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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回忆一个陌生的城市
作者:须一瓜

《收获》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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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个面貌忧伤的邮差,就像是从天边而来。
       我一直在雨后的阳台,想看透楼下两排梧桐夹道的路。开始落叶的梧桐树,因为刚停歇的雨,湿拉拉的微亮而清新。每一年,我都要等到树叶全部落尽,才能在这个阳台,从路的这一头,看到路的拐弯的另一头。这个时候,我就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我就是喜欢透过那些交错的、满身痂壳起皮的树干,一眼就看到那条拐弯的路。可是,来年,随着树叶生发,那灰黑色的路再度消失在枝繁叶茂里,我就再度茫然失措,直到又一个深秋扫过,我才能在重新归来的恍然大悟中,获得透彻感带来的一些踏实。
       那个邮差是从哪里来的?签收邮件的时候,我琢磨着这个疑惑。雨后的天空,淡铅色的云层里好像还暗算着一拨雨,可是,远方,天边紧靠山巅那窄长一条,却雪亮得有如日光灯,耀目而异常。
       你从哪里来。我说。
       那边。邮差并不看我,也不指明他说的那边是哪边。他收起他的薄本子就走了,消失在这个连体别墅的青砖围墙外。我不好意思跟出去看,一方面我知道自己疑惑的琐碎,一方面,我感觉到邮差已经看穿了我的无趣。他是多么厌倦回答我的问题啊,他忧伤的面孔像是有备而来。此外,手里的邮件也给了我新的疑惑。在我的记忆里,这一辈子我都没有收到过任何挂号邮件。
       里面是什么呢,有点分量。
       我一边上楼一边扯开邮件封口。
       倒出来是一个白色信封,封死的。再撕开,里面倒出十多页有点泛黄的笔记本纸。纸边上有一排小黄豆大的圆孔,显然,它们是从活页日记本上扯下来的一部分。令我更加奇怪的是,那笔迹分明是我自己的。我粗略地翻了一下,全部是我的字,尽管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我当场跟着本子试写了几行字: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晴转多云。今天我又吻了甲沟炎女孩,是她索吻。如果她再这样干,也许我会揍她一顿。如果她企图让我强奸,那我绝对只是揍她,痛殴她,之外我什么也不干……字迹完全一模一样。
       谁寄来的?信封口朝下我抖了抖,又探看,里面没有信,任何只言片语都没有。笔迹对照显示,我的字和这个发黄的、二十年前的笔迹,是同一个人,就是说,这些纸片像是我年轻时写的日记片断。
       我芒刺在背。这个熟悉的笔迹里,证明着我完全陌生的事迹。
       从日记上看,甲沟炎是个大屁股的女孩,待我非常宽厚溺爱;还有一个“她”,“她”似乎非常美丽有风情,年纪比我大一点,日记里的我因她痴迷得不可自拔。她好像是在逗“我”玩,又似乎有些海誓山盟的句子;所以,我总是很焦躁痛苦。还有一个“我恨!!!”的“老家伙”,“老家伙”是个法语老师,好像利用职便,在讨“她”欢心。“她”竟然说,他“就是比你成熟,就是比你有男人味道”!还说“你根本不像他”!
       这是前面两篇日记的内容。后一篇,只有半页,用词更有幼稚的激情。又是吵架,那个有风情的美女生日,我和“她”,好像是因为一场电影,或者碟片主人翁的价值观,发生激烈争执。因为“她”再度说:“你就是幼稚!”“你根本不像他!”
       我“根本不像”的他——是谁?看着日记,有种奇怪的紧张感点击着我的神经。好像我知道答案,又好像混沌一片。他是谁?那个法语老师?那个老家伙?
       第四篇日记就揭晓了。“我”看上去满腹怨恨、心理扭曲:他算个什么东西?我看妈妈这辈子最蠢的事,就是嫁给了他。估计她就是被他的相貌迷住,要不然他有什么,这家伙根本配不上妈。那满嘴流油的法语分明就是诱骗无知女人的手段。我不相信妈妈会不知道多少女人和他暧昧不清。那次我直接问她,总是分床你们为什么又不离婚?她竟然说,你不要操这个心。真是缺德的婚姻!老家伙处处压我一头,完全是故意的。他在阿夕那里卖弄学识,不就是想证明他永远比他儿子强。妈的!从小到大,一到星级宾馆、画展、图书馆之类像样点的场所,他就必定和我讲法语。我一讲该死的法语,就尿急,后来病情发展到他一开口发出“郭莫达里无”的音,我膀胱就有压迫感,眼睛无法控制地去张望卫生间的标志牌。我恨!我恨、恨、恨!!!
       “恨”字一个比一个写得大。阿夕应该就是那个美丽风情的女人。
       我接着往下看。
       这一篇字迹特别潦草,好像被水淋过地凹凸不平。其实,我开始一拿起这叠纸,随手一抖开的就是这一页,因为它不平整。可是,因为它的字迹过于潦乱,我下意识地翻回前面。如果当时,我首先看的就是这一页,我即使不会惊骇虚脱,也会过度紧张地做出不恰当反应,比如撕毁这些来历不明的日记,下意识地想销毁证据;比如,冲到我母亲房间抓狂或者和姐姐打出语无伦次的电话。
       万幸的是,经过前面的铺垫,我到底是比较冷静地看完了它,尽管我的手心在难以控制地汩汩出汗。——我终究无法否认,这,的的确确像是我的字。
       这一天的日记,是后几天补记的,它记录的是一起凶杀案。而作案人就是“我”。老家伙和阿夕,被炸得血肉横飞、难分彼此。
       二
       母亲已经变成一个傲慢的小老太婆,据说,她年轻时代的风采由我姐姐全面继承,现在我姐姐也是一个傲慢麻利的中年妇女,我们的圣诞礼品公司,在她卓有成效的掌控之中。有圣诞节的国度,基本就有我们的供货。
       母亲一头茂盛的银发,倚躺在薰衣草紫色的美人靠上,怀里抱着一条马耳济斯犬。狗和人都在瞌睡中。母亲的膝前,小保姆在奋力按摩她干瘦的小腿,地上散放着修脚器械、按摩火山石头之类。我知道她没有睡,小保姆也知道,所以她不敢偷懒,力气一小,母亲就会睁开眼睛看她一眼,这就够了。果然,我打手势叫小保姆出去,母亲和小狗立刻都睁开了眼睛。马耳济斯犬抖抖它丝缎般长毛,弓身伸了个懒腰,跳下美人靠蹿了出去。
       父亲是怎么死的?
       不是告诉你了吗?病死的。母亲又闭上眼睛。
       是哪一年?
       八八年吧。
       他是法语老师吗?
       母亲睁开眼睛,教学研究的。原先当过老师,所以你和你姐姐法语才那么好,只是你失忆后,忘得一干二净。可惜了。
       真是病死的?什么病?
       母亲坐了起来。你怎么了?这些都告诉过你呀,突发心脏病啊。难道你又失忆了?
       我的车祸也是那一年对吗?和他的死相隔多久?
       母亲又倒向美人靠。看上去她迟钝而慵懒,似乎不想重申一个我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是欲擒故纵想观察我,她所向披靡的干瘦脑袋瓜里,正在紧急运行。我决定退出她房间。退出她卧室门时我猛然回头,果然,她正在盯着我,目光像灯光反射的宝石。
       那天晚上,请客户吃好饭,我和姐姐一起回去。她就住在我们连体别墅的另一边。我们两家背靠背。开着车,我说,我们两个谁长得像父亲?姐姐说,谁都不像,我们都像舅舅。父亲倒真是名不虚传的美男子。呵呵,当时我们班的猫和小慧子——失忆前你知道她们的——她们到我们家,一看到父亲就呼吸急促。一见钟情啊。姐姐
       笑起来,酒气软软的扑向我耳根。你车祸之后整形的下巴,倒和父亲很像。你本来和我和母亲、舅舅一样都是尖下巴,现在,你的下巴像一只解放鞋鞋头。——母亲也许是要因此纪念他吧。
       为什么找不到他的任何照片?
       他死的时候,都烧了。我亲眼看母亲烧给他的。
       为什么一张都不留?合影肯定有。
       你要是恢复记忆,就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很不好的。
       他是怎么死的?
       脑溢血。
       我的车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约是他死后的一周吧。你也差点死了。脑袋瓜都变形了。母亲说,你父亲是复仇者。
       向我复仇?
       不是这意思。是母亲这么抱怨的,也许父亲生前,你老和他对着干。
       为什么?
       其实,大家都不亲近他。他这人挺自私的,不在乎我们,从小到大,他从不在乎我们两姐弟。那时候,我最讨厌女人打来电话找他。有一次,我让你冒充他接了,结果你又好像黏糊上他的女人。反正,我们都不喜欢他。不过现在,倒觉得他有点可怜。因为,他永远都不是母亲的对手。
       我们离开那个城市到这里,和这些厄运有关吗?
       没关。但是这个城市的颅脑专家,连夜飞来救你,随后你转院到这里,可以说,是这个城市把你抢救过来的。母亲他们立法委员会的很多朋友关系在这里,我们的实业也就渐渐转移到这里,后来这些你都知道了。十几年来,我们家在这个城市很顺利。这是合适我们家风水的好地方。——啊,今天这一单签下,够了。其实,我也累了。今年圣诞的货已经忙不过来了。工人早已经加班得哇哇叫了。
       三
       飞机正在飞向我失去记忆的城市。
       在飞机起飞前,我给姐姐发了个短信:我休假两周。然后我关机,取出手机旧卡填进新卡。
       一个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口,我仔细俯看这个向我敞开的、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消失的城市。晚上九点多的夜色中,它和我所到过的任何城市没什么醒目区别。在飞机徐徐贴近地面的过程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八十多分钟的飞行,使我又回到了原地。
       看地面灯光混沌的地带,隐隐约约有许多摩天高楼,每一栋大厦都四方如柱,彼此相近,就像是积木配件,这个城市孩子用的和那个城市孩子用的都一样。现在的许多城市都太相像了。所以,我根据我的城市经验推断,灯光阑珊的高楼,里面已经有人居住或办公了;那通体透亮像水晶体的,一定是还没有卖出的空楼;此外,城区中,还有更多的中药柜那样不太高的规整板房,一排排一栋栋一群群地过去,各自围成小区。楼里的每一小抽屉里,都住着人,就像当归、蝉蜕、生地、熟地、黄连住在柜子里面一样。省钱的人家的三房两房都很暗,因为他们只开一盏灯,不在乎钱的人家就灯火明亮,在夜色中很有感召力。但在我去过的任何城市,这样的人家偏少。所以,在夜晚,所有城市的居民楼都是有些黯淡的。
       给我寄信的人住在灯火阑珊的哪一间?
       十几年前,这个城市的哪一部分,是我生活和梦幻角落?又是哪一间房、哪一栋楼记录了我可能的——累累血债?飞机在下降,我既渴望下降的贴近,又在贴近中,感受到难以表达的畏惧而渴望飞机拉起离去。
       这个城市的地面温度是十二度,比我来的城市低三度。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早辰支局所在的“早晨的奇迹”宾馆。司机领了宾馆回扣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抽空问行李员,早辰是新区吗?行李员说,不,现在已经不算了。这是最早的开发区了。
       我下榻的五楼有个落地大窗,我平视着这个夜色渐深的陌生地方。现在,唯一明确的是,我终于置身于这个我失去记忆的城市之中了。手里这几页来历不明的日记,应该就是在这里的哪家商店的文具柜买的,那里可能还卖着写日记的那种笔,或者还有那支笔里面的墨水。
       我随手一抖,补记谋杀案的那一页潦草的日记就赫然摊开。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小雨。
       (打头两个字被水渍晕模糊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是你逼疯了我!(字迹再度被晕染不清,纸张这里皱得厉害。应该糊掉了一个句子)这几天我都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就是你的样子。知道你水性扬花,爱你我是有准备的,可是,你再水性杨花也不能和他搞在一起。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而我妈妈她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你应该羞耻!这是上帝对你的惩罚。是的,是上帝!
       为什么要找他学法语!出国又怎么样!你那个小市民老妈!我知道老家伙会对你有企图,但不知道你会那么贱。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失望了。如果不是看到你把脚丫伸在老家伙的裤裆,我会和以前一样那么迁就你。可是,你太下贱了。
       第一次我走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回去小便的。我就是要杀个回马枪,看看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在认真补课。我回去的时候,法语书啊资料啊铺了一大堆。可是老家伙的脸上,为什么有银紫色的口红?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字迹模糊)我也可以忍,可是,我蹲在门口系鞋带的时候,却看到你的脚丫子是塞在他那里!你的银紫色的趾甲在他放肆的裆部闪亮。他在装模作样地念法语,一嘴下流的发音。我恨!你太下贱了,太欺负人了!
       刚下楼我就决定马上再回去。我说我钱包落在洗手台了。你在吃吃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进了和厨房连在一起的卫生间,我把煤气阀门狠狠打开,我打到最大。但还嫌不够,于是我狠狠拽掉煤气胶管,然后,我把厨房门掩上了,一道玻璃门之隔,仔细听,你就能听到汹涌的加味煤气,蛇一样在丝丝作响。你应该闻得到的,可是你们一脑子淫荡心思,闻不到更听不到!疯狂去吧!知道吗,每一分钟,我的心都像煤气一样,丝丝作响,丝丝生痛。一直痛到上帝告诉我,浓度够了。我开始拨打你家电话。我知道,你的客厅卧室卫生间,都有电话分机,卫生间的电话,是我送你的,是个小小的、苹果造型的绿色电话,就放在手纸盒边。
       电话拔通了,你还没来得及接,小苹果爆炸了,煤气如期爆炸。
       真响啊,红色的砖墙像漫画一样爆起砖头横飞,闪爆的大火球,就像红心黑边的猴头菇,猴头菇把楼房的肚子炸空了。恶心啊,拿着电话,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
       四
       凌晨三点了,睡不着。我再次开灯,顺手拿起宾馆备在床头柜上的小便笺和比牙签粗大些的笔,我又开始抄写日记上的句子: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阴天。听说警察在全力调查爆炸一事。我不怕,我早就心如死灰。人们说,补课的老师和学生当场遇难,隔壁的老汉是在卫生间被炸的,消防队员冲进去的时候,还活着,到医院就死了。女学生的母亲因去做礼拜而幸免于难。
       宾馆的记事笔,实在太细小了,像根圆珠笔芯,长度只比牙签长一点。因为笔细小,运笔难以控制,写出来的字和日记本上的字有颇大区别。这次的比对结果,感觉二者未必是同一个人。心里有点舒畅。
       
       睡意朦胧中,仿佛进入了一个游戏。我不相信,我会对我的心爱的女人、我的亲生父亲下那样的毒手。……
       我终于睡着了。
       很早我又醒了。一种尾巴特别长的黑白双色鸟。它们三只两只的,不时从高高的电讯接收铁塔那边飞来。掠过“早晨的奇迹”的客房窗台。我下楼走过大堂的时候,一个脸色发青但笑容可掬的服务生说,早上好。先生您不想吃酒店赠送的自助早餐吗?有三十八个品种呢。一只长尾巴的黑白双色大鸟,正从大门外超低空掠过。我想不出怎么回答服务生,便反应迟钝地走出了缓缓旋转的玻璃大门。
       白色的晨风中,寒意一阵阵地在街道两边逛荡,清淡的薄雾笼罩着远处的高低错落的大厦。宽敞的街道上是匆匆行走的稀少行人,树下不走的是那些持红绸扇、弄长剑的老人。我忽然注意到,街道两边的行道树非常奇特,绿色的树身统统修剪成四四方方,像个盒子,盒子树一棵紧挨着一棵,没有间隙,四四方方的整齐的树身像车厢一样相连接,好像是一列火车悬空在一人多高的地方,伸向远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那个树上的男爵,如果在这个城市,可以比任何地方都更加方便地秘密通达秘密的地方,他可以像在火车里一样,行走甚至奔跑。
       由此,我对这个城市有了些生疏引发的好感。是的,我没有来过这里。
       不解的是,路边卖早餐的人的吆喝和买早餐的人的对话,我似乎能明白意思。我并不了解这种陌生的方言,它古老的发音,和普通话相去甚远。可我几乎是同步意会,意会的速度好像证明我就是明白这个方言。那个妇女,吃着包子在批评什么。一口包子,在她又大又厚的嘴唇边令人不安地嚼弄,就像绞肉机的人口,随时被她舌头顶出来。那女人抱怨说,最近的肉就是不够鲜,面也醒得不够。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晨雾飘荡着一串串的杂乱对话,男声、女声、苍老或稚嫩的问答声。每一次睁开眼睛,我都无助地发现,就是闭着眼睛,我也还是听懂了这个陌生的方言。
       对不起,久等啦。卖花生汤女摊主在白围裙上擦着手:先生您要点什么?这个城市的“对不起”发音像英语“停止”。我没有回答女摊主。我转身离去。
       回到下榻处,一份酒店赠阅的晨报已经被服务员放在床头柜上了。最后一版是彩版的《今天楼市》,粉绿、粉黄、粉蓝的小方格子,满满当当都是二手房广告。看了看,满目的陌生地名。东方旺族,一平米六千三。印象前街,三房两卫两厅。德珲花园,实收五十七万。东方巴黎广场,优价急购。北区一里。北区新村。堂亭二里。瑞天小区。湖滨花园,天湖苑二期……花了二十多分钟,我把整个版的楼市都仔细看完了,像抠字一样,我在识别一个又一个看起来如此生僻的名字。如果我们知道一个城市,通常意味着你随便说一个地名,它就在你脑海中迅速还原成某栋房子、某条街道、那些树木,可能一隅肮脏的湖水,或者一个醒目的广告,或者是商店里某个漂亮的店员。现在,面对报纸这些林林总总的小方格子地名,我一块也还原不出实景。我在“一中旁边”的粉绿色块那长久停留。学校,我想可以进入更容易一点的挖掘,比如校门形状?围墙颜色?老师同学?可是,苦思苦索,终究没有撬开记忆的一丝裂缝。我实在是想不出第一中学的具体轮廓,无论死的建筑、活的人,记忆里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什么都没有了。近二十年记忆的彻底失踪,使我得到的只是巨大的茫然和空虚,而这空虚又是如此沉重坚硬,富有压迫感。
       终于,我把报纸扔在一边。
       其实,我更关心的就是两个问题,第一,寄信人到底在哪里?第二,一九八八年九月,这里是否真的发生了一起三人死亡的煤气爆炸案?
       五
       中午我到了早辰邮政支局。那个柜台小姐看了我的挂号信封一眼说,没错,早辰的邮戳。是从我们这里寄出的。
       那寄信人……
       不写在这了嘛。
       可是,上午我去了这个事务所,他们说没有这个姓蒋的。
       这我怎么知道?用户要乱用信封,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也是根据这个登记备查的,不信,我把底找出来给你看!
       她闷闷不乐地翻资料柜子,噼里啪啦的,真的把那个登记的原始记录本翻了出来。你看,她委屈地说,寄信人填的就是这个“精尔明会计事务所,蒋。”——哎,有个联系电话!你快记一下:59375432。柜台小姐因为自己发现而喜悦起来。看,我们的手续是严格规范的。肯定是当班的收寄员细心,才让寄信人把电话留下——你看看,我帮了你的大忙!
       我掏出手机。柜台小姐以为我在记录电话号码,她瞪着那本登记本,一个数一个数地重复念着,我已经边打边走远了。到了大街上,我耳朵里的振铃声一直在响,没人接。再按重拨。还是没人接。隔了一会,我再摁,依然没有人接电话。有一下子像是有人取机的轻微的咔哒声,我猛然感到自己喘不过气了,虽然马上就又是振铃音了,我还是喘息粗重。收了电话,我呆在路边。害怕,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我的确是害怕极了。那边接起电话的人,会是谁呢?男的?女的?是什么人?知情者吗?他(她)会说什么?
       我拿着手机的手心,和没有拿手机的手心,一起都潮湿了。我决定镇定一下,先回“早晨的奇迹”。
       究竟是谁——快二十年,这样保存着我的日记?
       寄来的十多页日记里面,总共有四个人,两个死了,两个活着,一个是记日记的我,一个是甲沟炎女孩。之外还有谁呢?谁会寄出这样的东西呢?日记,按道理是不可能在别人手里的,何况这么惊天机密的日记,谁能藏匿这么久,沉默了这么久?为什么近二十年不来找日记的主人一点麻烦呢?而现在出现,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是恨日记主人,或者举报,或者敲诈,真是易如反掌。为什么这个人没有出现呢?如果相反,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露面呢?
       死了两个,还剩两个。还有谁呢?
       日记里有关甲沟炎的一段很轻松,甚至轻浮。“我不知道,不小心踩女人一脚的后果这么严重。我再也不能踩患有甲沟炎的女孩了。甲沟炎被踩了,她疼得掉了眼泪——有那么疼吗?我只好亲她一口,我认为这是友善的抚慰方式,没想到却是一个大错误。踩了一脚,就亲了一口,亲了一口,就做了一次,做了一次就要劳动一辈子,这太不公平了!我一万个不愿意。将来我一定要告诉我儿子,千万千万不能踩到有甲沟炎的女孩的脚丫。万一不小心踩到了,她大哭也不要管她,尤其不能亲她!他们都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可是我一点不喜欢大屁股的女人。她们像个两头尖的梨子。我不喜欢像梨子一样的女人,我喜欢阿夕的平肩长腿,喜欢她高高圆圆的紧翘屁股。”
       一个下午我都在宾馆房间打那个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就是没有人接。是寄信人故意留下假电话吗?我想不出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推定他是有意义的,所以,我就坚持不懈地打。晚上我在宾馆中餐厅用过饭往房间走的时候,随手再摁了重拨键,竟然接通了。那边有人取机喂了一声,我却傻了。我已经不习惯那边
       有人接电话了。那边喂?喂?接着就挂了。好像是个男的,不不,也可能是像男声的女人。我定了定神,又挂了过去。我想好了,是男的,我就说蒋先生吗?我是从某某地方来的。如果是女的,我就说,蒋女士吗?我是从某某地方来的……剩下的话,我就让她说。对方应该自然会往下说,也许,对方就在等这个电话。
       却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孩子接电话。你找谁呀?
       你是蒋家对吗?
       才不是蒋家,我是高亮杰呀。
       你奶奶还是妈妈姓蒋吗?
       都没有。我们统统不姓蒋。我是高亮杰。你姓蒋吗?
       叫大人接电话好吗?
       爸爸洗澡、妈妈洗碗。我接。妈妈——电话里传来孩子喊声——爸爸,有个人要找姓蒋的,我们家有没有?
       电话里传来有点远的女声——神经病!宝宝挂掉!还有个男声说了什么。高亮杰说,叔叔,我爸爸说你打错啦。我妈妈说你是神、经、病!孩子把电话挂了。
       估计大人们洗差不多了,我又打了过去。等待对方应答的时候,我一下子不由自主地轻微哆嗦起来。
       是孩子母亲接的。你打错了。她说,这电话我们用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什么姓蒋的!
       我姓王,是从某某地方……
       神经病!打错啦!
       我不甘心这唯一的线索断了,憋了半个小时,我又打过去,对方连接都不接,提起就挂断了。我估计他们有来电显示。我让宾馆开通市区电话,再用宾馆房间电话打。那女的接了,我说,对不起,我姓王,我是——
       她厉声叫起来,你再骚扰,我就报警!
       六
       这个凌厉的女声,加剧了我的恐惧。我反复拿着电话,没有勇气再拨过去。晚上竟然做梦,那女的带着几个警察砰砰砰地敲我的门。就是这个人!她指着我的床,杀人犯!
       我的衬衫有个扣子没有解开,衬衫又脱反了,他们进来的时候,我的手找不到袖子,这使我在警察面前加剧了慌乱。我一边使劲把手伸进可能是袖子的窟窿里,一边着急地说,没有,我不是!
       他是!他身上还带着证据,杀人证据!你们快搜!
       我终于把胳膊伸进了衬衫袖子里。我开始恢复沉着。那女的急了,把她身边的警察推了一个趔趄,还不铐他!他自己在电话里都跟我说了!这是杀人犯!
       我跳窗而逃。
       忽然我看到父亲坐在桌子边。我看到了异常帅气的胡须男人的一张脸,他在用法语朗诵一首诗,早晨的阳光洒在他的和我一模一样的下巴上,那个结实有力的下巴向外翘着,像是要接纳更多的阳光。我蹲在地上——我看到自己像只猕猴——盯着他富有魅力的身形,我又看到那只涂银紫色发亮甲油的纤足,它像小兔子一样,在父亲的裆部快乐地跳跃,进进退退。父亲有时候笑起来,但没有停止他的朗诵。小兔子的主人一双美目流光溢彩,蜜色的嘴唇像卷边的玫瑰花瓣,玉雕般的鼻梁上,有个奇怪的小黑痣,生机勃勃令人怦然心动。我忽然就泪流满面,我止不住自己的抽噎,猴头菇从那栋楼的中部慢慢膨爆出来,像是孕妇爆炸了肚子,楼外墙上贴的瓷砖片,像传单一样在空中飞翔。
       我在自己的哭声中醒来。
       窗外,天刚亮。那些拖着长尾巴的黑白双色鸟,哥嘎哥嘎地叫着,从铁塔那里向着“早晨的奇迹”飞来,又哥嘎哥嘎远去。
       我又闭上眼睛。那一男一女的脸,是如此清晰、须发可见。我不明白,这些是我失忆的茫茫脑海中泛起的一星真实浪花,还是我梦中的一派胡想?轻轻地、但久久地我闭上眼睛,我搜索于浩瀚而轻虚的黑暗,我要把这两个人凸现出来,并铭刻在记忆里。
       我在床上闭目了很久。可是,下床没多久,我就惊恐地发现,仅仅是短暂的洗漱之间,他们俩的面目就已悄然模糊不清。我赶紧闭上眼睛回到黑夜去继续寻找,却只依稀追捕到他们影子一样的身形。小兔子的主人,只剩下一个光滑玉面上紧俏的黑痣,像印度女人的鼻饰,眼睛嘴唇等都散淡如薄雾了。
       我决定改从事件开始调查。既然是一起三人死亡、危及四邻的居民区严重爆炸案,报纸上不可能没有记录。通过报纸,我就能查到爆炸的具体时间、具体地点、具体人物,甚至因果关系。事情的真相可能就全部还原出来。
       我在市图书馆查了一个上午。满头灰尘。管理员是个小老头,总把一支没有点着的烟叼在嘴角边说话。我后来也觉得他那样说话,是显得有权威感。他说十多年前的事太短了,资料随便找,但他个人不记得有煤气爆炸的事。小老头的那支烟好像只靠嘴皮一点粘连,抖来晃去大声说话,烟也不掉。小老头说,你自己又说不出爆炸地是在哪个区,时间也含糊,我就是电脑也想不起来呀!小老头友善地抱怨着,把我领到最后一排、积落着厚厚尘埃的档案架那边。他指着架子下的一个纸板箱说,这些都是八八年的报纸,一月一册装订的。你翻得一定要轻一点。它们快烂掉啦。
       我就趴在地上翻看这些像染了黄颜料的老报纸。我一开始就翻九月份的。根据日记,爆炸案应该就发生在九月二号到五号之间。但这几天却没有。我又扩大了搜寻范围,也没有,最后,我连寻人启示、招领都看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忽然我想起来,后面补记的日记中有说,阿夕母亲因为做礼拜逃过一劫的说法,是星期天,没错,爆炸日子是星期天,我赶紧再翻回去,周日是九月六日。这次我加倍仔细,从第一版到第八版,没有,甚至连一个煤气的煤字都没有找到。八八年的报纸,看上去很笨,它只有八个版,对开张的,黑白或者套红。
       小老头又转回来了。他可能是个小组长,前台有年轻人在电脑前处理事务,他就叼着那支烟,到处转悠。小老头有点幸灾乐祸,是不是?我说没有的基本就是没有啦。以前我在档案局,如果有这些大事,应该是有收档记录的,我当然就一清二楚了。其实啊,我刚才就知道你是白找,可是你大老远来的,不让你找,说不过去——你没把我报纸翻烂吧?他们说要把这些旧信息输入电脑库。前年的计划,到现在还没兑现。现在的年轻人,不太务实是个大问题。
       看到我没有说话,小老头说,要不你到报社的资料馆看看,他们应该会收录到他们自己的电脑系统里。我没有接小老头的话茬,因为我已经用电脑搜索过了。可是九五年之前的报纸,根本就没有被收入电脑资料系统。
       你为什么不抽了它?我说。
       小老头把烟拿下来,闻了闻,叼到另一边嘴角说,抽了就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了。
       我就喜欢它有。
       是医生不让吗?
       女儿也不让。小老头嘿嘿笑着。
       我可以去市档案馆查看吗?
       如果我帮你,你就可以去。
       七
       我记忆的起点,在一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特危病房,这个病房位于一个我当时还陌生的城市的中央。它挂着很长的天蓝色府绸窗帘,窗帘下段有被雨水染成的巴西地图。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对我循循善诱。而我像初生婴儿一样,发现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陌生人。
       亲人关系,是通过当时自称姐姐、妈妈的女人,不厌其烦地拿着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完成确认
       的;医患关系,是通过医生拿出的病历和各种颜色的检验单,帮助我逐步认识的。从病历上看,我是酒后驾车,撞向一个民族英雄的塑像底座大理石围栏,摩托车撞得缩起来了,我飞了出去。颅骨骨折、颈部的伤,让我差点高位瘫痪。我昏迷了三十多天。等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陷于无尽的陌生人中间,我极度焦虑烦躁。所有的人都像在说假话,就像一道极难的数学题,我完全不明白解答过程,可是他们急躁地塞给我答案。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还有一个面貌很不喜人的姑娘,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企图吻我或者闻我的味道。
       我焦躁不堪。我和他们之间有着无底深渊一样的空白,难以填补。我跟不上这些陌生人互相打眼语表示默契的叙说方式。我几乎憎恨一个个到我身边叙说过去的人。他们坐着火车赶来,在我的记忆天空里随便填空涂抹,就像玩填色游戏。他们告诉我交情的样子,简直好像告诉我曾经欠他们多少钱多少担米。后来我一看到生人做出熟人的样子接近我,我就暴躁。他们则很宽容,他们笑着,这更刺激了我的愤怒。
       医生说,大约是我的脑部管理记忆的海马体有点受损。会诊专家说,通过中西医治疗,一段时间后,我会恢复的。我母亲和姐姐都很有信心。可是,从车祸到现在,近二十年过去了,我没有恢复车祸之前的任何记忆,治疗的唯一的好处是——中医针灸教会我——比较友善地接纳所有走近我、逼近我的陌生人。遗憾的是,这个治疗结果来得比较迟,我原先那个城市的所有同学、朋友都已绝望地离我而去。他们厌倦了。他们的确没有必要,坐着火车一趟趟来帮助我捡拾遗忘的友谊麦穗,帮助我、领我回到我全面怀疑的历史中。
       当大家都不再理睬我的时候,我问我姐姐,那个面貌不喜人的女孩是谁?姐姐说,没有啊,来的男女同学、朋友,都很懂事,都很讨人喜爱啊。一个个年纪虽然不大,却都会安慰我们。几个女孩,你一出事就赶到我们家帮忙了,拿东西呀、跑腿呀,有的还慌得掉眼泪了。家里连着出大事,我和妈妈脑子都乱了,幸亏帮忙的人多。
       我想,日记如果是真的,肯定就是那段混乱的时节丢失的,有人在我失控的家里,看见了它,并悄悄拿走了它。也许就是那些不可思议的女孩偷走的,最大的嫌疑人可能就是那个不喜人的姑娘,甲沟炎?估计就是她。糟糕的是,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而她也不再来。城市换了,下巴换了,共同的、不同的历史统统消失了,那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在我没有注意她模样的时候,在我还没有记住她的时候,她也消失了,消失在过去的城市的人烟深处。
       我真的杀过人吗?三条命?
       我到底没有勇气下结论。我既没有勇气承认这个日记,也没有办法否认这个日记。
       八
       档案馆也没有,它没有居民区煤气瓶爆炸案的任何一星记录。尽管通过了小老头的关系,一名资深的女工作人员似乎并不买小老头的账,对我爱理不理的。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想要查的这种东西对于我们毫无意义。我们这里都是收藏有历史价值的、涉及国计民生、文化教育等等大事。我昨天还把一个律师赶出去。他也是要查一些鸡毛蒜皮的无聊东西。那妇女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移动鼠标,一个苹果绿色的画面上,跳出一行行咖啡色的新魏字体:
       这里我们为您提供四类七个数据库一百六十九点二五万条档案资料目录数据,内容覆盖了我馆馆藏全部开放档案资料,涉及一百八十多个机构、团体,揭示了我们在政治、经济、军事、司法、文化教育、医药卫生、工业、农业、建筑、交通、运输、商业、金融、社会救济等诸多方面的历史进程。档案资料形成时间大多为民国初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另有少量档案资料形成于明、清时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形成的档案资料将陆续收录其中。
       她把鼠标不负责任地拉了一把,我就看到屏幕上许多方块中的“治安”二字。我说,就这个!请让我看看!她说,身份证只能查阅已开放档案。治安里面很多是不开放档案。你有县团级以上单位的介绍信吗?
       我说没有。
       那女人说,有也不一定有用。介绍信要注明你的身份、利用目的、范围,还要经我们领导或我们的主管机构领导批准。
       我只是查一个很小的事。我把两百元推向她握鼠标的手。女人把钱收进口袋,想想又掏出来,对着光亮照一下,扯了扯,确认是真币,再放进口袋,但表情还是有点吃亏的样子:你到底想查什么?她忿忿地问。
       一九八八年秋的一起居民区爆炸案。
       神经病!那女人说。我不知所措,以为她在骂我。女人说,都干一辈子了,他不知道这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低级无聊的档案吗!真是老糊涂啦!
       女人突然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查湖堂亭的那起?我大姐那个前夫,是义务消防员,好像以前听他说过。——死人没有?
       我还没有回答,那女人说,好像死了好多个。是湖堂亭那起对吧?有点印象。那时我大姐正在和那个傻瓜谈恋爱。他到我们家一直吹嘘自己在现场多么英勇过人。我爸爸当场就想揍死他,那傻瓜还在饭桌上使劲描绘炸烂的尸’体的样子,我妈妈都呕吐了。就我姐姐激动万分,当场就决定:非他不嫁!
       我怎么找他呢?
       那女人打了几个电话,居然把那个她始终称之为“傻瓜”的前姐夫的电话号码查了给我。同时我也要了湖堂亭的写法。
       九
       找到那个傻瓜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是省里来的,想做一些相关调查。那个傻瓜把我递给他的、过去别人递给我的名片看了又看,呵呵笑着,然后就叫我王档案员。
       我要去现场看看。他反对。他夸张地说,几百年前就没有了,拆迁了。大家都搬迁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以把详细经过告诉你。你要拍照片吗?不要?那个傻瓜用手指刮梳着他奇怪的曲卷的头发。他说那就更不用去了。现在,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看了这里就等于看了那里了。
       我只好和他坐在他住的小区门口的茶馆里。
       他手指着窗外一栋房子说,你听我说,比如在那里吧,就比如在那里的三楼的那户吧。——反正都一样。
       十几年前还是不一样吧?
       那现在不是一样了?又没有现场。只剩下我们现在在这里回忆不是吗?好,就那栋房子了。我反正记得是三楼,轰的一声——很沉闷的巨响哪。你想象不到。我赶到的时候,简直太可怕了!那个场面啊,我的天哪,真是血肉横飞呀。楼下有根水泥电线杆炸歪了,没倒,上面都是红红的肉块!我比市里的消防队还到得早。天哪天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什么都不怕,我一马当先,冲了进去,救人哪。我背了一个又一个,背了一个又一个。有个我背出去的男人发现自己的手断了,又哭着喊着叫我去捡他炸断的手。
       那个傻瓜突然停下,活动了一下他的手腕,右手吧,不不,好像是左手。是这边,没错。我就又冲进火海找他的左手……
       到底是几个人?
       当时哪里记得?反正我疯了一样,只想到再救出一个,再救出一个,第五次冲进去的时候,我在一个尸体的屁股上滑了一跤,我把她抱
       出来,我的天哪,她脸都没有了,两个眼睛像孵不出小鸡的坏鸡蛋,一个在眼窝里,一个……
       到底死了几个?!
       很多很多啊。我起码救了五六个,也可能是七八个。液化气瓶爆炸可不是一般的失火,那面玻璃拉门炸起来像乱刀狂飞……
       有媒体报道这事吗?
       要是有,我早就是英雄了!说不定转正式消防员了。有制服和头盔的那种。这是我从小的理想。我从小就喜欢放火,我就是喜欢火的样子,火越大我越开心……
       电台、电视、报纸统统没有?一家都没有?
       这种事情,市长隐瞒都来不及。没有。一家都没有。所以,我现在说的就是真实历史了。你都记下了吗?我死了就没有人知道历史真相了。
       没有一家报道?
       唔,好像听老秃说过,有很多家记者来采访,被市里的领导当场集中在现场开会,开完会就统统走掉了,没有一个报道。市长不高兴别人知道这件事。
       老秃是谁?
       那个片区的女警察啊。呵呵,现在她可能点头发都没有喽。快二十年了。
       我怎么找她?
       她又没有我清楚。你干吗找她?是我们义务消防队员最早冲进去的,是我一马当先的。后来消防队员才来。老秃他们只是在楼下封锁现场,维持秩序,不让非专业人员爱热闹的群众接近。老秃比我知道得少多啦。
       给我老秃电话吧。或者告诉我怎么找她。
       十
       那个傻瓜没有老秃的电话,他只知道老秃住在湖堂亭石桥那边,离派出所很近,她喂的鸽子经常站在派出所楼顶上,瞭望哨似的。出租车司机说,湖堂亭是这个城市的老市区,有个天然湖,但是,因为老是发臭,人们治理几十年,每次清湖都能在湖里捞起搪瓷尿盆、破藤椅、抽水马桶、破鞋子什么的,到底治理不了臭味,索性就填起来盖了房子。但湖堂亭这个名字保留下来。填土建造的住宅区,就叫堂亭一里、堂亭二里。湖堂亭位于“早晨的奇迹”的西南面十一公里的地方。我到那里才知道,这个湖堂亭是指很大的一块区域。出租车司机见我目的地含混,就带我在湖堂亭转悠,指哪说哪。忽然,我看见一段老城墙,让司机停车。
       这古老笨重的城墙,好像是从梦中赫然跳到现实中来。它外表由一米长的粗糙石条砌成,大石条的缝隙中,一簇簇坚硬的芦苇,在风中傲岸拂动。我的食指边突然锐利而轻细地刺痛了一下。仿佛它曾经割伤过我,我感受到了那叶子锋利如锯的边缘。
       我下了车。这个两层楼高的城墙,好像变矮了,原来更高吗?不清楚,但我第一眼就认为它原来是更加高大厚重的。老城墙带着迟暮的威风,忧伤而深沉。有几个地方石条暴凸出来,有一点点颓败的意思,城墙根下潮湿的地方,长着青苔和灰绿色的地衣。司机找钱的时候说,赶紧看看吧,听说也要拆了,是明初的城墙呢。这是我们这里最古老的建筑了。进了城门你往左,就是真正老城区了。
       我沿着城墙走。这城墙让我有奇怪的舒适感,我不能断定这个舒适感是由于熟悉还是陌生感引发的。不知不觉就走到比较陈旧的老建筑中了,这些两三层楼高的砖木房子的墙上都写着拆字。拆字用红色的油漆圈起来。一条柏油小路,伸向这些老房子深处。前面有几棵老枇杷树,一个男孩子在树下的木房子前跳跃着。房子里面有根竹竿对空挑起,一头架在老枇杷树杈上,上面晾晒着各色衣物。没有来由地我喜欢那根竹竿,也喜欢竹竿上面的衣服的样子。屋角还伶仃地站着两棵木瓜树。窗台边缘的蓝色塑料衣架上,挂晾的是海带。男孩在自言自语,但脚下没有停止动作,原来,老房子的窗户里还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在费力地背诵着什么。一旦他卡住,外面跳动的男孩就大声说:猴子听了这话,立刻翻了三个跟斗……里面的男孩子说知道啦知道啦,猴子口袋里的柿子全部掉了出来,螃蟹迅速把它们捡起来,搬到家里去了。猴子说……
       除了零星鸟鸣,这里好像就这两个孩子。
       这一带可能是曾经发生爆炸杀人案的地方吗?
       我靠在枇杷树上。晾衣竿靠枇杷树的这头,挂的是一条女人的花睡裙和男人有个小洞的圆领汗衫。四周很安静,不同方位会冒出几声鸟叫,好像星星一样,这里一闪那里一闪。老城区也许真的空心了,所有的城市的人们像潮汐一样,在新区老区之间上班下班潮起潮落。我就像处在一个大退潮的海滩。
       喂,你是小偷吗?窗户里面的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背诵,两手各拉着一根窗户栅栏,想把脑袋挤出来的样子。他是跟我说话。我说不是。那个跳动不停的男孩不屑地说,小偷会说他是小偷吗,笨蛋!
       那你找谁?窗里的孩子问。
       这里是最老的湖堂亭吗?
       两个孩子不吱声了,互相征询地看着。
       离这里最近的派出所叫什么?跳跃的孩子兴奋起来,就在我们学校旁边!湖堂亭派出所,我知道!
       我也知道!窗里的孩子叫起来,我昨天还走那条路了!从这边走!
       我原来以为到派出所才能打听到老秃,没想到石桥上,就看到像老秃的女人。那个秃着头、除了脚上的女式皮鞋其他任何地方基本都看不出性别的人,在喂桥下的鸽子。我站在她下风,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现在的年轻女孩身上都不可能散发出这样的气息。这个久违的气息煽动着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过去,我终于确定是片仔癀润肤霜的味道,我确定她就是老秃。老秃把一个快餐盒里的玉米,一小把一小把地撒下去,鸽子翻飞着,有大胆的停到石桥栏杆上。石桥也许原来就在湖上,但现在干涸着没有水。桥下,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两只瘦瘦的奶羊在吃草。奶羊的乳房像一口钵子,重得要拖到地上。中年男子仰起头喊,快点啊,我还要到中山街去哪。
       我猜测是老秃的人说,你没看到鸽子正在吃吗?!老秃狠狠地把玉米粒往男子那边撒,那些不怕人的鸽子就俯冲过去,一只奶羊大为吃惊,呆了一会,腰更塌了,奶钵子几乎拖坠到地上。走!老秃说了声就兀自下了桥。我跟了下去。
       在一个破败的水泥围墙里,卖羊奶的中年男人和那个像老秃的人分了手。我请她留步。她端着不锈钢羊奶杯,并不看我,往自己屋里走去。我觉得这个不男不女的老家伙不好打交道,正迟疑着,她扭头说,你跟踪我。她的语气并不是谴责我,听上去是让我解释,我就又跟了过去。我镇定了一会,问了她的姓。我说,我是省里来的,正在进行一下遗失性档案的收集整理工作。
       她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也不敢再问。她随手把防盗门啪地关上了。这时我仍然站在铁门门外。我可不可以进去?我说。
       不可以。她一边在灶上烧羊奶,一边说。你想知道什么?
       一九八八年湖堂亭爆炸案。
       我只能从背影推定她似乎想了一下。然后我看到她往羊奶里面加糖,加了很多的白糖。我说,糖吃太多不健康吧。她尝了尝,还是加。我听到阳台那边传来翻报纸的声音。嘶啦哗啦,似乎有人手拿报纸浏览得不耐烦。
       她的光头真是寸草不生,颜色像个红糖馒头。她一边喝羊奶一边踱到我跟前。你想知道什么?!我暗吃一惊。这个语气太像警察了,红
       糖馒头的光头下,她目光炯炯而轻蔑。我眩晕起来,胸闷。我说,它……到底死了几个人?
       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你是那个时候的辖区警察么……我们遗失了很多东西……,能挽救多少就挽救多少……,历史,唔……是由真实的信息构成的……
       她把食指伸到奶杯底搅着没有化掉的白糖,然后把湿漉漉、黏叽叽的手指头舔干净。四个。她满足地说。你没有记错吗?我说,是——四个?
       两人当场死了。另两人先后在医院不治身亡。四个。事主是个轻浮淫荡的年轻女孩,在辖区里,我总是看到她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我去她家走访的时候,她每次都要给我削苹果。那时她一门心思要出国,真是可惜了。她那个寡妇母亲在城墙上哭喊说,如果我们不能查明爆炸原因,她就和我们的局长同归于尽。
       我顿时口干舌燥,眩晕感使我想蹲下去。那么,爆炸原因查明了吗?
       调查人员有现场提取的证据,这些证据能证明有人故意,但是,最终不了了之。因为上面不喜欢这个结论,就重做了一个和谋杀无关的新结论。
       地点在哪里?
       没有了。现在已经变成世贸广场停车场了。
       为什么当年没有任何相关文字资料记录?
       你不是省档案局的。老秃说,其实,我一眼就知道你来历可疑。你不是。你的问题很幼稚。你没有起码的档案管理常识,也缺乏正常的生活常识。我敢打赌你包里有一份假介绍信。但我已经根本不会在乎你是什么人了。我不会看你的假介绍信的,因为我现在是个普通老百姓,我只想把你关在门外就好。——既然有些东西有人真心惦记着,说说就说说吧。
       老秃虚胖而衰老的手握在铁门上。一阵片仔癀润肤霜和羊奶的腥气混合着穿过我的鼻子,我又听到里面传来嘶啦哗啦翻阅报纸的声音。老秃说,我的兔子,每天看报纸的兔子。它每天要吃一斤卷心菜半斤莴苣叶,还看二份日报。内容好的话,它就当天吃掉它。内容不好,它就撕掉垫窝。
       十一
       这是个我杀过人的城市吗?这真的是我杀过人的城市吗?它看上去如此漠然无谓。站在城墙上,我叫了一声,我又大叫了一声,然后,我声嘶力竭地叫喊。可是,就像黑洞一样,我的声音被不动声色地吸纳掉。也许,对于一个心思复杂的城市来说,它肚子里需要处理的杂碎太多了,我早就被它排出体外;我在不在这里,它一定都是这个表情,也可能它和我一样,在事发的当年就失去了记忆。我揣测不出,这个城市它究竟记住了什么。
       放眼看去,远远近近的车流在走;大大小小,行人在移动。天边风烟如织。站在颓势的老城墙上,我看到护城河水宽展平静,带着雨后的迟钝。只有伸向河心的石头老码头那里的河水,翻着湍急的水流。老码头寂静安详,护城河对岸,移动着更多的、听不到声息的车马行人,那就是人烟稠密、建筑林立的新开发区了。
       这条不知名的河水,是否听到过十几年前那一声血肉横飞的爆炸?
       城墙头上风大,墙上有好多棵柳树;柳树的落叶掉在城墙上高一脚低一脚、像是有人随意翻挖过的泥土地上。早掉下来的柳叶,已经干枯曲卷,在地面上小虫一样风动不安。这一幕,我似曾相识,十几年的梦中,我也经常来到这样的城墙、这样的河畔和这样阳光灿烂的鹅卵石滩边。不知是梦中还是杂志上看到,我知道有很多孩子喜欢在老城墙上挖铜板什么的,小孩子都说,那里藏了很多古代士兵打仗抢来的钱。柳树叶不时在空中飞叶纷纷,或者绿丝漫天拂动。它们总在很高的地方,我想,可能在梦里,我总是从低处向高处的它们望去。
       手机忽然响了。换新卡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电话。我满腹迟疑,没容我应答,对方说,你过来!我打不开可乐!
       你在哪里?我说。
       世贸广场街心椅,蒙娜丽莎下面!
       我立刻过去。在街心广场的木质椅上,休息着很多游客一样的购物者。在蒙娜丽莎的广告牌下,一个留着非洲爆炸头发的年轻女孩,握着一听可乐往街头张望。我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女孩肌肤雪白,孩子气的黑眼红唇,像堆积的雪人一样简易而特别。看那小眼小嘴,隐约有些委屈的意思了。她重重地坐回椅子,掏出了手机。
       我说,我帮你开。
       雪人警觉地看着我。我也看出她的问题。她的指甲异常妖娆,每一根指甲都长出指尖两公分多,甲面上都是金黄的向日葵。这些妖娆灿烂的指头,当然不能当工具使用。我拿过可乐,能感到她还有点不想松手的警惕,但马上就松开了。是你叫我来的。我说。
       我把电话回拨,她手机响了。她困惑的表情很天真可爱。
       你能自己吃饭吗?
       雪人笑了笑。能。这是假指甲,把真指甲上半部分磨薄了,贴上去的。下周电视美手大赛,如果赢了我就可以去新马泰旅游,我要去看人妖!现在我要忍一忍。我接过她的手,手型、指型一般,肤色颇白皙,就是指甲非常夸张耀眼,整只手,看上去像旅游景区摊子上的粗糙工艺品。
       你在等谁?
       我同事老K阿丁啊。今天我们厂休,老K要给她妈妈买生日礼物。磨蹭太久了。你是来旅游的吗?
       我摇头。你是有钱人吗?我摇头。
       我看见你下出租车来着。如果你没有钱,你才不会打的过来为我开可乐。是不是?可是你为什么垂头丧气的呢?一张脸死气沉沉的——是你老婆不要你了?
       是……唔……比这个……严重吧。
       什么事?
       午睡的时候,我做梦杀人了,杀了很多人,一直醒不过来……
       女孩咕咕咕地像鸽子一样笑起来。她把嘴从吸管里脱离出来,你杀人?呵呵,我还是外星人呐。你敢杀人,我就敢炸掉地球……
       女孩跳起来向世贸大门那边猛烈招手,挥舞的长指甲鲜艳而有点狂乱。我要走了。她神气活现地说,你以后还会来帮我开东西吗?
       你打电话,我就来。女孩得意一笑,长长的指甲像耙子一样,耙过我的脸。你永远都不会杀人。你是好人。雪人跳跃着跑远了。远远地,在喷泉那边,一个小伙子旁边有个黄衣女孩在对雪人做广播体操的最后一节跳跃运动。她是在招手。
       看那个指甲!简直就是鸟爪!
       我回头一看,隔着花圃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雪白头发、卧蚕眉毛却异常浓黑的老头。他轻蔑地挖着鼻孔。见我没有反应,老头说,要是我女儿,我就一根根给她铰掉!她是你什么人?
       老头把整根食指塞进了鼻孔,挖得脸都歪了。我不喜欢看他挖鼻孔,就把脸转了过去。太阳很好,椅子边缘的铸铁装饰都微微发热起来。老头的声音还是传来:哼,既不美观,也不卫生。你为什么不管管她?还专门过来为她开可乐,实在是太过分了!宠得!——那么长,简直就是鸟爪!
       你就住这附近吗?我说。老头忿忿地说,以前是,现在搬迁了。大家都迁走了。以前这里是个城南小竹园,金丝竹你懂吗?一条条金线的那种。老头终于不再挖鼻孔了。我们这些人还是喜欢过来坐坐。退休了,等死的日子就这样。大家就带着水壶啊、面包啊坐车来。我坐29路,一块钱。我才不打牌,我们就是喜欢
       坐在这里,晒太阳啊。
       在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是原来这里的老街坊啊?念旧?
       有的不是,有的是。竹园原来是老人公园嘛,很多人习惯来这里,虽然那时候湖水发臭,大家还是习惯来。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按习惯来。
       八八年的煤气爆炸案是在这一带吗?
       是不是死人的那起?世贸后面停车场那边吧?不过到底死了几个也不知道,有人说三四个,有人说七八个,有人说十几个。一直搞不清楚。报纸电视也不说,只知道死了人了。听说爆炸的对面楼有个家伙要找市长赔他家震裂的玻璃,结果被市长家的狗咬伤了,市长这才发现了,疫苗领域里有很多假药,市长生气了,就打假,结果成绩突出就调省里去了。可能市长也搞不清楚到底死了几个人。反正,死掉的人和活着的人,都不清楚死了几个——太热了,我要脱件毛背心。
       老头又说,我就不喜欢在自己家的阳台晒太阳。
       我没有问为什么,但老头像听到我问似的,不情愿地说。
       就不喜欢!我喜欢坐在乱糟糟的不太认识的人中间,听他们胡说八道。因为我很讨厌我儿子。你刚才说你杀人,唉,昨天我也做梦,我又杀了他。
       你又……?
       老头点头,显得很得意。我们住六楼,趁他一不注意,我把他推下阳台。昨天他还很厉害,抓住晒的衣服不放。我气坏了,拿衣服叉把他使劲叉下去了。有多少次,我他妈的都梦到杀不死他。
       我很惊骇,但我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如果我父亲至今还在,能理解他的想法吗?是不是也把我梦杀了很多次?或者,我已经被父亲杀掉了。这有点荒唐。显然,老头没有想到我会笑,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浓黑的卧蚕眉挑了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老糊涂了?
       不不,没有。我说,我也杀了我父亲。
       老头根本不想理我这个话头,显然他当我是胡说。他说,我多少也有些退休金。那些女人,老头指着前面我看不清楚的地方说,她们才十块钱,他都不肯。你说我还有几天活头?其实,她们的身世蛮可怜的。第一次,我招她们没有经验,撞到警察手里。他来保我,说得很好听,什么什么他们这辈人不容易,就让他放松放松,把过去的损失补回来吧。可是,我们一出来,他竟然要我把退休金卡交给他媳妇。你说这像话吗?
       真的十块钱就行?
       还骗你?人家还帮我老骨头按摩几把。
       我掏出一百元。没想到老头大怒,我说这些不是向你讨钱!我有体面的退休金。我就是对我儿子失望。
       拿着吧。能做十次是不是?
       我不要。嗟来之食!
       不然我们做个题目吧。答对了,归你。错了,归我。
       老头同意。我说,如果1=5,2=15,3=215,4=3215,那么5=?
       老头思考了一会,说:等于43215!
       恭喜你,答对了。归你!
       我走出好多步,老头喊了起来,不对,5=1。你回来!笨蛋!我不要你的钱!我只是要告诉你早晚要杀了他!我假装听不见,头也不回离去。
       十二
       电话响了,我以为是那个被妖娆长甲所累的女孩又紧急需要我为她干什么。一接,却是“那个傻瓜”。那个傻瓜兴冲冲、但十分庄重地告诉我,他得到了一个被炸死的人的家属的线索,问我要不要去马上调查?我有些迟疑,那个傻瓜有点口吃地、我听起来他是有些羞答答地说,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才挖到第一手信息呀。那个……我不是想要报酬,其实……我只是个对历史有责任感的人,也就是说,我别无所求,要说开吧,也就是图个历史真相,对自己负责。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才十几二十年,活人还没死绝呢,怎么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那岂不就等于它从来……唔……没有存在过?
       你不想去了吗?!那个傻瓜似乎不满意我反应的迟滞,嗓门忽然大了起来,绝对是第一手!本来她也会炸死的!
       那个傻瓜就带我到了这个城市东郊外的夕阳红老年公寓。
       一栋孤零零的红砖楼,坐落在尘土飞扬的山脚。楼前的几棵松树,枝桠上蒙着厚厚的灰。放眼过去一片乱糟糟的,那个傻瓜说好像要弄个轻轨还是地铁什么的大工程的工地。
       一踏进老年公寓铁门,一个红色的塑料刷牙口杯,连带着杯里的牙刷、牙膏什么的忽地擦鼻而过。紧跟着袭来喧嚣中,几个老太婆和一个老头子又吵又打地推架,一直推到天井这边来,一副假肉红红的假牙不知怎么就蹿到了地上,还好我收脚快。两个老人同时捏自己的两颊,一齐委屈地惊叫,我的牙呐……!更多的老人奔了过来。一个穿戴得像儿科护士的粉色大褂女人,奋力地把这一对分开,那一对眼见又拉扯到一起,她只好尖着嗓门叫唤起来,你们还不下来啊,都要出人命啦——
       只有一个紫衣老太远远地站在楼梯口,拈花微笑的姿势,沉静又安详。
       我们穿过天井想上楼找人。紫衣老太用眼角余光看着我们就说,笑死人了,切,打什么麻将……
       紫衣老太一说话,就没有那个遗世孑立的味道了,相反,还显得十分琐碎相。因为用余光看我们的脚说话,你仿佛觉得她是在和一个你看不见的人说话。你看我打吗?我从来不打,求我也不打。看看都是什么样子,切,为老不尊……
       那个傻瓜可能也感到了老人的叨絮可用,立刻说,请问,周巧惠老人在吗?
       紫衣老太似乎很吃惊,找我?!这里没有第二个周巧惠啦!她终于正眼扫了我们一眼,又用余光觑着楼上奔下的护工模样的几个男男女女。他们显然是奔下楼劝架拉架的。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问我们什么事。我们就站在楼梯口,和总用余光看人的周巧惠站在那里。那个傻瓜对于真相的探究,比我还热切积极。他说,老太太,我看您脑子很清醒啊。您还记得一九八八年的煤气爆炸案吗?
       看得出来,紫衣老太对那个傻瓜的高帽子,比较受用,她是想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的,她笑着,刚说“我就”两个字,下面的话就被那个傻瓜紧接着的问话给堵回去了。她似乎反应不过来,我也觉得那个傻瓜转折太快了。
       老太婆的脸色在急速地变换颜色。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的。那个傻瓜说,八八年煤气爆炸……哎,就是您女儿……唔,他是省里来的调查员,专门搞真实档案整理的。档案……您懂吗?全是真东西。不能说假话的。
       紫衣老太说,切!
       那个傻瓜拿胳膊肘碰我。我就把事先准备的红包掏了出来,递给老太婆。我现在已经确定自己对来自老太太的信息有点漠然。老秃之后,我完全相信这世上发生过这么一起爆炸案件,而老太婆的信息不可能超越这些了。所以,我把红包塞给她,就想走掉了。我说,保重吧。记不得就算了。
       紫衣老太一把攫住我:怎么记不得了?!就像你在我面前一样,我天天都看到那天的事情!天天它都在我眼前!
       这个依然用余光觑人的老太太,的确可能天天在目击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也许她每天在温习一种记忆,或者,她每天都生活在某种记忆里。
       那个傻瓜热烈地说,您还记得我吗?我和
       居委会主任老刘去过你家——那个胖胖的女人,后来生肺癌死掉的那个。记得吗?她告诉你,是我把你女儿背出来的,我救了很多人,很多人!您还记得吗?我是最早到你家的,现场……
       紫衣老太歪着脑袋,像是在审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们要是见了我女儿,就知道你原来根本没有见过漂亮的女人。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哦,我今天才算是明白仙女是长怎么样了。老太婆显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但她只是对着我的手说。我这把年纪见了多少人?大的小的,结婚的,画报上的,电影上的——她们,没有一个有我女儿美!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是被人谋杀的!切,多么黑暗的世界啊,一个个都说假话!怎么会是意外呢?煤气大小开关我总是关得牢牢的!
       周巧惠哭了起来,哭得像小猫在叫。我寒战阵阵。
       我知道是谁干的。他有权有势嘛,他的把柄在我们母女手上!其实我们只是借点钱,我女儿到了法国就还给他,我们不是讹诈,他要知道我女儿后来的男朋友是法国总统的亲戚,他会活活吓死掉!我们母女有必要讹诈他吗?你看看他心有多狠、有多黑!只有他才有办法派人在煤气上做手脚,他想把我们母女统统弄死,就是杀人灭口,怕我们把他弄进监狱。切!可笑的是,我到后来才知道人家和警察局长是拜把子兄弟,难怪这么简单的案子破不了,弄个意外来欺骗老百姓。
       我糊涂了。我怀疑那个傻瓜找错了人。
       周巧惠说,每一天,我女儿都托梦对我说,她是被人害死的。她是被人害死的。我愧对我女儿啊,我破了案,却不能把凶手捉拿归案。你说,你们的档案是记录真实的东西吗?那你就记下,一、一九八八年湖堂亭居民区煤气爆炸,是一个杀人灭口的谋杀案!二、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官越做越大了,他那个没有感情、但狼狈为奸贪污受贿的老婆,也平步青云了!三、一个美若天仙的天之骄子,因此失去了她的锦绣前程(备注:一个来旅游的法国贵族后裔对她一见钟情,正在国外为她提供出国深造的机会;虽然语言交流还暂时有障碍,但是,他们已经深深相爱,做父母的,我也同意了);四、极大地破坏了中法关系;五、政府草菅人命、企图从地方历史上抹去这个案件,是民愤极大的行为!是犯罪!
       对,对!很多有识之士都不同意政府这样干。现在您想起我了吗?是我背出了你可怜的女儿啊!那个傻瓜说,所以,完整而真实的档案,还应该包括,第六、是义务消防队员最早抵达现场,义务消防员杨志华第一个冲进火海,浴血奋战,在随时可能继续爆炸的高危现场,救出了一个又一个受害群众;七、所有的媒体不负责任地集体缄默,这是对新闻使命的糟蹋,是团伙犯罪!
       周巧惠和那个傻瓜终于双目对视、志同道合地讨论起来。“档案的真实性”一词,也一再出现。我则视力模糊脑力涣散。对于日记、对于我自己、对于他们热烈讨论的一切,我都有灵魂出窍的隔世轻飘感。
       那个家教老师呢?
       回去的汽车上,我迷迷蒙蒙地想起这个问题。那个傻瓜说,肯定也是我背出来的!——如果他尸体完整的话。
       她差点是法国总统的准姻亲吗?
       谁?她?这我好像没有注意到。
       我感到我和那个傻瓜的对话越来越力不从心,他看我一脸茫然,提醒说,老太太不是说了吗?那个冤魂老师是个大好人哪,一分钱也没收,还搭上一条命,还好他家里人也通情达理,一点都没有闹。听说他经常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总是雪里送炭,人人都说他是个好人呢。那样的牺牲,简直和烈士差不多……
       十三
       “早晨的奇迹”后山有个对游客开放的气象高塔。服务生告诉我没有雾气的话,从那顶上可以看到新老市区的全貌。我乘气象塔观光电梯到顶部观赏平台时,发现雾霭比下面感觉的要浓重得多,那些像被剪裁成火车车厢一样的行道树,生硬地把城市圈得一环一环的,大葫芦环形,但第二环就退隐在尘烟之中了。游客只能听凭那些指导大家看望远镜的工作人员,绘声绘色地介绍那些看得不太真切的远方。
       我目光迷离,因为穿不透那些蓝灰色的尘雾,在那人烟深处,行走着多少我熟悉的人和多少知道我的人呢?·又有多少我怦然心动的女孩和多少心仪我的女人,曾在烟霭那边说着我永远也听不见的话,将近二十年呵,二十年雾霭漠漠中,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成烟,一切都已然真假难辨、人烟相混。二十年的岁月风烟,有什么不可以改变?
       那个甲沟炎的女孩在哪里呢?
       在“早晨的奇迹”房间里,我仔细把邮局给的那个号码59375432进行多样排列组合,并把它一个一个抄在一边。我希望上帝指示我得到一个正确的组合,引导我走向最后的奇迹。上帝终于出手了,我只是拨打排列的第一组尾数交换的号码组合,电话通了,通向了一个承认自己姓蒋自称蒋女士的人。
       我发现我依然没有准备好对应她。
       我根本没有。紫衣老太周巧惠也影响了我对事件的感受能力。
       我还是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电话那边的声音,年轻而衰朽,似乎是厌烦又似乎疲倦,我觉得我打扰了她的睡眠,或者她像我姐姐一样正在处理一个复杂棘手的事务,我的电话声很不礼貌地切入了。我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否是紧急逃避,就已经放下了电话。
       我盯着那个电话,像盯着一个真相的路口。我现在才意识到,其实,我已经相当不愿意进入了。在这个失去记忆的城市,我恍惚在有罪和无辜者之间。不管我是不是杀过人,现在,清白无辜的轻快感觉,正在艰难的恢复和建立中。如果我进入了,我还有退路吗?
       可是,我的手还是伸向电话。
       那边还是传来了年轻而衰朽的声音,什么事?
       ……有一封挂号信,请你签收……
       哪里来的?
       我居住的城市在我嘴里脱口而出。她说,来吧……
       请再帮我们核对一下您的地址好吗?
       她报了地址。后来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城南新城是老市区,但那里大多数都是回迁户,吸毒的、打劫的、酒醉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一到晚上人都变成鬼了。
       我被他说得忐忑不安。蒋女士会怎么样?我拿着我捏造的我自己的信,不断猜测自己将面临的后果。我的信只有几句话:谎言!欺骗!你想得到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我母亲和姐姐早就知道真相。尤其可以肯定的是,作为立法委员会秘书长的我母亲,她完全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凶手,甚至,她看到了职能部门提交的确凿证据,比如谋杀者拔弃的胶管之类。
       十四
       城南新城的水泥大门,紧挨着一个满地菜皮、人声嘈杂、湿漉漉的菜市场。进人大门穿过新城一个狭小的中庭,中庭四周是很多栋中药柜子那样的多层住宅板楼,柜子像拉开的抽屉,里面自然不是中药,而是家家户户在阳台上晒着的五颜六色的衣物。惟独14栋301家,阳台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衣服、花草、拖把、空调外机啊什么都没有,灰蒙蒙的看上去像无人居住,可是301门铃一按,有人哒地开了楼道防盗
       门。
       我走了上去。301房门却没有开,我按了房门铃,还是没有开。有个人肯定在猫眼那里仔细看了我。随后,门开了,一个驼背女人在我前面领路似地走向卧室。蒋女士……?我说。把门带上吧,我头晕,要躺下。驼背女人就是蒋女士,她比电话里的声音更加虚弱不堪,依然保留着厌倦的余韵。这个一房一厅简陋而败破,客厅里的蓝绿色绒布沙发上有一大摊褐色污渍的陈旧痕迹,还有很多香烟烧过的黑洞。我怀疑它是垃圾场捡来的旧货。我不敢落座。玻璃茶几上是厚厚的灰,厚得像泼上过一层薄粥,其中一块是干涸的茶渍,还有茶叶,那个曾经被打翻的杯子,因为从未有人去收拾它,现在,那个依然倾倒的杯子里的茶叶都干枯了,重新回到未冲泡的状态。房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那女人要我进卧室。进去我才看清,我面对的是一个多么骨瘦如柴的女人,她躺在床上,几乎就是一个骨架标本,蒙了张蜡色人皮。脸上也就是一个骷髅加人皮加毛发,留下了几个洞口而已。瘦得像鸭颈干的脖子,在耳朵下赫然鼓着一个带壳花生形状的青包。
       我把信件递给她。她似乎笑了一下,并不拆开。她说,血液。性。母婴遗传。三种HIV感染途径。你站在这里是安全的,你还可以喝我的水,这也是安全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力气烧,矿泉水也用完了。
       我头皮已经炸了毛。她睁开眼睛,枯井一样的眼中,竟然有些恶作剧的天真。一天九次厕所,我严重失水了。如果你带些矿泉水来,就更好了。
       你不……看看信?我的脑子已经一片混乱,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等着我。她说,你不是邮差,我在等你来。她这回是明确地笑了。那个骷髅面皮里,忽然吐出一大截白色的毛乎乎的舌头,像舌头上长满了白绒毛。她还是想调侃什么,可是,这一次,我感到恶心极了。
       快二十年了,仿佛就在昨天。如果你也吸毒,就知道时间是不存在的,只有渴望毒品的时候例外。在这个没有时间的你的二十年里,我有空就能看到一双眼睛,能杀人的眼睛。啊呵,现在我快死了。但是,蒋女士开始明显气喘,八年前,我把一份旧日记送给警察,以换来自由的吸毒之身。他们竟然说屁也不是,他们根本不把这个满纸血腥的日记当回事。不过到底还是把我算成线人,没有判刑。嘿嘿,往事如烟哪,烟也是没有时间的……
       是……甲沟炎吧?
       这里只有艾滋晚期。蒋女士说,甲沟炎算什么呢。
       这些年……我说,试图找到头绪。
       我有个酒楼,一天的净利润就上万元,钱来得很快,太快了。没想到,海洛因把钱带走得更快。几年的辉煌,就像雨后的彩虹,那么美那么短暂。那些亲朋好友,我挣钱的时候,都靠着我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要借钱的时候,个个都说没有。你知道我的身价吗?开始的时候,一次一百,后来是八十,五十,最后是三十都没有人做了。我把政府给我的抗免疫缺陷病毒药扔出去,要么给我海洛因,要么帮我死。这算是什么?!见鬼去吧,见鬼去吧。
       她说得软绵绵的,听上去没有抱怨任何人的意思。因为手腕瘦削而显得巨大的手掌,活动起来,撕开了我的信。
       她嘿嘿笑着,暴露着硕大的、失去齿龈的牙齿。干枯的手指戏弄着那封信,像一个温存极了的魔鬼。我看到她手腕口几个烟头大的圆形烧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得对啊,她说,无辜是吧?是啊,人的记忆光用来记着自己的好,记着让自己舒服、满足的事了,所以,每个人就都认定自己是好人了。他怎么能接受自己有这么邪恶的一面呢?他怎么可能杀人呢?行恶如梦啊。也许,这个地方也忘记了他的罪恶,他自己也洗心革面了,可是,我刚才在猫眼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日记的主人来了。是他,这就是那双能杀人的人的眼睛。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至少他有这么多可以被激发出的邪恶。呵呵,我也邪恶啊。现在我快死了,我把这个礼物送出去。原件啊。什么也不图,就是想让他认识自己。因为有的人注定是你一辈子,唯一的认真对待过的人。
       我……并不……
       嘿嘿,她笑着,硕大而妖孽般的牙齿简直具有胁迫的力量。你知道他二十年的记忆为什么不能恢复?因为他想逃避……
       你……
       可是他难以逃避。她又吐出了那条长满白绒毛的病态舌头,并炫耀地停在那里,突然,她的手指在舌头上捉住什么,居然就把那个白绒毛撕了一小片下来,那个部分露出鲜红的基底。我翻胃了,把头扭到一边。我想离去。她却从破烂的枕头下,摸出一个电话号码。他们肯送货上门的,一克就够了。看在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真对待他的人,请你订五克吧。致死量就在其中了。我累极了……
       我打通了那个电话。
       十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