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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迷途
作者:张惠雯

《收获》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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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阳光刺眼。他似乎刚从一片漆黑中走出。在他有意识的生命体里曾经出现了某种停顿,意识的空白,一切感官倏忽消失,暂时死亡。现在他看见了院子里明亮的阳光、慵懒的树叶,听见所有熟悉的礼拜六下午的声音:广播里的流行音乐、洗衣机的转动、马路上的车流以及偶尔从墙外传来的女人和小孩的嬉戏声。各种气味也一块儿涌来,水、地板、刚修整过的草坪、洗衣粉、床单、湿润的熨衣板。
       他注视着照在院子里的午后阳光,回想自己的意识如何突然“休克”。是的,昨天晚上他打开吉普车前的大灯为她照亮,看着她在两束光的夹道中步履仓惶地走回去。她明显地有些仓惶,越走越快,像要逃脱。在那些虚幻的光里和树丛摇曳的阴翳里,她像要逃脱的影子刺激着他,毫无理由地证明着他的直觉:她要离他而去。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一群人中间,是个沉默、不大显眼的女人。她非常专注地看着那些说话的人,专注地听着。但在她微微上翘的嘴角边那层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里,他看到一种嘲讽、置身事外。他认为她根本没有在听,也没有在看,在她的眼里,是一片开开合合的可笑的哑的嘴巴,是只有嘴唇咧开、闭拢、牙齿碰撞,舌头偶尔露出的机械动作。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注意到她的目光和它所注视的人之间的阻隔,好像它们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就像游客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动物园里的蛇。他那天很少讲话,因为不想被她那样地注视。他又注意到她的耳朵,小巧、白净、线条柔和,他想象喧嚣从那里穿过,滑过一条黑暗温暖的隧道,到达她内在世界的像湖泊的一个深处,在那里激起笑的波纹、回音。她以她所在的那个世界的理由笑着这个世界虚设的热闹,而那些笑的波纹、回音让他觉得好奇。在她的与周遭隔着玻璃的目光里,他看到了自己与遥远的过去相隔的那重尘土的帘子。问题在于,他们的位置相反,他已跳到现实生活的尘土中,而她还在外面透明的阳光里,或者说他选择了成为玻璃后面的供人观赏者,她却混迹在一群假装感兴趣的游客里。
       这两个意象的相似,令她有一种神秘的亲近感,像一个从他不愿再回去的故乡来的人,一条温情的纽带,将他与过去、与帘子之外的那个世界联系起来。他们见面的那天夜里,她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一个从与他隔绝久远的故乡来的人,不经意地唤起了沉睡在他心里的对那里的所有眷恋和回忆。那是别人都不知道的他们之间的秘密。此后他想尽办法与她接近,缓慢地、自然而然地、让她毫无察觉地,他们成了朋友。事实上,他确实喜欢她,没有任何色情意味的喜欢,纯真的友情的亲昵。他注视着她无可比拟的肩膀,想恣意地靠上去,像少年的他将头靠在母亲或姐姐的肩膀上,在她们的黑发上轻轻摩擦。有时候这种想象的画面让他觉得滑稽:他像小孩一样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肩膀上轻轻摆动已开始脱发的头,用顽皮的哀求目光乞讨她的溺爱。他的美丽的朋友,她似乎从来不曾怀疑他的友情。他也从来不希望改变这种关系,小心地保护它,非常珍惜,那是他与遥不可及的过去唯一的纽带,是隔着他那尘土的帘子或是她那层玻璃的两道突然辨认出对方的惊喜的目光。唯一的遗憾是他不敢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当他站在后面偷偷地注视她时,他的目光在那个肩膀上停滞,在覆盖着它的温暖的头发里徘徊。他心里的这个隐蔽的渴望既幸福又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有一段时间,天空总是覆盖着厚的云层,在多雨、潮湿的天气里,他那美丽的朋友病了。他穿过她家空无一人的院子,走进她的房间。房间温暖封闭,让人产生倦意,让人柔软,想即刻倒下,就那样随便地躺在地毯上、沙发上或是床的一角睡去。她在听唱片,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悲凉的浓雾弥漫在她的房间,让他想起了外面灰色的云层和他刚才走过的雨湿的巷道。他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闻到自己外套上的潮味。她倚坐在床上,后面是深蓝色带暗纹的布窗帘,苍白的脸仿佛是那在深蓝色背景上的画像。她脸上带着倦意,肩膀略略倾斜地靠坐在床上,颈子以上的部分与深蓝色的窗帘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立体感鲜明的平面,一幅无与伦比的活的油画,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倦怠、时常低垂的眼睛不再射出明亮的、锐利的目光。她那过去在他看来具有悲悯意味的目光现在变成了悲伤。悲悯与悲伤,这是很不同的。悲悯意味着俯视、同情、给予,而悲伤意味着软弱、企盼和接受。他在瞬间发现了这种转变,似乎看到她向他仰起了等待抚慰的脸。他惊异地发现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玻璃不见了。他们不再属于两个世界的不同的族群,他来到他的玻璃橱之外,走出了那重尘土封闭的帘子,来到她的地方。玻璃意外地消失使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样子令他触目惊心,她的身体不再属于毫无肉欲色彩的另一个世界,而是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热。过去掩盖在玻璃之后的同样的身体和脸,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从来没有幻想过,似乎他爱的是那散发出来的耀眼的光彩,而不是发光体本身。现在光芒瞬间熄灭了,她的脸和身体清晰地显现出来,在他的脑海里勾起绮丽的情色遐想。从她的脚开始,在她宽大的长袍下面,衣服一层层地消失不见。在空洞的,覆盖到她脚踝的长袍里,她的裸体浮现出来,像一片温暖湿润的土地。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脚踝往上攀爬,像突破土壤的黑暗,匍匐在大地之上的疯长的藤蔓。
       他的意识被狂暴的欲望席卷向一个混沌、漆黑、四处燃烧的渊底。不可遏制、无法忍耐的想要占有她的欲望,让他无法理智地考虑任何后果,即使之后他将面对死亡的惩罚,他也不会计较。在她的轻微的反抗里,他感受着欲望肆虐和来自小小抵挡的双重快乐。他在快乐的波涛上漂浮,耳边有东西呼啸而过。他在驶向一个地方,像个快乐、醉醺醺的流浪汉,在远离这个世界。尘土、帘子、玻璃,这些意象像粉尘一样飞速地掠过。在各种颜色、光、车流和楼房所构成的光怪陆离的背景之上,他不费力气地高速飞行,背景像画卷一样铺展、飞逝、消散。他的急剧上升的身体没有负载,醺醉的意识没有负载,他飞向“最初”,向童年,向故乡,向云与天地的原野,向母亲体内最初栖息的温暖无边的所在飞去。他无力而摧毁一切,单纯而充满欲望,在孩子般欢乐的巅峰上承受着无以名状的忧伤。
       他穿上衬衣,坐回到沙发上,从夹克口袋里摸出香烟,又突然意识到应该打开窗子。他推开一扇窗,才发现外面雨已经停了。雨将院子洗得清空,天空仍低垂着浅灰色的云层。他转身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眼里柔和而安详的光,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的世界接纳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
       他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的爱情。只是有时候他做这样的梦:他走在路上,知道要去一个地方但不知道去哪里,就那样走着,经过很多曲折的巷子,旧的楼房的夹道。所有的门都关着,他一路走,看不到什么人。然后他就突然地来到了街上,本来很宽的街道簇拥着没有尽头的潮水般前进的人群。他困惑,但只好被人群挟带着往前走,拥挤、燥热,干渴。可这时他在人群里看见了她,于是他回想起来他是为
       了找她才来到这里的。他喊她,但声音被人群淹没了,他自己都听不到。他只好拼命地往前挤,可是人群坚固地锁住他。他只好那样走,眼睛疼痛地紧抓住她。但是,那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发现人群在变幻,所有的人都在变。于是他们最后都变成一样的了,他眼看着她和别人重叠在一起,无法分辨。有时候当他看着她时,他会想起这个梦,想到那温柔的脸流失在潮水般涌动的幻影里,让他无从辨认。这是荒谬的,他对自己说,因为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们如此贴近,但是这感觉又如此强烈,真实得惊心动魄。
       他回想起最初的日子,就会联想到疾驰的火车。那些没有忧心和杂念的日子像车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而这些日子后来为他带来了回忆的忧伤。或者说,让他离开现在的她并没有那么困难,甚至让他厌恶她也不难,而一旦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重合在一起,一旦她变成无数个变幻模糊的回忆的影像,她就在他心中唤起难以名状的留恋。他感受到“过程”的力量,就好像记忆一样。
       他眼看着她渐渐瘦削、沉默、变得难以捉摸,当这一切发生时,他反而更强烈地爱她。他经历着一种不知所终的苦恼,但是一想到失去她和这些苦恼,他又会害怕,仿佛他已经坠入无边的空无之中,像一粒没有重量的尘土,悬浮在空无之中。实际上,她的表情、面庞、身体,这一切所能看到、触摸到的都似乎缩小成简单的象征符号,象征着她还存在于他身边。而“她”则从所有这些具体的外在里抽象出来,与不可触摸的往昔、与遥远而模糊的印象弥漫在一起,惟有这个抽象的“她”能在他心里唤起各种情绪。
       有时候他突然感到一切都弄错了,不是他冲破了玻璃来到她的世界,而是她走过了那重尘土的帘子来到了他这个沉重、污浊的世界。在她身上,他感觉不到原有的轻盈,再也看不到那种置身事外的笑。她似乎已投身于这个世界了,同所有的带着愤懑之气却又默默不语的女人们一道。像困扰他的那个梦一样,最后他可能在人群中找不到她。那笑也掩盖在尘土之中,不再发光。
       他想起车在路上颠簸时她望向窗外的散漫的眼神,在那里有一种悲壮和坚决。他无法摆脱她就要离去的想法。他将车停在路边,隔着一条干涸的水渠,看见远处笼罩在潮湿雾气中的绵延无尽的青黑色群山。他让她站在身边,在干涸的长满青草的水渠边,他搂住她的肩膀。他无法抑制这样的感觉:她的身体在缩小、冷却、无法感知。
       在旅馆里,她说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们的感情不能见光,她感到自己在充当着情妇,是一个只能躲在暗处的女人,她不想再承受这负担。他开始僵硬地脱她的衣服,她起初挣扎着,说不想再跟另外一个女人分享他的身体。可什么是分享?他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那个女人,他们出于偶然躺在一张双人床上,他要结婚,因为男人都要结婚。他一个人留学的生涯孤单漫长、枯燥痛苦,他也幻想过爱情,可他没有遇见任何可填满他幻想的人。后来他怀疑那种让人心动的爱情可能不会来到他的生活中,于是他和一个同样孤单的女学生结婚了。然后他们回到他生长的这个城市,他才遇见了她,发现爱情这种事竟然还能作用于他。他有什么办法阻止自己爱她呢?他有什么理由让自己错过她呢?
       她不想听他的解释,他只好强硬地按住她,他们的肌肤紧贴着,被对方刺痛。他努力让自己温柔,结果却如同挣扎般狂乱。他俯视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正越过他望向低垂的天花板。就是那种散漫的眼神让他绝望,因为在那双凝望的眼里,他找不到他和他的身体。他现在做的那些动作显得蠢笨可笑,他和他的激情在她的眼睛里没有投射任何东西。她的身体变小、变轻、四散,仿佛被吸入空洞之中。而他的身体,执倔而可笑的身体,独自在一片荒野之上,在“虚无”之上。
       对于她,他渐渐失去了语言,没有把握。仿佛一旦用无用的话来试图打破沉默,真相反而更加直露。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着,伴随着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静默。他不明白沉重自何时开始,他很清楚事情往往是这个样子:在你不经意的一瞬间,和睦变成仇恨,欢乐化为忧伤,生命迈向死亡。两个纯然相悖的境界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只要一抬脚,自己可能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没有把握,感觉她像手中的沙,正“簌簌”滑落。有一天,他摊开手,会发现什么都没有了,而回忆仍然像露水,湿着。
       他站在窗户前面,回想她穿过他望向空中的眼,仿佛他像面前这扇玻璃。当人们透过玻璃向外眺望时,人们已经不再看得见玻璃。
       他没有想过与她结婚,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把她与婚姻这个词联系起来。他们秘密约会,而他仿佛暂时逃离了世俗的聒噪,孤立、背叛既折磨他又吸引他。他爱与她在人群的阴影里相处,就像在最漆黑的地方才能感受到一盏灯的温暖。他也不想惊醒人们,不想让他们愤怒,不想让他的婚姻碎裂时带来的喧闹、烦恼打破他们爱情的静谧。静谧,他只能在她那里找到。有时候他想,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间没有可以跨越的界限,也无所谓取舍,而爱情这静谧的孤岛非得存在于婚姻生活的汪洋中不可,否则它就与之化为一片。
       他已经不能真切地体会他和妻子的过去了,在曾经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里,他是否也曾爱过这个突然和他的生活连在一起的女人,他已经无法确定了,但她因为他而回国,来到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可能抛弃她。在那个热带岛国度过的那些沉重乏味的日子里,她可能给了他很多安慰。只是现在,他不可抑制地感到妻子的面容在模糊,感到他和她逐渐躲进了琐碎的日常后面,在由具体的、微小繁多的事件交织的网之后,他们掩藏了自己。谁也不愿谈起自己,他们在覆盖着日常重复的灰尘的眼眸里疲倦而陈旧。当那灰色的眸子偶尔对视,它们也会赶快闪开,因为它们已抓不住彼此的灵魂,在那黯淡下去的灰色里,有些东西已耗尽了。
       他常常想到的是这样两个意象。他和他的妻子躲在具体的日常的尘埃之后,而他和她则模糊在抽象的、情感的浓雾之后。在他的家庭生活中,他欠缺着爱;在他和她的爱情中,他们疏远着实实在在的生活。大多数时候,他对这两个世界同样没有把握。
       他不知道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了多久,那些一度明亮的午后阳光已经在他的思想中溜走了。院子略显阴暗;树的阴影摇晃在浅灰的天色里。他望进那空旷的天色里,仿佛在那无垠的灰中能用目光勾勒出什么轮廓。思绪的混乱突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他决定出去走一走。
       2
       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三年级的那个春节。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学校,但没有走进去,只是在学校的围墙外绕了一圈。她说她觉得高中时代是最美好的一段光阴。至于我,其实我觉得我的高中生活除了她之外一无可取。我那时候很自卑,因为完全不能认识自己,对于太多事情不了解,而且我当时很瘦小。可我没有告诉她这些,也许那种因为身体瘦弱而在青春期产生的自卑和苦闷,对于女孩来说不容易理解。其实,那时候每天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她,看她从教学楼前的空地走过,把自行车停
       在我的教室后面,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面,或是在走廊上和别人说话。想起她出现的那些情景,我才会觉得那段时光有它的特别美好之处,那毕竟是我的情感刚刚成熟的时期,爱得又那么投入。
       那天之前刚刚下过一场雪,我们约在邮局的外面见面。我远远地看见她站在那里,穿得厚厚的,怕冷似的缩着肩膀。以往很多次晚自习放学后,我偷偷跟在她的后面送她回家,经过那些灯光暗淡的街道时,她骑在车上也是微微缩着肩膀,偶尔抬起手捂住被风吹开的围巾。我走过去时心里忐忑不安,其实我们一直没有说过话,她可能根本不认识我。而我熟记着她少女的脸孔,从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最无知也最苦闷的少年时期,这脸孔给了我很多期待和安慰。在高中的校园里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高考的前两天。那时候我们高三的学生已经进入自由复习阶段,校园里空空荡荡。我和几个男生在教学楼顶坐着闲聊。在学校外面的路上,我看见她骑在自行车上。我突然想到也许以后就见不到她了,心里抑制不住地难受。那种难过伴随了我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整个假期我没有看见过她。我曾想过去她的家,或是向别人打听她报考的学校,可这一切都因为我的怯懦而打消了。然后我取得了到新加坡读大学的奖学金,走得离她更远了。
       出国之后,在最初那段极度孤独和疏离的时间里,更加怀念过去的那些回忆,总是反反复复回想她留给我的那些画面和印象。于是我以校友的身份给她写了一封信(我们从来没有同班过),她竟然意外地回复了。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通信,和她写信让我觉得离故乡和过去的光阴很近,人很早体会孤独和变迁,也会很早开始怀旧。可喜欢她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在信里对她提起,我怕那会让两个人都尴尬。有时候我反复读着她给我写的信,希望从中找出她也喜欢我的哪怕是最微弱的讯息,可我总是失望,她似乎处处暗示着不容我有非分之想。我感到自己毫无希望,被无端的猜测和失望弄得筋疲力尽。最初两年的暑假我在家乡度过,我非常明白她还没有放假,但我还是会在晚饭后走到她家前面的那一条街上散步。我来来回回地走,我知道自己仍然像傻子一样希望她会奇迹般地出现。从我在高中新生人校领课本的那一天看到她,我就再也不能摆脱那种控制我的情感。我暗恋、跟踪、写日记,在她家附近乱逛,这或许傻气又俗套,但对我自己来说,这些事非做不可,而且它们对我来说都真切而实实在在。我所品尝过的期盼、幸福、忐忑、苦闷、失望、思念的痛苦,这些都真切且再平实不过。
       当我向她走过去时,过往浮光掠影般扫过我。于是,像十几岁时,每次从离她近的地方走过的时候一样,我开始紧张,几乎觉得双腿的动作不协调,我一定走得难看笨拙,更愚蠢的是我的脸开始发烫。她显然注意到了我,虽然我们连照片也没有交换过,或许因为长久通信产生的感应,她朝我看过来,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短暂的距离竟如此漫长,我仿佛从遥远的高中时代跨过了这些年的光阴,终于走到她面前。
       她竖起了外套的领子,重新把彩条的毛围巾在衣领外严实地围了一圈。她那样子让人感觉暖和柔软。她说:“我刚才看到你,就猜想应该是你……”我问:“你等很久了吧?”她说:“没有,我也刚刚到。”她显得很自然,脸上的笑让人舒服。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发现她的性格和我以前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骄傲、比较冷漠的人。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了学校,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会儿,冬天的阳光渐渐转暗了。学校外面开了一条新的环城公路,延伸在城郊的乡野里,车辆和行人稀少。她想沿着这条路走回市内,我说这样会走很远,她说:“没事儿,我穿的是平跟鞋。”
       我们所走上的那条路在我的记忆里清晰无比。那条道路是湿润的,因为刚刚融化的雪,黑色的柏油路面闪着温煦的水光。路两边的景色还带着浓厚的乡村色彩,一块块的麦田和菜地里堆积着残余的小块积雪。在那些独立的、围墙低矮的院子里,有人在晾晒衣服和床单,远远地看着我们。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自然地交谈着,她让我感到放松,我这个一贯比较沉闷的人也说了不少话。一辆破三轮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发出刺耳的噪声,她说“这辆车嗓子哑了”。我记得她这样说。我们无意间走了很远,直到发现天黑下来。那条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路边的几处房舍渗出淡淡的灯光,远远地还听见狗吠的声音。黑暗之中,她仿佛走得靠近了一些。我说:“你累不累?”她说:“还好。”
       夜风里光秃的树枝发出冷硬的撞击声。她侧面的发丝不断擦过我的脸,我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温热的一缕,旋即被风吹散。我的手无意中碰触了她的衣服,指端在轻柔的暖意中停留了一会儿。我突然想抱住她,让我的手深深陷入她柔软的衣服里,我想感受她的气息,在这么多年的等待里,我无数次幻想过这气息吹拂在我脸上。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沉默不语,望着远处驶过的车辆,深深呼吸清冽而冰冷的空气。就这样和她一起走着,我已能感觉到温暖,就像我中学时代曾经幻想过的那样。
       第二次见到她仍然是在冬天,但已经在我大学毕业半年之后了。毕业后,我在国内到处游逛了半年,去了福建、浙江、四川。即使在旅行途中,我也不断和她打电话。在电话里,我们像多年亲密的朋友一样默契,几乎无所不谈。和她打电话成了我的习惯,如果有几天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就担心我再也联络不到她。但她总是说“有你这样的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友情别人会不相信,但我就喜欢这样纯洁的感情……”,“有时候你把男人当作朋友,他却想更近一步,你就不一样……”。她的这些话只能使我沮丧,我感到她在暗示我,在我和她之间筑起一道道防线。有一次,她说:“有一个男生,我已经告诉他我是独身主义者,他还不知趣地追我,还说他不相信。我是独身主义者有什么不可置信的么?你呢,你相信吗?”我感到她又在试探我,我很不高兴这种被她防备试探的感觉,冷冰冰地说:“你单不单身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不相信都没有关系。”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也不想说,我突然觉得很累,觉得自己依赖着一个可能立即会消失的人,一个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人。可是,我又想得到什么呢?是她的身体吗?我当然想可以随时抱她亲她,但这似乎又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维持我们两人之间狭小温暖而生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可以常常看到她,我有打电话给她和她交谈给她写信被她喜欢的权利。我担心这小世界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亲密和谐的关系可能只是她对我的敷衍,我不奢望她的爱情她的身体,我只希望她能真正地喜欢我。在那次以冷场结束的电话交谈之后,我很久没有联系她。大概有一个多月,我不停地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尽量不让自己在某个地方停留太久。每当看到路边的电话亭,我就有强烈的、要打电话给她的冲动,可我抑制住自己,我想有一天她可能有了男友(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有了男友)或是结婚了,我的电话就会成为她的负担。
       有段时间,我住在四川的一个山区,从我住的地
       方到最近的电话亭要走几公里的下山路。在那样的地方,我会感觉轻松一些,摆脱了打电话的冲动和抑制自己的痛苦。本来是十月的秋天天气,有一个傍晚却下起了小雪,静静地落在那些树叶金黄的山坡上。那是我看到过的最安静美丽的景象,而在雪花悄然落下,黄昏的天色反而因落雪而明亮的景致中,我唯一想念的人就是她。我感到我对她的情感在这些年月的度过之后更深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暗恋的少年,至少现在我更了解她,也因此更爱她。她像是占据了我这些年来所有的生活片断,把本来可能空虚孤独乏味的生活变得令人怀念,当我回想过去,回忆的画面似乎都因她连接起来,大学宿舍的信箱、我常常趴在那儿给她写信的房间里那张桌子,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假期,灯光明亮的电话亭,所有这些我所能记起的画面,失去了她都平淡无奇。
       在那个因落雪而显得洁白的黄昏,置身于极度静寂的山野之中,对她的思念令我无法忍受。我不想再顾忌什么,也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需要听到她说话时的那种幸福感,那种使我粗糙孤独而漫无目的的生活变得柔和的幸福感。我走了几公里的山路来到山脚下的一个电话亭,可她的电话没有人接。我等了十分钟后拨了第二次,仍然没有人接,在半个小时后依然没有人接。当我走出电话亭时,发现雪下大了,往山上去的道路上空无一人。走在这条路上,我想起前一个冬天的那个夜晚,想起那条延伸到黑暗中的静寂无人的公路。泪水突然涌进我的眼眶,我觉得我的幸福是那么脆弱,也许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故事,完全是我自己青春时期的苦闷、狂热、自我折磨和一些飘忽不定的情欲。我只是这样孤独而不起眼的一个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在冬天的时候,她也从外地回来了。我们约了晚饭后一起去街上走走。看见她的,我惊异地发现她比上一次更漂亮了。我让自己尽量显得平淡而坦然,可我知道我装得不够好,因为我感到我几乎不敢直视她。
       我说:“我来晚了。”
       她说:“没有,我也刚到几分钟。”
       我说:“你好像很怕冷。”我说这些话时目光停留在她的围巾上面,我很不自在,因为这句话显得没有头脑。
       她笑了,同时整理了一下衣领,说:“我就是很怕冷,高中的时候我有时穿两件袄,一件紧身的,一件外套。现在我还要穿两件毛衣,一件保暖衣。可我身上还是像冰块一样凉。”她在说话的时候会直视着我,如果我也看着她,我就不容易想清楚接下来该说的话。可我本来就是个言语笨拙的人,或者说我是个慢热型的人,需要别人来引导我说起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在过去无数次的电话交谈中还是像现在这样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她都会用那种轻快美好的声音引导我说,引导我笑。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把头发扎起过,即使在冬天,她也无所谓地披散着,任它在风里变得凌乱。风太大的时候,她就用一只手按住头发,一边偏过头继续和我说话。通常,我只会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如果她突然不说了,我很少会找出什么新话题。我问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沉闷,她说当然不会,她说和我在一起让她觉得很舒服,她愿意和我说很多话,有些话她还没有对别的朋友说过。我相信了她,因为这样子和她走在一起,看到她的发丝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会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也许在她心目中,我确实有一小块特殊的地方,虽然这地方不属于爱情。
       我们沿着一条南北向的大路从南向北走到尽头,然后又从北向南折回来,我们走在靠近路的边缘的地方,在路灯昏沉的阴影当中。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笑,我发现自己渐渐敢于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她,虽然这种观察多半是在她往前看或是稍稍低头、不正视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面庞比去年的冬天消瘦了一些,但她的确更漂亮了,或者说在她的身上又多了一些温柔纯净的东西。冬天的路上没有人散步,赶路的人和车穿梭在马路中央的明亮地带,惟有我们闲散而缓慢地并肩走在街灯暗淡的余光中。
       我说:“你累不累?”
       她停下来,拿手拍了拍腿,说:“有一点儿。”当她发现我也在看着她时,她又说:“你好像喜欢问这句话,去年冬天的时候,你也问了同样的话。”
       我说:“是吗?”我当然记得,可这样的反问几乎是冲口而出,像是掩饰我的惊奇。
       她说:“当然,我记得很清楚。你穿皮衣不觉得凉吗?皮衣给我的感觉很冷,因为它外面摸上去很凉。”
       我说:“但是里面很暖和。”
       这个时间我们都停了下来,她拍完腿后又取下手套,开始往手上哈气。
       我说:“你的手冷吗?”
       她说:“是啊,像冰棍儿一样。”
       我本来想说我的手很热,可觉得这样说会显得很傻气,也容易让人误会。
       在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我鼓起勇气让自己的目光尽可能平静地落在她身上。而这时候,她却不再正视我。她望着不远处靠近剧院的小广场,那个地方的灯火尤其明亮,广场边角处的几个烧烤摊子往上升腾白色的烟雾。
       她平静地说:“好了,我们走吧。”
       我说:“去哪儿?”
       她说:“我也不知道,边走边想吧。”
       我说:“要不然去喝杯酒吧。”
       她说:“好啊,不过我不知道哪一家比较好。”看得出她很高兴,也许她走累了。
       我说:“我去过一家,还可以。”
       在我们往那家小酒馆去的路上,她问我为什么那段时间很久不和她联系。我说一直在到处走,联系起来不是很方便。她不以为然地反问:“是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这种反问,只是笑了笑。她说:“我以为是因为那次打电话你不高兴呢!你说我的事和你没关系,我就知道你可能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把你看得和那些男生一样。”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承认或是替自己辩护都毫无意义,我就默不做声。她停下来打量着我,问:“你不会还在生气吧?”我说:“没有,我没有生气。”她不再追问了,反而说:“其实你是我交到的最好的朋友,真希望我们的关系一直这样。我和我的朋友讲起我们的事,她们都不相信,说异性之间不可能有纯洁的友谊。我就相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多,她总是强调着这些我不愿听到的话。但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拥有她,所以我从不追求,从不表示我想要,因为那注定要失败。而即使在这样简单的一段散步中,她仍然提醒着我,让我从暂时的幸福感中清醒过来,明白我自己其实毫无希望。
       当我们面对面坐下来时,她把围巾取下来,又把外套上的拉链拉开,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颜色鲜艳的毛线衣。让我感到有些尴尬的是,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别的人,在我们的这个小城市里,冬天的夜里人们习惯待在家里,所以空荡而灯光暗淡的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倒显得无所谓,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个地方挺不错。”
       她只要了一杯热美禄,说想暖和暖和。
       我要了一杯咖啡,只喝了两口,味道很怪,而且有点儿凉了。服务我们的侍者显得心灰意懒。
       她说:“你为什么不要酒?”
       我说:“你也没有要啊。”
       她笑着说:“本来想要,怕回家我妈闻出来我身
       上的酒味呀!”
       我发现她的眼睛特别明亮,尤其在她笑着看我的时候。我们以往总是并排走着,我可以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从侧面打量她,但现在面对面地坐着,我又开始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儿。在她面前,我总会发现自己的笨拙和幼稚。起初紧张了一阵子之后,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有时会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几秒钟,当她的表情活动起来的时候,她显得那么美丽生动。她一度凑上前来和我小声说话,我们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然后她又迅速地闪回去。我发现她记得很多我们打电话时我说过的话,她说有时候她躺在床上接电话,有时候趴在地板上,她的描述总能使人清晰地联想到某些可爱的画面。而当她处于那画面中央,既懒散又好动地说着话时,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背景中,我可能正望着电话亭外面的街景和天空,倾听着那似乎属于我又似乎不属于我的飘忽不定的声音。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了那个异常冷清的酒馆,走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她又说冷,微微地缩着脖子,戴着毛线手套的手在垂下来的围巾里来回搓着。她这样做时我就想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我的手里。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再过一个星期吧。她说回去了是否要立即找工作,我说不可能马上找得到,看情况吧。她问是否还会有时间写信打电话,我说当然不会连这样的时间都没有。在她的话里听到的略微的留恋口气让我感到安慰,我想即便只是这样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也算是很美好了,虽然我想得到的可能更多。可有时我又担心我那种欲望,在得到我想要的那种关系之后,我就会失去现在这种美好而单纯的情感,而且爱情又极可能是一种容易腐坏变质的东西,我们两个最后难免会失望。也可能这种担忧只是对自己的安慰。我无法让自己放弃想要她的愿望,也无法说服自己追求她,但对于两者,我都尽可能地逃避。
       她突然问:“你的皮衣里面也很凉吗?”
       我笑了,说:“里面很暖和,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用不太相信的表情看着我,我觉得她这个样子单纯可爱。
       她有些迟疑地说:“我可以摸摸里面是什么样的吗?”
       我扭过脸看着她,她也正探寻着我的反应。第一次,是她而不是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向别处。我停下来,说:“好啊。”然后我拉开皮夹克上的拉链,让外套敞开,她也停下来,把手套取下来,小心地把手掌摊开在夹克的内侧很快又抽走了。在她做这些动作时,她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我,好像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动作上,而我却在放肆地观看她,她向着我的外套伸出的小手,她的小心翼翼的动作,她的垂下来的头,脖颈弯曲的弧度和最细微的发丝的颤动。我只需要伸出手臂把她的肩膀搂过来,她就会被裹进我的外套里,紧贴着我的身体。但我动也没有动,因为我不敢。她的手早已收回去了,而我的外套还敞开着。她说:“里面确实很暖和。你赶快拉上吧,别感冒了。”
       她说她很害怕冬天,因为她无论穿多厚还是会浑身冰冷。这时候我注意到她依然赤裸着的右手,一种自然的怜悯使我突然把它拉起来,握在我的两手中间。我说:“我帮你暖一会儿吧。”她一时没有说话,那只被我握住的手一动不动,冰冷而柔软。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抽出来,说:“谢谢你,现在暖和了,我戴上手套就行了。”
       然后我一路送她回家,她突然对我又拍又打,表现得像哥们儿一样亲热随便。我知道她想用这些来说服我刚才的那一幕没有任何特别意义,如同朋友间的勾肩搭背一样普通。可我觉得这种表演没有必要,因为我抓起她的手时确实没有任何邪念,只是想让她的手暖和一点儿。
       在靠近她家的那条路上,路灯光照亮了飘浮在半空中的如细雨一般的城市烟尘,有几盏路灯还坏了,本来明亮的路上划出几道暗色的条纹。我想一个人若能不冀求永恒,反而更容易感受到幸福。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我回忆着那只冰凉柔软的手被我握住的感觉,那种感觉还能被非常形象地唤回。即使在很久以后,我的双手仍然记得那一瞬间的美妙温暖,那种温暖还是能流遍我的全身,就像当初一样。
       3
       这一段时间天气都很潮湿,海风从四面包围了这个岛国,将饱含着凉意的雨水从天空洒下来。
       这地方没有四季,如果你非要个季节的话,那么你可以说它有两个季节:雨季和非雨季。你不喜欢用干季或旱季这样的词,它们既不动听也不恰当。非雨季只是雨下得没有那样频繁,通常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空气透明,投射于地面上的光与影更加对比分明。而雨季却带着秋天的况味,因为雨过之后天气有些凉,有的树叶竟然会变黄,被雨打落在路上。你怀疑这些奇特的树可能是从温带被移植到热带,所以它们的记忆里还残留着过去的习惯,到十一月的时候它自然地开始泛黄落叶。
       你坐在办公桌前,外面又在下雨。手头的工作已经做完了,然而在七点半你要去赴一个约会,在这中间你无处可去。你在观看着雨,那些垒垒的、在烟雾中显得空洞失真的楼壁和屋顶,夹杂在这之中的细小繁琐的街道,像一堆杂乱地牵连起来的线条。等一会儿,你将走上这些街道,像每一个习惯于城市道路系统的人,你毫无方向感地走向你要去的地方。如果雨还一直下,你就需要叫一辆出租车,只需五分钟,你就能到达你经常去的地方,只是一路上你会遇到不少红灯和人行线,然后你等待,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显得懒惰又无所谓。你想到那个约会,一个叫着千篇一律的名字的女人,也许你的身体会喜欢,可你也不那么确定。在这样空闲的无所事事的下午,你因为即将来临的约会有那么一些兴奋,毕竟一个人回家也会无聊。
       你知道所有的兴奋其实都一样,稍纵即逝过后就平淡无奇,可人还是得把握现在。再说失去这些东西,孤单的时间更不知该如何打发。你闭上眼,在你头脑中闪过一些画面,有些是回忆,有些是幻想,肌肤的摩擦,身体的流汗,你感到快乐就是这样(虽然这种想法可能会被认为无耻),然后疲惫地马上可以入睡,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继续抱着一个身体,如果这样让你感到有所依托的话。
       你试图回忆你在何时何地遇见等一会儿会见到的这个女人,可你马上放弃了,饭店大厅、飞机上、产品展销会、培训课上、酒吧里、朋友或客户的派对上,总逃不出这些地方,况且想清楚地记起某种情景,这本身是件很累的事。这一次稍微有些不同,那女人是你的同胞,你以往尽量避免约会同胞女性,担心她们会比较难于摆脱。你想起她那个非常俗气的英文名字,她报出自己姓名时那个傻气十足的样子,你皱起眉头,但觉得这些其实都和你无关。她皮肤白皙,你知道她丈夫经常出门在外,你还知道她穿丁字裤,虽然五官没有那么突出,但笑起来依然媚人。她似乎曾经说过她丈夫是个书呆子,在你的想象中,他是个老大不小、携家带口才出国的土里土气的人。你好像对她说了“你就这样给浪费了?”这样轻薄的话,她却自以为找到了了解她的人,你抓住时机碰触她的肩膀和头发,她既不拒绝也不闪躲。
       突然有人敲门,在你的遐想中断之前,这敲门声
       反显得遥远隔阂。你的同事,一个相当肥大的美国人闯进来,邀请你去OrchardTower,一个高档妓女云集的地方。有时候你们去那地方喝酒,到后来你总是得一个人独自离开。你拒绝了,他开玩笑说乐意帮你杀价,你说不去的原因有三个:一、不喜欢职业妇女;二、最近胃口不好不想喝酒;三、已经约了朋友。他说了几个笑话就离开了。你在他身后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对于嫖妓乐此不疲,那些机械性的身体、职业性的表情会让你倒胃口。你看看表,六点五十分,你走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就像刚刚起床,要面对新的一天那样,你让自己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新鲜而干净。你想起刚才那个人说过的一句话,他说:“陈,不要太干净,像个同性恋那样会把女人吓跑。”你笑了一下,仔细打量镜子中的那张年轻的脸。你好像不认识他,或者说你想象出的自己的样子并非如此。你收拾起你的用具,在你拉开洗手间的门,准备离去之前,你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张陌生的、略显消瘦而线条硬朗的脸。
       走过幽暗的密封的走廊,你感到雨声比刚才有所减弱。你透过一块厚重的玻璃向外看,看到层层叠叠的灰色高楼笼罩在浓雾一般的雨中。天空显得过分低垂,在这样低沉的天空下面,人连呼吸都要承受重量。可毫无疑问,这地方干净得一尘不染,在雨水一遍遍地冲刷之后,街道、墙壁、大厦的玻璃墙像许多片闪亮的镜面,只有绿树的绿色显得更深邃而阴沉,那种深邃和阴沉如同你在这里所度过的这些岁月的色调,过早凋谢变得昏暗的青春期,模糊不清的自我,像一棵色彩阴郁的树,疯长着太多纷繁错乱的枝杈——欲念、苦闷、孤独、焦灼,在貌似葱茏的绿色里,掩藏着种种挣扎混乱放纵污浊,还有冰冷的死亡气息。
       你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你从打给家里的电话中听到那个朋友的死讯,然后你和家人仍然继续交谈,和父亲母亲哥嫂轮流交谈,在你的心里,寒冷恐惧在弥漫滋长,但你得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结束交谈。然后你回想电话中听到的消息,虽然你浑身发抖,但你还是觉得那消息不可信。你坐在电话旁好久没有动,你在回想、思索、猜测、试图推翻。你熄灭灯,躺在床上,只觉得昏沉疲乏寒冷。你想了一整个夜晚,还是选择了不相信。接下来的两天,你上课、去图书馆看书、吃饭,如同以往的任何时候一样平静。其实你只需再打一个电话就可以验证,但你认为不必要,你已选择了不相信。直到两星期之后,你才打了一个电话给一个高中的同学,他立即验证了那个消息。像所有惊慌失措到极点的人一样,你的反应相当平静。
       那个朋友的死亡发生在你大学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你随即对即将展开的生活有了那么一种怀疑。所以,那一段时期(据说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值得依恋的东西,更不会阳光灿烂,它就像一个混乱的、阴绿色的梦魇。
       你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在你下班之前,你喜欢把一切东西放得井井有条。你关上电脑,把领带解下来叠好放在一个抽屉里,把文件归类好放在分类架上,把某些抽屉和小柜子锁起来,把用过的一次性纸杯和泡茶袋统统丢进办公桌下面的垃圾桶,然后你环视一圈,把你认为杂乱、不整洁的东西统统扔掉或是塞进某个隐秘的角落。而后你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搭乘电梯降落十六层。在电梯里,你稍微注意了一下那些疲惫已极的脸,向上翻看的、毫无内容的眼睛,被工作夺去活力和光彩的男男女女。走出电梯、走出冷气逼人的大厦,你就把该死的工作全扔在身后。
       你娴熟地穿行在细雨霏霏的街道,那些小路夹杂在巨大冷漠的建筑群中,在一道道墙、一扇扇门之间不断碰壁,有如迷宫中的蛛网小径。你从殖民地色彩浓厚、竖立着巨大的灰色石柱的Fullerton酒店侧面绕过,跨过一座白色的大桥,从那里走向那座著名的榴莲形剧院。在雨里,仍然有些挂着红色灯笼的游船载着形体肤色各异、衣着却出奇相似的各国游人航行在暮色凝重的新加坡河上。你经过河边的雕塑铜像,河水的波澜一阵阵拍打石砌的堤岸,对岸的沿河一带看过去是低矮的欧式建筑,屋顶色彩各异,错落有致地向远处延伸,那是著名的泊船码头——酒吧和餐馆区,一个在白日里了无生气,在夜晚灯红酒绿的地方。
       七点二十四分,你到达剧院外面的、紧靠河边的一个露天咖啡座。河风清冷还带着微微的腥味,沿河是密密麻麻的露天咖啡馆和餐馆,小桌上方撑起了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伞,人们坐在伞下面,在昏暗摇曳的灯光里互相诉说或是微笑。这一处河面打开呈扇形,在不远处与海连在一起,对面是通向马林百列的绿色公路,一辆辆车奔驰在细雨中,衔接成一条灯光闪动的长链。
       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向你走过来了。你站起身,看到她精心穿戴和化妆后的样子,而你的衬衣被雨打湿了,头发也湿了;但你想问题不在于你,在这个气氛休闲的露天茶座,她反而显得夸张而拘谨了。
       在吃饭的过程中,你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你盯着她看了几次,但你的眼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热切和色欲的迹象。只是当你们起身走的时候,你顺便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你们沿着河前行。雨停了,在低矮的英式灯柱射出的昏黄灯光中,你再度搂住了她。行人很稀少,不远处就是那座白色的桥,当你搂着她时,你也细细打量她,至少你得让她觉得你在细细打量她。她脸上露出微微衰老的迹象反而使她呈现一种特别的味道,她在你打量她的时候大胆地回看你,但你明白,那只是不甘示弱罢了,她或许没有她想表现的那么勇敢。在她回看你的时候,你选择一个恰当的时间用手托住了她的下巴,你的目光像是在探寻她脸上的秘密,又像是在怜惜一张美丽的脸,从额头到眼角,到闪动的睫毛,到眼皮的线条,到嘴唇的纹路,到隐蔽在嘴角的细纹,到尖削的下巴,到被你从发丛中寻觅出来的耳朵的轮廓,你好像什么也不愿放过。你想她可能从没有被这样看过,她微微闭上眼,把手放在你的腰上。你吻了她的嘴唇,飞快地滑向她的脖颈,她表现得仿佛想要挣脱,但她的手仍然搭在你的腰上。你不愿错过时机地把她猛地搂近,你吻了她的头发和眼睛,还抚摸了她的一只乳房。
       你打了一辆车把这女人带回家,你单独地住在一个小公寓套房里,在里面,你或者独睡或者和带回来的女人睡在一起。你没有托马斯那样的原则,你可以接受和为了做爱而带回来的女人同床共枕到天亮。虽然有时你一觉醒来,可能会因突然看到的面孔过于陌生而感到尴尬。你的原则是:只要身体的结合还算默契,你本人就没有原则。
       同样的灯光、同样的床、同样潮湿而有几块污迹的墙壁,只是每个人所说的话有所不同。这些风格迥异的话、不同的要求、不同的语调、不同的喊叫的声音都被储存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之中,想起来也是一样奇妙的事情。当这个新的女人走进来时,她说:“你住的地方收拾得很干净。”
       她有很多话和你说,她说她的丈夫是个博士,他喜欢电脑,电脑开着的时候他就不会看她,关上的时候,他又累了。他喜欢出去访学,他联系各地的大学
       让别人邀请他,然后他可以在某个地方呆上半年或至少一个月,休假的时候,他回国看他的父母。你其实对这些诉说毫无兴趣,但你听下去。她说,他很少要求,即使要了也尽量快点儿完事。她完全感受不到他的热情和爱。你问:“那恋爱的时候呢?”
       她说:“也没有什么恋爱,时间很短,我们是介绍认识的,他回国的时候见过两次面,就结婚了。”
       你颇为不屑地笑了一下,这是你最无法理解却最普遍存在的留学生式的结婚。
       她又说了她不能离开他的理由,因为她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的这份销售工作也是刚刚才找到,收入不稳定。她知道你在大公司做销售,她想或许在这方面你可以教教她。你皱了一下眉头,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无疑让人扫兴。
       你问她是否口渴,她说有一点儿。你从冰箱里取一罐啤酒给她,她几口就灌了下去。你又拿了一罐递给她,你觉得她沉默喝酒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好多了。这一次,她喝得慢一些,她不时地抬起眼看你。你觉得她终于将心思从不如意的生活拉回到她所在的这个房间、你和她面对的这个“此刻”。
       突然,她问道:“你难道没有女朋友吗?”
       你说:“还没有。”
       她看着你,好像有些不相信。过了一会儿,又说:“将来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你说:“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不回答,神秘兮兮地抿嘴笑。
       你觉得这种时候最好,不嚣张裸露的挑逗,有如帷幕缓缓落下,灯光渐转昏沉,面具脱落身心松弛。自然地,你们开始碰触抚摸,她脱掉了自己的裙子,穿着胸罩和内裤降落在你的手臂之中,你轻柔细致地亲吻她的脸、脖子、耳朵和肩膀。她开始用手抓你衬衣的纽扣,你于是脱去了衬衣,赤裸着上身。你用手把她的胸罩推到乳房上面,开始亲吻硬挺的乳头。你知道汹涌的快乐唾手可得,但你所喜欢的不仅仅是一个爆发的顶点。你要延续的快乐,因此你非常在乎节奏,在乎慢慢点燃情欲的过程,你在乎一切猎艳者吝于花费的时间细节和缓慢,在乎积聚起来的、越来越浓缩的力量。
       在猛烈的又似乎毫无意义的撞击中,你的脑海里出现了空白,如同眼睛看到刺目的白光时那样,你实现了短暂的遗忘。只有如此强大的快乐才能驱散纷乱的记忆覆盖于你心中的厚重阴影,年轻的死亡、空虚的假期、令人无所适从的亲情,轻易丧失的被玷污的男性童贞……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能达到失忆的快乐,使那些驻守在你心里的无法遗弃的浓雾一样的回忆统统消散。你感受着此时,感受着热度和汗水所能给予你的挣脱力量,只有这样的时候,你才能真正地蔑视一切,嘲笑一切类似于记忆爱情理想这些东西的虚无可笑。
       惟有你才知道,女人所发出的仿佛痛苦万汾的声音不过是背景,她们的声音肌肤胸脯像床单一样换来换去,而在两性斗争的荒诞画面中,你所面对的永远都是你一个人。当你越来越靠近那快乐的巅峰,你的身体就因摆脱了灵魂的负重而越来越轻盈,你所要的不过是这些:于孤独、无望、怀疑、疲惫的深渊中得到拯救,你抓住一个身体,就像抓住一截破烂的、用来爬上去的绳子。当你爬上去的时候,你通常会再掉下来。可是如加缪所说的那样,西西弗斯自有他不断地推石上山的道理,你也有你不断掉下来,又不断寻找绳子爬上去的道理。
       你再度掉下来。你感到身体再度软弱、冷却、空虚。你一声不响地躺了一会儿,问那个软弱的、像被施以刑罚的女人要不要回家。她像是被你的问题惊呆了,一时回答不上。随后她说:“好吧,我回去,现在几点了?”你看到她脸上的黯然,你说如果不想走就不必走,你是怕她回去还有什么事。她说没有,但还是走吧。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还是躺在床上不动。你把她搂过来,说“睡在这儿吧,太晚了”。她看着你的眼睛,好像在猜你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在这个已显露出轻微衰老迹象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动人的稚气。这种稚气使你想起在好几年前,当你还是个高中学生时曾喜欢过的一个人。
       她不再坚持走了,她躺在你的怀里。你想,女人的年龄真难以界定。以她现在的行为来看,她像是个小女孩,以数字来计算的年龄完全不能改变女人心中真正的天真,而当这天真自然流露出来的时候,所加之于她们的魅力通常是超越时间和肉体本身的。
       你熄灭了灯,闻到床单和枕头上飘浮的淡淡汗水味道。
       在黑暗中,那女人问:“你常常带女人回来吗?”
       你说:“没有常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说:“你很会让女人高兴。”她说这话时,你感到本来平躺着的她翻身面朝向你,微热的鼻息在黑暗中吹拂在你脸上。
       你说:“真的吗?我其实没有太多经验。可能结了婚后会好一些。”
       她说:“不,我从来没有这么享受过,也没有人像你这样亲过我。我丈夫和我做爱时,只亲乳房和嘴两个地方,有时候我看到碟片上男人把女人的全身上下都亲过来,我还以为只有做戏才那样。他看什么都很直接、很实际,当初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在国外谈女朋友,他说太忙了,不想在追女朋友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你想这种男人其实到处都是,不过她这样说出来还是让你觉得很可怜。
       她问:“你以后还会和我好吗?”
       称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找我。”其实你已经开始担心,你不喜欢被问及以后如何如何这样的问题。
       她又说:“你让我很满足,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同时,她的手指轻轻在你背上划着。
       又一个孤独的身体,你想。在这个世界,每个身体性交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多,可孤独的身体也越来越多。你抓住她的手腕,让嘴唇轻快地滑过她的手臂,停在她的手背上一会儿。然后,你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睡吧。”
       你听见她轻微的抽泣声,在黑暗中,你从很近的距离看到那双湿润的泪光闪动的眼睛,不知道那是出于自怜还是背叛了丈夫的负罪感。你背过身体,决定睡觉,有些时候悲伤和激动一旦被挑起就会没有尽头,而安慰永远只能挑起而非平息它们。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你醒过来,听见外面又在下雨。你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也许是午夜,也许是凌晨。你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双潮湿的、泪光闪动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属于前一夜和你交欢的那个妇人,可你好像把它同另一双眼睛混淆了。同样的眼睛闪动在一个似乎非常熟悉、又似乎遥远得不在同一时空的面孔上。在一间显得异常空阔、陈旧的屋子里,这双眼睛一会儿盯着你,一会儿又躲开了,你听到一个女孩儿笑声的清脆回响,你看到一个穿着毛衣的女孩儿站在那个房间的中央,当你快要走到她面前时,她的影子又在某个角落里出现了,这种让你迷惑的幻象重复着,直到烟云一样的东西突然遮住了她,但笑声还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你寻找门,摸索着,然后你摸到了一把粗重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锁。你手里握着这把沉重、覆盖满灰尘的锁,望着背后那间像荒废的仓库一样残破、空阔、灰暗的房间。
       4
       在我和她第二次见面之后到我走之前的那个星
       期里,我们又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在一家快餐店里,我和她合吃了一盒冰淇淋,另一次是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她说她过去常在这儿读书。
       她带了一个随身CD唱机,说有首歌很好听,要让我听。听那首叫《蝴蝶》的歌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各戴了一只耳机。起初她很专注地听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我,那神情好像在询问我觉得那首歌怎么样。她那种专注而好奇的样子让我很想抱一抱她,或者至少摸摸她的头发。也许是我的目光泄漏了我这种欲望,当她看见我在看她时,她突然脸红了,把耳机也取下来说“你自己听吧,其实我都听过很多遍了”。然后她就走了,站到一个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还转过身去,装作看看周围的景致。她穿着牛仔裤,一件暗红色的外套,站在冬天的疏疏离离的林子里,披散着头发。我记得我高中时也曾经来这里晨读,有一个秋天的早上,当我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对男女学生站在树后亲吻,女的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也披散着头发,隔着林中弥漫的晨雾,那亲吻的画面湿漉漉的,显得美丽纯真而虚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不再认为男女间的亲吻抚摸是件肮脏的事。
       当我们离开树林,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她相当小心地保持着她和我之间的距离,以避免肩膀或是手臂无意中碰到一起。她这种提防的态度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所以一路上都很沉默,她也不说什么。后来她说她有些累,想早些回家,不再陪我走了。我把她送到出租车上,她临上车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说了一句“再见”。她坐在车后座上,我看着出租车开走,以为她会在走远之前回头看看,但她一直都没有这样。
       我一个人走回家。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阳光倾泻在街道和房屋顶上,不远处我们上一个冬天走过的那条环城公路空空荡荡地闪着光,依然是人迹稀少,延伸在乡野的景色之中。温暖的天气,想起有次她在电话中说,只有冬天才能让人有真正温暖的感觉。
       下午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突然打电话来,让我路上小心一些。她说上午的时候忘记了我明天就走,所以没有怎么道别。我说其实不用特地又打来道别。
       她突然说:“难道你不想我打电话来吗?”
       我说:“当然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以后还会写信吗?”
       我说:“怎么啦?不是一直都在写吗?”
       她说:“工作了之后可能会很忙,还有,可能很快就有女朋友了。”她笑起来。
       我说:“不会这么快!况且也不影响。”
       她又迟疑了一下,说:“好吧,那就路上小心,给我写信。”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声音中流露出来的些微的留恋(也许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使我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揣测的幸福和苦恼中。
       第二天我就去北京了,在同学家里住了一晚,搭乘隔天下午两点十五分的飞机回新加坡。在候机室等待登机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想听见她的声音。我买了一张磁卡,想把登机前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和她打电话。我爱她,这件事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向她说,但至少我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对我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让人幸福的一种声音。那种幸福就像走出户外看见透明的阳光、翠绿的草地、茂密美丽的大树、舒展的云彩,会使现实的一切阴郁暗淡都十分遥远。
       我拨了她家的号码,是她接的电话。她听到是我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惊喜,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在首都机场,飞机还没有起飞,所以给你打个电话。”她说:“是吗?其实不用总麻烦你打电话,不是已经道过别的吗?”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听上去过分地客气,调子也很高。我说:“你是不是旁边有人不方便?”她说:“没有呀,只是不想让你浪费那么多钱。”她的声音又生疏又让人扫兴。我意识到这个电话完全是个多余,我讨厌自己总好像是在缠着她。我说:“没什么,我要走了。”她“嗯”了一声。我说:“再见。”她说:“好吧,就这样了。”
       我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觉得自己可笑、不识相。我想起那天上午她的抗拒,一路上的尴尬沉默,她转过去的身影,她冷漠地坐在出租车上离开的样子。我气恼我为什么死死守住一份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感情。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等她吗?那种毫无希望的爱让我守候了七年,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到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而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可能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让她讨厌腻烦的追求者,陪她打发掉一些琐碎而无聊的时光。我只是希望她能真正地喜欢我,即使我什么也得不到,也足够幸福了,但连这些我似乎都没有得到过。
       在六个小时的飞行中,我的眼泪不止一次地流下来。我想我该向她告别了,或是向我的过去。属于过往的画面重叠在我的脑海中,中学时代羞涩的暗恋,大学时代的思念和等待,两个冬天潮湿而温暖的回忆,这一切一切的美好之处也许全出自于我自己的幻想。在我的故事中,爱着的、感受着的或许一直只是我一个人。
       我回到新加坡之后不久,席卷这个小国的“非典”就爆发了,街上、公车上、地铁上到处是戴着白色口罩、沉默不语的人。商店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以往街上大群大群的游客也不见了,到处萧条沉寂得仿佛末日即将到来。而后美国人又打仗了,电视上布满了他们一贯的狂轰滥炸,灰色的沙漠国度里升腾起火和硝烟。不久,我从高中时代就喜欢的一个大明星跳楼自杀了,也许他是对的,人有权摆脱自己无力承受的沉重负担。
       那一段时间发生了不少大事,每件事都令人进一步地绝望,绝望出现在每个从街头匆匆走过的人的脸上,摊开在电视屏幕和报纸的版面上。经历了最初的恐惧惊慌和接踵而来的各种绝望之后,我反而不那么担心了,连死亡在我心里也变得很淡,似乎它随时都可能到来,而一切不过是自然之道。在那段时间里,找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天天呆在我租的一个小房间里,看小说,基本上都是死去的人写的那种小说,离这个时代越远越好。我不想看什么新闻报道、什么时事追击,战争瘟疫——这时代的气味令人恶心。也几乎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我再也不关心这世界发生的所谓大事,不看电视和报纸。
       有时候我会想到她在国内怎么样了,会不会觉得害怕无助,有没有被传染的危险。我知道那个时期流动人口被锁住了,我们的那个小城市根本不允许在外地的人返回,尤其,她还在广州那边工作。所以,如果她害怕,她也只能一个人忍受着;如果她病了,也不会有任何亲人在她身边。这个病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使本来就无助的那些人不得不离彼此更远,每个人都得孤独地面对恐惧和痛苦。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得独自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会有亲人和爱人握着他们的手,在他们走之前让他们感受到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
       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哭?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不知道我为她所经历的那些挣扎,总是把我的心填满的那种情感,我的感受和她那些追求者有怎样的不同。
       于是我把我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记事本上。也许我突然就死了,什么人也见不到就死了,那么至少还有这些日记留给她,让她明白我曾经怎样爱过她,
       尽管我从来也没有对她提过。我不敢,我知道说了也会被拒绝,然后她从此就不愿见我。我把那从前的两本日记从头读了一遍,发现有很多片断已经被遗忘了,在重读日记的时候我又把他们重拾回来。例如高三时候,记着一次看到她和一个男老师站在教室前的走廊里说话,她笑着,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我非常嫉妒,从那以后就极为讨厌那个老师,认定他是个好色之徒。原本我几乎已经记不得的这样一件事情,在我重读的时候却立即被唤回到眼前,夏天午后的走廊、教室里呼呼啦啦旋转着的电风扇、伏在书桌上的一个个因睡意和炎热而沉重的脑袋,稀稀拉拉地从走廊上走过的午睡后的住校生,被隔成九块透明小格的教室的巨大的玻璃窗,而在散发着夏日校园气味的背景之上,从走廊的另一个尽头,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站在那儿说着,她的笑容还是和当时一样新鲜,而那种嫉妒的烧灼,还是会突然地让我的心紧缩。在一个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从教室的窗户看出去,看见她穿过操场,倚在一个篮球架下面,在日记里记着她穿着一条青色的连衣裙,当时是短发。于是,我终于回想起了她短发时的样子,总是似乎要垂下来遮住眼睛的、在耳边徘徊的乌黑头发,她少女的美丽初放时的娇羞,降落在学校小操场上的黄昏的光线,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不管我怎样地想抗拒,我还是摆脱不了她所带给我的无与伦比的记忆,那些在漫长岁月中焦灼茫然的时刻。在未来的生活中,我可能会选择爱另一个女人(我已准备这样做),而我在少年时代对她付出的那些情感,恐怕早已成了生命中不可能抹去的一部分,那些一味被付出、纯真得似乎毫无欲求的情感,是生命里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情感。那种情感使我在当年的日记里写道:我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和她说话。现在来说,那梦想已经实现了,而现在的我似乎又需要些别的东西。像所有长大的男人一样,我会在夜里渴望一个女人的柔软身体,渴望那身体所能给予的温暖和安慰。我曾经想象过她脱光衣服的身体,可我想象不出,而且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亵渎了她。我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抱着取暖的女人,一个我不怯于去“亵渎”的女人。而她,她永远是在我之上的、如回忆一般不可触摸的一团光和影。
       我把我想告诉她的话写进去。在一张夹进去的硬纸卡背面,我还抄了一首死去的歌手唱过的粤语歌的歌词,那张卡片上是我按照记忆画的她的样子。我记得那首歌叫《春夏秋冬》:
       秋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 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满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 轻敲我窗
       冬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
       天空多灰 我们亦放亮
       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
       漠视外间低温 这样唱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这个世界好得很
       ……
       唱“这个世界好得很”的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也把两本厚厚的日记锁进了抽屉,想我可能以后不会再写日记了。
       五月份的时候“非典”奇迹般地消失了,电视上也不再有那么多硝烟。街上的人又开始匆匆忙忙地来去,商场里又是人声鼎沸,公车、地铁在上班时间和周末严重拥挤,一切和以前一样,这城市往常的热闹繁忙严肃的快节奏一点儿都没有变,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人们不曾经历过那个绝望的时期、或是至少感受到生命脆弱的那个时期。这个时候我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和她联系了。
       我和另外两个中国男生合住在一套组屋里,每人一个房间,他们一个还在国大读博士学位,另一个已经在一家地产公司工作。两个人都很脏,是那种会把用过的锅和碗堆在水池子里直到它们发臭生虫的人,也从来不倒垃圾袋。所以我尽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涉入公共领域。我在计划着找一份工作,因为已经得靠借债来维持生活了,况且我也希望能自己租一套小一点儿的套房。
       星期天的早上醒来,在朦朦胧胧中听着外面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夹杂着洗衣机或烘干机的转动声、拖鞋拖沓的脚步声,那感觉还不坏。在床上躺着,虽然意识已经清醒过来,但并不想马上起来。窗帘在风中摆动,上午的阳光投射在地板上,形成一小圈一小圈的金色斑点。这样的上午,总是漂浮着一种温暖动人的生活气息,让我想要搂着一个女人,散漫地感受她皮肤的温热和柔细。我想起她那种似乎很天真的笑,徒然地增加我的欲望。于是我起床,到楼下的便利店买星期天的《海峡时报》看招聘版面。
       除了读报纸的招聘版面寄出了几封信,我还到一些招聘网站上乱发简历。五月快结束的时候,我一共去了四家公司面试,从毕业后到那时为止的一年空白总是被人一再质问,我厌烦地解释说半年时间是毕业后休假,半年时间是因为“非典”,然而人家还是认为那是一个污点。到六月中旬,我终于在一家当地的贸易公司里安顿下来,其实那段时间经济因为各种打击很糟糕,能找到工作已算是庆幸。而且,不久后我总算搬进了一套小组屋,不需要再忍受肮脏的客厅、厨房和卫生间。
       工作当然令人厌倦,我甚至认为再没有一件事比现代的这种工作方式更伤害人性了。不过,它至少占去了我一大半的时间,让我没有太多时间去自寻烦恼。当我下班后,在外面吃过晚饭回到我的住处,基本上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后,在九点过后到十二点上床睡觉之间,惟有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属于自己。在一整天的工作后,疲惫得像一条狗,所以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基本上是睡觉前的过渡休息。当然可以听听唱片,看看书,但几乎已不能再思考任何东西。
       我的楼下是一条马路,车来车往的声音从不间断。对面又是一栋颜色鲜艳得丑陋的组屋。热带的夜晚,小房间里闷热而潮湿,有时候,我会拉开临街的窗户站在那里透一透风。从那里我看到一扇扇排列整齐的亮着灯的窗户、那些狭小的闪光的透明盒子、在盒子中活动的人和装饰着盆景的玻璃阳台。就是每一个这样的狭小方块可能包藏了一个人一生的大部分内容,每一个盒子里都装着不同人的不同故事。在我对面的这栋楼里就装满了几百个哀乐迥异的故事。人的生活多么狭隘而微不足道。
       而就在这平静而又忙碌的一段时间里,有一天我看到了她发给我的一封电子邮件。她似乎有些焦急地写道: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消息?我还担心会和你失去联系了,幸亏找到了你的E-mail地址。你现在好吗?工作了吗?不是说了要和我写信的吗?我的电话号码没有变,有时间打给我吧,挺想你的。
       我把那封邮件读了好几遍,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似乎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我没有回信,但第二天,我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很高兴,声音比以往更柔和甜美,带着一些娇气。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长时间压抑自己不去接近的那种东西突然自己到来,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的话说得不知所言,对于她的质问也解释得不好。
       她问:“为什么这么久不和我联系?”
       我说:“主要是找工作花了很多时间。”
       
       她不满意,说:“难道每分每秒都在找吗?”
       我只能傻笑两声。
       她问:“工作了多久了?”
       我说:“快两个月。”
       她说:“这两个月呢?这两个月里也没有时间联系,是吗?”
       我说:“刚工作,也特别忙。”
       她开始谴责我,说我对朋友不真诚,敷衍的理由都不堪一击,她的谴责也让我感觉很好。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好像刚才的咄咄逼人已经把她的力气用完了。
       我说:“怎么啦,为什么叹气?”
       她说:“不为什么,累了。该你说了。”
       我笑着问:“说什么?”
       她说:“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自己很笨,还害怕她会觉得我很沉闷。
       她说:“你不说我就挂了。”口气里带着威胁,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急忙说:“不要挂。”
       我想了想,决定坦诚一些。
       我说:“我走之前在机场给你打过一个电话。”
       她想了一下,说:“对,我记得。怎么啦?”
       我说:“那个时候你好像很冷淡,所以……”
       她温柔地问:“就因为这个吗?”
       我说:“我以为你很讨厌我,又觉得自己像在纠缠你,所以后来不好意思再联系。”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说出来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就因为那件事?你真可怕,记仇记那么久!”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
       她又说:“那天晚上,我爸妈都在旁边,我不方便讲话,你知道吗?”
       我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是那样?”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误解了她。
       她说:“以后不要乱想了,我早就说了,朋友里面我最喜欢你,你为什么总要怀疑呢?”
       她用了“喜欢”这样的字眼儿,又用了“朋友”来限定它。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她的话。
       我们那天谈了很久,她一直问:“你要睡了吗?”我说:“现在还不想睡。”直到凌晨两点钟左右,她在电话那边像个小孩儿一样伸懒腰,我说:“你困了吧?”她说有一点儿。我说:“那你早点儿睡吧。”临挂电话的时候,她又问:“你不生气了吧?”我说:“当然不生气了,以后还能打电话给你吗?”她说:“当然,我可不记仇,不像某些人那样小心眼儿。你呢,如果再消失我就永远不找你了。”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我好久睡不着觉,因为已经是凌晨,所以也不想睡了。我敞开着卧房的窗户,关着灯躺在床上。刚才的电话仿佛一下子把我和她拉得很近,我觉得我,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怀疑她,怀疑我自己。以往的刻意疏远逃避难道不是因为我对她始终还存在着幻想吗?如果我能驱散心里的魔鬼,真的接受现在的这种关系,也许我得到的快乐会更安详更持久。
       那以后,我开始规律性地给她打电话。起初是一星期一次,后来一星期两次,有时候两天一次。她显得越来越活泼健谈,喜欢百无禁忌地开玩笑。有时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会故意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把话语之间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当我感到迷惑、反应迟钝的时候,她就笑话我,叫我笨蛋。在电话里,她像个充满热情、莽莽撞撞的小男孩,又带着一丝狡猾的神气。
       她突然问:“我很丑吗?”
       我赶忙说:“当然不丑。”
       她好像在跟谁赌气似地说:“反正不好看。”
       我说:“怎么不好看?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她马上指责我故意奉承,不诚实,说她根本不会信我说的话。
       我听得出来她其实很高兴,她当然不怀疑自己,只有一个相信自己漂亮的人才会问“我很丑吧”这类的话。
       有时候,她还会说“我对男的可一点儿也不了解”这类话,那腔调好像还带些困惑沮丧。然后,我就像个笨蛋一样跳进她预先设好的圈套。
       我会接话说:“例如哪些方面呢?”
       她似乎有些犹疑地说:“很多方面呀,像是……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想看A片的呢?”
       她故意把声调弄得严肃认真,好像她只是在做问卷调查。
       我老实地回答:“大概是初中时候就开始了吧,不过当时很难找,看过三级片而已。”我反问她:“那你呢?”
       她马上说:“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呢,看见街上有些人卖,自己又不好意思买,更不敢找人家借,所以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想问她需不需要我借给她,想想还是怕她误会。
       她又问了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问题,说:“你也自慰过吗?”
       我迟疑了一下,但是为了表示朋友之间的绝对坦诚,我说:“当然,男人都会。”
       她追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说:“十四五岁吧。”感觉自己在受审。
       她大惊小怪地说:“啊,这么小就学坏!”
       我开始后悔,但事实是,只要她问起我就不得不说,而且大部分情况下都说实话。
       她又问:“那梦遗呢,梦遗是怎么回事?”
       我只好细心地把一切解释清楚,并再次被逼问我的第一次梦遗是在什么年龄,老实地回答了以后,又被她肆意地笑话一番。
       她说:“那你现在呢,现在就没有身体需要吗?”
       我说:“某些时候也要洗床单,不过不像大学的时候那样不会控制了。”
       她笑着说:“做梦怎么能控制呢?”
       我说:“就像小孩梦里尿床一样,长大了就不会再那样了。”
       她认为我解释得不错。
       她突然说:“你为什么告诉我?”
       我说:“是你问我的呀。”
       她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别的女的问你,你也会说吗?”
       我说:“当然不会,只有和你才熟到这个地步。”
       她很开心地说:“我也是。我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问。”
       在这样的交谈中,我感到心中那些欲望的潮退,感到心灵的松弛和安恬。在我放下了那些对她的无谓空想和杂念之后,我终于可以对她坦诚,反而真正地走近了她。这些年来的每个阶段,她所给我的印象都不一样。在高中时代,她是个不容易接近的骄傲的女孩,而那两个冬天的见面,我发现她其实温柔平易得多,偶尔会闪出来些怪念头,现在我感觉的她是个狡猾好动的小东西。哪一个是真正的她?也许都是。只不过她在不同的距离内会有不同的真实。
       有时候打完电话之后,我会翻出她在过去的日子里写给我的那些信,有些话语的冰冷疏远现在再也不能伤害我。我很平静地读着这些信,注意到在夜晚吹起的海风里拂动的窗帘,听到楼下某一辆车远去时,在黑夜的空气里长久回荡着的那种嗡嗡的震动。那些因为对她的情欲而焦灼痛苦的日子显得遥远,我确信在如此的平淡中,我反而和她靠得更近,更容易倾听她。
       而身体的苦闷和孤独时而袭来,让我意识到隐藏在我体内的那种魔鬼般的巨大力量。我是个再凡俗不过的青年,需要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耗掉体力和汗水。在忙碌疲软、令人厌倦的日子里,在街头脚步匆忙的人潮中,我感到青春随时会被悄无声息地带走,身体里那种属于青春的巨大力量也许会同样悄无声息地蒸发掉。
       不久后,在去曼谷的飞机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儿。怎么形容她呢?是一个相当甜的漂亮女孩儿。
       在一个多小时的飞行中,她坐在我旁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不断地看窗户外边的美丽云层,有时还拿出数码相机拍照。我们泛泛地谈论了一些明星、各地食物之类的话题。当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表情很专注而生动,也是个爱笑的女孩,笑的时候看着你,眼睛和眉毛都弯成像月牙那样的形状。飞机降落以后,我和她一起在机场海关办理了落地签证,由于订的自助游计划不同,到外面的大厅之后就被不同旅行社的人接走了。临分手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在新加坡的手机号码,说回去之后要联系她,还跟我握了一下手。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还不断想起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弯起来的样子,觉得那种笑像春天的阳光一样让人舒服而且容易接近。在泰国的那次旅行中,我一直期望会在某个地方遇见她。也许我已经喜欢上她了。
       5
       星期天到乌节路简直是最坏的安排,从登上往那个方向去的地铁开始就被困于人潮之中。站在红绿灯路口等候过街的黑压压的人群看了令人眼前发黑,人行指示灯一变成绿色,两边的人群立即向彼此涌过来。我混迹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或匆忙或快乐的各种肤色的脸不断迎上来又流过去,令人不禁想起“人海茫茫”这样的词。在人行道两边高大墨绿的热带树木底下,那些瓷砖砌成的长凳上也坐满了人,几乎每一个露天咖啡座的外面都有人排队等候入座,而在那些清风吹拂的遮阳伞下面,坐着的人们都带着一种悠然的、似乎永不会起身离去的表情打量着路过或是等候在外面的人。
       我去HMV买了两张唱片,从那里面出来,觉得有些累,于是过了马路想到对面新开的一间咖啡馆歇一歇,喝点儿东西,却发现不少人已经排队等在外面。我只好顺着人行道向前走,最后在义安城外面的喷泉那儿坐了下来。我很疲倦,有些干渴,又有些昏昏欲睡。手中的唱片也没有给我太多的满足感,我觉得一个人走在这样热闹的街上会显得很落寞或者傻里傻气。我想起来那个在飞机上遇见的女孩儿,虽然从曼谷回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却始终没有和她联系,并不是没有想过,有时候把她的号码按到一半又全部消掉了,总是想再往后推一推。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她,也许是觉得如果现在有她陪在身边说说话会好得多。
       于是我拨了她的手机号,在听到电话接通的声音时竟然还有些紧张。我听见那边问:“谁呀?”我说了自己的名字,还补充说是在往曼谷去的飞机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个人。她立即想起来了,很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跟我联系了呢。”我注意到她的声音在电话里似乎比我曾听到的更好听。我就坐在那儿和她聊了将近半个小时,然后我问她要不要约个时间一起出去玩,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当我挂了电话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我旁边坐了两个马来族的女孩,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很可能已经说了很久),而我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能要恋爱了,会和一个女孩儿约会、逛街、甚至睡觉,有一个人终于会陪在身边。我觉得生活立即不像刚才那样空虚让人疲倦了,甚至连街景也变得生机盎然起来,虽然这种变化在我自己看来迅速得有些可笑。
       打了好几次电话后,我们终于约会了。第一次约会,女孩儿建议去一个山顶公园。我们到达后才发现,在这么炎热的下午要沿着没有足够的树荫遮挡的环山小路往上爬简直不可能。于是,几乎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坐在一个靠近山脚的阴凉的小亭子里,一边说话一边等待阳光稍微暗下来。女孩儿很健谈,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讲,我在听。她在一个私立语言学校里学英文,刚到新加坡一年多的时间,而半年后课程完成可能就得离开。她说她还挺喜欢这个地方,希望能找到工作留下来,而就她们这样的情况来讲要留下来其实很难。她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右手的食指总是在面前的桌面上不断地来回划线,这个动作像她的人一样带些稚气,但毕竟很可爱。然后她要我讲一讲我的生活。我说:“我的生活其实很沉闷。”她说:“你指的是现在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我说:“都很沉闷,但是大学时好一些,至少比较自由。可以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书或是睡觉,有时不想上课时就不去。”
       她好奇地问:“老师不点名吗?”
       我说:“一两百人的大课,点名不太可能。”
       她说:“我们学校可能总共才不到一两百人呢,一堂课上一般只有二十个人左右。”
       我们就如此地交换了一下信息。她喜欢发问,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笑着,眼睛眯眯的。虽然说的话题毫无意思,但是这样坐在一个漂亮女孩儿的对面也让人心情好得多,况且她的声音动听。
       我问她觉不觉得渴,她大方地说确实有些渴。我就提出去下面的便利店买水。
       我在便利店里买了一些饮料和零食,在返回来的路上看见她向我这边走过来。我问:“你怎么下来了?”“怕你一个人走没有意思。”她说。当她高高兴兴地走在我旁边时,我觉得她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我还注意到她虽然个子不高,身段却相当丰满。我们回到亭子里,吃了一会儿东西。她说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我说:“是吗?”而我记得,另一个女孩儿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又补充说:“虽然认识不久,但靠直觉也能感觉到。”一旦说到“直觉”,真的就不好再争辩什么了。
       等到天色终于稍微暗下来一些,我们就沿着环山小径往山顶走去。一路上发现有不少情侣在绿树遮蔽的小亭子里或是长椅上亲热。和一个第一次约会的女孩儿看见这样的情景真让人尴尬,但她似乎不在意,仍然说说笑笑的,隔一会儿就娇气地问:“快到了吗?”我说:“还没有。是不是走不动了?”她摇摇头,还快步地跑了几步。而到山顶的时候,她仿佛真的筋疲力尽了。好不容易找了一张长椅,她一屁股跌坐下去,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从袋子里拿了一罐绿茶帮她打开,她接过去猛喝了两口才说“谢谢”。喝着水的时候,她突然问:“你好像真的不太爱说话。”
       我说:“是啊,我一向比较闷。”
       她说:“没有,男人话多才讨厌呢。”
       我也打开一罐水喝起来。当我喝水的时候,我发现她在旁边静静地打量我。
       我问:“怎么啦?”
       她说:“没有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说,“在泰国的时候我还以为能遇见你呢,游那些有名的景点时还特别留意了一下。”
       我有些不知所以地对她笑了笑。我想我还是一个不会谈恋爱的人,否则就该抓住这个机会。而我笑完了,只是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一个从我们眼前经过的慢跑的人,心里想着她那句话却对这个热情直率的女孩儿无能为力。
       女孩儿又打破沉默问:“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
       我说“没有”,一边侧身把喝过的易拉罐扔进斜后方的垃圾桶。我说的是真的,可为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有些无精打采了,我问:“累了吗?”
       她说:“肚子有点儿疼。”
       “喝冷饮喝得太快了吧?”
       “可能,也可能刚才上来时跑了几步。”
       我说:“那靠在椅子上歇一会儿吧。”
       她的脸显得更痛苦了,说:“我可以趴在你腿上
       一会儿吗?”
       虽然我怀疑我听错了,但还是回答说:“好啊。”
       于是在第一次约会中,女孩儿就侧着身子躺下来,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我想她这样也许只是为了舒服一点儿,但我确实很讶异,以至于我的身子在她躺上去好几分钟之后还僵硬着无法动弹。对于一个把头枕在你大腿上的女孩儿,自然的动作仿佛就是抚摸她的披拂下来的头发。当我鼓起勇气用手去摸她的头发时,她没有抗拒,反而闭上了眼睛。我们在黑夜降临前走下山的时候,我已经牵着她的手了。
       女孩儿说她知道一些东西好吃却比较偏僻的地方,后来她常常带我去那些地方。那段日子我体会到有人陪伴的快乐,偶尔她还会让我到她的住处吃饭。她和另外三个女孩儿在岛的东边合住,虽然从我这里去相当远,但每一次在去的路上还是会心情很好。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吃过饭,再去她的房间坐一会儿。女孩儿喜欢看亦舒的小说,书架上几乎清一色地摆满了她的小说,房间里有台电脑(她说主要用途是聊天),用的是竖条的颜色清新的床单,小窗户上挂着几串精巧的绒布玩具,床头的桌子上有一个很大的瓷的粉红色猪。在我们刚刚谈恋爱的那段时间,想她的时候,通常想起的就是和她坐在这样的房间里。
       有一次,女孩儿问我:“为什么没有邀请我去你住的地方?”
       我说:“怕你跑得太远。”
       “我们在谈恋爱吗?”她问,简直是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我说:“是吧。”
       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觉得又像又不像。”
       又说:“我的室友说你看上去对我一点儿也不亲热。”
       我笑笑说:“怎么样才会看着亲热呢?”
       她没有回答,看上去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我安慰她说:“我只是觉得在别人面前亲热不好。我们私底下怎么样都行。”
       那次是在她家吃过晚饭,她送我往地铁站去的路上。她不像以往那样说那么多话了,我也只是扯着一些无聊的话。
       在沉闷的空气中,女孩儿突然又问:“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吗?”
       我说:“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她说:“我指的是长久地在一起,像是会不会同居,会不会结婚。”
       我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我似乎没有想过类似的问题。我没有想要玩弄一个女孩儿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过会和她结婚或是长久地在一起,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陪一陪,需要谈一场恋爱,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她问起来,我仍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所以,我说:“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因为别的事分开。但是现在真的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她停下来挡在我的面前,仰着脸闭上了眼睛。我搂着她的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我被那种从未经历过的美妙滋味镇住了,当我反应过来那种甜蜜的滋味时,尽管她已经睁开眼睛了,我又迅速地搂住她再次吻下去。这一次,我们的嘴唇长久地粘连在一起,好不容易分开后又很快地找到对方。
       不久后,她周末会去我的住处,常常在那儿呆上一天。她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儿,有时来的时候还会给我买一些零食之类的,说我一个人可能会想不起买。我想我是喜欢她的,毕竟是第一个被我亲吻的女孩儿,一个愿意陪在我身边的人。可是后来她再提起“长久地在一起”这样的问题,我还是会不知怎样回答。因为从来没有想过一辈子和她守着,我甚至想即使我未来真和她结婚了,我们很有可能会离婚,有些原因我自己也解释不了,我只是告诉她,我们还这么年轻谈这样的问题太早了。她说我没有诚意。我想在我们的这段关系里,我可能真的缺乏诚意。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出来一些实际的问题给自己当借口,我不会和她回中国,而如果她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我可能会被她拖累。虽然这样想实在很差劲,但是我真的仔细考虑过这些因素。
       我尽量对她好,这里面有一些愧疚的意思,还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急于侵犯她的身体。她来的时候,我们在屋子里拥抱亲吻、隔着衣服抚摸对方。有时候,我们会滚到沙发上或是床上。即使在我很激动的时候,我也不去脱她的衣服。而有一天在我的房间里,我们又在床上搂抱亲吻对方的时候,她让我把她的衣服脱掉。我犹豫了一下,开始急切地脱她的衣服,我看见她的裹在胸罩里的洁白的乳房时,一时不知所措,当我喘着气亲吻那露出来的一小部分时,她自己从后面把胸罩的搭钩解开了。我不好脱掉她的内裤,似乎对于脱掉了之后该怎么办这件事还毫无准备。我也没有脱掉我的内裤和上衣,因为之前从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完全裸露过,我仍然有一种巨大的身体的羞耻感。
       而她在我身体下面搂着我的脖子疯狂地亲我,我想这种事情终究要发生,所以我脱掉了上衣。当我的胸口和她的贴在一起,我的心里突然对她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激,她对我呈现了她的身体,一生中第一次有一个女人让我感受她的乳房脖颈,愿意让我压迫在她的身体和肌肤之上。这种感激一时间把我压倒了,我不由自主地脱去了内裤,想和她做爱。而在慌乱之中,我发现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温热濡湿的地带,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她的表情却证明我确实已到达了那里。
       我们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好像很累,过一会儿就睡着了。我闭上眼睛躺着,突然觉得像被掏空了一样虚脱而空落。我当然明白她不是第一次,但并不是这一点使我伤心,我所伤心的是在身体的激动狂暴之后,我只是感到疲倦空虚。难道我以往那些苦闷寂寞的时刻就是为了得到这些吗?我一直痛苦等待的不就是这个吗?可为什么我没有感到幸福而满足,却只是空落失望。我感激睡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把身体给了我,可我并不因此而更爱她,反而怀疑维系我们之间情感的是否只是我身体的寂寞干渴,而当这干渴和寂寞终于被解救之后,我离她反而更远了。
       在那一次之后,她几乎每个周末到我这里来住。在第二次做爱的时候,我曾经试图使用避孕套,因为怕她怀孕。她却夺过避孕套丢在地上,我想她可能在吃药。后来才知道,她根本也没有用药,我觉得她很奇怪,竟然不在乎保护自己。我劝她吃药,她反而怪我麻烦。和她走得越近,我越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她。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感觉不到我爱她,说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和她做爱的时候不会像我这样没有热情。我想她说我“没有热情”这句话可能是对的,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感觉不到我的热情,我像个身体想占便宜、心灵却缺乏激情的男人一样急于让自己兴奋,急于到达顶端,所以一切亲热的举动都显得过于刻意做作,毫无生机。可我相信尽管我的性爱不怎么样,我还是爱她的,她是第一个睡在我身边的女人,她不在的时候,我会想念她,有时候看着她,我心里还是会生出一种柔情。所以当她问我是否爱她时,我总是回答是。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她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她问我以前是否恋爱过,我说:“曾经喜欢过一个人。”这句话冲口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因为那根本也不算恋爱。
       “是什么时候的?”
       
       “高中时的一个同学,我喜欢她,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
       “我想她不会和我在一起,我只是暗恋。”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挥了挥手,像要把烦心的事挥走似的,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我就不再说了。
       那天晚上,我因为提起了她而不断地想到她。当我的女朋友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念她。我已经很久没有给她打电话了,即使我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是因为身边有了一个女人而疏远了她,而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我最不愿意疏远的就是她。夜里睡觉之前,我突然很想要。当我趴在女友身上紧紧搂住她时,我有一种错觉,觉得我抱着的是那个我想念的女人。我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错觉,心里一直想着被我压在身子底下的是那个女人,于是我拼命地撞击她,幸福感像潮水一样一阵阵地涌过来,身体感受到从未感受过的强烈快乐和力量。那一次可能是我和女友做爱当中表现最好的一次,而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那是因为我把她想成了另一个女人。
       女友没有来过夜的时候,我又开始打电话给她,虽然远远不像以往没有女友时那样频繁。我们的电话很长,听她讲话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幸福,一种我解释不了的滋润心田的感觉,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安宁而明朗。而即使是在我和女友恋爱的初期,我们的电话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因为很快两个人都会觉得没有话说了。
       快到午夜的时候,她说“我挂了”,我说“好吧”,而后我们都沉默着。她问“你怎么还不挂”,我说“你先挂”,她就笑了,往往,在她笑过之后,我们又说了起来。可怕的是,我和女友亲热时总是懒得勃起的阴茎有时竟然会因为听到她的声音而一下子跳起来。
       有一次她问:“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一定是出于直觉才这样问的。
       “没有”,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我竟然马上否定了。也许是因为我还不确定是否会和那女孩儿长久地发展下去。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扯到了婚姻,谈话总是绕着我想避免的话题转。
       她说:“你会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还没有想过,而且对结婚也不是很有信心。
       “为什么?”她问。
       “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结了婚还会离婚。”沉默。我在想她有没有想到这可能是因为她的缘故。在我可笑的对未来的胡思乱想中,常常想到的是我结婚后发现原来她是喜欢我的。因此在我的幻想中,我已经为她离婚了。
       女友依然会在周末来看我,我们去看电影,去吃饭散步逛街,她高兴的时候会在家里为我烧几个好菜。我有时候觉得对不起她,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我已经背叛了她。而这个声音好听、热情漂亮的女孩儿,也许我也爱着她,需要她的陪伴和安慰,我说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那个女人有天突然说她爱我,我马上就会跑过去找她。因为不敢肯定,我反而常对女友说“我喜欢你”,似乎我那样把她紧紧搂住,摸着她的头发,就能证明我所爱所想的只有这个被我搂在怀里的女孩儿。那是一些虚幻惘然的时刻,我在恋爱中,却感到那么沉重。
       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像往常一样,女友在接近中午的时间到来。我头一天晚上有些失眠,她偷偷摸摸进到房间里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半梦半醒。她好像很高兴,换了一件睡衣躺在我的身边。在意识朦胧的时候闻见她身上的气味让我很兴奋,我搂着她吻她,看见她闭着的眼睛上抖动的睫毛时,我忍不住把她的睡衣脱掉要了她。过后她躺在我怀里,告诉我她爸妈十月初的时候会到新加坡来。我说“好啊”,还没有想到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说:“所以趁这个机会可以把你介绍给他们。”我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我心里其实烦乱得要命,我不想让一切进行得这么快,更没有想到要和她的家庭发生任何联系。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想把我们的这段恋爱仅仅当成一个插曲,不想安顿下来,不管这想法是否可耻,但是我从来没有表示过我要和她结婚,而见父母这件事似乎已经是结婚的前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一会儿,我说:“现在见不好吧?”
       “怎么不好?”
       “我们才刚刚在一起不久,而且你还在上学。”
       她不说话,我又说:“他们可能会怀疑我们同居,这样对你不好。”
       她仍然不说话,突然坐起来找她的睡衣。我也坐起来,问:“怎么啦?”
       她冰冷地说:“你根本不想和我长期交往,对不对?我爸妈不会来,我只是试探试探你。”
       我说:“别傻了,这跟长不长久没关系。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跟你长久?”
       她冷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以为我是白痴!我提到要见父母的事,你就紧张推托,平时我一说结婚什么的,你就避开不谈。我知道你只是想玩儿,是不是?”
       然后,她开始穿衣服,我把她的两只手抓住,说:“我不想玩儿,我是真心喜欢你。如果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我会改。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好不好?”
       她的手被我抓住,挣脱着,叫着让我放开。
       我不放,反而把她紧紧搂住,过一会儿,我听见她在我怀里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说。我想我并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也许想过,但没有做过。而且我对她不错,也真心喜欢她。可我不想第一次恋爱就安顿下来,即使不得不安顿下来,我对自己的爱和忠诚也完全没有信心。所以我只能抱着她,希望她可以忘记“未来”这件事。而对于她凄恻的哭声,我的怀抱显得多么贫瘠。
       “我喜欢你,不要再怀疑了。”我有气无力地说,希望声音里多一些柔情。
       慢慢地,她终于不哭了。我下床拿了一包纸巾帮她擦了擦眼泪和汗水。已经是下午了,一道光柱透过窗帘投射在墙壁上,窗帘的花纹使墙壁上布满了小小的暗影的图案。她的脸因为哭过而显得苍白可怜。我们凝视了一会儿,一种没有多大意义的凝视,然后她靠在我身上说:“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接下来的那几个星期,我没有和我的朋友打电话。有时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把它放回去了。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结婚,或是她要结婚,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可能再频繁地联系了,所以不如让自己早点儿习惯。也可能是因为发生在那个上午的小风波让我有些愧疚,我觉得应该多爱惜我的女友。
       十月以来,天气稍微凉爽下来,因为雨季马上就要到了。一天下班回来打开电脑,看到她发的邮件,问我十月中旬的时候是否会回家。我想了一想,我大概有七八个月没有回去,也应该回去看一看,况且自从我出国之后,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秋天的景色。我告诉她我会回去,也许能在家里碰面。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公司里忙得昏头转向,把一切工作安排就绪,申请了六天的假期,加上两头的周末,我可以在家里呆十天左右。
       我跟女友说了要回去的事情。在我离开的那一天,她去机场送我。我们在那儿一块儿吃了早餐,然后我要搭乘十点多的那趟班机离开。我进了海关大厅排队办手续的时候,看见她还在玻璃门外站着。我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但她仍然站在那儿看我,不肯走。直到我办完一切手续,要走进候机厅时,她才
       向我摆摆手转身走了。坐在凉爽、明亮的候机室等待登机的时候,我还不断想起她在玻璃门外面一个人站着的样子。我在想,如果没有另一人的存在,也许我真的会和她结婚,一起生活。但我似乎又不认为我和那个人之间存在着什么机会,也许是这些年来的等待和失望已蒙蔽了我的眼睛,也许是太早时候的那种无望的暗恋经历在我心里留下了太深的阴影,我始终相信那个女孩儿不会喜欢我,虽然这种猜测可能并没有太多的道理。可我为什么害怕在另一种感情里安定下来,为什么恐惧婚姻?我担心在我心里的某个深处,在我自己也无法看清的一个深处,始终有那么一点儿幽暗的希望的微光,这微光使我即使绝望却从没有真正地放弃。难以否认的是,就情感而言,我是个脚踏两只船的可耻家伙。对于那个送我到机场,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我的女孩儿来说,我的爱含有太多的杂质,以至于我怀疑那是否是爱或者仅仅是吸引。而对于我即将见到的女孩儿,我也不算是个绝对纯洁的爱慕者。我幻想着我所没有得到的,却并没有拒绝这世界所给予我的。
       6
       你走在那条地面坑洼不平的马路上。茂密的、叶子上落满灰尘的梧桐树挡住了光线,使两边被烟尘熏得颜色乌涂肮脏的低矮家属楼房更显得破败,黑漆漆地隐没在被遗忘的巨大阴影之中。那些干枯的、出现在某一个窗台上的植物,像无力地垂落着的瘦骨嶙峋的手,祈求着水的滋润。一辆车过去,荡起飞扬的尘土,你不得不捂住半个脸侧身站在路边,等尘埃落定。在那些堆放着煤块、破鞋、炉子和破家具的拥挤不堪的昏暗楼道上,有些人正饶有兴趣地观看你。而在你身边,在仍然还在飞荡的尘土中,有人正若无其事地骑在自行车上穿过。
       你对周围的景象都很熟悉,因为你也曾经站在那隧道一样光线昏暗的过道上观看某个被尘土和霸道的汽车弄得狼狈躲闪的陌生人。只是在高一的时候,你们家终于在城市的新区买了一套商品房,搬走了。
       如今你已经无法再无所畏惧地穿梭在一团尘土之中,但你仍然喜欢这个地方,甚至比以往住在这里的时候更喜欢。在大学一年级结束的那个五月假期,在星期天的一个接近傍晚的下午时间,你满怀激动地走在这条路上,寻找着一处熟悉的地方,或者说重温过去的某种感觉。
       你想到的是另一个发生在黄昏中的情景。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你常常晚饭后去一个女同学家里玩儿,那女孩儿和你住在同一栋楼里,你家住在二楼,她家则住四楼。在学校里的时候,你们不在一个班级,你几乎没有注意过她。而在那个暑假里,某种共同遭遇到的、也许是在生命里第一次出现的怀旧情绪把你们连接在一起(人第一次感受到对成长的抗拒常常是在那个时期)。你们在她的小房间里说话,还翻看着她的同学录和一些照片,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虽然是夏天,仍然让人感觉非常清凉。她把她姐姐留下的一些旧磁带放出来听,印象最深的是蔡琴那首《被遗忘的时光》。你记得那首歌给你异常静谧的感觉,好像黄昏的光线渐渐收起、深蓝的夜色默默降临都是由它引起的。回想起那些傍晚还是叫人舒服,就像人站在洞开的窗户前吹着夏夜晚风,而其中又沉淀着各种植物的香气。
       然后你们进了同一所高中。很快,你的家搬走了,但是习惯性地,你总是放学后和她一起回家。你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消失在漆黑的楼梯上,直到听见她大声地敲门,喊着“我回来了!”你才蹬上自行车离去,骑车二十分钟穿过小城。灯仿佛突然间全都亮起来,在白日的光晕还未在天边褪尽、街道和屋顶仍然在蓝灰色的暮色中呈现出清晰轮廓的光景里,灯光似乎比它在纯粹的浓稠夜色里更显明亮晶莹,在这样的灯光的辉映中,城市变得通体透明,步人休憩和安宁。你穿过大马路、交通灯路口、林荫茂密的小街、细长而曲折的巷道。每一个透出灯光的窗口都让你心情愉快沉静,你不禁低声哼起歌,或是吹起口哨。
       当你再度走在这路上时,你会想起那些黄昏,你和她并排骑着自行车,颠簸在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上,你们当然处于恋爱之中。她尽管常常什么都不说,你总认为你能听到她。她不算是聪明漂亮的女孩,在学校里她默默无闻,但就像在那个假期、你在她的小房间里度过的那些晚饭后的时光一样,她让你感受到沉静安定。你仍然回味着那飞逝而去的光阴里清淡而恬然的幸福——在远离她的时间里,你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的那种味道。
       你终于走完了那段路,拐进一栋楼。你轻盈地跑上四楼,激动地敲着她家的门,心里还在踌躇当她打开门时,你该用怎样的表情,对她说怎样的话。打开门的是她才六七岁的弟弟,他当然已经不认得你了,瞪着圆眼睛问:“你找谁呢?”你说找他姐姐,他就一路喊着把你领进屋里。而他姐姐的房门却紧闭着,他说:“姐姐在屋里呢。”他又喊了很多声,你才听到从那扇门后传来声音问什么事。虽然那声音相当没有精神,可你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仍然激动万分。她弟弟说:“有人找你,你快开门吧。”不知道为什么,你感到那扇单薄的小房门关闭得很紧,像不会打开似的。弟弟很理解你似的解释说:“姐姐又要考试了!”
       你听见房间里叹息了一声,然后你又等了一会儿,那扇门才终于打开,你闻见那种长久幽闭的房间里散发出的一种沉闷味道,看见她头发有些蓬乱地站在门口,穿着胸口点缀着几朵白色小花图案的长袖蓝色T恤衫和牛仔裤。她看见你惊呆了,那张本来劳累而茫然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凝固住的表情。后来她终于笑了,把你领进房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来之前也不先打个电话说一声。
       你说:“前天才到家。我在写给你的信里不是说订的五月八号的机票吗?”
       她想了想说:“好像有提过,对不起,我忘了。”
       你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参考书。窗户紧闭,还拉着厚厚的窗帘,好像很久没有打开过。她脸色憔悴,眼圈乌青。你突然很心酸,这个房间已不再像它在那个假期里一样温馨舒适了,现在它更像一个困住人的小号牢房。你能感受到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她已经是第二年复读了,你不明白她为何要执著于那个愚蠢的考试。在她第一年复读落榜后,你就打电话劝她放弃,你还在信里告诉她,将来一定把她接出去,你可以养活你们两个,根本不用她考什么大学。可她这个平时沉默顺从的人有时却特别固执。你心里明白,她在学习考试方面根本没有天分,你却阻止不了她。
       你说:“夜里不要睡得太晚,眼圈都黑了。”
       她本来还在打量你,这时候说:“没有办法,今年考不上就不想再读了。”
       她坐在你的旁边,你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还要复读呢,我不是说了吗,我会带你出去的。”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等到你毕业的时候可能已经想不起我了。你会遇见别的……”
       你急躁地打断她,“你不相信我?我说过我不会变心的。”
       女孩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不是不相信,将来我们的想法可能已经不一样了,即使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让你幸福,两个人的层次相
       差得太远,慢慢心也不在一块儿了。”
       你对于这种扫兴的话简直无法忍受,你有些火了,说:“原来觉得你什么也不在乎,很自在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别总是患得患失的,你原来傻乎乎的不挺好的吗?这些破参考书,你看得懂吗?真讨厌!”你随手拿起一本书胡乱地翻着,又把它重重地丢回到桌子上。
       她把手从你的手里猛然抽走,偏过头不再看你。你突然想到你和她是在分别一年半后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也许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倔强地不服从你,也许你对她因为考试而忘记了你的确切归期而不高兴。你得承认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骄纵的人。
       你不知道怎样挽回这个局面,你突然站起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她的头低垂着,你就扬起脸,看着她说:“对不起,我只是害怕你太累了。”
       她的眼睛里还泛着泪光,却轻轻笑了,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你的头发。
       你说:“我想让你像以前一样,不要总是担心。”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不要我吧?”
       你说:“傻瓜,都说了不要怀疑我。”
       她说:“我觉得我很笨,怕你慢慢的会讨厌我。怕我们之间太不平等……”
       你说:“让我怎么说你才信呢。好吧,如果我变心了我就被汽车轧死。”
       “不要说这么毒的话,”她抓住你的手说。
       “你知道吗,连我爸妈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他们担心你早晚会把我甩了。”她的语气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一些,还把你拉到她身边坐下来。
       你说:“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感情。”一边摸着她有些蓬乱的短发。她没有以前好看了,但你心里反而涌起更多的怜悯。
       她把头倚在你的肩膀上,低声说:“嗯,靠着真舒服。”
       你觉得以往那个糊里糊涂的不爱说话的女孩又回来了。
       你说:“今晚还要看书吗?”
       她说:“怎么啦?”
       你说:“想和你一起吃个晚饭,然后随便走走。”
       她说:“既然你回来了,我当然会陪你。”
       她对弟弟嘱咐了一番,换了衣服,你们就离开了她家。黄昏的光线已垂落在残破的楼壁上,街道因为梧桐树巨大树盖的笼罩而更加荫翳。你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完全被碾坏了的路面上。走出街口时,你看到对面冲过来一辆出租车,招手示意,那辆红色夏利终于在滑出一二十米后停下来。你们并排坐在出租车后座上,你握着她的手,她朝窗外看着流动的街景。这样的时刻,即使当你和她默默不语的时候,你还是能感觉到爱在心底悄然漫开,就像本来激湍的河流在平原上漫开一样。而她的爱则是像平坦处的溪水一样轻悄地流淌,注入你的河流。
       出租车停在马路对面,你拉着她在车流中跨过马路,到达对面的一家餐馆。走进餐厅之前,她说:“我们去吃大排档吧?”
       你说:“这里也不贵,你别担心,我的奖学金很多,省下不少钱。”
       她这才肯进去,坐下来后显得高高兴兴。
       吃饭的时候,你不断给她夹菜盛汤,她说你变得更好了。
       你说:“那将来嫁给我,我也这样伺候你。”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会很安心,也不会胡思乱想。你不在的时候,我很难受,觉得自己没有用。你知道我就是很容易受别人影响,没有什么主见。”
       你说:“我最担心你这一点儿,以后别胡思乱想,顺其自然。”
       她迟疑地问:“如果再考不上呢?”
       你说:“考不上就算了,先找个闲工,或者呆在家里都可以。虽然还有三年的课程,我尽量在两年半里把它读完,到时候你去找我,这不是很好吗?”
       她说:“你这样说,我就觉得很好。可是,你一走,我又不知道会想些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安慰她说:“不会的。不高兴的时候给我写信。”你觉得她现在很脆弱。也许是因为复读生的心理阴影把她变得这样忧虑、优柔寡断。
       她提到去年的春节前曾经去过你家里,“就是问问你春节的时候回不回家,你信里说过不能回来,不过还是觉得问一问才肯定。”她说。
       你想,家里人没有对你提起过。
       你等待着她的下文,她好像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你只好问:“是吗?见到谁了?”
       她说:“都在家里吧。”
       她那种犹豫不决的神情让你觉得她有什么事不好说。
       你盯着她,问:“还有什么?”
       她有些犹疑不决,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说:“没有什么。你妈妈好像不想告诉我太多关于你的事。”
       你明白了,你能想象出一个羞怯的女孩子被他们冷落在客厅里的样子。
       你冷冰冰地说:“不要理他们,他们很势利,但我的事他们都管不着。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去那。儿。”
       她沉默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她把手轻轻放在你的手背上,说:“不要那样说你家里人。他们也是为了你好。”
       你送她来到楼下,在她准备消失在漆黑的楼道里的时候,你抱住她吻了一下她的嘴唇。你本想送她上去,她说不想让爸妈知道你回来了。“那你怎么解释呢?”你问她,女孩娇俏地笑了一声,说她早想好理由了。你忍不住又抱住她,她却挣脱了,跑上了楼梯。你听着她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上回响着,直到那声音在一个地方停下来,你听见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和门锁撞击的声音,然后门关上了,所有声音消失了。你在楼下又站了一小会儿,然后你绕到楼的后面,看到那扇窗户亮起来,渗出乳白色的灯光。
       你在深深浅浅的小马路上走着,打算走到街口再打一辆车回去。你走得尽量慢,好让某些感觉好好地封存起来。那充满在你心里的爱情的感觉使一切显得美丽柔和,你简直想不通为什么这世界还会有罪恶、堕落和绝望的存在。你注意看着路灯下面梧桐树斑驳浓重的阴影,听到穿过树叶间的瑟瑟索索的风声。在行人已经稀少的街上,你的影子飘落在灯光昏暗的路面上。
       7
       第二天,你在高中放学的时间等在她的学校(也曾经是你的)外面。学生像潮水一样涌出校门,你激动又紧张地张望着,害怕错过了她。但是据你所知,她一向会等到人比较少的稍晚一些时候才会出来。
       你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推着自行车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像要逃跑一样走出校门。你偷偷从后面拽住她的车后座,她才回头看到你,脸上还带着受惊的表情。发现是你时,才恍恍惚惚地笑出来。你觉得她那样子很可怜,一场考试竟会完全地改变一个人,你想到的是那个初中毕业的暑假坐在房间里翻看相片、不断把磁带插进录音机里的女孩儿,那个好像从来不知道担心的有些糊里糊涂的女孩儿。
       “你怎么来了?”她问你,一边把车子交到你的手里。
       “来接你呀,知道你总是会很晚出来,还担心一时没看见,会让你跑了。”
       她笑了,说:“要是你不看见我,我一定看不见你。”
       “是啊,走路总是低着头,又没有犯罪。”
       “你的自行车呢,放在哪儿啦?”
       “我打车来的,我带着你。”
       她担心地说:“那怎么行,交警会抓的。”
       
       你说:“交警早下班了。”
       刚骑上车的时候,你有些生疏,因为一年牛没有骑过自行车了。她跳到自行车后座的时候,你的车把乱晃了一阵子。她在后面喊:“要不要下来,我下来吧?”你制止住她,让她不要乱动。慢慢你又找回了感觉,能应付自如了。
       她问:“你在那边不骑自行车吗?”
       你笑着说:“没有自行车走的地方。除非有时去海边玩儿,会租一辆脚踏车骑着玩,算是体育锻炼,不算是交通工具。”
       “那出去怎么办呢?”
       “坐公车地铁呀,都很方便,学校里面也有校车,每个宿舍外面都有校车站,上课也不需要走太远。”
       骑到大街上的时候,她突然跳下来说:“让我带着你吧,我还是担心你的技术,街上人和车这么多。”
       你只好让她带着你,把她的书包取下来背在你身上。
       而后你发现这样很好,你似乎和她更贴近,还能够闻到她衣服和头发上飘过来的淡淡的味道。在她修长挺直的背部下面,被牛仔裤绷紧的臀部显得轮廓清晰。经过一个有大排档和各类小吃的饮食街上,她说有些饿。你们曾经很喜欢在这一带吃路边摊。像以往一样,你们叫了烤鱿鱼和两碗鸡汁馄饨。她好像真的饿了,吃得兴高采烈,这是你回来后第一次看她神采飞扬,而你却因为刚才注意到了她的臀部而有一种羞愧和渴望交织的暖昧心情。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知道那种眼光已不像以往一样了。你所看到的不只是这个你爱的女孩,还有那个勾起你幻想的身体,你看到了她的脖颈、胸部和美好的皮肤。当你感到你在不自觉地注意到这些时,你就努力驱散那些让你有罪责感的念头,你想:她还是个中学生,况且你爱她,你们还有很多时间。
       从那以后的许多天里,你每天傍晚七点左右出现在校门口等她。她不再低垂着眼皮走出来,当你看到她时,她也总是往你所站的这个地方看着。有些时候,你也骑了自行车来,于是像往常一样,你和她并肩骑在车上,穿过人流和车流熙攘的街道。有一天,她提到说有些复读生认出了你,有不少人知道了你每天放学时来接她这件事。
       你问:“那又怎么样呢?”
       她没有回答,默默地蹬着车。过一会儿才说人家都觉得她根本配不上你。你看了看她,她却不看你。
       你有些不耐烦,说:“又因为别人说的鬼话乱想,那些人能说出什么好话!你不要理睬不就行了。”你灰心丧气,因为总是不能说服她完全地信任你。
       她说:“我知道了。”
       你又强调说:“你那种担心毫无必要。”
       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还没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她突然从车上跳下来,说:“你不用把我送到楼下。”
       “为什么?”你诧异地问,猛然刹住自行车。
       “我爸爸说他会在楼下接我,家里人有些察觉了,也可能是听到别人说什么了。”
       你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复杂。
       “别怪他,他也是怕我吃亏。”
       你没有说话,看着她。
       “你的假期还有多久?”她问你。
       你说:“下星期二就得走了。”
       她想了一下,像是深吸了一口气说:“那这个星期六有空吗?”
       “当然有,你想去哪儿?”
       “到时候再决定吧,下午两点在街口的那家书亭旁边等我,好吗?”
       你说好。然后你把自行车倚在一棵树上,把她拉到树后面的阴影里紧紧地抱住亲吻。当你们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她问:“你会永远都这么喜欢我吗?”
       你说:“傻瓜,会越来越喜欢。”
       然后她骑上自行车走了,你一个人站在树影之中,看着她的影子在远处消失不见。
       星期六的下午,你吃过午饭就从家里出来,到约好见面的那个小书亭时还很早。你买了一份报纸来消磨时间。已经是将近六月底的天气,躲在树的阴影里还是会流汗,摇晃不定的、从树叶间筛落下来的光点跳动在身上和展开的报纸上,更让你昏昏欲睡。时间流逝得很慢,你不断地朝小街上张望,不能专心看报纸。报纸上的滥新闻和庸俗无聊的小道消息让你扫兴,你想干脆把它丢进垃圾桶里,专心致志地等她。你在附近一带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垃圾桶,你想了想又把完好无损的报纸还给书亭里的小贩儿。他不仅没有感谢你,还奇怪地瞪了你几眼。
       你看看表,已经两点十分了,街上还没有出现她的影子。你又去买了一包烟,好像在这种时候除了抽烟别无它事可用来消磨时间。你观看着这个街口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她,简直毫无趣味可言。人们在自行车或是电动车上紧蹙着眉头,一副不胜其烦的厌倦表情,也许是因为汗水、炎热或是生活中某种沉重的东西,走过去的姑娘们也露出那种强忍着倦怠的老气。终于,你看见她出现在街上。你迎着她走过去,她匆匆忙忙地说:“对不起,爸妈今天午睡很晚。他们一睡下,我就溜出来啦。”你安慰她说你等的时间并不久。你们走到街口的时候,你问她:“想好了吗?去哪儿?”
       她犹豫着,好像还没有想好。
       你说:“去冷饮店吧?或者去看电影。这么热的天,不能在外面逛。”
       她先是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决定了似的抬头看着你说:“我想单独和你呆一下午。”
       她这样说让你很高兴,可你又有些茫然,因为想不出什么地方可以单独呆着。
       你听见她说:“要不去我姐姐家吧,我姐姐的学校组织假期旅游,她和我姐夫都去了。”
       你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她紧接着说:“我知道钥匙放在门框底下的角落里,有时候我爸爸夜里去帮他们看家。”
       车停在一个小区的门口,你们从车上下来,从一扇敞开的雕花铁门走进去,你一直走在她后面。正是午睡的时候,小区里很静,连一家小超市的老板也坐在收银机后打盹儿。她走得很快,你觉得这样偷偷地到她姐姐的房子里有些尴尬,但你们也确实没有别的去处,你的家人也都在家里。在靠近小区后面的一栋位于右侧的楼房前,她停下来说“到了”。那样子似乎在询问你。你说“在几楼”。她带你登上二楼,在一扇崭新的军绿色的防盗门前,她蹲下来变戏法似地摸出一把钥匙。
       她小心地关上门之后,宽敞得有些空荡的厅里站着你们两个人。你觉得气氛很尴尬,紧闭的房间里的闷热压迫得你呼吸沉重。她倒很平静地问你要不要喝水,然后走过去把空调打开。你要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喝着。她到处走了一圈,坐在你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你们像陌生人那样互相看了几眼,起初有些窘,后来又笑起来。“过来,坐到这边来。”你说,同时朝身边的垫子上拍了拍。她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坐在你身边。你说:“你爸不会突然来吧?”
       她说:“他都是夜里要睡觉时才来。”
       你满怀柔情地搂住她的肩膀,心里充满感激。
       隔着衣服,你感觉到她的体温。你忍不住紧紧把她整个上半身抱在怀里亲吻她。她闭着眼睛偎着你,身体的味道让你觉得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你们一再拥抱接吻,你在她背上滑动的手再也忍受不了地放在她的乳房上,那尖尖的柔软的突起立即让你的心狂跳地像要蹦出来。当你的手轻轻按压它的
       时候,女孩并没有抗拒,她像害怕似的一直不敢睁开眼睛。你把她推倒在沙发上,压在她身上,紧紧地抱住她。你们那样抱着亲吻,你的手虽然不断地碰触到她的大腿,但你不敢掀开她的裙子。你想她一定感觉到了,那个东西像是你的邪恶的证明。可你完全控制不了它,它反而越来越硬,胀得像要爆裂开一样。
       她突然睁开眼睛问:“你想要我吗?”
       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什么?”
       她镇定地说:“要是你想要我,我可以给你。”
       你看着她,明白了她的意思。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情使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那个怯懦的女孩儿。你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你当然想要她,可你知道这样可能会对她不利,你们什么准备也没有,你不想让她有任何被伤害的危险。责任感最终战胜了你似乎可以焚毁一切的欲望。
       你轻声说:“我当然想要,但现在不好。你爸妈可能会发现,我还怕对你的身体不好,如果万一怀孕……”
       她仍然被你压迫着,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几秒钟后又哭起来。
       你亲吻着她耳朵边的头发,求她不要哭。
       “你不想要我,是吗?”她呜咽着。
       “傻瓜,我爱你才会对你负责任。”你安慰她说。
       她仍然带着哭腔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不会忘了我吧?”
       你忍不住眼睛湿了,说:“要我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
       她赶忙搂住你的脖子,说:“我相信你。”
       你突然爆发一般地哭泣起来,大声说:“我喜欢你。”
       等你们平息下来,她突然坐起来说:“你想让我把衣服脱了吗?”
       你诧异地看着她。
       她毫不退缩地说:“我没有让你要我,我们可以脱了衣服抱着。”
       于是,你们在已经开始变冷的屋子里把衣服脱得只剩下内裤,在沙发上抱在一起。
       你说:“冷吗?”
       她摇摇头。
       亲吻、抚摸,你们因为没有抵达昆德拉所谓性欲的“边界”而不知疲倦,似乎欲望会永无止境。你们像达菲尼斯和克洛伊,裸裎的身体紧紧地缠绕着。直到意识到房间里的光线突然暗下来了,你们才分开。你为她穿好衣服以后自己也穿上衣服。你们到卫生间里洗了一下脸。她先给你梳了梳头,然后自己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梳理头发,还检查衣服上有没有你的头发。你想起她裹在衣服里的、给了你欢乐的身体,忍不住又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她细心地检查了地板上和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用餐巾纸把头发拈起来,走过楼道的时候,把那些纸团扔进垃圾通道里。当你们走出那栋楼的时候,果然看见天色已经有六点多钟的光景了。在露天的光线里,走在她身边,你似乎感到她和刚才那个抱在一起的女孩儿又有些距离了。那个有着墨绿色绒布沙发、透明玻璃茶几、青色钩花窗帘的小厅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梦一样。
       你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她说不行,再不回去父母一定又会怀疑。她脸上的表情恬静而美丽,眼睛异常地明亮澄静。你想拉住她的手,她却说:“不行,小区里可能有人认识。”你只好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像两个从来不曾拥抱亲吻过的人。在走出小区之后,你坚持要拽着她的手,她答应了。你们手拉手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坐上了出租车。在车上的时候,她终于主动地把头枕在你肩膀上,让你握住她的手。幸福使你们两个不断地看着对方笑。你真想无视那个光头司机的存在亲她一下,但你知道她一定会抗拒,所以你只好把脸稍微地歪过去,让你的下巴轻轻擦到她的面颊。
       她一定要在街口就下车,不让车开进去,你陪着她下来,她起初不让,因为你坚持也就算了。下车以后,你陪她刚刚走了不远,她就不再让你往前走了,说让邻居或是认识的人看见了不好。她显得软弱而多虑,你不明白在她的周围到底存在着什么压力或是威胁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身上的某些活力和快乐的天性像是被销蚀掉了。你无可奈何,这些天来,即使她偶尔会露出像过去那样的笑容,但那短暂的时间一过,她马上又坠回到忧愁多虑的深渊。你没有能改变她,或者说她仍然在坚强从容和软弱忧虑之间摇摆不定。而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过两天你又要离开她,留她一个人独自面对。
       你说:“再往前走一点儿吧。”她摇摇头。
       你看到她顾虑重重的表情,就不想再为难她,但你也不想马上离开她。
       她好像也不想马上走,你们那样站了一会儿。
       “你星期二走,我不能送你了。”
       “不用,你马上要考试,好好复习。”
       她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说:“我自己都没有信心。”
       你说:“别这么说,尽力就行了。考完了就不用再担心。”
       她抬起头直望着你的眼睛说:“等我考完了,就有时间给你写信了。”
       你看着那双眼睛,突然想到十几天以后,她就会恢复往常的那种天真无忧。你因为这种幻想而心情振奋。
       你突发奇想地说:“要是你想让我回来看你,我十一月份的那个假期也可以回来,到时候你不用考试了,我们可以出去旅游。如果你上了大学,我可以去你的学校找你。”
       她好像被你感染了,很甜蜜地笑起来,说:“一切都交给你安排啦!”
       你们又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她说:“我真的要走了。”
       你双手抓了抓她的肩膀,说:“好吧。”
       她要转身的时候你突然想起来了似的问:“你会等我吧?”
       她说当然会等你。你想抱一抱她,但身边行人如织,始终没有机会。
       她说了一声“再见”,终于转身走了。走出去几步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你一眼,对你笑了一下。
       她的背影混入了远处的行人之中,你站在一处树荫下面终于再也辨认不出她的影子。六月的阳光使街道和房屋散发出一种被炙烤之后的热烘烘的气味,梧桐树稠密的叶子间透不过一丝风。这条街对你来说不那么熟悉了,因为你不再被允许像以往那样毫无顾忌地走去你想去的那个地方,在你所熟悉的楼梯口那里和她告别。在这条路上,你变成了一个被排斥的、需要躲藏起来的外人,有一些你无法理解的原因使你只能在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她离开。而在那个拉上窗帘的小客厅里,仅仅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你的身体还像着了火一样压在她上面,而你还听见她那仿佛从某个深处传来的声音问“你不想要我,是吗”。你想你一定要带她走,在那个遥远的岛国,你们再也不用躲避担忧,你们可以把周围那些窥探的眼睛和打听的耳朵统统抛在身后,你宁愿被隔离在爱情之中。
       你当然没有想到那个在远处混入人群无法辨认的身影就是她留给你的最后的身影。在后来的日子里,在那些困惑愤然虚脱恐惧难以表述的痛苦时刻,当你想到她裹着棉被从楼顶跳下来的情景时,你会想到在那个下午,那个被你无数次亲吻抚摸过的身体,尖尖的、柔软的乳房,光洁馨香的皮肤,少女的美丽,这些全都在那漆黑的棉被中一下子粉碎了。你想她是恐惧的,所以她把自己紧紧裹在一条棉被中。当她在八月的刺眼光线中站在四楼之上的楼顶时,她一定是恐惧得发抖。但是没有人能带她脱离那恐惧,连你也做不到。在她走之前,她没有给你任何说
       明,你也一直没有收到她的信。世界上突然间就没有她的存在了,当你相信了这个事实的时候,你已经不能够哭出来了。
       8
       他停在昨天的那条路上,心突然地紧缩了一下,因为这条路现在在日光下闪亮着,似乎已不是昨天那一条了。他一直走进去,没有见到一个人,似乎整个公寓都是空的。而日光异常明亮,像是夏天的午后,各处的窗户都开着,墙壁上到处是微风吹动的影子,树的、花的、衣服的。竟然有几乎听不见的乐声,慵懒的,气息一样吹拂。他狐疑地走下去,听自己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夸张地回响,每一声都像踏碎了什么。毫不迟疑的,他打开她的房间。在一堆没有内容的,白色的布套子之间梦寐一般地走动。有时候他蹲下来,对着眼前的东西毫无意义地凝视,或是让手在那些布罩上面轻轻滑动,让目光深陷进去,而他什么都看不到。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曾经见过这个情景,像现在这样置身其中过,或许他曾经梦见过,现在他觉得惊异地熟悉,即便是他蹲下身的动作,她的样子突然从心中闪过的一刹那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
       她已经离开了。要是以往他想象到这个场景里的自己,他会想到不知所措、焦躁、痛苦以及他怀着这样的情绪到处乱闯,会把这个房子翻天覆地,寻找一丝她可能留下的线索,也许会立即哭出来。可是那些情绪现在都遥远,在他的可笑的臆想里。现在他只是累,空,筋疲力尽。他倒在这一片白色的套子里,反复地睡去或醒来。他仰卧在地上,屋子里早已一片漆黑。他回忆起有一个晚上,也是同样的漆黑。他们的车坏在郊区公路上,没有路灯。他站在路边等待经过的车。天气很冷,路面都冻硬了,他站在路边不停地跺着脚,向车里的她大声说话,要她留在里面。四周很寂静,声响似乎也冻起来了。在他掏出打火机点烟的一瞬间,她来到他身边,紧贴住他站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在严实的漆黑里,烟头颤动的一点微光,映出她的半个面影,或许那也是他的侧影。他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幸福还是悲伤,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让她靠着,拉住胳膊。没有车划破这纯粹的静,在严寒的郊区公路上,他们似乎会永远地站下去,紧靠着,心和身体,都不再有缝隙。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挥发着晚春暖闷和城市烟尘味的黑暗里,回忆着严寒的冬夜,在他空无一物的身躯里,感受着他们曾经重叠的片刻。他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他虽然一再怀疑她要离开,但是他从来不问自己这个问题,也不问她。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或者说他出于某种自私的目的回避问她任何问题,因为这些问题会是他的难题,会动摇他在两个世界中优游自在的处境。要是他仔细回想,他几乎没有问过她任何问题,因为他不敢听,要是他听了,他就不能无动于衷。她是个耻于向男人要求什么的女人,沉默、矜持,不想为任何人带来负担。因此她顺从他,而他难道不是利用这一点而故意忽略自己所应付出的吗?现在他终于明白,他从没有问过她需要什么,害怕什么。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只需要和他生活在爱情的孤岛上,在人们的阴影里,但现在他怀疑,强烈地怀疑,在那个孤岛上,他并没有跟她在一起,因为他有船可以随时离开,而她是可怜的被囚者。只有现在,他才悟到了她所承受的等待、沉重、无望,因为他无法确定地躺在这漆黑的沉闷中,像她在无数个时刻那样,独自忍受着黑暗、孤独、失望。在夜里,她等待着却知道他不会来,知道他在另一张床上,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在“家”里。在这狭小、困顿的空间里,他像她一样仰卧着,注视着“空”。他的心惊诧于这样一个事实:对于他最心爱的女人,他不曾问过她的痛苦。
       9
       那个促使我匆匆忙忙收拾行李、订机票、赶火车的人现在和我仅仅隔着一小段的距离。我们骑车到城郊的一个大杨树林,她说她爸爸发现了这个好地方,曾带她来过。那真是一片非常美丽的树林,干净洁白笔直的树干错落绵延,如同画中的景象。秋天的阳光碎片在微微泛黄的树叶上闪动,细碎的光和树影因为不时穿过树丛的风而摇曳不定,景致温暖而透明得令人感到虚幻。
       我们把自行车倚在一棵树后,用一把锁把它们锁在一起,然后向树林的更深处走去。她不时回头看一看停着自行车的那个地方,其实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没有任何别的人。偶尔有树叶缓缓飘落,林子真是大而静寂。她走在这如同透明的画中,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宽松线衣,优雅而从容。不知道是否因为周围的景致,我发现她比以往更动人了。走到一处光洁的空地,我们摊开报纸,坐在上面。我们坐得很近,我清楚地看到她线衣底下圆润的胸部线条。可能是因为风的缘故,圆圆的阳光的亮片在我和她身上不断跳动,我觉得这样的情景似乎被我梦见过。
       她带着孩子那样微微得意的表情问:“你知道羊最喜欢吃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起羊。我朝四周寻找着,果真看到距离我们很远的一个地方,三只小羊正在啃草,只是不知道放羊的人哪里去了。
       “羊喜欢吃杨树叶。”她说,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看着她,疑惑地问:“是吗?为什么是杨树叶?”
       她又笑了,我才想到她可能是骗我的。我说:“我知道了,你是胡乱说的。”
       她的脸马上孩子气地严肃下来,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我在书上看到的,羊就是最爱吃杨树叶。”
       我被她弄迷惑了,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当她不说话,向远处看的时候,风抚弄着她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
       即使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感受着风和阳光的时候,我仍然觉得幸福感如同空气一般默默地流淌着。
       而其实,我们也说了不少话,尤其是我,说了不少幼稚打趣的话,不知道这些话怎么就那样自然地流出来了,我一向是个寻找语言的人,但和她在一起时,我竟然也会慢慢变得健谈起来。
       我发现我比以往更敢于观察她了,当一片树叶落在她头发上的时候,我居然斗胆把它轻轻地拿掉,由此接触到她那轻柔的发丝。那细微得如同一丝空气的美妙触觉使我在一段时间内,整个心神都凝聚在手指上面。
       远远地有几个乡村的孩子跑进了树林,嬉闹追赶的声音不断飘过来,更远处可以听到火车经过时发出的那种像一阵烈风般的声音。阳光和树叶的黄绿色微微荡漾在空气之中,天空的淡淡流云不断在林间的空地上洒下一小片阴影。在这个如梦幻一般的林子里,我一方面忍不住幻想她衣服底下的身体,另一方面却觉得她纯洁美丽得不容玷污。我甚至想:如果能这样常常守在一起,即使她拒绝肉体之爱,我也可以接受。她说坐得累了,想走一走。我先站了起来,由于坐了太久,腿和屁股都有些发麻。她要站起来的时候,我伸出手想拉她一把。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给了我。
       我们往树林的另一头走去,走了很远,经过了小羊啃草的地方和孩子们戏耍的地方。那些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有些孩子还带着故作神秘的表情。我想他们虽然小,却也知道谈恋爱这回事了,一定把我们当作在此处约会的情侣。我一点儿也不介
       意被这样误解,甚至还感到一种甜蜜,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观看她脸上的表情,我发现她好像根本没有去注意那些表示误解的傻笑和眼神,这时候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一下,说:“这里真舒服,天气也好。春天来的时候一定又会很不一样。”
       我赶忙说:“春天可能更好看。”
       她一边走着路,一边不在意地说:“那我们春天的时候再一起来?”
       我说:“好啊,如果在那个时间可以回来的话。”我心里又一阵幸福的激动。
       我们靠得很近地走着,因为林中的小路很狭窄。而我走着的时候,脚步又不自觉地向她靠近。我闻见她身体、头发和衣服的气味在风中一阵阵浮动,那种气味温暖芳香,令人有一种微微的倦怠和软弱。我发现她没有要刻意地和我拉开距离,有时候我们的肩膀或是胳膊碰在一起,她也好像不在意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她似乎也喜欢我,但我不敢相信,甚至马上否定了。她怎么会喜欢我呢?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可信任的朋友。在细草夹道的林间小路上,我们走着说着,她的眼睛有时眺望远处的风景,有时又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脸上,那目光像流向别处的河水一样淡远,让我无从了解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然而除了她是否喜欢我这样的念头闪过之外,我也几乎什么都不想,不想过去,不想未来,仿佛在这默默走路时刻里沉人到恬静的歇息之中。
       在那一个多星期里,我们好几次约在外面吃饭、散步。我完全地沉浸在和她相对、或是等她见面的幸福之中。如果有哪天她抽不出空和我见面,我简直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告诉她如果她不在这里,我回家其实没有太多意思。她大概理解我的苦衷,有时候即使她和别的朋友亲戚有其他安排,如果活动结束得不是太晚,她还是会告诉我,我就到她吃饭地点或是亲戚家的附近等她,送她回去,顺便沿着街走一会儿。有时候我想,我们之间似乎比朋友更多一些。一个念头总是在我心里突然像火花一样燃亮,那就是她也喜欢我,可我马上就动用一切理由把这火花扑灭。我知道那时即使所有的迹象都说明她喜欢我,我也不敢相信。一个人如果一直把某种东西当作幻想,幻想了太多年,他就不再愿意相信那幻想会真的变成现实,而且他更不会努力实现它,因为长久的幻想已经把他变得怯懦了。所以,尽管她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处处防备我,而我仍然什么也没有说。我想我所做的一切已经够明白了,她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切是因为她不想回应我。也许像现在这样就足够幸福了,能让她信任我,和她走在小街上,在夜里把她送回家。
       当我坐在返回新加坡的飞机上时,心里空荡荡的难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里,我像是处于安恬的休憩之中,而离开她我又将返回到忙乱而贫乏的俗世生活。我闭上眼睛,感到那些幸福的片断正在离我远去。而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女孩儿等待着我回去。她们似乎象征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她仿佛打开了一扇门,把我领进了一个类似于童年的地方,让我忘却现实;而在女友的世界里,我是现实中一个挺立的、应尽到责任的男人,有工作,有周末休假,有几乎固定不变的时间表。我突然想,我这么眷恋她也许就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重返孩提时代的那种感觉更为难得,而每一次和她相处的时间又总是太过短暂。
       我向空姐要了信封和纸,给她写了一封短信,告诉她我在这段时间里过得很快乐。然后我紧闭着眼,努力回想女友的样子,她洒脱活泼的短发,漂亮的眼睛,丰满舶身体。我希望她把我的心占据下来,让我一看到她,就可以投入地抱她。
       回去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每天在办公室里呼吸冷气,被工作拖着转来转去,下班后通常和同事或是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周末的时候和女友睡觉。女友不喜欢唱歌,是属于唱歌会走调的那种人,所以她在的时候我几乎不放什么唱片,她尤其不喜欢我听英文唱片,大概因为听不懂歌词吧,而时间久了我们也不太容易再找到共同的话题,所以主要靠看电影或是逛街来打发时间。在做爱的热情方面,她仍然对我不是很满意。我也有些担心,因为毕竟还是个这么年轻的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在这方面缺乏激情总是个大毛病。
       然而渐渐地,我注意到女友对我的态度有些改变了。我追溯这种态度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终究没有弄清楚,也许是在我从国内回来一个多月之后开始的吧。她对我的态度渐渐变得有些反复无常。有一次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她一再说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我高兴起来。我说:“我确实不怎么会说话。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但这不代表我和你在一起不快乐。”她说:“我还知道你很倔强。”我说:“我知道,不爱说话的人有时候就这样。”她好半天不出声,低头默默地吃东西。
       有时候她突然就哭起来了,默默地,也不让我碰她。我想她可能觉得我对她不够关心,于是我对她更好,有时下班后很晚了还会去找她,或者在她住的地方附近约个地方和她见面,一起吃宵夜。周末的时候我去接她,而不像往常那样让她一个人来。即便是这样,她仍然常常一个人发呆,有时还透露出她不该再和我继续下去的意思。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我非常清楚,我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吸引她了。
       在她哭着说要离开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难过又害怕,我已经习惯了有她陪在身边,我想象不出她突然不再出现了生活会是怎么个样子,那些由她来填满的时光我该怎样独自去度过。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贱,以往认为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甚至有时想着怎样去摆脱的一个人,当她突然要离开你,不再在乎你,你就会慌乱得不知所措,于是她在你眼里突然就重如千金了。我和她的关系就这样颠倒过来。
       和她在一起时,那种沉重的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是想要死死维持要崩溃的感情的沉重,是茫然却又徒劳地想挽回什么的沉重。而当她躺在我身边,她的身体几乎成了一种压迫,我知道如果不碰她,就会让她更加以为我不爱她,可在心情沉重疑惑到极点的情况下做爱,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苦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得抱着她,做绝望的亲吻和性交。那种沉重让人想哭出来,但我不能哭,我知道一旦哭了,我就会崩溃。我让自己的身体和神经紧绷着,不让它有一点松动,一丝裂缝。
       一次我和好久不见的几个大学校友晚餐,正好在她家附近,吃完饭我就去了她那儿。她的一个室友在家,说她正在冲凉。我坐在她房间里等她。百无聊赖地翻看她书架上的书,却不小心抽出了一个混杂在其中、外表和书极为相似的日记本。我当然就打开翻看起来,看着看着我的心跳剧烈起来,意识紧缩成一团,集中在那些字上面。这些天来她的态度终于可以解释了,在我回国的那一个多星期里,她和另一个男人上床了,而这另一个男人是她学校的同学,两个人早就认识,那男生追求过她,被她拒绝了。然后她写道“她拒绝不了了”。在我不在的那几天,他们和一群同学一起去了东海岸的度假屋。她和他在海边几乎谈了一夜,那个男人对她的痴心让她感动得无法抗拒,然后他们亲吻拥抱,他的狂热拥抱让她“天旋地转”。那一夜之后,当她感受了那
       种狂热的爱,她就决定和他上床了。他们真的干了,在她的房间里,他和她干了两回。然后她觉得对不起我,因为照她自己写,她“疯狂地”爱着我,但她也爱他。当他们偷欢的时候,她很想我,而当我回来之后,她只能天天陪着我时,她又想着那个人,觉得那个人比我更爱她。然后她还记录了一些那个人告诉她的话,其中出现的“用眼神电死你”之类的话让我恶心得无法读下去。我在心里冷笑,我最看不起的是我自己,因为我喜欢的女人喜欢的却是这样俗不可耐的东西。我突然想到或许她原本就是一个毫无格调的庸俗女人,只是我用我的眼睛美化了她,她和我根本不是一类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太多话讲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我是个沉闷不爱讲话的人。
       好吧,我想这完全能解释她最近低沉反复的情绪。日记本还摊开在桌子上,我不打算把它放回去。我想我就这样走吧。我从客厅经过的时候,正在看电视的她的室友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我说:“我有急事要先走。”在那条路上,我走得匆匆忙忙,我害怕她从后面追上来,那我真的无话可说。我心里只觉得屈辱痛苦愤怒,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多可笑,她还问:“我们会长久地在一起吧?”我真想现在就说:“我从来没有打算和你在一起,我不过是想找个女人,谁都行。”我真想把这些字全部砸在她脸上。她要求我爱她,她却背叛我。我被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欺骗了,玩弄了,我无法形容我的愤怒,那愤怒中还有一些荒唐可笑的成分,因为把我打败的那个人简直粗俗得不值一提。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希望赶快离开这地方。车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奔驰,我看不出这灯火通明的繁华有任何意义。但我还是看住窗外流逝的夜景,让那些毫无意义的建筑、灯光、橱窗、行人占据我的视线和意识。我的精神仿佛处于悬浮的状态,我像飘在车窗之中的没有内容的影子,我让自己什么也不要想,让一切意识情绪都像烟尘一样浮在空中不要沉淀。当我头脑沉重地回到我的房间,看到我在上面抱了她很多次的那张床,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下来。我对她的恨意被另一种近乎绝望的感情冲淡了,我不想让她离开我,虽然我几乎已经决定与她分手,可我感到我仍然需要她。我的手机一直在响,我谁也不想听,包括她。我躺在这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不知道躺了多久,然后我听见有人开门进来。那个让我感到侮辱的女人站在我面前。
       “你都知道了。”她说,像在自言自语。
       “对不起,我打手机电话你一直不接,我就来了。”她又说,直盯着我,故作镇定。
       “你来想说什么?”我从床上坐起来,几乎不想看她。
       “你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在生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都发生了……”
       “日记上写的都是真的,对吧?”我抬起头看着这个显得陌生的女人。
       她说“是真的”,倒很坦白。
       我本来想骂她,但忍住了,在我生气的时候,我其实什么都说不出。
       她一直站在那儿,我想她也在犹豫是否还可以坐到这张床上来。最后她在书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我。
       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忍不住说:“求求你,说一句话吧。”
       我大声说:“你要我说什么?”
       她像是被吓住了,呆呆地看着我,过一会儿突然哭起来。
       我真讨厌听见那种装腔作势的声音,难道她不知道哭的人应该是我。好不容易等到她安静了,我问:“我回来之后你们有没有上过床?”
       她用仍然有些发颤的声音说:“没有。”
       我说:“我接受不了这件事,分手吧。”
       她又哭起来,我冷笑着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还在想他吗,你现在可以随便跟他想怎样就怎样,你还哭什么?”
       她的哭声变成了抽泣,最后只看到她肩膀的抽动。
       我说:“我送你走。”
       她红肿着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在那种冰冷的毫无意义的对视中,我感到我和她的世界非常遥远。
       我说:“如果你要睡在这儿,我今晚睡沙发。”
       她立即站起身,说:“不用。”
       我在楼下给她拦了一辆车,她一坐上去,我就转身走了。
       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我心灰意冷,因为这件事加在我身上的巨大的自卑阴影,我突然觉得自己才貌平庸一无是处。我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注意到。除此之外像是要把一切都淹没都抹去的意外和茫然,我觉得她背叛我这件事难以置信,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一直以为她爱我,对我没有保留,但她却藏着那么可怕的秘密。在办公室里我常常发呆,我不跟任何人主动微笑搭讪,我推掉所有的朋友邀约。回到家里我也一直在发呆,长久地躺在床上或是沙发上,什么也不干,我觉得我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我又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就是在那种心境中,我又想到了她。我不想和她在这种时候说话,不想让她知道我这种可怜的样子,但我实在忍不住要听她的声音,似乎在这种时候唯一可能安慰我的就是那个声音。
       我拨通电话后就开始后悔,而她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味的声音已经在那边问起来了。我反应迟钝地回答是我。她像是很吃惊地说:“没有想到。”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她的声音我突然想哭,但我忍住了。说了一些闲话,而我只是了无生气地敷衍着。她的声音柔软下来,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没有呀。”我还挤出来一个干硬的笑的腔调。
       “别骗人了,我听得出来。”她仍然柔声说,那种声音本身就是一种抚慰。
       我没有说话,她也不说什么,而我知道她在耐心地等。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始。
       “噢,谢谢你的信,我收到了。”
       “是吗?”
       “早收到了,你在飞机上写的那封。”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没有联系你。”
       “没什么。”仍然等着我继续说。
       我鼓起勇气,说:“我谈恋爱了。”
       “是吗?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听上去过分兴高采烈。
       “好几个月了吧。”我不知道从哪一天算起。
       “为什么一直不说,还瞒着我?”她嗔怪道。
       “因为一直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在谈恋爱。”
       “你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她问。
       “还可以。”
       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
       “你觉得我很沉闷吗?”我问了我这些天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问?”她不解地说。
       “没什么,我女朋友说我很沉闷,你觉得呢?”
       “当然不会,你怎么会沉闷呢?我觉得你说话很有意思,而且最主要的是你说的那些话不俗气。”她很真诚地说。
       “我觉得我也不沉闷。”我尽量轻松地说。
       她问:“你就是因为这件事不开心吗?”
       “有一点儿。”我说。我本来想告诉她那件事,但我实在开不了口。
       “也太小孩儿脾气了,说一说有什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就挂掉了。我想只能写信,才可能把那件事情说清楚。可我简直没有力气坐下来,拿起笔。我真的什么都不想了。
       
       后来她发了几封邮件来安慰我,劝我珍惜和女友之间的关系,希望我心情好起来。可我没有办法回,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日子缓慢地流淌,缓慢得像要凝滞住了一样。在最初的愤怒终于平息了一些以后,猜疑和想念又使我日夜不宁。我猜测女友爱我胜过爱那个男人,她最爱的是我,她只是一时被人骗了。虽然她给我的痛苦让我永远不可能原谅她,但我还是怀念她的种种好处,她给我的快乐。她是第一个和我经历了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的女人,从灵魂到肉体。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我的一生中也不可能忘记她。在那些枯燥苦闷的日子里,她给了我最珍贵的陪伴,给了一个女人的垂怜和眷顾。在我的房间里到处都还飘着她的气味,在衣柜里还有她留下来的衣服,卫生间里的那些她用的香皂浴液洗面奶我还不舍得丢弃。而我们竟然已经分手了,她竟然不会在星期六的上午到来,不会再睡在我的怀里。我的生活似乎完全变了样子,没有了她,我像个空虚的魂魄。我又想给她打电话或是去找她,那种渴望像是蔓延的火一样烧得我心灵焦渴。我甚至想原谅她,我为她想出种种托词然后又推翻自己。她在我心中一会儿是个近乎完美的女人,一会儿是个浅薄的坏女人。不管她是怎么样的,我都想看见她,想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每一分钟都要面对克制和斗争,我几乎筋疲力尽。
       女友让我所受的痛苦好像突然让我明白了我对她的爱原来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不得不找一个人诉说。于是我给在国内的那个女孩儿写了几封长信,除了她我不能信任任何人。我告诉了她关于我和女友分手这件事,我感到的痛苦和绝望,我想念她却不能见她时的挣扎。善良的女孩儿给我回了信,说她早就猜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她劝我如果忍受不住就去找女友,再给她一个机会,因为毕竟“你还这么爱她”。我马上回信说不可能做得到,因为那女的已经把我的心伤透了,即使我和她在一起,我也不会信任她。而我的情感又无处发泄,于是我写了很多我和女友之间发生的事,包括我们在飞机上初次遇见的情景,第一次约会的情景,那些“我想忘却不可能忘掉的回忆”。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一直在写信安慰我,而我一直在倾吐着我的痛苦,好像那些痛苦梗塞在我的体内,不吐出来我就被压迫得无法呼吸。
       在后来的日子里,在凝滞住的时间终于又开始流动之后,我才知道那痛苦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爱,也许很多痛苦来自于一个不成熟的男人受伤的自尊,他对自己遭到遗弃的愤然,他绝望地想挽回一个女人的爱的不甘心。这种痛苦在我们分手之后几个月的时间里还在反反复复地折磨我,而在我接到她那条短信之后,我的痛苦和煎熬就奇迹般地变淡消失了,她在那条短信里问我可不可以再接受她,她知道错了,她后悔了,想回到我身边。我好像看到了我一直在等待的东西,我在等的就是这个,是让她向我低头,让她亲口告诉我欺骗我是她的错误。我当然不会答应她,而且此后我就很少想起她,想起她也不再有痛苦。她像一个淡化了的影子,已没有折磨我的力量了,也可能会有一些感慨,会在走过某个街角、看到一棵树或是坐在车上经过某处熟悉的地方时想起她,想起我们曾度过的某个时光片断,但也只是想起,没有痛苦,没有爱意恨意,只是想起。
       这时间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儿,在那段被混乱绝望弄得颠三倒四的时间里,连她也被我用痛苦埋葬了。而当痛苦淡去,心情重归平静的时候,她的样子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是跌落人虚空的生活中唯一不虚空的存在。
       站在临街的窗前看着灯光照亮的团团雨雾,我想到这个时候在我的故乡,冬天已快要走到尽头了。收到她最后一封信是一个多月前的事,而我一直没有回。至于上一次打电话,也许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长时间没有联络,我几乎有些怯于拨通她的电话,况且过去一段时间写的那些倾诉痛苦、措辞激烈的信也让我害怕会尴尬。时过境迁,那些信像出自于一个莽撞的、虚张声势的毛头小子,也许我当时就是那样一个人。
       而在这雨水和海风频繁的日子里,人的寂寞像是无边无际。我又总是觉得,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当冬天的寒风使她把脸藏进毛茸茸的衣领里,当她关紧所有的门窗瑟缩在她的小屋里的时候,她也被淹没在同样无边无际的寂寞中,像一尾沉睡在墨黑的大海里的鱼。“只有冬天才能让人有真正温暖的感觉”,想起她说过的话。而在我这里,树叶落尽、风雪强劲的冬天永远不可能来到,也许这无边无际的寂寞就是“冬天”,是那些无论生活在哪里的人都会经历的冬天。在这样的冬天里,我们体会到的温暖来自某个人,某一张脸孔,或是岁月深处的某一段记忆。我感到我找回了属于我的某种温暖,在这个世界上,那种温暖是单独为我而存在的,因为我曾用漫长的时光去感应它,它已经和我的生命过往粘合在一起。
       10
       她写信告诉我她那边儿已经感受到春天的迹象了。我想起我们去年秋天在杨树林里说的“那明年春天一起来吧”这句话。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写了很多封信,虽然她说寄信就好了,想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在那场“小风波”之后她似乎对我更温柔了一些。有时候她问我会不会想以前的那个女孩儿,我说只是会“想到”而不是“想”。她问“为什么呢”,我说“不为什么,不爱她了呗”。
       我每一两个星期给她写一封信,不算多也不算少。可她说她很珍惜,说“在这年代,还愿意写信的人不多了”。我还是觉得写信好,因为拿在手里的笔可能离心更近吧。每次把信投入邮筒或是打开楼下的信箱看到她的信时,都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些在写信和等待中溜走的青涩的光阴。我把她的书信分成不同的时期,好好地整理起来,因为这些信我很可能会保留一辈子。我在电话里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说:“那又怎么可能!将来你结婚了,这些信肯定会扔掉或是烧掉。”
       “绝对不会。”我说。
       “你不会你老婆也会,到时候你可管不了。”她带着嘲讽的口气。
       “如果她敢烧我的信,我就不要她。”我向她保证。
       她突然像是没有气力地叹了口气,说:“谁又知道你结婚了会是什么样子。”
       我说:“你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她笑起来。
       “相信我会保护好你的信。”
       “我可保证不了,我想到我如果结了婚,真不知道拿这么多信怎么办,人家一定会怀疑。对啊,我想到了,你结婚时我把你给我写的信都还给你,你结婚时要把我的信还给我,然后各人处理自己的信,毁掉也行,就不会害怕伤感情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说。
       “不管。那你说怎么办?”她简直是在向我撒娇了。
       我想说“我娶你不就行了”,却说:“我保证不让你的信被毁掉,我会藏得很好,你相信我吧。”
       她就不再闹了,突然像自言自语似的问:“人为什么非要结婚呢?”
       我说:“因为要做个正常人。”
       她质问我:“你不是说结了婚也会离婚吗?”
       我说:“是啊,即使知道是这样,还是要结婚。
       也可能结婚就是为了离婚。”我想到的是我结了婚,然后因为发现她喜欢我而离婚,这样情况下,结婚为了离婚是成立的。
       她当然不知道我脑子里的想法,说:“莫名其妙,我看你就不是个正常人。” “你也不是。”我说。 “你为什么接受我做你的朋友,我是说我写第一封信给你的时候,你根本不认识我。”我问她,真的是多年来一直积压在心里的一个问题。
       她想了想,我感觉她在电话那边咬嘴唇,“说不清楚,可能一看到你的信,就感觉你是个不俗气的人。”
       “为什么?”
       “真讨厌,问这么多。”但她还是接着说,“女人的直觉吧,后来见到你,觉得你和想象中的一样。”
       “怎么样算是不俗气呢?”
       她笑起来,说:“怎么样?嗯,你感觉很细致呀,也不乱吹牛,最好的地方是宁可不说话也不说扫兴的话,而且很单纯。”
       我还没有接话,她自己又嚷起来,说:“好了没有呀,强迫别人夸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懒洋洋的娇气,让我想抱她。有时候听着那种声音,下面就勃起了,以至于我不得不紧张地调整呼吸,尽量压低说话的声音,扯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她就会不满意地说:“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清了。”
       “你和以前女朋友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啊?可以问吗?”她问。
       “男女之间该做的都做了。”我没有一点儿不坦白。我想能这样无所谓地讲起以前的女友,说明我对她真的没有什么了。
       我猜想她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停了一会儿才说:“想不到啊。”
       “什么想不到?”我问她。
       “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这么迅速就……”她不说了,揶揄地笑。
       “一点儿也不厉害,”我说,“是她比较主动的。我本来也没有想会这么快。”
       “那你现在不难受吗?我是说身体那方面。”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装作无所谓似的。
       “自己解决。”我半带开玩笑的语气。
       “不会去找妓女吧?”竟然问这样的问题!
       “还没有到那一步。心里也接受不了,觉得那样太作践自己。”
       “要是遇见了喜欢的女人,还会很快就发生关系吗?”她的好奇心越来越肆无忌惮。
       我说:“应该不会,可能会先多了解吧。有时候你觉得是喜欢,其实也未必是,可能只是吸引。要是刚开始发展得太快,很可能到后来又发现并不适合,到那时候却因为某种习惯性的东西已经深陷下去了,那就很麻烦。”
       她说:“明白了。”声音听上去像个乖巧的孩子。如果能在入睡前听到这样的声音,应该在睡梦里也会梦到像花园、爬着藤花的小窗台、叶子或是抓石子游戏这样的东西吧。
       “你那时候很可怕,我还担心你会自杀呢。”一句话把我从关于睡梦的问题里唤醒。
       “什么时候?”我问。
       “刚刚和女友分手的时候啊,写的那些信可怕死了,感到你的精神都混乱了。”她说。
       “怎么可能会想不开呢,那都是一时的烦恼,主要是因为不甘心、不习惯。以后不会再做那样的傻事了。”
       “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不会再为不值得的人浪费感情了。”
       “可那也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她像是很有感触地说。
       我说:“那就是为什么人还要有理智啊。”
       “我觉得还是很难,理智和情感,谁也压倒不了谁,所以人才总是很矛盾。”
       “不是很难做到,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爱她,主要是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件事。后来她告诉我她后悔了,我就很少再去想她了。”
       她沉默了一阵,好像还在考虑我的话。
       我说:“不要再提她的事了,我现在讲起来,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感觉很奇怪。”
       她说:“好吧。”
       我说:“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到春天去那个杨树林……”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怎么会?还想不想一起去?”
       “嗯……”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是你回来一次很麻烦,是吧?”
       “不会麻烦,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比你还快。”
       “好吧,”她决定了,但是说,“不过我不想回家,我们去海边玩儿吧。”
       她的话马上在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画,看到春风骀荡时的大海,青玉色的波浪……况且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简直想马上离开,奔到想象中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的那个地方。
       我不得不暂时抑制住自己的激动,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好啊,你说去哪儿都可以。趁年轻时多见几次。”
       “为什么是年轻时?”她笑着问。
       “因为年轻时还跑得动,而且也没有什么牵挂。”我顺口说了个言不由衷的理由。
       她问:“那你有特别想去玩儿的地方吗?”
       我说:“没有,主要是能和你呆在一起,景点什么的都无所谓。”
       “为什么?”
       “因为和你一起很舒服,很纯净,就像小时候和小伙伴在一起一样。”
       “那我们就像小孩儿一样在一起,你不能打什么坏主意。”
       “我绝对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我说,“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么好的朋友。”
       “那如果有一天找不到旅馆,我们不得不睡一张床,你也能保证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喜欢她这个假设,说:“我也想到过这样的可能,其实我很想拉着你的手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但不碰你,我觉得那样会很幸福。”我确实那样想过,当然我不是很肯定自己能否做得到,但我确实觉得那感觉单纯美好。另一方面,我也想过另一种可能,我不会告诉她的那种可能。事实是,我自己也经常在这两种可能之间挣扎,是维持一种长久的、单纯亲密的“小伙伴”式的友情,还是顷刻之间让欲望的火把自己烧掉然后面对可能永远失去她的危险。
       她说:“胡思乱想什么!”却听不出责备的意味。
       我说:“不是你说的吗?如果异性间真的做朋友,就该像同性朋友之间一样放得开。如果同性朋友可以睡在一张床上,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
       “笨蛋,难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女厕所吗?”
       “那当然不,一样,因为不管是我叫你去男厕所还是你叫我去女厕所,这都犯了我们两个的性别的忌,况且我们各自都不方便。可是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关系?”
       她慢吞吞地说:“好像是不一样,还是觉得很奇怪。”
       我说:“那你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她说,可为什么会觉得奇怪,这种理由她也没有说。
       “如果你是一个精灵,你会选择住在哪儿?森林、草地、天空还是湖泊?”她问。
       “不要岔开话题。”
       “快回答。”她命令道。
       “草地吧,天天躺在软软的草上,多舒服!”我说。
       “啊,承认了吧!你是天底下最花心的那类男人。”她大呼小叫地说。
       “我最讨厌心理测试,都是乱说。”
       “因为你总是过不了关。”她得意地说。
       已经是三月了,雨季远去,炎热和潮湿像一块厚重的幕布罩着这岛屿。只有夜晚才能感受到一点点清凉,因为海风在涨潮时悄悄爬上岛屿,拂过椰林和
       高大的棕榈树,盘旋在楼群之中。这时候我通常敞开着窗户,写信或是看书,一边开着音响,听以往那些熟悉的歌。有的声音从几十年前传来,却比现在常听到的那些声音更能安慰人。这些时刻虽寂寞却不空虚,因为她的那些话、她给我的遐想仿佛把我的里面充满了,使我对于乏味的生活本身一点儿也不在意了。我心情愉快,是以往没有感受过的愉快,我们写信或是打电话商量着马上要到来的见面。
       我开始想象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春天里海水会是什么颜色,我们会住在怎样的房子里,而某一个晚上,她会不会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想到如果我们真的会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应该像答应她的那样不碰她,还是不顾那些鬼承诺亲近她。碰她怕冒犯了她使她讨厌我、不再信任我,可不碰她也许她会觉得我不喜欢她、不被她吸引。两个都危险,后果同样严重。后来我决定刚开始自然而然不刻意控制自己,想碰触她的时候就去碰触她,如果她不喜欢,我再克制住自己。这样算计让我觉得自己很龌龊,像是在利用她的天真,可是不想清楚又睡不着觉。最后一切似乎想清楚了,可那段时间里还是经常失眠,对她的想念有点儿让我急不可耐,各种猜测幻想也异常活跃。
       四月初的一个夜里,十二点钟以后,冲过凉正准备躺到床上,听见电话铃响了,拿起来竟然是她打来的。
       “怎么是你?”我很惊讶,因为一向都是我打给她。
       “怎么啦?我不能打吗?”她的声音软弱飘忽。
       “不是,只是有点儿吃惊。”我说。
       “我很累,但是还睡不着。你呢?你没有睡吧?”
       “还没有。”我说,觉得她的声音和往日听起来有些不一样,像是没有力气,却又极力透着一股亢奋劲儿。我想等她继续说,再确定我的猜测。
       她不说话,好像要和我僵持。
       我说:“怎么了,不舒服吗?”
       还是不说话。
       我又说:“你是不是喝酒了?”
       终于说:“喝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语气里带着嘲弄和倔强。
       我说:“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心里有事吗?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她突然爆发出一阵笑,说:“谁喝多了?你乱猜什么?我很高兴,想找个人聊聊。你不愿意陪我聊吗?”
       “愿意。”
       “一直聊到天明呢?”
       “聊到什么时候都愿意。”我说,“我给你打过去吧。”
       她答应了,于是我挂了电话,再拨她的号码。
       “告诉我,你怎么啦?”
       她不耐烦地大声说:“不是说了没事吗?喝一点儿酒而已,不可以吗?”
       我不再问了,等着她说。
       她的声音柔软下来,好像所有的力气都泄掉了一样,“不要问了,好吧?我真的没有喝多,你想和我说话吗?想说话的时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想找你。”
       我感到那种温柔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我的所有语言都淹没了。
       她接着说:“可是有时候我觉得也许我在缠着你,你经常很长时间不联系我,有时候连续发给你几封邮件你也不回。我这个人,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吧?”
       “不是。”我说,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不要打断我,”她厉声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去年春节你回去以后,三四个月没有消息,如果我不给你发那封邮件,你也许不会主动找我吧?前一段时间又是这样,虽然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也不能这样对待朋友吧?”
       “别这么说,我把你看成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敢随便找你,是因为害怕你会厌烦我,我太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才会这样。”什么东西像是堵住了喉咙,使我的声音有些不顺畅。
       “是吗?”她用不相信的口气问,又笑了起来,“我喝醉了,头疼死了。”
       “我知道,喝一点儿水没有?”,
       她不理会我的问题,懒洋洋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
       “不知道,”我说,心里狂跳得让我不得不停下来,我压制住自己的兴奋,接着说,“我一直担心你会讨厌我。有时候不敢联系你是害怕自己太依赖你,而你又不会和我在一起。”
       “算了,”她提高声调很爽朗地说,“本来我想,如果你追求我,我就会答应你,可是现在不可能了,因为你已经爱上别人了。”
       “不是的,我一直最喜欢的人都是你,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才和她在一起的,而且,即使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只要你也喜欢我,我一定会离开她和你在一起。”
       她冷笑道:“没有希望?你追求过我吗?你问过我什么吗?不要总是拿这个当借口,总之我们现在才没有希望了,我不会再接受你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有点儿想哭。可是在这种无法说明自己的悲哀情绪中,又夹杂着发现她其实喜欢我这件事实的无比幸福。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感到像是处于梦中。多年来让我苦恼的猜测终于有了答案,而且还是我想要的答案。
       “可我还是觉得得让你知道,我是说我喜欢你这件事。我以前觉得对你可能只是朋友的喜欢,可后来知道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心里很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来以为你一直都会在那儿,从那时候开始才知道可能会失去你。”她很黯然地说。
       “对不起,我都不知道。其实我一直最喜欢的人都是你,从最早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我从来不敢奢求你也会喜欢我。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的过程中也去爱别人是吧?”她讽刺道,“这算什么等啊?”
       “我那时候太孤独,觉得我们之间也不可能,我只是想找个人陪陪,刚好遇见她,她又很主动,我……”
       “我不想听,”她说,“你不是说很爱她吗?你在信里把她说得那么好,现在又这样说,真讨厌!”
       “你相信我,你和她在我心里的地位完全不一样。有了你,我绝对不会再爱任何人。”
       “算了,不可能你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你和她如果没有分手,你也不会这样跟我说。反正也没关系,我不会跟你谈恋爱,现在我也觉得有没有你无所谓。”
       “再给我个机会,好吗?”我哀求她。
       “不可能了。”她冷淡地说。
       “我想见你,我马上回去好吗?”我想我见到她就能说明一切,而现在,我紧握着电话筒,就不能达到她。她看不见我,这就是理解的最大障碍。
       “不要。”她说。
       “不是要去海边的吗?我们还继续做朋友,不是你说的吗?你要我怎样都可以,我保证不做你不喜欢的事。让我见你一面,好不好?”我像是个低声下气的骗子。
       她没有回答,我焦急地等着。
       沉默和焦虑中,时间好像静止不流了。
       她终于说:“好吧,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吗?”
       “什么时候都行。你选好时间,决定去哪儿,我马上就回去好吗?”我迫不及待。
       她叹了一口气,说:“让我想想吧,现在头疼死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突如其来的幸福使我精神恍惚,我像是个浮在波浪上的人。有时候走在路上或是坐在车上,脸上会忍不住露出笑意,好像幸福感突然从内里流溢出
       来。记忆之中,这样被幸福填满的强烈感觉还是第一次。她喜欢我,我不管她还说了别的什么,仅仅是这个事实就能让我幸福一辈子。一个我爱了八年却不敢说的女人,一个我以为永远都不可能被她爱的女人,突然告诉我她也喜欢我。那就像千万条白色的雨线突然洒落在干枯龟裂得快要死去的心灵的土地上,一切又光彩重生。
       我等待着她的消息,简直度日如年。打电话的时候我也不敢提起这件事,怕她觉得我在催促她。打完电话,我常常躺在黑暗中忘记了时间,一种朦胧的激动笼罩住我,好像黑夜里弥漫在田野上的雾气。我觉得我是如此幸福,因为在人生中遇到一个让自己甘于付出一切爱意的女人,这件事本身就无比神奇。如果没有在那样的一个下午,那个扎着马尾辫、在教学楼前面的空地等待着发新书的女孩儿的身影突然燃亮了我的眼睛,生活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吧。不会有漫长的等待、挣扎、痛苦、焦灼,也不会有如此滋润心田的奇迹般的幸福。如果生命没有安排我从人群中认出她,也许我会遇见另一个还不错的女孩儿,恋爱、结婚、过完凡俗的人生,可那种爱,我确信不会毫无保留,不会如此强烈。
       这样焦灼等待了两个多星期,她发了一封邮件告诉我想去苏北的一个海港小城。我打电话给她说:“你想在那儿住多久呢?”
       “你呢?”她反问我。
       我说:“我请了很长的假,你要住多久我都会陪你。”
       她说:“一个月呢?我想好好休息休息。”
       我说:“没有问题。我想的也是一个月。”
       我请了一个半月的无薪假期,还去百货公司买了一些春天里穿的衣服,然后在家里等她的消息。我本来计划先去广州找她,然后和她一块去东海。然而几天后又看到她的电邮说她已经到了那地方,让我自己直接去就是了。我马上订了去上海的机票,计划从上海坐火车去连云港,隔天再转车去东海县。
       时间已是四月二十几号,在火车上还能看到田野上金黄的、却是快要败落的大块油菜花,透露出怒放之后的阑珊春意。闪闪发光的小河道和水塘不断从车窗外掠过,水边常常盖着养鸭的矮屋棚,春光中一切都温煦宁静。想到她可能正在等我,站在阳光温暖照射的某个窗户前或是阳台上,我的心幸福得紧缩成一团,感到自己正离她越来越近。而她终于不再是一个模糊的、让我迷惑的影子,她是一个喜欢着我的女人,她曾经为我痛苦过,就像我曾经为她痛苦过。也许这一次,同样的痛苦和等待会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车窗外出现了远山苍灰色的影子,在另一边,我终于看到了一角青色的海岸线,在它的上头,在阳光倾泻下来的深邃苍穹,边缘呈现灰色的大块云朵有如静止不动。火车奔入天地间展开的辽阔画卷中,而我的生命也仿佛瞬间豁然打开。
       11
       出租车从一条宽大的马路转入一条行人和车流较少的小街道,街道两边都是贴着瓷片的、高度整齐的三层小楼,楼下作店铺,楼上当住家,典型的新型县城规划。路两边新栽种的小树几乎还没有什么树盖,在春风里摇动着纤弱的小片绿叶。出租车司机一再向我确定地址,我干脆把抄在纸上的地址给他自己看。他嘴里重复着那几个字,说:“你朋友住得很偏啊。”我说:“找得到吗?”他嘴里咕哝着:“找还是找得到。快出县城了。”
       车穿过小街,又转上一条崭新的大路,顺着大路一直跑,人流越来越稀疏,路两边新盖的商品房越来越多,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看上去很多房还是空的。也许因为是靠海的城镇,街道和房屋都显得清洁安静,空气里裹挟着淡淡的海水味道。车子好像驶入了空阔的郊区,除了路两边的楼群,视野内看不到任何繁忙拥挤的迹象。司机说:“沿着这条大路跑,就快跑到海边了。”
       在新加坡经常会看到海,大学时经常去吃饭的餐厅在一个小山坡上,从那里就可以看见西海岸,看到泊在海上的船和青灰色与天相连的海水。但新加坡的海岸看不到天然宁静的海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之一只能把海岸用来堆放集装箱和起重架,仅存的海滩又挤满了游客和休闲的当地人,是相当于海滨游乐场之类的地方。在那个被海水包围的岛屿上,人却不能看到海的本来面目,更不能安静地面对海。我觉得这个小城镇的海应该和我常看到的海不一样,应该是朴素的、还没有被人类改观的真正的海。
       车向左转,停在人行道上。司机说:“应该就是这儿,你再下去自己问问,看到底是哪栋楼吧。”
       车开走了,我抬头看着面前的似乎一模一样的楼房。路对面有一个绿色的铁皮书报亭,亭子斜后面是一个狭长的小超市,透过大玻璃窗看得见里面货架上摆放的色彩斑斓的货物。白色的崭新的楼、光洁的玻璃窗、书报亭、清空地延伸向远处的公路、伸向风中的孱弱的小树的枝杈,这些景象安静而无声无息得如同梦中的影子。我还不急于敲响这个梦幻世界的大门。我像个暂时徘徊在门外的收拾心情的人,在路边毫无目的地站着。公路的尽头就是海,所以吹过来的风里带着海的凉意,除此之外,你能感觉到那是从一个辽阔地方吹来的风,跟闷在城市里的、带着异味的风完全不同。
       我往那些阳台和窗户张望,希望能从远处看到她的影子,我当然知道这不太可能。最后我拨了她在邮件里告诉我的一个手机号,当手机接通的声音响起来时,我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我站在马路边上,肩上背着一个深棕色的大挎包,往所有她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着,发现她出现在马路对面。我快步向她走过去,她站在那儿没有动,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快走到她面前时,她迎上来两步。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贴身长袖衫,一条灰白色水洗布休闲裤,皮肤像玉一样光洁而温润。每一次见到她,我都觉得她比记忆中更美丽。
       她领我进入位于三楼的那间小套房。房子有一个长方形的小客厅,两个卧房,一个狭小的卫生间,客厅尽头的小阳台装成简易厨房。毕竟是新房子,看上去窗明几净,家具也很齐全。面积稍大的那间卧房还带有一个开放的阳台,俯瞰着空荡的大路。我们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她说:“这间大的卧房是我的,另一间是你的。”
       她又带我去看我那间,说:“我给你买了新的床单被罩,已经都换上了。”
       我谢过她,问房子是怎么找到的。她说,一个分配在这儿的大学同学帮忙找的,一个月的期限,刚巧屋主去外地短期工作。
       然后她让我把东西收拾一下,想洗澡的话去洗个澡。
       我把东西先收拾好,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见客厅的小餐桌上放着一大盘新煮出来的饺子。她从房间里走出来说:“我猜你还没有吃饭。我不会做饭,这是冰冻饺子。”我坐在那儿吃饺子的时候,她在旁边陪着我,手里翻着一本杂志。我突然发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她的手指在银色的光晕里显得更加白皙。我故意问:“为什么无名指上戴戒指?什么时候结婚的?”
       她把眼睛从杂志上抬起来,说:“胡说。我戴着玩的。”
       我说:“可以仔细看一看吗?上面好像有字母。”
       她大方地把手伸过来,我轻轻拿住她的指尖,盯着戒指看了一会儿。
       
       我说:“很奇怪的字母,是拉丁文吗?”
       她说:“不是,是精灵族的语言。”她抿嘴笑了一下,把手抽回去。
       我看着她,觉得她身体里藏着一个小孩儿。
       她脸红了,说:“快吃!”又低头去看她手里的杂志。
       我说:“吃完了。我去洗碗。”
       她抬起脸,温柔地问:“吃饱了吗?”
       我说:“太好吃了,也吃得很饱。”
       后来我们站到阳台上看空荡荡的大路和偶尔走过的几个行人,还有对面的楼房,打开的窗扇。四五点钟的光景。她说我没有来时,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阳台上,晒太阳,看书,有时候就睡着了。她说在广州工作好累,所以想找个静的地方休息一下,最好是离海近的地方,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的地方。我说“公路的尽头就是海”,她说还没有去过,自己一个人还是有些怕。
       “为什么喜欢呆在阳台上?”我问她。
       “阳光好,风吹着也舒服。”她闭了一下眼睛,好像在享受风和阳光。而她的头发在风里面散发出香味,我想这才是阳台的好处。我问她想不想去海边走一走。她说我刚到一定很累,明天才去。虽然我坚持说我不累,她还是不同意,还问我需不需要去躺一会儿。我说不需要,这样站着也很舒服。我们站得很近,我嗅着她头发的香味,还能感到她说话时绵软的气息。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她说有些累,我给她搬了一张椅子,当她在椅子上微微向后仰着,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时,我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柔软顺滑,我的手几乎是颤抖着停在上面,胆怯使我的呼吸都感到压迫。她睁开眼睛,却不看我,把头偏转过去,说:“别这样。”我的手从她头发上滑下来,仿佛跌落在虚空中。我的脸发烫,简直无地自容,她却像是不计较,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晚饭的时候,她带我去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了饭,我们走路二十分钟去到那个地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两边的楼房显然住客还很少,没有几扇窗户亮灯,只有路灯的光非常明亮地照射在空荡荡的路面上。夜里的海风很大,她依然是习惯性地用手把头发抓到一边,歪着头和我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就盯着地上被街灯拉得细长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她像是比以往见面的时候害羞一些。我说:“那次打电话的时候是真的喝醉了吧?”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所以后来就不记得说了些什么。”
       回到房子里,感觉暖和得多。她把走时关上的窗户打开,海风吹进来,空气里布满夜晚清新的味道。我们坐在小客厅里喝茶说话,直到时钟敲了十一下,她站起身说有些累了,要去洗漱。然后轮到我去。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的卧房门已经关上了,但从门缝下面渗出的灯光说明她还没有睡。我想隔着门给她道一声晚安,她也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反而先说了晚安。躺在床上,闻到床单和被罩散发出的新布特有的那种味道。熄灭灯,房间一下子沉人黑暗,过了一会儿,也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屋子里家具的轮廓反而又都清晰地浮现出来。没有车的声音,夜晚极为安静纯粹,是我很久都没有感受过的那种静。我和她只一墙之隔,我猜想着她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她闭上的眼睛,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还有柔软的身体。在这样的幻想中,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连梦也没有做。
       第二天我陪她走去海边。沿着公路一直走,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见了海。海滩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寂静中只听见风声和海浪拍击的声音,如果更仔细听,还可以听见从海的更深处传来的一种低沉的啸声,那声音在海浪巨大的拍击声中若有若无。沙岸略呈弧线形抱住海,青绿色的海水一层层赶过来,在很远处,大海变成深灰色,如同静止不动,和天空连成一线。在那仿佛凝滞的灰色上面,有时会看见一个颜色更深的斑点,那其实是一艘船。船看上去也是静止的,像是和天和海处于一个平面上,而天空中堆起的云块,使一切更像一幅油画中的景物。她说:“夜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我说:“一片漆黑。”她说:“夜里敢来吗?”我说:“如果你来,我会陪你,不过还是觉得有些危险。”她又问我有没有看过涨潮,我说当然有,我曾经在马六甲城的一个海边度假屋住过好多天,我住的那间屋子紧邻着海,有时候晚上涨潮的时候会去沙滩上走走。涨潮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海水一波波爬上沙岸,整个海发出巨大低沉的吼声,那种伟力令人难以置信。有时候我站在潮水即将爬到的地方,在潮水再次冲过来的时候向前跑,我总以为会比海水更快,可通常裤腿全被打湿。很快地,白日里裸露的沙岸都被浸泡在海水之中。早上退潮以后,沙滩上会留下很多贝类还有死去的小鱼。
       我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地方,在这里,长久烦躁不安的心灵和身体都得到了休息。而能和自己爱的女人一起离群索居,那简直是完美。站在她身边看着海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才会平静,充满幸福,而别的时候都像是被人遗弃的孤儿,找不到归宿。我不知道她的抚慰力量从哪里来,甚至在她什么都不说,眼睛望着远处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那种让灵魂安顿下采的抚慰。
       从海边回来的路上,她问我昨晚是否睡得好。我说很好,梦都没有做。然后我问她为什么食言,不让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说她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我没有坚持。她又说下午带我去小城的中心地带看一看,熟悉一下环境。回到家休息一会儿,我们搭车去了县城的热闹地方,顺便在某个小馆子吃了饭。吃过饭在街上逛了一逛,到处是卖水晶和珍珠的店铺,当然还有现代的网吧超市商场。回来的时候,我们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堆零食,还有挂面鸡蛋酸奶面包之类的食物。
       我们坐在阳台上吃着零食,虽然平常很少吃零食,我也吃得津津有味,而且发现有些零食真是很好吃。她像个小孩儿一样把所有的零食袋子都拆开了,全部放在面前,有时候还犹豫着不知道从哪个袋子里拿东西吃。然后她吃累了,跑到卫生间洗了手,有些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微微眯着眼睛,又恢复了一个女人的样子。我把没有吃完的零食袋子的口用塑料夹子扎起来全放进冰箱。她说:“你真细心。”我不知如何回答,说:“是吗?”她看着我说:“你这次回来会回家吗?”我说:“没有打算回去,只是因为想和你到这里住才回来的。”她把头偏转回去看着对面的楼,阳光将她一侧的头发染成淡金色。我总是有想抚摸她的头发的冲动,只好把目光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我说:“你知道女人最容易被性骚扰的是哪个地方吗?”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头发。”
       我说:“你怎么知道?很多人都会猜是胸部或者臀部。”
       她说:“骚扰那些地方太危险,所以一般男人不敢,但摸一摸头发一般不会被女人反击。”
       我想起昨天在阳台上我也摸了她的头发,心里暗暗希望她不要联想到那件事上去。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平静地说:“所以昨天在这儿,你也骚扰了我。”
       我的脖子和脸一定是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来,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开玩笑呢,这样就脸红了,怎么像小
       孩儿一样!”
       我半天说不出话,觉得自己什么都被她看穿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明天早点起来去海边吧?”
       我说:“我没有问题,就怕你自己起不来。”
       她用手揉了揉头发,说:“听天由命吧。”
       仍然是透进窗户的夜光,崭新的床单的味道,对隔着一道墙的女人做出的种种猜测和幻想,但在这种幻想里我却神经紧绷着难以入睡。她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切,因为这个身体在这两天里被我观察了无数次,总是在我身边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这个身体就躺在一墙之隔的床上,而且她翻身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床的轻微响动。幻想、冲动、克制,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甚至想,到了明天我一定要拉她的手,摸她的头发,不管她怎样,我都要这么做。可也许到了明天,我的勇气又消逝无踪,只能在她身边默默地走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听见脚步声,然后是冲水的声音,再后来脚步声经过我的房门外面,然后门关上了。我猜想她去了洗手间,睁开眼睛,看到灰蓝色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又闭上眼,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像是扫地的声音。突然想起来她昨天说要早晨去海边,心想她可能已经起来了。我挣扎着爬起来,拉开门走到客厅,却没有看见她。早晨的光线已经明亮起来,应该是六点多钟的光景。我想可能听错了,也许是楼上或是楼下有人在扫地。我本来想走回房间,看到她的房门时却产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想要进去的冲动。我敲了敲门,房门竟然闪开了一条缝隙,原来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或许是她上洗手间回来时忘记锁上。我推门进去,看见她全身紧紧地裹着被子,只有头发散乱的小脑袋露在外面,面向里侧身睡着。我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样偷偷地进来还是不好,就轻轻地把她叫醒了。她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问:“怎么这么早?”我说:“我听见有人扫地,以为是你,我就起来看一看。你刚才扫地了吗?”
       “没有,我还困着呢。”她睡意昏沉地说,又闭上了眼。
       “我可以趴在你床上睡一会儿吗?”我问。
       “随便。”她又朝里面翻个身睡了。
       我搬了一张椅子在她的床边,坐在椅子上,把上身趴在床边上,头几乎碰到了她的背。我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从被子里渗透出来,让我浑身难受。我终于忍不住爬到床上,她却浑然不觉地睡着。我身体僵硬着仰面躺着,虽然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睡衣裤,仍然感到热得发烫。我朝里翻身,我和她的身体之间如今只隔着一道空气的缝隙。她均匀地呼吸。她的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紧贴着我的脸,一股肉体的温暖香味从脖颈和发丛中散发出来。我的下体胀得发痛,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克制住自己了,但我还是胆怯,不敢掀开被子直接抱住这个让我快要疯掉的身体。我像是翻身的时候伸出胳膊一样装作不经意地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而我的手几乎垂在了她的乳房上,那柔软丰美的感觉把我全身的血都燃着了。我不顾一切地掀去裹在她肩膀上的被子,从后面亲吻她的脖子,隔着睡衣亲吻她的后背。我的嘴唇一接触她光着的脖子,我就疯狂地把身体贴上她的后面。我什么也不在乎了,即使下一刻就会死我也要贴着她的身子,她的柔软火热的身体几乎把我烧掉了,我像个动物一样喘着粗气。我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着可怕的要焚毁一切的力量。她醒了,我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我感到她轻微地抵制着我,身体向后缩着,可她没有推开我的手,也没有阻止我亲吻她的后颈和背。我把她身上的被子全部掀掉,我的身体贴着她几乎把她逼得紧贴着墙壁。我不停地亲她,我也听到了她的轻微却急促的喘息声。我的手紧紧压着她的乳房,当我亲吻她的脸时,她终于不再反抗,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向我翻过身来,仍然不敢睁开眼睛。我紧紧搂着她亲吻,当她终于把紧闭的嘴唇张开,胆怯地把舌尖给我时,我一下子吸住她的舌头,翻上她的身体。她的脸害羞得几乎有些僵硬,当我脱掉她的睡衣,抚摸她时,她双手捂住了脸。我想扯掉她的内裤,她紧紧按住我的手,哀求我不要。我顺从了她。我们接吻、拥抱、抚摸,不知疲倦,一直到中午的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和墙壁上画出一圈圈耀眼的光斑。
       她温顺得像小猫一样躺在我怀里,头枕着我的臂弯,我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的幸福让我长久说不出话来。我不断地怀疑是在做梦,不得不一次次地盯着她看,证明她实实在在地躺在我的怀里。刚才亲热的时候,我拿着她的手放在我那东西的上面,她碰了一下就恐惧地不敢再碰,现在,她却把手轻轻放在那上面。她惊讶地说:“变化这么大!”这孩子气的话让我忍不住亲了她一下,说:“想要你的时候才会那么硬。”她害羞地笑了,把侧脸贴在我胸口上。真是个甜蜜的女人,我侧过身,把她侧身抱过来,紧紧搂住。她轻声说:“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不让你脱下面的衣服吗?”我摸着她的背说:“为什么?”她轻轻把我推开,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我还是处女,我怕疼。”其实我刚才感觉到她像是没有被男人碰过,可我又不敢相信。现在她这么说,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又搂住她接吻,一直说爱她。她笑着推开我说:“我饿了。”我说:“我去给你煮面。”她也要起床,我按住她说:“你再睡一会儿,我快煮好的时候叫你。”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又躺下去。我看着她,简直无法容忍离开她半步,我好不容易出了房间,简单地洗漱之后到小厨房里煮面。水没有烧开的时候,我又跑回去看了她几次。
       挂面刚放进锅里,我听见她从房间里出来到卫生间去了。我大声问:“你起来了吗?”她说是,还跑到客厅里给我做了个鬼脸,又跑回去。幸福让我浑身轻盈,我感到从来没有奢望实现的梦突然真的变成了现实,让我简直不知怎样才好。我陶醉在幸福之中,把窗户推开大口吸外面的空气,我还大声地唱歌,引得她笑起来。当她走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穿着一件灰色棉质圆领衫,清新而温柔。我说:“你等一下,马上就好,就差鸡蛋还没有熟。”她从后面搂着我说:“我早就觉得你是个很温柔的小家伙。”
       我说:“从什么时候?”
       “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好。”
       “从第一次就愿意让我亲你吗?”
       她说:“笨蛋,我才没有那样想呢。只是觉得你人很好,一点儿也不俗气。”
       我说:“干吗老骂我笨蛋?”
       她说:“你本来就是。”
       我拧灭了煤气灶,问:“那从什么时候开始愿意被我亲?”
       她倒是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从那次在树林里的时候吧,如果你亲我的话,我可能也不会太生气。”
       吃面的时候,我的目光简直不想从她脸上挪开,她脸红着一直骂我“笨蛋”、“色鬼”。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吃过饭以后她要去洗碗,我说我去洗,她坚持不让。她洗碗的时候,我从后面搂着她的腰,亲她的头发和肩膀,她不让,说对面阳台上的人可能会看到。我说不管,看就看吧。她说你怎么这么色。我说“对你才会这样”。我坚持给她洗手,用手搓着她打上香皂的手,两双手沾满泡沫缠
       在一起。她说:“你真幼稚!”我说:“你不喜欢这样吗?”她不回答,抿着嘴笑。她那娇羞的样子让我又蠢蠢欲动。我拉着她的手吻她,吻了好久,她挣脱我说:“手上的沫子都干了。”我赶快给她把手冲干净,拉着她往房间里走。她说:“干什么?”我只管把她拖进房间,把门关上说:“我想要你。”她说:“不行。”我说:“不进去,让我抱一会儿好吗?”她默许了,我拥着她吻了好久,感到她的身体完全地柔软下去,才把她抱到床上,脱掉她的外衣。我反复细致地亲她的身体,她嘴里含含糊糊地叫我的名字。后来,她像是过意不去地说:“你难受吧?有没有其他办法让你高兴?”我不想让她受任何委屈,可又难受得要命。我把她的手放在我下体,她轻轻地在上面按着不敢动。我把内裤脱掉,教她缓缓用手套住。她的小手动起来,还不放心地问:“这样可以吗?”我看着那张无邪的脸,下面胀得像要爆裂了一般。实在忍受不了,我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刚在她两腿之间摩擦了几下,就忍不住一泄而出。
       她惊吓得一动也不动。我用纸擦去,又用温水浸过的毛巾把她的腹部和两腿之间擦拭干净,然后给她穿上内裤盖好被子。当我把一切收拾好回到她身边的时候,看见她嘴角抽搐着哭了。我紧紧抱住她,后悔自己太急躁,伤害了她。她平息下来,问:“我们是不是太快了?”我说:“不会的,我已经爱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爱我。”她用一只手臂搂着我的脖子说:“那你不会觉得我得来太容易吧?”我动情地说:“傻瓜,我等了你八年,从我开始明白爱情这回事的时候就爱你,你就会觉得容易吗?用一辈子也消受不了你。”她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又笑了,眼里还闪着泪光。我亲着她的眼睛,把她哄睡了。
       她睡着的时候我一直搂着她,看着她熟睡的脸,一刻也不舍得闭上眼。这张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被痛苦地幻想了无数次的脸,这个一直以来把我的欲望都快要碾碎了的身体。我几乎颤抖起来,害怕自己在做梦,而她的头发、脸庞就紧贴着我的手臂,这一切总该是真的吧。我回想起曾经睡过的那个女孩儿,我终于明白我可能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她,因为在我的身体里有一种比我自己更能确信爱情的东西,它的力量从这天早晨就吞噬了我,让我不知疲倦地坚硬。而从前即使在我进入那女孩儿身体的时候,那力量也没有如此强大。也许只有贴着自己深爱的女人的身体,那股摧毁一切的力量才能被真正地唤醒;没有那力量的我曾被随波逐流地冲上性爱的堤岸,而现在,我像是一片可随时席卷一切的海,不管我平静还是狂暴,那力量永远在我的体内低吼着。
       她昏昏地睡了不知多久,房间里已经完全地昏黑下来,窗外也是一片夜色。她醒过来的时候,像个娃娃一样吵着要吃泡面。我穿上衣服去楼下买了泡面火腿肠,给她煮了一大碗,端给她在床上吃。她问:“你的呢?”我说:“你先吃,我呆会儿吃。”她不要,要和我一起吃。我只好和她分吃了,一碗,又跑去煮了一碗,两人分吃。我说:“不熟悉你的时候感觉你又成熟又冷傲,现在看你不过是个小孩儿。”她不示弱地说:“你也是,而且,你是小女孩儿。”我说:“为什么?”她装作调戏女孩的样子用手勾起我的下巴,吊眼儿瞄着我说:“这小女子真是细心温存,贤良淑德。”我被她弄笑了。吃完’面,她从床上跳下来,说她有点儿劲儿啦。我说:“去散散步?”她说好。
       我们换好衣服出去,沿着空荡的马路走着。海风很大,她习惯性地用一只手捂住头发。她轻声问:“为什么你肯陪我来这儿?”
       “不为什么,因为和你在一起就觉得很幸福。”
       “如果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只是朋友,你也肯来?”
       “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即使你什么都不给我,只要能经常陪着你就很满足。”
       “真的?”
       “真的。”
       “即使这样会丢掉工作也会来吗?”
       “那也无所谓,工作丢了可以再找。”
       “你和我身边的人都不一样,”她轻吁了一口气,说:“只有你愿意为我这样做,如果我告诉其他朋友来这里住一阵子;他们谁也不会陪我,只会找各种理由劝阻我。”
       我说:“人太忙乱,就不明白什么东西重要了。幸福这种东西,停不下来好像感受不到。”
       她微笑地看着我,突然说:“明天你去买避孕套吧。”
       我讶异地看着她,她却把头转过去不看我,淡淡地说:“早晚都要这样吧。我以前就想到第一次要给自己真正爱的人。”
       我说不出话,鼻管里一阵紧张的酸楚。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只求能牵一下她的手,而现在她突然之间给了我所有可能的幸福。我又能拿什么还给她?我像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心里满溢着爱(那些爱甚至延伸到遥远的岁月的深处),却两手空空。
       我们沿着一段路来来回回地走着,就像我们过去无数次在故乡那样地走着,两边的房屋高楼沉入昏暗的夜色之中,只有那空荡的、吹着风的大路明亮地铺展在面前。她显得优雅闲适,美丽的侧影像勾勒出来的画。我心里闪过一丝胆怯,突然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一样,她又显得遥远而陌生,我不禁紧紧抓住她的手。生命中第一次,我拉着她的手走在路上。
       那天我们睡在一起。第二天,她让我去买避孕套。我回去的时候,她正歪在床上看书。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我们去附近的小馆子吃过饭,回到家里,她抱出来一堆漫画书说要到阳台上看,我搬了一张椅子让她坐在我腿上。她不要,说对面或是路上的人可能会看见,反倒把漫画书堆在我腿上。五月初的午后阳光虽然绵软,却已经有些热度。风吹着向海边延伸的灰色大路,摇晃着路边新栽的幼弱的小树。我体会到和心爱的人消磨时光的幸福之处,时间不再是一种需要填满的东西,你只是感受着它缓缓流淌,如同在深山之中,听着身边的一条溪水流动,你不过悠闲地随它走着。
       她看累了,我就抱着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说:“要是一辈子都这么平淡你愿意吗?”我说:“我觉得很好啊,其实我也是个没有什么远大理想的人,我很懒,呆在这样的地方可能会比较舒服,不过前提是你陪着我,否则时间久了也会觉得闷。”她微微地笑着,用手指甲在我胳膊上轻轻划着。然后她闭上眼睛像睡着一样,一会儿又睁开眼睛说睡不着。我们像是没有餍足似的,又在床上爱抚起来。她说:“你想要就进去吧。”我戴上避孕套,轻轻抵住她那神秘的、从未打开过的洞口。她两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颤声地叫疼。我不敢进去,因为她已经疼得低声哭起来。我看着她,心疼得要命,我说算了,不进去了。她说为什么,我说“怕你疼”。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还能忍,早晚有这一次。”我咬紧牙,缓慢地插入一些,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我知道她忍受着钻心的疼痛。我难过得想哭,想要放弃了,她却让我继续。我狠着心进入她的身体,她惨叫了一声,大粒的泪珠从眼里纷纷滚落下来。我紧紧抱住她,想把她的疼痛、颤动、泪水都吸人我的体内。我已和她融为一体,我感到我这个人从来都没有这么完满过,我不知道怎样去爱眼前的这个身体,我像个突然
       间被激情撑破的人一样哭起来。
       12
       起初几天,我们几乎是在床上消磨了大部分时间。后来她说这样不好,于是我们开始正常时间起床、吃饭,还经常走去海边。她问我新加坡的海和这个海有什么不同,我说热带的海水的颜色更深黑,就像热带雨林比一般的树林茂密深幽一样。而这里的海看上去淡远平和得多。
       她又说两个人不能老是呆在一起,所以有时候她故意出门让我留在家里,或是派我到市区买什么东西。在那段时间,看不到彼此的时候,我们互相发了很多手机短信。信箱满的时候,我就把以往的她给我的回复抄在一个本子上,有时她的回复是同样简单的几个字“一会儿见”、“在路上”,我只好把每条短信收到的时间也记录下来,以便日后对这些简短的句子加以区别。她说我的细心类似于女人,也许是吧。我只是不想忘记她曾给过我的任何东西、说过的话、在我们爱情中的每个场景。在那次错误的恋爱之后我才意识到真正爱一个人且能被她爱是多么珍贵的幸福,我怀疑世界上体会到这种幸福的人并不多。
       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不觉走了很远。回来之后,她说脚有些疼。我端了一盆热水,让她泡泡脚。泡过之后,我给她擦干净,把两只脚轮流放在我大腿上用手揉了一会儿。我坐在一把矮木板凳上,她坐在床沿上从上面看着我。我正帮她按摩的时候,她问我:“你对每个女的都会这么好吧?”
       我抬头看着她说:“没有,对你才会这样。”我并没有说谎,这真的是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洗脚,我以往可能根本没有想过这回事,但因为是她,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她伸出手抓了抓我的头发说:“你不觉得害臊吧?”
       “当然不会,好像很自然地就想把它抱在怀里,揉一揉,”我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你知道男孩儿是怎么变成男人的吗?”我问她。
       “不知道。”她像小孩儿一样用力地摇着头。
       突然她用脚蹬了我一下,我险些从小板凳上滑下来。
       她调皮鬼似的笑着,她那样笑的时候,我就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想亲你。”我看着她严肃地说。
       “那你要先去洗洗手。”她也故作严肃地回答。
       于是我飞快地冲到洗手间,把手洗干净,还匆匆忙忙用清水漱了漱口。然后我再度冲回房间,一把搂住她接吻。“我爱你,”我在每一次嘴唇短暂分开的时候都忍不住说。然后,我又去寻找她美妙柔软的舌头。我又坚硬起来。我去解她的衣服,她却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只能疯狂地亲她,有时我发现她闭着的眼睛突然打开,像是在观察我。
       当我停下来,平静地搂着她的时候,她突然问:“你也会给以前那个女孩儿洗脚吗?”
       “没有。”我看着她,觉得她的表情奇怪,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她听到我的回答无动于衷,我又说:“真的没有。”
       她嘴角轻轻一撇,挤出一个笑。我知道她不相信。
       她接着问:“你和她亲热的时候是不是也一样?像刚才那样?”
       我心里一阵寒冷,因为我知道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但我又无从解释。
       我只好说:“不一样,你和她不一样。我当时太寂寞了,想找一个女朋友。你知道,我一直最喜欢的是你,我当时以为你根本不会喜欢我。但我心里一直都在等你。”
       她冷笑着说:“是啊,你一直在等我,也不耽误和别的女的同居。”
       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她和对你完全不一样,你们不是同……”
       “好吧,我们不一样。”她用不耐烦的声音打断我,好像不想听我再说下去。然后她跳下床去冲凉。夜里的时候,我抚摸她,她像个没有感觉的人那样一动不动。我说:“你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一次,有了你我不会再喜欢任何别的女人。”她把我的手推开,冷冰冰地说:“睡吧,我困死了。”
       她过后总是会提到我的那段失败的恋情,一提到她就突然对我态度冰冷。她说:“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和她分开了,是吗?”我说:“不是,我一直爱的人都是你。如果知道你爱我,我一定会离开她。”她不屑地说:“是吗?以前没有听你说过你爱我这样的话。”我只好又说了她讨厌的那个“借口”:“因为我害怕说了你会不再跟我做朋友。”她用奇怪的,像是包含着轻蔑、嘲弄和气愤的眼神打量我,看得我心里沉重而寒冷。我又对她说,她和之前那个女友的区别在于,那个女孩是可以代替的,如果当时出现的是另一个,我也同样会接受,因为我当时孤独又绝望,我渴望女人的亲近,实实在在的安慰;而她是任谁也代替不了的。从她的反应来看,她依然怀疑我。
       她常常会用冷漠的眼光看着我,或是对我不理不睬。我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相信我,似乎现实总是把我置于一个无法说明自己的困境。我忍受着她的冷嘲热讽,只想对她更好;偿还我给她带来的痛苦。我想我可以用今后所有的岁月来证明我自己,只要她愿意留在我身边,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相信我。
       在每一次发作之后,她又会变回温柔好动的样子,可她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越来越长,她在房间里,让我不要进去。有时候在我和她亲热的时候,她突然推开我,默不做声地背过身去睡。
       一天上午,她说她要出去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我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看她从楼下的柏油马路上走过。她抬起头向我笑了几次,而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远处。我回到房间里,准备读本小说打发时间,当我走去倒水的时候,我看到那只属于我的茶杯底下有几页折好的信纸。我没有倒水,打开信来读。我记得我甚至没有坐下,靠在桌子上读完了那封信。那当然是她写给我的,她在信里告诉我,她从何时开始喜欢我,而当我在电话里提起我和以往那个女孩的事时她有多伤心,在我和她写的一些信件中,我曾多少次提到过对那女孩的眷恋,那让她多嫉妒。
       她写着:你怎么可能了解那有多难受呢?你一直爱着而且相信他也爱着你的一个人,突然告诉你他已经和女友分手了,而你之前什么都不知道,还一直等着他。然后他把他对她的强烈的爱,他不能忘情的痛苦,包括所有的他们恋爱的细节全都倾诉给你,而你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他,祝福他们和好。那就像暴雨突然倾泻在你头上,雨点把你的心都要砸碎了,而你还要平静地微笑。这样的痛苦和侮辱,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本来可以控制不去想它,因为我想我们只是朋友,就算是我单恋失败算了。但是现在和你在一起,它突然变得那么尖利。一想到你说过的那些话,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我就难受得要命。那些话全都清清楚楚地印在我脑子里,有时候你亲近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语言和动作只不过是一种重复,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激起你那种情感的女人,更不是第一个。我知道也许我这样想是错误的,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了这样想,控制不了地想报复你。每个人都有以往,你对我坦白了以往(虽然是无意地),我们谁都没有错,错误在于我对你的以往知道得太深太细,以至于我无法完全地相信我们的爱情,无法完全地相信你。
       
       她写着:我知道我可能在折磨你,我并不想这样,只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没办法忘记你的过去,没办法从那阴影里面走出来,肯定永远都办不到。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吧。也许对我们都好。我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也不想再折磨你。你不要再说任何想劝阻我的话,因为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会离开你。
       如果说前面的这些是为了让我感受到她确实非常爱我的话,那后面这部分却是要刺伤我。她说她也曾有过一个男朋友,他们当然也有拥抱牵手接吻这样亲密的举动,而且她确实曾想过把自己给他而不是我。
       终于读完这封信以后,我仍然以原来的姿势站在同样的地方,就那样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我的意识里出现了空白,仿佛因为无法应对反而无动于衷的那种空白。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发现我手里还捏着那几页纸,刚好站在阳光照进来投射在房间中的一片晃动的亮光中,衣服被汗水弄湿了贴在背上。我的身体几乎在轻微地抖动着,就像那些早上猛然起床的人一样,因心跳剧烈而眩晕飘忽。后来我又走回我们的卧房,仰面躺在床上,我觉得有关她的记忆又向我汹涌而来,我觉得我在夜晚对那个身体的紧紧拥抱疯狂亲吻不足以表达我的爱情的万分之一。我猛然从床上跃起来,想出去找她,我希望马上去找她,看到她把她带回家,再不让她越出我的视线范围。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有多害怕失去她,曾经幻想等待了许多年、时时刻刻占据我意识的一个人,将身体和灵魂都推向我从未到达过的幸福顶端的人,我不敢想象我还会失去她。当那个早晨背对我躺着的她终于朝我转过来,看着我、任由我抚摸她的头发和面颊,我就不敢想象失去她之后的生活会怎么样。而就在这个早晨,当我站在阳台上看她走在下面的路上时,我的心还生活在毫无恐惧忧虑阴影的幸福之中。
       我换好了衣服准备去找她,开门时才发现她把大门反锁起来,把钥匙也带走了。我只能在房间里等她回来,但是我发现那种被动的、一筹莫展的等待简直是折磨。我跑到阳台上,张望了很久,直到正午炙热的阳光垂直照在街道上,我还是没有看见她的影子。我走回我们的房间,坐在床上,我看到几根她的头发留在床单和枕头上。她说她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的事也许是假的,我想,因为从来也没有听她提起过。她也许只是为了以此让我痛苦嫉妒,如同她曾经经历过的那样。但我不知道,也许她真的曾被别人亲吻爱抚,惟有那一步还没有跨出。想到这一点,我身上忍不住燥热起来,血冲上我的腹部,我想把她紧紧地压在身子下面,仿佛她真的就只属于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无法忍受别的男人在她情感中留下的任何痕迹,虽然我自己也曾经和别的女孩睡过觉。
       我翻出一盒烟。我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这盒烟是她叫我买的。她说,我们躺在床上一起抽着烟一定很好玩。我们抽过两次,都是在下午,午睡醒来的时候。她坐在床边,像个孩子一样用耷拉着的两条腿打秋千,每抽一口,夹着烟的那只手臂都会赶紧闪到一边,让香烟上燃起的烟雾飘去别的地方,然后她自己扬着头,慢慢吐出口中含着的烟雾,看着它慢慢飘散。她说“抽烟这么累,还说什么解乏”。每次她的烟燃到一半,她就抽不下去了,丢给我抽,还说:“拾我的烟头,将来听我的话。”
       我把烟盒中剩下的全抽光了,我想抽第三根时她可能会回来,然后我想也许是第五根、第八根……在这样的猜测和失望的反复循环中,时间的流逝也显得容易一些。
       我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进屋子里。她换了便鞋,径直走进来,我本来想上去抱住她,可读信时那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感觉压迫着我,我一动不动,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她若无其事地说:“怎么这么重的烟气,好啊,一个人在家偷着抽烟。”我突然觉得她这些话显得虚伪,她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却想避而不谈。她说了一些闲话,我什么也不回答。她说要吃饭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吃。她站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转身走掉了。她自己在厨房里做了一些东西,在客厅里吃完之后,又问我:“你真的什么都不吃吗?”我说“不吃”。她不再理我,走去隔壁房间。
       我不知道在床边呆坐了多久,突然觉得她其实比我更痛苦,因为仅仅是她曾经有男朋友这件事就让我难受得要命,可我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不知道让她忍受了多少痛苦。我走去找她,她坐在一张小书桌前面,头也不回地冷漠地问:“你进来干什么?”我走到她面前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猛地站起来,说:“别碰我。”拉她的手,她也漠然地甩掉。我问她:“你不爱我了吗?”她说:“跟爱不爱都没有关系,我们分手吧。”她的话像刀一样在我心里狠狠刺下去。我上去抱住她说:“别离开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突然充满了眼眶。我紧抱住她贴着我的身体,让我们两个人都呼吸困难。我这样紧地搂住她是因为我觉得她有可能下一秒就消失了,不在我怀里。那些相爱的记忆像梦中的场景一样虚幻。我害怕我永远也无法实实在在地握住她,她还会像过去许多年一样仅存于我的幻想之中,是我无法真切感受的影子。我重复着不让她离开的话,拼命感受着这个我抚摸亲吻过无数次的身体,也许下一刻它就成为从梦中醒来的早晨里恍惚渺远的记忆碎片。我丢弃了所有的尊严哀求她,我听见自己嘶哑而空洞的哭泣声在四壁间跌跌撞撞。
       也许是因为可怜我,她开始轻声安慰我,手抚弄着我的头发。
       我说:“你答应不离开我了吗?”
       “不离开了,别哭了。”
       我盯着她,看她的表情是否能证明,可她温柔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
       她用手替我擦着泪,说:“傻瓜,你是个爱哭鬼。”
       我抓住她的手亲着,说:“因为你老是气我。”
       她云开日出地笑了,说:“那也不能老是哭啊。”
       “我没有老是哭,以前很少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容易哭,像是感情很容易流溢出来。
       她哄小孩儿一样拍着我的背,说:“你一哭我就心软了,我喜欢你哭的样子。”
       我说:“太残忍了。”
       “不是,要是一个男人不会哭该有多闷啊!哭说明感情丰富。”
       “你也喜欢他吗?”
       “和你在一起了,才知道可能不算爱,有些好感。以为你不喜欢我,才会愿意和他谈恋爱。”
       “我对她也是,以后都不要提以前了好吗?”
       “嗯。”她突然变得很乖,跟刚才那冷酷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我说:“那你还要离开我吗?”
       她说:“我骗你呢,怎么舍得离开你。我知道你爱我,那次你害怕我疼就不进去,我就知道你是真的爱我,会对我好。很多男人都不会管的,只管自己舒服就好了。”
       我把她的肩膀抱过来,说:“真的不离开?”
       她在我耳边说:“真的不离开。”
       夜里的时候,我听见窗子的剧烈响动醒过来。是暴风雨前的天气,风撼动着门窗,灰黑的屋子不时被闪电的光照亮。我去关上窗户,回到床边的时候,发现她也醒了。风呼啸得厉害,不停地听到别处的门或窗砰然关上,或是玻璃啪啦啦粉碎的声音。她
       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她问我那种顺着街道疯跑的怒吼声是风还是不远处的海发出来的。我说风也是从海上来的。我们都坐起来,裹着被子倚在床头,我拥着她,她好像还在认真地倾听辨别着声音。她问我雨落在海上有没有声音,我说听不到雨点的声音,因为都被大海融化了。我的手在她背上滑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歪在我腿上睡着了。我不想惊动她,一直保持坐着的姿势。雨突然下起来,大粒的雨点进落在窗台上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风声几乎听不见了,哗然的雨声一度变成汪洋淹没了这世界所有其他的声音。过了一阵雷雨消歇了,只听见断续的滴水声。暴风雨之后的世界格外安详静谧。
       在过去那段日子里我似乎经历了太多极端的感情,那些感情像暴风雨一样使我一时绝望愤怒,一时狂喜放纵,又一时因为嫉妒和恐惧而哭泣。那些一度摇撼我、几乎要摧毁我的暴风雨现在看来没有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痕迹,一切终归会归于平静,就像雨点落入大海,风被吸纳于博大的虚空。我此时突然感受到这平静,用自然的方式去接纳生活所给予的幸与不幸,去爱去忘却。
       她似乎处在最深沉的睡眠里,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我用手轻拂着她额际的头发,看着她沉陷在黑暗中的脸庞。我已在她的身上烧掉了我所有的激情,有些激情是在默默之中烧掉的,在漫长的等待中绝望地被烧掉了。而现在,我感到在我和她之间有一种巨大的沉静笼罩着,那东西就像大地上空的星光一样,虽然沉默却更加永恒,我相信我会用一辈子去爱她,因为这一刻在我心中默默流淌的那些爱像是没有穷尽。我坐在那儿闭上了眼睛,时断时续地睡一会儿。然后天放亮了,房间里依然有些昏暗。她终于从昏睡中慢慢睁开眼睛,眯缝着睡眼看我,好像在努力认出我。我有种恍惚的感觉,不相信生活中会有如此幸福宁静的时刻。她问我:“我就是这样睡了一夜吗?”我说是。她说:“那你呢?你坐着睡吗?”我说是。她看了我半天,突然跳上来亲我的脸。
       初夏来到了,我们几乎每天去海边散步。那一天,在沙滩上我说:“我想娶你。”她的表情说明她吓了一跳。我等着她回答,她却不说话,蹲下去用手指在沙子上轻轻划着。我也蹲下去,说:“不愿意嫁给我吗?”
       “不是,太早了。”
       “我不是说现在,我说以后,你什么时候高兴,我们就什么时候结婚。”
       “那六十岁呢?也会等吗?”她带着故意刁难似的神情盯着我。
       “六十岁也等,只要你保证会嫁给我。”我抓住她的手。
       “你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吧?”她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去过一些地方,但也不算多,怎么了?”
       “我也想去很多地方。”她抬头看着海上的云,目光似乎随着云轻轻飘散。
       “我陪你去?”我问她。
       她转过头仔细地看着我,一双美丽而略带不安的眼睛。
       她像是考虑了很长时间,温柔地说:“我想自己去。因为有些事想好好考虑一下。”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平静地说:“虽然。这些天我不说,可我还是忘不了过去那些事。我好像说服不了自己,总是因为那些事难过。你能给我两个月的时间让我考虑一下吗?是真的让我自己考虑,你可以给我发邮件,但不要打电话,不要找我。”
       “两个月?”我仿佛一下子抓不准这是个什么样的时间概念。
       “是的,我想到处走一走,然后一个人好好想想。你不要急,等你假期完了,你就回新加坡,该做什么做什么。两个月后我会找你。好不好?”
       “可是,最后会决定离开我吗?”
       “不太可能吧,”她自己也猜不透似的,“不过也说不准。最有可能的是那件事对我来说变淡了,我不会再难受了,还有可能我会发现与想你这件事相比,那种难受算不了什么,所以还是得跟你在一起。等我都明白了,我就能告诉你会不会嫁给你。现在天天缠在一起,虽然觉得很爱你,你也很爱我,可还是心里很乱,好像理不出头绪。”她像是很疲倦地闭了一下眼睛,轻叹了一口气。
       我把她轻轻抱过来,问:“那我有百分之多少的机会呢?”
       “这怎么算得出来,不过好像是百分之六十多,及格以上。”
       我竟然没有感到太大的不安,我隐隐感觉我们两个谁也逃不脱对方,即便是要经历些什么波折,终归还是会在一起,似乎是命中注定。从她在我腿上睡着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之后,我就有了这种笃定,我相信我终究会和她在一起,这是任什么都阻止不了的。我已不再是那个默然地等待、爱恋的小孩儿,也许除了命运之外,我的笃信还来自于自身突然感到的强大——我能去改变一些事实,我不只是个承受者。这笃信让我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中间可能会有的一切波折,因为最终,我们只能属于彼此。
       于是,我问:“你会去哪儿呢?”
       她说:“去新疆吧。”
       “一个人?”
       “有个表姐在南疆,去她那儿散散心吧。”
       “让我送你去,好吗?”
       “不必了,”她说,同时像是要安慰我似的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没有坚持,因为她所决定的事通常改变不了。
       “什么时候回广州?”我又问。
       “去那边玩半个月可能就会回去了。不要给我打电话呀。”她突然想起似的警告我,
       “我会一直等你的。”我只能这样对她说。
       风穿过不远处礁石间的空穴,发出呜咽的声音。海浪一波一波冲上来舔舐着沙岸。我抱着她,尽情享受这自然的静谧和心灵的静谧融为一体的时刻。
       几天后我们就离开了这个海边的县城,到连云港提前买了车票,在那儿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得各自上路。我从那里坐大巴直接回家,她则先坐火车去郑州,再从那里转乘去新疆的火车。我说先送她去郑州,她不答应,一定要自己走。我买了最后一班汽车票,好在下午的时候把她先送上火车。
       上午起得很晚,在旅馆雪白的床上抱着她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悲伤,因为从此以后很长时间我的身体又会毫无着落。夜里不能抱她、贴着她温暖的肌肤,那种空虚几乎难以想象。
       从服务台退了房间走出来,发现外面的光线明亮得刺眼,时间已接近中午。我们沿着旅馆附近一带的街道信步走着,找一个吃午饭的地方。离她上车还有两个小时左右,这些时间令人焦灼似乎又难以打发。初夏的太阳从枝杈间照下来,可以清晰地看到晃动着的阳光的线条,在不同的距离内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她的脚步轻盈而稳重,表情一贯的沉静温和,让我看不出她是否在留恋或是感伤。我回想起早上被我亲吻的那张脸,那张纯真却因情欲而冶艳的脸,那张脸上的浓郁表情似乎一来到外面的阳光下便消融了。吃饭的时候,我对她说了一些火热的话,她却只是微笑。但在桌子底下,她的脚悄悄蹬掉了鞋,放在我的脚上。
       坐在嘈杂的火车站候车室里,我们也只是握着手,端端正正地坐着。时间就那样流过,我焦虑地不断看着检票显示屏上变换的数字,担心轮到她的班次,虽然这样坐着似乎也无所事事。突然就听到广播里的通知,她的班次开始检票了。我们站起来,什
       么也没有说走去排队,人们互相推挤起来,我一把抱住她,怕她被别人碰到。突然,她快速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又闪开了,若无其事地看着前面。
       把她安顿在车上,我还在她的铺位上坐了一会儿。我们不怎么说话,好像这个时候说话心里会更难受。然后列车员通知车要开了,我站起身说“我走了”。她没有回答我,我注意到她的眼圈有些发红,眼睛向窗外看着。然后我下车,在窗户外面站了一会儿。有时候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但很快又分开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站台上走几步,向她笑一笑。她也勉强地笑一下,又向别的地方看去。突然听见火车启动时的巨响,然后车身猛然震动了一下。我刚来得及向她招了下手,火车就开动了。我跟着火车走了几步,看到她不断地用手背抹眼泪。火车加速了,我没有跟着它跑,很快地,她的车窗就和所有的车窗一起被发出沉重轰鸣的火车带走了。
       我在站台上站了一会儿,初夏的阳光一览无余地倾泻下来,使我突然意识到身上出了不少汗。我边走边脱去罩在短袖衫外面的衬衣,感到微风一下子渗透进每一个汗湿的毛孔里。在进入地下通道之前,我又回头看了看,那火车已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苍茫的远处。
       13
       他向车窗外望,在陈旧的、满布污迹的一排平房墙壁的背景之上,小群小群的人呆滞地站着,朝这边张望。广播干涩地重复着同一个号码,催促着,汽笛声和火车笨拙地挪动身躯的钝响使外面鼓涨着煤烟味的空气震颤了一阵。随后,风景开始移动。低矮、歪斜的房子,猜想得到里面的灰尘和污秽的、油漆剥落的门;流着鼻涕、裤子松垮着的向火车遥望的小孩;被拦在火车道外的愤然而厌倦的自行车人流。他仔细地观察他所在的城市,带着离开的心情将如今和往日的景象碎片堆积在一起,第一次发现这个城市的丑陋。而他所在的小小车厢渐渐平息了嘈杂,人们开始坐下来,或靠在自己窄窄的床上,向窗外看。
       这个车厢像个温暖的小仓,人们的表情淡漠而辽远。火车的味道那么浓烈,以至于他觉得这味道溢满了他的头发和衣领。火车穿行在平原之上,平原在流动,火车流动,天空流动,人也流动。而他的心居然感受到安宁和休憩,这安宁和休憩使他注意看外面的庄稼,看遥远的彩色的农舍,看瘦小的水沟和闪动的池塘,看鸭群扭动的屁股和穿着鲜艳衣服追赶风筝的小孩。这许久没有来过的安宁和休憩在他心里勾起一缕带甜味的乡愁。他久久凝视车窗外不断变幻、又大致相似的风景,在这一刻,他是无凝滞的、透明的。
       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车上,忘记了他离开她的房间时痛苦绷紧的神经。刚才他似乎来到街上,混迹在人群里,然后迷路了。在树的大片阴影里,他似乎哭过。接着他来到了这里,也许他尾随着几个人上了车,但现在那些带他来到这里的人他都不记得了。
       他知道自己该在某个站下车,从那里出发去找她。一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趟车的号码,不知道火车中途会经过哪些站。除了一切诉诸直觉,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但是自从他登上了火车,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似乎还没有担心过。直到现在,他竟然意外地享受了那么久的安宁和休憩。而现在他既然想起了这个旅程的目的,他就强迫自己不时地思考它,他无法理解也不能忍受自己对于寻找她这件事表现淡漠。他拉回注意力,皱起了眉头。可是他仍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轻松感,似乎他已经离开了那丑陋的、煤灰色的城市,在尽寻找的义务了,而她的去向并不令他太焦虑。当车厢内的小角落里都亮起橙黄色灯光时,他竟然涌起了困意。在不断拉长、延绵、冉冉上升的睡意里,他联想到她对他来说像这样一列火车。踏上火车,他得以背叛、远离令他厌倦的生活。他不在意她的列车开向哪里,他只是一个没有目的的、暂时逃亡的旅行者。他似乎一直在爱,但这爱现在让他困惑。在睡意朦胧里,所有的念头都没有那么锐利、尖刻,即便是怀疑了自己的爱情,也没有感到沉重,只是有些惘然。困意像拍在眼睑的温暖的水,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在他所能感觉到的眸子上的一片光亮中,他和她的画面间歇性地闪现,有些像是从未发生过的,却炯然存在于记忆之中。
       猛然惊醒时,他相信火车已经停过了。火车仍在黑夜里奔驰,他努力回忆自己曾在梦中听到的声音,类似于报站的声音夹杂零碎的脚步声。也许他已经错过了她下车的那一站,也许火车这样不停地往前奔,他与她就越来越远。理性告知他这样的可能性,直觉却尽力令他平静下来。无论是火车的轰鸣,还是外面延伸的墨黑的田野都似乎预示着她仍然在前面,在一个他还未到达的地方。他倚在冰冷的卧铺壁板上,觉得自己正向她所在的地方驶去,在靠拢。可是他仍然困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站要经过,究竟应该在哪一站下车。他感到灼烧的焦虑,和一股近似于预示的神秘的力量。这些交织的力量令他兴奋,无法再躺下去。他于是走到车厢的末端去抽烟。
       车窗开了一半,疾驶而带来的旷野的冷风猎猎地打过来,使他几乎无法引火。他凝视着颤动的、微暗的红焰,似乎那里面掩藏着秘密。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三个农民样子的男人走过来,到另一头的角落里蹲下来,各自燃起了烟,开始低声的交谈。他转身面向窗外,伏在窗沿上,感到那声音从一个深处传来,情境中也带着一种不真实感。然而他默默地在听,烟也熄灭了,被他抛出窗外。他们谈到庄稼,谈到雨水、灌溉、女人和难产的牛。他都听着,直到他们提起小瀑布。他们说小瀑布是个古怪的东西,临近它的地方整天都是雾蒙蒙的,没有人在潭里看见过鱼,还有那个住在旁边的年轻的女人,竟然用自己的房子开了旅馆。城里人来住,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夜里陪男人们睡呢。他们窃窃地笑了一会儿,就都沉默不语了。当他走过去向他们打听小瀑布怎么去时,那些人显然吓了一跳,仿佛在这之前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们告诉他在下一个站下车,顺着路找下去,在他走了之后,他感到他们在他身后笑了。
       他跳下车时晨雾还未散去,他走出只有一间库房一样的候车厅的乡镇小车站,看见裹在浓雾里的原野和远处树与群山的轮廓。他的脑子里闪动着“小瀑布”这三个字和他所能联想到的一切跟它有关的景象。他无端地相信他会在那里找到她。现在他沿着车站外的那条宽阔的土路往原野深处走,也许在远处的林子之小就掩藏着一个村庄,在那里他会找到知道小瀑布怎么去的人。
       原野比他想象的要广袤得多。他快走、小跑、慢走,直到晨雾稀薄得将要散去,他仍然离那片林子很远:渐渐地,原野里开始闪动人的光点,大地上,突然有人直起身来,注视他这个奇异的过路人。随后又俯向他们的劳作中,将衣裳的闪光淹没在庄稼的,一片碧绿之中。他注意到人们脸上浮掠的笑意,像大地一样浓郁而充满生机。这场面是迷人的,是他从没有见过却感觉过的美的场面。他的脚步带着他走向这条通向远方的路。仿佛脚步本身知道他所要去的地方;温柔、坚定、悠长,他的脚步抒发着他的情绪。路的尽头与山与树黏合在一起,像逐渐弥合的
       伤口。这个时候,他是丰厚的。在这条没有行人的路上,他体会着只有他才能体会到的行路人的幸福。他穿过大片的田野,在夹道的杨树交织在地上的不断变幻的光与影之中,他也感到自己的变幻。
       绿野已至尽头,他走进一片灰色的树林、
       没有村庄,没有道路,他甚至看不到任何人可能留下的踪迹,只有灰白的树叶干落如大雨:他穿过密如阵风的落叶,朝水声的力‘向寻找,虽然他明白他的心和脚步声实际并不指向任何方向:他想回头寻找那片走过的绿野,但一切都遥不可及,消失在厚重的雾中。也许天黑了,总之他所经过的一切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无尽的树林聚敛着,他踩在湿漉漉的灰色落叶上,那湿一直传到他的心里。他相信他的脸是跟这些树叶一样苍白和孤零的,思绪轰鸣着,似乎被掏出来,在他周围凌乱地打着漩涡。什么都抓不住,脚踩在落叶上的回响回应着可怖的孤独;然而他让脚步带着他走下去,向一个方向,感应着水声。他忘记了自己如何来到这里.为什么来:有时候他感到自己也会沉重地落下,像死去的枯焦的叶子。然而,在昏沉的脚步和意识之外,他会突然惊醒,渴望着水声,甚至能够唤回一个水流之上天空青而透明的画面。
       水声越来越清晰。
       风和落叶的声音在宏大的水声里幽微下去。他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脸,小心地,仿佛担心那面容会突然碎裂。他感激地触摸自己的皮肤,那虽干燥却不失温暖的皮肤。他回想着刚才的恐惧和麻木,穿过眼前一片白色、圆滑的石头,走向白色的河流的边缘。在那河流之上,夜晴的天空是瓦蓝的,流云如白色丝絮,任何可怕的事情都无从想象。白色的圆石在天空之下闪光,温润而潮湿,仿佛它们因没有狰狞的棱角而羞怯、退缩,任何一块都光滑如镜,可以反射星光和人的光泽。在这白色的石头上,他面对天空,如同面对一张至纯而感人的面孔。他任由自己沉淀,任由记忆的泡沫浮升。几乎是痛苦的,但那些小画面聚敛起来,那些有她的画面、火车、奔跑于原野上的他、干落如雨的叶子……重拾记忆的痛苦和激动几次使他想从石头上纵身跳起,但他终究克制住自己,在沉淀中坚忍,让记忆的气泡往上冲,直至变成狂野的气流,喷射而出。于是他终于轻了起来,长久郁积、沉睡在他体内的一切苏醒而勃发,忽然席卷他、占有他而后挣脱他。他仰望着天,感受到身下石头的润滑,他的眸子上沾着露水或是泪水。现在,他是个脆弱的、害怕孤独的人。也许他一直都是,他一路上来到这里找她,就是为了逃避宿命的孤独,逃避一个中年男人用空虚填满日子的命运,爱情,他能在心中听到这两个字,早已不是他以往理解的那两个字,这两个字由于自身而发光了,光亮如此宽广,以至于他的肉身可以在它光明的隧道里优游。他已经不再怀疑,心也因“相信”而坚实沉稳了。他想到有些幸福是不可动摇的,那只是因为信仰。
       于是他来到河边,在星光里濯洗他的躯体。水在身上闪亮地滑过,他的身体从未如此流畅过。那些白包的石头羞怯地收敛着它们的光,在这一刻,圆润的它们仿佛是雌性的.天空单纯而不避讳。他从未如此流畅过,赤裸地躺在大石头上,让风吹干身上的水珠。他曾经是混浊的,对她是疑惑的,而现在当记忆、天空、石头、河流都面对他敞开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了解自己、了解她。他渴望着她,在他明白了他一路寻来的原因之后,他是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她的,他让她的身影贴近他,于是他对着风重复了她的名字,仿佛她就贴在他的胸口,而他的目光正看进她的眼睛。
       他继续他的路程,一路上打听着似乎无人知晓的小瀑布。在细雨潆潆或阳光明媚中,经过了许多小镇和无名的街道,他经过盛开着夹竹桃的人家的院子,看见在树荫里抓石子的女孩子。他记不得遇见的人的脸,他们脸上或淡然或热忱的表情。也许有好多次他都误入歧途,但他再也没有失去记忆,在坚定而迷失的行程中,他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道路,扬着风尘的灰色的道路。没有日程也没有方向,他就那样走下去,像一条路那样地延伸下去,而方向是他所能到达的任何地方。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小瀑布的地方,他却相信自己离那地方越来越近。
       在光线由明变暗的又一个向晚,他走在散发着成熟香气的大地上。道路的前方——一个村庄的灯火漂浮在那儿。他知道要走到那漂浮的灯火还要很久,但人已经累了,于是他倚靠在一个麦垛上,凝望着沉静而温暖的大地。天风骀荡,几乎吹透他的肺腑,他拍打疲惫的腿,在这同时哼唱了一首不知什么年代的歌。这歌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就像那些被他抽出来又抛进风里的麦秸。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开始颤抖,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抖成一团,他的心也抖成一团、这时他看见她向他走过来的身影。在辽阔的时间和空间里,她同样是一幅无与伦比的画。
       他看清楚了她,并没有太惊奇,他看到的是已经枯焦的她。然而.如果他愿意,他仍然能从她失神的眼睛里找到曾经盛放的影子。他能够回想起那个在雨天里坐在床上的女人,侧面在他的烟火里闪动的女人,在寒冬的公路上紧靠住他盛放却总是在沉静里燃烧的女人。
       她说她曾经被一群人囚禁在一间屋子里,被绳索捆绑着。屋子没有窗户,她能够听见外面男男女女的吵闹,似乎有一双阴郁的眼睛,终日监视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被囚禁了多久,因为她看不见阳光。现在她终于逃了出来,但是他们必须得赶快离开,因为那些人可能会追上来。她蓬乱、干枯,苍白而冰冷,似乎他只是个路人,一个情急之下她不得不投靠的人。他试图接近她、抚摸她,但她漠然地看他,让他深感她并不认识他。他决定带她回去,他得寻找他来时的路,找一条河。他也想到他坐着火车离开的城市,那里的一切现在变得熟悉而有热力,让他怀念。他告诉她,他们将最终回到那里,远离那些捆绑她的人。她走在他身边,听他的描述,像一个失忆的人一样茫然:她的脚步是急促的、逃离的,而这脚步声在夜的旷野里与他的相回应,最终融合在一起。如果他之前因为这女人遭受的不幸而痛苦,而这一刻他又是幸福的,因为在时间永恒的一刻里,他与这女人一起行走在这巨大凝重的寂静里,重叠着脚步和影子。
       疲惫的旅程使他们恍惚。他忘记了行经的地方,有多少个时刻看见日升或日落。她一直专注于行程,忽略着他的凝视和探询。他记得他们经过了有人的地方,在阳光普照的天气,他们看见人群:于是她更加苍白,躲避着阳光和人。她的裙子从尘土的路上惊惶地扫过,头发凌乱地躲在他的背后。他一路上想着唤回她的记忆,但是最终只能缄默地与她一起赶路。于是,那些话的重量压迫着他的喉头,使他哑了。他只想找到那白色的河流,只有那河才能还给他们语言和记忆,在这样的梦想里,他让不得不落下的眼泪迅速地滚落在尘土的路上。
       他又经过了夹竹桃盛开的院子,飘落着细雨的街道。他仿佛已与这情景相隔了几十年,再看见时,有一种突然坠回童年的感觉。他微笑了,看到她竟然也微笑了。盛开的气息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似乎又浓郁了。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不是为了逃离,而
       是为了寻找。终于,他们又看见了河流。
       他们来到河流的边缘,但这似乎是另一条河,在本应是白色石头的岸上长满了青草。他和她远远地站着,清洗身上的尘土。当他遥望过去,她像一个水彩洇成的小点,那一点彩色随时可以被空气溶解,被风吹散。他想要吼叫,对着流水,因为困惑和嘶哑,也许应该沿着河流奔跑,寻找遗失掉的东西。他真的就沿着河岸奔跑了,在一个地方,他找到一条船(似乎他早就知道它在那儿)。他跳上船,向她划过去。他又觉得一切向他敞开了,离他的心很近。他们就要回去,一个他不确定却知道的地方,或许他们竟从没有见过的一个地方,但他们曾经在那里。他已经感觉到喉咙的润滑。她湿着头发坐在岸上,他现在尽可以向她诉说,即使他在船上,而她仍然在岸上。但他们之间是没有“隔”的,她的失忆也不是问题,失忆不过是对他、对时间的等待。他尽力向前划,于是风灌满了他的衣裳。那水彩的影子变得厚重,女人飘起的头发有向他召唤的意味。他又有了误入童年的感觉,除了他有力的身躯,他其实完全愿意柔顺得像个孩子。像小时候扒着窗棂注视他母亲在院子里走动的身影,他可以用那样的目光注视周围的一切。
       当船停在那女人身边时,她认出了他,也相信了他。于是她跳上他的船,不问去哪里。他想找一条足够寂静的路,或是一段空旷、深色的时间。他向河水流动的方向划去,向一个弥漫着浓密的乡愁气息的未知地方划去。也许在彼此深邃的信念里他们交汇了,那样他们就不得不突然地望见对方,惊异地,听着水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她的眼里有一种异样的闪光,一种新的温柔。那天晚上,她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人,显得遥迢。在她头顶,是蓝黑色的苍穹上垂挂的星星。一切都在流动,水,星光,她眼里的光,风,船,幽微的、永不停歇的、穿过他们的发丛的声音。她与水一起摇动,在这一切的流动中,她的影子却一直映在他的眼里,即使在他淡漠地、不看她的时候,她的影子也坚持留在那里。在她遥远的“陌生”里,他爱着,比任何时候都能感觉到这种爱,似乎爱已经是无所依附了,弥漫在一切里,似乎因为这个爱,他的躯体也闪亮了。他感到或许他们曾经在哪个地方迷失了,而现在终于互相找到。
       在向那个不曾去过却记得的地方前进时,他们似乎昏睡在清醒的追忆里。雾越来越浓,渐渐地,树林和草岸都隐没在雾里了,只有水或是雾。在船无助地滑行时,他忽然就听到了水流进溅的声音。他的脑海里猛然闪现出小瀑布,这个他一直寻找却从未找到的地方,然而他的生命注定要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现在,他们不经意地来到了。于是,像那三个陌生人曾描述的样子,他向她描述了这样一个地方。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已经找到她之后他们竟无端来到这个地方。但他们似乎不可避免地要在这里停下来,雾越来越冷,使他们彼此也无法看清。
       他们停了船,朝水声的方向走,不久后看到飞溅垂落的瀑布和它对面石崖上的一栋房子。他知道这是那些人曾提到的旅馆。他们走进去,得知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旅馆没有别的客人。令他惊诧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将他们领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在砖地中央的火盆里引着了炭,让他们烤一烤湿透的衣服,然后就离开了。
       外面的水声轰鸣,房间里却出奇的静。窗户紧闭,瀑布溅出的水花贴着玻璃往下流。他试图打开窗户朝外看,扑进来的水花像雨雾一样斜扫过来,将他整个的打湿了。他匆忙关上窗,只好将脸贴近窗户,看着外面青黑色滴水的岩石和树丛,不明白从他离开那个城市到现在,一共有多少时日逝去了,而现在的天色到底属于清晨还是傍晚。他回过头看她,在火盆边端坐的她还是年轻的。他突然害怕起来,因为这粉红色的屋子里的情景像个幻影,可能一经验证,它就粉碎了。可能他只要拿起一面镜子,就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头发花白了。那恐惧倏忽抓住了他,有那么几秒钟,他的身体僵冷。而后他慢慢恢复,可那虚幻的感觉并没有走。他们的时间并不多,这房间可能一下子粉碎,像一面打破的镜子,她和他将在醒过来的世界里,注视着一堆耀眼的碎片。于是他走向她,那些疑虑和恐惧,他需要她的证实。
       她的手臂是温热而干燥的,在她垂向炭火的眼眸上,光是柔和而恬静的。而他感到自己湿而冰冷。因此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那里,他永远是个乞求温暖与证实者。可正因为这样,他无力给予什么,也分享不了她的。她的世界对他紧闭,只给他一个模糊的侧影,他可以找回她,与她这样握着手到死,可他分享不了她的方方面面,有那么多秘密,在她温暖的肌肤底下,在稠密的睫毛后面,他无从知道。他只是个乞求爱的人,却不足够去爱。又一次,他感到他们的遥远,对周围的一切怀疑着,几乎坐不住,在他坚持平静的眼里已暗暗燃起了火。而她却温暖甚至灼热起来,用手臂紧紧环住他,仿佛她要用这手臂擦去他们生命的距离,仿佛她这个温柔的人也要向生命要一个粗暴的证实。他们的生命短暂地撞击而反抗起来。男人和女人,当他们彼此搜索时,疯狂的可能是绝望和怀疑。而当一切重又冷却下来,他们仍然躺在各自的世界里,爱着,孤寂而疑虑。
       有那么一瞬间,在晃动着幽暗的炭光的浓黑的小屋里,女店主那灰白的头发又在他的面前闪动了。如果他和女人在这里躺下去,直到头发也那样灰白了,也许他们就可以不问了,不怀疑了。这念头令他翻转过身子,注视了一会儿女人的头发。女人依然熟睡,头发乌黑。生命里竟有这样安详的时刻,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一阵光扫过他的脸,起初他没有在意,而后那光却越来越亮,罩住了他的脸,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于是他坐起来,看见窗外的紫红光焰,像一片燃烧的云,屋里一片紫,一切都在跃动,沐在美丽的光里。他站起来,在屋子里到处走动,看屋顶和墙壁上跃动的影子,看在光的亮度倏忽变幻中的窗子,看他们的床和她在光中忽明忽灭的脸。这样的美丽是无从想象的。可是他渐渐感到逼近的炽热,感到闪在他脸上的强烈光线。然后他开始倾听,在噼剥爆裂的燃烧声中,他终于明白了发生的事情,而这时从门缝里窜进来的火苗已经在他的瞳孔里燃烧了。他冲过去摇晃她,嘶哑着呼喊她,可当他的手要抱起那个睡袍下的身体时,他跌坐在地上——那身体是冰冷而僵硬的。
       几乎如同掉进了深渊,他的腿猛然抖动了一下,终于触到了睡梦的边缘。他出来了,头因梦境的拥挤而仍然眩晕。而他的一只手搭在一个女人的肩上,在她凉丝丝的肌肤上。在室内昏弱的光线中,他慢慢想起他是在午睡中,那女人是他的妻子,今天是星期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多少个梦,只觉得他从一层梦里醒来又掉进另一层梦里,也许他的现在又是一个梦。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也不想苦苦区别。而他的身体是劳累的,好像走过很远的路。
       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点了一根烟。从烟里,他盯着窗帘上勾勒出来的灰色的树影。梦中的一些片段像这烟中的景致一样模糊不清,即使他深深闭上眼睛也无法拼凑那些碎片。但是有一点让他感觉强
       烈的清晰,那就是她已经离开了。无论是在重叠的梦境里还是在无法确定的所谓“现实”里,她都已经离开了他。而对他来说,这悲伤被梦境溶解了大半,竟变得可以吞咽了。他深深嘘气,感到一部分的自己就那样像烟一样从体内流出、散开、消失得无形。
       14
       金融区的街道总是被巨大的建筑物的阴影所覆盖,你习惯于从一条阴郁的街道拐入另一条阴郁的街道。街上行走着一批批穿着同样套装、留着同样发型、甚至做出同样姿态的上班族,你混迹在他们之中,显得洋洋自得又有气无力。突然之间,你已来到方形的远东广场,一无遮拦的阳光顿时明亮而炙热,你听见广场上人工泉水的汩汩流淌声,这声音使你感到模模糊糊的寂静。
       你想起来昨天夜里的梦,仓库、士兵、篮球架、追赶……你只记得这些东西好像出现过,但具体是怎样的情节你不可能记起来。你总是会做很多梦,一层套一层的梦纠缠在一起,做梦使人疲倦,第二天想去回忆也使人疲倦。你点上一根烟,坐在户外的阳伞下面,享受着午饭后片刻的闲暇。餐馆和小店铺林立的招牌使周围显得色彩绚烂,花车上挂满的染布和装饰品呈现出浓烈的热带风味。那些布让你想起来八十年代的卡拉OK画面,女人们裹着一块大红大紫的花布漫步在海滩。你笑了起来,当你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你就很想知道那块布脱落后会是什么个样子。
       你现在很清楚了,没有什么可兴奋的。你想起几天前被你带回家的那个女人,她给你发了几条短信,你还没有空回。这几天没有约任何人,因为想跟女人睡觉的时候总是想到她,可是又不想约她。她和那个死去的女孩儿有些像,虽然一个是妇人一个是少女,你说不清楚,也许是某一种突然闪过的神情。她睡在你身边时你梦见了那女孩儿,而且在梦里看清了她的容颜,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了。你不知道你对那女人的欲望是不是一种如假包换。
       你反复地拿出手机看她发给你的短信,她问你好不好,问你在干什么,问你想不想一块儿吃饭。你觉得很可笑,所有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后面都掩藏着“要不要睡觉”这个问题。你把它们统统删除,一个都不留。然后你喝光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付了账离去。回公司,紧张一下午,然后呢?你不想现在就考虑以后的问题。
       你打量着这些每天经过的熟悉的建筑,路边的特色小店,卖冰淇淋的摇着铃铛的小推车。喜欢这个地方吗?也许是。如果有时候觉得乏味,那也是因为太熟悉了。至少你现在还不打算去别的地方,包括回国。其实你大学四年之中只回去过两次,你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你对那地方已不熟悉了。你工作之后又回去过一次,你刚刚买的手机被嫂子要走了,你把自己的笔记本送给哥哥,你给了父母一些钱,给每个成年的表亲都买了礼物,姑姑不满意你没有给她刚满十二岁的女儿买礼物,你父亲因此和她发生了口角。这一切多让人腻烦!公车里人拥挤得像被运载的牲口,到处在拆毁动工,让人无法忍受的城市噪音和烟尘,互相攀比、把所有情绪依托于金钱的亲友……你觉得这城市已与你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你不可能再去喜欢它。你当然明白在这里你是个外国人,但在你的故乡你也像个外国人,而且在这儿,至少你比较自由自在。
       走进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你努力让身体振奋起来。每一个下午都是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而它到来的时候,还是得打起精神。外面太阳如火,而里面却冰冷而沉闷。你走在一尘不染的走廊上,皮鞋在地板上踏出均匀的响声。然后你又听到其他的脚步声,包括女人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脆响,如果你停下来听,你会因为这些杂乱而空洞的声音而迷惑。你可以想象那些声音在不同的空间回响,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文件夹冰冷而重,会议冗长而没有内容,然后是跑去楼梯过道抽烟,在食品间吃些茶点,再回到办公室,和客户一个一个的打电话叙旧,你的下午被这些内容填充着。而在每一个可能的闲暇里,在未来得及被填满的某一分钟,你感到空虚得可怕。你会想今晚去哪里这件事,想象了多种可能,但一个也不想选择。你坐立不安地找同事进行不必要的讨论,或者向文员交待些可有可无的工作。停下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你不知道时间如何打发。然后外面又下雨了,窗户上流着水,世界突然间模糊了。你想象着乌云聚集在热带的大海上空,阳光倏忽间被吸入灰暗的云层中。雨落在灰色的翻滚的大海上,腾腾升起一片温热的雾气。
       你感受着时间的流逝,甚至听到小座钟的时针走动——清晰的时间的步伐。称拿出手机翻看储存的号码,有些名字已让你联想不到一个确切的面孔。那个号码不断地跳出来,你越是回避它它越是不断在你眼前闪现。也许应该给她回一条短信,可以骗她说这一段时间特别忙,可能没有时间见面,或者干脆打个电话。但另一种朦胧的力量却阻止你这么干,仿佛它已预感到某种危险,那个女人让你似乎对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突然感到厌倦了。也许你应该把那个号码删除,你好几次准备按“删除”键,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这行为本身毫无意义。
       那一天你梦见自己被锁在空阔破旧的库房里,也许是心里承受不了的焦虑,你醒了。你还停留在梦后的恍惚中,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然后你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是醒着的,你看到她眼睛中的闪光,就像在漆黑的房间尽头的一点火光。她问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说是。你因为黑暗和梦而有些脆弱,你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说刚才感觉到你的身体在颤抖,本来想把你叫醒,可你自己就醒过来了。她问是什么样的梦啊。你说只是些鬼怪的东西,记不清了。她叫你不要怕,把你搂在怀里,好像你是个被噩梦惊吓的孩子,而她是你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拒绝,你丧失了冷静自如,在浓密的夜色包围之中,你突然感到自己如此软弱。她的手掌在你身上轻轻拍着,你用力吸纳着女人胸脯散发的暖意,感到安定了一些。可是你再也睡不稳,当灰蒙蒙的黎明的光线穿过窗户照进来,你突然觉得耻辱:你竟然向一个女人袒露了你的恐惧心慌,接受了她的庇护。
       你从她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仍然是呆在同一张床上,但你觉得离她越远越好,最好是你一个人,完整坚定。你在昏沉的光线中又闭上眼睛,直到那光线的明亮使你放弃了再次入睡的愿望。你从床上坐起来,身边的女人还在熟睡。你看了看她的因睡意而松散的脸,睡眠中的女人流露出最没有伪装的天真。
       你听见纷纷离去的脚步声,你打开门看了一下,有些人还在收拾东西,有些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一个菲律宾人问你:“陈,晚上有什么节目?”
       “约了别人一起吃晚餐。”你顺口说了一句。
       “还不走吗?”
       “再过一会儿,有些东西还在处理。”你说着,关上了门。
       你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没有什么声音了,可能人已经走光了。你往窗外看了一下,雨早停了,又是一个明净的世界。现在你不得不想这个问题:晚上去哪里?不可能回家,尤其在星期五的晚上,呆在家里简直就意味着失败。你又把以往结
       识的女人的电话都翻了出来,你一一看过去,对于每一个号码进行了短暂的联想,然后你拨了一个叫Amy的女人的手提电话,你记得她是一个印尼的华人女孩儿,娇小而丰满。你们第一次约会时她问你:“男人为什么总喜欢盯着女人的胸部看,难道真有那么重要吗?”她这样问的原因是在地铁上刚刚被一个中年人用眼神强暴了一番。你和她至少在一起过三次,然后就没有再联系过。现在想想,她的身材确实很讨人喜欢。
       手机接通了,但是没有人答,然后转入语音信箱。你再拨一次,仍然听到那令人扫兴的邀请留言的声音。你放弃了,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胃口,整个人都很虚。你像往常一样把一切整理好,离开了办公室。
       黄昏的光线显得有些奇幻,在楼顶上的一小角天空上,你仍然能看到瓦块一样的粉色的云朵。你经过远东广场,走到老巴刹随便吃了些东西。城市里的黄昏和夜晚总是界限不明,有时候,那些使周围明亮的不知道是未褪尽的白日光线还是过早地亮起来的各种灯光。晚风轻轻吹拂过城市一尘不染的街道和建筑,在这样的地方,人似乎也因一尘不染而虚弱。可这城市是美丽的,尤其在黄昏敛去、而夜晚还未到来的时候。那些在油绿茂密的热带植物丛中露出一角的白色小楼、尖顶小教堂、精致的游廊和柱子,小街道上的酒吧和咖啡馆里射出的烟雾一样的灯光,使这城市绮丽而安详。你从老巴刹折回河畔,夜色已降临在河面上,沿河一带的餐馆酒吧区都亮起了灯,五颜六色的灯光洇在水里,河水似乎因承载了浓厚的颜料而凝滞不流。紧临着河面的露天茶座都摆上了蜡烛或是小玻璃灯,深色的伞棚被河风拍打得“哗啦”作响。
       你在Harry’s Bar外面靠河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听到从酒吧里传出的热热闹闹的说唱声,客人的喝彩声。那个小厅里挤满了人,多数是经常来捧场的洋人,听得高兴了还会三三两两到歌手的唱台前面跳爵士舞。玻璃盏中的蜡烛在风里摇曳不定,你觉得飘过来的歌声话语声反而更有意思,你也不想站在里面挤来挤去的凑热闹。你注视着色彩浓重的河面,感到各种声音都被河风吹远了。有时候你感到看不清自己的生活,你似乎想保持冷静完整,不为谁付出,不动感情,你只要你想要的,你从一个个肉体上寻求快乐。可你也会担心这快乐会不会有天让你厌倦。然后呢?你该去追求什么?”
       这种追求,这放荡生活的开端是一个女客户,她将近四十岁,却声称只喜欢二十五岁以下的男人。你的理解是这种男人还保留着生龙活虎的天性。有一天,她说好和你在一个酒店大厅碰面,你要交一份产品的介绍材料给她。当你到达大厅的时候,她打你的手机通知你要你到某一个房间。你去了,她为你打开门的时候穿着透明的睡衣。然后她靠在你的身上。你把她抵在门上,隔着衣服亲吻她,你一碰到她,她就尖叫起来。她拖着你到了床边,帮你解开皮带脱去裤子,她自己迅速脱下内裤,穿着睡衣跃上你的身体。第一次,你承受着一个女人,她在你上面明艳耀眼,她的丰盈洁白就在你眼前上下跳动,她快乐地冲击着你的身体,你那男性的极为坚硬又极为脆弱的身体。你看着她因淫荡至极反显出天真纯洁的脸,感受来自腹部和大腿间的无以名状的巨大冲动。你感到快乐是如此的唾手可得!
       之后你开始喜欢这种了无牵挂的自在快乐,你开始主动去追求。而有一天,你在酒吧里遇上了一个泰国姑娘,你把她带回家许多次。你几乎喜欢上了她,幸好她不久就回清迈了。你还记得那张带着女巫般神秘气息的脸,那棕色的皮肤,像深幽的热带丛林一般的眼睛。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叫苏珊娜,喜欢喝一种叫长岛的烈性调和鸡尾酒。
       苏珊娜,已成为过去,都会成为过去,你只想专注于此时的生活,没有过去,不想未来:你喝了两瓶啤酒,觉得舒服了一些,你看着从眼前走过的袒胸露背的女人们,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去某个地方“钓鱼”。看了看表,还不到十点,回家也太早,你决定再换个地方喝一杯。你从莱佛士坊一路走去市政大厦一区,到了你喜欢的Somerset Bar。
       你在一处靠边角的低矮长沙发上坐下来,沙发太低矮,坐在上面自然而然地就会半躺着。你叫了一杯加冰块苏格兰威士忌,靠在沙发扶手上喝着。你发现他们换了一个女歌手,新的歌手比以往的那个差一些,还总是问周围的人一些问题。所以你坐在边角里是对的,你不喜欢被人打扰。其实你喜欢安静一些的酒吧,有些淡淡的音乐,人可以交谈、喝酒放松或是单独发呆。而那些需要人扯起嗓子交谈的、因烟味密度太大而让人呼吸困难、总是会不经意地踩到一摊水或酒、有人蹦起来跳迪斯科的地方,在你看来连酒吧这个名字都配不上,但是那种地方更容易找到孤独的身体。当你看着大红色的沙发、如琉璃雕成一般华丽晶亮的吧台、在小舞台上穿着亮片晚装的爵士女歌手,你觉得沉溺在这睡意昏沉的调调儿中也是件不错的事。
       你却想起了另一个地方,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调调儿。有一次,你和几个业务搭档去丹戎巴葛的兰桂坊唱KTV。在那条狭窄的、夹道全部是六十年代式南洋建筑的灯光朦胧幽暗的路上,你看到许多酒廊外面的玻璃框子里张贴着应召女郎们的照片。你和你的搭档们一路观看评价,其实你觉得非常尴尬,因为其中太多女郎是你的同胞。虽然你若无其事地听他们念着“赵某某二十六岁来自东北”,“王某某二十一岁来自四川”,“李某某十九岁来自福建”……那些标注着三围尺寸的搔首弄姿的照片仍然让你恶心万分:《乌鸦》走红的时候,你和你的同学无法相信那种阴沟一样漆黑腐臭的生活竟然发生在你们周围。而从那以后,一切很容易解释:在生活亮面的人无法想象阴沟里的景象,而生活在阴沟里的人也拒绝承认优越生活的存在。谁也不代表谁,谁也看不到谁。
       而那种景象,那条街阴暗、奢靡、灯光暧昧的气氛让你想起一件往事。那件事在你人生的道路上可说是影响重大。在你过去的生活中,那回忆就像一大块肮脏的、擦不去的污渍。你点上烟,想把某些想法从脑海里排挤出去,你招手唤来服务生,再要一杯威士忌。酒在你身体里默默燃烧挥发,你眼睁睁地看着唱歌的女人,可那声音影像都十分遥远。你排除不了那些回忆,它们总是比现实离你更近。
       在女友一声不响地跳楼之后,你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去生活。你开始喜欢到处凑热闹,喜欢跟别人混在一起,像是随着他们而生活。就是在这样的广泛交际中,你认识了一个中国来的女孩儿,女孩儿在KTV做服务生。你对她什么也不了解,你也没有问过她,你和每个人浑浑噩噩地交往,随便打发时间。有一次,她让你陪她去芽笼办点事儿,然后她在那儿用五千新币从一个女人那儿换了一本多米尼加护照。你才知道她是个非法居留的人,可你也没有在意。你对她什么也没有做过,她却对她的朋友宣称你是她的男朋友。
       她总是夜里去工作,有时候白天她到学校找你,你们一起吃饭或是到学校附近的影院看电影。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打电话叫你去她的住处,说终于可以休息一晚上。你本来不想去,但是拒绝似乎也不好。
       你去了,快到的时候她又打电话说她有急事出去一下,让你先在家里等她。
       她和别人合住一个房间,你被她的同房迎进去,发现房间拥挤而杂乱,散发着一股不新鲜的气味。你坐在那个房间里局促不安,而且你突然觉得她和你的生活完全不一样,她的假护照、卡拉OK、脏乱邋遢的房间,这些东西都如此污浊低下。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了进来,怎么就像是接受了她这个世界。她的同房——一个穿着睡衣的看不出年龄的鬈发女子给你倒了一杯水,坐在你对面的床上看着你。
       “你是她男朋友?”她问,嗓子有些嘶哑。
       “只是朋友。”你喝了一口水,故作冷静。
       “那三更半夜地跑来?”那女子用一种放肆的口气问道。
       “因为已经在路上了,她才说有急事要出去一会儿,让我先等她。”
       “一会儿?”女人很轻薄地冷笑了一声,“她怎么可能一会儿,我看是有客人要见吧。”
       你真想站起来走掉,可是你不想输给这女人。
       “唉,你知道她是做哪一行的吧?”她又问。
       “不知道。”你不想多说话。
       “我看你老实,就告诉你,免得你被骗了还傻乎乎地要谈什么恋爱。她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来挣钱的,你明白了吧?容易挣的钱,可不是打苦工的;”她说完突然刺耳地笑了几声。
       “你和我说这个干吗?”你问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挑逗地说:“一看你就是个纯情小男生,怕你上当。人家可会装清纯;我就装不来,明明是婊子还要立牌坊。”眼睛直勾勾地看你。
       你觉得这女人真贱,可你并没有转身就走。你坐在那儿,把自己扔在这藏污纳垢的房间里,浸在这女人下作猥琐的言语里。你又有什么可清高的呢,你其实也一无所有,连堕落的勇气都没有,连这下贱的妓女都不如。
       “你几岁了?”
       “二十岁。”你如实回答。
       “还没有碰过女人吧?”她捂着嘴笑。
       你感到受了屈辱,不理她。
       “没有嫖过吗?”她直截了当。
       “没兴趣。”你厌烦地说。
       “谁相信?”她轻浮地笑起来,又说,“男人嘛,第一次最好找我们这些人,以后不至于在女朋友面前出丑。”
       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她突然问:“要不要来?”把手放在睡衣的领口处轻轻摸着。
       你说:“我要等她回来。”
       她说:“不会这么快,她去见个老客人,人家不会这么快放她走。”
       “那她为什么让我来?”你生气地说。
       “人家也是突然叫她,老客人又不好推。”鬈发的女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你身边。
       你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残余的香水味,这气味让你想闪开又一时动弹不了。她往你身上靠,你闪了一下,她的身子几乎歪在你腿上。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你,把睡衣脱了,里面连胸罩也没有穿。你盯着她,全身僵硬而痛苦。她在你耳边轻声说:“不要钱,我今晚倒贴。”你突然很愤怒,因为你身处的这个肮脏的房间,发霉的气味,因为你的摇摆不定,你身体的虚弱无力,因为你永远无法证明的东西,因为那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日子,因为女孩儿从楼上一跃而下……愤怒压过了一切,压过了厌恶、耻辱、羞涩,愤怒使你暴戾。你抓住这个女人想把她撕碎,你只想暴力,你为什么还要忍受,反正她是肮脏的,被无数只手摸过,被不知多少个形形色色的男人玩儿过,你从她身上索取,在她身上发泄。你听见一个声音说:“你不想要我吗?”你用身体回答着她。你眼里看到那个在沙发上被你紧紧抱着的裸体,你让她在你的身体下面粉碎。
       然后你匆匆离去,你不会再走回去那个地方。你感到说不出的恶心屈辱过瘾。走在路上,你满身是汗,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你刚刚玩了一个妓女,你的第一次和妓女发生了。你一点儿也不后悔,你只是恶心,觉得这辈子完蛋了。你没有马上回宿舍,你在大学校园里到处逛游,那些教室实验室餐厅体育场都让你感动,让你觉得你重返了属于你的干干净净的世界。可是你已经完蛋了,从里面坏掉了,即使你拼命吸着学校清新的空气,你还是个从臭泥堆里爬出来的人。
       灯光突然亮了一些,舞台上身形高大的女歌手款款下台。你像是被惊醒了一样辨认着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是演出告一段落,酒吧的音响里飘出冷调爵士乐,灯光又再度黯淡了一些。你起身去洗手间,时间接近十二点,还是太早。你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开玩笑似的把那博士夫人的号码调出来,然后又退出。你突然觉得很想她,你看着镜子里的脸,觉得自己憔悴而了无生气。也许她丈夫还没有回来,最好在那个笨蛋回来之前多让她陪几晚。虽然这样想,你还是没有打给她。然后你在洗手间的外面抽烟,一个女人从女士洗手间出来,你顺口说:“小姐,我很喜欢你的衣服。”女人对你嫣然一笑,飘飘而去。
       你在想还要不要找Amy,最后决定谁也不找。十二点半,你在Raffles City下面打一辆车到莫哈默德·苏丹路,那一带的酒吧林立,你可以去碰碰运气,找一个新鲜的、孤独的身体。车在那条路的路口停下来,整条路上灯火通明有如白昼。你在街上瞎逛,到处是穿着养眼的红男绿女,大家看来看去,在夜里总是会少一些掩饰。你在一家爱尔兰酒吧外面看到一个瘦削的女人坐在那儿,一个人喝着酒。那个女人肤色较暗,你看她时她也看你,目光里带着直率不羁,凭你的经验,她是不太难缠的那种。你走过去请她喝酒,她答应了,你们喝了好几杯,说了不少话。最后你说头有些发昏了,问她怎么样。她说她没关系,还能继续。于是你说你家里有一瓶好酒,不如一起去喝。她问什么酒,你顺口说是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阿尔萨斯雷司令。她说:“只是喝酒吗?”你说随她喜欢。那女人就随你走了。
       你当然没有酒,你们一进门就抱在一起,谁也不提酒的事情。做爱,然后冲凉,然后再做爱,这个女人喜欢大叫,乳房很厚硕,除此之外,也没有太多特别的地方。当你们疲倦了,准备睡觉的时候,你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喝酒?”她说:“想找个人一夜情。”
       “为什么?没有男朋友吗?”
       “有,他已经被我抓到两次和别的女人上床。”
       “所以要报复他?”
       “不算报复,不想再忠诚了而已,大家都玩才公平。”
       “为什么不考虑换男友?”你无聊地问。
       “男人都一样吧,让他们忠诚很难,像你,你没有女朋友吗?不还是会找别人?”
       你没有反驳她,她很可能是对的,与其强求不如求一个心安理得的痛快。
       第二天是星期六,你没有定闹钟,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那陌生的女人睡在你身边,你闻到她热乎乎的肉体的气息。她很快也醒了,你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又抱在一起。陌生感并不妨碍身体的亲近,有时候正是为了消除这陌生,身体才不得不靠得更近。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她光着身子跳下床从提包里摸出手机,接的同时示意你不要出声。然后你听到她告诉对方她刚起床,可以一个小时后在某地点碰面。她接完电话,又跳到床上,说:“想要吗?但是要在二十分钟内完事。”你哭笑不得,说算了。
       女人很快乐地去梳洗,从手提包里摸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小瓶小罐仔细地化妆。你让她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和火腿肉,简单地吃个早餐。她吃完匆匆忙忙地走了,临走前还亲了你一下,说谢谢。
       你躺在床上,听见她砰地一下关上门,然后是高跟鞋敲打楼梯的声音,过后什么都消失了,只留下房子里似乎深不见底的静寂。你裹上毛巾被又睡了,什么也不想,沉入寂静里昏睡。你几乎一直在做梦,断断续续破碎散乱的梦,你梦见母亲搂着你,你在她怀里号啕大哭,还梦见一个废弃的蓄水池,你走近去,发现鳄鱼从污水里爬出来。你醒过来,身体轻微地抖动着,你怀疑你在梦里的哭泣会不会是真的,你摸了摸枕头,没有泪痕。虽然在梦里号啕大哭,而实际上竟然没有流一滴泪。你躺在床上,肚子饿得要命,可你仍然躺着,直到四点多的时候,头已经因为饥饿而发昏了。
       清闲的星期六下午,你随便地在住处附近的小馆子吃了饭,然后沿着一条林荫路走回去。你觉得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你仿佛随时间流去。可是你能用什么来填满它,用今天早晨离去的那个女人,用一个又一个短暂而容易模糊的艳遇?你似乎自由自在,可是没有任何牵挂又是多么轻飘而虚浮。你感到每一个女人都离你遥远,似乎她们不再是个实体而只是影像。那些欢乐像是穿过空洞的肉体的风。
       林荫道后面的草坪上,你看见几个小孩在踢球。小孩在树荫下,穿着蓝白相间的T恤,滚动在他们脚下的阳光、风、树影和球,这些忽然吸引了你。就那么一瞬间,遥远的、模糊的、熟悉的感觉涌过来,强烈地抓住了你。你盯着那群小孩,眼前闪过幼时的游戏、小学校操场、巷子里的阳光、少女的白跑鞋、水,种种莫名的景象,混合着重逢的气息,忽然地攥紧了你。你的思维一度陷入恍惚,因为你的童年刚刚路过,穿过了你的身体。而现在,你意识到过往,意识到痛苦、虚无。你曾有过的梦想、纯真和你的童年就站在那群玩耍的孩子中间——一片单薄摇曳的岁月的倒影。你不可能实实在在地抓住它,如果你收回目光或是动一动,它马上就散开了。你只能默然凝视着,在一段距离之外。你一度遗忘了现在和那一大段不值一提的混沌时光,你跨越了那一大段时光,回到你的童年和最初,而童年竟一直蜷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
       你觉得身心松散开了,长久以来使你身体紧缩而钢硬、“冷漠而完整”的一种力量像是突然间垮掉了。你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观看着孩子们踢球,突然间,你发现草坪上已经没有人了,你还坐在长椅上往那边看着。天色已经相当晚了,橘红色的夕阳的光辉勾勒出大树和道路的明晰线条。你沿着道路往前走着;左拐或是右拐,你还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可你确实想随便走一走。
       黄昏的光线拉长、暗淡、消失。你走在路上,突然发现已经是万家灯火了,楼层上点点灯光闪动,路灯的光延伸向夜晚的深处。你此时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一条纵向和横向的大路在这里交叉,两条路似乎有同样多的车流,路灯也似乎同样明亮,你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车声人声从你耳边呼啸而过,你想到海,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海。你想象着夜晚的墨蓝色的大海,海底无数发光的贝类,映在海面上的轮船的灯光,爬上海滩又轻轻退去的温暖的海水。你又想到沉睡的、绵延无尽的树林。你心底感到一种清空澄静,虽然你还没有决定走哪条路,事实上你发现你走得太远了,可能已经迷路了。你站在十字路口,似乎还在考虑或是等待,任由红绿灯变来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