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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兄弟(下部)
作者:余 华

《收获》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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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李光头的CDP之路是从我们刘镇福利厂开始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李光头在林红这里跌了爱情的跟头,转身就在福利厂连续创造了利润奇迹,这时候改革开放进入了全民经商的年代,李光头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一个经商的天才,自己率领着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都能够富得流油;若是率领五十个学士、四十个硕士、三十个博士、二十个博士后,还不富成了一艘万吨油轮?
       李光头脑子一热,马上命令手下十四个瘸傻瞎聋的忠臣放下手里的下作,好像地震了,好像火灾了,召开了福利厂历史上:最紧急的一次会议:刚才他还在打电话联系一笔业务,放下电话后就决定辞职了。李光头发表了长达一小时的慷慨演说,里面用了五十九分钟给自己歌功颂德,最后一分钟先是任命两个瘸子为正副厂长,接着用沉痛和惋惜的语气宣布:福利厂全体员工一致接受李光头厂长的辞职申请。李光头最后眼含热泪地说:
       “谢谢!”
       李光头说完谢谢,转身疾步走了,十四个瘸傻瞎聋的忠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三个傻子乐呵呵的根本没听懂李光头说了些什么,李光头走后三个傻子仍然乐呵呵;丘个聋子只看见李光头的两片厚嘴唇上下翻动,见他嘴唇突然不动了转身出去,以为他是尿急上厕所,聋子们正襟危坐,等待着李光头回来继续上下翻动他的厚嘴唇;两个瘸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多前,李光头也是这样召开了一次福利厂全体员工大会,突然袭击地撤掉两个瘸子的正副厂长职务,自作主张地任命自己为厂长,现在他;之突然袭击撤掉了自己,又把两个瘸子厂长给任命回来了;四个瞎子瞪着他们黑暗的眼睛,他们的脑子比那十个瘸傻聋明亮多了,他们最先醒悟过来,知道李光头一去不回了。有一个瞎子嘿嘿地笑起来,另外三个也跟上嘿嘿笑。三个傻子本来就乐呵呵,见到四个瞎子也乐呵呵,三个傻子不甘示弱,干脆放声大笑。五个聋子听不见笑,可是看得见笑,以为李光头尿急走时说了一个笑话,五个聋子的五张嘴巴张开来,两个笑出的是声音,三个笑出的是口形。两个刚刚官复原职的瘸子厂长,这时候反应过来了,知道李光头辞职不干了,可是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高兴?瘸子正厂长说李厂长平日里厚待大家,他辞职走了,大家不该这么高兴。瘸子副厂长连连点头,说正厂长说得对,说出了他副厂长的心声。四个瞎子嘿嘿笑着说,李厂长好端端的为什么辞职走了?还不是升官升到民政局去了。瞎子们瞎说:
       “李厂长去做李局长了。”
       “有道理。”两个瘸子恍然大悟。
       民政局的陶青局长,一个月以后才知道李光头辞职不干了。那时候十四个瘸傻瞎聋干完了李光头拉来的最后一笔业务,旧的完成了,新的不再来。两个瘸子搬回到了厂长办公室,重操旧业找出了那盘象棋,隔着桌子一边悔棋一边互相指着鼻子对骂。剩下的十二个在车间里无所事事,三个傻子继续乐呵呵,四个瞎子和五个聋子比赛着打呵欠。
       十四个忠臣开始无事想念李厂长了,在四个瞎子的倡议下,在两个瘸子的批准下,福利厂的十四个忠臣组成一支乌合之众的队伍,七零八落地来到了民政局的院子里,七零八落地喊叫起来:
       “李局长,李局长,我们来看望你啦!”
       正在主持民政局会议的陶青,隔着窗户看到十四个瘸傻瞎聋站在院子里又喊又叫,陶青正在念着中央红头文件,院子里的喊叫让他十分恼怒,他把红头文件往桌子上一拍,生气地说:
       “这个李光头太不像话了,竟然把福利厂搬到民政局来了。”
       陶青局长说着对坐在旁边的一个科长挥一下手,让科长出去把他们赶走。科长出去后比局长还要生气,科长横眉怒目地训斥道: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正在学习中央文件。”
       两个瘸子做过领导,知道学习中央文件的重要性,吓得不敢吱声了。四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不把中央文件放在眼里,他们听到科长的训斥,很不服气地说:
       “你是谁?这么对我们说话;就是李局长,也不会这么对我们说话。”
       科长看着四个瞎子拄着四根竹竿,说话神气活现,科长气得喊叫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你进去!你给我们进去!”瞎子们也喊叫,瞎子们说,“你进去告诉李局长,福利厂全体员工想念他了,来看望他了。”
       “什么李局长?”科长莫名其妙地说,“这里没有李局长,这里只有陶局长。”
       “你瞎说。”瞎子们说。
       科长哭笑不得,心想真是瞎子说瞎话。这时陶青出来了,陶青满脸怒色,他还没有看见李光头,就冲着十四个瘸傻瞎聋喊叫:
       “李光头,你过来。”
       四个瞎子不知道后面出来说话的人是谁,继续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你是谁?竟敢这么叫李局长。”
       “什么李局长?”陶青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了。
       “哼,连李局长都不知道。”瞎子们哼哼地说,“就是我们福利厂的李厂长,到民政局来做李局长啦。”
       陶青看看身边的科长,不明白四个瞎子在说些什么?科长立刻去训斥四个瞎子:
       “胡说八道!李光头来做局长,我们陶局长做什么?”
       四个瞎子哑口无言了,他们这时才想起来民政局已经有一个陶局长了。四个瞎子里面有一个心里没底地说:
       “陶局长可能去做陶县长了。”
       “对呀。”另外三个瞎子高兴地叫起来。
       陶青本来恼羞成怒,听到瞎子们提拔他当县长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像三个傻子千样乐呵呵了。陶青这才发现李光头不在这些人里面,陶青看见两个瘸子躲在五个聋子身后,就伸手指着两个瘸子说:
       “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瘸子知道大事不好了,知道李厂长升官做了李局长是瞎子们瞎说的。两个瘸子忐忑不安地从五个聋子身后瘸了出来,先是瘸到了两边,再转身瘸到了一起,他们站在了陶青的面前。
       接下去陶青终于弄明白李光头辞职不干了,这个李光头辞职一个月了,都没有到自己这里来汇报一声;这个李光头根本就没和福利厂员工们商量一下,就宣布全体员工一致接受他的辞职申请。陶青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地说:
       “这个李光头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目无领导,目无群众……”
       已经十多年没有说脏话的陶青局长忍无可忍地骂了起来:“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陶青命令两个瘸子把福利厂的人带走后,回到会议室不再学习中央红头文件了,开会讨论李光头的严重错误。陶青建议将李光头从民政系统永远开除出去,民政局工作会议一致通过陶青局长的建议,然后打印成民政局的红头文件准备上报县政府。陶青拿着打印好的文件最后审读了一遍,他说:
       “对李光头这种无法五天的人,不能用‘辞职’这两个字,一定要用‘开除’。”
       十三
       李光头被陶青开除的时候,坐在长途汽车站旁边苏妈的点心店里。李光头眉飞色舞,一手拿着去上海的车票,一手拿着肉包子。他咬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眯着眼睛美滋滋地嚼着咽着,得意洋洋地告
       诉苏妈:从此以后他要为自己创业了。李光头看着手里的车票,差不多一小时过后他就要跳上去上海的汽车了,他抬头看着点心店墙上的挂钟,满脸庄重的表情,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要发射火箭似的倒计时,从十数到了一,然后挥手对苏妈说:
       “一小时以后,我李光头就要鲲鹏展翅啦!”
       李光头用突然袭击的方式辞职后,回到家中关起门来,花了半个白天和半个晚上的时间,就确定了李鲲鹏飞翔的方向。李光头根据自己在福利厂的成功经验,觉得自己的创业首先要从加工业务开始,积累了资本以后再打造自己的品牌。可是加工什么呢?李光头也想做和福利厂一样的纸盒业务,这个业务他已经熟门熟路了,李光头想了很久以后还是忍痛割爱了,想到福利厂的十四个可爱的忠臣,李光头觉得不能去抢他们的饭碗。最后李光头决定做服装加工,只要从上海的服装公司那里拿到一笔笔订单,李光头的事业就会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冉冉升起。
       冉冉升起的李光头拿着一张世界地图来到童铁匠的铺子里,这时的童铁匠已经是我们刘镇的个体工作者协会主席,李光头自己创业需要资金,他知道从国家那里是弄不出来一分钱的,他的脑子就转到了童铁匠这里。改革开放以后,童铁匠这些个体户首先富起来了,他们银行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大。李光头笑呵呵地走进了童铁匠的铺子,一口一个“童主席”,叫得童铁匠心花怒放,童铁匠放下打铁的锤子,挥手擦汗道:
       “李厂长,别叫我童主席,叫我童铁匠,童铁匠这三字叫起来虎虎有生气。”
       李光头哈哈笑出了声音,他说:“别叫我李厂长,叫我李光头,李光头三个字也是虎虎有生气啊。”
       然后李光头告诉童铁匠,他已经不是李厂长了,他辞职不干了。李光头站在童铁匠的火炉旁,唾沫横飞地向童铁匠描绘了自己的宏伟蓝图。他再三提醒童铁匠,他带着十四个瘸傻瞎聋都能一年挣几十万,要是带上一百四十个、一千四百个健全人,里面要是像炒菜撒上味精那样,再撒些学士硕士博士和博士后进去,那就不知道能挣多少钱了。李光头数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算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结果。童铁匠等得满头大汗,童铁匠问他:
       “到底能挣多少?”
       “实在是算不出来了。”李光头摇摇头,瞪圆了眼睛,浪漫地说,“我满眼望去已经不是钞票了,是茫茫大海。”
       李光头浪漫之后,马上又实际了,他补充了一句:“反正是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钱包鼓不起来。”
       接着李光头像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那样,向童铁匠伸出手说:“拿钱来,一百元一份,你拿出多少份钱,以后就分多少份红利。”
       童铁匠的脸色像炉火一样通红,他已经被李光头的话挑拨得激情燃烧了,他粗壮的右手在胸前的衣服上擦了又擦后,伸出了三根手指,童铁匠说:
       “我出三十份。”
       “三十份就是三千元人民币啊!”李光头惊叫起来,他羡慕地说,“你真有钱啊!”
       童铁匠嘿嘿笑了两声,不以为然地说:“三千元人民币我还是拿得出来。”
       李光头这时展开了世界地图,他告诉童铁匠,刚开始是给上海的服装公司加工服装,等到时机成熟了,他就要打造自己的服装品牌,他的服装品牌名叫“光头牌”,他要把“光头牌”服装打造成世界第一名牌。他指着世界地图对童铁匠说:
       “这上面有圆点的地方,都有‘光头牌’服装的专卖店。”
       童铁匠发现问题了,他问李光头—:“都是‘光头牌’?没有别的牌子?”
       “没有。”李光头干脆地说,“要别的牌子干什么?”
       童铁匠不高兴了,他说:“我出了三千元人民币,也应该有我一个牌子。”
       “有道理。”李光头听后连连点头,“给你一个‘铁匠牌’。”
       李光头说着扯扯自己的卡其布中山装说:“这外衣是我的‘光头牌’,我死活不会让出来,我还要把‘光头牌’商标绣在胸口呢。剩下的长裤、衬衣、背心和内裤里面,你挑选一个。”
       童铁匠觉得李光头的要求也算合理,他同意挑选剩下的。他对背心和内裤不屑一顾,在长裤和衬衣之间他犹豫不决,心想衬衣是好,商标还能绣在胸口,可是衬衣外面还有一件外衣,只露出一个领子在外面,曝光度太低,他选中了长裤为他的“铁匠牌”。童铁匠指着世界地图问李光头:
       “上面有圆点的地方,也都有‘铁匠牌’?”
       “当然。”李光头拍着胸脯说,“有我‘光头牌’的地方,就有你的‘铁匠牌’。”
       童铁匠高兴地竖起了食指,他说:“为了我的‘铁匠牌’,我再加十份,再加一千元人民币。”
       李光头没想到在童铁匠这里一下子筹到了四千元人民币,他从童铁匠的铺子里出来时笑得合不拢嘴巴。童铁匠是我们刘镇个体户里的领头羊,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听说童铁匠出了四十份,再说李光头在福利厂的骄人业绩路人皆知,其他的个体户都在李光头徐徐展开的世界地图前报出了他们的份额。
       李光头离开铁匠铺后,马上去了裁缝铺,李光头只花了十分钟就搞定了张裁缝,他把衬衣的品牌给了张裁缝,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让张裁缝看花了眼睛,张裁缝拿着一根针指点着数起了欧洲那一块,光是一个小国家里的小圆点,张裁缝都数不过来。想到自己的“裁缝牌”衬衣名扬全世界,张裁缝激动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出十份。”
       李光头阔绰地送给了张裁缝十份,张裁缝出十份的钱拿二十份,李光头说这送给他的十份是为了体现张裁缝的技术含量,张裁缝是即将开张的服装公司的技术总监,他要培训员工和严把质量关。
       拥有了五千元人民币创业资金的李光头,再接再厉地又拿下了磨剪刀铺的小关剪刀和撑着油布雨伞拔牙的余拔牙。老关剪刀前些年大病一场,身体垮了以后磨不动剪刀了,常年在家静养。小关剪刀开始执掌磨剪刀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磨剪刀铺的光杆司令。李光头把背心的品牌给了小关剪刀,小关剪刀很满意自己的“剪刀牌”背心,说这背心的两根挂带还真像是剪刀,小关剪刀出了十份共一千元人民币。
       离开了小关剪刀,李光头来到了余拔牙的领地。余拔牙仍然像从前那样,在街尾撑着一把很大的油布雨伞,雨伞下面一张桌子,左边仍然放着一排拔牙钳子,右边仍然放着几十颗拔下的坏牙,有顾客的时候自己坐在板凳上,没顾客的时候自己躺在藤条躺椅里,这把藤条躺椅修修补补了十多次,上面一块块新补上去的藤条让躺椅看起来像一张刘镇地图。眼看着革命从滚滚洪流变成了涓涓细流,如今涓涓细流也不知去向,余拔牙知道革命也老了也退休了,心想这辈子革命不会回来了,余拔牙觉得那十多颗拔错的好牙不再是革命宝贝了,以后会成为他拔牙生涯里的十多个污点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余拔牙像个贼一样偷偷溜出屋去,偷偷地将十多颗好牙扔进了下水道。
       这时的余拔牙五十多岁了,听完李光头对远大前程的描绘后,余拔牙异常激动地从他刘镇地图似的躺椅里坐起来,接过李光头手里的世界地图,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无限感慨地说:
       “我余拔牙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出过我们县界,我余拔牙什么风景都没见过,见来见去的都是张开的嘴巴,我余拔牙就指望你李光头了,我余拔牙跟着你李光头当上了富翁以后,他妈的再也不拔牙了,他妈的再也不见那些张开的嘴巴了,我要见风景去,我要到世界各地去旅游,把这些小圆点全跑遍。”
       “真是远大志向啊!”李光头竖起大拇指夸奖余拔牙。
       余拔牙意犹未尽,看着桌子上的钳子不屑地说:“这些钳子全扔了。”
       “别扔了,”李光头摆摆手说,“你去小圆点见风景时带上它们,万一手痒了,你就顺便拔几颗白人的牙,拔几颗黑人的牙,你拔了这么多中国人的牙,你当上富翁了,就去拔外国人的牙。”
       “有道理。”余拔牙两眼闪闪发亮说,“我余拔牙拔了三十多年牙了,拔的都是我们县里人的牙,连上海人的牙都没有拔过,我要在这世界地图上每个小圆点里都拔掉一颗牙。”
       “对。”李光头叫了起来,“别人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是行万里路,拔万人牙。”
       接下去是晶牌问题了,余拔牙对只剩下内裤品牌十分不满意,他指着李光头的鼻子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把长裤衬衣背心给别人了,把内裤给我,你眼睛里根本没有我余拔牙。”
       “我对天发誓,”李光头慷慨激昂地说,“我李光头绝对把你放在眼睛里,我是沿着街走过来的,谁让你在街尾,你要是在街头,长裤衬衣背心还不是让你先挑选。”
       余拔牙仍然不依不饶,他说:“我在这街尾蹲的年份比你年纪还长,你还是一个小王八蛋的时候,一天来几次,现在翅膀硬了,你就不来了。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他妈的,你是不牙疼……”
       “这话说得对,”李光头点头承认了,“这叫饮水不忘掘井人,牙疼思念余拔牙,我李光头要是牙疼了,肯定第一个找你余拔牙。”
       余拔牙对内裤表达了不满以后,对“拔牙牌”也不满意,他说:“难听。”
       “那就叫‘牙齿牌’内裤?”李光头建议道。
       “还是难听。”余拔牙说。
       “‘齿牌’内裤呢?”李光头又问。
       余拔牙想了想后同意了,他说:“‘齿牌’可以,我出十份一千元,你要是把背心品牌给我,我就出二十份。”
       李光头旗开得胜;磨了一个上午的嘴皮子就磨出了七千元人民币,他凯旋而归的时候,我们刘镇的王冰棍尾随其后,这个在“文革”时期声称要做一根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的王冰棍,如今也是五十多岁了。李光头在铁匠铺展开世界地图时,王冰棍刚好走过,李光头的高谈阔论也进了王冰棍的耳朵,童铁匠出手就是四千元人民币,让王冰棍一阵心惊肉跳。王冰棍继续尾随着李光头,眼看着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加在一起又出了三千元人民币,王冰棍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李光头摇头晃脑地走出这条街道时,王冰棍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衣服,伸出五根手指说:
       “我出五份。”
       李光头没想到半路冒出一个王冰棍都能拿出五百元,自己大名鼎鼎的李厂长就是把全部的钱都凑起来,连分币都凑进去,也凑不出五百元。李光头看着王冰棍身上的破旧衣服,龇牙咧嘴了一番,骂了起来:
       “他妈的,有钱的全是你们个体户,两袖清风的全是我们国家干部。”
       王冰棍点头哈腰地说:“你也是个体户了,你马上就要富得流油了。”
       “不是流油,”李光头纠正道,“是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是啊,是啊。”王冰棍阿谀奉承道,“所以我王冰棍跟定你了。”
       李光头看着王冰棍伸出的五根手指,为难地摇摇头说:“不行啊,没有品牌给你了,最后一条内裤给了余拔牙……”
       “我不要品牌,”王冰棍伸出的五根手指摇摆起来,“我只要你分红。”
       “这不行,”李光头坚决地摇着头说,“我李光头做事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都有品牌,你王冰棍没有,说不过去。”
       李光头说着昂首挺胸地走去了,有了七千元资金的李光头,对王冰棍的五百元没有兴趣。王冰棍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五根手指仍然伸着,像是一只假手。王冰棍一路上哀求着李光头,指望日后李光头的万吨油轮里,有一些王冰棍油在蠕动。王冰棍诉说着自己的苦难故事,说自己卖冰棍只能挣一个夏季的钱,另外三个季节只能到处打零工糊口,如今年纪大了,零工的活也不好找了。说到后来王冰棍眼泪汪汪,五百元人民币是他一辈子的积蓄,他要投到李光头的宏伟蓝图里去,挣一个幸福的晚年出来。
       这时李光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站住脚拍了一下自己的光脑袋,叫了起来:“还有袜子呢。”
       王冰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看到他五根手指还伸开着,指指他的手说:“缩回去,把你的手指缩回去,我决定收下你的五百元了。我把袜子的品牌给你,就叫‘冰棍牌’袜子。”
       王冰棍喜出望外,他缩回去的手在胸前擦了又擦,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不要谢我,”李光头说,“要谢前人。”
       “前人是谁?”王冰棍没有听明白李光头的话。
       “前人都不知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李光头用卷起来的世界地图拍拍王冰棍的肩膀说,“前人就是那个发明袜子的人,休想想,要是那个前人没有发明袜子。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冰棍牌’袜子,我就不会收下你王冰棍的钱,我的万吨油轮里就没有你王冰棍的油。”
       “是啊,”王冰棍明白过来了,他双手抱拳对李光头说,“多谢前人。”
       李光头筹集到七千五百元创业资金以后,马不停蹄地把我们刘镇所有的空房子都看了一遍,他选中的厂房是从前的仓库,这个仓库曾经关押过宋凡平,那个长头发中学生的父亲就是在这里把铁钉砸进了自己的脑袋。这个仓库已经空置多年,李光头把它租了下来,一口气买进了三十台缝纫机,一口气招进了三十个附近的农村姑娘,让张裁缝对她们进行技术培训。张裁缝说这个仓库太大了,可以放下两百台缝纫机。李光头伸出三根手指说:
       “不出三个月,我从上海拉来的服装加工量就会堆积如山,两百台缝纫机二十四小时踩动,也来不及做出来。”
       李光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全部安排好以后,他决定去上海了,他说现在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李光头把买了缝纫机后的全部资金交给张裁缝,要求张裁缝按时交纳厂房的租金,按时给三十个农村姑娘发工资,最重要的是张裁缝要在一周内把三十个农村姑娘培训出来,他说不出一周,上海的第一批服装加工的布料就会运抵刘镇。他说自己短期内不会回来,他要像条疯狗那样在上海到处乱窜,要把全上海的服装加工全拉到刘镇来。他要张裁缝注意一下邮电局的电报,他拉到一笔业务,就会发一份电报回来。最后李光头抹了一下满嘴的唾沫,使劲握一下张裁缝的手,豪迈地说: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上海借东风啦。”
       然后李光头坐在了苏妈的点心店里了,他不知道这时候陶青把他开除出民政系统了,他胸前的口
       袋里放着自己的全部积蓄四百多元,这是他去上海借东风时的食宿车马钱,他觉得这四百多元还没有花完的时候,整个刘镇已经是缝纫机的响声此起彼伏了。李光头第一次去上海为福利厂拉生意时,也是坐在苏妈的点心店里一边吃着一边等候着发车,上次他带着福利厂的全家福照片,这次他带上的是世界地图。李光头吃着包子的时候,也把世界地图向苏妈展示开来,地图上的小圆点让童铁匠他们激动得快要精神失常了,现在轮到苏妈激动了。
       这些天苏妈已经听说李光头的远大志向了,听说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和王冰棍已经加入到李光头的志向里去了。苏妈仍然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光头吃着包子夸夸其谈的时候,苏妈比王冰棍还要焦急,她迫不及待地也要加入进去。李光头摇头晃脑,不同意苏妈加入进来,他说:
       “没有品牌了,外衣是我的‘光头牌’,长裤是‘铁匠牌’,衬衣是‘裁缝牌’,背心是‘剪刀牌’,内裤是‘齿牌’,好不容易想起来还有一双袜子,也成了‘冰棍牌’了……”
       苏妈说她不要品牌,李光头坚定地说没有品牌不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去说了十多个回合,吃着包子的李光头突然看到了苏妈隆起的胸脯,他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我怎么忘记了你是个女的?还有胸罩呢。”
       李光头看一眼吃了一半的肉包子说:“你的品牌就叫‘肉包子牌’胸罩,你出十五份吧,加上送给张裁缝的技术十份,刚好凑成一百份。”
       苏妈高兴得都顾不上“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文雅,她欣喜万分地说:“我前两天刚去庙里烧过香,多亏了我前两天烧过香,今天就遇上你李光头了……”
       苏妈说完急着要回家去取存折,再去银行取钱出来。李光头说来不及了,他马上要上车了,他先把苏妈的十五份记在心里的账上。苏妈不放心,她担心李光头从上海拉来了大生意以后,就不认苏妈的十五份了。苏妈说:
       “记在心里的账靠不住,记在纸上的账才靠得住。”
       苏妈说着就走出门去了,她让李光头等着她取钱回来,李光头吼了两声才把苏妈叫回来,李光头说:
       “我等你,车不等我。”
       李光头一看时间差不多了,提起包卷起世界地图走出苏妈的点心店,苏妈一直跟随到候车室的大门口,看着李光头排队检票了,苏妈对着他喊叫:
       “李光头,你回来后不能赖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李光头这时想起了童年往事,想起了宋凡平就在外面的空地上被人活活打死,他和宋钢悲怆哭嚎,就是苏妈借出她的板车,也是苏妈让陶青拉着死去的宋凡平回家……李光头转过身来看着苏妈,动容地说: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宋钢在这里等妈妈从上海回来,没有人理睬我们,是你给我们包子吃,让我们回家去。”
       李光头眼圈红了,他伸手擦着眼睛走到了检票口,回头对苏妈说:“我不会赖账的,你放心。”
       十四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上海,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五个人晚上躺到床上睡觉时,闭上眼睛全是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像天上的星星那样亮闪闪。王冰棍的脑’子里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圆点,还有一艘万吨油轮在乘风破浪。心潮澎湃的还有苏妈,想一想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也是她入睡时的必修课,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自己的十五份毕竟没有记在账上。李光头走后,苏妈提着刚出笼的肉包子,分别走访了童张关余王五位合伙人,把她加入十五份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五遍,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童张关余王五个人吃掉了苏妈的二十只肉包子,五个脑袋都点头认可了。苏妈放心了,万一李光头赖账,这五个吃过包子抹过嘴巴的全是证人。
       李光头走后,童铁匠的铺子成了这些合伙人聚会的场所,天刚黑张裁缝小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就会鱼贯而入,苏妈的点心店远在长途车站,她最晚来,来的时候已是月儿弯弯高高挂了。这六个人坐在一起笑声朗朗,说起李光头就是赞不绝口,把李光头在福利厂的业绩挂在嘴边说个不停,越说越夸大,夸大以后,他们和李光头合伙的事业就有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起点。童铁匠说现在做生意是广东人的天下,不管是不是广东人,做生意都得说点广东话,童铁匠说:
       “这个李光头回来时肯定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然后听取张裁缝的工作汇报,张裁缝为了培训三十个农村姑娘,暂时关了自己的裁缝铺子,他说三十个农村姑娘都自己带着铺盖来,好在现在是阳春四月了,好在那个仓库面积大,她们都睡在地上,睡成三排,像是三十个女兵。张裁缝说三十个姑娘里有聪明的有笨的,聪明的三天就掌握了缝纫的技术,笨的怕是要花上十天半月。童铁匠说十天半月太慢了,这个李光头不出一周就会拉来大笔的生意,到时候做不出来怎么交待?
       童张关余王苏就这么议论纷纷,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另一个星期也要过去了,去了上海的李光头一点音讯都没有,六个人的话慢慢少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也各自拨弄起来。王冰棍第一个沉不住气,他自言自语:
       “这个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胡说。”张裁缝立刻反驳,“他走的时候把钱全交到我手里了,有什么可逃跑的?”
       童铁匠点点头,支持张裁缝的话,他说:“生意上的事情,总会有快有慢,有多有少。”
       “是啊,”余拔牙应声说,“我有时候一天拔十多颗牙,有时候几天拔不了一颗牙。”
       “磨剪刀也一样,”小关剪刀也说,“有时候忙死,有时候闲死。”
       接下去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李光头还是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最晚来到的不是苏妈,是张裁缝了。张裁缝每天下午满怀希望地来到邮电局,打听有没有李光头从上海发来的电报。邮电局收发电报的人总是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看到张裁缝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一脸讨好的笑容,收发电报的人摆一下手,还没说话,张裁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了,知道没有李光头的电报。收发电报的人刚开口说没有电报时,张裁缝已经转身走出了邮电局。张裁缝垂头丧气地站在邮电局的门口,直到邮电局下班了,里面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大门上锁的时候,张裁缝还站在那里,对邮电局锁门的人说,如果晚上有他张裁缝的电报,就送到童铁匠那里。然后张裁缝茫然若失地走回家中,呆头呆脑地吃过晚饭,神情黯然地来到铁匠铺。
       六个合伙人在铁匠铺里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李光头的电报从上海发过来,盼了一个月零五天了,这个李光头好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丝月光,让六个合伙人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怎么办。章张关余王苏这六个人坐在铁匠铺里面面相觑,刚开始个个意气风发,如今六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各想各的心事。小关剪刀忍不住埋怨起来:
       “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怎么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上次王冰棍怀疑李光头是不是逃跑了,引来一片反对声;这次小关剪刀的埋怨,引来了一片共鸣
       声。余拔牙首先应和小关剪刀,余拔牙说:
       “是啊,拔掉一颗牙,不管是好牙坏牙,都会出血;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不管有无生意,总该有个音讯吧。”
       “我早就说过了,”王冰棍说,“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逃跑是不会的,”张裁缝摇摇头说,接着叹息一声,“可他这么音信全无,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苏妈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她突然紧张起来,她说:“李光头会不会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小关剪刀问。
       苏妈挨个看看五个合伙人,犹豫不决地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呀!”余拔牙急了,“有什么不该说的?”
       苏妈结巴地说:“上海是大地方,汽车多,李光头会不会被汽车撞了?躺进医院出不来了?”
       其余五个合伙人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心里都朝着苏妈说的方向担心起来,觉得李光头遇上车祸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五个合伙人都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保佑李光头了,保佑李光头千万别让汽车给撞了;就是撞了,也是轻轻擦一下,擦破点皮流点血就够啦;千万别把李光头撞狠了,尤其不能把李光头撞成个瘸傻瞎聋的综合残疾人。
       过了一会儿张裁缝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大家,这个月的租金付了,三十个农村姑娘的工资付了,再加上李光头买进的三十台缝纫机的钱,现在剩下的也就是四千多元了。张裁缝说完后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
       “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血汗钱啊。”
       张裁缝的话让大家心里一阵哆嗦,苏妈也哆嗦了一下,过后一想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才放下心来。大家都去看童铁匠,童铁匠是个体工作者协会的主席,又是出钱最多的,大家都指望着他拿个主意出来。童铁匠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看着自己了,不说话不行了。童铁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再等几天吧。”
       李光头的电报终于来了,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到我们刘镇的。李光头没有把电报发给张裁缝,他发给了苏妈。电报里只有两句话,他说苏妈的“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雅致,要改成“点心牌”胸罩。
       苏妈拿着李光头的电报一路小跑来到了铁匠铺,沉寂多时的铁匠铺立刻激动起来了,童张关余王五位拿着电报看了又看,五颗悬着的心全放下了,五个脸蛋全通红起来了。这五个合伙人再加上苏妈重新意气风发了,他们笑声朗朗议论纷纷,都说李光头去了这么久才拍回来一个电报,肯定是生意谈成了一大堆。他们把李光头夸奖了一通,又臭骂了一通,说这个李光头真是十足的王八蛋,这王八蛋是故意吓唬他们,吓得他们心惊肉跳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接下去王冰棍从电报里发现了问题,王冰棍通红的脸立刻白了,他抖动着手里的电报说:
       “这电报上没有说生意啊?”
       “对啊,”小关剪刀的脸色也跟着王冰棍白了起来,“没有说生意啊?”
       另外四位赶紧拿去电报再仔细读了一遍,读完后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出来为李光头说话,他说:
       “他只要还想着给苏妈的品牌改名字,应该是谈成几笔生意了。”
       “张裁缝说得对,”童铁匠指指几个合伙人坐着的那条长凳,“我了解李光头,他还是个小王八蛋的时候,就天天到我这里来和这条长凳搞搞男女关系,这个王八蛋与众不同,他做什么事都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童铁匠说得对,”余拔牙打断了童铁匠的话,“这王八蛋的胃口比谁都大,想当初他来借我的躺椅,借完了躺椅还要借我的油布雨伞,差一点把我的桌子都借走,让我堂堂拔牙铺做了一天的赤膊麻雀……”
       “余拔牙说得对,”小关剪刀也想起了往事,“这王八蛋从小就会做生意,用林红的屁股骗了我一碗三鲜面,他吃得那个香喷喷啊,我馋得那个口水哗哗地流……”
       “你们说得都对,”王冰棍的立场也变过来了,“这王八蛋心比天高,别人富得流油就满足了,他非要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眼看这五位合伙人信心百倍,苏妈又担心起自己的十五份来了,她说:“这李光头拉了大堆的生意回来,要是不认我的十五份了怎么办?你们可要替我作证啊!”
       “你不用担心,”童铁匠指指张裁缝手里拿着的电报,“这电报就是证据,比我们五个人出来作证强多了。”
       苏妈一听这话,赶紧从张裁缝手里抢劫似的拿来电报,宝贝似的捧在胸前,欣喜地说:
       “多亏了我去庙里烧过香,这李光头才发电报给我,有了这电报,他就不能赖掉我的十五份了,烧香真是灵验啊!”
       李光头发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电报回来,这电报好比是东方红太阳升,把童张关余王苏从黑暗中解放出来了。童张关余王苏六个合伙人也就是喜气洋洋了半个月,接下去李光头再次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白天盼,晚上盼,时时盼,分分盼,最后是秒秒盼了,也盼不来李光头的一根头发丝。李光头在上海石沉大海了,从此以后他的电报再也没有来到我们刘镇。
       童张关余王苏纷纷耷拉起了脑袋,重新开始了心惊肉跳的日日夜夜。两个月过去了,张裁缝付了第二次仓库的租金,给三十个农村姑娘发了第二次工资,然后声音抖动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剩下不到两千元了。”
       大家又是一阵哆嗦,苏妈仍然跟着哆嗦了两下,想到自己的钱仍然没有进去,苏妈再次放下心来。这时的李光头在六个合伙人那里遭遇信誉危机了,余拔牙首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余拔牙说:
       “这王八蛋哪像是在跟我们做生意?这王八蛋像是在跟我们捉迷藏。”
       “是啊,”张裁缝这次也应和着说话了,“一根缝衣服的针掉在地上,也会有响声,这个李光头没有一点音讯,实在不应该。”
       “别说是一根针了,”小关剪刀十分生气,“就是放个屁,也会有声响。”
       王冰棍接过去说:“这王八蛋连个屁都不如。”
       童铁匠铁青着脸,仍然是一声不吭。其他人的眼睛全责怪地看着童铁匠,童铁匠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仿佛在说:若不是他童铁匠第一个出了四十份四千元人民币,他们的钱就不会跟进。童铁匠心想:说起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他妈的这榜样真不是人做的事情。六个合伙人沉默了一会儿,张裁缝继续声音抖动地说:
       “再过一个月,剩下的钱就不够交租金发工资了。”
       张裁缝的声音阴森森的,说完以后眼睛也阴森森地盯着童铁匠了。童铁匠觉得另外的几个人也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只有余拔牙看着他的嘴巴,似乎是在打他嘴里好牙的主意。童铁匠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这样吧,先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需要的时候再让她们回来。”
       其他几个合伙人没有说话,继续阴森森地看着童铁匠。童铁匠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仓库的租金,知道他们谁也不愿意将剩下的钱再扔进去了。童铁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
       “这样吧,先把仓库退了,万一李光头真的拉来了生意,再租回来也不迟。”
       几个合伙人开始点头了,张裁缝提出一个问题:“三十台缝纫机怎么办?”
       童铁匠想了想后说:“按大家出钱的比例,把缝
       纫机分了,各自搬回家里。”
       张裁缝出面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又出面把仓库退了,再出面把三十台缝纫机按出钱比例分了,苏妈没有出钱,苏妈自然没有分到缝纫机。所有的后事全料理完了,这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只是这六个聚在一起时不像是活生生的人了,他们像六个鬼一样冷冷清清地坐在一起,铁匠铺到了晚上也像墓穴一样悄无声息。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李光头还是没有丝毫音讯。苏妈第一个不去铁匠铺了,接下去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不去了,只有出钱最少的王冰棍锲而不舍,继续每天晚上到铁匠铺报到,坐在愁眉不展的童铁匠对面,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抹眼泪,然后可怜巴巴地问童铁匠: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了?”
       “没办法,”童铁匠双眼空洞地说,“该割肉的时候,也只好割肉了。”
       十五
       就在六个合伙人绝望的时候,李光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这时的李光头已经离开刘镇三个月零十一天了,他傍晚的时候走出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还是穿着那身衣服,还是一手提着一个包,一手拿着那张卷起来的世界地图,他走到了苏妈点心店里,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苏妈竟然没有把他认出来。这个李光头走的时候是一个亮闪闪的光头,回来时却是一头长发,而且满脸的胡子。李光头拍一下桌子,大叫一声:
       “苏妈,我回来啦!”
       苏妈吓了一跳,指着李光头的长发惊叫起来:“你,你,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忙死啦,”李光头晃着脑袋说,“我在上海忙死啦,理发的时间都没有。”
       苏妈双手在胸前捏着,看看站在一旁也在吃惊的女儿苏妹,小心翼翼地问李光头:
       “生意谈成了?”
       “饿死啦,”李光头冲着苏妈说,“我饿死啦,赶快给我弄五个肉包子。”
       苏妈赶紧让苏妹给李光头端上肉包子,李光头抓住一个就往嘴里塞,声音嗡嗡地对苏妈说:
       “你马上去通知童铁匠他们,到仓库开会,我吃完包子就来。”
       李光头的神气让苏妈觉得他已经拉到了大笔的生意,苏妈连连点头,转身出门急匆匆地走去了。苏妈走出二十来米,才想起来那个仓库已经退掉了,又急匆匆地走回来,站在门口不安地说:
       “是不是去童铁匠那里开会?”
       李光头嘴里塞满了包子,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连着点了几下头。苏妈如获圣旨般地跑向了我们刘镇的城西巷,她走到张裁缝门前时就大叫起来:
       “李光头回来啦……”
       苏妈连着叫了四声,把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都叫了过来,童铁匠听到了叫声也冲出门来。童张关余这四个人就站在铁匠铺门口,听着苏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李光头如何神气活现地走进点心店,如何拍着桌子大声说话。听完了苏妈断断续续的介绍,童铁匠沉吟了片刻,面露笑容地说:
       “成了,这事成了。”
       “你们想想,”童铁匠继续说,“这事要是不成,李光头还会这么嚣张吗?还会通知我们开会吗?早就灰溜溜地躲起来啦。”
       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三位使劲地点起了头,高兴地骂了起来:“这王八蛋,这王八蛋,这王八蛋……”
       童铁匠笑着问苏妈:“这王八蛋是不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苏妈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说:“还是满嘴的刘镇腔。”
       童铁匠有些不信,他说:“总会有几句上海话吧?”
       “上海话也没有。”苏妈说。
       “这王八蛋倒是不忘本。”童铁匠夸奖了李光头一句。
       苏妈点着头说:“他头发很长,像个唱歌的。”
       “我明白了,”童铁匠自作聪明地说,“这王八蛋真是心比天高,连港商都不放在眼里,他学起外商来了。你们想想,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外国人,都是长头发大胡子。”
       “对呀,”苏妈叫了起来,“他满脸的胡子。”
       苏妈这时候是个积极分子,她抹了抹额上的汗水,说还要去通知一声王冰棍。小关剪刀说刚才还见到王冰棍手里提着酱油瓶走出城西巷,苏妈立刻急匆匆地跑出了城西巷,跑向了我们刘镇的酱油店。
       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在铁匠铺里坐了下来,四个人兴奋得红光满面,像是四个精神病患者一样张嘴呵呵地笑,在铁匠铺里胡乱走着胡乱撞着。童铁匠第一个冷静下来,他摆摆手让张关余三个在长凳上坐下来,他说李光头不知道他们把仓库退了,把三十台缝纫机分了,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了;他说李光头知道后可能会暴跳如雷,可能会骂出一堆难听的话来。童铁匠对张关余三个人说:
       “这个李光头骂起人来,那张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响。你们千万不要生气,千万要冷静,就让他骂上一阵子,等他消气了,再讲讲我们的难处。”
       “童铁匠说得对,”张裁缝扭头对小关剪刀和余拔牙说,“你们一定要冷静。”
       “放心吧,”小关剪刀说,“别说是骂我了,就是骂我爸爸老关剪刀,骂他一个狗血喷头,我小关剪刀也不会生气。”
       “是啊,”余拔牙说,“这李光头只要拉来了大笔生意,就是把我祖宗十八代骂上十八遍,我余拔牙仍然笑脸相迎。”
       童铁匠放心了,他环顾自己的铁匠铺,说铺子里一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个李光头凯旋而归了,总得弄把好椅子让他坐坐。童铁匠话音刚落,余拔牙立刻赶身出门,把他的藤条躺椅搬来了。张裁缝和小关剪刀看着这把修补得像刘镇地图似的躺椅直摇脑袋,说这把躺椅太寒酸了。童铁匠也摇了摇脑袋,也说这躺椅寒酸。余拔牙有些不高兴,指着自己的宝贝躺椅说:
       “看起来是寒酸,躺上去就舒服啦。”
       这时苏妈和王冰棍急匆匆地走进来了,苏妈进门就说,看见李光头摇摇晃晃走过来了。童铁匠赶紧躺到余拔牙的藤条躺椅里检验一下,童铁匠试躺之后同意余拔牙的话了,他说:
       “还算舒服。”
       长头发大胡子一副外商模样的李光头走进铁匠铺时,看见他的六个合伙人满脸幸福的笑容,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李光头哈哈大笑地说:
       “久违啦!”
       童铁匠看着风尘仆仆的李光头,恭敬地要李光头坐到躺椅里去,童铁匠说:“你终于回来啦,你辛苦啦。”
       其他五个合伙人也跟着说:“你辛苦啦。”
       “不辛苦,”李光头摆着手说,“做生意不能说辛苦。”
       童铁匠他们连连点头,嘿嘿笑个不停。李光头没有坐到躺椅里,他一屁股坐在那条长凳上,把提包和世界地图也放在了长凳上。童铁匠他们执意要请他坐进余拔牙的躺椅里,李光头摇摇头摆摆手,还对童铁匠眨了眨眼睛,他说:
       “我就坐这长凳,说起来这长凳还是我的老相好。”
       童铁匠哈哈大笑起来,他对张关余王苏说:“我说过的,李光头不会忘本。”
       李光头看到六个合伙人全站在那里,就招呼他们也坐下来。六个合伙人摇晃着六个脑袋,说他们不想坐下,说他们站着很好。李光头点点头,同意他们就这么站着。李光头架起二郎腿,身体靠在墙壁上,把自己侍候舒服了,脸上露出了听取工作汇报的
       表情,他说:
       “我走了三个多月,你们这边进展如何?”
       童张关余王苏哑口无言地互相看来看去,然后张关余王苏五个全看着童一个了。童铁匠迟疑了一会儿,上刀山似的向前走了一步,咳嗽了几下,清理了嗓子,才缓缓地说起话来。童铁匠把李光头走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说: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请你千万要理解。”
       李光头听完童铁匠的话,低下了脑袋。六个合伙人忐忑不安地看着李光头,心想这王八蛋的脑袋只要抬起来,肯定是一阵王八蛋叫骂声。李光头的脑袋抬起来后,出乎他们意料,李光头宽宏大量地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六个合伙人长长地出了六口气,六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六张紧张的脸放松后笑了起来。童铁匠向李光头保证:
       “只要一天,仓库就能租回来,三十台缝纫机就能搬进去;再给两天,三十个农村姑娘就能叫回来。”
       李光头点点头,然后说:“不急。”
       不急是什么意思?六个合伙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架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还是一副舒服的模样。到了关键的时候,张关余王苏五个人的十个眼珠子立刻习惯性地看着童铁匠一个了,指望童铁匠出来说话。童铁匠又是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
       “你走了三个多月,上海那边进展如何?”
       “上海,大地方,”李光头一听上海两字立刻亢奋起来,“挣钱的机会多如猪毛,口水都能换黄金……”
       张裁缝谨慎地纠正李光头的话:“是不是多如牛毛?”
       “比牛毛还是少一些,”李光头实事求是地说,“和猪毛相差无几。”
       六个合伙人看到李光头突然神采飞扬了,互相发出了欣慰的微笑。李光头继续慷慨激昂地说着:
       “上海,大地方,走几步路就是一家银行,里面存钱取钱的人排着长队,点钞机哗哗地响;百货公司就有好几层,上上下下跟爬山似的,里面的人多得像是在看电影;大街上就不用说了,从早到晚都是挤来挤去的,挤得人类不像人类了,挤得像他妈的蚂蚁搬家……”
       李光头滔滔不绝地说着上海大地方,唾沫喷在我们刘镇小地方,喷到了童铁匠的脸上,童铁匠伸手擦着脸,看看另外五个合伙人都在呵呵地傻笑,都不知道李光头已经离题千里了。童铁匠只好打断李光头的话,再次小心翼翼地问:
       “你和上海的服装公司谈的生意……”
       “谈啦,”李光头没等童铁匠把话说完,就得意洋洋地数着手指说起来,“谈了不下二十家服装公司,里面有三家还是外商……”
       小关剪刀惊叫起来,“所以你像马克思恩格斯了。”
       “什么马克思恩格斯?”李光头不明白小关剪刀的话。
       张裁缝出来解释:“你长头发大胡子,我们估计你和外商谈过生意了,你就学起外商的模样来了。”
       “什么外商的模样?”李光头还是不明白。 ,
       童铁匠眼见着又要离题千里了,立刻接过去说:“我们说的还是生意,你谈得怎么样了?’’
       “谈得好啊,”李光头说,“岂止是生意,就是品牌我也和他们沟通交流过了……”
       苏妈叫了起来:“所以你给我发了电报,把‘肉包子牌’改成了‘点心牌’?”
       李光头仔细想了想,眼睛闪亮地叫了起来:“对,对,对……”
       苏妈得意地看看另外五个合伙人,张关余王四个对着苏妈连连点头。童铁匠心想他妈的又要扯远了,童铁匠赶紧对李光头说:
       “你谈了二十家服装公司,谈成了几家?”
       这时李光头长长地“唉”了一声,这声叹息跌进了六个合伙人的耳朵,好比是六盆冷水泼在了六个热脑袋上,刚刚兴奋起来的六个脸色通通阴沉了下去。李光头挨个看了他们一眼,伸出五根手指说:
       “五年前,我去上海为福利厂拉生意,只要把福利厂残疾人的全家福照片拿出来,再加上我的真诚热情,就会打动一个个公司的一个个业务员,为福利厂拉来了一笔笔的生意;五年后,我拿着世界地图为我们自己去上海拉生意,比五年前更真诚、更热情,也更成熟,可是……”
       李光头五根伸开的手指卷了起来,变成了数钞票的动作,“现在时代不同啦,社会变啦,要靠塞钞票行贿才能拉来生意,我万万没有想到,不正之风刮得这么快这么猛……”
       李光头的五根手指不数钞票了,又伸直了晃动起来,“才五年时间,就刮遍了祖国大地……”
       六个合伙人听得眼睛发直,童铁匠忐忑不安地问:“你塞钞票行贿了没有?”
       “没有,”李光头摇摇脑袋说,“当我终于发现行贿这个硬道理时,我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张回来的汽车票了。”
       “这么说,”童铁匠声音颤抖地说,“你一笔生意都没谈成?”
       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没谈成。”
       李光头的话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六个合伙人晕头转向,哑口无言地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着童铁匠浑身哆嗦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啦?”
       童铁匠这时候也六神无主了,他看着张裁缝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王冰棍呜呜地哭了,呜呜地说:
       “这可是我的救命钱啊!”
       苏妈也跟着“呜呜”了两声,随即她想起来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马上不“呜呜”了。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吓出了满头的冷汗,两个人惊慌地看着李光头,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你怎么就赔啦?”
       “不能说赔了,”李光头看着六张丧魂落魄的脸,坚定地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只要你们再给我凑起一百份的钱,我马上再去上海,我一个个去塞钞票,一个个去行贿,保证给你们拉来一笔笔大生意。”
       王冰棍还在呜呜地哭,他抹着眼泪对童铁匠说:“我是没钱了。”
       童铁匠看了看满脸惊慌的余拔牙和小关剪刀,又看了看浑身哆嗦的张裁缝,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哪里还有钱啊!”
       “你们没钱了?”李光头满脸的失望,他挥了挥手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只好赔了,我自己的四百多元也赔进去了。”
       李光头说完看着六个惊慌失措的合伙人,忍不住笑了两声,王冰棍指着李光头对童铁匠说:
       “他怎么还在笑呢?”
       “胜败是兵家常事,大丈夫赢得起也输得起。”李光头伸手指点着六个合伙人,“你们六个垂头丧气的,这点风雨都经受不起,像六个俘虏……”
       “他妈的,”童铁匠怒火冲天了,“你才像个俘虏!”
       童铁匠挥起了打铁的右手,打铁一样地打在了李光头的脸上,一巴掌将李光头从长凳扇到了地上,童铁匠吼叫着:
       “老子出了四千元啊!”
       李光头捂着脸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说:“干什么?干什么?”
       随即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又架起了二郎腿,刚刚摆出一副要和童铁匠明辨是非的架势。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三张嘴吼叫着三声“一千元”,对着李光头就是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嗷嗷叫着跳到了长凳上,蹲在了长凳上,嘴里还在喊叫着“干什么”。
       张关余的脚也互相踢到一起,他们自己也疼得嗷嗷叫了。王冰棍最为悲壮,他像是堵枪眼那样扑了上去,哀号着他的“五百元”,抱住李光头的肩膀大口吃肉般地咬了起来,仿佛要从李光头身上咬下价值五百元人民币的皮肉来,李光头杀猪般嚎叫着跳下长凳,使劲甩了几下才甩掉王冰棍的尖牙利嘴。李光头一看大事不妙了,拿起他的提包和世界地图窜出了铁匠铺,站到了门外后,李光头觉得自己虎口脱身了,他气愤地指着屋里的人喊叫!
       “干什么?干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讲讲道理嘛。”
       李光头本来还想和他们继续讲道理,看到童铁匠举着铁锤冲出来,赶紧说:“今天不讲啦!”
       李光头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跑,跑得比狗比兔子还要快。童铁匠举着铁锤一直追赶到了巷口才站住,对着仓惶而逃的李光头吼叫道:
       “他妈的你听着,老子以后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老子要世世代代揍你下去!”
       童铁匠说完了他的豪言壮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四千元付诸东流,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样蔫了。他耷拉着脑袋走回铁匠铺,张关余王四个想到自己的钱都打了水漂,四个都眼泪汪汪了,看着童铁匠倒提着铁锤走进来,王冰棍第一个哭出了声音,张裁缝呜咽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光啦?”
       此话一出,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哭出了声音。童铁匠把铁锤往火炉旁一扔,在余拔牙的藤条躺椅里坐下来,举起拳头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童铁匠把自己的脑袋当成李光头的脑袋了,使劲捶打着,都捶打出了“咚咚”的鼓声。
       “我这狗娘养的王八蛋!”童铁匠痛骂自己,“我怎么会相信李光头这狗娘养的王八蛋!”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忍不住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也忍不住痛骂起了自己:“我们这几个狗娘养的……”
       苏妈是唯一没有赔钱的,看着这几个前合伙人都在狠揍自己痛骂自己,苏妈的眼泪也掉出来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
       “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啊……”
       童铁匠把自己揍得头晕眼花以后,咬牙切齿地发誓了,“李光头这王八蛋,老子不把他揍成个瘸子傻子瞎子聋子,老子誓不为人。”
       哭得伤心欲绝的王冰棍听到童铁匠的誓言,也擦干眼泪,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仿佛要荆轲刺秦王了,他挥着拳头发誓:
       “老子一定把他揍成个残疾人……”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狠狠地发誓了,小关剪刀发誓要剪掉李光头的屌,剪掉李光头鼻子耳朵,剪掉李光头的手指脚趾;余拔牙发誓要拔光李光头的牙齿,拔掉李光头身体里的骨头。就是这样他们仍然不能解气,他们又剪又拔地继续发誓,发誓要把李光头剪拔成一个残疾大全。
       张裁缝是一个斯文人,也像一个义勇军战士那样说话了,他说自己恨啊,恨不得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张裁缝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是儿戏,他说自己的床底下藏着一把日本军刀,虽然生锈了,只要到小关剪刀那里磨上两个小时,就亮闪闪地锋利了,就可以割下李光头的脑袋了。
       苏妈听着这五个前合伙人狠话毒话呼呼地说出来,吓得脸色白了。听到张裁缝说要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她信以为真,看着张裁缝文弱书生一样的手臂,忍不住担心地说:
       “李光头的脖子像大腿那么粗,你割得下来吗?”
       张裁缝先是一愣,随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把握,他就改口说:“不一定要割下他的脑袋。”
       “不割下他的脑袋,”小关剪刀喊叫起来,“也要割下他的两个蛋子。”
       这时候张裁缝摇头不同意了,他说:“这种下流事我做不出来。”
       十六
       童张关余王说到做到,他们此后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一次,就出手揍他一次。写文章的是文如其人,揍人的是揍如其人,这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李光头。童铁匠撞见李光头立刻扬起打铁的右手,一巴掌扇下去,扇得李光头跌跌撞撞的时候,童铁匠已经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他从来不揍李光头第二下,童铁匠是一锤定音的风格。张裁缝见到李光头就会恨铁不成钢地喊叫起来“你你你”,揍出去的是拳头,挨到李光头脸工时变成了一根手指,像缝纫机的针头一样密密麻麻地戳一阵李光头的脸就结束了,张裁缝是一指禅的风格。
       余拔牙是职业风格,每次都用拔牙的右手对准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揍上一拳,揍得李光头的嘴唇鲜血淋漓,揍得余拔牙的手指上都有牙齿印了,自己拔牙的右手烫伤似的举到眼前甩动起来,自己疼得“哎哟”直叫了,以为李光头被他揍得满地找牙了,可是下次见到李光头时,李光头的嘴里仍然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余拔牙惊奇地让李光头张大嘴巴,伸手往李光头的嘴里数上一遍,竟然一颗牙齿也不少。所以余拔牙每次揍李光头嘴巴的时候,总要赞叹一声:
       “好牙齿!”
       小关剪刀是下三路的风格,他相中了李光头的裤裆,而且声东击西,先是对准李光头的两条腿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弯下了腰劈开了腿,把裤裆暴露出来时,小关剪刀使劲一脚踢在李光头的两个蛋子上,李光头疼得天昏地暗,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来回翻滚。此后李光头再遇上小关剪刀时,马上双腿夹紧,双手一前一后捂住裤裆处,任凭小关剪刀如何胡踢乱踹,李光头也要誓死捍卫他的两个蛋子。小关剪刀往李光头的小腿缝踢了一脚又一脚,又往大腿缝踹了一脚又一脚,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了,也弄不开李光头夹紧的双腿,小关剪刀急了,一边踢着踹着,一边喊叫:
       “劈开来;劈开来……”
       李光头连连摇头,腾出左手指指自己裤裆里的宝贝说:“它已经结扎啦,你就可怜可怜苦命的它,给它一条生路吧。”
       ’
       王冰棍的风格是钝刀子割肉,每次见到李光头都像刚死了爹妈一样地哭出声来,揪住李光头的衣领一拳又一拳,揍得李光头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王冰棍左手按在李光头肩膀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右手一拳又一拳。王冰棍每次都要揍上一个小时,中间有二十分钟用来喘气休息。喘气休息的时候,王冰棍就会抹着眼泪对围观的群众说:
       “五百元啊!”
       五个债主从春暖花开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头揍成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兵,每次出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时,李光头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吊着胳膊瘸着腿。这时的李光头破衣烂衫,头发比马克思长,胡子比恩格斯多,昔日威风凛凛的光头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副要饭的乞丐模样。李光头长发披肩以后,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给他取了两个洋歌星的绰号,刘作家叫他“李披头士”,赵诗人叫他“李迈克尔·杰克逊”。刘镇的群众听不懂,他们知道世界上有个唱歌的叫邓丽君,不知道还有唱歌的叫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他们向刘作家和赵诗人打听,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何许人也?刘作家和赵诗人故作高深地转身离去,心想这些粗人连长头发的披头土和长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都不知道。刘作家和赵诗人对刘镇群众的无知深感不满,转身离去是出污泥而不染。群众只好去向李光头打听,李光头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仍然热心地回答群众的
       提问,他晃着脑袋说:
       “都是外国人。”
       五个债主的五种揍人风格里,李光头最害怕的是小关剪刀的下三路;童铁匠的巴掌虽然稳准狠,可那是一锤子买卖;余拔牙领教了李光头牙齿的坚固以后,揍上去的拳头也就越来越轻了。李光头最能适应的是张裁缝斯文的一指禅,其次适应的是王冰棍,王冰棍虽然揍起来没完没了,可是王冰棍力气有限,李光头皮粗肉厚不害怕。没想到春去夏至,最厉害的是王冰棍了。这时的王冰棍背起了他的冰棍箱,右手捏着木块,一路叫卖地拍打着冰棍箱,见到李光头就用右手里的木块揍他了。王冰棍的传统武器让李光头苦不堪言,那木块硬邦邦地揍在李光头长发披肩的脑袋上,揍得李光头昏头昏脑。当李光头抱住脑袋蹲下后,王冰棍干脆坐在了冰棍箱上,一边叹息着他失去的五百元,一边用木块拍打着李光头的脑袋,一边还在叫卖他的冰棍。李光头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只好牺牲自己的双手了。李光头的双手又红又肿,被王冰棍揍成了一对红烧猪蹄,他仍然紧紧保护着自己的脑袋,心想脑袋最重要,以后还要靠它做生意呢。
       苏妈在街上见到王冰棍一次次用木块揍李光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拉住王冰棍的手,对他说:
       “你这样会有报应的。”
       王冰棍收住了手,可怜巴巴地对苏妈说:“五百元啊!”
       苏妈说:“不管多少钱,你也揍不回来了。”
       王冰棍背起冰棍箱哀伤地离去后,苏妈看着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忍不住埋怨起了李光头:
       “你明明知道他们要揍你,你还整天在大街上晃荡,你不能躲在屋里不出来吗?”
       李光头抬头看看王冰棍走远了,双手从脑袋上滑下来,站起身对苏妈说:
       “躲在屋里还不闷死了。”
       李光头说完甩了甩一头长发,若无其事地走去了。苏妈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对着走去的李光头说:
       “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才没有赔钱,要不我也要揍你几下。”
       苏妈看着李光头走去的背影,再次感叹起来:“烧香真是灵验啊!”
       我们刘镇的赵诗人目睹了李光头一次次挨揍,李光头一次次都没有还手。刚开始赵诗人心里没底,眼看着五个债主把李光头从春天揍到了夏天,把李光头揍得越来越窝囊;就是那个没有力气的王冰棍,也能揪住李光头收放自如地揍上一个小时,赵诗人的胆量就上来了,心想这王八蛋扬言要揍出他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让他在刘镇威风扫地。此仇不报,何以为人?赵诗人决定当着刘镇的群众,找回他失去的面子。
       这一天王冰棍揍完了李光头,背着冰棍箱前脚刚走,赵诗人后脚就到了。赵诗人伸脚踢踢仍然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看着街上来往的群众,大声说: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李光头成了李迈克尔·杰克逊,被人揍得都不敢还手。”
       李光头抬头看了赵诗人一眼,一副懒得答理他的神态。赵诗人以为李光头害怕了,再次踢了踢李光头,趾高气扬地说:
       “你不是要揍出我劳动人民的本色吗?怎么没见你动手?”
       李光头缓缓地站了起来,赵诗人变本加厉地推了李光头一把,赵诗人看看街上的群众,得意地说:
       “你动手啊!”
       赵诗人的脑袋刚从街上群众那里得意洋洋地转回来,就中了李光头的一套连环拳。李光头肿胀的左手揪住赵诗人胸前的衣服,肿胀的右手捏成拳头对准赵诗人的脸一顿猛揍。赵痔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李光头揍得满脸是血了,鼻血流到了嘴唇上,嘴唇的血流到了脖子上。赵诗人疼得嗷嗷直叫,才知道李光头雄风犹存。赵诗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李光头仍不松手,继续他的暴揍。李光头一边揍着赵诗人,一边朗朗上口地说着:
       “他们揍老子,老子不还手,是老子弄赔了他们的钱;老子没有弄赔了你小子的钱,老子就要揍死你小子。”
       赵诗人被李光头揍得晕头转向,倒是听清楚了李光头朗诵诗歌似的铿锵有力的话,赵诗人才知道李光头为什么不还手,也知道自己要完蛋啦,赵诗人立刻“嗨唷嗨唷”地叫出了劳动号子。赵诗人都发出了劳动人民的声音,李光头还是一拳拳地揍他;赵诗人只好一边“嗨唷”,一边对李光头说:
       “出来啦,出来啦。”
       “什么出来了?”李光头不明白。
       赵诗人看到李光头收住了拳头,赶紧再“嗨唷”两声,双手抱住李光头揪着自己胸前衣服的手说:
       “听到了吧,这是劳动人民的声音,被你揍出来啦。”
       李光头明白过来了,他嘿嘿地笑,他说:“老子听到了,可是还不够。”
       李光头说着右拳又举起来了,赵诗人吓得又是几声“嗨唷”的劳动号子,哀求似的对李光头说:
       “恭喜你,恭喜你……”
       李光头又不明白了,“恭喜我?”
       “对,对,对。”赵诗人连连点头地说,“恭喜你把我劳动人民的本色给揍出来啦。”
       赵诗人都这样说话了,李光头举起的拳头就揍不下去了。李光头放下拳头,松开赵诗人的衣服,嘿嘿笑着拍拍赵诗人的肩膀说:
       “不用客气。”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揍了三个月窝囊了三个月以后,终于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重新威风凛凛了。我们刘镇的群众嬉笑地看着赵诗人狼狈地离去,发现刘作家也在群众中间,群众的眼睛两点成一线了,一会儿看看刘作家,一会儿看看坐在地上喘气休息的李光头。群众纷纷想起了李光头当初暴揍刘作家的情景,群众怀旧迎新,指望着李光头从地上蹦起来,把刘作家的劳动人民本色再揍出来一次。群众的眼睛盯着刘作家,议论着坐在地上的李光头,说这个李光头饥一顿饱一顿都瘦了一圈,又被五个债主揍得鼻青脸肿吊胳膊瘸腿,没想到揍起那个健康饱满的赵诗人采,就像老鹰抓小鸡,大人揍小孩。群众看着刘作家总结道:
       “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刘作家知道群众话里有话,知道群众惟恐天下不乱,知道群众指望他马上去步赵诗人后尘。刘作家面红耳赤了一会儿,想转身离去,可是一旦离去就给刘镇群众茶余饭后增加一个笑话,刘作家要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群众先用话去挑拨李光头,李光头饥肠辘辘靠着梧桐树坐在地上,正在吞口水充饥,对群众的话置若罔闻。群众又用话去挑拨刘作家,说写文章的人竟然这么没出息,这个赵诗人刚才奴颜婢膝的嘴脸,比叛徒汉奸还不如,不仅让自己丢脸,也让他的父母丢脸。
       “别说是让他父母丢脸了,”有一个群众趁机说,“就是刘作家的脸,也让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是啊。”群众齐声同意。
       刘作家的脸上青红皂白,心想这些王八蛋就是要挑起群众斗群众,心想自己千万不能冒失,千万不能主动送上门去供李光头拳打脚踢。可是群众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不出来说几句话是不行了。刘作家随机应变地向前一步,大声同意群众的话,他说:
       “是啊,天底下写文章的脸都被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刘作家不愧是我们刘镇的文豪,他一句话就把古今中外的作家诗人全拉过去做了自己的垫背。刘
       作家看到群众愣在那里,知道自己一举扭转了局面,他得意洋洋一发而不可收了,他说:
       “连鲁迅先生也跟着丢脸啦,还有李白杜甫先生,还有屈原先生,屈先生爱国而投江自尽,也跟着赵诗人丢脸……还有外国的,托尔斯泰先生,莎士比亚先生,更远的但丁先生,荷马先生……多少个英名先生啊,全跟着赵诗人丢脸啦!”
       群众呵呵地傻笑起来,李光头也跟着呵呵地笑,他对刘作家的话十分欣赏,他高兴地说:
       “我让这么多的名人先生丢脸,真是没有想到。”
       这时候宋钢骑着亮闪闪的永久牌过来了,看到群众把大街堵死了,不断地摁响车铃,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他的林红回家。李光头一听铃声就知道是宋钢过来了,他贴着梧桐树站起来,对着宋钢叫起来: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十七
       这时的宋钢和林红的新婚生活过去了一年多,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刘镇的大街上闪亮了两年。宋钢的自行车每天都擦得一尘不染,每天都像雨后的早晨一样干净,林红每天都坐在后座上。林红的双手抱着宋钢的腰,脸蛋贴着他的后背,那神情仿佛是贴在深夜的枕头上一样心安理得。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大街上风雨无阻,铃声清脆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我们刘镇的老人见了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
       李光头落难以后,林红心里高兴。以前一听到李光头的名字,林红立刻脸色难看,现在听到这个名字,林红就会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她说:
       “我早知道他会有今天,这种人……”
       林红鼻子里哼了几声,下面的话不说了,这个李光头劣迹斑斑,说多了会引火烧身牵扯到自己的屁股上。林红说完后就要扭头去看宋钢,对宋钢说:
       “你说是不是?”
       宋钢沉默不语,李光头的境遇让宋钢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宋钢的沉默让林红有些不高兴,她推了推宋钢:
       “你说话呀!”
       宋钢只好点点头,嘴里却在喃喃地说:“他做厂长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厂长?”林红不屑地说,“福利厂的厂长能算厂长吗?”
       宋钢看着自己美丽的妻子,为自己的幸福露出了感激的笑容。林红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问他:
       “你笑什么?”
       宋钢说:“我命好。”
       宋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可是李光头如影随形,就像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让宋钢总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宋钢暗暗埋怨这个李光头,放着好好的厂长不做,去做什么自己的生意,结果赔了个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被人揍得皮开肉绽。
       有一天晚上宋钢梦见李兰了,刚开始是李兰拉着他的手和李光头的手走在刘镇的大街上,然后是李兰临死的情景了。李兰拉着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顾李光头。宋钢在梦中哭泣起来,把林红从睡梦里惊醒,林红叫醒他,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宋钢摇了摇头,想了想梦中的情景,告诉林红,他梦见李兰了。宋钢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着睡梦里那个令他心酸的时刻,李兰拉着宋钢的手,要他好好照顾李光头;宋钢向李兰保证,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会让给李光头穿……林红打了一个呵欠,打断宋钢的话:
       “她又不是你亲妈。”
       宋钢听后一怔,他想争辩几句,听到林红均匀的呼吸响起来,知道她睡着了,就默默地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林红对宋钢和李光头童年时的经历模糊不清,她不知道这些经历对于宋钢已经刻骨铭心。她只知道宋钢是自己的丈夫,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搂着自己,让自己甜蜜地进入梦乡。
       结婚以后,家里的钱由林红掌管,林红觉得宋钢这么大的个子会比别人饿得快,就在宋钢的口袋里放上两角钱和二两粮票,告诉宋钢这是给他滋补身体的钱,饿了就去点心店买吃的。细心的林红每天都要去检查一下宋钢的口袋,若钱和粮票花掉了,她就要补进去。婚后的很长时间里宋钢没有花过一分钱和一两粮票,林红每次伸进宋钢的口袋,摸到的都是原来的钱和粮票;有一天林红生气了,问宋钢为什么不花钱?
       “我不饿,”宋钢笑着说,“结婚以后我就没有饿过。”
       林红当时也笑了。晚上躺进了被窝,林红甜蜜地抚摸着宋钢的胸口,要宋钢老实告诉她,为什么不花钱?宋钢搂着林红,感动地说了很多话,他说林红平日里省吃俭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花,有好吃的夹到他碗里,去商店时想着他缺什么,从来不想想自己。宋钢说到最后忍不住坦白了,他说自己确实经常觉得饿,可他还是不舍得花掉口袋里的钱和粮票。
       林红说宋钢的身体是属于她的,要宋钢替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宋钢发誓,饿了一定去买些吃的。宋钢如痴如醉,林红说一句,他就会点一次头,嘴里还要“嗯”上一声。然后林红睡着了,安静得像一个婴儿,气息轻轻地吐在宋钢的脖子上。宋钢长时间难以入睡,他左手搂着林红,右手抚摸着林红的身体,林红的身体炽热又光滑,像是温暖的火焰。
       接下去林红仍然是每天从宋钢的口袋里摸出来原先的钱和粮票,那时候林红就会轻轻地摇头,责怪宋钢为什么还是一分钱不花。宋钢不再说自己不饿,他实话实说:
       “不舍得。”
       后来的日子里,林红几次对宋钢说:“你答应我的。”
       宋钢每次都是固执地回答:“不舍得。”
       有一次宋钢说这话时正骑在自行车上,送林红去针织厂上班,林红在后座上抱住他,脸贴在宋钢的后背,对宋钢说:
       “你就当成是为我花钱,行吗?”
       宋钢还是说了一句“不舍得”,然后打出了一串铃声。这一次宋钢口袋里的钱没有了,他把林红送到针织厂,在去五金厂上班的路上遇到了饥肠辘辘的李光头。李光头正从地上捡起一截甘蔗头,一边咬着一边走过来。这时的李光头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吊胳膊瘸腿的,仍然八面威风。他咬着别人扔掉的甘蔗头,就像吃着天下第一美味那样得意洋洋,他看到宋钢骑车过来,假装不认识似的扭过头去。宋钢看到李光头的潦倒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他在李光头面前刹住车,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和粮票,跳下车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咬着甘蔗头转过脸来,东张西望了一番,嘴里说:“谁叫我了?”
       “我叫你!”宋钢说着将手里的钱和粮票递过去,“你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本来还想继续装模作样,看到宋钢递给自己的钱和粮票后,立刻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了过去,亲热地说了起来:
       “宋钢,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为什么?”
       李光头自问自答:“因为我们是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
       此后的李光头只要在大街上见到骑车的宋钢,就会挥着手把宋钢叫到面前,再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拿走,那模样理直气壮,好像那是他自己的钱,暂时存放在宋钢的口袋里。
       十八
       这一天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揍了赵诗人,又让刘作家有惊无险了一场,他蹲在梧桐树下听着群众议论纷纷,吞着口水充饥时,听到永久牌自行车的铃
       声,李光头知道是宋钢来了,立刻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喊叫了: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叫声,他的铃声立刻熄灭了,双脚踩着地骑车过去,从群众中间歪歪扭扭地骑到李光头跟前,看着叫花子模样的李光头,宋钢摇了摇头,要从永久牌上下来,李光头摆着手说:
       “不用下来啦,快给钱吧。”
       宋钢在车上踮起双脚,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一角钱,李光头神气活现地接了过去,像是宋钢欠他的。宋钢伸手去口袋里找粮票,李光头知道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林红回家,他驱赶蚊子似的挥着手说:
       “走吧,走吧。”
       宋钢从口袋里摸出粮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晃了晃满头的长发,对宋钢手上的粮票看了一眼说:
       “这个用不上。”
       宋钢问李光头:“你有粮票?”
       李光头不耐烦地说:“快走吧。林红在等你。”
       宋钢点点头将粮票放回口袋,双脚踩着地从人缝里骑车出去,出去后还回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走了。”
       李光头点点头,听着宋钢的铃声响起来,看着宋钢飞快地骑车远去。李光头扭回头来对群众说:
       “我这兄弟太婆婆妈妈了。”
       李光头手里捏着宋钢的两角钱,转身长发飘飘地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目送他走向人民饭店,以为他走进去会一口气吃掉两碗阳春面,没想到李光头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人民饭店,走进了旁边一家理发店。群众满脸惊讶,嘴里“呀呀”地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是不是饿昏了头?把剪下的头发当成面条了?有群众说:
       “头发和面条还真有点像,都是细长细长的。”
       另一个群众补充道:“女人的头发像面条,男人的头发太短,不像面条,像胡子。”
       群众想象着李光头把女人的头发当面条吃下去,一个个哈哈地笑。刘作家心想群众真是愚蠢,他声音响亮地纠正群众的话,说李光头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去吃头发,李光头是要去给自己推个光头。刘作家说李光头都饿成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个人物了,哪个人物他一时想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有了钱不去填饱肚子,还想着自己的光头。刘作家忍不住说起粗话来:
       “这他妈的李光头,真是个死不悔改的光头。”
       就像刘作家所说的,李光头从理发店出来后恢复了他的传统光头。第二天中午,我们刘镇的群众看着李光头重新亮闪闪地走在了大街上。李光头脑袋亮堂了,青肿的脸蛋也泛出了红光,像是刚吃了一碗肉一条鱼。饥肠辘辘的李光头虽然一副伤兵的模样,仍然嗓音洪亮地和熟人打着招呼,他打着饿嗝摸着肚子沿街走去,仿佛刚吃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街上的群众问他:
       “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打嗝打个不停。”
       “什么都没吃。”李光头摸着空荡荡的肚子说,“打出来的是空气嗝。”
       李光头一路走到了福利厂,他七个多月没来福利厂了,刚走进福利厂的院子,就听到两个瘸子厂长在办公室里破口对骂,知道他们又在下棋又在悔棋了。李光头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打出一个响亮的空气嗝,两个唾沫横飞的瘸子扭头一看是李光头,立刻扔下手里的棋子瘸着冲出来,嘴里亲热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两个瘸子厂长一左一右拉着伤兵李光头来到了隔壁的车间,里面三傻四瞎五聋正在发呆打瞌睡,两个瘸子冲着他们吼叫:
       “李厂长来啦!”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了三个多月,如今回到福利厂又回到了昔日的辉煌之中。十四个忠臣围着他,好奇地看着他脸上的青肿,还有红烧猪蹄似的双手,“哇哇”地叫着“李厂长”,问他脸怎么了?手怎么了?三个傻子挨得最近,喷了李光头一脑袋的口水。李光头笑逐颜开地抹着光脑袋上的口水,绝不回答让他丢面子的问题,而是尽情地享受十四个忠臣的爱戴和拥护。十四个忠臣叫了十多分钟的“李厂长”,叫声稀薄之后,李光头的空气嗝出来了。李光头连着打了三个空气嗝,两个瘸子厂长羡慕地看着李光头说:
       “李厂长,中午吃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李光头摆摆手让十四个忠臣停止喊叫,抬头问两个瘸子厂长,“你们谁的鼻子最好?”
       瘸子正厂长看看瘸子副厂长,瘸子副厂长看看四个瞎子说:“瞎子的鼻子最好。”
       “瞎子是耳朵好,”李光头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五个聋子说,“聋子是眼睛好。”
       李光头说着看了看两个瘸子厂长说:“你们是胳膊好。”
       然后李光头对着站在最近的花傻子招招手,让花傻子把鼻子凑上来闻闻自己打出来的空气嗝。花傻子呵呵傻笑着把鼻子贴到李光头的嘴巴上了,李光头打出了一个空气嗝,问花傻子:
       “闻到了吧?里面有没有肉味鱼味?”
       花傻子仍然呵呵傻笑,李光头只好摇着头自己回答:“没有,没有肉味也没有鱼味。”
       花傻子立刻跟着摇起了头,李光头满意地招招手,让花傻子的鼻子再次凑上来。李光头又打出一个空气嗝,问花傻子闻到米饭的味道没有?花傻子惯性地摇起了头,李光头满意地笑起来,让花傻子去闻闻空气。花傻子抬头猛吸了几口空气后,李光头问他:
       “味道是不是和我的嗝一样?”
       花傻子还是惯性地摇头,李光头不满意了,他自己点着头说:“我的嗝和空气一模一样。”
       花傻子看到李光头点头了,马上跟着点起了头。李光头重新满意地笑起来,他对着全部的忠臣说:
       “我打出来的是空气嗝,为什么?我一天没吃东西啦,岂止是一天,我这三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我打了三个月的空气嗝啦。”
       两个瘸子厂长首先惊叹起来,接着四个瞎子也惊叹了;五个聋子听不到李光头说什么,看到两瘸四瞎的惊讶表情,他们的表情也惊讶起来;三个傻子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呵呵傻笑。李光头趁热打铁地伸出了张开的双手说:
       “把你们的口袋全部翻出来,把你们的钱和粮票全部拿出来,让你们的李厂长好好吃一顿吧。”
       两个瘸子恍然大悟,伸手摸进了他们的口袋;四个瞎子听到了李光头的话,也摸起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和粮票;五个聋子听不到,可是看得到,他们知道自己的钱和粮票应该贡献出来了,他们摸的时候把口袋都拉出来挂在外面了。三个傻子呵呵笑着没有动手,两个瘸子摸完了自己的口袋后,就去摸三个傻子的口袋,把三个傻子的所有口袋都拉扯出来了,也没有见到一分钱和一两粮票,两个瘸子骂了起来:
       “他妈的。”
       这些忠臣摸出来的钱都是分币,摸出来的粮票都是皱巴巴的,全部交到李光头手上。李光头低头认真地数了一遍,粮票刚好凑成一斤,分币是四角八分,李光头抬起头来,吞着口水遗憾地说:
       “要是再有二角六分就好了,我就能吃两碗三鲜面了。”
       两个瘸子立刻把自己的口袋拉了出来,表示自己的全部贡献了。又让四个瞎子把口袋拉出来,再看看三傻五聋的所有口袋都挂在外面,只好摇着头对李光头遗憾地说:
       “没有了。”
       李光头豁达地摆摆手说:“吃不了两碗三鲜面,也能吃五碗阳春面。”
       然后李光头在十四个忠臣的簇拥下走出了福利厂,走向了我们刘镇的人民饭店。十四个忠臣的二十八个衣服口袋和二十八个裤子口袋全挂在外面,像是刚刚被抢劫了一样,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像刚领了薪水那样得意洋洋。仍然是两个瘸子走在最前面,三个傻子手挽手走在第二排,四个瞎子用竹竿指路跟在最后,李光头加上五个聋子,三人一组分别走在两端维持队形。有了上次兵临城下针织厂,簇拥着李光头兵荒马乱地去向林红求爱的经验后,这次全体上街走得秩序井然,竟然走出了仪仗队的方阵。
       他们威风凛凛地走进了人民饭店,李光头将手里的分币一巴掌拍在了开票的柜台上,刚把皱巴巴的粮票也拍上去,瘸子正厂长抢先开口了:
       “五碗阳春面!”
       “胡说。”李光头纠正道,“不要五碗阳春面,要一碗三鲜面和一碗阳春面:”
       瘸子正厂长疑惑地问李光头:“你不是打了三个月的空气嗝?”
       李光头晃着光脑袋说:“我就是打他妈的三年空气嗝,一口气也吃不下五碗面条,最多吃两碗,既然只能吃两碗,当然要吃一碗三鲜面。”
       瘸子正厂长明白了,他再次大声对柜台里开票的说:“一鲜一春,两碗面。”
       李光头对瘸子正厂长“一鲜一春”的概括十分满意,他点着头夸奖道:“说得好!”
       然后李光头在一张圆桌前坐了下来,十四个忠臣也围坐在圆桌前,两个瘸子坐在李光头的左右,这样能够显示他们的身份;三个傻子和五个聋子依次坐开去,他们东张西望地看看饭店里的摆设,又看看饭店外街道上的行人;四个瞎子坐在李光头的对面,他们最安静,手拄竹竿仰起脸笑眯眯。
       跑堂的端上来两碗面条时,看到一张圆桌坐了十五个人,不知道应该将面条递给谁?李光头急忙向他招手说:
       “都给我,都给我。”
       两碗热气蒸腾的面条放在了李光头的面前,李光头拿起筷子指点着三鲜面和阳春面,笑逐颜开地演说起来: ’
       “先吃哪一碗?先吃鲜后吃春,好处是一上来就吃到最好的,坏处是吃完了鲜再吃春,春的美味就吃不出来了,这是急功近利之徒;先吃春再吃鲜,好处是既吃出了春的美味,也吃出了鲜的美味,而且是越吃越美味,这是有远大志向之士……”
       李光头的演说还没有结束,就听到十四张嘴巴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李光头看到三个傻子的口水在六个嘴角尽情流淌了,知道自己再不下嘴,三个傻子就会扑上来了。李光头大叫一声:
       “先吃他妈的鲜!”
       李光头左手护着阳春面,右手拿着筷子,整张脸埋在三鲜面上呼呼地吸起来嚼起来,还有喝起来。李光头一口气吃完了三鲜面,他的脸才抬起来,李光头擦了擦满嘴的油腻和满脑袋的汗珠,听着十四个忠臣的口水翻滚声,开始对他们许愿:
       “我以后有钱了,每天请你们吃一碗三鲜面。”
       十四个忠臣的口水声浪涛似的响起来,李光头心想坏了,赶紧埋头又把阳春面一口气吃了下去。李光头吃完了阳春面,十四个忠臣的口水声戛然而止了。李光头放心地擦起了自己的嘴巴,两个瘸子、四个瞎子和五个聋子也都伸手擦起了嘴巴,只有三个傻子的口水还在白白流淌。十四个忠臣眼睁睁地看着两只空碗,李光头把两只碗里的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李光头擦了擦嘴上的油腻,又擦了擦脸蛋上的汗珠,站起来感情冲动地对十四个忠臣说:
       “苍天在上,大地在下,你们在中间,我李光头对天对地对你们发誓,我决定回.来做你们的李厂长啦!”
       十四个忠臣愣在那里,四个瞎子首先反应过来,抬手鼓掌了。两个瘸子也立刻跟着鼓掌,五个聋子虽然不知道李光头说了些什么,看到两个瘸子厂长鼓掌了,知道自己也应该鼓掌。三个傻子是最后鼓掌的,他们的口水还在流淌。掌声响了足足五分钟,李光头站在那里昂首挺胸,微笑地接受十四个忠臣的掌声。然后李光头在忠臣们的簇拥下走出了人民饭店,走向了陶青的民政局。仍然是来时的方阵,整齐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摸着肚子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走在瘸子正厂长的身旁。瘸子正厂长听到李光头的嗝声,笑嘻嘻地问他:
       “不是空气嗝了?”
       “不是啦!”
       李光头坚定地说,舌头在嘴里卷了卷,回味着刚才的嗝,幸福地告诉瘸子正厂长:
       “是鲜嗝,三鲜面的嗝。”
       李光头一路打着鲜嗝走去,快到民政局的时候,李光头觉得嘴巴里嗝的味道有些变化了,他舌头卷了几圈后,遗憾地对瘸子正厂长说:
       “他妈的,先吃下去的三鲜面消化掉啦。”
       “这么快?”瘸子正厂长吃了一惊,他回头看着李光头说:“你还在打嗝呀?”
       “现在打的是春嗝啦!”李光头抹了抹嘴说,“后吃下去的阳春面现在开始消化了。”
       那时候陶青正在民政局主持会议,正在和尚念经似的读着红头文件,听到院子里人声鼎沸,扭头看到窗外站满了福利厂的瘸傻瞎聋,陶青放下手里的红头文件,皱着眉头走出民政局的会议室,迎面撞上了笑容可掬的李光头。李光头打着阳春面的嗝,热情地握住陶青的手,热情地说:
       “陶局长,我回来啦!”
       陶青看看李光头鼻青脸肿的脸,敷衍地握了一下李光头红烧猪蹄似的手,神情严肃地问:
       “什么回来啦?”
       “我,”李光头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说,“回来当福利厂的厂长啦!”
       李光头话音刚落,四个瞎子带头鼓掌了,三个傻子也跟着鼓掌,五个聋子东张西望后也开始鼓掌,只有两个瘸子厂长没有鼓掌,他们的手抬起来了,又放了下去,他们发现陶青的脸色很难看,就不敢鼓掌
       陶青脸色铁青地说:“不要鼓掌了。”
       四个瞎子头互相转来转去,掌声稀薄下来了;三个傻子正在兴头上,顾不上陶青说什么;五个聋子听不到,看到瞎子们正在迟疑不决,傻子们还在使劲鼓掌,两个聋子停下来,三个聋子继续鼓掌。李光头一看形势不妙,赶紧转身像个乐队指挥那样把双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掌声立刻没有了。李光头满意地转回身来对陶青说:
       “不鼓掌了。”
       陶青严肃地点点头,直截了当地告诉李光头,他当初不辞而别的错误十分严重,民政局已经将他开除了,所以他不能回到福利厂工作。陶青看看院子里整齐站着的十四个瘸傻瞎聋,对李光头说:
       “福利厂虽然……”
       陶青说了半句,把“残疾”两字咽了下去,改口说:“福利厂也是国家单位,不是你的家,不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说得好,”李光头连连点头,接着说,“福利厂是国家单位,不是我的家,我李光头以厂为家,所以我回来啦!”
       “不可能。”陶青斩钉截铁地说,“你目无组织、目无领导……”
       陶青话还没有说完,有个瞎子开口了,这个瞎子微微笑着说:“李厂长不辞而别,是目无领导;陶局长不理睬我们的要求,是目无群众。”
       李光头听了这话嘿嘿地笑出声来,看到陶青火冒三丈了,立刻不笑了。陶青差一点要骂娘了,看着这些瘸傻瞎聋,又把火气压了下去,他想让两个瘸子
       把这些人带走,两个瘸子正在往后面躲,陶青知道不能指望他们,就对李光头说:
       “把他们带走。”
       李光头立刻对十四个瘸傻瞎聋挥手说:“走!”
       李光头和他十四个忠臣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他说下班时间没到,要十四个忠臣立刻回厂工作。看着十四个忠臣依依不舍七零八落地走去,李光头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安慰他们,对着他们喊叫道:
       “我李光头说出的话,就是泼出的水,收不回来的。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回来做你们的李厂长。”
       四个竹竿指路的瞎子听到李光头的话,站住脚把竹竿夹在大腿里,抬手鼓掌了;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和五个聋子也站住脚,一起鼓掌。李光头看到他们鼓掌的时候身体转过来了,好像又要走过来,心想这些人比宋钢还要婆婆妈妈,赶紧向他们挥挥手,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后来的几天里,李光头找了县里的书记县长,找了县里的组织部长,找了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总共十五人,慷慨激昂地表达了重回福利厂的决心,书记县长和组织部长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叫人把他轰了出去。李光头换一副嘴脸,找到另外的十二个官员可怜巴巴地说了又说,这十二个小官员听他说完后,给他泼了十二盆凉水,说了十二个斩钉截铁的“不可能”,告诉他国家是有体制的,出去的人是回不来的。李光头心想什么他妈的体制?心想县政府里这些王八蛋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光头一生气,决定给他们吃罚酒,开始静坐示威了。李光头每禾上班的时候来到县政府的大门口,在县政府大门的中央坐下来,一直到下午下班了,他才和县政府里的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李光头盘腿坐在县政府大门的中央,脸上挂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刚开始我们刘镇的群众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李光头主动向他们解释,走过一个人就要说一遍:
       “我是在静坐示威。”
       群众嘿嘿地笑,说他坐在那里威风凛凛一点都不像静坐示威,倒是像武侠电影里报仇雪恨的侠客。有群众向他建议,静坐示威一定要装出一副可怜模样,如果再弄断自己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就更好了,只要博得党和人民的同情,他就能回福利厂了。李光头听了群众的建议,甩了甩脑袋说:
       “没用。”
       李光头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县政府,说自己装出可怜模样找了里面十五个王八蛋,比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还要多出一个,他阿谀奉承说好话,他低三下四表决心,结果屁用都没有。他坚定地告诉群众,他万般无奈只好静坐示威了,而且要一直静坐下去,静坐到海枯石烂,静坐到地球毁灭。群众听了他的豪言壮语齐声叫好,然后问他怎么才会不静坐不示威?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一是让我回福利厂当厂长,二是我把自己坐死了。”
       衣衫褴褛的李光头没吃的没喝的,他在去县政府静坐的时候就沿途捡些破烂东西,像是易拉罐、矿泉水瓶、报纸和纸盒之类的,堆在县政府的大门口。在县政府上班的人都知道他收破烂了,也把旧报纸废纸盒等废品拿到大门口扔给他。他把县政府大门旁的空地弄成了一个废品收购站,他在那里静坐示威的时候,看到有群众拿着报纸走过去,就会喊叫着问报纸读完了没有?群众说读完了,他就要群众把报纸扔给他;看到群众喝着饮料走过时,就叫住他们,让他们喝完了,把瓶子罐子扔给他再走。有时候看到走过的群众穿着旧衣服,他就说:
       “你这么有身份的人,穿这么破的衣服太丢脸,脱下来扔给我吧。”
       李光头想回到福利厂做李厂长,他没做成厂长,倒是做成了一个破烂,我们刘镇的群众开始叫他李破烂了。李光头开始只是为了糊口才沿途捡些破烂。没想到后来因此成名,成了刘镇的破烂大王,不亚于少年时期的屁股大王。刘镇群众的家里有什么要扔掉的东西,都会走到县政府的大门口,让他去取。那时候他还在静坐示威,他对待自己的静坐事业兢兢业业,他说现在不能去取,他认真记下他们的地址,告诉他们:
       “我下班了就来取。”
       十九
       林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她英俊的丈夫骑着时髦闪亮的永久牌,每天早晨把她送到针织厂,她走进厂门以后一次次回头,一次次都看到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挥手。到了傍晚的时候,她走出厂门就会看到宋钢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林红不知道宋钢背着自己悄悄接济李光头,当她发现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林红第一次发现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没有的时候,不由微微一笑,林红一声不吭地拿出两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宋钢的口袋。宋钢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看着林红由衷的微笑,宋钢心里一阵不安。
       林红不知道李光头像强盗一样,每天都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要走。她一天又一天地将钱和粮票补充到宋钢的口袋里,没有一天间断过。林红起初是高兴,觉得宋钢知道照顾自己身体了,知道饿了就应该去买些吃的。慢慢地林红觉得奇怪了,以前的宋钢是一分钱都不舍得花,现在是每天都把钱花干净,而且没有留下零钱。林红心想不管宋钢买什么吃,总会有些零钱剩下。林红怀疑地看起了宋钢,宋钢的眼睛躲躲闪闪,林红终于问他了:
       “你每天都吃了些什么?”
       宋钢的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林红又问了一次,宋钢摇摇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吃。林红怔住了,宋钢躲开林红的眼睛,不安地说出钱和粮票的去向:
       “都给李光头了。”
       林红无声地站在屋子中央,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李光头已经是个要饭的叫花子了,在此之前她完全忘记了李光头的存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宋钢,没有别人,现在李光头这个混蛋又闯进来了。林红屈指一算,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被李光头拿走了六元钱,不由流出了难过的眼泪。林红嘴里反复念着“六元钱”,她说要是省着花,能够让两个人生活一个月。
       宋钢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没有去看林红。直到林红哭着问宋钢:为什么要这么做?宋钢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林红一眼,轻声说:
       “他是我弟弟。”
       “他又不是你的亲弟弟,”林红说,“就是亲弟弟,他也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他是我的弟弟,”宋钢不同意林红的话,继续说,“他以后会养活自己的,妈妈死前要我照顾……”
       “别提你那个后妈。”林红喊叫着打断宋钢的话。
       林红的话让宋钢伤心了,他也喊叫起来:“她就是我妈妈。”
       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这是宋钢婚后第一次冲着她喊叫,林红无声地摇头了。林红说出了“后妈”,宋钢突然伤心地叫了起来,林红吃惊之后,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她不再说话,于是屋子陷入到沉默之中。
       宋钢低头坐在那里,此刻遥远的往事雪花纷飞般地来到,他和李光头的共同经历仿佛是一条雪中的道路,慢慢延伸到了现在,然后突然消失了。宋钢思绪万千,可是又茫然不知所想,仿佛是皑皑白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也就覆盖了所有的方向。直到宋钢低头看见了林红站在屋子中央的两只脚,他的思绪才回来。他看到林红的鞋是旧的,鞋上面的裤子是旧的,他知道裤子上面的衣服也是旧的。想到林
       红平日里的省吃俭用,宋钢心里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瞒着林红把钱给李光头,他这时候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
       过了很长时间,看着宋钢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林红气又上来了,她说:
       “你说话呀。”
       宋钢抬起头来,真诚地看着林红说:“我错了。”
       林红一下子心软了,看着宋钢真诚的眼睛,不由叹息了一声。然后林红开始安慰宋钢了,她说了很多话,说六元钱算不了什么,就当成是被人偷走的,她还说了一个“破财免灾”的成语,她说宋钢以后不要再和李光头来往就行了。她说话的时候,又从自己的皮夹里摸出了两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了宋钢的口袋。宋钢看见了十分感动,他对林红说:
       “我不需要钱了……”
       “你需要,”林红看着宋钢说,“你一定要花在自己身上。”
       这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以后,继续着他们一如既往的甜蜜。宋钢充满爱意地搂着林红,林红享受着宋钢对自己细水长流似的爱,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睡着以后微笑仍然挂在脸上。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宋钢骑着自行车去针织厂接林红时,已经在县政府大门口静坐示威的李光头看见了他,立刻跳起来叫住了他。当时宋钢心里“咯噔”一下,他捏住刹车,双脚点地稳住自行车,听着李光头脚步拖蹋地走过来,宋钢突然害怕他再次伸手要钱。这个李光头偏偏伸出了手,大言不惭地说:
       “宋钢,我一天没吃没喝了……”
       宋钢脑子里“嗡嗡”响了,他的手习惯性地伸进了口袋,捏住了里面的钱和粮票,然后他脸红了,他摇着头说:
       “今天没有……”
       李光头大失所望,伸向宋钢的手缩了回去,吞着口水垂头丧气地说,“我吞了一天口水了,他妈的还要再吞一夜的口水……”
       这时候宋钢鬼使神差地将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拿了出来,递给了满脸失落的李光头。李光头先是一惊,随后嘿嘿笑了,接过钱时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也学会捉弄人啦!”
       宋钢苦笑着骑车离去。这个晚上宋钢最担心的时刻出现在晚饭前,林红的手伸进了宋钢的口袋,她发现钱和粮票又没有了。这一次林红期待着能够摸到它们,当她确信钱和粮票都没有以后,突然惊慌起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宋钢,希望宋钢告诉她,这一次是他自己花掉的。当林红的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宋钢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睛看到林红害怕的眼神后,宋钢声音抖动地说:
       “我错了。”
       林红知道钱和粮票又被李光头拿走了,她绝望地看着宋钢,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钢羞愧不已,他想解释事情的前后经过,可是话到嘴边时还是那一句:
       “我错了。”
       林红气得眼泪直流,她咬着嘴唇说:“我昨天才给你的钱,你今天就去给李光头了,你就不能等几天再给他吗?你就不能让我先高兴几天吗?”
       宋钢恨起了自己,他咬牙切齿想说一句仇恨自己的活,可是说出来仍然是这三个字:
       “我错了。”
       “别再说啦!”林红喊叫起来,“我都听烦了,你只会说这三个字。”
       宋钢不敢再说话了,他低头站在屋子的角落里,像是“文革”时挨批斗的父亲宋凡平。林红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宋钢站在那里一点反应没有,林红又气又伤心,她不愿意去理睬宋钢,她躺到了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宋钢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儿后,开始在屋子里走动了,林红听到锅碗的响声,知道宋钢在做晚饭了。屋子里逐渐暗下来,宋钢做好了晚饭,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又准备好了碗筷。林红心想宋钢应该走过来说话了,可是宋钢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林红气得咬住了嘴唇,过去了很长时间,屋子里变得漆黑一团,宋钢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待着林红睡醒了起床一起吃饭。
       林红知道宋钢一直会这么坐下去,如果林红在床上躺到天亮的话,宋钢就会在椅子里坐到天亮。宋钢坐在那里连呼吸都很轻微,像是怕吵着林红。林红开始心疼宋钢了,开始想到宋钢的种种好处,想到宋钢对自己的爱,想到宋钢的善良忠诚,想到宋钢的英俊潇洒……想到英俊潇洒时她不由抿嘴一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宋钢。”
       坐在椅子里的宋钢霍地站了起来,接下去林红没有说话,宋钢犹豫不决地又要坐下了。林红看到了宋钢的身影在黑暗里的反应,她再次抿嘴一笑,她轻声说道:
       “宋钢,你过来。”
       宋钢走到了床前,高大的身影俯下来。林红继续轻声说:“宋钢,你坐下来。”
       宋钢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坐下来,林红拉住他的手说:“坐进来。”
       宋钢坐了进去,林红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说:“宋钢,你太善良了,我以后不能再给你钱了。”
       宋钢在黑暗里点点头,林红把他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问他:“你没有生气吧?”
       宋钢在黑暗里摇摇头说:“没有。”
       林红坐了起来,把宋钢另一只手也拉过来,然后温柔地对宋钢说:“我不想说李光头这个人有多坏,他就是一个好人,我们也养不起他。你想想,我们两个人一个月才多少钱?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我们要把自己的孩子养大,不能有李光头这个负担,李光头没有了工作,以后活不下去,会死缠着你……宋钢,我不是担心现在,我是担心以后,你为我们以后的孩子想想吧,你一定要和李光头断绝关系……”
       宋钢在黑暗里点了点头,林红没有看清,她问:“宋钢,你点头了吗?”
       宋钢点着头说:“我点头了。”
       林红停顿了一下,问宋钢:“我说得对不对?”
       宋钢点头说:“对。”
       这个晚上疾风暴雨之后又是风平浪静,此后的日子里宋钢开始躲避李光头了。宋钢下班骑车去针织厂接林红时,就要经过李光头静坐示威的县政府大门。宋钢躲开李光头绕道远行,让林红时常站在针织厂大门口等了又等。以前林红还没有跨出厂门,宋钢就等在那里了,现在她伸长了脖子左等右等,针织厂的女工都走光了,宋钢骑着车才匆匆赶到。有一天林红终于不高兴了,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坐上了后座,路上不和宋钢说一句话。回到家里,林红开始责怪宋钢,她说自己站在工厂门口担惊受怕,担心宋钢路上出事了,甚至都想到宋钢是不是撞上电线杆撞破了脑袋。宋钢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他说是为了躲避李光头绕了远路。听了这话,林红立刻响亮地说:
       “怕什么?”
       林红说李光头这种人,谁越是怕他,他就越是要欺负谁。林红告诉宋钢,以后还是从县政府大门白走,她说:
       “你不要去看他,就当没有这个人。”
       宋钢问她:“他要是叫我呢?”
       “你没有听到,”林红说,“就当没有这个人。”
       二十
       这时的李光头已经在县政府大门口将破烂堆成小山了,他改变了静坐示威的风格,只是在上班和下班的时候才盘腿坐在大门中央,其它时间进出大门的人不多,他就撅起屁股在破烂里乐此不疲地翻拣,他的屁股抬得比他的脑袋还高,围着破烂三百六十
       五度转过去又转过来,像是在沙里淘金。一听到县政府下班的铃声,李光头立刻蹦跳着跑回大门中央,仍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盘腿坐下。县政府下班出来的人嘿嘿地笑,说这个静坐示威的李光头,比县长做大会报告时还要神气。李光头很满意这样的评价,他对着说话者走去的背影响亮地说:
       “说得好!”
       李光头一个月没有见到宋钢了,宋钢骑着他的永久牌重新从县政府大门前经过时,李光头顾不上自己正在示威,霍地从地上蹦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叫:
       “宋钢,宋钢……”
       宋钢假装没有听到李光头的喊叫,可是李光头的喊叫仿佛是一只拉扯他的手,他蹬车的双腿动不了,犹豫了一下后,掉转车头慢慢地骑向李光头。宋钢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李光头,他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李光头兴奋地迎上去,将宋钢从自行车上拉下来,神秘地说:
       “宋钢,我发财啦!”
       李光头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破旧手表,左手将宋钢的脑袋按下来,让他把手表看仔细了;李光头激动地说:
       “看见上面的外国字了吧,这是外国牌子的手表,走出来的都不是北京时间,是格林威治时间,我从破烂里找出来的……”
       宋钢没有看到表上的指针,他说:“怎么没有指针?”
       “安上三根细铁丝就是指针了,”李光头说,“花点小钱修理一下,格林威治时间就哗哗地走起来啦!”
       然后李光头将外国手表放进宋钢的口袋,慷慨地说:“给你的。”
       宋钢吃了一惊,没想到李光头把自己这么喜欢的东西送给他,他不好意思地将手表拿出来还给李光头,他说:
       “你自己留着。”
       “拿着。”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十天前就找着这手表了,我等了你十天,要把手表送给你,这一个月你跑哪里去了?”
       宋钢满脸通红,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李光头以为他还是不好意思收下手表,强行将手表放进宋钢的口袋,对宋钢说:
       “你每天接送林红,你需要手表;我不需要,我是日出出门示威,日落回家睡觉……”
       李光头说着抬起头来,寻找西下的夕阳,他举手指着透过树叶看到的夕阳,豪迈地说:
       “这就是我的手表。”
       看到宋钢脸上的疑惑,李光头解释道:“不是这棵树,是那个太阳。”
       宋钢嘿嘿地笑了,李光头对宋钢说:“别笑了,快走吧,林红在等你呢。”
       宋钢跨上自行车,双脚支撑着地面,扭头问李光头:“这一个月你还好吗?”
       “好!”李光头挥手驱赶宋钢,“快走吧。”
       宋钢继续问他:“这一个月你吃了些什么?” .
       “吃什么?”李光头眯起眼睛想了想,摇摇头说,“忘了,反正没饿死。”
       宋钢还要说话,李光头急了,他说:“宋钢,你太婆婆妈妈了。”
       李光头从后面推起了宋钢,推出了五六米远,宋钢只好蹬起了自行车,李光头收住手,看着宋钢骑车离去.重新走到大门中央,刚刚盘腿坐下,才想起来县政府的人已经下班走光了,李光头有些失落地站起来,骂了一声:
       “他妈的。”
       接了林红回家后,宋钢迟疑了很久,还是没有把李光头送给他的手表拿出来,他想以后再告诉林红。宋钢口袋里没有钱没有粮票,可是他还有午饭。那时候他和林红每天的晚饭都会多做一些,吃完后将剩下的饭菜放进两个饭盒,这是他们第二天在工厂吃的午饭。宋钢避开李光头的那几天里,只是偶尔想一想李光头怎么样了?见了李光头,兄弟情谊又在心里挥之不去了。这个李光头捡了一块没有指针的外国手表,宝贝似的藏了十天,专门为了送给宋钢,让宋钢想起来就感动。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宋钢想到了李光头,就拿着饭盒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县政府大门口,李光头撅着屁股埋头在破烂里翻拣着什么,宋钢骑车到了他身后,他没有发现。宋钢摁响了车铃,李光头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宋钢手里的饭盒,眉开眼笑地说:
       “宋钢,你知道我饿了。”
       李光头说着一把拿过来宋钢手里的饭盒,急匆匆地打开来,看到里面的饭菜没有动过,李光头的手停下来了,他说:
       “宋钢,你没吃?”
       宋钢笑着说:“你快吃吧,我不饿。”
       “不可能。”李光头把饭盒递给宋钢说,“我们一起吃。”
       李光头从那堆破烂里找出来一叠旧报纸,铺在地上,让宋钢坐在报纸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兄弟两个并肩坐在那堆破烂前,李光头重新拿过来宋钢手里的饭盒,用筷子将里面的饭菜拨弄均匀了,又用筷子在中间挖了一条战壕,告诉宋钢:
       “这条是三八线,一边是北朝鲜,一边是南朝鲜。”
       李光头说着将饭盒塞到宋钢手里,“你先吃。”
       宋钢将饭盒推回去,“你先吃。”
       “让你先吃,你就先吃。”李光头不高兴地说。
       宋钢不再推来推去,他左手接过饭盒,右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李光头伸长脖子往饭盒里看了看,对宋钢说:
       “你吃的是南朝鲜。”
       宋钢嘿嘿笑了起来,宋钢吃得慢条斯理,李光头在一边急得直吞口水,听到李光头的滔滔口水声,宋钢停下来了,把饭盒递给李光头:
       “你吃吧。”
       “你先吃完,”李光头把饭盒推了回去,“你能不能吃得快一点,宋钢,你吃饭都是婆婆妈妈的。”
       宋钢把剩下的饭菜全部塞进自己嘴里,他的嘴巴像个皮球一样鼓起来了。李光头接过饭盒,吸尘器似的将属于自己的饭菜哗啦哗啦地吃了下去。李光头吃完了,宋钢嘴里的饭菜还没有全部咽下去,李光头亲热地拍着宋钢的后背,帮助他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宋钢将饭菜咽下去以后,他先是抹了抹嘴,然后抹眼泪了,宋钢突然回想起了李兰临死前说的那些话。看到宋钢哭了,李光头吓了一跳,他说
       “宋钢,你怎么啦?”
       宋钢说:“我想起妈妈来了……”
       李光头怔了一下,宋钢看着李光头说:“她放心不下你,她要我以后照顾你,我向她保证,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一定让给你吃;她摇着头说,最后一碗饭兄弟两个分着吃……”
       宋钢指着地上的空饭盒说:“我们现在分着吃饭了。”
       兄弟两人回到了过去的伤心时刻,他们坐在县政府的大门口,坐在堆成小山似的破烂前抹着眼泪,回忆小时候如何手拉手从汽车站前的桥上走下来,看到了死去的宋凡平躺在夏天的烈日下;手拉手在汽车站的出口站到夕阳西下黑夜降临,等待着李兰从上海回来……最后的情景是兄弟两人拉着板车将死去的李兰带到乡下,把他们的母亲还给他们的父,亲。
       然后李光头擦干眼泪,对宋钢说:“我们小时候太苦了。”
       宋钢也擦干了眼泪,点着头说:“小时候我们到处受人欺负。”
       “现在好了,”李光头笑了起来,“现在谁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不好。”宋钢说,“现在还是不好。”
       “怎么不好?”李光头扭头看着宋钢说,“你都和林红结婚了,还不好?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是说你。”宋钢说。
       “我怎么了?”李光头回头看看身后的破烂,“我
       也混得不错。”
       “不错?”宋钢说,“你工作都没有了。”
       “谁说我没有工作?”李光头不高兴了,“我静坐示威就是工作。”
       宋钢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说:“你以后怎么办?”
       “放心。”李光头不以为然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
       宋钢仍然摇头,他说:“我都替你急死了。”
       “你急什么?”李光头说,“我撒尿的不急,你端尿壶的急什么?”
       宋钢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李光头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那块外国手表,问宋钢拿去修理了没有?宋钢捡起地上的饭盒,站起来说要回工厂上班了。宋钢跨上自行车以后,左手拿着饭盒,右手扶着车把蹬车离去。李光头在后面见了,不由叫了起来:
       “宋钢,你都会单手骑车啦?”
       骑着车的宋钢笑了,回头对李光头说:“单手算什么?我可以不用手。”
       宋钢说着张开双臂,像是飞翔一样骑车而去。李光头满脸的惊讶,他追赶着跑过去,喊叫道:
       “宋钢,你真了不起!”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宋钢每个上班的中午都会拿着饭盒来到李光头跟前,兄弟两个就坐在那堆破烂前,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将饭盒里的饭菜分着吃完。宋钢不敢让林红知道,到了晚饭的时候他饿得饥肠辘辘,他怕林红起疑心,仍然不敢多吃,而且比过去吃得更少。林红发现宋钢的胃口小了,担心地看着宋钢,问宋钢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宋钢支支吾吾,说自己的胃口是小了,可是力气一点没少,他说身体很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多月以后,林红知道了事情真相。那是针织厂的一个女工告诉林红的,那个女工前一天请了事假,中午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看到宋钢和李光头并肩坐在地上,分吃着饭盒里的饭菜。第二天那个女工笑嘻嘻地告诉林红,这兄弟两个一起吃饭时,看上去比夫妻还要亲密。林红当时正端着饭盒,坐在车间的门口吃着午饭,她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放下手里的饭盒,疾步走出了工厂。
       林红来到县政府大门口时,兄弟两个已经吃完饭了,坐在地上笑个不停,李光头正在高声说着什么。林红铁青着脸走到他们面前,李光头先看到她,立刻从地上蹦跳起来,亲热地说:
       “林红,你来啦……”
       宋钢脸色一下子白了,林红冷冷地看了宋钢一眼,转身就走。李光头刚从破烂里找出一叠旧报纸,准备请林红也坐在地上,转过身来看到林红走了,失望地对林红说:
       “你人都来了,也不坐一会儿?”
       宋钢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林红走远了,才想起来应该追上去。他赶紧跳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车过去。林红神色凝重地向前走去,她听到宋钢的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来到了她的身边,听到宋钢低声说着话,要她坐到后座上。林红仿佛没有听到,仿佛身边根本就没有宋钢这个人,她昂首走着,目不斜视。宋钢不敢再说话了,跳下自行车,推着车默默地跟随在林红的身后。他们像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无声地走着。刘镇的很多群众都看见了,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们,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刘镇的群众天生爱管闲事,有人叫着林红的名字,林红没有答应,连一个点头和一个微笑都没有。另外的人叫着宋钢的名字,宋钢也没有答应,宋钢倒是向群众点头了,也微笑了。宋钢的微笑十分古怪,当时赵诗人也在大街上,赵诗人是有了种子就要发芽,他指着宋钢对刘镇的群众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苦笑。”
       宋钢推着自行车追随着林红一直走到针织厂的大门口,林红一路上没看宋钢一眼,她走进针织厂大门时仍然没有回头去看宋钢,她感觉到宋钢站住了,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这一刻她突然心软了,她想回头看一眼宋钢,她还是忍住了,径直走进了车间。
       宋钢丢了魂似的站在大门外,林红的身影消失了,他仍然站着,下午上班的铃声响过以后,大门里面空空荡荡,他的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宋钢站了很久,才推着车转身离去。宋钢忘记了骑上那辆亮闪闪的永久牌,他推着自行车一路走回到自己上班的五金厂。
       宋钢在煎熬里度过了这个下午,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看着车间的墙角发呆,他一会儿茫然若失,一会儿仔细思索,仔细思索的时候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好继续茫然若失了。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他才猛然惊醒,跑出车间跳上自行车,冲锋似的骑出了五金厂,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风驰电掣,来到针织厂大门口时,里面下班的女工们正在陆续地走出来,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他看到林红和几个女工说着什么走了过来,他喜悦了一下,随即心里又沉重了,他不知道林红会不会坐上自己的自行车?
       宋钢没有想到,林红像往常一样走到了他跟前,向那几个女工挥手说着再见,侧身坐上了后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宋钢先是一愣,随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跨上自行车满脸通红,宋钢摁响了车铃一路飞快地骑去。宋钢重新获得了幸福,幸福让他充满了力量,他的双脚使劲蹬着,坐在后面的林红本来双手抓着座位,车速太快了,她只好去抓住宋钢的衣服。
       宋钢的幸福昙花一现,林红回到家里关上门以后,立刻像中午走在大街上那样冷若冰霜了。她走到了窗前,拉上窗帘以后没有走开,像是看着外面的风景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帘。宋钢站在屋子中央,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林红,我错了。”
       林红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来问宋钢:“什么错了?”
       宋钢低着头,把这一个多月以来和李光头分着吃午饭的事如实说了出来。林红一边听着一边摇头流泪,宋钢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那个混蛋李光头吃饭。看到林红气哭了,宋钢立刻闭上嘴巴,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看到林红擦起了眼泪,宋钢才转身找出了那块外国手表,结结巴巴地告诉林红,他本来已经不和李光头交往了,因为那天骑车从县政府大门口经过,李光头叫住他,给了他这块手表,让他重新想起了往日的兄弟情谊。宋钢喃喃说着,林红看清了他拿着的那块手表,突然喊叫起来:
       “指针都没有,这是手表吗?”
       林红终于爆发了,她哭喊着大骂李光头、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她屁股骂起,骂到李光头如何在大庭广众死皮赖脸地骚扰她,还带着福利厂的瘸傻瞎聋来针织厂闹事,让她丢尽了颜面,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林红历数李光头的种种罪行,说到最后伤心欲绝,她呜呜地哭着,说起子自己跳河自杀,就是这样了,李光头还不肯放过地,还逼着宋钢来对她说“这下你该死心了”,逼得宋钢也差一点自杀死了。
       林红泣不成声,她把李光头骂完以后,骂起了宋钢,她说结婚以后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存钱给宋钢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没想到李光头用一块别人扔掉的破烂手表,就把宋钢收买了。林红说到这里突然不哭了,她擦干眼泪,苦笑着自言自语起来:
       “也不是收买,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是我插进来,把你们分开的。”
       林红哭完了骂完了,擦干净眼泪,沉默了很久后,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悲哀地看着宋钢,声音平
       静地说:
       “宋钢,我想通了,你还是和李光头一起生活,我们离婚吧。”
       宋钢万分恐惧地摇起了头,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声音。林红看到宋钢的神情,不由心疼宋钢了。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摇着头说:
       “宋钢,你知道我爱你,可是我实在不能和你这样生活下去了。”
       林红说着走到柜子前,取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放进一个口袋。林红走到门口,转身看了看因为恐惧而发抖的宋钢,林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屋门。宋钢突然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林红:
       “林红,你不要走。”
       这时的林红真想扑上去抱住宋钢,可是她忍住了,她语气温和地说:“我回娘家住几天,你一个人好好想想,是和我在一起,还是和李光头在一起?”
       “不用想。”宋钢泪流满面地说,“我和你在一起。”
       林红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她说:“李光头怎么办?”
       宋钢站起来,坚定地对林红说:“我去告诉他,我要和他一刀两断,我现在就去。”
       林红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宋钢。两个在门后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林红贴着宋钢的脸轻声问:
       “要我一起去吗?”
       宋钢坚定地点点头,“一起去。”
       两个人胸中燃烧着爱的火焰,伸手替对方擦干了眼泪,然后一起走出了屋门。林红习惯地走到他们的自行车前,宋钢摇摇头,他说不骑车了,他要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应该对李光头说些什么。林红有些吃惊地看着宋钢.宋钢向她挥一下手,自己向前走去了,她立刻听活地跟了上去,两个人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林红挽着宋钢的胳膊走去,不停地抬头看看宋钢,宋钢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刚毅神情,林红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十分强大,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此前的宋钢对她百依百顺,什么都听她的,现在地觉得以后要听他的话了。两个人在落日的余辉里走向县政府的大门,看到李光头还在摆弄着他的破烂,林红拉了拉宋钢的胳膊,问他:
       “你想好了怎么说?”
       “想好了,”宋钢点点头,“我要把那句话还给他。”
       林红不明白,“哪句话?”
       宋钢没有回答,他的左手拿开了林红挽住他右胳膊的手。径直走向了李光头:林红站住了,看着宋钢高大的背影威风凛凛地走到粗短的李光头跟前,听到宋钢声音沉着地说:
       “李光头,我有话对你说。”
       李光头觉得宋钢说话的口气不对劲,林红又站在那里,他满腹狐疑地看看宋钢,又去看看宋钢后面的林红。宋钢从口袋里拿出那块没有指针的外国手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知道来者不善,他接过了手表,仔细擦了几下,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问宋钢:
       “你要说什么?”
       宋钢缓和了一下语气,认真地对李光头说:“李光头,自从我爸爸和你妈妈死了以后,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李光头点着头打断宋钢的话,“说得对,你爸不是我亲爸,我妈不是你亲妈,我们不是亲兄弟……”
       “所以,”宋钢也打断李光头的话,“我任何事都不会来找你,你任何事也别来找我,我们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说,”李光头再次打断宋钢的话,“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是的。”宋钢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说出了最后那句话,“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宋钢说完这话转身迎向了林红,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林红说:“那句话还给他了。”
       林红张开双臂抱住了迎面而来的宋钢,宋钢也抱住了林红,两个人侧身互相抱着向前走去。李光头摸着光脑袋看着宋钢和林红亲热地离去,他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要说“这下你该死心了”,嘴里嘟哝着说:
       “他妈的,我死什么心啊?”
       宋钢和林红相拥着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然后走进了他们住的小巷,当他们回到家里,宋钢突然沉默起来,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林红看到宋钢脸上凝重的表情,知道他心里的难受,毕竟他和李光头的兄弟往事太多了,藕断丝连在所难免,林红没有去责怪他,心想过些日子就会好了。林红相信宋钢和自己生活得越久,他和李光头的往事就会越淡。
       晚上躺在床上后,宋钢仍然心情沉重,在黑暗里忍不住叹息了几声,林红轻轻地拍拍他,微微抬起头来,宋钢习惯地将胳膊伸过去搂住了林红,林红依偎着宋钢,要宋钢别再想什么了,好好睡觉。林红说完后自己先睡着了,宋钢很久才睡着。这天晚上宋钢又做梦了,他在梦里面哭个不停,眼泪流到了林红的脸上,林红惊醒后拉亮电灯,宋钢也惊醒了,林红看到宋钢满脸的泪水,心想可能又梦见他的后妈了。林红关了灯,安慰似的拍了拍宋钢,问他:
       “是不是又梦见你妈妈了?”
       这次林红没有说“后妈”,宋钢在黑暗里摇了摇头,仔细回想着梦里的情景,然后在黑暗里擦着脸上的泪痕,对林红说:
       “我梦见你和我离婚了。”
       二十一
       李光头继续在县政府大门口进行着他的示威事业,各类破烂东西每天都堆成一座小山,他没时间静坐了,而是在那里走来走去,将破烂分门别类,再通过不同的销售渠道卖到全国各地去。他盘腿坐在地上,专门花了两个小时对付了那块外国手表,满头大汗地安上去了三根长短不一的细铁丝,然后神气活现地戴在手腕上。以前他喜欢伸出右手指指点点,有了那块指针永远不动的外国手表后,他的左手忙起来了,只要是个人走过,他的左手就会亲热地挥动。没过多久,我们刘镇的很多群众都看见李光头左手上的外国表了,有几个群众围上去,仔细看着他手腕上的外国表,好奇地说:
       “里面的指针怎么像铁丝?”
       李光头不高兴了,他说:“凡是指针,都像铁丝。”
       群众又发现了破绽,他们说:“这表上的时间不对。”
       “当然不对。”李光头骄傲地说,“我的是格林威治时间,你们的是北京时间,不是一家的。”
       李光头戴着格林威治时间的外国手表神气了半年,有一天那块外国手表不见了,手腕上换成了一块崭新的国产钻石牌手表,群众见了不由惊叫:
       “你换手表啦?”
       “换啦,换成北京时间啦。”李光头晃动着手腕上亮闪闪的新手表说,“格林威治时间好是好,就是不符合中国国情,所以我换成了北京时间。”
       群众十分羡慕,说这块全新的钻石牌手表从哪里捡来的?李光头生气了,从口袋里掏出发票给群众看,李光头说:
       “我自己花钱买的。”
       群众万分惊讶,一个捡破烂的竟然有钱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李光头当场拉开他的破烂外衣,露出了里面系在腰间的钱包,他打开钱包的拉链,里面厚厚一叠钞票。在群众的惊叫声里,李光头心满意足地说:
       “看见了吧,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的人民币了吧。”
       群众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开以后就合不拢了。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群众想念李光头的外国手表,讨好地问李光头:
       “你那块格林威治时间呢?”
       “送人了,”李光头说,“送给我的老部下花傻子了。”
       手腕上换成了北京时间的李光头再接再厉,干
       脆在县政府大门外搭起了一个茅棚。他弄来了竹竿和茅草,在县政府门口大兴土木,福利厂十四个瘸傻瞎聋来了十三个,只有花傻子没来。四个瞎子站成一队,一捆一捆地传送茅草;两个傻子负责扶住竹竿,两个瘸子手上有劲,负责扎紧竹竿;五个聋子是生力军,三个在下面用茅草做成了墙,两个爬到上面用茅草铺成了屋顶;李光头指手划脚,就是工地总指挥了。他们叫叫嚷嚷,满头大汗地干了三天,茅棚搭成了。李光头才想起那个花傻子,问瘸子正厂长。瘸子正厂长说,花傻子以前上班下班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自从戴上了那块格林威治时间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福利厂了。瘸子正厂长问李光头:
       “是不是格林威治时间把花傻子弄糊涂了?”
       “肯定是。”李光头嘿嘿笑着说,“这就叫时差。”
       十三个忠臣浩浩荡荡地从李光头家里搬来床和桌子,还有被子衣服洗脸盆煤油炉碗筷杯子等等,李光头得意洋洋地住进了茅棚,在县政府大门外安营扎寨了。没过多久,刘镇的群众看到邮电局的工人在给李光头的茅棚安装电话了,这是刘镇第一部私人电话,群众嘴里啧啧不停,纷纷说想不到,想不到啊!李光头的电话铃声从早响到晚,深更半夜了还要响,县政府里的人都在说,李光头的电话比县长的电话响的次数还多。
       李光头正经做起了破烂生意,他不再白拿群众的废品,开始收购了,县政府大门外的破烂堆成了一座大山,他的茅棚里也堆满了废品,用李光头的话说,茅棚里的都是高级破烂。路过的群众经常看到,他满脸笑容地坐在这些高级破烂中间,那神态仿佛是坐在珠光宝气里。群众还看到,每个星期都有外地来的卡车,将李光头分类以后的废品拉走。李光头站在茅棚前,看着卡车远去,手指沾着口水数起了钞票。
       李光头仍然是衣衫褴褛,他腰间的钱包换了,换成了一个大钱包,里面的钱充了气似的将钱包鼓了起来。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一个小本子,正面翻过去记着他的破烂业务,反面翻过来记着他以前创办服装厂时欠下的债务。
       童张关余王五个债主这时候早就死心了,早就自认倒霉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光头做上破烂生意挣钱后,竟然还债了。
       这天下午,王冰棍背着冰棍箱从李光头的茅棚前走过,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的李光头看见了,急匆匆地从茅棚的废品里跑了出来,大声叫着王冰棍。王冰棍背着箱子缓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李光头在向自己招手,李光头喊叫道:
       “过来,过来。”
       王冰棍站着没有动,不知道李光头又在打他的什么主意。李光头说要还钱给他,王冰棍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去看看身后是否还有别人。李光头不耐烦了,指着王冰棍说:
       “就是你,我李光头就是欠了你的债。”
       王冰棍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跟着李光头走进茅棚,坐在废品中间。李光头翻开他的小本子,埋头计算起了本金和利息。王冰棍好奇地打量着李光头的茅棚,里面吃喝用什么都有,还有一台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李光头,王冰棍羡慕地说:
       “你都用上电风扇了。”
       李光头“嗯”了一声,举手摁了一下电风扇上的按钮,电风扇摇着头吹风了,吹得王冰棍连声说:
       “凉快,凉快……”
       李光头把王冰棍的本金加上利息算出来了,他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钱不多,只能分期还债,我每个月都还,争取一年内还清。”
       李光头拉开他的大钱包,取出钱点算清楚后,多的放回钱包,少的塞到王冰棍手里。王冰棍接过钱的时候,双手颤抖了,嘴唇也颤抖了,他连声说着没想到,没想到李光头把这些记在本子上,他说自己早就忘记了。王冰棍说着眼睛红了,他说做梦都没有想到赔掉的五百元钱还能回来,他指着利息钱说:
       “还生出儿子来了。”
       王冰棍将钱小心地放进了口袋,弯腰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棍,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冰棍送给李光头吃。李光头摇晃着脑袋说:
       “我李光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王冰棍说这不是群众的一针一线,是自己的一片心意。李光头说心意就更不能吃了,他让王冰棍把冰棍心意放回去,他说:
       “你替我做件事吧,去通知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我李光头开始分期还债了。”
       傍晚的时候,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还有王冰棍来到了李光头的茅棚,这五个人站在李光头的茅棚前,亲热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李光头光着膀子走出来,挥着手说:“我不是李厂长,我现在是李破烂。”
       童张关余王五个嘿嘿地笑,童铁匠看看另外四个,这四个全看着他,他知道这时候又要自己出马了,他赔着笑脸说:
       “听说你要还钱了?”
       “不是还钱,是还债。”李光头纠正道。
       “还债还钱都一样,”童铁匠连连点头,“听说还有利息?”
       “当然有利息,”李光头说,“我李光头好比是人民银行,你们好比是储户。”
       童张关余王纷纷点头称是,李光头回头看看自己的茅棚,说里面太小了,容不下六个人,就在外面结算。李光头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拿着小本子嘴里念念有词地算起钱来了。李光头光膀子下面穿着的短裤比抹布还脏,他一屁股坐下去了,五个债主犹豫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坐在地上?他们是专门洗了澡穿戴干净了,才约好了一起过来的。张关余王四个看着童一个了,童铁匠心想为了钱,别说是坐在地上了,就是下面是粪便也得坐下去。童铁匠一屁股坐下去了,另外四个也跟着坐在了地上。六个人坐成一圈,李光头一个个结算,一个个给钱。债主们拿了钱以后,童铁匠作为代表说话了,他郑重其事地向李光头道歉,说当初不该用拳脚逼债,逼得李光头鼻青脸肿。李光头认真听完童铁匠的话,咬文嚼字地说:
       “不是逼得我鼻青脸肿,是揍得我鼻青脸肿。”
       童张关余王尴尬地笑着,童铁匠再次代表全体债主说:“从今天起,你什么时候想揍我们了,尽管揍,我们绝不还手,一年有效期。”
       另外四个跟着说:“一年有效期。”
       李光头听了很不高兴,他说:“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李光头开始还债的消息迅速传遍我们刘镇,群众感慨万千,都说李光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李光头捡破烂,都能把自己捡成个财主;要是捡黄金,还不把自己捡成个全国首富了。这些话传到李光头耳中,他谦虚地说:
       “群众抬举我了,我小打小闹,做些糊口的买卖而已。”
       谦虚之后,李光头忍不住要抚今追昔。当初辞职鲲鹏展翅去开服装广,赔了个血本无归;然后回心转意想回福利厂,回不了福利厂只好静坐示威,为了糊口去捡些废品破烂卖了,没想到竟然做成了破烂生意,他总结了自己的经验教训,告诉刘镇的群众:
       “生意上的事情,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二十二
       李光头的破烂生意迅速壮大,我们县里的领导终于忍无可忍了,李光头的破烂货在政府大门外堆积如山,他们屈指算来,这个李光头静坐示威都快有
       四年了,回收废品破烂货也有三年多了;刚开始李光头只是在大门一侧堆了个破烂小山,如今他在大门两侧堆起了四座破烂大山,还招收了十个临时工,上班下班以县政府的铃声为准。刚开始群众只看见外地的卡车将破烂拉走,后来是外地的卡车拉着破烂来了,再由李光头批发到全国各地去。群众目瞪口呆,说这个李光头是不是想做全中国的丐帮帮主?李光头摇着脑袋,财大气粗地告诉群众,他是个生意人,他对权力不感兴趣,他已经把刘镇发展成了华东地区最重要的破烂集散地之一,他说:
       “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全中国,第三步是全世界,这一天不会太远,当刘镇成为全世界的破烂集散地,你们想想,刘镇就是毛主席所说的‘风景这边独好’啦。”
       我们县里的领导都是穷人出身,他们不怕脏,不怕废品破烂的气味飘进办公室。他们就怕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时,一看见大门外的四座废品大山就会脸色铁青。上级领导非常生气,说这哪像是政府机关,这简直就是垃圾中心。我们县里的领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升不了官。上级领导不高兴了,县里领导的仕途就大受影响。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紧急开会研究,趁着李光头还没有把刘镇变成全世界的破烂集散地,赶紧处理,要不以后就更不好办了。县里的主要领导一致同意,把清除政府大门外的废品山当成了县里的形象工程来抓。他们研究了两种方案,一是出动武警和民警,强行将李光头的废品山清理掉。这个方案很快被否决,自从李光头捡废品破烂挣了钱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还债,这让他在群众中的威望直线上升,已经凌驾于县长之上了。县里的领导知道众怒难犯,他们说对付一个李光头没什么,就怕有些群众会趁机寻衅滋事,发泄自己的不满。于是他们通过了第二种方案,就是满足李光头的要求,让他重新回到福利厂工作,让他重新去做从前的那个李厂长。这样既挽救了一个同志,又清理了政府大门外的废品山。
       民政局的陶青局长接到书记县长的指示,来找李光头谈话了。四年多前陶青开除了李光头,现在又要自己去把李光头请回来。陶青走出民政局院子时,心里很不是滋味。陶青知道李光头是个什么货色,没有梯子他想着要往上爬,给了他梯子,他就要你背着他往上爬了。陶青心里盘算着先要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再让他重新回来做那个李厂长。
       陶青走到李光头的四座破烂山的山脚下,李光头指挥着十个临时工正在干得热火朝天,陶青在李光头身后站了一会儿,李光头没有发现,陶青只好响亮地咳嗽一声。李光头转回身来,看到是昔日的老领导陶青局长,立刻亲热地叫起来:
       “陶局长,你来看望我啦。”
       陶青一脸局长的威严,摆摆手说:“我是路过,顺便看一眼。”
       “顺便看一眼也是看,”李光头高兴地说着,然后对十个干活的临时工喊叫起来,“我的老领导老上级陶局长来看望大家了,大家赶快鼓掌欢迎。”
       十个临时工放下手中的活,七零八落地鼓掌了。陶青皱了一下眉,简单地对着临时工们点点头,李光头不满足,悄悄对陶青说:
       “陶局长,你不对他们说一声‘同志们辛苦啦’?”
       陶青摇摇头说:“不说了。”
       “好吧,”李光头点点头,对着临时工们喊叫,“你们干活吧,我要陪陶局长去办公室坐坐。”
       李光头殷勤地将陶青请进了他的茅棚,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陶青坐,自己坐在了床上。陶青坐在废品中间,左右看看,这茅棚里应有尽有,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陶青还看见了那台电风扇,陶青说:
       “你都用上电风扇了。”
       “用了两个夏天了,”李光头得意地说,“明年就不用了,明年准备安装一个空调。”
       陶青心想这王八蛋是故意这么说,这王八蛋是在要挟自己,陶青不动声色地指指茅棚说:
       “这里用空调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李光头问。
       “这茅棚透风,”陶青说,“用空调太费电。”
       “不就是多交一些电费,”李光头财大气粗地说,“有了空调,夏天这茅棚里就是高级宾馆了。”
       陶青心里又骂了一声“王八蛋”,站起来走到了茅棚外,李光头赶紧跟出来,殷勤地说:
       “陶局长,你不再坐一会儿?”
       “不坐了,”陶青摇摇头说,“还有一个会议在等我。”
       李光头赶紧回头对十个临时工说:“陶局长要走啦,大家鼓掌欢送。”
       临时工们的掌声再一次七零八落地响起来,陶青还是简单地向他们点点头。李光头讨好地说:
       “陶局长,我就不送了。”
       陶青摆摆手,表示不用送。陶青向前走了几步,假装想起来什么,站住脚对李光头说:
       “你过来。”
       李光头立刻跑上去,陶青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写个检讨吧。”
       “什么检讨?”李光头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写检讨?”
       “四年多前的事情,”陶青说,“你写个检讨,认个错,就可以重新回来做福利厂的厂长了。”
       李光头明白了,他嘿嘿地笑了,不屑地说:“对那个厂长位置,我早就没兴趣了。”
       陶青心里骂着李光头“王八蛋”,嘴上还是严肃地说:“你考虑一下吧,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李光头伸手一二三四数了一遍他的四座破烂大山,豪迈地说,“这才是我的机会。”
       陶青阴沉着脸继续说:“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李光头坚定地说,“我放着这么大的事业不做,去做什么福利厂的厂长,这不是让我丢西瓜捡芝麻嘛……”
       陶青没有办法让李光头回到福利厂,县长很生气,批评陶青当初就不该开除李光头,县长对陶青说:
       “你当初是放虎归山,现在祸害全县人民了。”
       陶青唯唯诺诺地挨了县长一通骂,回到民政局找来两个科长,把他们臭骂了一顿,两个科长被陶青骂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陶青出气以后再也不管李光头的破烂事了。眼看着一个月又过去了,李光头不仅没走,反而变本加厉,开始堆起了第五座破烂大山。县长知道不能指望陶青去处理这事了,就派他的心腹,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出马去对付李光头。
       陶青曾经有恩于李光头,李光头自然尊重陶青。那个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光头就不放在眼里了。县办主任来到大门口时,李光头正在给废品分类,县办主任脸上挂着亲热的笑,嘴里说着亲热的话,跟在李光头屁股后面,在破烂山里走来走去,李光头一边处理他的破烂业务,一边冷淡地应付着县办主任。县办主任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李光头是不会对自己热情了,只好亮出底牌,告诉李光头:
       “县长请你去他的办公室。”
       李光头晃着脑袋说:“我现在没时间。”
       县办主任拍着李光头的肩膀,悄悄告诉他,县长书记副县长副书记已经研究过了,同意他重新回到福利厂做厂长。让他赶紧去见县长,县办主任说:
       “快去吧,机不可失。”
       李光头一点都不领情,他头都没抬地说:“你没看见我正在日理万机?”
       县办主任灰溜溜地回去了,把李光头说的话告
       诉县长,县长听了很不高兴,将手里的文件往地上一扔说:
       “他算什么日理万机,我才是日理万机……”
       县长在办公室里发了一通脾气后,只好亲自到大门口去找李光头了。过几天有个副省长要来县里视察,县长必须在副省长来到之前将大门口的五座破烂大山清理掉。虽然县长在心里骂骂咧咧,他见了李光头还是满脸笑容,他说:
       “李光头,还在日理万机啊?”
       李光头看到县长亲自来了,放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和县长说话了。他在县长面前说话就谦虚多了,他说:
       “我算什么日理万机?您才是日理万机。”
       县长觉得自己不能在李光头的破烂山里面站立太久,让来去的群众见到了影响不好,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李光头,县里已经同意他返回福利厂工作的申请,前提是他必须在两天时间内把这五座破烂大山清理干净。李光头听了县长的话以后没吭声,继续低着头收拾起自己的破烂。县长在一旁站着,等着李光头的回答,县长心里火冒三丈,心想这个李光头真是不识抬举。李光头收拾了一会儿废品破烂后,看到有个矿泉水瓶里还有水,拧开瓶盖将里面的矿泉水喝干净,然后他抹着嘴巴问县长,他回去当厂长,一个月有多少薪水?
       县长说这个他不清楚,说干部的薪水国家有规定。李光头就问县长一个月挣多少钱,县长含糊地说也就是几百元。李光头嘿嘿笑了,他指着十个满头大汗的临时工,对县长说:
       “他们挣的钱都比你多。”
       然后李光头好心好意地邀请县长:“县长,您到我这里来工作吧,我给您每月一千元,干得好还有奖金。”
       县长铁青着脸回去了,回到办公室以后发了一通更大的脾气。他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再次叫了过去,说把李光头交给他了,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副省长来到之前把大门口的破烂废品山清理掉。县办主任灰头土脸地来到了大门口,见了李光头就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吧,什么条件你搬走?”
       李光头听了县办主任的话,知道自己的计划成熟了,他挥着手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回到福利厂去工作。衣衫褴褛的李光头口若悬河,他说那点厂长薪水养不活他,他神气地说:
       “再说好马也不吃回头草。”
       就在县办主任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李光头换了一副嘴脸,他谦虚地说话了。他说回收废品破烂也是一番事业,也是建设社会主义,也是为人民服务,也需要得到政府的支持。他说早就想把这些废品破烂大山从县政府大门口撤离了,他也不愿意给县里领导和全县人民丢脸,他是苦于没有别的地方,所以一直在这里苦苦支撑。
       李光头说得情真意切,说得县办主任连连点头。李光头趁热打铁,他说县房产局有几处街面房子空置着,还有那个他曾经租来创办服装厂的仓库也空置着,仓库地处偏远,前面有很大的空地,刚好堆放他的破烂废品,那儿处空置的街面房可以给他开回收废品破烂的连锁店。这样一来,空置的房子和仓库利用上了,县政府大门口的破烂大山也没有了。李光头最后说:
       “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县办主任点着头说回去研究一下,一个多小时以后,县办主任和县房产局局长一起来了,告诉李光头,县里同意将三处空置的街面房子低价租给他,那个空置的仓库可以让他免费使用三年,条件是他必须在两天里将眼前这五座破烂大山彻底清理掉。
       “两天?”李光头摇着头说,“两天太久了,毛主席说‘只争朝夕’,我一天就清理干净。”
       李光头说到做到,他雇用了一百四十个农民,加上十个临时工和自己,一百五十一个人干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变魔术似的将县政府大门外的五座破烂大山清理掉了,不仅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县政府大门口整齐地摆上了两排二十盆万年青。县长书记们第二天早晨来上班时,惊得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惊讶之余,县长书记副县长副书记在大门外流连忘返,县长这时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他说:
       “这个李光头还是有优点的。”
       我们刘镇的群众已经习惯了李光头的破烂大山,突然没有了,群众发现新大陆似的奔走相告,纷纷来到县政府大门口,驻足观望,纷纷说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县政府大门口竟然风景如画。
       一个星期以后,李光头的李记回收公司开张了。前两天童铁匠召集了张裁缝、小关剪刀、余拔牙和王冰棍开会,做出了两项决定,第一大家凑钱买一堆鞭炮,第二大家将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叫来捧场。李记回收公司开张的这一天,差不多有一百来人前来祝贺,还有两百多个围观的群众挤在那里嘻嘻哈哈,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了一个多小时。场面十分火爆,像是过年时的庙会。李光头红光满面,仍然穿着那身要饭似的破烂衣服,胸前却戴了一朵崭新的大红花。他站到了一张桌子上,激动得说话结巴了: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李光头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堆“谢谢”后,总算是流畅地说起来:“就是家里有人结婚了,也不会来这么多人;就是家里有人死了,也不会来这么多人……”
       下面掌声雷动,李光头才把话说流畅了,又激动得说不出来了,他又是擦眼泪又是吸鼻涕,刚刚把眼泪擦干净了,嘴巴张了张发现鼻涕堵在嗓子眼了,他又把鼻涕吸到了肚子里去,终于说出话来了,他呜呜地说:
       “过去有一首歌你们都听过: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李光头继续擦着眼泪,继续吸着鼻涕,继续说:“我要把这首歌改一下,唱给你们听……”
       李光头呜咽地唱了起来:“天大地大不如党和你们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和你们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和你们好,河深海深不如你们的阶级友爱深……”
       二十三
       李光头的破烂事业蒸蒸日上,一年以后他弄了一本护照,里面贴上了日本签证,竟然要出访日本,去和日本人做国际破烂业务了。李光头出国之前专门去找了童张关余王,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再次入股?现在的李光头已经不缺钱了,眼看着自己就要富成一艘万吨油轮,李光头想起了这五个从前的合伙人,觉得应该再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李光头穿着一身破烂衣服来到了铁匠铺,与上次拿着世界地图不同,这一次他手里举着自己的护照,冲着挥汗打铁的童铁匠喊叫:
       “童铁匠,没见过护照吧?”
       这时的童铁匠听说过护照,还没有见过,双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接过李光头的护照看了又看,一脸的羡慕神情,翻开往里面看的时候惊叫一声:
       “里面贴了一张外国纸啊?”
       “这是日本签证。”
       李光头得意地将护照收回来,小心放进自己破烂衣服的口袋,在他小时候搞男女关系的长凳上坐下来,架起二郎腿,气势恢宏地讲述起了他破烂事业的远大前景,他说一个中国已经满足不了他的业务需要,不知道一个世界能不能满足他?他先去日本采购一下”…,童铁匠问他:
       “采购什么?”
       “采购破烂。”李光头说,“我开始做国际破烂买卖啦。”
       然后李光头询问童铁匠愿不愿意再次人股?他说自己现在是家大业大,和四年多前不一样了,现在童铁匠想加入的话,不是一百元一份,是一千元一份了,就是一千元一份,也让童铁匠捡了大便宜。李光头说完后,一副你爱干不干的神情看着童铁匠。
       童铁匠想起了前一次的惨痛教训,看着衣着破烂的李光头心里实在没底。心想这王八蛋在刘镇呆着,哪里都不去,还真做出一些事情来了;这王八蛋要是出了刘镇,不知道又会闯出什么大祸来?童铁匠摇摇头说自己不入股了,他说:
       “我是小富即安,不指望发大财。”
       李光头笑嘻嘻地站起来,一副仁至义尽的表情,走到门口时又掏出了他的护照,对童铁匠晃了晃说:
       “我现在是一名国际主义战士啦。”
       李光头离开了铁匠铺,又分别去了张裁缝和小关剪刀那里,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听完李光头的国际破烂事业后,都是犹豫不决,向李光头打听童铁匠是否人股?李光头摇着脑袋,说童铁匠小富即安,没有远大志向。这两个人立刻说自己也是小富即安,也没有远大志向。李光头怜悯地看着他的前合伙人,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做一名国际主义战士是需要勇气的。”
       李光头前脚走,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后脚就进了童铁匠的铺子,询问起人股之事。童铁匠皱眉说:
       “这李光头只要一出刘镇,我心里就发慌,再说破烂生意也不是一条正道。”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点头说。
       童铁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继续说:“四年多前还是一百元一份,如今一千元一份了,还说便宜我们了,这王八蛋的物价涨得也太快了。”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说。
       “就是抗战时期,物价也没有涨得这么快。”童铁匠有些生气了,“现在是和平时期,这王八蛋还想发国难财。”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说,“这王八蛋。”
       李光头在街上遇到了王冰棍,由于童铁匠、张裁缝和小关剪刀态度冷淡,李光头懒洋洋地向王冰棍说起人股之事,完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样。王冰棍听着李光头说完,陷入了沉思,王冰棍也想到了前一次的惨痛教训,他和童铁匠不一样,他继续往下想,想到了李光头当初欠债还钱的情景,想到了李光头绝处还能逢生。接着王冰棍开始想自己可怜的处境,这时的存折上已经有一千元了,可是一千元给自己养老送终肯定不够,还不如再赌上一把,输了就输了,反正大半辈子活过来了。李光头站在那里,看着王冰棍低头沉思,半天不吱声、,不耐烦地说:
       “你干不干?”
       王冰棍抬起头问:“五百元只有半份了?”
       “半份都便宜你啦。”李光头说。
       “我干。”王冰棍咬咬牙说,“我出一千元。”
       李光头吃惊地看着王冰棍说:“没想到你王冰棍竟然还有远大志向?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然后李光头来到了余拔牙这里。此刻的余拔牙正在遭受职业危机,县卫生局发出通告,像余拔牙这样的江湖郎中都要进行考试,合格后发放行医执照,不合格就要被取消行医资格。李光头走过来的时候,余拔牙捧着一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学》,闭着眼睛在背诵,他背诵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睁开眼睛看清楚书里的下半句,闭上眼睛又忘了刚才的上半句。余拔牙的眼睛不停地一闭一睁,像是在做眼保健操。
       李光头走过来躺在了他的藤条躺椅上,余拔牙闭着眼睛时以为来了一个顾客,睁开眼睛一看是李光头。余拔牙立刻合上《人体解剖学》,气愤地对李光头说:
       “你说世上什么最缺德?”
       “什么最缺德?”李光头不知道。
       “人体最缺德。”余拔牙拍着手里的《人体解剖学》说,“好端端的一个人体,长了这么多的器官就不说了,还长了更多的肌肉、血管、神经,我余拔牙一把年纪了,怎么背诵下来?你说缺德不缺德?”
       李光头点头同意余拔牙的话,“是他妈的缺德。”
       余拔牙感慨万千,说自己行走江湖三十多年,拔牙无数,人人爱戴,号称方圆百里第一拔。他妈的县卫生局突然要考试了,他妈的自己是难过这道门槛了。余拔牙眼圈红了,自己一世英名,到头来阴沟里翻船,栽在这本《人体解剖学》上面了。余拔牙看着我们刘镇街道来去的群众,伤心地说:
       “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方圆百里第一拔没了,消失了。”
       李光头嘿嘿笑个不停,他伸手拍拍余拔牙的手背,问他是否愿意再次人股?余拔牙眯起眼睛,也像几位前合伙人一样盘算起来,想到李光头前一次的失败,余拔牙心里没底了,可是看看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心里更没底了。余拔牙左思右想后,打听起童张关王四位是否也再次人股?李光头说童张关三个不入股,只有王冰棍一个人股。余拔牙满脸惊讶了,心想前面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王冰棍竟然还敢人股?余拔牙自言自语起来:
       “这王冰棍哪来的胆量?”
       “人家有远大志向。”李光头夸奖了王冰棍一句,然后说,“你想想,王冰棍是没什么指望的人了,自然指望我李光头了。”
       余拔牙看着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心想自己也是没什么指望了,立刻一脸豪迈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我余拔牙也是有远大志向的,我出两千元,要两份。”
       余拔牙说完就将《人体解剖学》扔到地上,还踩上一脚,拉住李光头的手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余拔牙跟定你李光头了,你李光头做破烂都做出了大生意,要是做的不是破烂生意,不知道你会做出个什么来?做出个国家来都难说……”
       “我对政权没有兴趣。”李光头摆手打断余拔牙的话。
       余拔牙意犹未尽,继续激昂地说:“你的世界地图呢?上面的小圆点都还在吧?我余拔牙跟着你李光头发了大财以后,一定跑遍那些小圆点。”
       李光头第二次鲲鹏展翅离开刘镇时,仍然在苏妈的点心店里吃起了肉包子。李光头咬着包子,从他的破烂衣服里掏出护照让苏妈开开眼界,苏妈惊奇地拿着李光头的护照,左看右看,又将护照上的照片和眼前的李光头比较,苏妈说:
       “照片上的人还真像是你。”
       “怎么叫像呢?”李光头说,“他就是我。”
       苏妈继续爱不释手地看着李光头的护照,惊奇地问:“拿着这个就能出国去日本?”
       “当然。”李光头说着将苏妈手里的护照取了回来,对苏妈说,“你手上都是油腻。”
       苏妈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擦起了自己的手,李光头用他的破袖管仔细擦干净护照上的油渍。苏妈看着李光头一身的破烂衣服说:
       “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日本?”
       “你放心吧,我李光头是不会给国人丢脸的。”李光头拍拍破烂衣服上的尘土说,“我到了上海就会买一身人模狗样的衣服穿上。”
       李光头吃饱了肚子,走出苏妈的点心店时,想起来四年前苏妈是差点人股,觉得也应该给她一个机会。李光头站住脚,简单地说了一下再次人股的事。苏妈心里动了一下,马上想到了上次的赔本买卖,苏
       妈心想上次没有赔进去是她刚好去庙里烧香了。最近点心店生意好,忙得走不开,已经三个星期没去庙里烧香了。苏妈心想没有烧香,这事做不得,就摇头说这次不入股了。李光头惋惜地点点头,转过身去,雄赳赳地走向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第二次鲲鹏展翅了。
       二十四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日本的东京、大阪和神户等地,北海道和冲绳岛也没有放过,他在日本晃荡了两个多月,收购了三千五百六十七吨的垃圾西装。这些垃圾西装看上去都是崭新的,都是做工十分考究,都和后来李光头身穿的意大利裁缝阿玛尼的西装一样笔挺神气。日本人把这些西装当成破烂废品卖给了李光头,李光头雇了一艘中国的货轮,把日本的垃圾西装运到了上海。李光头没敢雇日本的货轮,他说日本的货轮太贵,他说就是在日本的码头雇人将垃圾西装搬上货轮的力气钱,都比这三千五百六十七吨的垃圾西装要贵。李光头在上海的时候就把日本的垃圾西装出手了,全国各地的破烂大王们那几天里云集上海,听说把南京路上一家四星级酒店都住满了,破烂大王们个个都将现金装在麻袋里,提着麻袋在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总台登记人住,提着麻袋挤进电梯,提着麻袋走人各自的房间。最后他们麻袋里的钱全流入到李光头这里,李光头的垃圾西装通过铁路、公路和水路发往了全国各地,全国各地的群众们都脱下了皱巴巴的中山装,穿上了李光头从日本弄来的垃圾西装。
       李光头当然不会忘记刘镇的父老乡亲,他专门留下五千套垃圾西装拉回了我们刘镇。这时候穿西装已经是件时髦的事了,刘镇的男青年结婚前都要去做一身西装,都是请张裁缝做的,张裁缝做了二十多年的中山装,西装时髦了,他就做起了西装,张裁缝说简单得很,垫肩和中山装一样,改个衣领就是西装了。刘镇的男青年穿着张裁缝做的土西装,两个月以后西装就变形了,穿在身上东歪西斜了。李光头的垃圾西装运到我们刘镇时,刘镇轰动了,群众纷纷扑向了那个仓库,像是跳进河里一样,跳进了李光头的垃圾西装里,东挑西拣,寻找着自己合身的西装。群众都说这些西装新得像是没有穿过似的,价格却比旧衣服还要便宜。不出一个月、李光头拉回来的五千套垃圾西装就被抢购一空。
       那些日子,李光头的李记回收公司里比茶馆还要热闹,李光头回到刘镇后,立刻又穿上那身破烂衣服了,神采飞扬地坐在那里,群众整天围着李光头,听他一遍遍讲述着日本的故事,群众百听不厌。李光头每次讲到日本的东西有多贵时,都要龇牙咧嘴一番,李光头说在日本早晨喝豆浆吃油条的钱,在我们刘镇差不多可以吃下一头猪了。那豆浆还少得可怜,不像我们刘镇的豆浆是满满一大碗,日本喝豆浆的碗比我们刘镇喝茶的茶盅还要小,那油条更是细得跟筷子似的。群众听了感慨万千,都说这个日本不能去,就是猪八戒去了也要饿成个白骨精。
       “对,不能去。”李光头挥着手说,“日本那地方有钱没文化。”
       “日本没文化?”群众不明白。
       李光头跳起来,群众立刻给他闪开一条道,李光头走到挂在墙上专给破烂废品记账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一个“9”,转身问群众:
       “这个念什么?”
       群众说:“9。”
       “对。”李光头又在“9”的后面写上一个“8”,“这个念什么?”
       群众说:“8。”
       “对。”李光头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两个都是阿拉伯数字。”
       李光头说着扔掉粉笔,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说:“日本人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
       “真的?”群众惊讶地纷纷张开了嘴巴。
       李光头架起了二郎腿得意地说:“我李光头在日本挣着钱了,我李光头就想消费一下,去哪里消费呢?当然去最洋气的地方消费;哪里最洋气呢?当然是酒吧。可是我李光头不知道酒吧在哪里,也不会说日本话酒吧,说中国话酒吧日本人又听不懂,怎么办?”
       李光头卖起了关子,他抹着嘴巴看起了刘镇的群众,欣赏一会儿群众急切的眼神,才慢条斯理地说:
       “我李光头灵机一动,想到了阿拉伯数字,日本人不懂中国字,总应该懂阿拉伯数字吧?”.
       群众纷纷点头,李光头继续说:“我就把‘98’两个数字写在手掌上,‘98’念起来不就是‘酒吧’吗?”
       “对呀,”群众叫起来,“‘98’念起来就是‘酒吧’。”
       “我李光头万万没有想到,”李光头说,“给十七个日本人看‘98’,十七个日本人全看不懂,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你们说,日本人是不是没文化?”
       “是没文化。”群众齐声喊叫了。
       “可是他们有钱。”李光头最后说。
       二十五
       我们刘镇有身份有面子的人都穿上李光头弄来的垃圾西装,没身份没面子的也穿上了。刘镇的男群众穿上笔挺的垃圾西装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都说自己像个外国元首。李光头听了这话嘿嘿笑个不停,说自己真是功德无量,让刘镇一下子冒出来几千个外国元首。再看看我们刘镇的女群众,还是穿着一身身土里土气的衣服,男群众嘲笑她们是土特产品,嘲笑之后站在商店的玻璃前看着自己西装革履的模糊样子,纷纷说早知有今日外国元首的派头,何必当初娶个土特产品。刘镇的男人里面只有李光头一个不穿西装,李光头心想再好的西装也是垃圾衣服,自己这身破烂衣服再破烂也是自己的衣服。李光头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是这么说,群众问他为什么还穿着这么破烂时,他谦虚地说:
       “我是做破烂生意的,自然要穿破烂衣服。”
       那些日本垃圾西装上都标有家族的姓氏,标在胸前内侧口袋上。刘镇的群众刚刚穿上垃圾西装的时候,对这些衣服里面的姓氏充满了好奇,整天站在大街上,掀开衣服互相看看对方穿着谁家的西装,然后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那时候赵诗人和刘作家还在做着文学白日梦,他们知道李光头弄来了一批日本西装,立刻跑到了李光头的仓库里,扎进了堆积如山的垃圾西装里,刘作家花了三个小时找到一套“三岛”西装。赵诗人也不示弱,他花了四个小时找到一身“川端”的西装。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得意洋洋,见了人就掀开他们的西装,让人看看里面“三岛”和“川端”的姓氏,他们告诉刘镇的无知群众,“三岛”和“川端”可是两个了不起的姓氏,日本最伟大的两个作家就姓“三岛”和“川端”,一个叫三岛由纪夫,一个叫川端康成。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红光满面,好像他们穿上“三岛”和“川端”的西装以后,就是我们刘镇的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了。两大文豪在街上相遇时,先是互相鞠躬,然后寒暄起来。刘作家点头微笑地对赵诗人说:
       “近来可好?”
       赵诗人也是点头微笑,“近来还好。”
       刘作家问:“近来有何诗作?”
       “近来不写诗,”赵诗人说,“近来构思散文,题目有了,叫《我在美丽的刘镇》。”
       “好题目。”刘作家大声赞叹,“和川端康成的名篇《我在美丽的日本》只有两字之差。”
       赵诗人矜持地点点头,问刘作家:“近来有何短篇小说?”
       “近来不写短篇,”刘作家说,“近来构思长篇小说了,题目也有了,叫《天宁寺》。”
       “好题目。”赵诗人也是大声赞叹,“和三岛由纪夫的名作《金阁寺》也是两字之差。”
       刘镇的两大文豪再次互相鞠躬,然后一东一西缓缓离去。刘镇的群众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说一个小时前还看见这两个王八蛋站在一起说话,一个小时以后怎么就变成“近来”了?说这两个王八蛋好端端的互相鞠躬干什么?刘镇的老人小时候见过日本人,站出来向群众解释,说日本人见了面就是互相鞠躬,有群众指指刘作家和赵诗人的背影,很不服气地说:
       “这两个明明是刘镇王八蛋,又不是日本王八蛋。”
       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气风发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发了日本垃圾西装财,这两个人股以后水涨船高,口袋里也有钱了。余拔牙扔掉了那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学》,收起那套拔牙的行头,说他收山了,不干了,说从此以后方圆百里没有第一拔了,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牙疼疼死了,他余拔牙也将视而不见。王冰棍立刻步余拔牙后尘,也扔了冰棍箱,声称明年夏天再也见不着王冰棍卖冰棍了,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渴死了,他工冰棍学习余拔牙也是视而不见。
       余拔牙穿着“松下”姓氏的西装,工冰棍穿着“三洋”姓氏的西装,游手好闲地在刘镇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两个人相遇时就会忍不住哈哈地笑,比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还要高兴。笑过以后,余拔牙就会拍拍自己的口袋,问王冰棍:
       “有钱了吧?”
       王冰棍也是拍拍自己的口袋说:”有钱啦。”
       余拔牙小人得志地总结道:“这就叫一步登天。”
       然后余拔牙好奇地询问工冰棍,穿着谁家的西装?王冰棍威风凛凛地拉开西装,让余拔牙看看内侧口袋上绣着的“三洋”,余拔牙一声惊叫:
       “是三洋家的,电器大王啊!”
       王冰棍笑得合不拢嘴巴,余拔牙不甘示弱地拉开了自己的西装,王冰棍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了“松下”两字,也是一声惊叫:
       “是松下家,你的也是电器大王啊!”
       “都是电器大王,你我是同行。”余拔牙挥手说,接着又补充道,“你我既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
       “是啊,是啊。”王冰棍连连点头。
       这时同样穿着垃圾西装的宋钢走过来了。我们刘镇是个男的都穿上西装以后,林红也跑到那个仓库里去’了,花了两个小时翻拣,找到这身宋钢穿着的西装。宋钢笔挺的身材穿上笔挺的黑色西装,一路走来潇洒满刘镇。群众见了个个赞叹,说宋钢穿上西装以后,比宋玉还要风流,比潘安还要倜傥;说这个宋钢天生就是穿西装的命。余拔牙和王冰棍听了群众的赞叹,表面上跟着点头,心里实在不服气。余拔牙招手让宋钢走过来,宋钢走到他们面前,余拔牙问宋钢:
       “你是谁家的?”
       宋钢拉开西装说:“‘福田’家的。”
       余拔牙看看王冰棍,王冰棍说:“我没听说过。”
       “我也没有听说过。”余拔牙得意地说,“和‘松下’和‘三洋’两家比起来,‘福田’确实是无名小卒。”
       “不过,”余拔牙建议道,“你如果把‘福’字改成‘丰’字,就是‘丰田’家,那就是汽车大王啦。”
       宋钢笑笑说:“这‘福田’穿着合身。”
       余拔牙遗憾地向王冰棍摇摇头,王冰棍也摇了摇头。虽然身材和模样不如宋钢,可是身上的西装家族把宋钢的比下去了,余拔牙和王冰棍继续在大街上意气风发,走进了他们居住的小巷,走到张裁缝的铺子前站住脚。此刻的张裁缝也穿上了一身垃圾西装,茫然若失地坐在平时顾客坐的长凳上。余拔牙和王冰棍嬉笑地在门口站着,张裁缝发呆地看着他们。余拔牙笑着问张裁缝:
       “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余拔牙和王冰棍,苦笑地说:“这个李光头太缺德了,弄来了这么多的进口衣眼,没人请我做国产衣服了。”
       余拔牙对张裁缝的苦衷不感兴趣,继续追问:“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叹息一声,摆着手说:“这往后几年啊,都没人请我做衣服了。”
       余拔牙不高兴了,他喊叫起来:“我在问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这才醒悟过来,拉开衣服低头一看说:“‘鸠山’家的。”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了看,王冰棍问张裁缝:“是《红灯记》里的鸠山?”
       张裁缝点点头说:“就是那个鸠山。”
       张裁缝没有穿着无名小卒家的西装,让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些失落,王冰棍问余拔牙:
       “这鸠山也算个名人吧?”
       “是名人,”余拔牙说,“不过是个反面人物。”
       王冰棍连连点头说:“对,是个反面名人。”
       余拔牙和王冰棍觉得在张裁缝这里找回面子了,两个人踌躇满志继续前行,来到了小关剪刀的铺子前。小关剪刀给自己弄了两套垃圾西装,一套黑色,一套灰色,穿上以后就不肯磨剪刀了,站在铺子门口卖弄起潇洒来,上午一套黑西装,下午一套灰西装,见了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弹去肩上的头皮屑,右手弹去左肩的,左手弹去右肩的。刘镇的男群众穿上垃圾西装以后,纷纷掀开衣服互相看看对方是谁家的,这样的举动立刻蔚然成风,小关剪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两套西装都不是名人世家,小关剪刀为此郁闷了好几天,又焦急了好几天,然后自己动手摘下胸口的两个无名家族,绣上去了“索尼”和“日立”。他不知道索尼和日立不是姓氏,只知道索尼和日立的家电赫赫有名。当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气风发地走过来时,身穿黑色“索尼”西装的小关剪刀骄傲地迎了上去,抢先问他们:
       “你们是谁家的?”
       “‘松下’家。”余拔牙拉开自己的西装给小关剪刀看看,又指指王冰棍的西装说,“他是‘三洋’家。”
       “不错,”小关剪刀赞赏地点点头,“家境都不错。”
       余拔牙嘿嘿笑着问:“你的家境呢?”
       “也不错,”小关剪刀拉开自己的西装,“‘索尼’家的。”
       “你也是电器大王啊!”余拔牙叫了起来。
       小关剪刀举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得意地说:“我的柜子里还挂着一套‘日立’家。”
       王冰棍惊叫起来:“你自己是自己的同行啊?”
       余拔牙补充道:“也是自己和自己的竞争对手。”
       “说得对。”小关剪刀很满意余拔牙的话,他拍拍余拔牙的肩膀说,“这叫挑战自我。”
       余拔牙和王冰棍笑呵呵地离开了小关剪刀的铺子,来到了童铁匠这里。童铁匠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西装外面挂着他标志性的围裙,围裙上布满了火星飞溅出来的小孔。童铁匠穿着西装打铁,让余拔牙和王冰棍看傻了眼,王冰棍轻声问余拔牙:
       “西装也能当工作服?”
       “西装就是工作服。”童铁匠听到了,大声说着放下手里的铁锤,“电视里的外国人都是穿着西装上班。”
       “是啊,”余拔牙立刻教导起王冰棍来了,“西装就是外国人的工作服。”
       王冰棍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些失落地说:“原来我们穿着的都是工作服。”
       余拔牙没有失落,他兴致勃勃问童铁匠:“你是
       谁家的?”
       童铁匠从容不迫地取下围裙,拉开自己的西装说:“‘童’家的。”
       余拔牙吃了一惊,“日本也有姓童的?”
       “什么日本也有姓童的?”童铁匠说,“这是老子自己的姓。”
       余拔牙糊涂了,他说:“我看见上面绣着一个‘童’字?”
       “自己绣上去的,”童铁匠骄傲地说,“我让老婆拆了原来的日本姓,绣上自己的中国姓。”
       余拔牙和王冰棍明白了,余拔牙点着头说:“自己的姓好是好,就是没有名气。”
       童铁匠鼻子里哼了一声,套上围裙不屑地说:“你们这些人,穿上外国衣服就忘记了自己的祖宗,一点骨气都没有。为什么抗战时期出了这么多的汉奸?看看你们这些嘴脸就知道了。”
       童铁匠说着举起铁锤狠狠地砸铁了,余拔牙和王冰棍自讨没趣,转身走出了童铁匠的铺子。余拔牙生气地对王冰棍说:
       “他妈的,他有骨气,他就别穿日本西装啊……”
       “是啊,”王冰棍说,“这不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吗?”
       我们的县长也穿上了垃圾西装,县长的西装里绣着“中曾根”,当时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县长听说了李光头弄来的日本西装,他看着县政府里的人穿上后一个个人模狗样,自己也想弄一套,就让陶青陪同着到李光头的仓库里去看看。县长弄了这套“中曾根”的西装,陶青弄了一套“竹下”西装。县长穿上“中曾根”以后觉得十分合体,就像是专门给他量身定制的,他对着镜子把自己看了又看,心想真是不看不知道,越看越觉得自己与中曾根康弘有几分相像。县长当然不会像余拔牙和王冰棍那样张扬,不会主动出示他西装内侧口袋上的“中曾根”,当县长脱下西装架在椅子上时,别人才无意中看到“中曾根”,不由叫了起来:
       “县长,您穿的是日本首相家的西装啊!”
       县长心里高兴,脸上还是不以为然,他摆摆手说:“巧合,纯属巧合。”
       当时陶青也在场,陶青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套“中曾根”是他先发现的,他正要拿起来试穿时,看到县长瞪了他一眼,陶青不敢去拿“中曾根”了,县长立刻拿了过去。陶青眼睁睁看着“中曾根”套到县长身上去了,心里一百个不高兴,脸上还要赔着笑容,嘴里还要一声声夸奖县长穿上“中曾根”如何合体合身。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政治野心,陶青随手拿了一套“竹下”穿在身上。此后陶青每天起床穿上“竹下”时,都会念念不忘那套“中曾根”。没想到半年以后,中曾根康弘不是日本首相了,日本首相的名字叫竹下登了。这时县长也调走了,陶青升任为县长。当上了县长的陶青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身上的“竹下”西装,浮想联翩感慨万分,他自言自语
       “真是天意啊。”
       二十六
       李光头在垃圾西装上发了一笔大财后,首先想到了宋钢。李光头觉得自己修成正果了,觉得这时候应该把宋钢拉进来了,兄弟两人携手并进共创伟业。李光头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初任厂长时,宋钢为他织的毛衣,第二天一早穿在身上,敞开了他的破烂上衣,露出里面毛衣上的“远大前程船”,大摇大摆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来到宋钢的家门口,自从上次拿着结扎证明来过一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李光头站在那里,看着宋钢和林红的身影在窗前一晃,两个人开门出来了,李光头兴奋地拉开自己的破烂上衣,满腔热情地对宋钢说:
       “宋钢,你还记得这件毛衣吗?你还记得这艘‘远大前程船’吗?宋钢,让你说中了,我终于有自己的远大事业了;宋钢,我已经是这艘‘远大前程船’的船长了;宋钢,你来做‘远大前程船’的大副吧……”
       宋钢开门看见李光头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李光头一早就站在他的家门口。这几年他和李光头没有说过一句话,就是街上相遇也不到十次,每次他都是骑车迅速离去。当李光头叫嚷着什么“远大前程船”时,宋钢不安地扭头去看林红,林红倒是神态自若。宋钢低头推出了自行车,跨上去以后低头等着林红坐上来,林红侧着身子坐了上去。
       李光头继续满腔热情地说:“宋钢,我昨晚一夜没睡好,想来想去,你做人太忠厚容易上当,你做不了别的工作,你只能管财务。宋钢,你要是来管财务,我就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啦!”
       宋钢蹬起自行车的时候开口说话了,他冷冷地对李光头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该死心了。”
       李光头听了这话像个傻子一样了,他没想到宋钢这么无情无义,他愣了一会儿,随后冲着宋钢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了:
       “宋钢,你这个王八蛋,你他妈的听着,上次是你和我一刀两断,这次是我和你一刀两断,从此以后我们不是兄弟啦!”
       李光头伤心了,他冲着宋钢和林红离去的自行车最后喊道:“宋钢,你这个王八蛋,你把我们小时候的事忘光啦!”
       宋钢骑车离去时听到了李光头所有的叫骂,最后一句“你把我们小时候的事忘光啦”,让宋钢一下子眼圈红了。宋钢无声地骑车而去,坐在后面的林红也是一点声音没有。宋钢努力做出来对李光头的无情无义,全是为了林红,林红没有反应,宋钢不安了,骑车拐弯以后,宋钢轻轻叫了几声:
       “林红,林红……”
       林红“嗯”了一声,轻声说:“这李光头也是一片好意……”
       宋钢更加不安了,他声音沙哑地问林红:“我刚才说错了?”
       “没说错。”
       林红说着双手搂住了宋钢的腰,脸贴在宋钢的后背上。宋钢放心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听着林红在后面说:
       “他再有钱,也是个捡破烂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怎么说,也是有国家工作的,他没有国家工作,以后很难说。”
       李光头在宋钢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回头想到了福利厂的十四个忠臣。他去民政局找了陶青局长,这时的陶青马上就要当上县长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正在为福利厂的年年亏损伤透脑筋。李光头见了陶青,开口就说要把福利厂买下来,陶青一怔,不知道李光头是真是假?李光头用动人的声调说,这十四个瘸傻瞎聋虽然不是自己的亲人,可是胜似自己的亲人。陶青心里一阵窃喜,这个福利厂已经是民政局最大的包袱了,甩都甩不出去,李光头竟然要掏钱买下来?两个人一拍即合,握手成交。李光头买下了福利厂以后,重新装修后把福利厂改造成了“刘镇经济研究所”,门口的牌子也换了。没过几天,李光头觉得“所”这个字太土了,他去过日本,就把“所”改成了“株式会社”,于是福利厂门口的牌子又换成了“刘镇经济研究株式会社”。李光头给十四个忠臣一一发放了聘书,聘请瘸子正厂长为会长,瘸子副厂长为副会长,其他十二个都是高级研究员,全体享受大学教授待遇。瘸子会长和瘸子副会长拿到聘书后分外激动,知道从此以后李光头把他们养起来了,两个会长眼泪汪汪地问李光头:
       “李厂长,我们研究什么?”
       “研究象棋。”李光头说,“你们两个还能研究什么?”
       “知道了。”两个会长点点头,继续问,“株式会社里的十二个高级研究员研究什么?”
       “十二个高级研究员?”李光头想了想后说,“四个瞎子研究光明,五个聋子研究声音,三个傻子研究什么?他妈的,就让他们去研究进化论吧。”
       李光头安置好了十四个忠臣以后,又自己出钱从省里请来了两个园艺师,雇佣人手在县政府的大门外铺上草皮,种上鲜花,还建造了一个喷泉。县政府的大门口立刻成了我们刘镇群众的旅游景点,每到傍晚或者周末,刘镇的群众就会扶老携幼地来到县政府的大门外,面对美景赞叹不已。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时,看到以前的破烂废品山变成了绿草鲜花和喷泉,也忍不住在大门口站上一会儿,夸奖一会儿。县里的领导十分高兴,我们那个穿着“中曾根”西装的县长亲自去拜访李光头,代表县政府和全县人民感谢李光头。李光头不仅没有小人得志,反而十分惭愧地拉着县长的手,接二连三地向县长和县政府以及全县人民道歉,说自己以前不该在县政府大门外堆起破烂大山,他现在出钱铺草皮种鲜花建喷泉就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李光头成了我们县领导眼中的红人,他当上了县人大代表。半年以后,县长换成穿“竹下”西装的陶青后,李光头更上一层楼,当上了县人大常委。李光头发财以后仍然是衣衫褴褛,就是参加县人民代表大会时,他也是一身破烂衣服,像个要饭的乞丐那样走上主席台去发言了。陶青县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大会上发言时顺便要求李光头注重仪表。陶青县长说完话,刚刚发言结束走下去的李光头,一身破烂又走上了主席台,全体人大代表以为他要当场表态:以后不穿破烂衣服了。没想到李光头一张嘴语惊四座,他首先解释自己为什么穿得如此破烂,他说没钱时要艰苦奋斗,有钱了更要艰苦奋斗,他指着自己的破烂衣服说:
       “我这是远学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近学文革时期贫下中农忆苦思甜。”
       到了年底,李光头把余拔牙和王冰棍叫到自己回收公司的办公室,说今年收成不错,分红也不错。余拔牙人了两千元是两份,王冰棍人了一千元是一份,余拔牙分红得到两万元,王冰棍得到一万元。当时还没有一百元的钞票,当时最大的钞票是十元。李光头将厚厚的二十叠钞票推到余拔牙面前,又将厚厚的十叠钞票推到王冰棍面前。这两个人互相看来看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光头靠在椅子里,像是看电影一样,嘿嘿笑着看他们。
       余拔牙和王冰棍嘴里念念有词算了又算,自己的钱人股还不到一年,一下子翻了十倍。余拔牙和王冰棍继续傻笑,余拔牙喃喃地说:
       “两千元赚了两万元,做梦也想不到啊。”
       “不是赚了,是分红。”李光头纠正余拔牙的话,“你们两个是我的股东,以后年年都要分红给你们。”
       王冰棍梦游似的问:“我每年都能拿一万元?”
       “不一定。”李光头说,“你明年很可能分到五万元。”
       王冰棍中弹似的浑身一抖,差点从椅子里栽下去。余拔牙目瞪口呆地问:“我是不是十万元了?”
       “当然,”李光头点头说,“王冰棍五万元,你就是十万元。”
       余拔牙和王冰棍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怀疑的表情,两个人互相看着,心想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王冰棍小心翼翼地问余拔牙:
       “是真的吧?”
       余拔牙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知道。”
       李光头哈哈地笑了,他说:“你们掐一下自己的手,疼就是真的,不疼就是假的。”
       两个人急忙掐起了自己的手,余拔牙掐着自己的手问王冰棍:“你疼了吗?”
       王冰棍紧张地摇摇头说:“还没疼。”
       余拔牙也紧张了,他说:“我也没疼。”
       李光头捧着肚子大笑,他喊叫道:“老子肚子都笑疼了,你们的手还没掐疼,拿过手来,老子替你们掐。”
       余拔牙和王冰棍急忙将手递给李光头,李光头一手抓住一个,使劲一掐,两个人同时惊叫了:
       “疼啦!”
       余拔牙喜出望外地对王冰棍说:“是真的。”
       王冰棍更是喜形于色,他伸手给余拔牙看,“血都掐出来啦。”
       余拔牙和王冰棍这两张嘴就是我们刘镇的人民广播电台,两个人丰收以后喜气洋洋,见了刘镇的群众就要广播他们的发财故事。别人听了羡慕不已,童铁匠、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听了就是愁眉不展了。那些天里,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天天聚在一起,埋怨童铁匠,后悔当初没有人股。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来变成了童铁匠阻止他们人股。他们说要是没有那个童铁匠出来阻挠,他们现在和余拔牙王冰棍一样风光了,甚至更加风光。两个人事后诸葛亮,说他们当时肯定是变卖家产,换了现金全部人到李光头的破烂事业里去了。童铁匠知道这两个王八蛋天天在交头接耳地骂自己,他假装不知道,他坐在自己的铺子里,也是追悔莫及,心想第一次不该人股时他人了,第二次该人股时他又不入了,自己真是瞎了眼。童铁匠坐在那里摩拳擦掌,把一肚子的气全出在十根手指上了。后悔的还有苏妈,李光头第二次鲲鹏展翅离开刘镇时,问过苏妈要不要加入,眼看着财富就要滚滚而来了,苏妈想到已经很久没去庙里烧香,就摇头拒绝了。苏妈后来每次想起这事就会感叹,当时要是去庙里烧香了,自己肯定会加入,苏妈逢人就说:
       “没去庙里烧香,就是不灵。”
       从日本回来以后,李光头知道自己的破烂事业已经达到顶峰,再做下去就要走下坡路了。李光头开始了新的事业,他首先开了一家服装厂,李光头念旧情聘用张裁缝为技术副厂长,张裁缝感激涕零,胸前挂着一条皮尺,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兢兢业业在车间里严把质量关。服装厂稍有起色后,李光头再接再厉,又开了两家饭店和一家洗浴中心,还弄起了房地产。到了第二年的年底再次分红时,余拔牙和王冰棍果然分别拿到了十万元和五万元的红利,这次两个人不再惊心动魄了,两个人的嘴脸好像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来的时候就各自提着一个旅行袋,往旅行袋里装钞票时的表情,像是往米缸里倒米一样轻松。
       李光头坐在椅子里,看着余拔牙和王冰棍从容不迫地将一叠叠钞票装进旅行袋,李光头对他们的表情很满意,夸奖他们:
       “你们成熟了。”
       余拔牙和王冰棍矜持地笑了笑,然后安静地坐在那里。李光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他们说:
       “古人云‘行商坐贾’,生意做到坐下来的时候才是‘贾’,才真正做成大生意了,跑来跑去的只能做小生意,只是‘商’。”
       李光头告诉余拔牙和王冰棍,现在是家大业大,破烂生意还在做,服装厂工人越招越多,两家饭店一家洗浴中心生意红红火火,还有房地产项目好几个,自己整天像个货郎似的东奔西跑,每天都要去各处看看。他说现在还跑得过来,以后要是有了四十个甚至四百个产业,就是买进来一架F16战斗机当运输工具,他也跑不过来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做成大生意了,仔细一想自己还是个“行商”。李光头说着挥挥手,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向余拔牙和王冰棍宣布:他决定做一个“坐贾”,决定学习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做法,成立一家控股公司,把所有的产业全部注入到控股公司里,他以后就坐在公司里“贾”了,以中央
       集权的方式办公,偶尔去下面各处看看就行了。李光头看到余拔牙和王冰棍连连点头,问他们:
       “你们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统一中国吗?”
       两个人互相看看后摇着头说:“不知道。”
       “这是因为,”李光头得意地说,“这王八蛋想做大生意,这王八蛋不想做‘行商’了,这王八蛋想做一个‘坐贾’。”
       余拔牙和王冰棍听得热血沸腾,两个人问李光头:“你‘贾’了以后,我们是什么?”
       “你们就是控股公司的股东兼董事,”李光头指指自己说,“我是董事长兼总裁。”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着哈哈地笑,王冰棍笑逐颜开地问李光头:“我们有没有董事名片?”
       “当然有,”李光头一时高兴地说,“你们还想要什么职位的话,可以考虑给你们加一个副总裁。”
       “要!”余拔牙喊叫起来,他对王冰棍说,“多一个职位总比少一个职位好。”
       “是啊,”王冰棍点点头,又去问李光头,“还有什么职位可以给我们?”
       “没有啦,”李光头生气了,“哪有这么多的职位给你们。”
       看到李光头生气了,余拔牙赶紧推推王冰棍,责备王冰棍:“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了董事副总裁的头衔以后,名片发得比李光头的还快。这两个人站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像是发送广告似的,见了人就发出一张自己的名片。
       童铁匠和小关剪刀也拿到了他们的名片,张裁缝投靠李光头以后,小关剪刀没有朋友了,只好和童铁匠重建友谊。小关剪刀手里拿着余拔牙和王冰棍的名片,对童铁匠说,这两个王八蛋小人得志乱发名片,连刘镇的鸡鸭猫狗都有他们的名片了。
       精明能干的童铁匠是我们刘镇最早步李光头后尘致富的人,童铁匠眼看着我们刘镇群众的生活越来越好,眼看着乡下的农民越来越富,他知道继续打铁是没有出路了。他不再给城里群众打铁做菜刀了,也不再给乡下农民打铁做镰刀锄头了,有一天他的打铁铺子突然没了,变成了一家专卖各类刀具的商店。
       童铁匠不抽烟不喝酒,精神抖擞地站在柜台后面,看他那双打铁的大手又粗又笨,可是数起钞票来比银行的职员还要利索,他飞快地用手指沾一下口水,飞快地数着钞票,都能去和银行的点钞机比赛了。
       小关剪刀的顾客也是越来越少,童铁匠的刀具店一开,他就更没有顾客了。小关剪刀非常生气,认为童铁匠砸了他的饭碗,从此断绝了和童铁匠的交往,两个人的友谊又没有了。
       童铁匠的刀具店生意逐渐红火起来时,小关剪刀彻底没有生意了,只好关于磨剪刀的铺子,整天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同样游手好闲的余拔牙和王冰棍经常在大街上和小关剪刀相遇,这三个人又像从前那样聚到了一起,小关剪刀咬牙切齿地骂童铁匠,先骂童铁匠如何阻挠他人股李光头,后骂童铁匠如何抢了他的生意,逼迫他关掉了祖宗三代创建起来的磨剪刀铺子,让他没有了事业流落街头。
       余拔牙和王冰棍对小关剪刀的处境十分同情,王冰棍向余拔牙建议,“是不是到李总那里说说,给小关剪刀一份工作?”
       “何须李总,”余拔牙说,“我们两个是副总,别的工作不敢说,看守大门的工作,我们两个可以安排小关剪刀去做。”
       “让老子看守大门?放屁。”小关剪刀一听余拔牙的话火就上来了,“老子当初若不是一念之差,现在也是董事副总裁,排名还在你们两个前面。”
       小关剪刀说着气呼呼地走了,王冰棍惊讶地看看余拔牙,余拔牙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关剪刀痛定思痛,既然在刘镇混不下去了,何不出去闯荡一番?想到李光头第一次出去闯荡,到了上海血本无归;第二次出去闯荡,到了日本腰缠万贯。小关剪刀心想要闯荡就应该越远越好,小关剪刀收拾好行装,沿着我们刘镇的大街走向长途汽车站。
       这时候春暖花开了,小关剪刀背着包拉着箱子豪情满怀地走去,他的父亲老关剪刀拄着拐杖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小关剪刀走去时留下一路的豪言壮语,说他这次出去闯荡世界比李光头走得远看得广,说他回来时比李光头见识丰财富多。老关剪刀跟不上他的步伐,距离越拉越远,疾病缠身的老关剪刀一声声哀求儿子别走了,老关剪刀嘶哑地喊叫:
       “你不是有钱人的命,别人出去能弄到了钱,你出去弄不到钱。”
       小关剪刀对老关剪刀的喊叫充耳不闻,他意气风发地向我们刘镇的群众挥手说再见,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他要去欧洲美国了,纷纷为他叫好,向他打听是先去欧洲,还是先去美国?小关剪刀的回答让群众大失所望,他说:
       “先去海南岛。”
       群众说:“海南岛还不如日本远。”
       “是不如日本远,可是,”小关剪刀说,“比起李光头第一次去的上海,还是远多了。”
       小关剪刀坐上的长途汽车驶出了刘镇的车站,老关剪刀才蹒跚走到,他双手拄着拐杖,看着汽车驶去时卷起的滚滚尘埃,老泪纵横地说:
       “儿子啊,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这时候的李光头也离开了刘镇,他去的是上海,他仍然穿着那身破烂衣服走向长途汽车站,他身后跟着一个提包的年轻人,像是他的随从。有一个群众见了,问李光头身后的年轻人是谁?李光头回答是他的司机。那个群众笑了又笑,逢人就说李光头雇佣了一个司机,可是没有汽车,李光头和他的司机坐着长途汽车去上海了。
       几天以后李光头回来了,他没有坐长途客车,他在上海买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他有专车了。司机开着李光头的专车,驶进了我们刘镇,停在了百货公司的门前。李光头从他的桑塔纳专车里出来时,身穿一身黑色的意大利阿玛尼西装,那身破烂衣服扔在上海的垃圾筒里了。
       .
       李光头走出桑塔纳轿车的时候,群众没有立刻把他认出来,群众已经习惯了李光头的破烂衣服,突然换上了阿玛尼西装,群众不习惯了,况且那年月坐轿车的都是领导同志。群众纷纷猜测起来;这个西装革履的重要人物究竟是谁?觉得他亮闪闪的光头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可能在电视里见过,是不是市里来的领导?是不是省里来的领导?就在群众觉得李光头可能是来自北京的领导时,手腕上还戴着格林威治时间的花傻子走过来了,响亮地叫上一声:
       “李厂长。”
       群众惊讶万分,他们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李光头啊!”
       有一个群众补充道:“这人的脸真像是李光头的脸!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二十七
       我们刘镇天翻地覆了,大亨李光头和县长陶青一个鼻孔里出气,两个人声称要拆掉一个旧刘镇,创建一个新刘镇。群众说这两个人是官商勾结,陶青出红头文件,李光头出钱出力,从东到西一条街一条街地拆了过去,把我们古老的刘镇拆得面目全非。整整五年时间,我们刘镇从早到晚都是尘土飞扬,群众纷纷抱怨,说吸到肺里的尘土比氧气还多,脖子上沾着的尘土比围巾还厚;说这个李光头就是一架B—52轰炸机,对我们美丽的刘镇进行地毯式轰炸。我们刘镇的一些有识之士更是痛心疾首,说《三国
       演义》里有一个故事发生在刘镇、《西游记》里有一个半故事发生在刘镇、《水浒传》里有两个故事发生在刘镇,现在都被李光头拆掉了。
       李光头拆掉了旧刘镇,建起了新刘镇。也就是五年时间,大街宽广了,小巷也宽敞了,一幢幢新楼房拔地而起,群众脖子上的尘土没有了,吸到肺里的氧气也多起来了。群众还是抱怨,说从前的房子虽然旧和小,那是国家分配自己去住;现在的房子虽然大和新,那是要花钱向李光头去买。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李光头黑心烂肝,把窝边的草儿吃得一根不剩,赚的全是父老乡亲的钱。刘镇的群众继续抱怨,说现在的钱已经不是钱了,现在的一千元还不如过去的一百元。刘镇的老人抱怨街道变宽了,中间都是汽车自行车,喇叭从早到晚响个不停,从前的街道虽然窄,两个人站在两端说上一天的话也不累,如今站在两端说话谁也听不到,站到一起了说话还是要喊叫。从前只有一家百货公司一家布店,如今超市商场七八家,服装店更是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街道两旁的门面里挂满了男男女女五颜六色的衣服。
       我们刘镇的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李光头富成了一艘万吨油轮。你去我们刘镇最豪华的餐馆吃饭,是李光头开的;你去最气派的澡堂洗澡,也是李光头开的;你去最大的商场购物,还是李光头开的。我们刘镇群众胸前吊着的领带,脚上穿着的袜子,内衣内裤,皮衣皮鞋,毛衣大衣,西裤西服都是国际名牌,都是李光头的产品,李光头代理了二十多家国际名牌服装的加工业务。我们刘镇群众住的房子是李光头开发的,吃的蔬菜水果是李光头提供的。这个李光头还买下了火化场和墓地,刘镇的死人群众也得交给李光头。李光头为我们刘镇群众从吃到穿、从住到用、从生到死,提供了托拉斯一条龙服务。谁都不知道他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一年究竟挣多少?他曾经拍着胸脯说,整个王八蛋县政府都是靠他交的王八蛋税来养活的。有人阿谀奉承,说李光头是我们全县人民的GDP。李光头听了十分满意,他点着头说:
       “我确实是那个王八蛋GDP。”
       余拔牙和王冰棍也跟着油光满面,王冰棍好吃懒做整天晃荡在大街上,愁眉苦脸地说着自己不会花钱,说自己是天生的穷人命,钱多得数都数不清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花。余拔牙有了钱以后就没有了踪影,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游山玩水,五年时间把全中国跑遍了,现在他跟随着旅游团开始跑全世界了。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摇身一变成了十四个高级研究员,从此养尊处优,吃吃喝喝睡睡,刘镇的群众说他们是十四个纨绔子弟。
       这时候我们刘镇五金厂破产倒闭了,刘作家下岗了,宋钢也下岗了。刘作家百感交集,没想到世界变得这么快,捡破烂的李光头成了刘镇的巨富,捧着铁饭碗的自己失业后走投无路。他在街上见到同样失业的宋钢惺惺相惜,他拍着宋钢的肩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
       “怎么说,你也是李光头的兄弟……”
       刘作家趁势骂起了李光头,说世上还有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发财以后管起了别人的闲事,不管自己的兄弟。余拔牙和王冰棍就不去说了,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也跟着李光头混成了十四个刘镇贵族,自己的兄弟穷得没饭吃了,这个李光头反而不管不顾,假装不知道,假装没看见。刘作家借题发挥地说:
       “李光头和你宋钢,好比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不是冻死骨,”宋钢冷冷地说,“李光头也不是酒肉臭。”
       宋钢失业那天仍然像往常一样,傍晚时骑车来到了针织厂接林红。这辆永久牌自行车跟随宋钢十多年了,宋钢十多年里风雨无阻地接送林红。这时候针织厂的女工早就有自己的自行车了,而且都是外国名字的牌子,很多人都骑上了电动自行车,我们刘镇的商场里已经没有永久牌自行车卖了。林红和宋钢虽然生活不富裕,家里的彩电、冰箱和洗衣机早就应有尽有,买一辆新的自行车不算什么了。林红一直没有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是因为十多年来宋钢和他的永久牌每天忠诚地接送她。林红知道永久牌旧了,样式也老了,其他女工骑着样式新颖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远去时,林红仍然跳上永久牌的后座,仍然搂住这个骑车男人的腰,仍然甜蜜地微笑着。她已经不是十多年前拥有专车时的幸福了,她的幸福是这个男人和这辆永久牌十多年的忠心耿耿。’
       宋钢扶着他的老式永久牌站在针织厂的大门口,这个刚刚失业的男人身披落日的余辉,目光凄凉地看着工厂铁栅栏门里黑压压的女工。下班的铃声响起,铁栅栏门打开以后;几百辆自行车、电动车和轻骑比赛似的冲了出来,铃声和喇叭声响成一片。这巨浪似的车流过去以后,宋钢看到了林红,仿佛是被海浪遗忘在沙滩上的珊瑚,林红在工厂空荡荡的路上独自一人走来。
       刘镇五金厂破产倒闭的消息顷刻之间传遍全城,林红是在下午的时候听说的,当时心里一沉,她的心情沉重以后再也没有轻松回来,她不是担心宋钢的失业,她担心的是宋钢如何去承受?林红走出了工厂的大门,走到宋钢身旁,仰脸望着一脸苦笑的丈夫,宋钢嘴巴动了一下,准备告诉林红他失业了。林红没有让他把话说出来,抢在前面说了:
       “我已经知道了。”
       林红看到宋钢的头发上有一小片树叶,心想他是骑车赶来时穿过树下挂上的,林红伸手摘下了宋钢头发上的树叶,微笑地对宋钢说:
       “回家吧。”
       宋钢点点头转身跨上了自行车,林红侧身坐在了后座上。宋钢骑着他的老式永久牌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嘎吱嘎吱响着,林红双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宋钢感到林红的双手比往常更加热烈地抱住他,林红的脸蛋比往常更加亲密地贴着他,宋钢微笑了。
       回到了家中,林红走进厨房做起了晚饭,宋钢将自行车翻过来支在门口的地上,他拿出工具先是卸下了两个车轮,又卸下两个脚踏板和中间的三角架,宋钢将自行车全部拆卸下来,整齐地摆在地上,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拿着一块抹布,开始仔细擦拭起了自行车的每一个部件。这时天色暗下来了,路灯亮了,林红做好了晚饭,走到门口叫宋钢进去吃饭,宋钢摇摇头说自己不饿,他对林红说:
       “你先吃。”
       林红端着饭碗搬了把椅子也坐到了门口,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坐在路灯下的宋钢,宋钢熟练地擦拭着自行车的部件,这样的情景她已经很熟悉了。她以前经常说宋钢对待自行车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现在她又说了,宋钢嘿嘿地笑了,将擦拭干净的部件组装起来时,他告诉林红,他明天就要去寻找新的工作,他不知道新找到的是什么工作,是在什么时间上班和什么时间下班,他说以后不能再接送她了……宋钢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腰,对林红说:
       “你以后要自己骑车上下班了。”
       林红点点头说:“嗯。”
       宋钢将仔细擦拭干净的自行车重新组装后,在轴承上抹上机油,用抹布擦干净自己的手,骑上去在屋门前转了两圈,没有再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满意地跳下车,又将座位压低了。然后他将老式永久
       牌推到了林红面前,让她骑上去试一试。林红已经吃完饭了,她手里端着给宋钢准备的饭菜。宋钢接过饭菜的时候,林红接过了自行车。宋钢在刚才林红坐的椅子里坐下来,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看着林红在路灯下跨上自行车骑了起来。林红在宋钢面前骑了三圈,她说感觉很好,说这十多年的永久牌骑起来像是新车一样。宋钢发现问题了,他起身将饭碗和筷子放在椅子上,林红从自行车上下来后,宋钢再次将座位压低了,再次让林红坐上去试试,看到林红坐在车座上双脚同时踮着地,宋钢放心地点点头,他嘱咐林红:
       “你捏住刹车的时候,双脚一定要踮地,这样你就不会摔倒。”
       二十八
       这时候宋钢和林红原来的家拆掉了,他们搬到了街边新楼房的第一层;苏妈的点心店也从汽车站搬了过来,就在林红家的对面;拆迁搬过来的还有赵诗人,住在第二层,就在林红宋钢家的楼上。赵诗人故意把自己的床放在他们床的上面,夜深了人静了,赵诗人就躺在床上凝神细听,想听一些鸳鸯戏水的云雨之声,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诗人趴到地上,耳朵贴着水泥去听,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诗人心想天底下还有什么声响都没有的床上夫妻?宋钢和林红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赵诗人觉得问题一定出在宋钢身上,他断定宋钢是个性无能。赵诗人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刘作家,然后说:
       “这对夫妻晚上睡在床上像是两把无声手枪。”
       宋钢下岗失业以后自寻出路去做了搬运工,在我们刘镇的码头扛大包,把船上的货物扛到岸上的仓库里,又把岸上仓库里的货物扛到船上。宋钢拿的是计件工资,扛的大包越多,挣的钱也越多。在码头到仓库的那条一百多米的街道上,宋钢卖命地扛着大包来回奔走,别人也就是扛上一包,宋钢常常一口气扛上两包。坐在街边聊天的老人,每天都听着宋钢拉风箱似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地响了过去,又“呼哧呼哧”地响了过来。汗水浸湿了宋钢的衣裤,看上去像是刚从河水里爬上来一样,宋钢的球鞋里也都是汗水,扛着大包来回奔走时,两只球鞋也在“叽咕叽咕”地响着。我们刘镇的几个老人摇头说:
       “这个宋钢啊,要钱不要命。”
       宋钢的工友们扛着大包跑上三四个来回,就会喘着粗气一个个坐到了河边的石阶上休息了,他们喝着水,抽着烟,说上半小时的话,才起身重新去扛大包。宋钢从来没有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他要扛上七八个来回,直到自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身体也摇晃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把肩上的大包放进船里,踏着跳板走到岸上,看到坐在石阶上的工友向他招手,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十米远的石阶那里,他下了跳板立刻倒在地上,他的休息就是直挺挺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青草从他的脖子和衣领之间生长出来,河水在他的胳膊旁边荡漾,他双眼紧闭,剧烈的呼吸让他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里面的心脏似乎像拳头一样捶打着他的胸口。
       宋钢躺在地上休息可以更快地恢复体力,他每次直挺挺躺下时,坐在不远处石阶上的工友们就要嘿嘿地笑,说宋钢是拼命三郎。那时的宋钢累得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紧闭的双眼一团漆黑,直到眼皮在阳光的照射下重新明亮起来,胸口的呼吸平稳了,这时候也就是休息了十来分钟,他听到了工友在叫他的名字,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还在休息的几个工友向他招手,向他举起了水杯,还有一个举着香烟要扔给他,他轻轻笑着摆摆手,走到码头的自来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喝下一肚子水,随后又扛起两个大包奔走起来了。
       宋钢干了两个多月的搬运活,他挣的钱比工友们多两倍,比以前在五金厂的铁饭碗工资多四倍。宋钢第一次把工资交给林红的时候,林红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宋钢干搬运活会挣这么多的钱,她数着钱对宋钢说:
       “你现在一个月挣得比以前四个月还多。”
       宋钢微微一笑地说:“其实下岗也没什么不好。”
       林红知道这是宋钢拼了命挣来的钱,她劝宋钢不要这么拼命,她说:“钱多钱少都能活下去。”
       宋钢每天傍晚回家时,都是耷拉着脑袋,而且脸色灰白,累得仿佛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吃过晚饭以后倒头就睡。以前的宋钢睡着以后十分安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现在的宋钢睡着后鼾声如雷,中间还夹杂着沉重的叹息声。有几次把林红吵醒了,林红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听着宋钢杂乱的鼾声和偶尔响起的喊叫声,林红忧心忡忡,觉得宋钢在睡梦里都是疲惫不堪。
       到了早晨,宋钢醒来后又生机勃勃了,脸色也红润起来,林红又放心了。宋钢笑容满面地吃过早饭,提着午餐的饭盒,迎着朝阳脚步“咚咚”地走去了,林红推着老式永久牌走在宋钢身边,两个人一起走出了五十米左右,在街道拐角处站住脚,宋钢看着林红跨上自行车,叮嘱她骑车要小心,林红点点头往西骑车而去,宋钢扭头往东走向了码头。
       宋钢只干了两个月的搬运工,第三个月就扭伤了腰。当时宋钢左右扛起两个大包,刚刚走下跳板时,船上有人叫了他一声,他转身太快,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咔嚓”一声,宋钢知道坏了,他把两个大包摔到地上,身体试着动一下,感觉后腰一阵刺疼,他双手护着后腰,苦笑地看着两个扛着大包走向下跳板的工友,两个工友看着宋钢的模样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宋钢苦笑地说:
       “可能骨头断了。”
       两个工友赶紧扔下肩上的大包,扶着宋钢走到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问他哪里的骨头断了?宋钢指指后腰,说自己刚才转身时听到里面“咔嚓”一声。两个工友二个让他举起双手,一个让他摇晃脑袋。看到宋钢的双手举起来了,脑袋也摇晃了,两个工友放心了,告诉宋钢后腰上只有一根脊梁骨,脊梁骨要是断了,上半身就瘫痪了。宋钢立刻再次举举双手,再次晃晃脑袋,然后他也放心了,他右手护着后腰说:
       “听到里面咔嚓一声,我以为是骨头断了。”
       “是扭伤,”工友告诉他,“扭伤时也有声响。”
       宋钢嘿嘿地笑了起来,工友让他回家去,他摇摇头说就在石阶上坐一会儿。宋钢在河边的台阶上坐着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他干了两个多月的搬运工,第一次在工友们休息的地方坐下来,石阶上扔满了烟蒂,十几只白瓷茶杯沿着石阶整齐地排列下去,每只茶杯上都用红油漆写着工友自己的名字。宋钢笑了,他觉得明天自己也应该带一只茶杯来,也应该是白瓷的,那个仓库里就有一桶红油漆,只要用一根树枝蘸上红油漆,就可以在白瓷杯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钢在荡漾的河水旁坐了一个多小时,看着工友们“嗨唷嗨唷”喊着劳动号子,扛着大包来来回回热火朝天,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腰,感觉没有刚才的刺疼了,他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踏上跳板走入船舱,想到自己刚才扭伤过,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扛起两个大包,只扛起了一个,他刚刚把大包扛到肩上,使劲直起腰的时候,他发出了痛苦的喊叫,然后一头栽倒了,那个大包压住了他的头和肩膀。
       几个工友搬开大包,把宋钢拉起来时,剧烈的疼痛让宋钢嗷嗷直叫,他的身体弯得像是一只河虾。两
       个工友小心翼翼地将宋钢抬起来,扶到另一个工友的背上,那个工友背着宋钢走出船舱,走下跳板时,宋钢还在嗷嗷地喊叫。工友知道宋钢的伤势很严重了,他们拉来了一辆板车,把宋钢放上去时,宋钢疼得杀猪般地喊叫。工友拉着板车走上了那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宋钢弯着身体躺在板车里呻吟不止,板车颠簸一下,宋钢就要长长地呻吟一声。宋钢知道工友们要送他去医院,板车上了大街以后,宋钢呻吟着说:
       “不要去医院,我要回家。”
       几个工友互相看了看,拉着板车往宋钢的家走去了。这天下午,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躺在板车里的宋钢和坐在轿车里的李光头迎面相遇,疼痛难忍的宋钢看到了他昔日的兄弟,李光头没有看到宋钢,他坐在红色的桑塔纳轿车里,胳膊搂着一个妖艳的外地女子,正在哈哈大笑。桑塔纳轿车从板车前驶过时,宋钢嘴巴张了张,可是没有声音,他只是在心里喊叫了一声:
       “李光头。”
       二十九
       林红快要下班的时候知道宋钢受伤了,她脸色苍白地骑着自行车匆匆回家,急切地打开屋门后,看到宋钢弯腰侧身躺在昏暗的床上,睁着眼睛无声地看着自己。林红关上门走到床前坐下来,伸手心疼地抚摸宋钢的脸,宋钢看着林红羞愧地说:
       “我扭伤了。”
       林红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她俯身抱住了宋钢,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林红动了宋钢的身体,宋钢疼得紧闭双眼,这次他没有喊叫,等到疼痛缓过来以后,他才睁开眼睛对林红说:
       “没去医院。”
       “为什么?”林红紧张地问。
       “我扭伤了腰,”宋钢说,“躺几天就行了。”
       林红摇摇头说:“不行,一定要去医院。”
       宋钢苦笑一下说:“我现在不能动,过几天再去吧。”
       宋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够下床走路,他的腰仍然无法挺直。宋钢弯着腰,在林红的陪同下去了一次医院,拔了四个火罐,配了五付外伤膏药,就花掉了十几元钱,宋钢心疼不已,心想再这么下去,两个多月挣来的搬运苦力钱,治腰伤都不够。宋钢没再去医院,他觉得扭伤和感冒一样,治疗能痊愈,不治疗也能痊愈。
       宋钢在家里休息了两个月以后,可以挺直身体了,他重新出门去寻找工作。那些日子,宋钢整天用手捂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工作,可是谁会要这么一个腰中无力的人?宋钢迎着朝阳满怀信心地走出家门,夕阳西下时他一脸苦笑地出现在家门口,林红看到他的神态就知道什么结果也没有。林红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好言安慰宋钢,说只要省吃俭用,她一个人的工资也能养活自己和宋钢。晚上躺进了被窝,林红就会用手轻轻抚摸宋钢受伤的腰,告诉宋钢,只要有她在,不用担心以后的事。宋钢感动地说:
       “我对不起你。”
       这时的林红是在强作欢笑,针织厂连续几年效益不好,现在开始裁员了。那个烟鬼刘厂长打起了林红的主意,几次把林红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以后悄声告诉林红,两次裁员的名单里都有林红,是他用笔划掉的,然后满眼睛色情地盯上了林红丰满的胸脯。这个五十多岁的刘厂长烟龄四十年了,满嘴的黑牙,嘴唇都是黑乎乎的,他看着林红时一脸的淫笑,两个下垂的眼袋像是两颗瘤子。
       林红在他的对面如坐针毡,知道他的弦外之音,这个男人让她感到阵阵恶心,隔着桌子都能闻到他浑身的烟臭,可是想到受伤在家的宋钢已经失业了,自己不能再丢掉工作,林红只能微笑地坐在那里,心里盼望着立刻有人敲门进来。
       烟鬼刘厂长手里晃动着一支钢笔,说就是用这支钢笔划掉裁员名单里林红的名字。看到林红笑而不答,烟鬼刘厂长俯身向前,悄声说:
       “你也不说一声谢谢?”
       林红微笑地说一声:“谢谢。”
       烟鬼刘厂长进一步说:“怎么谢我?”
       林红继续微笑地说:“谢谢你。”
       烟鬼刘厂长用钢笔敲打着桌子,声东击西地说出了几个女工的名字,她们为了不被裁掉,如何主动送上门来和他睡觉。林红仍然微笑着,烟鬼刘厂长色迷迷地看着林红,再次问她:
       “你打算怎么谢我?”
       “谢谢你。”林红还是这样说。
       “这样吧,”烟鬼刘厂长放下手里的钢笔,起身绕过桌子说,“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吧。”
       林红看到他绕着桌子走过来了,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她打开屋门时微笑地对烟鬼刘厂长说:
       “我不是你妹妹。”
       林红微笑着走出了烟鬼刘厂长的办公室,她听到身后刘厂长骂娘的声音,她仍然微笑着走回自己工作的车间。可是下班后,林红骑着老式永久牌回家时,想到烟鬼刘厂长色迷迷的眼睛和那些声东击西的话,心里不由充满了委屈。
       林红几次想把这些告诉宋钢,可是宋钢疲惫的神情和脸上的苦笑,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林红心想这时候把自己的委屈告诉宋钢,对宋钢只会是雪上加霜。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宋钢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林红想起李光头来了,这时的李光头越来越富有,手下的各类员工已经超过一千人了。有一个晚上,林红迟疑了一会儿后,提醒宋钢:
       “你去找找李光头。”
       宋钢低头不语,心想当初自己绝情绝意要和李光头一刀两断,现在李光头成功了有钱了,自己再上门去哀求他,这样的事做不出来。看到宋钢没有说话,林红补充了一句:
       “他不会不管你……”
       这时宋钢抬起头来倔强地说:“我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
       这一刻林红在烟鬼刘厂长那里遭受的委屈差一点脱口而出,可是她咬咬嘴唇还是忍住了,随后她无奈地摇起了头,不再说什么。
       宋钢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了,他找不到工作,开始盘算自己做些小生意。他告诉林红,自己寻找工作在街上走来走去时,经常看到农村来的小女孩在叫卖白玉兰,用细铁丝串起来,一串两朵五角钱,刘镇的姑娘买下以后戴在胸前挂在辫子上,看上去很美,宋钢说到这里羞涩地笑了笑。宋钢说他了解清楚了,这些白玉兰是从苗圃买来的,平均一朵白玉兰的成本只有五分钱。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她很难想象宋钢这样一个大男人挎着竹篮在大街上叫卖白玉兰,宋钢真诚地对林红说:
       “让我试试吧。”
       林红同意了,心想就让他试一试。宋钢第二天一早就挎着竹篮出门了,竹篮里放了一圈细铁丝和一把小剪刀,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乡下的苗圃。他买下了那些含苞待放的白玉兰后,席地坐在苗圃的花草中间,拿出小剪刀剪去白玉兰的枝叶,又用细铁丝小心翼翼地将白玉兰两朵一组地串起来,然后让它们整齐地躺在竹篮里,挎上竹篮满脸幸福地走上了乡间小路。
       宋钢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地平线走去。他走了十多分钟,感到自己出汗了,他担心阳光会将这些饱满的白玉兰晒蔫了,他走进路旁的田地,蹲下来摘了几片南瓜叶子,盖在白玉兰上面,他仍然不放心,又到附近的池塘里去弄些水洒在上面。然后他放心地向前走去了,他不时低头看一眼竹篮里的白玉兰,它们躲藏在宽大的南瓜叶下面,有几次
       他轻轻揭开南瓜叶看了看下面的白玉兰,他微笑的神态仿佛是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宋钢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走在宽广田野里纤细的小路上,经过一个池塘就要给竹篮里的白玉兰洒上一次水。
       宋钢走回刘镇时已经过了中午,他顾不上吃午饭就站到了大街上,开始出售他的白玉兰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南瓜叶子插在竹篮的四周,于是这些白玉兰躺在绿色包围里了。宋钢挎着竹篮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微笑地看着每一个走过的人,有人注意到他竹篮里的白玉兰,看上一眼就走过去了。曾经有两个姑娘将他的白玉兰看了又看,嘴里赞叹着说,这些白玉兰躺在绿叶中间真是又美丽又可爱。这时候机会出现了,宋钢仍然只是微笑地看着那两个姑娘。她们走开后,宋钢后悔了,觉得自己刚才应该叫卖几声,那两个姑娘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卖白玉兰。
       然后一个叫卖白玉兰的农村小女孩走过来了,她左手挎着竹篮,她的右手拿着一串白玉兰,一边走着一边喊叫:
       “卖白玉兰啊!”
       宋钢左手挎着竹篮跟在小女孩的后面,他的右手也拿起了一串白玉兰,前面的小女孩喊叫一声“卖白玉兰”,后面的宋钢就会腼腆地跟着说一声:
       “我也是。”
       农村小女孩见到年轻的姑娘走过来,立刻迎上去喊叫:“姐姐,买一串白玉兰吧。”
       宋钢也迎了上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也是。”
       宋钢跟着农村小女孩走出了半条街,跟着说出了十多遍“我也是”,小女孩不高兴了,她回头生气地对宋钢说:
       “你不要跟着我。”
       宋钢站住了,茫然地看着小女孩走去。这时王冰棍捧着肚子哈哈笑着走过来,王冰棍在大街上游手好闲了一天,他看着宋钢手里拿着一串白玉兰,不知道如何叫卖,只知道跟在人家小女孩后面说“我也是”,王冰棍肚子都笑疼了。他走上来指点宋钢,他说:
       “你不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为什么不能跟在后面?”宋钢说。
       “我是卖冰棍出身的,”王冰棍得意地说,“你跟在后面,人家买了前面的,谁还会买你后面的?这好比是钓鱼,不能两个人站在一起钓,要分开。”
       宋钢明白地点点头,右手拿着白玉兰,左手挎着竹篮向着小女孩的反方向走去。王冰棍又想起了什么,叫住宋钢:
       “人家小女孩见了姑娘叫‘姐姐’,你不能这么叫,你要叫‘妹妹’。”
       宋钢迟疑了一下说:“我叫不出口。”
       “那就别叫了,”王冰棍抹着嘴角的口水说,“反正你不能叫人家姑娘‘姐姐’,你都三十多岁了。”
       宋钢虚心地点点头,正要转身走去,王冰棍又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元钱递给宋钢说:
       “我买两串。”
       宋钢接过王冰棍手里的钱,递过去两串白玉兰,嘴里连声说着:“谢谢……”
       “你记住了,”王冰棍双手接过两串白玉兰,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我王冰棍是第一个买你白玉兰的,以后你要是做鲜花生意,我王冰棍要来人股。”
       王冰棍说着露出了一副投资银行家的神态,得意地告诉宋钢:“我成功地人股了破烂生意,再人股一次鲜花生意也是可以的。”
       王冰棍将两串白玉兰举在嘴鼻处,一边闻着一边走去,他使劲地吸气,那贪婪的样子不像是闻花,像是在吃着两根奶油冰棍。
       宋钢学会了叫卖白玉兰,虽然声音腼腆,他还是一声声叫出来了。接下去他无师自通了,他知道应该站在服装店的门口,这里的姑娘比别处多,他没有走进去打扰那些正在挑选衣服的姑娘,耐心地等待着她们走出来,然后递上去白玉兰,谦恭和文雅地说:
       “请你买一串白玉兰。”
       宋钢英俊的脸上有着感人的微笑,我们刘镇的姑娘喜欢这样的微笑,她们一个个买下了宋钢手里纯洁的白玉兰。有几个姑娘认识宋钢,知道他的腰受伤了,关心地问起了他的身体,宋钢微笑着说腰伤痊愈了,只是不能再干重活。他不好意思地说:
       “所以我卖花了。”
       宋钢挎着竹篮走遍了我们刘镇的服装店,他在每一个服装店门口都要站上很长时间,每卖出一串白玉兰,他的脸上都会出现感激的微笑。他一天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一家服装店关门打烊,他就去另一家,他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已经很晚了。他的身影徜徉在月光和灯光里,竹篮里的白玉兰一串串卖了出去,只剩下最后一串时,最后的一家服装店也要关门了,宋钢转身正要离去时,一个买下很多衣服的姑娘提着大包小包跟上来,她看中了宋钢竹篮里最后的白玉兰,她拿出皮夹问宋钢,白玉兰多少钱?
       宋钢低头看看竹篮里最后两朵白玉兰,充满歉意地说:“我不舍得卖了。”
       那个姑娘疑惑地看着宋钢说:“你不是卖花的?”
       “我是卖花的,”宋钢不好意思地说,“这最后两朵是留给我老婆的。”
       姑娘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收起皮夹往外走。宋钢跟在后面诚恳地说:“你住在哪里?我明天给你送过去,不收钱。”
       “不用。”姑娘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宋钢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看到屋门敞开着,林红站在门前的灯光里正在眺望,她看着喜气洋洋走来的宋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抱怨起来:
       “你去哪里了?我都急死了。”
       宋钢笑容满面地拉起林红的手,一起走进屋子,关上门以后,宋钢来不及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自己一天的经历。林红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宋钢如此神采飞扬了,宋钢的左手还挎着竹篮,一边讲述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数钱的时候还在讲述着自己如何叫卖白玉兰。数完手里的钱,他幸福地告诉林红,他这一天挣了二十四元五角钱,他把钱递给林红时说:
       “本来我可以挣二十五元的,最后的五角钱我不舍得挣了……”
       宋钢说着从竹篮里拿出最后的两朵白玉兰,放到林红手里,讲述了那个姑娘要买下,而他怎么不卖,他对林红说:
       “这是给你留着的,我不舍得卖。”
       “应该卖掉,”林红干脆地说,“我不要什么白玉
       林红看到宋钢眼睛里热情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她不再往下说,取下宋钢左手上的竹篮,让他坐下赶紧吃饭。宋钢这时才觉得自己饿了,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林红走到镜子前,将那串白玉兰挂在了辫子上,又将辫子放在了胸前,坐到了宋钢身旁,她希望宋钢能够看见自己辫子上的白玉兰。宋钢没有去看林红的辫子,他看到的是林红脸上幸福的笑容,他的幸福也立刻重新高涨了,再次滔滔不绝说起来,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他感叹起来,他说没想到这么轻松的工作,挣的钱竟然和干搬运工差不多。这时林红假装生气了,她推了宋钢一把说:
       “你看见了没有?”
       宋钢终于看见了林红辫子上的两朵白玉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了,他问林红:“你喜欢吗?”
       “喜欢。”林红点点头。
       这天晚上宋钢美好地睡着了,听着宋钢均匀的呼吸,林红觉得宋钢很久没有这样安宁地进入睡眠了。林红一直没有睡着,她将白玉兰放在枕头上,呼吸着花的芬芳,感慨着宋钢对自己的忠诚和爱,这时
       那个色情刘厂长带给她的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了。然后林红对宋钢的前程忧心忡忡起来,她觉得卖花这样的工作谁也不能做一辈子,况且宋钢这么一个高大的男人,整天挎着竹篮叫卖白玉兰,实在是一份没有颜面的工作。
       林红的担忧很快成为了现实,针织厂的女工七嘴八舌,一天到晚讥笑起了宋钢,她们说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卖花的,更没有见过宋钢这样高高大大的男人卖花;她们嬉笑着说,宋钢叫卖白玉兰的时候嗓门倒是很小,一点不像大男人,像个小姑娘那样秀气。她们背着林红说,当着林红的面也说,说得林红都脸红了。林红回到家中忍不住就要和宋钢生气,她让宋钢别再卖花了,别再丢人现眼了。倔强的宋钢不同意,可是他叫卖白玉兰的利润越来越少,我们刘镇很多的姑娘认识宋钢,她们不是掏钱向宋钢买花,是伸手向宋钢要花。宋钢不好意思拒绝,他长途跋涉去了乡下的苗圃买了白玉兰,又精心制作成两朵一串,结果被这些姑娘一串串地要走了。那些在林红面前讥笑宋钢的针织厂女工,见了宋钢也大言不惭地要上一串,戴在胸前挂在辫子上,见了林红还要笑着说:
       “这是你家宋钢送给我的。”
       林红听到这样的话,转身走开。傍晚回到家里,林红见到宋钢就发火了,她关上门压低嗓音,发狠地说:
       “不准你再卖花了。”
       这对宋钢来说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林红觉得很累,吃了几口饭就去睡了,宋钢也吃得很少,他在桌旁坐了很久,左思右想觉得叫卖白玉兰确实不是一条出路。他惆怅失落,刚刚有了的工作现在又没有了。夜深人静以后,宋钢悄声躺在了林红的身旁,听着林红睡着以后轻微的呼吸,宋钢心里逐渐宁静下来。宋钢不知道林红在针织厂遭受的委屈,不知道那个烟鬼刘厂长已经对林红动手动脚了。宋钢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看到林红已经起床了,正在卫生间里漱口洗脸。宋钢赶紧下了床,穿好衣服后走了出去,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林红看了他一眼,满嘴的牙膏泡沫没有说话,宋钢说:
       “我不再卖花了。”
       宋钢说完犹豫了一下后走到门口,这时林红从卫生间里出来叫住了他,问他去哪里?他站住脚回头说:
       “我去找工作。”
       林红手里拿着毛巾说:“吃了早饭再去。”
       “不想吃。”宋钢摇摇头,打开了屋门。
       “别走。”
       林红说着摸出钱塞到宋钢的口袋里,让宋钢自己上街去买吃的。林红抬头看到宋钢脸上的微笑时,心里一阵难受,不由低下了头。宋钢笑着拍拍林红的背,转身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林红跟到门口看着宋钢走去,仿佛宋钢要出远门了,林红轻声嘱咐:
       “小心点。”
       宋钢回过身来点点头,接着走去了。林红再次叫住了宋钢,她突然恳切地说:
       “你去找找李光头吧。”
       宋钢怔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头了,他说:“不找他。”
       林红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倔强的丈夫在日出的光芒里走上了大街。宋钢开始了寻找新工作的漫漫征途,接下去的一年里宋钢早出晚归,坚持不懈地寻找着挣钱的机会。他的面容迅速憔悴,当他傍晚时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在桌前沉默地坐下来,林红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又一次无功而返了。宋钢满脸的羞愧,无声地吃过晚饭,无声地躺到了床上,第二天的日出把他照醒时,他又满怀信心地走出了家门。这一年里,宋钢找到过一些临时的工作,比如看守大门看守仓库的人有事要离开一天,他就去代替一天挣一天的钱;商场里售货的,卖电影票的,卖汽车票的,卖轮船票的有事要离开一天,他也赶紧跑去代理一天。宋钢成了我们刘镇的首席代理,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多份工作等待着他去代理,可是一年时间下来他的工作日还不到两个月。
       林红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忧郁,她经常叹息了,有时说话也难听了,虽然她的叹息,她说出难听的话不是因为宋钢,是因为那个让她想起来就恶心的烟鬼刘厂长。可是宋钢认为是自己的原因,他回到家里总是低垂着头,说话也越来越少。宋钢虽然挣的钱很少,可是他把挣到的全部上交给林红,自己一分钱都不留。最让他难过的就是交钱给林红的时候,他拿出少得可怜的钱递过去,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努力了,那时的林红总是摇摇头,哀伤地扭过脸去,轻声说:
       “你自己留着。”
       宋钢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宋钢扭伤了腰两年以后,终于在刘镇的水泥厂找到了一份长期工作,一年十二个月都可以去上班了,如果他愿意,周六和周日还可以加班。宋钢愁眉不展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当初在永久牌自行车上的自信也回到了脸上。找到工作的宋钢没有回家,他激动地来到了针织厂的大门口,等待着林红下班从里面走出来。当针织厂女工们骑着她们样式新颖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还有轻骑蜂拥出来后,林红推着他们的老式永久牌落在后面,林红出来时,宋钢脸色通红地迎了上去,低声告诉林红:
       “我有工作了。”
       林红看着宋钢兴奋的神态,心里一酸,她让宋钢骑车,自己像过去那样坐在后座上,她双手搂着宋钢,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这天晚上,林红突然发现宋钢一下子老了很多,额头和眼角爬满了皱纹,以前浓密的头发现在稀少了,她心疼自己的丈夫,躺在床上时给宋钢的腰部做了很长时间的按摩。这个晚上两个人像新婚之夜那样紧紧抱在一起,过去的幸福回来了。
       那些日子宋钢加倍努力地工作,他怕自己会再次失业。宋钢在水泥厂的工作没人愿意干,就是往袋子里装水泥,虽然他戴着口罩,他每天还是要吸入大量的水泥尘埃,两年以后他的肺彻底坏了,林红心疼地哭了很多次。宋钢再次失业了。他没去医院打针吃药,他怕花钱。
       宋钢重新做起了他的首席代理,肺坏了以后他十分自觉地不再睡到床上去了,他怕自己的肺病会传染给林红,他要求睡在沙发上。林红不答应,说宋钢不愿意和她一起睡在床上的话,她就睡到沙发上。宋钢没有办法,只好睡在林红的脚旁。偶尔有一份工作需要宋钢去代理一天,宋钢也会戴着口罩出门,他不愿意把肺病传染给其他人。哪怕是烈日炎炎的夏天,他也要戴着口罩出门。宋钢是我们刘镇唯一四季出门都要戴口罩的人,只要看到一个戴口罩的人在慢慢地走过来,我们刘镇屁大的孩子都知道他是谁了,他们说:
       “首席代理来啦。”
       三十
       李光头已经顾不上宋钢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自己是白天挣钱,晚上挣女人。他说自己忙得不亦乐乎,除了钱和女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李光头一直没有结婚,和他睡过的女人多得不计其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有人问他究竟睡过多少女人?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最后不无遗憾地说:
       “人数没有我的员工多。”
       李光头不仅睡了我们刘镇的女人,还睡了全国各地的女人,睡了港澳台等海外侨胞的女人,就是外国女人他也睡过十多个。我们刘镇偷偷和他睡觉的,公开和他睡觉的,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年轻的和年纪大的。群众说这个李光头胸怀宽广,只要是个女人他都来者不
       拒,甚至牵头母猪到他的床上,他也照样把母猪给干了。有些女人和他偷偷睡了,偷偷拿了钱就走了;还有一些女人和他睡了以后,拿了钱以后还要到处炫耀,她们不是炫耀自己和李光头睡觉了,她们炫耀的是李光头的床上功夫,说李光头如何厉害如何了得,说李光头简直不是人,简直是头牲口,说这个李光头一上床就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地没完没了,多少个女人被他干得两腿抽筋,多少个女人从他的床上下来都像是死里逃生。
       李光头的绯闻比战场上的硝烟还要多,和他睡过的女人里有一些想永久占有他的财富。第一个这么做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从乡下到刘镇来打工的姑娘,她抱着自己初生的婴儿闯到了李光头的办公室,幸福满面地问李光头,应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李光头睁大眼睛看着姑娘,没有认出来她是谁。李光头满脸疑惑地问:
       “这干我屁事?”
       这个姑娘当场嚎啕大哭,她说世上哪有亲爹不认自己亲生儿子的。李光头把姑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和她有过一腿。他问姑娘:
       “你真的和我睡过?”
       “怎么没有?”姑娘抱着婴儿冲到李光头跟前,让李光头看看清楚,她哭着说,“你看看,你看看,眉毛像你,眼睛像你,鼻子像你,嘴巴像你,额头像你,下巴像你……”
       李光头看了婴儿两眼,觉得除了像个婴儿以外,其他什么都不像。姑娘又揭下了婴儿的尿裤,对李光头说:
       “他的屈都和你的一模一样。”
       李光头勃然大怒,这个姑娘竟然把李光头的大屈和婴儿黄豆似的小屌相提并论。李光头吼了一声后,他公司的几个手下把这个又哭又叫的姑娘拖了出去。
       这个姑娘开始在李光头公司的大门口示威了,她每天都抱着婴儿坐在那里,她对所有过路的人和围观的人哭诉,说李光头的良心被狗叼了,被狼吃了,被老虎嚼烂了,被狮子当屎拉出去了。几天以后另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也加入了进来,她说手里抱着的是李光头的亲生女儿,这个女人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着当初李光头是如何把她骗到床上去的,如何让她怀上了,她哭得比前一个还要悲伤,她说在生女儿的时候,李光头都没去看她一眼。接下去第三个女人来了,手里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她倒是没哭,她比前两个都冷静,她义正词严地控诉李光头,说李光头当初山盟海誓,要和她结婚要和她白头到老,她才上了李光头的贼床,才有了这个李光头的孽种,她指着自己的儿子说,按年龄的话,她儿子应该是李光头家的太子。话音刚落,第四个女人来了,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她上来就说,她的儿子才是李家的太子。
       声称和李光头睡过的女人越聚越多,最后有三十多个女人带着三十多个孩子,堵在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上,日复一日地掉眼泪,日复一日地控诉李光头的风流罪行。她们叽叽喳喳挤在那里,把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变成了一个小商品市场。为了争夺公司门前的一个有利位置,为了一两句标榜自己的话,这些女人互相之间打起来了,扯头发吐口水,抓破脸抓破衣服,从早到晚都是女人的谩骂和孩子的哭叫。
       李光头公司的员工们都没法上班了,李光头公司门前的大街也交通堵塞了。县妇联主任带着全体人马出面做这些女人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要她们相信政府,政府一定会处理好她们和李光头的纠葛;让她们回家去。她们死活不走,她们集体对着县妇联主任哭诉,要求县妇联出来维护她们正当的权利,要县妇联逼迫李光头和她们结婚成亲。县妇联主任哭笑不得,说国家法律规定一夫一妻,李光头不可以把你们三十多个都娶过去。
       县交通局长给李光头打电话,说县里最重要的大街堵塞一个月了,全县的经济形势本来一片大好,现在这条运输大动脉塞住了,全县的经济明显受到了影响。陶青县长也给李光头打电话了,他说李光头是县里最有影响的人物,说这个事件处理不好,不仅李光头损失很大,整个县的荣誉都会受到损害。李光头在电话里嘿嘿地笑,说让她们闹吧。陶青县长说都有三十多个女人出来闹事了,再不制止会越来越多。李光头说:
       “越多越好,这叫虱子多了不怕咬。”
       这些闹事的女人里面,有些确实和李光头睡过,有些是认识没睡过,有些根本不认识李光头。和李光头睡过的女人里,有几个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真是李光头的种,这几个女人的胆识自然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她们一商量,觉得整天在这里示威又累又渴又饿,又没有结果,还不如告到法院去。
       李光头成了被告,开庭那天法院内外是人山人海,李光头西装革履胸前还戴着一朵小红花,他刚刚参加完下面一个子公司的开业仪式,他像个新郎似的笑呵呵地在人群里走进了法庭,然后像是准备做报告似的坐进了被告席。李光头在法庭上坐了两个小时,他兴致勃勃地听着那些女人的陈述,像是一个孩子在听故事一样听得入迷。当陈述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己和李光头的美好往事时,李光头听得红光满面,他时常惊讶地咧嘴叫起来:
       “真的?真的是这样?”
       两个小时的听证以后,李光头觉得自己累了,女人们陈述的故事也是越来越重复,可陈述的女人们还不到一半。李光头觉得差不多了,他举手向法官申请要求发言,法官同意后,李光头从胸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他的杀手锏,就是十多年前医院的结扎手术病历。
       结扎手术的病历递到法官手上,法官看清楚以后捂着肚子笑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大声宣布李光头是无辜的,说李光头十多年前就将自己结扎了,他根本没有生育的能力。群众一片愕然,几分钟的寂静无声之后,法庭里爆发出了哄堂大笑。那三十多个原告个个目瞪口呆,她们互相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表情。这时候法官告诉李光头,他可以用诽谤罪和诈骗罪起诉这些女人,十多个女人脸色惨白,有两个吓得当场晕倒,有四个哇哇大哭,有三个想偷偷溜走,被群众及时发现给推了回来,还有几个确实和李光头睡过觉的女人底气就是不一样,她们声称不服法官判决,她们嚷嚷着要上诉,她们说即便孩子不是李光头的,就凭李光头把她们给睡了这一条,把她们比生命还要宝贵的处女膜给毁了这一条,她们也要上诉到底,市里中级法院不行,去省里的高级法院,再不行就去北京的最高法院,还不行就去海牙国际法庭。
       群众趁火打劫,对她们说:“你们告李光头把你们睡了,李光头也可以告你们把他睡了;你们要他赔偿处女膜,他还要你们还他童子身呢。”
       法庭像个养鸡场一样乱哄哄,群众都站在李光头一边,他们痛斥这些女骗子,要求法官把这些女骗子统统绳之以法。法官怎么敲桌子,怎么喊叫都没用。后来是李光头从被告席上站起来,他连连向群众作揖,连连向群众鞠躬,群众才渐渐安静下来,李光头说话了,他说:
       “父老乡亲们;谢谢你们,谢谢……”
       李光头感情冲动地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李光头有今天这番事业,全仗父老乡亲们的支持提拔,我今天向你们说句心里话,我李光头确实睡了很多女人,可是我李光头惨啊,我李光头长这么大了,没
       见过一次处女膜……”
       刘镇的父老乡亲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捧着肚子乱声叫好!李光头摆着手让他们安静下来,继续演讲:
       “我当初为什么要结扎,就是因为我爱的女人跟别人结婚了……从此我自暴自弃,生活不检点,睡了那么多的女人,有屁用?不检点的男人睡来睡去,睡到的也都是些不检点的女人。我今天才明白一个道理,说句粗话,只有睡了一个有处女膜的女人,才真叫和女人睡觉了;说句文雅的话,只有和真正爱你的女人睡了,才真叫和女人睡觉了。可是没有一个女人真正爱过我李光头,所以我李光头睡了再多的女人也等于没睡,还不如自己跟自己睡……”
       刘镇的父老乡亲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法庭里喘息声和大笑声此起彼伏,李光头不高兴了,他挥着手大声喊叫:
       “我不是在讲笑话……”
       刘镇的父老乡亲慢慢安静下来后,李光头真诚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李光头擦了擦潮湿的眼睛,继续他的真情表白:“实话告诉你们,我李光头已经不会谈恋爱了,我曾经和几个好姑娘谈过恋爱,都没有成功,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是个浪荡子了……”
       李光头开始讲道理了:“谈恋爱嘛,人家姑娘总会有些小情绪,这时候我就火冒三丈,我就忍不住骂娘了,我就对人家姑娘吼叫起来,‘他妈的,你什么态度?’几次吼叫,好姑娘就跑掉啦!”
       李光头停顿一下,然后苦笑着说:“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习惯付钱和女人睡觉了,拿了我的钱和我睡觉的女人当然态度好啊,我和女人睡觉跟做生意一样,一点点的爱都没有,我李光头已经不会尊重女人了,不会尊重女人,也就不会谈恋爱了,我李光头惨啊!”
       在父老乡亲的哄堂大笑里,李光头结束了他的演讲,他擦了擦眼睛,抹了抹口水,然后伸手指着那三十多个原告,大度地说:
       “她们也不容易,她们在我公司门前闹了一个月,就算她们在我这里上了一个月的班吧……”
       李光头转身对他手下一个人说:“通知财务总监,给她们每人发一千元钱,算是一个月的工资。”
       父老乡亲是一片欢呼声,那些原告也都纷纷放下悬着的心,松了憋在胸口的气,心想虽然偷鸡不成,可也没有蚀把米,而且最终还是赚了一把米钱。李光头在群众的欢呼声里满面春风地走出法院,钻进他的桑塔纳轿车前,还转身向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进了轿车后又摇下了车窗玻璃,轿车驶去时他仍然在向群众挥手。
       这次事件以后,李光头格外珍惜自己的结扎手术病历,多亏了当初一气之下的结扎,才在今天给自己解除了这么大的麻烦,心想这个世界上很多好事都是歪打正着。他将病历上的这一页小心撕了下来,请工匠精心裱了起来,挂在了他收藏的齐白石画和张大干画的中间。
       我们刘镇的群众纷纷觉得李光头当初的结扎确是英明之举,设想一下,假如这个李光头当初不结扎的话,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不知道会有多少个小李光头在窜来窜去,而且这中间还会有几个金发碧眼高鼻子的小李光头。
       然后群众浮想联翩,开始编造起了李光头的结扎前传。他们把当年李光头失恋后的结扎说得神乎其神,说他拿了根草绳套住脖子,把自己吊在一根树枝上,结果草绳靠不住断了,树枝靠不住也断了,李光头摔了个嘴啃泥;接着李光头去投河自尽,跳进了河里才想起来自己会游泳,又死不成了,李光头从河里爬上来说一声:他妈的不死啦。回到家里就脱下裤子,把屈掏出来搁在砧板上,举起菜刀正要剁的时候,他突然想撒尿了,撒完尿回来就舍不得自己的屈了。他就去找来削笔刀,准备把自己的两个蛋子削下来,结果两个蛋子吓得缩成一个了,李光头看着它们实在是可怜,实在是不忍心下手,然后他才去医院让医生动手把自己结扎了。
       李光头十多年前的结扎手术曝光以后,刘镇的群众再次关注起了林红,他们对林红指指点点,多少人为她惋惜,多少人为她摇头。群众里的有些女性幸灾乐祸,说林红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说这就叫红颜薄命。群众里的有些男性为林红辩护,他们说谁也没有先见之明,就是算命先生,也只会算别人的命,算不了自己的命。他们说要是人人都有先见之明,从前的皇上就不会丢了江山,现在的林红也不会丢了李光头。
       三十一
       我们刘镇两大文豪之一的刘作家,那天也去了法庭旁听,亲眼目睹了那场令人捧腹大笑的闹剧,亲耳聆听了李光头慷慨激昂的演讲,刘作家激动得晚上睡不着了,心想自己是遇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题材,于是披衣起床,连夜赶写了一篇洋洋万言的报.道《百万富翁呼唤爱情》。刘作家在报道里充分使用了高、大、全的写作风格,给李光头涂脂抹粉,把李光头几百人次地玩弄女性美化成是几百人次的恋爱失败,说李光头一腔热血地投身到纯洁的恋爱之中,结果几百次恋爱下来,李光头没有遇到一个处女,遇到的全是生活不检点的荡妇。刘作家还在报道里追根寻源,把李光头十四岁在厕所里偷看屁股的故事也写了出来,说少年李光头上厕所时刚刚蹲下来哼叫了两声,屎还没有拉出来,裤袋里的一把钥匙不小心滑落出去,掉进了下面的粪池,就在少年李光头转身将脑袋塞下去寻找钥匙时,一个赵某人进去了,不由分说揪住了少年李光头,诬陷他是在偷看女人屁股,又揪住他游街走遍了刘镇的大街小巷。刘作家把我们刘镇的另一大文豪赵诗人写成了赵某人,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虫。然后刘作家在报道里动情地写道:一个纯洁上进的少年从此蒙受不白之冤,可是这个少年没有沉沦,小小年纪就忍辱负重,长大成人后励精图治,终于成就了一番伟大事业。
       这篇报道首先发表在我们市里的晚报上,没出两个月,全国几百家地方小报纷纷转载。李光头读了这篇报道,他对报道的内容十分满意,尤其是写他少年时期上厕所钥匙从裤袋里滑出,掉进粪池的章节,李光头赞不绝口,他左手拍着桌子,右手抖着报纸大声喊叫:
       “这个王八蛋刘作家真有才华,一把钥匙就把刘镇有史以来最大的冤假错案平反啦!”
       然后李光头一脸嬉笑地说:“历史终究是公正的。”
       李光头对刘作家报道的标题略有意见,他伸出五根手指说自己怎么也有五千万的个人资产,刘作家只是把他写成个百万富翁,不过他不计较这些,他对手下的人说:
       “一个没见过钱的人,能写个‘百万’也不容易。”
       这篇报道在不断地转载里,也不断地改头换面,标题改成了《千万富翁呼唤爱情》,李光头读到了,这次他对标题比较满意,他手里抖动着那张千里之外的地方小报说:
       “这篇写得实事求是。”
       刘作家的报道在全国转了一圈后又回来了,我们省里的报纸也转载了,这次标题变成了《亿万富翁呼唤爱情》,李光头读到后,谦虚地笑了笑说:
       “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了。”
       刘作家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报道竟然有几百家报纸转载,差不多赶上李光头玩弄女性的总人数了。刘作家终于出名了,终于一吐多年来没人知道他的郁闷之气,他笑容满面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手
       里都挥动着一张汇款单,逢人就说:
       “天天都有汇款单,天天都要去邮局。”
       然后他大声感叹:“做名人真累。”
       刘作家因为一篇报道出名后,赵诗人后悔莫及,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去法庭旁听,后悔自己没有抢先去报道李光头,赵诗人指着报纸上李光头少年时在厕所里的段落,痛心疾首地告诉刘镇的群众:
       “这是我的题材啊!被刘作家偷去啦……”
       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冤家路窄,在童铁匠超市的开张仪式上相遇了。这时的童铁匠已经拥有三家商店了,眼看着超市这个新鲜事物在祖国大地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童铁匠与时俱进,在我们刘镇也开张了一家三千平米的超市。童铁匠把开张仪式弄得风风火火,他请不来陶青县长,请来了县长秘书;请不来局长们,请来了科长们。李光头忙着洽谈生意接受采访也来不了,他派人送了最大的花篮。余拔牙正乘坐欧洲之星火车从米兰去巴黎,路过瑞士边境时发来了贺电,请王冰棍代为宣读。王冰棍拿着余拔牙的贺电读不出来,上面两行外国字,不知道是意大利字,还是法国字?童铁匠兴高采烈地拿过去,向着围观的群众挥动起来:
       “外国友人也来贺电啦!”
       童铁匠也请到了我们刘镇的两位社会名流,刘作家和赵诗人。赵诗人见到刘作家脸色铁青,刘作家见到赵诗人满面春风,两个人站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本来两个人还算相安无事,童铁匠介绍来宾时的一席话让两个人冲突起来。童铁匠先是指着刘作家说:
       “这位就是名作《百万富翁呼唤爱情》的作者。”
       群众掌声热烈,刘作家红光满面。童铁匠接着介绍赵诗人了,他说:“这位就是《百万富翁呼唤爱情》里的重要角色赵某人。”
       群众没有掌声了,响起了一片嬉笑声。刘作家在报道里把他写成个“赵某人”,赵诗人已经恼羞成怒,现在童铁匠这么一说,赵诗人再也按捺不住,当场指着刘作家的鼻子痛斥道:
       “有本事就直接写‘赵诗人’,没本事才遮遮掩掩写个什么‘赵某人’。”
       刘作家满脸的微笑,请赵诗人不要生气,他说:“你这个年纪生气很容易中风。”
       刘作家笑里藏刀的一番话,把赵诗人原本铁青的脸色气得通红了,赵诗人当着众多的群众,责问刘作家:
       “明明是我的题材,凭什么你写了?”
       “什么你的题材?”刘作家假装糊涂。
       “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题材,”赵诗人伸手指了指围观的群众,“刘镇有点年纪的男男女女都记得,是我活捉了他,是我揪着他游街……”
       “说得对,”刘作家连连点头,“李光头偷看屁股确是你的题材,这个我没写,我写的是李光头寻找钥匙,寻找钥匙是我的题材。”
       群众哄堂大笑,称赞刘作家说得有理。赵诗人哑口无言,通红的脸色又气成了铁青。童铁匠看到两个人斗起来了,心想不能坏了自己的开张仪式,大手一挥,喊叫一声放鞭炮。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群众立刻忽略了刘作家和赵诗人,兴趣全跑到鞭炮上去了。
       刘作家的报道让李光头名扬天下,报纸广播电视的记者纷纷来到我们刘镇,对李光头进行密集如雨的采访。李光头早晨睁开眼睛就是接受采访,到了晚上闭上眼睛终于可以睡觉了,手机又响了,千里之外的记者开始电话采访李光头了。最多的时候有四个摄像机对着他拍,有二十三个照相机的镁光灯对着他闪,有三十四个记者对着他集体提问。
       李光头兴奋得像是一只小狗看到了一堆肉骨头,他知道百年一遇的商机来了,他在回答记者关于爱情的问题时,总是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他的生意上。他夸夸其谈说了几句爱情誓言后,立刻扯到他贫穷凄惨的童年,说他为什么叫李光头,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连理发的钱都不够,每次理发母亲都让理发师给他推个光头,这样一年可以少花几次理发钱。说到童年,李光头总是声泪俱下,然后抹一把眼泪,大声感谢改革开放,感谢党和政府,感谢全县人民。感谢说完了就开始讲述自己如何创业,如何成就今天这番伟大事业。说到这里他连连摆手,谦虚地解:释起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事业伟大,是报纸上说伟大,他就跟着报纸说自己伟大了。
       接下去报纸广播电视上出现的李光头,不再是个爱情弃儿的形象,开始是以一个成功企业家的形象出现了。李光头不愧是李光头,也就是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就把全国各地所有的报道都拧过来了,都拧到他的生意上了。李光头的公司也出了大名,大笔大笔的银行贷款跟在记者的屁股后面来子,大堆大堆的合作伙伴跟在银行贷款的屁股后面来了,有全国各地的富翁,有港澳台的富翁,有海外华侨的富翁,都要来投资,都要和李光头一起办厂开公司。各级政府也是大力支持李光头,原来他想上个新项目,一两年都批不下来,现在一个月批文就下来了。
       这些日子李光头一天也就睡上两三个小时,一边接受采访一边与人洽谈生意,他每天都要发出几十张名片,每天都要收进几十张名片。前来与他洽谈生意的有不少是骗子,李光头是什么人?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正与他合作,谁是想来套他的钱财。他眯着眼睛跟人谈生意,人家以为他睡着了,可他比谁都清醒。他跟谁都愿意合作,有个前提就是必须先把合作资金打到他公司的账号上,谁要是想让他把自己的资金打出来,那是痴人说梦,这个李光头别说是自己公司的钱了,他就是放个屁也不会让那些骗子闻。
       李光头只对记者们出手阔绰,请记者吃,请记者喝,请记者玩,记者走的时候还会带走大堆的礼物。对前来洽谈业务的他是一毛不拔,他就在自己公司的咖啡厅里和他们谈,他跟洽谈业务的玩AA制,他说:
       “这是国际通行的规则,各付各的账。”
       李光头的咖啡厅是全中国最黑的黑店,北京上海五星级酒店里用进口咖啡豆当场磨出来的咖啡,也就是四十元一杯,他这里一杯速溶的雀巢咖啡要收一百元。骗子们心里叫苦不迭,从前的周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的自己是骗不到钱财,还折了咖啡钱。
       我们刘镇的旅馆业、餐饮业和零售业突飞猛进,大批的外地人像雪花飘扬似的来到,他们在刘镇住,在刘镇吃,在刘镇的商店进进出出买东西。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都有自己的方言土话,到了我们刘镇都说上普通话了。我们刘镇的群众从来都是只说自己的土话,现在也卷着舌头说起普通话来了。对外地人卷着舌头说话,回到家里说话时不小心舌头也卷起来了,吃饭时舌头卷起来说普通话了,夫妻上床后舌头也卷起来说普通话了。
       我们刘镇的群众天天看到李光头,打开报纸看到李光头在笑,听广播听到李光头在笑,看电视看到李光头在笑。李光头不仅自己出名,让我们刘镇也出名了。我们刘镇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命名史,这些日子里大家忘记了刘镇这个镇名,大家张口闭口李光头说习惯了,说到刘镇时自然而然地说成了李光头镇。外地人开车经过时,也会摇下车窗玻璃问街上的群众:
       “这是李光头镇吗?”
       三十二
       李光头如日中天的时候,宋钢戴着口罩仍然在寻找他的代理工作,可怜巴巴地走在刘镇梧桐树下
       的街道上。林红一次次被那个烟鬼刘厂长叫到办公室,烟鬼刘厂长关上门以后不再是言语色情了,开始手脚色情了。他把自己的椅子搬到林红身旁,假装爱怜地抚摸起了林红的手,林红真想站起来狠狠地给他一巴掌,可是想到失业的宋钢,她忍住了,只是甩开烟鬼刘厂长的手。烟鬼刘厂长得寸进尺,满嘴黑牙的嘴亲起了林红的脸,林红直想作呕,她一把推开烟鬼刘厂长,起身走到门口。当她准备开门的时候、烟鬼刘厂长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只手在林红胸口捏了起来,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裤子,使劲把林红往沙发那边拉过去。林红双手紧紧抓住门的把手,她知道只有打开屋门才能救出自己,她大声喊叫,烟鬼刘厂长慌张了一下,林红趁机打开了屋门,外面有人走来,烟鬼刘厂长立刻松开了手,林红一个箭步跨到门外,听着烟鬼刘厂长在里面骂骂咧咧,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然后匆匆走去。这时候还没有下班,林红骑上她的自行车已经冲出了厂门,流着眼泪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骑车回家。
       宋钢刚刚回家,刚刚在沙发里坐下来,还没有摘下口罩,看到林红哭着推门进来了。宋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站了起来。林红看到宋钢以后哭得更加伤心了。宋钢急切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林红嘴巴张了张,看到宋钢戴着口罩的可怜模样,还是没有把烟鬼刘厂长欺负她的事说出来,她心想宋钢已经是不堪重负了。林红之所以一直忍受着烟鬼刘厂长,就是因为宋钢失业了,林红心想要是宋钢在李光头那里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她就不用去忍受那种屈辱了,林红眼泪汪汪地对宋钢说:
       “你去找找李光头吧……”
       看到宋钢迟疑了一下后,再次倔强地摇了摇头,林红忍不住喊叫了,她流着眼泪喊叫:
       “当初李光头发财了,想着你这个兄弟,专门来找你,你一口就把人家回绝了。”
       “当初你也在。”宋钢喃喃地说。
       “你和我商量了吗?”林红冲着宋钢哭喊道,“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商量,就一口回绝人家了。”
       宋钢低下了头,林红看到宋钢低下头,气得连连摇头,“你就会低头……”
       林红不断地摇头,她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这么倔强?人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个宋钢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林红决定亲自去找李光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宋钢,她说别说是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就是一起长大的伙伴,李光头也应该给一份工作。林红擦干眼泪,对宋钢说:
       “我不会说别的,我只说你的病,只问他愿不愿意给你一份工作。”
       林红说着打开衣柜,想穿上一身漂亮衣服去找李光头。林红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在床上挑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她一边哭着一边挑选,她发现像样一点的衣服都是很多年前买的,而且这些衣服也早就过时了,她已经几年没有买衣服了。林红流着眼泪,穿上一身虽然过时还算像样的衣服,已经发胖的她穿上这身过时的衣服时,紧得像是绷带裹在她的身上一样。
       宋钢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林红了,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坚定地说:
       “我去。”
       宋钢走上了大街,走向了李光头的公司,我们刘镇最贫穷的人走向了最富有的人,他们曾经是兄弟,现在仍然是兄弟。宋钢走进了李光头的公司,他站在大堂里张望了一会儿,看到李光头坐在咖啡厅里,正在和记者高谈阔论,他走到李光头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李光头。”
       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叫李光头了,人们都是叫他“李总”,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李光头”,李光头心想是谁呀?回头一看是戴着口罩的宋钢,宋钢的眼睛在口罩上面的镜片里微笑。李光头赶紧站起来,对记者们说:
       “我失陪一下。”
       李光头拉着宋钢走进了电梯,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门后对宋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摘下你的口罩。”
       宋钢的嘴在口罩里说:“我有肺病。”
       “去你妈的肺病。”李光头一把摘下了宋钢的口罩,他说,“在自己兄弟面前用不着这一套。”
       宋钢说:“我怕传染给你。”
       李光头说:“老子不怕。”
       李光头让宋钢在沙发里坐下来,自己坐在他身边,他对宋钢说:“你他妈的终于来看我了。”
       宋钢张望着李光头巨大气派的办公室,不由欣喜地说:“要是妈妈还活着,看到你的办公室,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李光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感动,他扶着宋钢的肩膀说:“宋钢,你的身体怎么了?我这些年太忙,都顾不上你了。我听说你伤了病了,一直想来看你,别的事一忙又忘记了。”
       宋钢苦笑一下,讲述起了自己如何做搬运工扭伤了腰,后来去水泥厂又弄坏了肺。李光头听完后,从沙发里跳起来指着宋钢破口大骂:
       “你这个王八蛋,你到处找工作,你就是不来找我李光头。你这个王八蛋,你看看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腰坏了肺也坏了。你这个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光头的叫骂让宋钢心里高兴,让宋钢觉得他们仍然是兄弟,宋钢笑着说:“我现在来找你了。”
       “现在晚啦,”李光头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你是个废人啦。”
       宋钢点点头,同意李光头的话,然后他不好意思地对李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份工作?”
       李光头叹着气摇着头,重新在宋钢身边坐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先治病吧,我派人送你去上海最好的医院治病,先把病治好了。”
       宋钢摇着头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治病,是要一份工作。”
       “他妈的,”李光头骂了一声,随后说:“也行,你先到我公司挂个副总裁,你爱来就来,不爱来就在家里睡觉,你还是先把病治好了。”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干不了这份工作。”
       “你这个王八蛋,”李光头又骂起来了,“你能干什么?”
       “别人都叫我‘首席代理’,”宋钢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干些打扫卫生,分发信件报纸的工作,其他的我确实干不了,我没有那个能力……”
       “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没出息,林红嫁给你真是瞎了眼。”李光头气得连连摇头,“我李光头怎么能让宋钢干这种活……”
       李光头骂了一阵后,知道再骂宋钢也没用,他对宋钢说:“你先回家吧,还有一帮记者等着我呢,你的事以后再说。”
       宋钢重新戴上口罩,他从李光头公司出来后心里充满了幸福,李光头骂了他不知道多少个“王八蛋”,李光头骂得越多,宋钢越是高兴,他觉得李光头还像过去一样,他们还是兄弟。
       宋钢回家后喜气洋洋,他摘下了口罩坐在了沙发上,笑着对林红说:“李光头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他骂了我很多个王八蛋,他骂我没出息,说你嫁给我是瞎了眼……”
       林红开始也是一脸的高兴,听着听着她有些糊涂了,她问宋钢:“李光头给你工作了?”
       “他让我先去治病。”宋钢说。
       林红疑惑地问:“他没有给你工作?”
       “他要我做副总裁,我没答应。”宋钢说。
       “为什么?”林红问。
       “我没有这个能力。”宋钢说。
       林红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她擦着眼泪忍不住
       说了一句:“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宋钢不安起来,低声说:“他让我先去治病。”
       “哪里有钱给你治病?”林红伤心地哭着。
       这时候有人敲门了,林红擦干眼泪,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李光头公司的财务总监站在门外,这人悄悄地向林红招招手,让她出来。林红怔了一下,然后擦着眼睛走了出去。林红跟着李光头的财务总监走出了三十多米远,财务总监站住脚,塞给林红一张银行存折,说里面有十万元,户头是林红的名字,这是李光头给林红和宋钢的生活费和医药费;财务总监说,李光头怕宋钢不愿意拿钱,所以让他把存折交给林红,要林红保密,别让宋钢知道。李光头的财务总监临走时对林红说:
       “李总说宋钢病得不轻了,赶紧带他去医院治病。李总说不要担心花钱,以后每隔半年都会往这个存折里打进去十万元,还不够的话,你就说一声,李总说了,你们的事,他要管到底。”
       林红手里拿着十万元的银行存折,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十万元意味着什么?这是林红有生以来想都没有想过的数目。她看到过路的人都盯着手里的存折看,她吓了一跳才醒悟过来,拿着存折赶紧往家里走,走到门口时改变主意了,李光头的财务总监告诉她不能让宋钢知道,她转身去了银行,从存折里取出两千元,准备明天送宋钢去医院治病。然后她慢慢地往家中走去,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过去那个咧嘴大笑的李光头,这时的林红突然觉得李光头是个很好的男人,自己当初讨厌他实在是不应该。
       第三十三~尾声内容简介
       亿万富翁李光头成了新闻人物,更具轰动效应的是,声名远播的他还是个没尝过爱情的单身汉。全国各地的求爱信纷至沓来,向这位超级“王老五”奉献处女的纯情。李光头却在轰轰烈烈的求爱运动中发现商机,异想天开搞起了处美人大赛。
       有处美人大赛推波助澜,惊世骇俗的处女膜经济应运而生。江湖骗子周游来到刘镇,他把落泊的宋钢招入麾下,四处推销人造处女膜,还让宋钢现身说法。宋钢深感屈辱,但为了他和林红这个家,只能违心地出卖脸面,甚至出卖他和林红的隐私,换取一点可怜的报酬。
       李光头把处荚人大赛搞成一场闹剧,登台亮相的处女无一例外属假冒产品。精神空虚的李光头却如鱼得水,与假处女们肉欲狂欢,最后又在丑闻百出中以胜利者的姿态收场。
       宋钢跟随周游离开刘镇,外出寻找他的发财梦。他不忍林红伤心,留下一封信后不辞而别。与这个浮躁纵欲的年代相辅相成,他和周游先是贩卖男性保健药,继而做丰乳霜生意,幽灵般出没于各种情色场所,备尝人间辛酸。漫长的漂泊让宋钢对林红的思念与日俱增,林红也无时不在牵挂他。宋钢为这份刻骨铭心的爱,甘愿付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推销丰乳霜需要活广告,他竟然做了隆胸手术,把自己变成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暗暗发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挚爱的林红。
       林红的境遇同样越来越糟,李光头经常关心她,并帮她摆脱困境,林红渐生感激。李光头又做出惊人之举,出高价请俄罗斯大画家替自己画了幅肖像,还请林红为画像揭幕。李光头的不懈追求终于打动了林红,她投入了李光头的怀抱。
       李光头如愿以偿,和林红疯狂做爱,不久却又失去了新鲜感。他希望林红能回到从前,回到纯真的处女时代,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就此冒了出来。他要林红去做处女膜修复术,当林红重新是个处女以后,他和她真正做一次爱,然后,他把她还给兄弟宋钢。
       毫无着落的日子令江湖骗子周游也心生倦意,当他得知他跟苏妹已有了孩子,便离宋钢而去,回到刘镇过起改邪归正的生活。宋钢孤身一人,如迷途的鸟儿不知飞向何处。他的假乳房已经硬化,肺病又卷土重来。似乎走入人生绝境的宋钢怀念起家乡,他听到了林红的呼唤。他决定回家了,去医院取出假胸,不等拆线就踏上了回归之路。
       但宋钢在期待与林红的重逢中等来的却是晴天霹雳,林红和李光头私奔去了上海。宋钢心如刀绞,他和林红、李光头之间的恩怨情仇一幕幕浮现,一个是他挚爱永生的妻子,一个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他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惟有独自躺在没有林红的大床上,泪流满面。
       李光头带着做完处女膜修复术的林红凯旋而归,二十多年前的梦想恍然成真,但他和林红却再也回不去,两人的性爱更像一出仿真版的拙劣滑稽戏,唯一真实的只是肉体的狂欢。
       宋钢决定成全李光头和林红,毅然卧轨自杀,死前给林红留下他全部的血汗钱。这个患难与共的兄弟魂归西天之时,李光头仍在疯狂地跟他的妻子做爱。宋钢的死讯与李光头的高潮同时来临,李光头完全被惊呆,愧疚万分。林红也痛不欲生。两个负罪的偷情者都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对方,用彼此伤害来减轻自己的罪孽。
       李光头为宋钢大摆豆腐宴,将收来的巨额礼金送给林红,作为他对死去的宋钢的一个交代。
       三年时光随风而去,众生万象的时代,小小的刘镇同样动荡万变。林红成为美发厅的老板,一个准红灯区八面玲珑的交际明星,她同时具备了两副面孔,生意场上的满脸笑容和生意之外的冷若冰霜,她对男人的态度和她的内心永远是个谜。
       李光头却激流勇退,宋钢之死让他的性功能彻底报废,勃勃雄心也烟消云散。他过起了隐居生活,坐在卫生间的镀金马桶上,梦想着飞离地球,像宇航员那样遨游太空。他刻苦学习俄语,希望有朝一日搭乘俄罗斯飞船,把宋钢的骨灰盒送上太空轨道。
       从此以后,李光头突然用俄语说,我的兄弟宋钢就是外星人啦!
       (全书已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经与作者和出版社商定,本刊选载《兄弟》下部前三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