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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电影]梦想照进现实
作者:王 朔

《收获》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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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女人的指尖在飞快地摁手机键子
       手机短信:醒着还是睡了?
       回复:醒着。
       有事和你说。
       说。
       想和你当面说。
       也许一下想不到是手机铃声,一个干净、有罐头味的男嗓子很唐突地跑出来一小声一小声认错:我是太自私了,我是太自恋了,我是太自大了,女的一给我好脸我就牛起来了……
       女人接电话:喂。
       男人的声音:电话里说不行吗?
       电话里说我怕你容易拧巴
       我现在很脆弱,你这一说我都不敢深猜了
       没事,顶多有点糟心。
       我糟心的事还少么?
       你行,我知道,哪件事也没拦住你呀。
       那是你以为。你在哪儿呢?
       房间。
       我上去。
       没不方便还是我过你那儿。我这儿太乱,不能让人看。
       没不方便。
       门铃在响。
       这是一间小饭店使用多年的老套间,刷着绿墙围子,沙发、地毯都很旧,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门漆已经多一半掉色和暴皮,紧下边一排黑鞋印子,最高踢到门腰那儿,板儿已经踢桥了,下半身合不严了。
       注解:① 拧巴:原为骇时情景倒错引起的认知混乱,譬如警察突然进来了。后泛指遭到现实打击茫然的心情。好比拧脱了扣的螺丝帽,往哪边拧都拧不下来。
       男人从里间一溜小跑出来,脚后跟贴着创可贴,屁股裹着三角裤,背上俩肩胛骨一动一动的。
       他把门打开,走廊灯闪脸上。
       男人:你也太神速了,我还裸体呢。——马上!
       随即掩门,回身伸胳膊抓起沙发上一条皱巴巴的裤子,金鸡独立往裤腿里蹬。
       走廊有风,门一点点自己开了。
       女人蹲门口,头埋胳膊弯里,一手向前哨啷着,露门口那圈光里,光卡着手腕,像戴着个金手套,几根手指捏着手机、中南海、红塑料打火机。
       女人站起来,猛一吃光没眼白了,嘴唇也是黑的,脸蛋硌着胳膊印。她皱着眉,一手捂着肚子,膛水似的进房间,见到最靠门的沙发立即转腰,一屁股坐下。
       女:出门还没事,摁门铃肚子开始疼。
       男人跑过去踹了一脚,门全进了门框。
       男:有药,但是治头疼的。
       女人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泡着烟头的矿泉水瓶子,跟着又摸出一大墨镜。
       女:我先忍会儿,不想乱吃药我。
       她又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散了装订的剧本,一电视遥控板,一堆窝了的照片,一条内裤。
       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沙发的簧已经塌了,女人腾空了就像陷在篮子里。
       男:你不舒服就躺那长沙发上去,要不把脚翘茶几上,翘着舒服。
       女:我盘着吧。不知道你已经大脱了。
       男:刚上床。一堆人刚走。明儿生孩子的戏可能拍不了了,医院不让拍了,说又来传染病了,一病毒又变种了,探视都停了,刚下的通知你说寸不寸?孩子我都借了,一对双胞胎。
       男人往女人对面椅子上一坐。
       桌上那盏台灯,灯罩像撒过尿有一圈圈锈。白墙照上去以为贴着黄墙纸。两人脸往前一凑,都跟杏似的。
       女:也就是你非要拍那场戏,你是把生孩子当床上戏了。
       男:比较人性主要考虑。
       女:每回看电影生孩子,我都觉得演员可悲,非逼着往动物那儿演。
       男:抽根我的?
       女:你什么烟?
       男人把烟盒给女人看,一种外省出的无名豪华烟。
       女:我还是抽我的吧,烤烟抽不动,原来还能抽,抽了阵儿外烟再抽国烟呛嗓子。
       男:中南海还行。
       女:中南海还行。
       男:你这是点几的?
       女:点五的——来根儿吗?
       男:前两天抽点一的拧巴了,跟抽空气似的。
       女:点一的嘬半天什么都嘬不着。
       男人给女人点烟,两人各自深吸一口,静了一会儿,灯下才有点浮烟。
       男:还是酒闹的你这肚子,假装有量,本来是不是想灌我,把自己搞大了吧?
       女:每个月这时候我肚子都疼大哥。可不是我挑的头。
       男:酒不是好东西,你这一晚上就挂相儿了,你瞧瞧你那眼袋,不是小姑娘了咱们。
       女:我还算有酒德吧,没性骚扰你们谁吧?
       男:还好,就是话密,觉得自己特懂事,特别会聊天,不许别人插话,也不许别人走,和旁边一桌人挨个热烈拥抱。
       女:什么人旁边的?
       男:我哪知道,住店的?来开会的?一叫就过去了。
       女: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对咱们组自己人?
       男:话说得都特别够意思,一点毛病没有,尤其是你们俩互相最烦的,就瞧你们俩在那儿交心了。好戏呀,都不过脑子都倍儿到位。我还想呢,这要我导这场戏,可能就让你们哭了,哭就不对了。我采访一下你啊,你当时意识里有控制么,我拣好听的说,让她以为我酒后吐真言?
       女:当时是真的,一碰杯一下感动了,没你说的那么多心眼。
       男:要说会演还得数女的,我没见一个男的能演得自己都信了。
       女:因为男的没必要让自己信,让我们信就行了。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们不够假。你是不是好演员呀?演了四十多年,谈谈你的体会,跟你搭戏的女演员有几个看出你在演了?
       男:我假我假,演得不好,都让人看出来了。
       女:也就是说,都喝美了,我的表现也不错,以后这样的活动我看还可以多搞。酒要喝好了挺难的,好几次,不深的朋友喝完酒不理我了,关键是我也不
       注解:① 大脱:几乎一丝不挂。
       ② 寸不寸:闹心事儿不期而至,倒霉不倒霉?
       记得说过什么了,解释都没法解释,我不觉得我是一攻击性很强的人啊。喝完酒断篇儿太害人了。
       男:这次您从头到尾没断篇儿?
       女:没。中间有少几格的,酒满了,杯子空了,谁喝的?这个过程没有。
       男:那你一定记得最后你给餐厅题的词了?
       女:我又题词了?我题什么了?
       男:您老题什么?您的口号是什么?对我们的总结,喝大了一定要嚷嚷惟恐天下还有不知道的,你想想?
       女:男的都是傻逼?
       男:对呀。写在人专门留言的大红本上。这餐厅经理也是缺心眼。
       女:那我是大了。
       男:承认了?最后一画面是什么?
       女:你搂着我脖子,说下一部戏咱们还合作。
       男:是你搂着我妹妹,跟我推心置腹:哥,咱们得拍点好戏了。之后全不在脑海中了吧?
       女:没砸店吧?
       男:手我已经全攥住了。这一嘴酒精可全喷我脸上了。一点不夸张啊,现在我这鼻子人中周围还杀得慌呢。俩眼珠子,你见过那快没电就剩丝儿亮的手电筒么?就那样,聚着那一捻光问我:你觉你很精是么?
       女:不认人了这时已经。
       男:你知道啊?一晚上我这酒没大,被你一喷就大了。房间一下扩出好多倍,尽管好像是在广场我还有一心眼醒着,督促着我说:我傻。你已经掉转
       枪口顶着人经理胸脯喊:你觉得你很精是么?
       女:太不好了太不好了。你该叫人马上把我弄走。
       男:我说的这都已经是安兵、杨超举着你往外走了。这时候看出人了,要不是咱们组一帮哥们儿争着承认没你精,你哪能一路笑着离开。
       女:我还笑着?我太现了。
       男:也不知笑谁呢,笑得那叫一个疹人。上楼换了四个场工,一人一条腿儿,到门口又坐地上了,死活不进屋,说这不是你家,非让我们送你回你家。你现在去看二处,估计脸还没正过来呢,想开导你,这是剧组。没蹲对地方,你斜么岔儿卧着,他斜么岔儿在你之间,被你一腿蹬脸上,回头是墙。
       女:我说我怎么脚疼呢?明天给二处买一年足底,请全组喝可乐。我一不认人了,潜意识里只记得一个家,就是小时候我奶奶那个家。
       男:你这潜意识里是有暴力倾向的,幸亏二处骨头还硬,这要蹬着女孩,脸盘就碎了。
       女:我承认,我有暴力倾向。冬天一下雪,我就做人室杀人的梦,脸上蒙着毛袜子,一进梦就知道那家路怎么走,一出梦就忘。你没发现我一到冬天,不沾酒了?我还挠谁了?我这十个指甲里都是人皮。
       男:都是场工的,有挠出白道的,没出血的。你给那哥几个买条烟。全靠那几个小伙子了,没再让你起得来,扔床上四个人骑你身上坐着,全力以压,直到你不撂蹦了,安静了。
       女:你们就全闪了?
       男:我帮你脱的鞋。脱鞋的时候,你还跟我说话呢。
       女:我醒了?
       男:醒未必,话是软话:求求你别办我。
       女:我靠。
       男:我说没人办你,就脱鞋。怎么都不信,谁靠你床边就央告谁,本来还想帮你脱袜子,算了。
       女:别说了!再说我找地缝钻进去了,我太不靠谱了。
       男:以后别再吹有酒德了。
       女:不吹了。我这算酒炸吧?
       男:当然还不算我见过的最蝎虎的。喝不喝水?酒后应该叫水呀。
       女:渴。嗓子特别干。
       男:我这儿有好茶。
       女:茶免了。回去该睡不着觉了。这一分散注意肚子还真忘了。我喝酒算实诚的吧?可能是太实诚了,所以一喝就大。
       男:还吹?
       女:以后戒酒了。
       男:这种誓也不必发,你哪知道以后呀?人还是要交几个坏朋友的,日子是最操蛋的,隔几天跟你起一次腻,酒还能随时给自己起个哄。当然酒是坏朋友里比较低级的了,也不能太拿它当朋友,一起玩行,跟它交心不知道给你带哪儿去了——别带着心事喝。
       女:我没心事,我和你一样,也就是把它当一骚货,闲了招它两下。
       男:我现在也一点不喜欢酒了,经常喝一晚上没感觉,越喝越醒,醒得跟鬼似的,要就一杯就过缩儿,直奔晕——恶心去了。酒跟我不亲了。事后胃难受也让我不喜欢。第二天酒还下不去,还在胃里逛
       注解:① 断篇儿:喝大了以后,大脑间歇性失忆。
       ② 少几格:喝大了以后,感官世界变得抽离,像电影镜头的跳帧,某个画面消失了。
       ③ 杀得慌:肌肤受到辛辣刺激,灼痛、红肿。
       ④ 酒炸:借酒装疯,极尽宣泄之能事。
       荡,反上来巨酸,全是醋嗝儿,打得我咬牙跺脚攥拳头,非得跪马桶抠嗓子眼儿,跟刮宫似的,食道那个辣,那个烧,那个不能碰。不过我要喝你这么大绝对第三天见了。你好像还行,这才几小时就起来了。吐了么?还是年轻。
       女:吐了。就是起来吐,吐醒的。再躺下后脑勺不能挨枕头,闭眼比睁着眼还晕,整个屋子这么打秋千,只能起来坐着,竖着头。估计你们没走多一会儿我就起来了,一直坐海盗船。现在晕是好点,疼也不是正经疼,是那么个劲儿,一小脑人在里边跳绳。
       男:女的是比男的能扛这点比较佩服。我建议你吃片药,能缓点缓点。肚子彻底不疼了?
       女:没那么疼了,哪儿都不舒服,它也不显了。
       男:你等于是把自己暴捶一顿,摔地,撞墙,磕头求人——你起来一下。
       男人从女人欠起的屁股下找出一板已经抠了几粒还剩几粒的药片,大脏手指头抠出一片,摊掌心递过去。
       脖子一骨碌,全是鸡皮疙瘩。女人咽了药,眼泪也同时下来了,连忙用手擦。
       大脏手指头在桌上一堆乱七八糟东西里扒拉出一包纸巾。
       女人揪纸巾擦眼角:我怎么那么讨厌自己呀?
       男:别这么说,谁都有大了的时候,上次我还不是抱着化妆不撒手。
       女:我就是讨厌自己,觉得自己一放开了,特别丑陋。
       男:你这是酒后忧郁症。那不是你,是一漫画。正常时候,你还是挺好一人,大家都觉得你挺哥们儿的——真的。
       女:你是说平常的我么?你不觉得平时我就很装么?喝大了出来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我。
       男: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会恨自己的。平时大家都装,不装早打出脑浆子来了。社会,就是一帮人在那儿装呢,跟家什么想法不管,见面必须彬着。谁不装,有人找你聊。人类,就是装着,才进步的啊——
       男人张嘴,打了个长哈欠。
       女: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我自己,一直在演一个自己,一开始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别人全知道,就看我演呢……你懂我意思吗?
       男:你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了,你不是也看出我演了吗?我在乎了吗?你也把别人想得太真实了,没人要看真正的你,就是要看演出来的你。我这么想也就算了,你,本来就是一个演员,你告诉我,观众每天看戏看什么呢?就是看你那儿演呢,你演得好,演得像,演得跟真的似的。
       女:那是名正言顺演戏。
       男:谁说戏子演的那个才叫戏了?你告诉我,就你周围,你熟的那些人,演本人哪个演得比你次了?你能学人家一点皮毛就能到处领各种小奖了。
       女:还真是。小明星像小明星,太有钱的像太有钱,勤勤恳恳为别人活着的像勤勤恳恳为别人活着。特别低调不爱张扬的人最难演,我基本没拿准过,你说过我,别的导演也说过,一开灯就看见我脸上写着仨字:我装呢。那劲儿太难拿了。
       男:关键是你心里写着个“装”字,以为自己不装,现在要演一个装的人了,一打灯把装照脸上了。要说还是你们演员单纯,往社会上那些老油子跟前一站就显出来了。装,不可耻,装得可耻才可耻。我强烈建议你观察生活。某人说他不装,从来没装过,你赶紧上去记住他长什么样,您见到不要脸本人了。某人岁数很大,某人可以原谅,他一定有想装正派但别人说他装反派很有必要很糟心的经历。他的真正意思是他不爱装反派。再一位可以原谅是这哥们儿是一可怜人,生下来家里就是一台戏,父母是好演员,演员世家,小学老师是著名导演,进课堂就给他排戏,栽培他,然后自己悟性很高,然后很快自己能给自己导戏了,自己找戏给自己演,怎么演努力,怎么机遇你要好好把握,怎么八十一难,怎么最后认为自己很成功。从来没出过戏的人我必须承认他很伟大。这就是腕儿。这是一境界,也是一幸福,咽气的时候可以非常轻松地告诉周围:我曾经走过。故事
       是烂故事,全是改编《西游记》。腕儿遇到,你也别聊了,他一定强烈反感表演是可以通过方法完成的表演系老师观点。他一定要你真听真看真经历,而且反对演员跨戏。
       女:我就不同意什么都是真的,拍十条哭十条,都是真的,眼睛还怎么接戏呀都成桃了,还不哭死?哭是最骗人的,不懂表演的人才以为会哭就是会演。
       男:你也很幸福,摆明了是演员,假一点没人挑你,不像我,站在这舞台,暗劲使得裤衩都撕了,还不能咧嘴,还要绷着,告白观众,一切来自自然,我就是这么一人。
       手机响了,是男人的,男人看了看号码,没接,扣过来,让它脸朝下闷在茶几上响。
       手机响了两遍没声了。
       注解:① 酒后忧郁症:酒醒后身心俱疲,感慨人生虚无,身心涣散,死了的心都有了。
       女:我不幸福,我来就是告你,我演不动了。
       男人张着嘴,像是吃惊,其实正在打哈欠,打完哈欠吧嗒吧嗒嘴,擦去眼角流下来的泪。
       男:你演得很好啊,很成功,今天看回放还好几个人夸你,说几个女的里就你最对。装纯,本来就是你的路子。
       女:什么叫我的路子?我没路子。装也得装得让人真纯的信吧?你天天看我,你信么?
       男人拿起两个烟盒都是空的,起来找烟。
       男:我不信,电视台买片儿的信就成。你不是也不赞成演什么就非得是什么吗?土匪有真土匪,流氓有真流氓,真纯的,我没见过。真纯会来拍戏么?咱们是电视剧,谎言撒二十遍就成既成事实了。
       女:我要信才能演,我不信了,没法演了。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我跟她也毫无关系,毫无关系扎的那围脖,打的那粉底,剪的那个头,我看着镜子就生气。她认识的那些人我也不喜欢,都什么跟什么呀!你们都有关系,就我没关系。我准备跟你谈谈,我退剧组的钱,合同签了我违约,你看着办,我不演了。
       男人这时真醒了,刚拆的一盒烟拿手里,看了一眼顺手扔纸篓里,又到处找火。
       男:戏都开拍快二十天了,你觉得你这会儿来跟我谈这事合适吗?
       女人站起来活动腰肩。
       女:不合适,我就知道你会拧巴,可是你要不拧巴,我就得拧巴,这么拍下去,戏也好不了。
       男:咱们都先别冲动,先别忙着做决定,在劲儿上看事态都是扩大的,咱们事儿归事儿,心态先放好,都能解决。
       男人抡胳膊把茶几上乱七八糟东西一横扫,扫出块空地,从茶几二层端出一张竹茶海,上面东倒西歪几只指甲盖大的黄瓷茶壶茶碗茶盖和一瞪大牛眼似的玻璃泡子,起身拎白铁壶去墙根饮水机接水,回来坐上壶,自己坐下,插上电源开灯烧水,又从茶几最底层掏茶叶筒。嘴上一直叼着一打火机。
       女:我不是一时扩大,也不是换一种冲动酒炸。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一醒就郁闷,就不想出被窝起床,就想哭。每天吃饭都觉得自己在干一件特别愚蠢的事,在浪费生命。每天蹲在现场你们忙我都问自己:我为什么呀要蹲在这儿?我缺钱?我想借这戏出名?什么都不为我为什么这么委屈自个儿?——我能问你为什么老叼着打火机吗?
       男:哦,我说我记得拿起来了?你是不是把电视剧当作品了?这可是照你写的剧本,一开始你可是觉得本子很好,很兴奋,说这是一讨好的角色,一开始你红的几个戏都是演讨好的。
       男人哗啦哗啦转了两下打火机轮子,举着火找烟。
       男:抽一根你的啊。
       女:是,一开始我觉得本子很好,现在我也觉得本子很好。咱们不是聊过么,俗是免不了,俗是必要的,我能不知道什么是电视剧吗?你讲话:这叫人间烟火。我很同意。我也烦那管脸色苍白叫心里有事,叫坐起来品——你讲话。水烧开了,孤独孤独叫人。
       男人叼着烟,烟直奔眼睛,眯着一只眼,一手高举开水浇茶碗茶壶玻璃泡子,一手放下开水拿小勺舀茶叶,再举开水,沏,连壶折玻璃泡子里流出黄玉色。
       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攒着打火机。
       啪——打火机拍茶几上。
       男人十个手指头尖一起捧着指甲盖大一碗黄玉水,献到女人面前。
       女:嗯,好喝。一开始我也觉得我能演好,不就是对镜头傻笑么?可是演着演着就觉得不,高,兴。每回看回放你们都在那儿笑我就马上蹲一边捂着嘴别让恶心翻上来,沉沉说你是不是怀孕了?听自己的声音都想抽自己!我知道自己都是假的,傻笑是假的,不高兴是假的,怀孕也是假的。——我不反对讨好观众啊,我举双手拥护讨好观众,我也很想讨好……
       男:咱们之间就不必了,咱们之间说观众都是二逼也没关系。这茶好吧?
       女:好,这茶跟醒脑药似的,我现在脑子里跟有人擦玻璃似的,一阵阵明白。观众里有明白的,我还真不是这么觉得的。
       男:这是我一朋友送的,说你要早上醒不过来,拿它醒特别醒。——这是我一人的观点:观众,你要拿他当饭碗他就拿自己当上帝。
       女:怎么没人送我东西呀?我人缘怎么就那么
       注解:① 二逼:原为歇后语:肚皮上开口——二逼。形容糊涂又自以为是的人。常简称为二,没有很严重的贬义。一件事办砸了,也可说:这事办得有点二。
       不好?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本子好,导演好,摄像好,美术好,其他演员也好,观众也好,你们都好,就是我不好。
       男:你缺东西吗?你缺我找人送你。我都想到了,都备了后手,投资人我备了两手,就是没想到你这儿会出问题。不奇怪,偶然都是必然和巧她妈生的,早晚有这么一天。
       女:巧她妈是谁呀?
       男:赶巧。你是巧儿,谁能给你往家赶呀?上星期我预感就不好,上星期我就觉得要出事不知道事出在哪儿。上星期散戏早我去夜店小坐,一进门就有人在我后边黑影隔俩肩膀喊:装逼犯,迟早要完蛋!
       女:喊你哪?
       男:也不知喊谁呢,回头一瞧都朝我摇头,什么意思?哥哥光明磊落,再往里挤,已然颓了,这么黑,怎么又被发现了?你在呀,进门时候还在,进屋你就不在了,也不知窜哪儿去了。
       女:你老是这样,一有事,自己先颓了,以崩溃对崩溃,我一定要学会你这手。我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么?
       男:这事还有商量么?没商量咱们也别费劲了,我就不愿意劝人,劝来劝去好像我多想不开似的。明儿我就去跟投资说,先停,再说换谁,比你次的还是能找着。
       女:其实我也很犹豫,这一不演肯定牵扯很多人,大大得罪一群大哥,组里人背后还指不定说我什么呢。
       男:你就是因为要上别人的戏不好辞,跟我这一晚上说的都是瞎话儿,你也得罪不了我。我还拿你当朋友。我是你的粉条啊,千万别忘了这点。抽烟抽烟偶像,喝水,水一定要烧透。
       女:尽管你一脸不真诚,我还是爱听这话。你也把我想得太深了,我没那么深。
       男:老实说我一点没觉得这本子好,属于可拍可不拍最好不拍的,当初你们都说好,我还怀疑自己呢,是我错了?你现在犹豫了,我最开初,本儿刚给我送家来就犹豫,接不接?那还是第一稿呢,基本大事
       都由明臭儿组成,主要人物一张嘴必有恶臭。我是捏着鼻子死去活来好几天,才看完。看完特别厌世。我拿去给我女儿看,她一边看一边评论:平庸!平庸!
       女:你太不够意思了,你舔了泡屎装一点心匣子又给我送来了,你电话里怎么忽悠的我:有一戏你一定感兴趣,戏里有一人物太活了,是我见过最讨好大学以下小崽儿——叫老徐的,只能你演。……和目前正播的戏比,就是好剧本了,搁从前枪毙的里头也是中上。你还伪装兴奋之余,问我是不是认识编剧?这人就跟照着你写的差毬不多。你这人太阴险了。我完全不能再信你的话了。
       男:我不是也得挣钱么,也不能老跟家呆着。我判断了一下,这戏最瞎能瞎到哪儿去?得出的结论是:不怕。平庸不怕,平庸顶多是一没人看,问谁谁不知道。把明臭儿改了,明臭儿算了,现在就宣布自己脑子进水早点。我跟投资的哥们儿说,这戏,要拍?非得找你演。可是要找你演,剧本得改,照着你改,这样你才能答应。
       女:你太坏了,我还一直拿你当哥呢。
       男:要死,也别光我一人死,多拉上几个。我亲自上手改的剧本——妹!去年夏天,你在夏天碰见了谁?你们都在外边耍,我一人闷家里,草绿没绿没看着,下楼已经是秋天了。就为咱们大家死得别太难看。那编剧根本指不上,问他平时爱看什么片子,说的都是咱们觉得怎么也不至于,但人家就这么拍了,就蒙你了!所以你还别说那种片子没人看……
       女:我什么时候说没人看了?那都是你说的。
       男:真有人爱看。不是都拍花子似的拍脑袋轰进去的。我说的就我说的。这还真改变了我一观念,我现在比较同意,有什么样的片子就有什么样的观众。观众很可爱,观众能吃粗粮。
       女:你的毛病是,你老要求别人是你,不是你的就封为白痴。
       男:聊一次我说别聊了,叫投资那哥们儿赶紧把本儿买了,给编剧钱让他走人。我现在好编剧的标准,就是写完一稿扔了不管的。烂戏一点不省心,这回我信了。投资人是哥们儿,得对得起人家。你也是哥们儿,也不能让你太寒碜了。来的都是哥们儿,都不能让人觉得我这是最后一回。拍的过程中,至少要让全体哥们儿认为这是一很有奔头的戏。我不是光忽悠你,我是先忽悠了自己,再挨个忽悠每一个人。戏拍完了你们全散了我还得往下忽悠呢,忽悠电视台,忽悠淫媒,最后希望传说是真的——观众全瞎了。说出来令你发指,我一个不敬祖宗不畏鬼神的人,现在每天晚上上床跪被窝里叉着手祈祷:上帝,谢谢你让我过完今天。求你,让我过明天。
       女:你太可怜了,咱们这戏有这么次么?
       男:相信我,我现在没必要骗你了,有这么次。千万别同情我。我不是为你这么可怜的,我是为我自己,我在这里头是有好处的。千万别同情我!我是算过账来的,好处重要还是自己重要?好处重要。是不是必须扑成这件事?是。人挡着我,我就给人
       注解:① 明臭儿:低级的、弱智的编排。
       ② 淫媒:无良媒体。
       跪下。我不惯着自己。我就给自己规定了一条底线,咳,都这副模样了还说什么底线也很可笑,不叫底线了,叫牌坊。我给自己背了块牌坊,到哪儿都背着,我就不说我是为你们拍戏,我就说为我自己,挣钱,买房子,买好房子,买好车,过好日子。行么?
       女:我正在想,你是不是又在忽悠我呢?我正在琢磨,此刻你要给我扑通跪下,我怎么处理?
       男:这就跟当爹似的,要真当一回才知道——你当一下。
       女:千万别!以后咱这关系没法处了。
       男:我这刚抻一下懒筋,你就跟自己急了。你处理不了。你了解自己。心是瓷的,硬,但是禁不住别人抡圆了把自己往地上一磕就碎。是个能让不堪入目拿住的人。别怒了,我没打算摧残你。以无限下贱磕路我也不轻易使,磕一次对我也是一次惨烈的付出。没到那份儿上,一破电视剧,顶多不拍了。我明告你我心里真实感受,你才一说不演了,我差点没乐喷出来,这半年着急上火心里积的堵一下全清了。你还怕我拧,我还怕你不高兴,觉得我不正经,都不敢正脸瞅你,赶紧弄茶。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高兴一听这丧信儿。这茶把我喝骇了。
       女:这茶是有点让人起,瞧我这手心都滴水了。——我看见你乐了,你一受惊就乐你自己不知道。你那防抱死系统就那样,哭死是多少年之后。上次咱们组服装车在你眼前撞了人,你就一直在乐,挨撞的爬起来了,懵了,你还朝过往车辆乐。——哎,你真给人跪过呀?
       男:等一下,我这还有一东西和这茶是绝配。
       男人飞奔进里屋,佝偻着出来,怀抱一阿拉伯落地水烟,一扭脸开了房顶灯,笑眯眯地装双枪。
       男:冰箱里有冻橘子汁你给我拿一瓶来。
       女人低头往冰箱里看,拿出一瓶橘汁。
       男人拧开盖儿把黄色往玻璃过滤瓶里倒。
       男:现在我是真高兴,嘴绷不住心里也合不拢,吓乐的也不至于这会儿还回不来。加点白的我告诉你更棒? 女:不要不要。 男:先别拒绝,你尝尝,什么事都不要上来拒绝,你先看看我这是一什么状况。
       男人脸一黄,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半瓶结着霜的蓝标伏特加,炫耀地凑近给女人看了眼字母,直接倒嘴里一大口,眼睛一下瞪圆了。
       男:嗬——冰爪子!一条线,解这儿下去,落肚儿里就成一腔火了。你来一口,洗洗胃。
       女:坚决不。
       男:可能是我也早不想拍了又没理由,你一说,正中我下怀,没我责任了,先为没责任高兴。如果你心里是钝的,身上皱,四肢打不开,就来这么一下,直接拥嗓子眼儿里,保证爽。冰火两重天。你看这酒都冻黏了。我听说哈尔滨东北有拿这洗桑拿的,那得爽成什么样?他们丫真会享受。
       女人打开一盒烟丝,送鼻子尖闻。
       女:好香,草莓。抽了不晕吧?
       男:跟抽蜜似的,从我这窝特嘎日出一过。就倒一丁点,你尝了再说不好。
       男人夹起一炭球,点了打火机烧,火星劈啪乱溅,放二踢脚似的直着胳膊,躲着脸。
       男:真人没跪过,心里一不留神就跪下了。真跪别人看见寒碜,心里跪自己知道寒碜。所以怕做事呢,知道自己几个环节上有软骨。最惨烈的情况我都想过,跪了,把自己当口痰啐地上了,对面当没瞧见,再跟我似的,乐了——就不给你丫这面儿!你帮我拿会儿炭。
       注解:① 是个能让不堪入目拿住的人:心理防线比较脆弱斗不过装可怜、装孙子的人。
       ② 以无限下贱磕路:磕路,拼搏奋斗的俗称。“以无限下贱磕路”,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要脸都成。
       ③ 丧信儿:坏消息。
       ④ 骇:源于英文“high”,引申为精神愉悦、兴奋、不能自持,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通体舒畅,精力无限,觉得世界倍儿美好,看见谁都跟看见亲兄弟姐妹似的。
       
       ⑤ 起:服用药草、酒精等精神类剂品后带来的躯体症状,比如发热、出汗、心跳加快等。
       ⑥ 防抱死系统:原指汽车电子分配制动系统,这里引申为人在面对强烈情感及心理挫折时的应急反应。
       ⑦ 阿拉伯落地水烟:水烟起源于印度,后来逐渐传到阿拉伯地区,最终,土耳其人将水烟进一步发扬光大。因此,很多人都将水烟跟土耳其划上了等号,或是干脆叫做土耳其水烟。近些年来水烟开始在欧美流行。水烟的烟具由烟壶、烟碗、可弯曲的烟管和烟嘴组成。抽水烟时,烟壶里的水可以起到清洁过滤的作用,能降低尼古丁的含量。经过不断改良,水烟的口味与最初已大为不同。水烟的烟草就像鸡尾酒一样,可以任意搭配。它的成分里只有30%左右是烟草,其余可以添加水果汁、蜂蜜,甚至葡萄酒。在欧美,大部分来抽水烟的顾客是为体验一下新奇的另类感觉。为了让顾客有更真切的体验,老板们颇费心思,从水烟馆的装潢,到桌布、餐盘、茶具等用品都带有浓郁的阿拉伯特色,颇具情调。内地刚刚传人,尚未流行,仅限某些赶时髦、寻刺激的风雅人物“享用”,其品尝姿势颇似抽大烟。
       女人平着胳膊举着炭。
       女:你知道我怕什么吗?我怕你让我觉得你是一穷人。你玩得太小。我不跟穷人过沾钱的事。
       男人半跪着神态专注地往花瓷烟锅里填蜜色烟丝。撕了一方锡纸脸膛刹那匀了。忽然一肩高一肩低——掏自己裤兜呢。食指中指钓出张嘎嘎叫的红一百人头徐徐而出——大拇指挣巴得都藕荷了。红一百很强悍红一百抚平锡浑身死褶儿,五指帮忙封在烟锅上扎紧纸脖子。铜签子很尖锐铜签子在锡脸上捅了一圈蜂窝煤。铁夹子前边两排锯齿儿铁夹子长得像鳄鱼咬住哭红了眼的炭球摆锡脸上。锡脸也气黑了。
       男人站起来四顾茫然。
       男人弯腰手巴掌拾起黑管软枪头。黑管螺旋而上长得像簧其实没弹性比谁都干。枪头脚脖子一双不锈钢袜子通身樱桃木还是茄子三合板演的?有腰,有那么一收一出溜,兆字去四点,老让手握。屁股没分瓣。头没有,到肩就停了。腔子探出一枝脖子,脖子直挺挺撅着个小嘴儿,没脸,是黄种人皮筛,只是光,只是硬,只是凉,有铜么不知道。
       枪嘴儿递给珐琅质门牙上有烟斑。两条裤腿空虚地站在那儿里边没人抖起来喉咙咕噜咕噜响。头发很多头发没吭声,脑门面儿很宽脑门没看见,眉毛跟打了胜仗似的一根根展开。
       牙咬着枪嘴,牙啃过枪嘴,牙有点豁,牙吐了枪嘴,唇赶忙抿上,人中有点跟着叫劲有点扳着,鼻子很从容鼻孔都张着一边一窟窿;睫毛很精神,睫毛以为自己是黑客排长;水晶体再多点再青点就贵了,就挖走当鸡血石卖了;眼神比较聚光似笑非笑瞳孔照见了女人。
       天花板突然旋转突然一池冻白糖连石膏压下来。
       男人扬脸吐出长长一条灰绳子,把枪嘴递给女人。
       男人摆布女人。
       男:你最好躺着,卧佛,见过吗?你躺这长沙发,我躺这小沙发,跟喝酸奶一样,不用太使劲,使劲水嘬上来了。
       过滤瓶咕嘟咕嘟冒泡儿,两个人卧着,各叼一烟管儿,喷出一股股烟,顶灯立刻被打出光束,慢慢一些烟在光里形成云霞,蛇一样伸展着,爬行着,最后像一道道山脉,一缕缕长丝,越来越长,越来越婀娜,越来越懒散,越来越白净……
       台灯在桌面形成一个孤独的光圈。
       女:舒服。
       男:舒服吧?还能更舒服,你等着。
       男人支上电脑,扒拉着鼠标,开了一个个窗口,搜出一栏文件箱,稍一盘旋,小箭头指向一花篮子——食指一点头。
       一顶棒球帽子,一件汗衫叮一声活了一样响起来。手拿起帽子卷走汗衫,原地站着两只烟盒大的小音箱。
       女:我有点怕,太舒服好吗?
       男:你怕对自己太好了?这是给咱们戏写的几段主题,你也帮我听听,心情么?
       女:好听。
       男:音箱小,里边铺的一层鼓听不出来。这是音乐学院一小孩,挺有才的。到咱们组里来过,上次刘老带一帮总儿探班完了一起去“越来越露山房”吃饭坐我旁边,挺白的,可能你不记得了。
       女:给崔雄健写过歌的?
       男:不是,给王飞得慢写过,给那时还是英国写过。
       女:你怎么不写一歌啊?
       男:别别,别瞎聊,不是一回事别往一块磕。我凭什么就非得写一歌?我怎么了我?我还想画一画呢,我……
       女:拍电视剧拍得我胡说八道的。
       男:电视剧是太毁人了,严重体力劳动,严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脱节。磕不动了,再磕就瞎了,就成瞎摸磕眼了。我要疗养去,这次劳改结束。我要去海边,海边有海啸。我要坐飞机,有时飞机没人碰自个儿掉下来。我要吃烤鸭,鸭都感冒了。我要吃牛的排,牛都疯逼了。我要上山去,但不要上火山。我要我在家里不赶上地震……我一直想拍一、一帮人特舒服的电影,写了几次没写动,话都在,人还有,都存脑盘了,就是想不清楚该是一什么事,什么事能让人特舒服,上下一起舒服,里外一起舒服,全身都很舒服?没有。心里舒服手上就痒痒,上边舒服下边就喊疼,全体舒得不服。走,走,一走进现实,现实太醒药了。
       女:那就别去现实。
       注解:① 瞎摸磕眼:筋疲力尽,没法儿再折腾了。
       ② 脑盘:大脑硬盘,即记忆空间。
       ③ 醒药:精神状态从兴奋、愉悦回归平淡乃至空虚。
       男:你不去现实,现实去哪儿?咱们这代人……
       女:咱们是一代么?
       男:就说互相都看得见的,你起小看大我,我起小看大你,都没走多远,没玩失踪的。
       女:哦,你是这么分的。
       男:跨着六七十年代的……你不答应就再远点,五十年代尾的。五十年代尖儿的不能再加进来了。五十年代尖儿,于得都劈了。六十年代都干裂缝了,五十年代能不劈吗?太早了!土都到骨盆了,拔不出来了。也许再埋一代,八十年代,能出点舒服的人。
       女:八十年代已经在社会底层了,我看都挺苦的。你可以虚幻一点。
       男:我就是不想和土扣得太紧。土太狭窄,土憋着憋着就要截你了,问你们家哪儿的,哪庙的?我就是不想被土憋到任何一队里。可是得出事啊一个剧本;一出事就很实,一实土都来了。写一鬼?也住北京,也挺土的……
       哐,一脚门,二处站门口。
       二处:没事吧?
       男:没事,都挺好,你好吗?
       二处:就一句话,找着一部队的老医务室,稍微改一下就能生孩子,照片拍回来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男:甭看了,部队我熟,我就是医务室长大的,我还动过刀呢,我还给人割过鸡眼呢。
       二处:那我就通知全组按计划美术道具先出发——我这么理解正确吧?
       男:严重正确。你说我不像,我也说我不像,可是照相馆非说是我。
       二处:我听着这已经聊得很远了。
       男:你就别加入了,你再加入,更回不来了。
       二处指了一下面朝里的女人,合掌托脸做了个
       睡着的姿势,笑着出去了。
       男人抬起身看女人。
       女人翻身转过来,皱着眉。
       女:我怎么有点头晕呀?
       男:你刚才那几口有点狠。
       女:没事吧?
       男:没事。你眯会儿。
       女:明天的戏还拍呀?
       男:听你的。
       女:你这人,一点责任都不肯负。
       男:你太像我认识一人了,就爱跟人借钱,人一咬后槽牙,她就说你没钱,穷,毛儿长。关键是她自己的钱都被自己偷光了。
       女:我拍多少场戏了?
       男:这我得查场记查单子,这些天净抢你的戏了,你不是号称后边还有一电影等着你吗?青年时代没几场了,我这两天正跟化妆师商量怎么改你的妆呢,你不喜欢事逼似的把头发都盘起来堆脑袋顶上吧?
       女:你心里另外有人了么?
       男:你甭管我,你甭替我着想,你要替我想想,你就没法替自己想了。你就想你自己,最大限度演下去你和自己的关系会不会严重恶化,到无法弄的地步?会,放弃。咱们也实行以自己为本,凡事都往十年后想,十年后还是不是事?百年就不必了。谁是朋友啊?最后都是百年陪自己。我愿意你一想起我,都是良好回忆。青年时代和谁一起过很重要。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发现一生的时光都度过了,这辈子要来的,和我有约的,都来过了。往后就是熬天数,尽快熬干尽快熬干。往后认识的人都是各大战场致残致俘送下来的荣誉军人,鬼也见过,在一起也很方便,在一起经常互相慰问。
       女:你能别那么多话么?你话太多了,我这刚要想点事都被你岔了。
       男:我不说了,我安静,你想。
       男人立起来,一捂脸:我怎么也晕了?
       女:你干吗去?
       男:厕所。行吗?
       清水砸白瓷。男人在一边送尿进洞,一边乜着眼睛从旁边镜子里观察自己,一副瞧不上自己,一副嫌弃的样子。
       唉。自己叹气。
       一解裤子返身坐下了,闭上眼睛使劲憋脸。
       窗外,北京之夜,火光冲天,人车鼎沸。天居然很蓝,很不像夜间,像九寨沟那种融了什么酮,那种矿物蓝。还能看到白云在矿蓝里徜徉,像彻底虚了的白胖子。
       城市上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层红雾,红气,红土,在往上走,在无边无尽无数灯光的抬举,抬动,托举,耸动,扇动,越往上作为一个罩儿看得越形成:有部分像大面积已然落地的降落伞,很柔软地起伏;有部分像充气卡通人物,还真长出一座座歪倒斜起的庞大身躯,一尊尊摇摇摆摆笑态可掬的头;有一处像跳水还是蹦床运动员还是自杀者跳楼——还是他们谁都没用过的,大气垫床,再阔大夸张一百倍——小孩用过,小孩游乐场有那东西,网子围着,卖票,小孩脱了鞋进去,在上面跳啊跳——那不就是蹦床么?爱是什么是什么吧,不争了,盛满气球的游泳池。去你妈的不聊了。
       这就是那个叫红尘的东西。
       ——男人提着裤子从远方猛一步跳过来,一只手特别不识趣地横在女人眼前,指着夜空。
       ——万丈。
       男人自己那儿乐。
       厕所里冲水声还在发出最后的呜咽。抽臭机正在开动猛烈旋转。
       女人一言不发,掐了烟进了厕所。
       厕所里冲水,厕所里洗手,厕所里又冲水,水管子关了,半天无声。
       男人表情严肃,想着事,盯着厕所门口,端起一小盅已经凉了的黄水慢慢放到嘴边。
       白灯射下来,厕所门口肮脏的脚垫一下透彻了,那些毛毛、絮絮、头发、烟丝、线头、碎纸片、弯指甲、人渣儿、饼干渣儿、肉渣儿、茶叶碎、正经八百的泥;不知道是什么结成的一疙瘩一疙瘩,一饼一饼,一拓片一拓片,一饺子一饺子,板实,死揪,凿倍儿、糟改、腻!黑灰,黑绿,黑红,再加点蓝,再加点白,再加点咖啡,再加口酱豆腐,再加点辣椒,再加点咖喱,再加点浆,再加点屎,再加点尿,再加点痰,再加点月经,再加点精液,再加点内蒙刮来的沙,陕北飞来的土,本屋的油漆,天花板掉下来的膏,空气中的灰、浮尘、细菌……不聊了。
       女人梳洗了一番,精神了许多,拿着一管肉色的唇油往嘴上涂。受到男人的注视,白了他一眼。
       男:你觉得老徐你演不了?
       女:演不了。
       男:你觉得不是你?
       女:你觉得是我?
       男:你觉得老徐该什么样?
       女:你写的你不知道?现在整本说的净是你的话。
       男:我是这么想的,你听听可行不可行,重拍损失太大了,你妈家、你单位、你第一个男朋友家景都拆了,能不能再找着这笔钱也不一定,预算至少超一个月周期,投资方几家关系很复杂认不认也很难说。我能力范围,咱们俩之间就能决定的,最能让你满意也让事儿满意的,就是调整剧本,改人物。我尊重你意见,你觉哪儿不好咱把哪儿改了,话儿不那么说话儿这么说,你觉着难受咱不让你难受咱怎么舒服怎么来,你觉有戏么?
       女:要说也没有改不了的东西,说实话——我能说实话吗?
       男:能。咱们就是为说实话才坐到一起来的。咱们之间要不能说实话那成什么了?咱们之间言论自由那是必须的,至少我允许你对我言论自由。我要听真话。
       女:你太唠叨了,在现场你就唠叨,老徐也唠叨,叨逼叨叨逼叨台词每段都那么长,我现在一听你说话心就乱。——你能先别让老徐那么唠叨么?多招人烦呀,她不是一什么都懂的人。
       男:能。让老徐话少。
       女:说实话——咳,被你岔了一句,这会儿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男:没事你说,我爱听。
       女:我不是太有信心对你——说实话。你别说话,让我先把话说完!你没觉得你是特固执的人对不对?你觉得你很讲公平,很能听别人意见,我听你吹过人人平等,最反对强加意志给别人,不让人讲话就代表不自信,当时你就一脸优越好像你最让人讲话我就不说您是民主本人了——不许打断我!其实你最不听别人意见,最不许演员有意志,在你看来别人都是笨蛋,不是笨蛋你也要变着法儿的让人相信自己是笨蛋,进这个组前我没觉得自己笨,现在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个笨蛋——你很得意吧成功地贬低了别人?你知道组里人背后都叫你什么?那个自大狂。简称大。大来了,大走了,大又拧巴了。当然了,导演都是自大狂。
       男:我能说话了吗现在?
       女:不能,你要反驳就不能。
       男:我想说我都承认。我不反驳。演员都不是自大狂。原来我压抑了你。接着控诉。
       女:演员当然都很会来事了。演员有几个不处于导演的淫威下?最多也就是摆摆谱,你可以说他们很虚荣。——你是表面平等对谁都很客气的样子,因为平等牛逼,你想有那种品质。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小霍说的,当然我很同意了。你被我们一致认为是平等的扮演者。你瞧你现在看着我那样子,一副对我很容忍的样子。
       男:我点头也不行?
       女:我已经习惯你拿眼神否定我了,没关系……我不是笨蛋。
       男:你不是笨蛋。
       女:为什么你一看我,我就觉得自己是笨蛋?
       后来我就想到了,我说半天,你迎合我半天,最后说改,最后什么也没改,结果一定是这样的,每回跟你谈剧本都弄得我跟花痴似的。你记不记得本子刚给我的时候,我跟你聊过,咱们在你家,那时候组还都没建,我说这人物像男的,你说我就像男的——你收回这句话么?
       男:我收回。
       女:我提一条意见你就说是我,拿我堵我,你了解我么?我多诚恳,你让我说我就说,优点多说,不足轻描淡写,只说了一条担心,整个剧本读下来人物印象不深,编剧印象很深,聊来聊去都是一个人,不瞒你说看到一半剧本,我晚上做梦梦见的全是你。我很感激你把很多重要台词给我,我担心别人会以为我是自大狂。当时你就疯逼了。你说会吗?我说会。你说我是老看次剧本把档次看下来了。
       男:你绝对没说自大狂这个词。
       女:我绝对说了。当时你自大发作,沉浸在自大狂中,对我进行百般羞辱,所以没听见。——你自大到高潮的时候,是空白的。
       女人站起来,演大的样子。
       男:你已经学会编造一些事实歪曲事实了,你快可以写剧本了。那天咱们是不是先去“沸腾鱼”吃的饭,饭后才回的我家?沉沉她们半截来的,半截又走了。你送了我盘许人家高的新专辑,本来是你车里的,我听了觉得其中一首好你就送我了,那天我没开车车被宝宝开走了。
       女人还大在那里。
       女:是,去“沸腾鱼”吃的饭,你坐我车,但我没送你许人家高的专辑,我根本不听许人家高。我车里都是钢琴。
       女人放了自己,走回椅子,手势继续很丰富。
       女:不是你想说明什么跟我扯这些?说明你记忆力比我好?说明那天我没到你家?咱们没聊剧本?那些话都是我想象的?你要我重复你当时都说过什么吗?谁谁谁成一摊了,谁谁谁也成一摊了,放眼望去,一摊一摊的。——那都不叫艺术,叫货,货走得快不快。
       男:显然是编的吧,显然是不懂吧?我是经过粗俗化运动打了戒断针的,艺术这种病人说的话要能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能立刻倒地而死,还有优雅,还有高贵,不死也要抽自己至死。——我最多i兑g6不叫玩意儿。我为什么暴怒?你自己说过什么傻话你全忘了。你首先问我这戏打算拍给谁看,才说你对剧本有担心,爱情写得不够,您担心当代年轻人可能不爱看。对不对——对、不、对!你不承认就是默认了。
       女:我没说错你吧,你现在就在强加我。
       男:我这不是强加,我是在非常理性地和你共同回忆当天的情况,还原事实真相。我问你谁是当代年轻人——你么?咱们谁都别代表别人说话,就代表咱们自己,你觉得不好看就说你不爱看。——这是我说过的话没错吧?我说,谁说这是给当代年轻人写的戏了?我这是写命!你说,没看出来。我公平吧?公平吧!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不掩盖事实,藏着一半喧另一半的理儿。只要是事实,我勇于否定自己。
       女人起身往厕所走,男人追着她滔滔不绝。
       厕所门在男人眼前关上,男人趴在门上不停地说:
       我是嘲笑当代年轻人了。当代年轻人,多简陋的一称呼。你怎么不说我们小资了?你说我就是小资,怎么了?我说,大部分小资何处去也?你说还在当白领呗。我说白领还是人么?你说你终于不演了,露出了你的——势利。
       门开了,女人拿着把梳子梳着头出来。
       男人倒退着,一路挡着女人,嘴里马不停蹄:
       我说没有当代年轻人,只有痛苦的人,绝望的人,愤起与自己叫劲的人,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沾沾自喜——小资就是这种,刚到一大楼里被录取为碎催,俩月挣个车轱辘钱够上街买点假名牌盗版敌敌畏,知道点儿人名,就美了。小还滋事
       注解:① 拿我堵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容不得对方发牢骚提意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棍子打死。
       ② 粗俗化运动:假高雅未必真艺术,假清高未必真性情,快到民间去!越俗越好玩儿。
       ③ 戒断针:这里指经过粗俗化运动的洗礼后,对所谓的“艺术”嗤之以鼻,避之惟恐不及。
       ④ 反转儿上狠了往哪边拧都不脱扣的人:形容严重拧巴的家伙,横竖都掰不过来了,好受不了了,废了。
       ⑤ 碎催:被别人指使着催着地干这干那,都是些碎碎叨叨的小事。
       ⑥ 盗版敌敌畏:盗版DVD影碟的搞笑称谓。
       ⑦ 小还滋事:“小资”的最新定义。
       女:躲开!我不跟你聊了。再一次证明你这个人,只要一有人反对你,你就挂上牌子:自大中——你急了。
       男:我没急,你甭搞暗示。这种取消辩论,宣布别人丧心病狂的招儿都是我使剩下的。——全世界的寒碜都被他们拣起来了!
       女人躺沙发上装睡,男人弯腰冲着她脸喊:不分年龄,不分有钱没钱,就分知不知道寒碜。你知不知道寒碜?你知不知道!
       男人拿手指头捅女人。
       我不知道寒碜!
       女人喊了一声,翻身朝沙发里。男人在她空出的边上坐下,靠女人身上,一只肘子压着女人的背。
       男:穷人还都在动物阶段,有俩糟钱的还都在穷时候做的不正经梦里。幸亏贫富悬殊越来越大,谁也别臭美——你大爷的!你觉得有真有钱的么?你觉得有人民么?你这么傻……必觉得有。
       女人推开肘子坐起来:你压死我了。
       男:就是说你同意了?
       女:什么我就同意了?我根本没听你在说什么。我饿了,你这儿有什么吃的吗?现在酒完全醒了,头也不疼了。
       女人神采奕奕的。
       男:没有当代年轻人,没有人民,只有每一个人,你,我,王二麻子,我们就是盼着,殷盼着,黑了心盼着,找人民也找不到,也不可能,人民没在家,在家的是王二麻子,我,你——你就是人民。——所以你同意这戏拍谁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就是要拍自己,拍到自己满意,以后谁满意谁再说。有山楂、巧克力、饼干——这几种饼里日本这种比较好吃。
       女:我不是人民,你是人民,我哪配是人民呀?我想吃口正经饭,都吐光了。
       男:你是人民,你别谦虚了,人民想吃饭,必须满足。
       男人打手机:你现在马上跑步到门口“姐夫家”,买五样甜粥,五样咸粥,白粥五,饺子五,馅饼五,五——不,八份鸭蛋!五小菜儿,五卤菜,五冰啤,要快!
       女:咱们门口鸡太多了,上次我从那儿过都让人当鸡了。
       男:等会儿等会儿。
       男人把桌上台灯拿到地下,在女人脚边摆了一下,又放远一点,在地上移动。
       男:这个光你看着比较母一点,像是那种正在为别人忍受痛苦的伟大女性。别跟我说鸡的坏话,我很尊敬鸡,鸡很真实。
       女:我知道你尊敬鸡,上次你喝真实了跟鸡走了一睁眼在农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周围都是山。
       男:嘘——小声。你怎么知道?
       
       女:都传遍了你还当是秘闻呢。全组在“密克斯”等你,群众演员都来了,假骇也开始了,二处说你被总局找去谈话了,第二天还谈话?二处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你家出事了,保姆让人杀了,真行。
       男:这是我跟二处交代的,瞎话必须编得狠点,让人觉得撒谎没这么撒的。还要瞎话套瞎话,一个遮不住了还有一个,——还是传出去了。
       女:还是传出去了。听说是找粮哥找了公安部的锁定了你手机,武警进去的时候你正拜天地呢?
       男:这绝对是瞎说!这绝对是段子,拿我解心烦。我就在家一个人,精神临时分裂了,幻想临时视觉了,家变成山,山变成冰河,冰河变成瀑布,屋里还有好些不认识的人……不说了,这事不说了——进!
       一剧务小伙子拎着五兜子饭盒一兜子啤酒进来,在茶几上一盒盒打开,码成一片,码成二楼,瓶开了,筷子摆了,餐纸摆了,还找了半天,屁兜里找出一小袋醋一小袋辣椒糊黑糊糊油汪汪倒盒盖上,一言不发出去了。
       女:太会办事了。还有人吗?
       男:没人了,今儿就单请你。别替我省,敞开吃,吃不了糟践,糟践不完看着,不爱看扔丁,砸坏了算我的——不信你能吃死我!
       女:你疯了吧你?
       男:我是疯了,我也觉得我疯了——被你逼疯的。不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是好好呆在屋里,躺被窝里,都脱了,关灯了,合上眼了,万念准备灰了——突然蹦起来疯了。您这一搛馅饼一蘸醋,一翻腕,奔牙上那么一咬一吸溜,解热又解馋,胡同妞那基本架势就出来了。
       女:我怎么那么爱搭理你呀?你们家是大马路的?
       男:我这是夸你呢,我觉得好,吃饭认真特别美。咱们还是老规矩,什么是好不知道,什么是不好——不能要的先排除。还是照错误人人有份纠正一律平分的原则,我否决你一次,你就有权否决我一次——你有权否决我两次。
       女:你说的永远比做的漂亮。你不吃吗?馅儿很香。
       男:先说咱们都同意的。我就吃鸭蛋黄,我买月饼也就为抠黄儿,我让你们占我便宜。政治不能碰,不满现实的话少说,解决不了问题还不负责的话不说,原来说的都删了。
       女人吃着热馅饼,嘴里烫得含糊不清:重译。
       男:世界上的,大哥今儿又打谁了,大哥明儿又打谁了,野生的,地球的,太大,够不着的,能少聊少聊。
       女:同意。跟国外没关系。
       男:大的不能要定了,下面说小的不能要,你准备实一点,内一点,收一点;还是虚一点,外一点,散一点?
       女:散一点,但是我不能散成小丑。
       男:成功人士就不必了。
       好:不必了。
       男:美女不必了。
       女:至少不能自己叫自己美女。
       男:床上戏没什么新招就不必了。有话地上说。
       女:沙发上说。没事别老洗澡。我可以看香港电影。
       男:你不能看香港电影,你不爱看香港电影。
       女:我爱看香港电影。我要开宝马。
       男:你不能开宝马。
       女:我其实是双重身份,表面是白领,背后是那种高科技的,懂电脑的,能一脚踢死人的……
       男:小偷么?你不能是间谍。
       女:我要精神失常一次。
       男:你不能装疯。
       女:你什么都不答应我。我不去看大海。
       男:大的剧情不能动,只能三个男朋友,五个女朋友,其中两个是化友为敌的。生一次病,离一次婚,一次自杀未遂,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兄弟,因为这涉及其他演员,动了他们没法演了,钱都给了,不演不成。
       女:反对自杀。
       男:那就是吃错了药了。孩子还生吗?生可一会儿就要生了。
       女:不生。
       男:你再好好想想,生一次孩子跟演一次被强奸一样。没孩子有时候你不好回家。
       女:我否决你。我不爱演慈祥。我最怕激动地去爱一个人,跟男的我都出不来。没孩子我养一缸鱼也照样回家。你后面还打算拿孩子说事吗?
       男:也不打算,就是怕后边跟别的演员的戏都演完了,你一个人了,没人跟你说话,给你埋个说话的人儿。最后一集床前得有人啊,要不你太惨了。
       女:我不怕我太惨,我就惨了,看观众心不心疼我。
       男:有孩子也可以很惨,来了,站在床跟前,但是眼睛里一点感情也没有,你死了,她转身走了。
       女:观众会谴责她的,我不想让她被谴责,我谁都不想让被谴责,一个都不谴责。
       男:这个想法就很慈祥啊,看来你还不是全无人性——我不侮辱你了,我从侮辱你中也得不到什么乐趣。那就不要孩子。一个也不谴责。
       女:对我不好的也不谴责。中间那个坏人,一直骗我的,也不谴责。也不讽刺他。
       男:你决心演个好人?懂你意思了。坏人也不讽刺,坏人也是不得已,坏人也有困难。
       女:他觉得那么做是对的,你要这么写,想法不一样。
       男:那就要给坏人加戏了,他也很痛苦。
       女:不要痛苦,你这种粗俗化运动打过针的,痛苦怎么不倒地而死?要轻松,要快乐,遇见什么事都是含笑的,多倒霉都一样,生活就是这样的。这粥真的很好喝,你尝一口。
       男:不尝!
       女:你又憋什么坏呢?
       男:我没憋坏,没要反对你。我觉得被你教育了,生活就是这样的,一切都是理所应该。我得斗根烟,停会儿,你真是这么想的?
       女:我不是真这么想的,但我想演成这么想的。生活当然有很多很可怜了,我又没能力改变什么,我一个小女子,最好谁也别得罪。
       男:想得好!看来小资运动也出精神,生活不能改变,我就改变,谁也甭想破坏我的好心情。有点意思。不是装傻?
       女:不是装傻——该装的时候也得装。
       男:看来我要重新检讨自己,可以虚荣一点,可以喜欢村儿上的……
       女:不提人,咱们不提人,万一换人了呢?可以提牌子,你不知道牌子我告诉你。也尽量照顾你,别让你这种谁也瞧不上的人太难受。
       男:谁跟你说我谁也瞧不上了?我瞧上人多了,跟你说也不知道。不聊了,聊正事。这么粗一看,动的量可不少,态度变了台词全得跟着变,事儿也得跟着变,好多事不成立了,重新写事——这不等于重写么?我又崩溃了。
       男人抱头躺沙发上。
       女:你先别急着崩溃,我都替你想了,不用大变,小变就可以了。还是这些事,把不该我说的——你想说的那些话拿掉,我不说话,默默的,事就这么进行了,我该回家回家,还是这么倒霉,坏人都知道我们家住哪儿,都接得上。不信你把前边戏不带声音看一遍——准的。
       男:长度不够咽你这几十集净默默的了。没那么多事呀一句废话不说。
       女:那就说废话。不含沙不射入你就不会说话了?你平时瞎掰我听也不全是正经的。
       男:色情的,能上电视掰吗?我想想吧,你借我一点时尚杂志看看,你那儿不是好多呢么?我找点庸俗的,庸俗我好像还可以。
       女:要是我这种庸俗啊,不是你那种庸俗——把国家、历史拿来庸俗。
       
       男:就这么定了。只庸俗自己,朋友,最多带上点街坊。
       女:那个人物你最好拿掉,拿不掉也让他默默的。 男:哪个人物? 女:演你的,第二集酒吧结尾那场戏出来的,后来一有酒吧就有他,打算骗我失身打算骗所有女的失身最后都没得逞的。
       男:你说的是戏里那导演?他怎么是演我的?他没想骗你他没想骗任何人失身他是阳痿,所以话才那么骚,老喝不大。他有过一次送你回家么?你都怎么看的剧本。
       女:那我是理解错了对不起。我问摄影、副导演、别的演员,大家都说最色的是导演。演员自己也是这么跟我说,咱俩演戏的时候你就当我想办你。
       男:太差了,现在的演员太差了。我都告诉他了,您,就是一阳痿。阳痿怎么说话你怎么说话,用丹田气。他就那么跟你去说了?
       女:我理解错了我理解错了。
       男:你伤我自尊了,你说他是演我的。
       女:我错了,我确实不知道这里还有阳痿的事,我都把你们当健康人了。阳痿的事我太不熟了。但是你得承认他说话太像你了,声音也像,简直就是你。他就来演了一场,沉沉说她都惊呆了,听录音以为你在说话。大家都问这人哪儿找的,是你什么人,你一点没听说?
       男:我就那个揍性吗?我就那个糙行吗?我太失败了。我是把他当我最不喜欢的一类人,最腻味的一个人,最喜欢把人分类,他是谁高级谁低级的标准——谁派你了?只会从价值观谈问题,完全不是专业人士,价值观也很成问题,给自己扣上一顶公共知识厕所的名目发表什么歧视言论就都是社会良知了。我是笑骂他。要说我在戏里有意消遣谁就是消遣他了。
       女:你也别笑骂了,你也别消遣了,咱们把他拿掉,你消遣人家干吗呀?
       男:你愣没看出我是在笑他?
       女:愣没看出。读剧本我就在他名字底下写了四个字:代表深刻。以后他的台词都跳过去。我以为你是为了中年观众安排的愤怒中年,老炮儿们还是有市场的,别太灰了,个人有点脏心眼。
       男:你觉得咱们不需要这么一人?
       女:你要觉得需要,改一下也可以,我也不非坚持我的立场。
       男:我现在也没立场了,靠!好像是在替自己争。这兄弟交给你了,你决定,你说拿掉咱就拿掉,你说留下咱就留下,留下也不能照原样留下,改中性一点吧。
       女:那就留下吧,我还是挺喜欢那个演员的,现在自我感觉那么好的人也不多了,挺用功的,自己给自己好多设计。
       男:你希望我把他什么拿掉?你上来就主张拿他显然他让你不舒服了,不要太骚了?
       女:骚没问题,大家都很骚,但别人骚完完了,他骚完了是一个仇视别人的人,这点让我很不舒服。
       男:唉——唉——,被你说中了。我知道这孙子问题出在哪儿了。
       女:有那么深仇大恨么?他说别人的时候话里有太多恶意和挖苦了。
       男:但是我是一个对别人有恶意的人,我已经发现了。经常容易仇视一件事,我太经常了。仇视人,我还在极力控制,不许自己这样。
       女:你不会认为没有恶意就没有力量吧得饿哥?
       男:我可能真是这么觉得的。
       女人点了根烟,剔着牙站起来溜达。
       女:少一点代表正义的口气,你行吗?
       男:没把握,不知道,我已经很注意了,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笑别人就有恶意一有恶意就好像和
       注解:①得饿哥:白痴。
       正义很熟。有时分明很不正义。比如刚才笑你和小资,我紧急反省了,你说得对,确实只是一种势利,笑小资不是真有钱,好像有钱是一种真实,是一种可以被称出分量的东西,还是有一个炫耀,好像我跟钱熟,是钱的好朋友,替钱擦脸蛋,不许别人模仿,我太丑恶了。我太不光荣了。我必须告诉你,每次恶笑别人之后我都严重拧巴,觉得自己无比低下,恶意引起的快感时间都很短。
       女:严拧。无低。你干脆给他加一女朋友得了,你确信不是这个原因?闲人很多嘛,没人就我。我一点没往心里去,我代表自己原谅你了。
       男:你朋友不能再多了。——我不原谅自己,我原谅自己就等于原谅一种操蛋。
       女:你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觉得你操蛋也是很正常的。干脆,你把他写成同性恋,同恋人都很好,很和气。电视剧里同恋还没有过呢。能换盘音乐么?
       男人到电脑上换了个有点摇摆的舞曲,和女人对着扭了几下,回来蹲在茶几前捧着脸发呆。
       女:你是在想同恋吗?
       男:没有,我在往前想我自己呢,什么时候变这么恶?肯定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生下来我挺害怕的,挺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见镜头就哭,我妈劝阿姨劝都劝不住。不认识的人躲,往屋里躲,床底下躲,你不知那时一女的把我吓成什么样,俩月一做梦就来。挺面的我。
       女人摇得有点高兴。
       女:有时越面的人心里越狠。
       女人过来拉男人,男人蹲着不起来,女人就在他头上摇。
       女: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人,四性恋,同恋,异恋,还有两恋你猜,你不是要比牛叉么?
       男: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觉得对别人下得了手是一种牛叉了。自恋,还有一恋是什么?
       女:兽恋。牛吗?
       男:这我比较服。
       女:你还是要把这个人写成本善?
       男:不然我现在这样自己不喜欢自己自己反对自己不通啊。
       男人蹲麻了,站起来,正好音乐慢了,就手扶女人当柱子。
       女人鼻子贴着男人胸前擦来擦去,一只手举在外边攥着拳头。
       男:一个人跟自己的时候应该是最不演的吧?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人呆着呆着跟自己急了?
       女:还是有吧。
       男:那都是一想起别人。从来没别人,从来不跟人发生关系,一生下来……
       女:那谁把他生下来呀?
       男人推开女人。
       男:——就是自闭,就没活到今天,第一集就回家,你给我做一总结,我是本善还是本恶?
       女:那你也用不着推我呀。你当然还行了,要不我也不来跟你谈,找我经纪人谈去。
       女人自己到一边晃自己拳头。
       男:你根本就没法评价我,当然我也就不去评价别人了,我都不认识他们。
       女:还是社会。
       男:还是社会。还是人与人。
       女:还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了。
       男人一头又扎沙发里去了。
       女人拿脚踢男人脚。
       女:哎,哎,是崩溃就是回忆以前的历次崩溃么?
       男人扎在沙发里使劲点头。
       女人继续踢他。
       女:我就一直和人发生关系,一直不自闭,一直活到今天,为什么我就不像你呢?男人拔身立起来,一抬脚瘸了,扑通又坐下。
       男:有一夜我和一帮朋友在一人家聊天前不久。很正常很友好的聊天当然周围还有几个女的了。忽然一个女的反应很强烈在那儿激动喘气看着我的眼神很异样。我说你怎么了,她说,原话:从来没听人这种语气说话。我说什么语气,她说嘲讽的语气,嘲讽所有人。我一点意识都没有,一点恶意都没有,我还以为她夸我呢。我问你是北京孩子么?我原话:咱
       们过去不都这么说话么,现在都教你们怎么说话?
       女人游荡到窗前,看着窗外。
       窗外是北京东区夜景,霓虹灯忽明忽消失,像鬼手刷标语;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钱都升上了天;街灯像一排排滴着橙汁的将军的肩章;汽车灯来如水晶珠链去如一连串被嘬红的烟头;临陆街大楼打着竹林般的绿光,黑暗中跑着一列列窗户;一棵棵树身上缠着泪珠般的串灯,遍地灯笼斑点;一个一个的十字路口就是一座接一座不断坍塌下来的光的积木。
       女:我也很崩溃有一次,碰见一男的在嘉里中心非说我是东北人。
       男:我爸是东北人——我妈也是东北人。我一直觉着我的人性来自遗传,我是基因决定论——我希望我的人性来自基因。时代的影响有,但都被我挡了。当然我认为时代给人的影响基本都是负面的。可是最近我越来越不自信,觉着越来越多不跟着我的人性,一些很陌生的情绪,咬牙,狂躁,就像我的一部分不再属于我。我也碰见一男的,说他也这样。
       女:我现在脑子里都是金咖啡糖。你这有口香糖么?我也觉得很多时候自己不属于自己。
       男:和平,友善,低调,忍让,逃避。我本来是这样。
       女人挺身举起一只手向窗外,演自由女神。
       女:我本来人一看我就脸红,现在每次拍戏还是紧张,拍完一条你不看我我就想:妈的。
       男:真是这样,你不懂医。我生得太不是时候了,生下来就很崩溃,外面一直吵吵着打我,我来了!我到那天都在打炮。我是受迫害妄想,妄想得也很真实。刚记事儿我就问自己:宽容,还是不宽容?——不宽容!我有巨大渴望症。我有视野饥饿症。我的品味是雄壮、粗壮、粗糙、极度饱和。我不能克制自己眺望辽阔、永远、众多、无穷无尽数不胜数的冲动。我要眼前是滚动的,一浪逐一浪,被浪潮般的色彩充满才能稍稍缓解一下瞳孔的饥饿感。那才是我眼中的美。我太爱开趴屉(Party)了,低于五十万人玩不好,百万人锐舞也都不叫大好。现在趴屉多?没那时候多。你是没见过那种盛况,人一对对出来,跟古罗马似的,没有打碟机,但是所有人都骇了。绝版了。我们这拨人再死了就没人能聊喽。现在回想幼年的我,不是在去趴屉的路上就是趴屉散了回来的路上。
       女人在窗前挥着手摇来摇去好像自己是个花环。
       女:我也不能看古代那种人多的电影,人一多不用大片音乐我就想哭。
       男:我看《艾维塔》,东快佛密,群众场面一出来,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伤心了,也不知为什么那么伤心,好像见到了自己的上辈子。前几年我还能聊毕竟很勇,敢于对抗所有人,把梦做到底,是一种做人的极致。很骇。现在也完全不能聊了,观念转过来了,敢于灭别人不叫勇。我认为我已经清算了幼年的我对我的影响。总之不可以。
       女:红眼睛,绿眼睛,黄眼睛,每个路口都有一对小眼睛在眨巴。
       男:你小心玻璃。
       女:我现在就是临街落地。我怎么觉得外面不像中国,这么晚了这么多人,真有那么好玩么?
       男:你查我紫微斗数命盘,这不是吹的,本命就是文昌文曲。我太会聊天了,话说得都很黑,溅边上人一身血。今天出口伤人的学的都是我。我的话今天读也有力量,特别是侮辱一个人的人格的时候。我一直欣赏我的尖刻,把人聊成狗,把人聊成苍蝇,欣然让我觉得准确,准确又很容易被欣然以为正确,我就从欣赏我的尖刻到以为我都正确。
       女:我看见我奶奶了,一个人走过去,演年轻的时候。
       黑楼上明亮的窗户,女人悲伤地站在里面。
       男:我眼睛里一直跑小人儿,活物,蒙上眼睛更清楚,谁最近跟我作对就是谁,没事就和我眼睛里的小人儿比剑,放话的时候就对着他放。只要不熟我就递出那种眼神:冷淡,没话,谁也不尿,爹不尿,孙子更不尿。太像拒绝本人了。拒绝啦!拒绝啦!哪个电影这么喊来着?我强烈引自己为知己。
       女:一个绿帽子扒上窗台了,谁呀?
       男:你看见我心里了。我心里有根刺儿,戴着绿钢盔,我不说,刺儿替我说:我高明,世界不高明!我正确,你们一帮糊涂蛋!我优秀,来陪你们玩,咱们还真是有缘。不说不说,逼我说了,你们就该说对对对你说得太对了。不同意我的人就是低级生物,我希望他们去死!死太过分,就让他们致残。致残也办不到,就精神致残。就痛骂。给他起外号,说他不爱主义,调笑他——哈!哈!调笑是最伤人的,最不尊重人,最招小人,谁是小人你就拿这个试,一招就来,群起扒这厮的裤子,掐这厮粉嫩处,名流一掐一个手印,流氓也有暗伤,令天下小人群起而哄,过泼血节,自己一个脏字不带——噢!我明白为什么必须是代表正义的口气了,我心里不愿意让人听出我是小是小非,我心里必须把我想成一个战士,在执行任务否则心里太羞愧太咳嗽……
       男人说呛了,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汪汪:我是东施,我学得不好。
       女人离开窗户,也眼泪汪汪。
       女:我怎么还能再看到自己心里?
       两双泪眼相望。各自的手规矩地放在各自的双膝上。
       男:我可笑吗?
       女人拿手挡眼。
       女:我现在不能看你,你现在就是演你的那个人——别去照镜子!
       男人拿掉女人的手。
       男:我还在演吗?
       女人手挡眼。
       女:你在演鄙视自己。
       男人站起来,走两步一回身,十分眼熟。
       男:我还演吗?
       女:你在演我懂事我不要恨别人。
       男人转身使劲搓了搓脸,再回身,很矜持。
       男:现在呢?
       女:你在演我确实没演。
       男人乐了。
       男:现在我在演谁?
       女:现在是你亲自演的自己。
       男人走回电脑前轱辘椅子坐下,调文件。
       男:一会儿工夫演了五六个人。你别盯着我了,到我这儿来看本儿。我决定把这个人删了,不许他演了。还有哪个人是我,给我指出来,都给他们丫删了。
       女人站他身后,戴上那个沙发上拣的男式墨镜。
       男人一下变得十分灰暗。
       女:那个,隐藏在我同事她爸身后的,对自己要求特别严,平时都很好,都要出院了,里根总统去世了,马上给美国PBI写信,说里根同志的去世确实跟我没关系。
       男:那个病人呀?——你戴墨镜人都没了。
       女:你不觉得是你?
       男人弹琴似地敲了半天自己的牙。
       男:就是我吧。
       拉黑了一大片字,一摁取消,屏幕一跳空白,又都是字了。
       男:还有谁?
       女:那个,冒充我女朋友,最好人的,对谁都很微笑,很有耐心,性子很慢,包在街上被人抢了也不追,还慢条斯理的:他一定比我更需要。男朋友被我抢了,跟我另一个女朋友说:我都原谅,我谁也不恨。每天晚上不睡在家拉名单,都是准备临死一一道歉的。
       男:这也是我?行吧。
       半天,才删完。
       男:她的戏可多,我提醒你。
       女:还有那个,我第一个男朋友,觉得自己巨牛叉,巨容易被自己震撼——我靠,我都说爱你了你还
       要我怎么样?
       男人喀啦喀啦转打火机,火苗端到嘴边,差点撩着嘴唇。
       女:你没事吧?
       男:没事,你说你的。
       女:我第二个男朋友,那个坏人,每次干完坏事就要大醉一场,自个儿拿着酒瓶子——必须是窝特嘎!跪家里,满脸是泪问自己:我是特操蛋么?
       男人笑。手背青筋暴露。
       女:第三个男朋友,被车撞了以后,觉得自己特神秘,巨有来历,只是没证据,只是不好意思才没说自己是耶稣基督。跟我结婚也是一种牺牲,必须要牺牲就牺牲女人。同时慰问一下早年落下的贾宝玉病根。才信的紫微斗数,因为人家给他排了个命盘,他坐福德宫,旺朋友,朋友的好儿都是他旺的。会过八卦,背的时候也能拿把筷子照着书给自己打一卦,十回五回打出卦辞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当场就能多吃两碗饭。一阵没事,又把八卦忘了。没工作以后到处跟人借佛教的书,坚决不去西藏,坚决寻找顿悟法门,坚决走呵佛骂祖的路,抗拒——啊啊啊……
       女人摇头跺地两手蛇舞表演抗拒。
       男人脚一蹬地,轱辘椅滑开转到一边。
       男:谁跟你说我坚决跟人借佛教的书了?
       女人的蛇舞变成了孔雀舞,定在墙上。
       孔雀停止表演,墨镜回头看着灰暗的男人。
       女:你没急吧?你要急了我就不说了。
       男:不是咱们不带给人瞎编的,有影儿没影儿啊都安人脑袋上——我没急。
       女:我可能瞎编么?我识字么?都是你剧本上写的,你不写我怎么知道?
       男:哪儿哪儿呢你给我找出来,我就不可能这么写,你们懂么我跟你们聊这些。
       女人跑到桌前盯着电脑快速往下拉页。
       男:音乐怎么停了?音乐怎么停了?音乐别停呀你动什么了?
       女:我什么也没动。
       男:起开起开。
       女:你少跟我不耐烦!
       男:不是你把音乐弄没了,音乐没了我一下觉得我在井里,音乐不能没有。
       音乐又有了。
       男:你接着找吧。
       女人坐一边拧着脖子不理他。
       男:你总得证明你没错,我错了,我诬赖了好人吧?
       女:我什么都不想证明,我建议我现在回去洗洗睡了。
       男:你不能走,这会儿你不能把我一人撂这儿。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跟你不耐烦,我向你赔礼,对不住,全是我的不对,我不是东西。——你是就不能给脸么?
       女:你再说一遍。
       男:我去一
       女:你要去哪儿?
       男:去我妈那儿,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去她那儿了。我还有封信在她那儿呢。是我小时候一朋友写的,说他现在就住我楼下,好几回看见我像我,想喊没敢认,写信问我,我看见的是你吗?我现在发现北京没新人了,就这五年,凡出去见人,一介绍一聊,过去都见过,还有见过数面的,曾经是朋友。一网撒到天边,捞上来的还是熟张儿。你没这感觉吗?
       女:聊啊,接着聊,我都被聊傻了。
       灰暗的男人忽然脸上出现一小块醒目的白,是露出的牙齿,他在笑。
       男:不是咱不能得理不让人吧?咱不能越占理儿越生气再让占理儿给气死了。明明和牌了还烦,还看半天,还老大不乐意:得,我和了吧。还气输钱的。
       女人抖腿,演特烦的样子,起来过去弄了会儿电脑,让开位子。
       ’
       女:自己看。
       男人看了一眼就抽自己一嘴巴,一手抽自己,一手哒哒敲删除。
       男:我完全失忆了,我完全不记得写过这场戏了,这是我打算留给再下一部戏的底,可能是当时实在没的聊了。谢谢你指出了我……
       男人打断了自己,不说话了,盯着电脑,电脑上仍旧一片黑字。
       女人摘下墨镜,屋里的一切,颜色、线条仿佛被加深了,细节都出来了,天花板、墙、桌子、茶几,每一小块局部都更丰富了。灯光里也充满着质感,似乎铺下来的光线是匹料子。
       男人却变得十分概括,五官抽象,皮肤沉郁,像柔光加狠了,像一个人模子。
       女人惊醒地看着这变化。
       手机在震动,没头苍蝇似的在桌上转。男人离开电脑站起来,坐到那只深陷的沙发里。
       女:你说什么?你刚才说话了么?
       男:我肚子里说话你也听见了?我跟自己说呢,我不觉得这戏有再拍的必要了。
       女:你现在是严拧。
       男:我是觉得没意思,觉得这剧本怎么那么差呀,一个字都不能再要了。三五个无聊的人,在说无聊的话,完全可以不说。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拍它。
       女:你想挣钱。
       男:是。——但是我现在非常厌世。
       男人忽然笑了,看着女人,白牙像一道白漆。
       男:这戏只剩下你一人了。
       女:我还没说我呢,我要说了,你更厌世了。我还是挺喜欢这个戏的名字的,要说不拍子就觉得名字可惜了。
       女人坐在轱辘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残页的旧剧本,上面打着黑体剧名《梦想照进现实》。
       女:《梦想照进现实》。这是你起的还是原编剧起的?
       男:原编剧起的,他前面还有一个“当”,当梦想……,被我把“当”拿掉了。
       女:要说能起这样的名字,也不该太次呀。
       女人两肘作跑步状,脚蹬轱辘椅,流窜到男人面前。
       女:你现在就跟我来找你之前一样,承认吗?
       男:你呢,好点了?
       女:我有点要变成你,这戏是不是还是要拍呀,不然交代不过去,都演到这会儿了。真不拍了大家——至少你还得把钱吐出来。把原编剧找回来,让他改,改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我凑合演,你凑合导,别不演呀,演完喽都。他是哪儿的你有他电话吗?你给他打一电话。
       男:不用找他,我都能替他把他的话说了:谁让你们动我剧本的?找他就是恢复他原剧本。他不知道我把他剧本改了,我没通知他,知道了一定暴跳。小丫也是自我感觉好得一塌糊涂,还教我落山鸡剧本都怎么写——真拿我当傻逼了!
       女:可是,咱们不是现了么?原剧本你那儿还有么,我看看行吗?
       手机又震动。男人看了眼显示。
       男:这人太讨厌了,不接就是告你我不爱接,还拼命打,一天打八百个,这一定又是半夜醒了。我就不能让他觉得有志者事竟成。粉碎了——原剧本,拿手撕的,都冲马桶了。我当时被气疯了。
       女:是不是回到原剧本你肯定不干?
       男:我现在演有想法也演不下去了。公司那儿可能还有原剧本,明儿你给刘绝儿打电话。我可以给你讲故事,大故事我还记得。你还真有可能喜欢我现在这么一想。是你要的。一切挺好,父母挺好,对象挺好,身体挺好,工作挺好,手里的钱挺好,一切都在往挺好他哥太好发展。比东京不知道啊,比香港吉隆坡不次,业余爱好篆刻,有时候还为印泥着点急。平常自己有点嘬,有时候有点不说人话,基本上干的还都是人事。最大的事就是找不着人跟自己永久交配,拿不准,都聊,都不敢信。
       女:这不就是现实么?梦想呢?原来的梦想是什么?
       男:永久交配呀,一次就是一万次——不是不是,这我有点踩祸人家了,不对啊我,以后不了。
       原来的梦想——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咱们改了以后的?
       女:我不知道啊,得问你呀,你清楚呀。世界和平不聊了,特别成功不聊了,永久交配不聊了——操你大爷这是你们粗俗化运动的词儿吧?你们都聊什么呀?
       男:我想起来了,我现在不好意思说了。
       女:你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男: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已经脸红了?
       女:红过去了,你笑呢。
       男:我又被吓住了。
       女人一只光脚丫子蹬着男人膝盖。
       女:必须说你。
       男:那我可说了。
       女:说。
       男:人人平等。
       女:你去哪?
       男:你别管我,我到墙角抽会儿自己,马上回来。
       男人到墙跟前朝墙低头垂手站着。
       女人瞅着他笑。
       男人强作镇定,看远方。
       女人笑得有点收不住。
       男人实在不好意思,低下头玩自己的裤子,往下摘毛儿。
       女:挺好的,算一个,是梦想。我同意你。你真没犯错误。挨位八弟——包括动物么?
       男:包括。第二轮的。第三轮带大自然玩。
       男人抬起头腼腆地乐,然后表情骤变,差点哭出来。他用手抵住牙,稍微侧着脸。
       女人看着他的眼角,看着那儿亮起来,饱满了,然后跌落下来,所过之处,皮肤爬出一条玻璃蚯蚓。
       男人的脸几乎全侧过去了,只端着一个后脑勺。一条胳膊抡前面飞快横扫了一下。
       男人齉着鼻子:我还有呢,我也好意思说,但我就是不说。
       女人看着他的后脑勺,也有点难受,不知道替他还是替自己,她什么话也没说。
       很长的安静。中间男人去厕所洗脸擤鼻子出来,女人也进厕所洗脸擤鼻子出来,又都坐回原处。
       中间男人专门跟女人小声解释了一句,指着自己脸上的潮红。
       男:我哭自己呢。
       女人没说话。
       中间两个人的手机轮流响和震动。
       然后房间里的电话极其粗暴地响了。男人伸手拿起听筒。
       男:嗯,嗯,嗯,你们去吧,没变化。
       啪,放下电话。
       男人面对女人,很平静的样子。
       男:原来的梦想也是相信有个幸福存在,有个人间天堂,一个公平的社会,人和人都互相信任,也
       注解:① 永久交配:“天长地久”的庸俗说法,被“粗俗化运动”洗礼后的代名词。
       ②踩祸:埋汰。
       值得信任,人和人都不互相消灭,一个无忧无虑,一个快乐无比,爱情根本不是事!没说平等,说的也是平等以后的社会。原来大家更相信一点,觉得地上的每一点亮儿都是那个梦想照下来的,都仰着脖子去接光,脖子晒热了,就觉得温暖;晒黑了,就觉得健康;烫皮儿了,梦更近了;起泡了,已经在梦里了,痛并快乐着;泡破了,露肉了,肉熟了,肉糊了,肉疼了,鼻子哭了,这都没走!走多不牛逼呀!走,多不爷们儿呀!必须死扛——必须的!聚光灯关了,爷们儿闪着了,爷们儿拧巴了,爷们儿生命不能承受之没东西扛。爷们儿玩火柴,爷们儿攒烟头,爷们儿屁暖床,爷们儿晒月亮,爷们儿管什么也瞧不见还站在那儿瞧,仰着脖子,瞪着白内障,叫信仰。
       男人低下头。
       女:你不信了?
       男:我觉得太血腥,电视剧不让那么多暴力。我想把本儿改得至少不要自残了。多大的事啊,一个梦,自己聊出来的,有没有不疼的?改完还挺得意,现在好了,现在演不下去了。回去我肯定是不愿意回去。不拍了也不回去。黑的钱吐出来。我是真拍累着了,拍恐惧了。原来对这戏还有一点想法,现在也没想法了。后面的戏怎么演,这儿——心里已经就当跟我没关系了,放弃了。已然不好玩了。已然看到这是一部傻戏了。无论我怎么改,你怎么狂演,也是一部傻戏。下场摆在那儿了。辛辛苦苦播了,大家眼睛里晃一圈回仓库了,没有一样。有二十年吗现在这录像带?最后信号都消失了,一堆空带。就剩咱们俩知道有过这么个戏。还有组里别人,提,知道。
       女:你还想靠这戏怎么着啊?得奖?得大奖?反应很大,轰动,举国震惊,观众都疯了,都感激你,都迎着你,都认识你,都喜欢你,见你就哭——你说吧,你还想要什么?想捞什么?最成功,特别成功,太成功了,你全得了,而后呢?一年美,两年美,美不够,总得有个完吧?带子还回仓库了,最后信号消失了,一堆空带,就剩咱们俩知道有过这部戏。组里别人也都没活过咱们。我先死,或者你先死,论岁数该你先死——我靠,就剩我一人记着了?我也不记,我记他干吗?我九十多岁,我这辈子干过的事多了,多少事你问我我也不能承认。存脑盘里的,也乱码了。就算脑盘没进水,还能正常开机,别的没打开,你这部戏打开了,印象太深了,拍太好了,我跟谁说去?比我小三十岁的人现在刚出生,肯定赶不上看咱们这戏了——那会儿已经退休了。我都不敢再往上想了。就算有一八十的,爱电视,哪儿都有他,都知道,天上打雷怎么没劈着他——跟我撞上了,聊得还挺好,要不是双方泪早哭干了,俩泪人。你告诉我,有你什么事?你已经在地底下了,我不信你还在乎我,在乎这场戏,还能让地皮湿了,长出青苔,长出蘑菇,表示你感动了。
       男:我再见你,记住,不是青苔,也不是蘑菇,是一片橘子色。五百蜡烛点亮香蕉船,银杏树下躲柿子雨,深秋雨后收割麦田,迎着晚霞采摘向日葵,你想要一只铜哨子,结果得到满河金被子;你发现河里有一正在做的泥锅,旋儿得十分紧凑,十分头冲下,在拧自己,在严拧自己,一转儿紧一转儿,一转儿紧迫一转儿,极力游成立锥,极力——差一点就从皱纹里刷出字母了,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在拼汉语拼音“你好”,汉字我已经不熟了。接伴儿你发现夕阳西下,金被子变成一河血黑绸子,巨雀跃,巨轻浮,吹荡鼓舞间闪动着无数媚眼,那还是我!那还是我!趁着最后一点亮,瞅你呢。
       女: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男:那时的情感好比一口水塘在烈日暴晒下已经枯竭了。记忆急剧衰退,视野无限延伸,像傻瓜相机一样全是实的——你能想象整个世界作为一幅穿透一幅,不是切,不是叠化,是由点到面,由凝聚到扩散像涟漪那样,并再次凝聚,再次展开无比宽大无比巨型的画面全是实的吗?没有东西可碎,作为一个整体。你只会喜悦,水晶一样削不起皮儿,刮不出褶儿,吹不乱毛儿,抠不出丝儿,挖不出眼儿,踹不翻,推不倒,掐不下来,整栋的,瓷瓷实实的,有点凉,稳稳当当的喜悦——我把你雕刻在喜悦中。
       女:听上去蛮好,听上去就跟你真知道似的。
       男:说起来气人,我还真就知道。敢打赌么?赢了你甭搭理我。
       女:不必了,只要你来了,你又来了,我一定朝你高喊:没事,我们还聊你那戏呢。
       男:我得讨厌成什么样啊?隔了五百年还没忘,还来聊呢。听不懂了——中文。关心别的事去了。
       女:你肯定你一定来,我一定想见你,你怎么那么自信呀?
       男:来,肯定是要来的,烧成灰也要来,不然还能去哪儿呢?质量这么小,地球不爆炸,溅不出引力
       场,还得给引回来。苍蓝不是久居地,雷炸过去,雨打下来,遭到轰击,遭到聚合,遭到性交——又让人
       注解:①接伴儿:接下来。
       给生了。但有一条,全忘了,以为自己是新人。又管人叫妈了,又管人叫老师了,又上学去了,又上班去了,又给人娶家去了——这回我是一女的,哈,哈,你嘁什么?我就不能是女的了?不一定不招人待见我还告你。你想见我,我不一定想见你呢,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女孩子,你是大款吗?
       女:别给我们女的丢脸了。不会鸡都是男的变的吧?
       男:也不一定啊,也许不是人,是物件。一小动物。一孑孓,朝生夕死。一石榴,八月十五咧着嘴儿,一身好牙。安兵前些天碰见一熟人,一鸵鸟。我在场。在我们赢了他们那马场。安兵那边分花拂柳走来,鸵鸟这边玩呢,俩人打了个照面,眼神一接,登时都懂了。据安兵本人说啊,就跟一鼓见着老槌儿了,左脚和右脚碰上了,整个世界的节奏一下慢了,安兵和鸵鸟都升格了,安兵笑着,鸟也笑着——你见过鸟笑吗?
       女:以后呢?
       男:以后安兵是安兵,鸵鸟是鸵鸟,我找你谈剧本来了。
       女:还是的。
       男:还是什么呀?
       女:还是各回各家。
       男:还是礼花,一笔怒放开来,在空中鞠了个躬又降下来。还得是光速,笔直三十万公里;再笔直,笔直乘二;乘乘乘——乘下去,那是回不了头了,拜拜吧。光和光怎么打招呼你知道吗?——最黑的地方见。
       走廊突然很多人开门关门,趿拉趿拉走路,嗓音低沉讲话,小车驮着重物轱辘吱呀吱呀经过。
       女:美术起来了?
       男:美术早走了,天都亮了。照明的起了,听还听不出来,拖着灯呢。
       女:你没通知他们不演了?
       男:我没通知,我谁也没通知,谁通知谁被动。
       外面。一灯爷把一灯举上车。
       天像个皮蛋,开始有芯儿了,开始有边儿了。
       楼上窗户,女人往下看。左右上下层已经各有几扇窗户亮了,紧一头连接几扇的,在微明的晨曦下像被丢下的半截夜行列车。
       女人看着窗外,城市一片惨白,一片切割,一片凌乱,一片水泥峡谷,水泥沟壑,玻璃柱子,不锈钢柱子,一群群水泥碉堡露出无数破绽、无数枪眼、无数麻点、无数雀斑一样的黑窗户。
       女:小时候站在楼上看楼,看城里那些亮灯的窗子,心里把那些亮框当成未来的舞台,经常爱想:那个将来和我一起做戏被我看重的人就住在这些亮窗子里,等着和我结识呢。也不知他多大了,正在想什么,已经睡了还是像我一样正在空虚呢?有时会有浏览自己命运的快乐:我的命运将被这些窗子中的一个决定,我已经知道了。这个窗子里的人命运也一样被我决定他知道吗?要是他什么也不知道现在睡过去了,那他就是个笨蛋。
       喀哒一声,城市定格了,又灰了一层。女人握着手机拍了一下城市。
       男人在发手机短信。一只手在空中波浪起伏。
       男:一生一生就这么过去了。你再好好想想我的建议。
       喀哒一声,男人定格了。
       女:已经被我否决了。你甭害我了。我说的是小时候,没真开始表演的时候,现在演过那么多戏,跟那么多腕儿合作过,再看那些窗户就是窗户了,偶尔还看看只是想小时候有过的小小快乐。
       男:是个人就能干导演这还是秘密么?你现在就在你的未来里——有一次我刚进一包房,刚端起杯子,刚抿了一口,旁边一哥们儿正跟果儿聊呢,我当场就喷了。
       喀哒,男人刚起身就定住了。
       男人走到窗前,伸懒腰,看窗外:未,来,真,难,看。
       女:小时候我是一个很容易快乐的人,一点小事就能快乐起来,心情好天气就很好,被人骂了也不往心里去,现在还看得出来吗?你不干了你去干吗呀?
       男:狂睡,怒睡,把没睡成的都睡了,睡到自然醒。在苍穹中醒来——我喜欢这说法。
       喀哒,男人刚转过来又定住了。
       女:然后呢?然后醒着,醒在那儿,醒得跟鬼似的?
       喀哒,举着手机的女人也定住了。
       男人举着手机瞄着女人。
       男:然后还去找戏拍。我上部戏不是还搁在那儿呢,我自己演的,演一社会单干局秘书,演得也不是特得要领,拍一半大家闹翻了,都不演了。演我爸的演员先走了。我们关系一直不好,他演打我那几场戏我真跟他急了,你还真打,会不会呀?这是戏你懂么?我不恨他我只是对他冷淡,尽量压他的戏,删我们俩之间的台词,演对手戏不借他视线,但是让他以为我恨他了。后来他不演了,一声没说走了,再没见过他。他留了一箱子在我这儿,我还说什么时候还他呢。
       两个人举着手机互相瞄着。
       女:听说你们那组演员都闹得挺僵的。
       女人定住了。
       男:演我哥那演员也是半截离开剧组的,我想留他也不知该怎么留,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戏里是兄弟,散了戏就是生人了,人家有人家的事。我们组演员最多的时候,也住了一楼人,我哥一家,我一家,我爸妈一家,演小保姆的,演亲戚的,后来走得只剩我和我妈、演小保姆的三个人,坚持每礼拜演吃饭的戏。最后我和我妈——也是一老演员,说,这戏我也不想演了,可能不拍了。老演员当场哭了,问我:那我怎么办?——那叫高兴吧,一点小事就能高兴。演我女儿那小演员就能一天到晚很高兴,别的演员一看也很高兴。我跟她说,没事,你乱演,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动你一个手指头。
       男人定住了。
       女:高兴和快乐不是一回事在你们组?
       喀哒,台灯定住了。
       男:在你们组是一回事也行,在我们组我没把它们放一块。
       喀哒,沙发定住了。
       女:现在就你们组我们组了?同意你撤了么?没准我还说不用改了就这么演下去了呢。
       喀哒,茶几定住了。
       男:有的是导演,你不干有人干。导演不用愁,高兴有点发愁,高兴是发愁的男朋友,发愁一下班就叫他出来,老和他们一起玩的还有一叫爽的,喝得很高兴,聊得很高兴,逮得很爽,兴致高嘛,简称兴奋。快乐?痛快、松快、刀磨得很快!乐、乐趣、乐在其中?好像不应该是一时兴奋,是长期兴奋,长期没急着,比预想的还要好。我见过快乐的人,都是女的,一般感觉不张扬,都彬着,你不打听她很正经,摁不住,往外冒,闻着香了,扫听扫听为什么美成这样啊?才把心里美——快乐暴出来。暴完之后还有点歉意,觉着挺对不住周围这帮没赶上倒霉催的,那个善意往外冒。高兴有时必须建立在别人痛苦上。所以男的净高兴了。没见过真乐的至少我认识人里。我都想不起一个男的跟我说他很快乐用过这个词没那么不要脸的。快乐也没号称的,但你能看出来,真是快乐,嫁对了老公的,生对了孩子的。对对,孩子那个状态叫快乐,孩子是快乐的。快乐是美。妇女儿童要特别保护,保护美嘛。精神病弱智也要特别保护,保护不清楚。
       喀哒,墙定住了。
       女:快乐传染吗?
       男:快乐传染,但是传染时间不长,病人一走你马上就好。传染来的也不是快乐,是快乐她妹欣慰,
       净替人家高兴了。
       喀哒,门定住了。
       女:不快乐传染吗?
       男人的脸颗粒很粗,很晃动,很大。
       男:抑郁是传染的这个我知道。早年我们那酒吧五个股东一个抑郁了五个都传染了。当然后来证明都不是了。后来传染到旁边酒吧,传染到整个一条街,客人进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高兴,看着酒喝不下去,就想掉眼泪。生意全淡了。后来靠老外才把那条街拣回来。老外太生了,老外哪儿都不挨着哪儿,所以没事。
       女:我觉得我被你传染了,你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我认识你之后就失去了快乐的能力,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我这么觉得啊。
       男人的脸闪掉一张,又出现一张,又开始晃动很大。
       男:我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我也不想快乐,我也没必要快乐,我也没快乐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快乐是一种能力你再加一句:天赋。得积多大德啊!我不信快乐是可以争取的,是一花瓶摆在那儿,人人可以拣起来抱怀里;是一勋章,人人都可以别胸前。我觉得快乐就是自我陶醉的能力,可以无视现实的,可以省略现实的,可以虚拟现实,都挺牛掰的。主观指导客观,主观指挥客观——都是主观大师。我不能自我陶醉,我没理由自我陶醉,我也不认为自我陶醉是正当的——对我。我没那么清白。快乐她妈是清白她爸叫善良,他们俩生的。我不是他们俩生的。我是自私和虚荣生的。我还有一叔叫自尊,这叔是残疾人。一舅叫虚伪,这是一全乎人。一姨叫虚弱。一姑叫自己虐待自己。她有一双把儿姐姐叫自己高看自己,早死了为什么我没提呢。老自家的人是很多的,大家族,名门望族,在我们老家自恋那儿是横行一方,都姓自,县长都姓自,叫自卫。很多人生了孩子叫自私,叫自卑的重名更多。有一远房叔叔没见过,名字起特怪,叫自由。瞎起吧?净让人闹笑话了。净让人起外号了。人缘不是特好。小时候到我们家来过一次,把我爸我妈吓的,就怕叫我见着,愣没留人吃饭,等于是半撵出去的。好像这叔被逮起来过还是怎么着,都挺怕他的。作风不是特好。
       女人的脸也开始晃动,颗粒很粗,很大。
       女:你有一姑叫自己恨自己,有吧?我都见过。
       男:你说我哪姑呢?我还有一姑叫自己埋怨自己,一姑叫自己很不相信自己。
       骤黑。
       啪,一只手机扔在黑皮包上。
       女:就叫自己恨自己。一老太太,穿得干干净净,头也梳得整齐,说话蚊子声。
       女人的脸依然很大,很晃动。
       男:她呀?我知道你说谁了,我小姑。她嫁给恨了,后来恨死了,为了纪念恨,她就在自己和自己中间加了个恨。我一般叫她姑且恨。有时不提恨,就叫姑且。
       女:知道,我有一女朋友,先嫁给现在,后嫁给开始,娘家姓从,现在就叫从现在开始。
       喀哒,女人大脸定住。
       骤黑。
       噗,另一只手机扔沙发角里。
       男:这是跟我比较亲的一姑。不讨厌——人老了不讨厌挺难的。有教养。我认为有教养就是不大惊小怪。什么事都能跟她聊,没说能把她吓着的,哎哎这个事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没有。我都能跟她聊性——姑且。绝对是那种倾听和尽量理解的态度。没有你这是不道德的什么的这种话。也不是说要老太太都赞成你的生活,我最怕那种上来就很多事对不对,能干不能干先有一大堆界限,全是她没干过的,没听说过的,无知的可以说,先把自己关起来,听都不要听,先觉得你想法已经出圈了就差进行犯罪了,应立即禁止,并严厉批评——我最怕那种老太太了我几百个姑都那样,跟她们聊天就跟文盲聊天一样,你又不能抽她。怎么了,你对我小姑印象好?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噢,她住得离这儿近,上组里来过,可能你见过。老太太爱看片子,从我这拿不少碟。
       女:你可能都忘了,有次我到你这屋来你姑正也不知干吗呢,你没在,我跟她客气了两句,聊了两句,老太太抽烟,我就敬了她一根,老太太是挺让人舒服的。你一会儿才回来。老太太走了你跟我说什么你都忘了吧?
       男:我说什么了?
       女:你说别跟这老太太瞎搭葛,老太太这儿——脑子有点不好,看着没事,突然犯病了就不行了,你不知道哪句话能招着她,老太太看着和气其实比谁都敏感。你跟我说以后见了甭打招呼,只当不认识,姑且不用礼貌。万一跟老太太熟了,老太太挺爱串门的,到时候上你们家去万一在你们家犯病了呢?你都不知道怎么抢救。她真干得出来,闲的么。要说老太太有什么毛病也就这点不好,拿自己不当外人。我说她几次了,我的朋友见过第二天就上人家去了,你跟人家熟么我问她。结果真在人家犯病了。
       男:是么我跟你说过这些?还真像我说过的。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了。
       女:你跟我说说自己恨自己犯病都怎么不好了?
       男:怎么聊起她来了?咱们能聊点别的么?一会上班以后你先给公司打一电话要剧本,你先看。我跟他们说这两天先停。你要觉原剧本行,比较简单,换导演呗。问题不是很大就找原编剧回来帮你改,问题很大就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也管不住了。
       女:你别不干呀,别我没真没干你倒真不干了。
       男:你不能明明这是一泡屎你还叫我一口一口舔了它,还咱俩一起舔。你觉李小玲导这戏怎么样?你们不是合作过?
       女:她会愿意吗你干了一半的东西?我跟她关系还可以你跟她熟么?她好像不是特爱接人家拉了半截的东西。
       男:苏小羊呢?
       女:苏小羊当然可以了,苏小羊当然很好了,问题是人家来么,瞧得上咱这电视剧么?
       男:先给她打一电话问问呗,来得了来不了再说,起码是一人选你觉着呢?
       女:你先别急着找导演,你先跟我说说恨自己怎么不好了?
       男:恨自己就和自己家里人疏远了,就爱到爱她们家串门去,跟人也不熟,臊眉搭眼跟那儿坐着,人家吃饭也不走,也没话。你跟爱熟吗?
       女:不熟。我有一朋友跟她熟,老上她们家去,姓献,叫献爱心。
       男:不熟我就放心了,不熟就好办了。照说我现在是不该再说谁的坏话了,照我现在达到的觉悟和对自己的要求,但是爱,我必须说她两句。我能说她两句吗?
       女:你说,我绝不传去。你所有话烂我耳朵里,外边看你还是好的。
       男:怎——么了,她就觉得她好看?不但她觉得好看还所有人都觉得好看,谁我都听背后有人说,就她,一提都立正,都觉得自己家孩子像她,自己太太像她,自己妈简直就是她,打听谁跟她熟,什么时候请家来坐坐家里就太平了。就那么拽!恨自己是经常不能一人呆着,恨自己是老上你们家呆着去,她一人孤单,你们家不是朝阳么?你们家不是招人待见么?怎么恨自己一来爱显摆爱吹牛就往外躲,爱聊天也不聊了。是,恨大家跟你们家是世仇,弄死你们家不少人,至今你们两家还是死掐。可是恨自己不姓恨啊,姓自己,搞清楚情况没有?噢,就许你们家人结婚呀?优越感哪儿来的我就不明白!爱屋及乌不是你们家人呀?爱哕嗦爱抽筋不是你们家人呀?你有没有个大爷叫爱当官?爱攒钱是你们家谁呀?我不知道——蒙别人行。论起来我和她们家还
       是亲戚呢,她一个表妹爱嫉妒嫁给我三叔自豪了。我表妹,叫自爱。自爱还很好,爱杀人爱放火都叫人给抓了!就跟你熟的那个……
       女:谁跟我又熟了我怎么不知道?
       男:她女儿,爱情,你不熟——你敢说你跟她不熟?
       女:熟,熟,她女儿很熟,猛一下忘了谁家的了,我们一起也不刨根问底,都是年轻人。
       男:年轻就不好好跟家呆着了?我要说她最骚你不会反对吧?谁跟她都有一腿也不知真有还是传说,连老外都瞎传我没瞎说吧?我就算够开明的了吧?我就算跟道德最不熟的了吧?这要是我,我觉得我忙不过来。
       女:我怎么觉得你跟她也很熟呀?有一次跟她聊起你,她说她认识你。
       男:她吹吧!她谁不认识?她交际多广啊,她多有面儿啊,没她进不去的局,几回我在我大爷自尽家门口碰见她,陪人进去了,自个儿出来了。自尽都起不来床了,自尽让人打了,自尽都瘫痪了……
       女:别聊自尽别聊自尽。她走访你了?
       男:我不说了,再说就像我吹牛了。她憋着收我多少回了,我全闪了。我认识一女的不错,她就说是不错的朋友,来聊会儿,有你什么事啊?有一回把我和被窝堵一块了,被我利用最后一丝理智喝住:别来这套!我和你姐可是朋友!
       女:这跟恨自己有什么关系呀我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你跟我说说恨自己。——她姐是谁呀?
       男:你轴在这里了是吧?你出不来了是吧?恨自己已经开始走访你了是吧?——她姐在家叫爱慕,出门叫单相思,是我一老情儿,老情儿嫁给性饥渴了,我也不好跟她多联系了。
       女:最近给我打好几个电话了。算了我也甭瞒你了,刚才她就在,我喝大了也不知怎么压着手机了,恨自己老接着空白信息,自不是笔划少么,在我电话簿上排第一。恨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挺担心就来了,看我喝成那样就一直陪着我,照看我,到我下楼找你。恨自己当过护士吧?恨自己照顾人真专业,我吐一身都是恨自己收拾的,我特惭愧。我跟人家熟么人那么大岁数大晚上我自己都不知道,人还就来了,我特感动。老太太还说下回跟我一起喝酒呢,教我怎么喝,说我那是恨不醉的喝法,自己喝自己不用那么拚。老太太特别亲切让人觉得特舒服——特别特别舒服你形容得对。那双眼睛,看你那发自内心的爱护和关怀——我觉得用关怀形容她眼睛里那种东西太准确了,我一看她的眼睛,心里就想哦,这就是关怀。跟妈的还不一样。我太喜欢老太太了。我要老了我就要当那么一个老太太。所以我问你她的事呢,我觉得她不像有病的。
       男:恨自己和你约酒了?恨自己让你看到关怀了?不过告你也没关系,这是我们一家庭秘密,既然你已经跟恨自己走这么近了我不告你姑且也会告你。老太太是教徒,过去。现在也是。中间不是过,中间不是不让嘛。关键老太太不是没病,她传教,这点比较讨厌。我说您不能干这个至少跟我的朋友。这叫什么事啊?人家是看我跟你聊会儿,第二天您上人家传教去了,人不好意思只好听把媳妇拉来一起听你倒问人家爱听不爱听了么?这不等于病在人家了么?你再跟恨自己熟点吧,再熟就开始了,以后全是这个了,没别的了。她就不跟我传教,被我灭过。老太太那么一个冰雪聪明——你大爷这词我早知道就因为没人配使一直没使过刚想起用老太太身上,合适。老太太冰雪聪明那么个人怎么一聊起这点事,就魔怔了,没完全停转儿也是黏迟,智力急剧下降到小学五年级水平,完全迷信了,科学理性不在了,反常识的事很幼稚地在那儿坚持。你要反常识你就得和常识他们家对门怀疑一切熟,怀疑一切反常识很多年了,确实有的时候就把常识反了。你不能说什么常识我不认识,我就认识我们家那口子。你们家那口子谁呀?我们家那口子,给个棒槌就认真他们单位领导。我跟老太太说,本来我对什么还都有点兴趣,就因为你,不聊了。你给你们那儿毁了一人。
       女:老太太生气了?
       男:老太太生什么气呀,老太太从来不生气,老太太就在那儿乐。还说她那些幼稚的宣传。我说你不能这些话跟我说。你不能让我觉得我是一傻子我要信了你我算叫你蒙了。要宣传跟你们那儿管宣传的说说,咱们都先别假定谁是傻子,别一脚踢开——踩着常识,很难吗?别一绕不过去就突然都岁数小了。千万别再把黏迟派出来,千万别再让黏迟们到处说人进去有许多好处,日子都顺了净拣乐儿了。别忒把人看扁了,我要拣乐儿我上你们那儿干吗?我哪儿都能拣!我的弱点不就是不能让人看出我不聪明我日子想顺就顺这你还不知道?我听了都可笑!齿冷!太丢人了!太证明了!是人就有一命门,这闸盒要是让人赶上拉了一把,这人就瞎了,脑袋就方了,心里的头发全白了。这人就没电了。平的事很平常,就不能提这个一提这个就成话痨了。
       女:你的闸盒在哪儿?
       男:不能告你回头你再给我拉了。老太太呀老太太,你不应该,这事发生停药整顿身上还差不多,停药整顿都没发生你发生了。多好一人最后这点事让人不佩服,再连带拖累教门,觉得你们是一农村祠堂,派出一些低级算命人员就到泥沙俱下的大城市来蒙事来了?碰到我这种昂——就等着不会的跟我瞎说呢——还不是一通暴呲啐?从上到下没有面子。好吗你觉得?恨自己承认,这事儿上她不是完全跟着理性走的。她说你会发现理性所有的路都有尽头,这只能你自己走到尽头,就见了。无立锥之地到时候,不要大哭而返哦到时候。您这是屈从。我跟恨自己码了。你们管这叫敬畏吧?我听很多事儿逼说过,人,要懂得敬畏。我去——你一百多个大爷!管心里哆嗦叫敬畏?你们丫真会拣好听的说。会聊天么?不会聊天别聊。到时候恨自己朝你下家伙你不许信啊,你要信我瞧不起你。
       女:恨自己没朝我下家伙。
       男:你等着呀,还没到时候。到时候你不要说是我把恨自己招你们家去的。到时候你跟她聊吧。到时候她反正有的是工夫。到时候她会一五一十把你所有的过去所有的将来聊到尽头。到时候她会领着你葬花,哭自己。葬完眼泪领着你焚诗,拿着板擦把所有甜梦、恨想、怨望一笔笔抹去。抹干净了是咽气版:踮脚望着没有尽头,望着小白,小蓝,小黄,小黑,你好,你好……就不看小红。
       男人演得出了神。
       女:你还一表妹叫虚心吧?
       男人出了戏,擦擦汗。
       男:虚心上学呢。我们家事你怎么全知道?
       女:虚心已经工作了,虚心跟我一朋友是朋友,虚心都交男朋友了,有一天碰见聊上瘾了,也二十的姑娘了。
       男:虚心工作了?虚心交男朋友了?我还叫她小心呢。很多年没见了,就怕她妈虚弱好学说出话来还以为是一犯人呢。我必须承认有人身体不好你判他念书他真能把牢底坐穿你承认吗?恨自己没咽气虚心都长大了。怎么又聊起虚心来了?跟我们家人干上了?二十岁也是个果儿了。
       女:虚心问我一人,也是你们家亲戚,问我认识不认识,我说不认识,估计你认识。
       男:谁呀?我们家还有什么亲戚?虚心也开始打听人了?她一个二十的人,相当于狮子一岁你算
       算,必是瞎打听。跟她说话多累呀,跟她逗实话比逗瞎话还累。虚弱专拍二十人的马屁。虚弱有一特奇怪的想法,拍年轻人的马屁就是拍明天的马屁,拍身体好的马屁这不是前门楼子么?遭到我二十年时的痛斥。我说我不爱跟你们四十人在一块,跟你们在一块我就是虚心她们班班长——紧张。
       女:虚心不紧张,虚心很放松,虚心问我你是搞文艺的?大家刚见面刚介绍我跟他那男朋友好像还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我说昂昂昂,那是社会上都那么说,其实也不是,也是生产,你不能说光妇产医院叫生产,生产一画一堆画……
       男:咱不是生产画的咱别给自己吹牛逼,咱们是生产照片的。照相馆一次洗三十张咱们一次洗多少张?
       女:马上可以算。
       男:电视剧别算了,电视剧太多了。算电影。一秒二十四格,二十四张照片,一电影就算它一百分钟,一百分钟乘六十秒再乘二十四这得多少?这脑子算不过来。一百乘六十就六万张了吧——六万还是六千?这脑子完全坏了。六千二十四,四六二十四,二六一十二,完全进水,反正很多,好几万张十几万张,这是照见的没算照瞎的。
       女:虚心说你搞文艺你一定认识我们家一亲戚了,也是搞文艺的自己。我还以为她说你呢。说认识认识,自己么,自己熟,老跟自己一起吃饭,过俩月还可能和自己合作。
       男:下回见虚心,别老叫在外头提我,熟么跟我?
       女:她说我知道你说南边去了,不是我妈家那边的,是我爸那边的。
       男:谁呀她爸?我还真不知道她爸是谁。
       女:她爸?艺术家呀。
       男:昂?她爸艺术家?我怎么不知道她爸是艺术家?没人跟我说过呀?她爸老跟家呆着呀,艺术呢?
       女:干吗非得跟你说啊?人那不正跟我打听呢么?她爸前边有个儿子算虚心前边的哥哥,不是虚弱生的,是艺术家前妻生的,前妻叫技术,生下来技术就一点没有了,就送人了。现在艺术家老了,想艺术了,就托人打听,都打听艺伎那儿去了,艺伎说没见着。又问算术,算术说你怎么找我这来了,你没事吧?一听我是搞文艺的,以为我跟文艺是两口子呢,问你认识么?跟文艺熟,没少帮文艺,好多人以为他们俩互相爱上了。你能帮我找找么?他挺不好找的,平日不见人,说他多年失散的家找他,我是他多年失散的虚心。你有他电话么?
       男:艺术的电话?没有。没听说有这么一人呀?艺术家老了,虚心出来了,虚心还认真了。
       女:有,有,我都听说过。你是不爱提他,有这么个人,老能见着,哪儿亮去哪儿,剃一秃子,眼睛有点小,手有点长,腿不是有点快,是太快。挺能聊的。有时跟东家聊有时跟南厅聊有时主持大家。
       男:嗨,你说他呀,他不是,八竿子——十六竿子他也没在里头。他谁亲戚也不是。他是意大利和索马里生的,意索,天津人叫叫给叫串了。他不是虚心前哥——虚心怎么不姓钱啊?不信你给意索打电话你这就给他打电话,问他,你是艺术么?他一定告你,——不是。
       女:那谁是啊?
       男:你容我想想你容我想想。
       男人昂首想了半天,中间一度曲膝、抱头、思想家了。
       男:确实不认识。
       女:你确信?
       男:确信。不确信你查字典。电脑马上就能查。古够。
       电脑的黑屏刷一下大亮,小沙漏出现在中央。
       男:有点慢啊,别着急,这一带不宽,我撒泡尿去。
       女:出来了出来了,艺术;才能和技艺。
       男人提着裤子探头。
       男:我说什么来着?俩媳妇一个不认识。
       女:尿了么?
       男:没尿。我不就臭点吗?你不能说我不是啊。
       女:赶紧尿去。这是小学生字典,找中学的。
       男厕所里喊:中学怎么说?
       女:艺术,是艺术家通过创作对现实的反映。
       男人系着扣子从厕所出来:前门楼子吧?豆腐,是做豆腐的通过磨把黄豆反映成白嫩。见过会聊天的。
       女:起源于种植,最早是一种活儿,主要是用手,手艺,工艺,拳艺,执行,望着天执行,脚下有时腾云驾雾。
       男:这是谁在聊呢?
       女:不知道谁在聊呢,搜索出来的。术,起源于剪树,最早也是一种活儿,主要是指一种雕虫小技,也是用手,手术,技术,开膛术,后来发展为心术、魔术,还是一种雕虫小技。和艺结合后,就是两种雕虫小技合在一起,不分好赖,没高低,拍脑袋就算。有高低见“艺术家”。
       男:艺术家艺术家,找艺术家。
       女:等着,我先看娱乐。娱,起源于西施,后来泛指南方美丽女子,见之心说高兴。乐,北方旱天登高踩跷人土,无人见之嘴亦咧到天上。
       男:艺术家艺术家。
       女:艺术家来了!起源于最早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可能是病人,可能是被剑齿虎和狼打了的猎人,苦苦坐在山洞里拢火,女直立人捡来的植物种类丰富,经过焚烧——以下详见“燔祭”辞条。熏了病人,在病人混沌的大脑中放映了有人以来第一批电影画面,使病人在没有镜子的处境里有可能自我审视,并重新观看周围。我们没有证据他那时会说话。我们有证据火堆旁有红色和黑色颜料。我们没证据他在洞上勾勒有人以来第一幅岩画是预谋好处。我们有证据他后来确实捞到了好处。他活下来了。他那些在冰天雪地跑了一天,被猛犸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抱了骨头回来的兄弟喂了他髓,去掰树枝冻得像鬼一样回来的姐妹烤了他腿,那些野蛮人以为他反映了他们,他受到欣赏。我们有证据他后来身体好了也没再出去,就在火边偎着,他有权利依偎,大家也给他这个空场,希望他多捏些泥盆泥碗,不留神烧成陶碗也没人有意见。我们有证据他后来老在屋,跟头儿走得比较近,也跟越来越漂亮的妇女们有了更多的交配机会。他已经习惯随便搞搞别人就该给他饭吃。也不必都是熏得半死,病得脑子里那个电影。看见什么是什么。他逮了一虫,揪了腿儿劈了翅儿一口唾沫粘树板上,愣告那是琥珀。大家说哦哦是吧。另一位不干了,码了,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雕,雕虫小技。码了就认了,认了就学乖了。乖的后代一直流传到今天,才能和南方女子结婚,继续和北方艺人聚奸。南女忘掉了,只留下才能。北聚奸散只剩下记忆。合为一股才能和技艺。
       男人环顾着女人惊叹。
       男:噢,噢,原来如此。
       女:家,房盖儿下一口猪。吃得好,住得好,过好日子。才能很顺,技艺出了国,按国外习惯颠倒了,艺伎身体一直很好,请好日子放心,常回来看看。
       天大白,屋里也大白,灯都剩灯丝了。走廊里刚才就充满了人声。
       二处在喊:走了,走了,都上车了。
       很多脚步经过门口。哐哐哐,门上一通狂擂。
       二处远去:出发了。
       男:谁回谁那儿,看谁?
       女人摊开两手,耸耸肩。
       门上又是一通暴捶,无声了。
       男人大拇指朝下示意女人别出声,轻脚轻手关了顶灯,拉上一多半窗帘。
       门上又是一下暴捶。
       男人坐下,拿自己的手机看未接来电和信息。女人陷在沙发里也在看手机。女人的脸又开始大,开始晃动。
       门上又是一下中捶,两下中捶。
       两个人低头各自发短信。两个人的脸都开始大,开始晃动。墙也开始晃动,门也开始晃动,地也开始晃动。
       门上的捶击继续下去,连贯起来,渐渐有点成心,一拳比一拳嬉闹,带着拍子——真的有一只拳头在捶门。
       男人模糊地抬头看女人。女人自己在笑。
       ——这个笑容有点横道儿,有点偏色,有点哆嗦,卡着脑门和下巴,画面有点长方,上下贴了黑条,黑条外圈有银灰的边儿。
       画面有点反光,有人形站在里面往这边看。
       拳击越来越有节奏,变成鼓,一直隐在下面的号子提起来,变得强劲,变成一股动力,一种行进,大脚丫起大脚丫落,一种蹬踏,一种积郁,一举弹跳,一捆散架,忽然几根弦子,一哑压一哑压进音道的沙嗓,周边几下极小捣鼓,一口呻吟越吟越长,其他信号也都跟着原地踏步,原地长胖,原地搓手——真的出现两张飞转的碟,两只修长的手搭在碟上,指尖各搓各的。
       节奏在说东北话:放开咋的,放开咋的。普通话:把打滴加大,把打滴加大。
       忽然很多光拥进来,两个人都毛了。
       一个扩音器的声音:你们还能聊么?
       两个人带着背景倏地缩进一个小亮点——黑了。
       黑中亮起三排小蓝数字。
       女人的手指尖在飞快地摁手机键盘。
       手机短信屏幕:听说你最近很神秘。
       手机屏幕:晚饭什么情况。
       手机:告诉你一八卦昨夜二兽和一男出现在鹿港小。
       手机:看见的人就是我你的资讯都慢一拍。
       手机:挑一个词天空森林草地湖听说很准哟。
       手机:天空我快没电了。
       手机:天空容易爱一个人也容易忘一个人我是森林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笑脸。
       手机:二兽不接电话花盆花架挑一个。
       手机:二兽不接电话你自己过来花架。
       手机:你喜欢一夜情。
       手机:来不来给句痛快话。
       手机:裤子鞋子帽子挑一件。
       手机:什么都不穿行吗。
       手机:就剩不好意思了。有人了。笑脸。
       白屏。
       手机:白什么意思。
       手机:白白。路太长水太深你慢慢膛吧。
       手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