嗡嗡声。贝先生皱着眉头辨别了一会儿,走近了,弯下腰,再用手拍打几下电视机的外壳……电视里正在播送一条邻省家庭暴力的新闻……然而近了来看,这位长发大眼的女播音员,她鼻翼边的毛孔仿佛很是粗大,粉也打得有些太厚了。贝先生摇了摇头。
       电话在客厅的另一头。大部分是上官雨燕的。在接电话的时候,她经常会发出与实际年龄很不相称的惊叫声。这惊叫声,盖过了那时有时无的细小的嗡嗡声,盖过了贝先生拍打电视外壳的扑扑声,甚至还盖过了电视里面那位女播音员说话的声音。贝先生的眉头皱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形状,波澜起伏着。
       不过,贝先生也会有快乐的时候。有那么一些时候,贝先生的心情怡和平静,他就开始做一桩旁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风雅事。比如说,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一本小说。
       现在,贝先生正翻到书的这一页。
       “一个政府官员开始过一种不平常的生活……在他的别墅上有一个非常高的烟囱,绿色的长裤,一件蓝色的背心,一条染过毛发的狗,午夜的晚餐。不出一星期他就会放弃……”
       贝先生停下来,想了一想,笑了,突然想到他们单位的一位胖科长……很快他便翻到了下一页。
       平时贝先生的社交活动不多。只有很少的时间,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带着星星点点的酒气。小贝已经睡了,而上官雨燕正在穿衣镜前试穿一件新买的连衣裙。
       “回来了?”她没有回头,因此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或许是酒的缘故,或许是在玻璃镜子里看到她的影子……贝先生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点陌生。贝先生一向不喜欢复杂的情感。和上官雨燕结婚以前,他也只经历过一次男女之情。要知道,贝先生之所以爱他的妻子,绝对不是因为她性格里那时有时无的复杂。不是这样。其实事情完全是反过来的——因为他爱她,所以才能做到对她的复杂装作视而不见。
       还有一次,贝先生应酬回来时上官雨燕还没睡。她嘀嘀咕咕地对他讲一个女朋友的事,情感上意外的烦恼。也不知怎么的,贝先生的酒突然就醒了。也可能是借着酒意,贝先生很认真地对她说:
       “我告诉你吧,上官雨燕,这世界上可没啥完美的事,所以咱们最好都不要自寻烦恼。”
       贝先生忘了他的妻子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她怎样回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贝先生,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要知道,贝家夫妇可一直是理智而美满婚姻的典范……天呐,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贝先生把自己都狠狠地吓了一大跳。
       那天晚上,贝先生睡得半梦半醒,直到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天色大亮时,他被一个声色俱全的噩梦吓醒了。是个礼拜天,小贝一早就去补习班上外语课了。上官雨燕正在临着巷子的小院里晾衣服。透过客厅的窗户,贝先生发现院子中间的那棵石榴树已经开花了,红通通、厚嘟嘟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种不很真实的发疯的气味。
       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杯豆浆、一只鸡蛋和几
       片面包。豆浆还有点余温,而咬到第二口时,贝先生发现面包里面已经涂了一薄层果酱,好像还是草莓酱。贝先生使劲地咬了几口。他喜欢甜食。
       二
       夏天很快就到了.紧接着就是小贝的暑假。顶着烈日,贝先生从市中心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抱回一大堆复习资料,又在小贝的小房间里安上了一台低噪音的空调……一天早上,贝先生正在餐厅里吃着豆浆和面包,突然,他站起身来,把那只再也不会说话的鹦鹉从后窗扔了出去。
       一个散步过后的晚上,小贝向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出门旅行,而且是独自一人。
       这回贝先生可是真的生气。然而上官雨燕却有些暗自窃喜,她看着小贝一声不吭走回房间时的背影,觉得终于找到了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共同之处:喜欢神秘与未知的事物。并且,从来都不解释理由。
       十来天后,十五岁的小贝去了云南——那个传说中彩云之南的地方。
       又过了十来天,小贝回来了。人晒得很黑,还背了只在旅游品商店买的帆布大挎包。他带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昆虫标本,和一些被贝先生称为“花里胡哨”的扎染桌布和墙布。开始一两天,小贝的话倒是多了些。他告诉上官雨燕和贝先生,在高原上,他头一次看到血淋淋的宰牛的场景。另外,这次旅行也是他头一次乘坐飞机……两种强烈的印象混杂在一起,让小贝显得有点亢奋与奇怪。但几天过后,他变得更沉默了。
       贝先生在饭后打着饱嗝,他坐在沙发上,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和上官雨燕说着话,“你说这孩子出了趟门,怎么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上官雨燕瞥了眼贝先生,诧异地说:“变了个人?我没觉得他变了个人。”
       贝先生又打了个饱嗝,问道:“你不觉得他这几天特别沉默吗?”
       上官雨燕释然一笑,说:“他原来话就不多。”
       面对着原来话就不多的小贝,以及总有什么地方弄不明白的上官雨燕,接下来几天,贝先生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胃疼起来。晚饭过后,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窝在沙发里,把多年不间断的散步也停掉了。
       而小贝的房门总是关着的。除了空调发出极其细小的咝咝声,家里显得异常安静。自从鹦鹉不再说话以来,家里就一直是安静的。但毕竟……毕竟总有着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为了弄清楚那一点点的不同究竟是什么,上官雨燕决定找小贝谈一谈。自从小贝出生以来,上官雨燕就发誓要做一个好母亲。一个有想象力的母亲,一个与众不同的母亲。而仿佛为了告慰她的良苦用心,贝先生家原先的那只鹦鹉,学舌时的头一句话竟然就是一“妈妈”!
       在贝先生家的小院里,有一处相当不错的地方,那棵开过厚嘟嘟的红花的石榴树下,放着两只凉津津的石凳。现在,上官雨燕和小贝就坐在这两只石凳上。
       “有什么事吗?”反倒是小贝开口先说话。
       “别急,妈有话对你说。”上官雨燕手里拿了一把小小的折扇。这是一个以前的朋友送给她的。扇面上是一块假山石,旁边坐着一位宫装美人。
       “这里有蚊子。”小贝说。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烟一样的月光很薄,很轻,透过石榴树密密麻麻的枝叶,显得有点懒散,有点怠慢,还有点心不在焉的困倦。
       但上官雨燕的眼睛却在这样的月光里闪闪发亮着。她轻柔地问道:“这些日子……都还好吗?”
       小贝耸了耸肩,仿佛听不大懂上官雨燕的话,也仿佛上官雨燕刚才说了句丝毫没有意义的话,一句废话。“好,”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挺好的。没什么好不好的。”
       “你都十五岁了,可真是快呵。”
       “下个月就十六了。”
       小贝的声音显得浑厚结实,但仍然有种变声期的飘忽不定。在他刚刚开始变声的时候,上官雨燕经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孤僻的陌生人说话。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间摇摆着。这一会儿,她觉得小贝即便再怎么变化,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而到了下一会儿,她又切切实实地感到,这孩子的神情老是在提醒她一件事。他的心不在焉,他的沉默,他那懵懵懂懂的精神世界……仿佛他一直在说,骄傲地说,坚持着说——我长大了。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了。你们不懂,不懂,不懂。永远都不会懂。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近他。他的世界,对于她,是整个关闭的,就像那扇总是关着的房门。或者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接近他。
       有些时候,那些满不在乎地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甚至都能让她大吃一惊。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爱爸爸。”
       轻描淡写地讲完这句,小贝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他的脚上还是穿着那双臭烘烘的白色球鞋。月光黯淡,蜻蜓飞得很低。这种潮湿多雨的天气,脚气是很容易犯的。但此刻,小贝的背影似乎又在说,非常肯定地说——好的,都挺好的,根本就没什么好不好的。
       里屋隐约地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是贝先生。就是这样,贝先生在看电视。小贝回了自己的房间。而上官雨燕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了很长一会儿呆。
       三
       这是上官雨燕独自一人散步的第七天。天空飘着一种嫩嫩的阴翳。没有风,也不是很热。她在巷子里来回走了一遍,不知怎么就走远了,拐上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巷道。
       白天的时候,上官雨燕去看了看新房。巷子里那拆了一大半的人家都搬到了那里。近来还有种讲法,说剩下的一小半也要搬。而且就是不远的事情了。她原先是想叫上贝先生一起去的,贝先生,或者是小贝。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上官雨燕独自一人跳上了开往目的地的公共汽车。独自一人。
       很多的房子都空着。有些甚至连门都没锁。上官雨燕随便推开了其中的一套,走了进去。
       被隔成方格形的空荡荡的屋子,从这里到那里,依次分别是厨房、客厅、走廊、卧室、卫生间、走廊……或者再走回来,走廊、卫生间、卧室、走廊、客厅、厨房……通向阳台的是一间朝南的卧室。
       上官雨燕推开了卧室的移门。
       天空显得很高,非常非常的高。高到最高的地方,它便失去了了边际,同时也失去了色彩,就如同雾气升起时远方的海平面。上官雨燕记得,从自家小院里望到的天空就不是这样的。当然,不一样的东西还有一些。比如说,从阳台朝下看,这小区好像看不大见树,或者只是些很小很小的树。而今天早上,上官雨燕已经从院子里摘了两颗新结的石榴。那是两颗还没熟透的石榴,青汪汪的,还透着一股黄气。
       上官雨燕一连走了三套空房。就在离开最后一套的时候,她拉开随身背着的小包拉链,从里面取出一支口红,旋开盖子……然后,就在客厅那面苍白的墙上随手画了一个形状。
       那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可能是老树的一截枝干,给虫蛀过的半片叶子,被风吹晕过去的一只小粉蝶……不管它究竟是什么,那血淋淋的几笔鲜红,在白到刺眼的墙壁上,却显得更加醒目,更加刺眼。
       上官雨燕后退几步,歪着头看了看。她满
       意地笑了。
       而现在,上官雨燕就走在那条平时很少走的巷子里。月亮藏在很厚的云层后面,而云层正在慢慢地扩散,稀释,流动。云层成了扩散、稀释与流动的雾气,成了天空中望不到边际的海平面——成了一整块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
       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了店铺的灯光。渐渐的近了,明晰了,亮了。
       是一家临街的宠物店。
       上官雨燕在一只玻璃缸前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蜥蜴。”宠物店老板欢快的声音。
       “蜥蜴?”
       很明显,上官雨燕对这个名词并不很熟悉。她重新弯下腰,久久地、仔细地、差不多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缸里的那个小东西。
       它几乎称得上是丑陋的。其实它就是丑陋的。长长的身体,三角形的小脑袋,绿莹莹、脏兮兮的鳞甲盖满了全身。它的尾巴简直比身体还要长,在宠物店刺眼的灯光下面,就像一根小小的、刚硬的鞭子。
       此时,这个丑陋的小东西正趴在缸底的一块石头上打瞌睡。
       “它……咬人吗?”
       “咬人?不,它不咬人,”宠物店老板从一块挂着“美容室”牌子的小屋里探出头来,“它听话着呢,连胆小的小朋友都敢买。”
       “平时它吃什么呢?”即便说话的时候,上官雨燕的眼睛也没有从它身上移开。
       “吃虫子,一种叫面包虫的虫子。一次它能吃六条。”
       “光吃虫子吗?”小东西可能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微微地动了几下眼皮。上官雨燕也跟着眨了一下眼睛。
       “有条件的话,可以捉几只蟋蟀。有时候它高兴了,也吃点生菜或者苹果。”
       宠物店老板已经察觉出这女人的兴趣,他放下了手里的事情,也走到了女人正站着的玻璃缸前。
       “怎么样?还喜欢吗?”他微笑着看着女人,用一种羽毛般轻柔的声音说,“真的,我保证,它是一条非常非常棒的蜥蜴。”
       玻璃缸的两个角上分别装着一只白炽灯,和一只紫外线灯管。上官雨燕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
       “哦,它怕冷,冷血动物嘛……一年四季都要用灯管照着。它还需要照射紫外线,然后在皮肤里合成一种叫维生素D3的东西。呵,不好意思呵,听别人说的,我也讲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呢,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让它晒晒太阳,下雨天就用紫外线灯。”宠物店老板朝玻璃缸里的一只水盆加了点水,看了看,又加进去一点,“等它醒了呵,它就会在里面洗上一个澡。它可喜欢游泳呢,让它在里面泡泡,泡泡……”
       “它在你这儿有多长时间了?”
       “很长了。我都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宠物店老板一脸得意地说,“你真是很难见到这样的小乖乖,让它吃它就吃,叫它睡它就睡。它是这儿最漂亮的小家伙。你瞧——瞧它那条尾巴,它的鳞,你见过这样光亮的蜥蜴的鳞吗?还有它的后背,啧啧,挺得多高,多挺拔……”
       难看的、脏兮兮的鳞甲,在刺眼的灯光下闪着光……突然,它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幽暗恐怖的眼睛呵。眼皮周围还有着刀刻一样的纹路,就像一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老怪物。但不知道为什么,上官雨燕觉得它在看她。它挺起了脖子,抬起了眼睛。它的鞭子一样的长尾巴轻轻地晃动着。她甚至还觉得它向她张开了两只尖尖的前爪……它在看她。温柔的,若有所思的。
       它认识她,并且有话要对她说。
       上官雨燕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把它涂成红色。”
       “什么?”宠物店老板像被蛇咬一样地怪叫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在它身上涂上红色的颜料。”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它是红色的。”
       “从来……没有过……从来。”
       “把它涂成红色,”上官雨燕微微一笑,“每天给它吃面包虫、生菜和苹果,每天给它洗澡,晒太阳……一有时间我就会来看它的。”
       宠物店老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你要多少钱?”上官雨燕冷冷地、坚定地、完全不容置疑地看着他。
       四
       一般来说,上官雨燕每三天去一次宠物店。大致是在晚上散步的时候。她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蜥蜴的食单——
       豆腐、紫甘蓝(包菜)、芜菁甘蓝、芥菜、芹菜、蒲公英、青豆角、青椒、韭菜、雪豆、葡萄、萝卜、梨。
       上菜市的时候,她就轮番地照着买一些。这次是豆腐和包菜,下一回就是萝卜和梨。她甚至想到过自家小院里的石榴。有一次,她还真的采了一个带去,剥了皮,露出里面亮晶晶的果肉。那只蜥蜴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吃了点。
       但上官雨燕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蜥蜴会喜欢吃蒲公英。
       “不吃也没事的。我就从来没让它吃过。”
       对于这位女客的奇怪行为,宠物店老板倒是好奇了几天,但很快也就见怪不怪了。她已经付了钱,买下了那条蜥蜴。只是和其他顾客不同的是,接下来她又付了一次钱。而补偿的结果就是:她可以不带走那条已经买下的蜥蜴。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一回生意做了两次,再没什么其他的了。
       “昨天它没睡好呢。”
       “来了?它等你很久了。”
       有时,他还会和她开开玩笑。这是个还算好看的女人。她在晚上来看望寄存在店里的宠物。这女人稍稍有点怪癖……至于其他,他便再也想象不出什么了。他解嘲似地撇撇嘴,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软牙刷,用清水轻轻刷着蜥蜴那根长长的尾巴——排便的时候,它经常会不小心把自己的尾巴弄脏,然后就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他一边想着,一边不时抬眼看看门外。
       这女人该来了。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了。
       上一次她来的时候,还出了一件小事。那只蜥蜴突然从玻璃缸里爬出来了。三下两下的,它就爬到了房子横梁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他和女人连忙搬来一张椅子,在椅子上再叠上一张椅子。女人爬了上去,但很快就重重地摔了下来。他们改变方式,重新搬来一张桌子,把椅子放在桌子上……
       宠物店里充满了桌子、椅子搬动的吱嘎声,以及那女人肆无忌惮的尖叫声。
       “我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宠物店老板突然吓了一跳。他手里的软牙刷用力大了点,蜥蜴发出一声怪叫。
       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拿了一把黑伞。
       “下雨了?”
       “刚才打了几声雷。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它。”
       女人放下伞,径直走向那只装着蜥蜴的玻璃缸。她蹲了下来。
       “宝贝儿,这几天过得好吗?”
       女人的声音很轻,很快,像尖细的竹梢划过清亮的水面。每次她用这样的声音和玻璃缸里的蜥蜴说话时,宠物店老板总要忍不住偷偷地听上几句。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心情:他总是被她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上一跳;但又总是忍不住偷偷地听上几句。
       通常总是这样的。她定时或者不定时地来宠物店,走到玻璃缸那儿和蜥蜴说话。有时她也会回头和宠物店老板聊上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她只和蜥蜴说话。
       
       “能给我一杯水吗?还有一张小凳子……最好再有一把扇子。”
       这是她通常会向宠物店老板提的要求。非常简单:一杯水、一张板凳和一把扇子。然后,她就坐在那只小板凳上,手里摇着扇子,高高兴兴地和玻璃缸里的蜥蜴聊着天。等到说累的时候,她就自己喝几口水,当然,也不会忘了给蜥蜴来上几口。
       “今天它吃得多吗?”女人突然回头问他。
       “呵,还可以,还可以。”他耸了耸肩膀,“早上它吃了点,下午睡了一小会儿,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下了雨就会好一点。”
       “是呵,当然。那当然。”
       外面一直传来闷闷的雷声。但不见风,更没有雨。
       “这几天它好像瘦了。”女人并没有朝向他说话,所以听起来,她的声音显得越发细小、脆弱,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似的。
       “瘦了?不会吧。我每天都喂它虫子和苹果……”
       “不是这个意思,”女人笑了笑。女人笑的时候,一双眼睛非常好看地舒展开来。宠物店老板愣住了,觉得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女人摇动着手里的扇子。那是刚才宠物店老板递给她的。一把白色的扇子,扇面上空无一物。“它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太好,话也说得少了。”
       “哦,是这样呵。哈,当然,哈哈,那当然……”
       这时店里又进来了两个客人。宠物店老板迎了上去。说话寒暄的时候,他恰好背对着女人和那只装着蜥蜴的玻璃缸。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脊背那儿有点凉,一丝一丝、一片一片的凉直透上身来。
       其实,那女人到底在和蜥蜴说些什么,宠物店老板从来就没听清楚过。除了开头那一两句,比如说:“宝贝儿,昨晚睡得好吗?”或者“来,宝贝儿,我告诉你一件特别好玩的事。”这样的话是听明白的,但后来女人就越说越轻,声音越来越小,简直就像窸窸窣窣的耳语。但很显然,和蜥蜴说话的时候,女人是快乐的。因为在那些耳语里面,总是会夹杂了一点笑声。而等他再次屏息细听,那笑声和窸窸窣窣的微语又全都消失了。店堂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吃吃睡睡的小动物,和一个付了两次钱的奇怪的女客。
       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女人一脸笑意地和蜥蜴说话时,玻璃缸里的蜥蜴却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总是这样的,天气很热的时候,它要睡上很长的时间。而天气很冷的时候则同样如此。不知怎么的,那天他有点生气,想把那只贪睡的小家伙弄醒——但就在这时,女人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她让他给她加点水,“话说多了,口干得厉害。”她朝他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很好看的。非常好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来了以后,就和它说会儿话,然后再心满意足地离开,他记不清楚了。只是宠物店老板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放好一杯凉水,搬好一张小凳子,然后,再在凳子上搁一把扇子。
       还有一次,那天她该来的,但结果却没来。快要收工关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走到玻璃缸前,探下头去。
       “嗨——”他叫它。
       它好像听见了,也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它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还摇了摇尾巴。
       那天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有那么几个瞬间,它好像真的开口说话了。他吓了一大跳。
       五
       秋天到了。贝家的石榴真的熟了。
       石榴熟的时候,树上的叶子就一片一片、一片接着一片地掉下来,掉在院子里,掉在石凳上,也掉在贝先生微微秃顶的脑袋上。
       经过一个夏天的酷热,贝先生显得黑黝黝的,在他混纺的白衬衫外面,也套上了一件黑黝黝的外衣。不知为什么,他显得更烦恼了。
       早餐的时候,贝先生讲起了拆迁搬家的事情。新房的钥匙已经拿到了,但贝先生心里烦着呢,烦着要装修,烦着要搬家,烦着小贝的新学校,而最让贝先生烦心的是,上官雨燕竟然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你们先搬过去吧。”
       “什么?”贝先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晚点搬。”上官雨燕回答得很平静。
       贝先生张大了嘴巴,差点把刚吃下去的果酱面包吐出来。
       上官雨燕赶着先去上班了。接下来就是小贝。小家伙近来个子长得很厉害,就连相貌也有微妙的变化。而很多个微妙加在一起,乍一看几乎就快不认识了。此时,他换上了崭新但仍然臭烘烘的白球鞋,嘴里吹了声口哨,扬长而去。
       贝先生闷闷不乐地继续吃早饭。
       上官雨燕近来也变了。她变得安静,踏实,并且常常若有所思。有好几次,贝先生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猛一抬头,突然发现上官雨燕正一个人微微笑着,甜丝丝的。
       “嗳。”贝先生叫她。
       “怎么啦?”她像突然惊醒似的,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要被惊醒。
       “你怎么啦?”贝先生很生气,并且怀疑。只有一个陷于恋爱的女人才是这样的。
       “我?我没怎么呵。”她显得很惊讶,并且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惊讶。
       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总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但又确实没有什么不对的。生活一如既往,虽然并不熠熠闪光。
       有好几次,那句话已经涌到贝先生的喉咙口了——我告诉你吧,上官雨燕,这世界上可没啥完美的事,所以咱们最好都不要自寻烦恼——但突然他又不想说了。是的,贝先生很生气,但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对谁生气,又是为了什么才生气。
       就像现在,贝先生拿起了桌上的一只玻璃杯。他想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摔碎它!摔出声响来!
       但没有。他赌气地吃着早饭,而且又一连吞下去了两块面包。
       就在这天晚上,或许还要再过一两天,甚至好几个礼拜,等到贝家小院里的叶子掉得七零八落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肥白的月亮老早老早就升起来了,它笑眯眯地挂在天上,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喜气。
       宠物店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你?”宠物店老板低声叫了起来。那女人昨天刚来过。她从来没有连着两天来过这里。但确实是她,穿了一件橘红色的秋衣,脸上显得很平静。
       “昨晚做了一个梦……”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玻璃缸走去。也不知道是和梦境相似,还是相反,玻璃缸还在原来的地方,但里面是空的。
       她愣住了,呆在那里。
       “对不起,原来想过几天告诉你的。”宠物店老板搓着手,吞吞吐吐地说着,“它……不见了,跑掉了。今天早上发现的。”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玻璃缸,一动不动。突然,她转过头来。
       “宝贝儿……”
       “它真的不见了。真的,我不骗你……”宠物店老板有点害怕。又是害怕,又是后悔。他讨好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这样吧,我赔你一条,赔你一条更好的,我这儿有很多非常非常棒的蜥蜴,非常非常棒……”
       她还是没说话,看着他。她的眼睛看着他,如同看着虚空。
       “是叫你。”她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她冷冷地、坚定地、几乎完全不容置疑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就是你。过来,到我这儿来,我的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