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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论与评述]“谁有耳朵,谁就会听到的”
作者:张文涛

《国外文学》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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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尼采的哲学思想是通过一种独特的文体表达出来的,而且,尼采对此有极为清醒的自我意识。尼采哲学写作的文学形式特性(文体及修辞),以及尼采的相关自白,对于理解尼采的哲学思想来说,绝非无关紧要;而且,尼采写作的文学形式问题实际上与对于理解尼采而言至关重要的谎言问题息息相关;本文初步而简要地分析了尼采写作的诸种形式特点及其政治哲学含义:对一种古老而传统的哲学隐微书写艺术的承接与复兴。
       关键词 尼采 文学性写作形式 隐微术
       一、形式
       读一个人的书,如果作者自己告诉我们他在怎么写,还给我们阅读的建议,那么这些自白和建议无论如何该受重视。尼采对其文学性写作形式(文体与修辞)、写作技巧以及相关的阅读问题,就说得不少。
       众所周知,尼采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用所谓的“格言”文体写成的。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其实尼采自己已经告诉我们,这实属他有意为之:“一切写作之物,我只喜爱作者用自己的心血写成的”,心血乃作者的精神,而要表现处于最高峰顶的精神,就要用格言(《如是说·阅读与写作》)。尼采当然知道,这种显得缺乏“体系性”的格言书写会给读者的阅读“造成麻烦”,当然知道格言“只是解释的开始,而解释尚须解释的艺术”,所以,他也为读者举例说明解释问题。比如,在读《论道德的谱系》正文之前,读者就在序言中得到尼采的提醒,说在第三章,他“展示了‘解释’的范例,这一章的开头是一段格言,这章本身就是对这段格言的诠释”(《谱系·序言》8)。如果我们不去注意作者的这个提示,实在可以说读的是望天书。
       《论道德的谱系》倒是都显得比较“论文”化,因为它本为应战之作,应对此前一本书《善恶的彼岸》引来的诸多误解和恶评,为了战得酣畅,尼采干脆扔掉格言伪装,写起“论文来”。不过,这“论文”是否就写得平铺直叙,让人读来如履平地?尼采才不肯呢。在自传中,他得意地说,“就表现、目的和意想不到的技巧而言,构成这篇道德谱系的三个论文,也许是曾经写过的东西中最精彩的东西……在每篇论文中,开始的时候,都是故意把人导入迷途,它是冷漠的、科学的、甚至反常的,故意惹人注意、故意缄默的”。接下来,尼采不厌其烦地继续解释,文章“渐渐地”如何、“后来”怎样、“直到最后”如何云云(《这人·(谱系)》)。
       尼采一边写一边告诉我们,他的写作是字斟句酌、用心良苦的,所以,他同时提醒读者也要“学会正确阅读”。学会正确阅读,就是要成为“慢板的爱好者”,懂得“缓慢地、深入地、瞻前顾后地、批判地、开放地、明察秋毫地、体贴入微地进行阅读”(《曙光·前言》5)。
       这类自白性及劝导性的言辞为数不算少,尽管到头来,它们似乎并未让尼采的书显得好读了多少,不过,我们至少该晓得了,正如20世纪的思想大家如施特劳斯、沃格林、洛维特等都看得很清楚的那样,尼采的格言写作并非随随便便,实有其用心与意图在焉。
       那么,尼采的意图是什么?故意用格言来伪装,又自己来解释,故意把人引入迷途,莫非这一切就是要让人读不懂?尼采的确说过:
       有人撰文,不仅希望别人看懂,而且也希望别人看不懂。当某人觉得某本书不好理解,那么,这绝不是对这本书的指责和埋怨,这或许正是作者的意图哩,他就是不愿让“某人”读懂。(《知识》381)
       尼采是在说自己吗?在《善恶的彼岸》一段谈论隐士和哲人的话中,尼采说,隐士认为哲人书写正是为了隐藏其心中的东西。但文中又说“哲人首先就是一个隐士”,为什么要把隐士与哲人分开来说呢?这表明,通过隐士之口说出来的其实就是哲人的自我认识。尼采不是哲人吗?尼采不是在借此谈对自己的自我认识?换言之,尼采在戴着面具说话——这段话最后就说到了“面具”:每一种哲学都隐藏了一种哲学,每一个词都是一个面具(《善恶》289)。在同书另外一处,尼采更像是在不打自招:“关于自己谈得很多,这可能也是隐藏自身的一个手段”(《善恶》169)。
       如此说来,似乎写是为了藏(《知识》93)。写得越多就藏得越多。这不矛盾吗?关键是,尼采戴着面具想要隐藏什么呢?
       矛盾是当然的,尼采的书最容易给人的印象就是到处都有矛盾。洛维特举例说,尼采一方面像在鼓吹无限的个人自由,另一方面又大讲新的立法与等级秩序,一方面像在教诲一种“英雄现实主义”,另一方面又在教诲一种“狂欢放荡”的哲学,更不用提其他种种关于尼采的流俗看法了。雅努斯(Janus)是罗马神,来自古意大利,兼司开端与终结,所以他有两张面孔,象征着种种矛盾的两面性:黑夜与白天、地狱与天堂、过去与未来……而尼采的写作,正可谓带着一副雅努斯面孔,且据说自《快乐的知识》以后的作品尤其如此。
       尼采著作的矛盾性或雅努斯面孔,不仅体现在他的种种学说上,更体现在他的文学性写作形式上,或者说,这两者——学说与形式——本是同一硬币的两面。读尼采的书,必然被他充塞在话语中的那些故意夸张、正话反说、前后矛盾、借此言彼、变化人称、欲言又止等等修辞面具搞得头痛异常。
       尼采如此卖弄“风格”,只是爱好吗?或如时人所嗜,在游戏中书写,在书写中游戏?哲人尼采不是那种从书写中找性快感的后现代文人,可以说,尼采想在写作上与或敌或友的文学艺术大师们较劲,比如他的德语前辈路德和歌德。这一点有尼采自己的话为证。1884年2月22日,在完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后不久,尼采致信他忠实的老友、后来成为著名古典学家的罗德(Erwin Rohde),在说了这本书“是一种未来的深渊、某种令人战栗之物”之后,就禁不住对他视为知音的这位饱学之士(homo literatus)“坦白”起来:通过《查拉图斯特拉》,我把德国语言带向了一个完美境地。看看吧,我的老友,要是生动活泼、曲折多变、和谐悦耳尚未非常协调地交织在我们的语言中,那么在路德和歌德之后,必须采取第三步。读了我的一页书后去读歌德,你会感到,对歌德这个绘图手来说殊为特别的那种“跌宕起伏”的特质,对语言的形塑者来说并不陌生。我的线条在力度和气概上,都比他优秀,又不像路德那样,粗鄙笨拙。我的风格是一种舞蹈——一种对称于每种类型的戏舞,又是对这些对称的跨越和嘲弄。
       不过,很可能,作为古典语文学家,尼采真正在暗中对抗的,更是古典哲人柏拉图。遍读古书的尼采,对柏拉图的文学性写作技艺理解深透,也至为佩服。在《悲剧的诞生》著名的一节中,尼采把柏拉图的对话看作是古希腊写作艺术的集大成者:
       如果说悲剧吸收了一切早前艺术种类于自身,那么,这一点在特殊意义上也适用于柏拉图的对话,它通过混合一切既有风格和形式而产生,游移在叙事、抒情与戏剧之间,散文与诗歌之间,从而也打破了同
       一语言形式的严格的古老法则。……柏拉图对话犹如一叶扁舟,拯救遇难的古老诗歌和她所有的孩子,他们挤在这弹丸之地,战战兢兢地服从舵手苏格拉底,现在他们驶入一个新的世界,沿途的梦中景象令人百看不厌。(《悲剧》14)
       尼采的语气在钦佩羡慕中透露着一股酸涩,这不难理解,因为在柏拉图的艺术之舟上,坐着舵手苏格拉底,这位尼采的死敌。
       二、谎言
       如同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苏格拉底也是柏拉图用来隐藏自己的面具之一,以至于柏拉图可以声称他自己没有说过什么,现在所说的东西都来自苏格拉底(《书信·二》314c)。柏拉图的面具当然也是花样众多,正是通过借用角色之口、施展故事叙述等手段,柏拉图才得以讲出他那“高贵的谎言”。柏拉图带着面具讲出的高贵谎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实在是难以断定,不过,这倒让我们想起,深谙柏拉图写作技艺的尼采,知不知道柏拉图在撒谎?如果知道,是不是也在学柏拉图撒谎?因为,“隐藏”不就是说谎么?格言、寓言、风格、修辞这些“面具”,不正好可以做撒谎的手段么?
       尼采当然知道柏拉图在撒谎,而且,不只如此。实际上,“谎言”二字遍布尼采书中,“谎言”论述像条红线一样贯穿着尼采差不多所有著作,“谎言”问题是理解尼采难以绕过的一个堡垒。从源于早年笔记的《哲学与真理》开始,在尼采的所谓早、中、晚期的几乎每本书中,都可以找到“谎言”的踪迹,相关说法多种多样,什么“高贵的谎言”、“必要的谎言”、“坏谎言和好谎言”、“双重谎言”、“古老的谎言”、“神圣的谎言”、“无辜的谎言”,以及“虔敬的欺骗”、“撒谎的权力”、“说慌是一种礼貌”,等等。显然,如果对这些文字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怎么可能读懂尼采。
       尼采的“谎言”论述内容极丰富,要言之,至少得注意以下若干基本方面。众所周知,艺术作为梦与醉的谎言,把世界那致命的真理掩盖起来,人生由此变得可以忍受。不仅艺术如此,尼采进一步认为,其实语言、逻辑、理性、概念、形而上学等等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谎言,它们同样通过隐瞒世界生成流变的虚无真相而让生活得以可能。要注意的是,从哲学史来看,这种形而上学“谎言”指的就是尼采的死对头——柏拉图主义及基督教学说,亦即源于苏格拉底的理性主义形而上学传统。这个禁欲谎言的传统支配了西方历史两千年,以至于长期以来,哲学哪怕不认同这个谎言,为了生存,也不得不隐藏在禁欲面具下自保,就像漂亮的蝴蝶不得不躲在丑陋的毛毛虫外壳下面一样(《谱系·三》10)。在尼采看来,禁欲理念的危害,不仅在于为了一个虚假的“真实”世界反而牺牲了真正的大地生活,更在于它否定等级秩序,鼓吹普遍平等。要害在后者,而且尼采觉得,是因为柏拉图屈从或迎合民众,才造出那些彼岸来生灵魂不死的谎言;民众视角根本上代表着一种“怨恨”心理,低贱、软弱者对高贵、强大者的仇视与怨恨,其说谎的目的,就是要推翻统治他们的等级制伦理秩序。这种谎言的现代子嗣,是鼓吹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谎言;由于现代性的普及教育、大众传媒、印刷技术等等原因,这种谎言流布之广、毒害之深,远远超过了它的老祖宗。所以我们看到,除开种种评价性修饰,就内容而言,尼采这里谎言的含义至少有艺术谎言、概念一逻辑一理性的形而上学谎言、基督教一柏拉图主义谎言、启蒙谎言等好几种。而且,如果尼采也说谎的话,还得加上尼采自己的谎言。
       尼采认为柏拉图的谎言讲得并不高明。不过,可能正是从柏拉图这里,尼采才看清了哲人撒谎的事实,学到了哲学撒谎的技艺(即隐微术,详后);正是从柏拉图这里,尼采才懂得了哲人依靠说谎来统治民众、宗教不过是哲学的谎言这个最为隐蔽的秘密。在《敌基督者》第57节、也是最长的一节中,通过揭露印度种姓制等级宗教实为哲人的谎言,尼采把这个秘密揭了个底朝天,读来真觉酣畅淋漓、动人心魄;不过,与批评宣扬普遍平等的宗教不同,尼采在这里将他对等级宗教的心仪与崇敬之情表露无遗。总之,从说谎这个角度,尼采说,“我学会了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待迄今为止的哲学论述——即哲学的秘史……‘一个思想家会承担多少真理,敢于说出多少真理’,这成了我真正的价值测量器”(《权力》1041)。揭露哲学撒谎的历史,揭露哲学对宗教的统治,可谓尼采写作中的一件要事,前面提及的种种谎言说法,大多出自这种揭露语境。
       尼采为什么要大搞揭露?弄清这个问题现在似乎还太早。这里我们关的是心另一个问题,即须要分清,揭露别人撒谎与尼采自己撒不撒谎是两回事,所以我们还得回到尼采身上来。在不搞揭露而是讲自己思想的时候,尼采撒不撒谎?
       根据尼采对柏拉图以及哲学撒谎历史的熟谙,根据前述尼采著作中的种种文学性修辞面具,可以断定,尼采在说谎。其实,尼采自己已经坦陈过了:“一个出于本能需要把想说的话咽回去隐瞒起来、千方百计逃避推心置腹的隐匿者,想要、而且要求一副面具在朋友们心目中晃荡”(《善恶》40)。这句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面具是用来隐瞒的,有所隐瞒当然就是在说谎;因为,这里的隐瞒或“咽回去”并非意味着完全不说(写),而是不直接说,带着面具说,当然,不排除局部的沉默。所以从总体上看,隐瞒必然导致说谎。
       但还有一个麻烦,尼采在谈谎言搞揭露的同时,也提倡说,今天哲学需要的是“诚实”。尼采鼓吹,诚实与正直是“我们最晚近的美德之一”(《曙光》456),是“我们自由精神无法摆脱的美德”(《善恶》227)。“我们”当然是指哲人,哲人从此不用再说谎了?蝴蝶可以从毛虫外壳下飞出来了?狡猾的尼采在谈这蝴蝶的时候并未下断语,而是一样地用了问句0(《谱系·三》10)。那么,尼采是在“我们”的复数人称面具下说自己将不再撒谎了吗?不要轻易上尼采的当。诚实当然与说谎矛盾,但矛盾本来就是尼采的风格。
       那尼采为什么要讲“诚实”?讲诚实当然要说真话,但笔者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尼采从此以后说的话都是真的了。尼采讲诚实主要是针对基督教一柏拉图主义讲谎言来的,与这一禁欲主义的斗争让尼采必须说出他的实质性真理,忠诚于大地的真理,这种真理就是他的真话,在这点上尼采并没有骗人。柏拉图主义讲的谎言背叛了大地,尼采讲的诚实根本上说就是要忠诚于大地。没有两个世界,只有一个世界,这就是尼采要求的诚实。这诚实要求未来哲人必须面对柏拉图主义与基督教的信仰谎言,“必须在‘是’与‘否’之间做出良心的决断”(《敌基督者》50)。然而,就在尼采说要诚实、说他忠诚于大地的真理的时候,也还带着种种修辞面具,这不仅直接与说真话的要求矛盾,也让他想要说的真话更难被理解。只能认为,是尼采故意如此。
       三、隐微
       总之,正是通过格言、诗歌、矛盾、反讽、隐喻、戏仿、人称、夸张、省略、沉默等
       等文学性的文体及修辞面具、说谎方式,尼采把他的实话与谎言交织起来,让人难辨真假。不过,如果能够识破诡计越过障碍,兴许还是可以窥见尼采要讲的真理。
       一方面不让不合适的人读懂听懂,另一方面又让真正的读者可能透过这些高难的技巧洞察到隐藏起来的真相,既吸引少数读者,又排斥多数读者,这就是古老的隐微写作艺术的意图。尼采从柏拉图那里看清的哲人撒谎的事实,紧密关系于哲学撒谎的技艺——隐微术。可以说,谎言术就是隐微术,熟谙柏拉图写作技艺与哲学撒谎历史的尼采,当然懂得这种作为哲学写作技艺的隐微术:
       我们最高的见识若要未经许可地讲给那些气质上、天性上不宜听的人听时,必须——而且应该!——听起来像蠢话,某些情形下像犯罪。从前,在印度人、希腊人、波斯人、穆斯林人那里,总之,在所有相信等级制而非相信平等和平权的地方,都将哲入分为显白的(dasExoterische)和隐微的(das Esotefische)。两者不同并非因为,显白哲人(derExoteriker)站在外面,从外、而非从内观看、评价、衡量、判断。更为根本的差别在于,显白哲人从下往上看,隐微哲人从上往下看!(《善恶》30)
       注意,这里“内外”与“上下”的区分,其实包含着尼采思想的一个微妙而重大的内在转变。艺术谎言以外观世界把内在的真实世界掩盖起来让生命得到慰藉,这种早年的想法不仅意味着真理与生命的冲突,更在于它仍属把现象与本体对立起来的形而上学,如此反柏拉图主义怎么可能?尼采后来对这种“艺术形而上学”作了自我批判,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与生命和解的新真理。由此,谎言问题不能再从区分内/外的角度来理解了。通过对隐微与显白做上/下关系的明确界定,尼采暗示了理解其谎言、隐微问题的一个关键:世界只有一个,没有内外之分;但在这同一个世界中,自然有内在的上下等级,人性有天然的高低秩序;哲人在这个秩序中处于最高位置。哲人之“高”在于他追求真理,但追求真理的人永远都只有一小撮,真理之事只与少数人有关。为什么?
       因为,追求真理对人性的要求太苛刻了。像哲人那样追求“最高的见识”,过于艰难。显然,在一个时代中,有多少人具备这种特殊的天性、资质?有多少人拥有这种超常的精神和毅力?一个时代里读书也想问题的人诚然不少,但又有几个能够抵挡住那些让人短视的诱惑?所以,真正的哲学生活只有极少数人才可以过,真正的哲人艰难得来的真理,当然并非众人可懂——当查拉图斯特拉修炼十载、被褐怀玉地下得山来,想都不想就去对众人说他的真理,结果不是给众人而是给他自己上了一课,他这才恍悟,根本不存在所有人都追求真理这回事。所以,真理之事始终只与少数人有关,哲学生活具有天然的高寒品质。既如此,哲学的真理就需要隐藏。因为一方面,大多数人搞不懂真理,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搞懂,关键是真理对他们并不一定有好处;另一方面,这种隐藏也可以增加理解真理的难度,由此可以吸引、锻炼少数人,来继续传承哲学事业。
       值得强调的是,隐微术用以保存、继承哲学事业的一项重要方式与功能,就是教育。隐微书写让尼采的文本自己具有了辨识区分不同读者的能力,让文本具有了吸引、引诱、挑选、教育、锻炼“信徒”的功能。这些“信徒”是尼采心目中的真正读者、潜在的未来哲人。尼采在书中攻击谩骂敌人的时候,同时也在劝告他真正的读者放慢速度,仔细倾听他在字里行间悄声说出来的东西,就是说,提醒他的读者们要学会“隐微阅读”,用尼采的话说,就是“学会正确阅读”(《曙光·前言》5)。提醒是必须的,因为, “正确阅读”已经成了“被人遗忘和不为人知的阅读道德”了(《知识》383)。为什么被忘?这是因为,隐微书写已经成了被人遗忘和不为人知的写作道德。
       现在,我们算是初步搞清了尼采文学性隐微写作的方式与用意。不过,尼采大可以暗中搞自己的隐微术,瞒骗多数人、勾引少数人,为什么要去大肆揭露哲学撒谎的历史?更有甚者,为什么还要一边说谎、一边告诉别人自己在说谎?这种自我告白是为了继续增添混乱、提高理解难度,还是另有用心?换言之,围绕着尼采写作的文学形式问题、撒谎问题、隐微术问题,仍然有不少东西有待搞清。尽管我们现在可以肯定尼采在撒谎,也大致知道他在怎样撒谎,但应该继续追问的问题还很多:尼采都撒了些什么谎?是在对谁撒谎、在什么情况下撒谎?根本上,尼采为什么要撒谎?又为什么要公开别人和自己撒谎的秘密?
       这些问题不是一下子就能回答的,本文也只能暂时放过。不过,尼采之所以常常在行文中自我解释、自我指涉、自我告白,至少有一点可以理解,这就是在提醒,提醒读者注意他特殊的写作方式,提醒读者要“正确阅读”;或者说,尼采是在以此呼唤自己真正的读者。
       最后,不妨一提的是,成为尼采的真正读者要有什么“气质”与“天性”?上面引自《敌基督者》前言中的话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不过,尼采最爱说、也说得最形象的,就是要有好的耳朵。大音稀声,但并非绝难听闻,尼采相信,“谁有耳朵,谁就会听到的”(《知识》234)。不过,耳朵并非大就好,像查拉图斯特拉细辨了好久才发现其下还连着身体的那种夸张得实属残疾的大耳朵(《如是说·拯救》),一点用都没有。不信可以看看照片上尼采自己的耳朵,而且,据尼采说,哲学之神狄奥尼索斯和他的情人阿里阿德涅长的都是圆而精致的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