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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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熊”不笨
莫霍夫商店租用的是一个姓林的归化商人开设的商店的一座偏院,在乌里雅苏台要说店铺装潢得漂亮的还数林掌柜的店铺。林掌柜为人精明干练,特别讲究仪表,所以他的店铺虽然不大,可店内陈设、货物摆置都是很整齐、很干净的。林掌柜喜欢穿一件灰缎面的袍子,总是展悠悠地一尘不染,夏天里林掌柜的手里总是挥舞着一根整马尾的蚊蝇掸子,驱赶着蚊蝇,抽打着身上的尘土,鼻子下面蓄着两撇小胡子,黑锭锭的一年四季都修剪得非常整齐。
照理说林掌柜的生意应该是能开好的,他经营的两家联在一起的店铺一个专卖北京杂货,一个专卖苏杭出产的绸缎,遗憾的是他的合伙人不争气,染上了大烟瘾,一根烟枪抽来抽去就把林掌柜一半的买卖抽塌了。结果林掌柜只好将收了摊的专卖苏杭丝绸的店铺租给了新来乌里雅苏台的伊万,连同店铺后面的小院和住房也辟了一半给伊万,于是一个店铺就变成了两个。林掌柜很和蔼,每次见了古海总是先向他打招呼:“小掌柜来了?到我店里来坐坐。”
往莫霍夫商店跑得多了,古海和林掌柜也就熟悉了。为人谦和的林掌柜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很多时候他也应林掌柜的邀请到他的店铺里坐坐,日子长了就连林掌柜手下的两个伙计都和古海混得很熟。
古海曾经为莫霍夫商店暗暗做过一笔核算,单以砖茶而论,俄国人在恰克图市场从中国茶商手里买到砖茶,再贴上运费运到乌里雅苏台来,本身就要赔钱,还不算他们租用店铺的费用和其他消耗,再加上地方应酬,那买卖是死赔的。他把这话曾经问过祁掌柜。祁掌柜说:“龙腾蛇窜——各有各的盘算。”
伊万确实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不只是伊万,所有到乌里雅苏台来做生意的俄国商人都是有他们自己精道的盘算的。他们都是商人,都是为着追逐商业利益而从俄国跑到这喀尔喀草原上来的。事实上这些俄商骑着骆驼千里迢迢地到人生地不熟的乌里雅苏台开辟新的市场也是非常辛苦的,但是他们心中有数。首先俄国人最大的优越条件,就是他们在乌里雅苏台、在整个喀尔喀草原上经商,是完全免税的!这一点就连在草原上经商的中国人都无法享受,这是库伦大臣和伊尔库茨克省省长签定的《库伦条约》中所规定的特别内容。
俄国商人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可以得到免税的优惠这是公开的事情,私下里几乎所有的俄国人都在悄悄地做着另一项不是生意的生意,借以弥补他们的铺面生意的损失。这就是向中国人出卖俄国商号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这项“生意”是由《库伦条约》派生出来的。由于俄国人享有免税的特权,俄商的驼队在喀尔喀草原运行,中国所设立的官卡和税卡都对其免检。这样一来俄商就得到了施展手段的广阔天地。他们在把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卖给中国商人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巨额的收入。
购买俄商空白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的中国商人所得的是免税的好处,这中间遭受损失的是大清朝廷。实质上这种行为完全是在俄商庇护下的公开走私。自打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以后,边境上的走私活动就像草原上的洪水一样泛滥起来。于是平静了几百年的喀尔喀草原市场和边境贸易由此陷入了管理混乱的局面。
这些事情刚到乌里雅苏台的古海是根本不清楚的,不但走私的事情古海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呢!王廷相把自己的接班人祁家驹放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天义德把自己最精明能干的掌柜李泰放在乌里雅苏台分庄,那是因为乌里雅苏台是喀尔喀草原的经济中心!
出于同样的战略目的,莫霍夫这个大商人也把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伊万派到了乌里雅苏台。对于莫霍夫这个重大举动,整个归化商界的上层都在睁圆了眼睛密切注视着呢!伊万头一次到乌里雅苏台洽谈租用店铺的时候,祁掌柜就遣信狗把消息送到了总号,伊万在乌里雅苏台的一举一动,拜访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租用的是谁家的房子,租金是多少……远在三千里之外的王廷相都了如指掌。
从表面上来看,莫霍夫商店的开张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在乌里雅苏台街上,人们谈论起莫霍夫商店都用嘲笑轻蔑的口吻称它“俄国笨熊”。后来时间长了就简称“笨熊”。在街上两个熟人相遇,一个问另一个:“你这是从哪儿买的砖茶啊?”
另一个就回答:“在‘笨熊’那儿买的。”
因为这只“笨熊”常常舍利赔本,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它的货物,借以招徕顾客。
那时候很少有人会想到,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莫霍夫“笨熊”正悄悄壮大起来,在某一天的早晨就像一只睡醒了的真正的北极熊,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把整个乌里雅苏台的市场全吃掉了,继而将整个喀尔喀的广大草原市场全部吞入了它的“熊腹”之中。
这事的结局非但年轻的伙计古海未曾想得到,就是置身于其中的米契诃也是想象不出来的。它来自于一个由来已久的极为复杂的大背景,其源头在俄国商人集居的西伯利亚重镇伊尔库茨克,同时这个背景又被一个更加巨大的政治阴影笼罩着!为了管理上方便,官方为俄国商人之间划定了各自的经营范围:莫斯科公司经营呢绒、长毛绒、海象牙、海狸皮、水獭皮和来自俄国欧洲部分出产的工业制品以及从欧洲第三国转手而来的其他工业商品;图拉公司经营的项目非常单纯,只有羊羔皮和野猫皮两种;阿尔汉格尔斯克公司和沃洛格达公司经营的内容相同,都是狐腿皮、芬兰狐皮和极青狐皮;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共同经营灰鼠皮、狐皮、青狐和西伯利亚当地产的粮食,主要是小麦和豆类。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划分早就被突破了。交易的货物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俄国纺织工业的迅速崛起,轻纺产品像哈喇、毛毯、机织布等都成了所有的俄国公司共同经营的货物,并且所占比例也越来越大。
由于历史的原因,俄国众多公司中,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成了大盛魁的老相与,彼此非常信任,形成了良好的业务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近半个世纪以来,大盛魁通过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进口数额庞大的粮食和轻纺产品,同时在双方交易的过程中这两家公司对中国和中国商人表达的诚意、尊重、热情,取得了大盛魁和归化其他商号的信任。
但是,友谊和真诚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廉价货物,在俄国六大公司中间有一些人对中国并不那么友好,甚至在贸易往来中间常常表现出歧视和敌意。不久前,就在俄国商人聚集的伊尔库茨克城内,一件严重侵害中国国家和中国商人利益的新动议已经酝酿完成,这个动议的要害在于促使中国把对俄贸易的通司商人的大本营归化城开辟为新的国际商埠,以归化城代替恰克图,使俄商可以直接深入到中国内地来做生意。
关于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商帮,情形十分复杂。其历史至少有两百年以上,在卡特琳娜二世时代女皇亲下诏谕,令所有的对华贸易的俄商联合成统一的组织,共分为六个大的公司,即莫斯科公司、图拉公司、阿汉格尔斯克公司、沃洛格达公司、
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所有这些公司都是以城市的名字命名的,来自同一座城市的商人都被组织在同一个公司里。很久以来为了贸易上的方便,所有这些对华贸易公司的主要人员都长期居住在俄国境内的距恰克图不足二百公里的伊尔库茨克城。
莫霍夫是托博尔斯克的哥萨克后裔,他和前任伊尔库茨克总督伊凡·雅克比有着姑舅的亲戚关系,雅克比在亲戚之间的来往中把扩张到中国的思想传染给了莫霍夫。已经成了西伯利亚大财主的莫霍夫借着雅克比的影响把自己的势力扩大到了伊尔库茨克,他出资创办了伊尔库茨克俄蒙学校,请了布里雅特蒙古族知识分子到学校里来教授孩子们学习蒙语,就是准备把该校毕业的学生放到蒙古去做生意。
早从17世纪后半叶开始,也就是彼得那个时代,俄国就开始了对我国的政情、社会、经济、商业、地理诸方面的考察。到了19世纪后半叶,《天津条约》订立之后,俄国依据该条约中可以到中国自由旅行之一款,各种名目的考察队简直就是蜂拥而至了!在我国的蒙古、新疆、青海、西藏、东北,如果把俄国各种考察队所走过的路线绘在地图上,那将是一张密密的蛛网!他们的考察队甚至都能深到我国的四川、甘肃、陕西、宁夏的黄河流域。这种所谓的考察早已超越了“科学”的范畴。所有这些活动与要求陆路通商,要求开辟“科科斯坦”——俄国人对归化城的称呼——为新的商埠,都是在一个统一的目标下进行的。这就是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拓展出一个新的属于大俄罗斯的黄俄罗斯。
扎达海河明净清澈,从归化城北边的大青山峡谷中流淌下来,泠泠淙淙地绕着城墙向西而南流淌过去。宗教的昌盛和商业的繁荣,使这座古城早就不甘囿于旧有城墙的桎梏,许多重要的建筑物都矗立在了城墙的外面。在北城门外边沿着城墙铺设了一条新的石子路,一家挨一家的钱庄、票号、店铺以及赌馆、妓院沿街铺展开来;与这新开的街道隔河相望的是大门口蹲踞着两尊石头狮子的二府衙门。而扎达海河的左岸则是一片穆斯林的住宅区,覆盖着墨绿色的瓦顶和绿色墙沿的大清真寺以及高高耸立的托着弯月铜饰的望月楼就坐落在这片穆斯林居民区的中心。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在那宽阔的河滩地上一溜排开的是归化人称作“桥”的各种市场:牛桥、驼桥、马桥、羊桥……把一条扎达海河弄得热闹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驼、马都麇集在河滩地上,牛哞马嘶羊咩驼哦此起彼伏,桥牙子们的叫卖声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正是过秋膘的繁忙季节,忙碌的商人们匆匆走着都带着小跑;一列列骆驼载着货物拥挤在街道两边,在等待着验货卸货。街道上这里那里走不出几步便被拥塞的驼队所阻隔。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和它们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当中。
米契诃就是从那所俄蒙学校走出来的第一批进入蒙古做生意的学生。当然这并不等于米契诃和莫霍夫一样,具有同样的扩张的殖民主义思想。他毕竟是个年轻人,和古海一样单纯。他的境况有点像大盛魁的史财东的少爷史靖仁。米契诃的父亲阿列克塞·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商人,在他父亲那一代就通过经营从中国来的茶叶和丝绸发了财,在莫斯科的郊外有一座占地八十俄亩的庄园。阿列克塞在米契诃由俄蒙中学毕业以后,把他送到了莫霍夫新从博尔斯克公司分裂出来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去当一名小职员,目的是为了使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锻炼。莫斯科公司没有像大盛魁那样的,不准本号财东和在任掌柜的直系亲属在本公司供职的硬性规定。当然,所有俄国人的公司也都没有学徒十年才允许回家探亲的刻板制度,一切都是自愿。阿列克塞是一个极有远见的人,他希望在自己还能做事的时候儿子就能成长起来独当一面,待到他老了做不动事情的时候,米契诃就可以顺利地从他手中把莫斯科公司属于自家的产业接替下来。
有一天米契诃到大盛魁分庄去找古海。在大门口他被守门的小伙计挡住了。大盛魁的“庄园”不像莫霍夫的小商店可以任人进出,一般有人来找下层伙计,都在外边谈。事实上,下层伙计也都没有个人的社会交往,在森严的号规之下,伙计们都是谨慎小心地做事,生怕在学徒期间因行为不检点惹出什么麻烦。而且乌里雅苏台一般也没有俄国人来,就是来了也只由掌柜们出面接待。米契诃到分庄来找古海就显得特别扎眼。米契诃来的时候是晚饭后的辰光。夏日的傍晚天特别长,送货的忙季过去了,伙计和掌柜们都在院里乘凉聊天。古海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背俄语单词呢,就听到看大门的伙计在院子里叫他:“元龙!元龙!……”古海放下书本就出去了。
“什么事?”
“有人找你。”看大门的伙计神色有点紧张,说话间拿一种奇怪的、审视的目光打量古海,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占海觉得奇怪,问道:“什么人找我?”
“是一个俄国人!莫霍夫商店的伙计……”看门的小伙计语调中透着挺神秘的味道。
这时候院子的人就把目光刷地都投向了古海。古海被众人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了,犹豫着向大门那边走去。
“哎呀,是俄国人在找元龙啊?”有人问看大门的伙计。
“是哩,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俄国人。就是莫霍夫商店的那个小伙计。”
“元龙怎么和俄国人搭上了?”
“这事儿得当心!”
“俄国人坏着哪!搞不好是刺探咱们商情来的。”
“元龙也太大胆了吧……”
“不知道祁掌柜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嗨,元龙与俄国人来往已经好久了,他是为了向那个俄国人请教俄语的。”
“难说……弄不好会出事的。”
夏天的凉风把伙计们的议论送过去,古海都听到了。心在他的胸膛里咚咚地跳起来。他走到大门外,脸上的表情僵僵地问米契诃:“你找我有事?”
米契诃手里牵着两匹马。
“没事!”米契诃朝大门里头望着,说,“我是找你来玩的。”
“……”古海站在大门口把身后的大门关上了。
“怎么,你是在忙事情吗?没空吗?”
“不,没事。”古海说,“我在背俄语单词哩。”
“你怎么不高兴吗?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
“那你的脸色可不好。”
“是吗?”古海摸着自己的脸。
“你们公司的看门人怎么不让我进去呢?”
“对不起……米契诃,这是我们公司的制度。只有掌柜也就是经理才可以在大院里接待客人。”
“噢,是这样。我在街上搞到两匹马,你瞧瞧,这两匹马怎么样?”
“马是不错……这是谁家的马?”
“乌里雅苏台街上一个蒙古人的。我给了他一个银卢布,说好了玩两天。走吧,咱们骑马去兜风!”
“我……”古海踌躇着回头看了看分庄院子的大门。
“你怎么,不愿意去吗?”
“不是……”
“大概是怕你们经理吧?”
“也不是……”
古海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觉得自己很窝囊,下决心说:“走吧,咱们骑马兜风去!”
两个人跨上马背,从城郊的蒙古包的群落中间穿过去,跑向了乌里雅苏台河边的宽阔草地。
整个一个傍晚,古海和米契诃在一起玩的时候,心里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晚上返回分庄大院刚脱了袍子要洗脸,海掌柜走过来。海掌柜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对他说:“元龙,祁掌柜叫你。”
古海一听,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了,心想挨祁掌柜一顿责骂怕是免不了了。机灵的古海灵机一动想起主意,他返身走回自己的寝房,匆匆忙忙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拿细麻纸订在一起的粗糙本子揣到怀里。祁掌柜板着面孔问古海:“普通伙计是不准随便与俄国人交往的,这规矩海掌柜没有和你讲过吗?”
“讲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有意违犯呢?”
“我是为了和米契诃学习俄语,祁掌柜您总和我们说,要我们趁着大批俄国人进入乌里雅苏台以前,尽量瞅机会学学俄语。您说有出息的人,不但要会蒙语还要会俄语,就是说要长出三条舌头来将来才能成气候。”
说着古海就从怀里掏出那个本子交给了祁掌柜看。古海这一招果然见效了,当祁掌柜把那个本子粗略地翻了一遍,再把目光从那本子上移到古海脸上的时候,那目光已经变得十分柔和了。祁掌柜说:“这本子是你订的?”
“是哩。”
“这上边的字是你写的?”
“是哩。”
“哦……”祁掌柜好像是初次看见古海似的直直地盯住他的脸看了好半天,说,“不简单嘛,真是想不到。看来我是没有错看了你!行,你就这么学下去吧。也算是破个例,可是记住了,与米契诃交往可以,但是有关咱字号内部的事情可是不许往外说。” ’
“我知道了,祁掌柜。”
“好,你去吧。”
“白天鹅”事件
位于乌里雅苏台西南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黄教喇嘛的庙宇,当地牧人把它叫做额布根呼勒,译成汉语就是长老寺。这座寺庙是乌里雅苏台周围方圆几百里之内的草原牧人朝拜神佛和满足其他各种宗教要求的场所。这里又邻近扎萨克,扎萨克图汉部的牧民男女也有很多到这里拜佛的,因此非常热闹,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地方。沙德格尔王爷继位,为创政绩捐募得到一万两白银重修长老寺。修葺完毕,沙王又约请了扎萨克图汉部的诸旗王爷共同从库伦请来了雅克圪森活佛做长老寺的住持。初冬之时进行了盛大的开光大典。事情就出在开光大典上。
像如此重要的宗教盛会,作为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影响的商号大盛魁的分庄掌柜祁掌柜是决不会缺席的。几乎垄断了喀尔喀市场的大盛魁随时随地要使牧人们感到它的无所不在的影响力。不用说,祁掌柜是骑着他的白天鹅去参加盛会的。
祁掌柜被安排在大殿台阶下第一排的中间位置。沙格德尔王爷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这一排人都是尊贵的客人,有远道而来的别的寺院的高僧,有附近旗里来的章京、王爷。后来挑起事端的沙王府的大小姐娜仁花就站在她哥哥的身边。大家静静地站立着等待雅克圪森活佛开坛唪经。整个场面笼罩着肃穆的宗教气氛,没有一个人说话。法事进行了一个时辰,宣布休息。贵客们都被请到佛殿里去饮茶歇息。祁掌柜在踏上大殿门前的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马嘶声。他立刻就听出了那是白天鹅发出的叫声,折脸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人的红色袍子一闪已经跨上了白天鹅的脊背。桀骜不驯的白天鹅打着旋嘶鸣着发出抗议。祁掌柜的贴身小伙计叫喊着从人群中冲出来,伸着双臂向拴马桩那边跑过去。还没等他跑到跟前,那女人已经把白天鹅治服,骑着它沿着河滩地朝西跑起来。祁掌柜皱着眉头猜到了那个女人就是沙格德尔的妹妹娜仁花。
整个喝茶期间祁掌柜都心不在焉,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无奈。是的,也就是沙王府的大小姐,除了她再没人敢于做出这种冒失而不恭的事情。“小姐脾气发作了,闹着玩吧!”祁掌柜这样想着按下了心中的怒气。但是休息起来,要接着讲经了,祁掌柜还没见娜仁花把白天鹅,骑回来。第二通经讲完,整个法事结束了,都过了中午了,还不见娜仁花和白天鹅的影子!怒不可遏的祁掌柜气冲冲地走到沙格德尔王爷的跟前,说:“沙王请留步!方才贵府的小姐娜仁花骑去敝人的白天鹅到现在不曾送还,这是何道理呀?”
沙王说:“是吗?这事我并不知道!”
其实沙王知道。不但沙王知道,娜仁花骑走了白天鹅几乎河滩地上所有人都看见了。沙王的故作懵懂让祁掌柜十分生气,他口气强硬地说:“是令妹未经允许骑走了我的白天鹅,我亲眼看见的!这河滩地上的许多人都看见了!”
“要真是如此,就是我妹妹的不对!冒犯了祁掌柜的虎威!我替她赔不是了……”沙王说,“现在佛法大会已经结束,祁掌柜没有骑乘,请屈尊与我一同乘车返回乌里雅苏台吧。”
沙格德尔王爷是坐轿车来的,车夫已经套好了马,等着起动。沙王做个“请”的姿式,指着踏脚凳请祁掌柜上车。
“谢谢沙王的美意,”祁掌柜冷冷地说,“我另寻坐骑回吧。”言罢扭身离去。
第二天中午,沙王府的管家贺希格图牵着白天鹅把它送到了分庄的大院。管家代沙王一再表示歉意和谢罪,临走时对祁掌柜说:“沙王让我转告祁掌柜,今后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不能再交大盛魁收买了。请祁掌柜原谅!”
这后果是祁掌柜没有料到的。
其实在祁掌柜把桑布道尔基请进大盛魁分庄的院子秘密调驯白天鹅的时候,十分喜爱走马的沙王就心生疑惑了。待到桑布骑了脱去外蹄的白天鹅第一次走出大盛魁分庄的大院,沙王就为自己的损失悔断肠子了!无奈话己出口,悔也无用,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好做出索回白天鹅的小人之举。白天鹅不能要回,一口窝囊气就憋在了肚子里,于是迁怒于桑布道尔基,骂他吃里扒外,下令责打五十鞭,这还是看在他是个难得的好驯马手的份儿上,不然依沙王的脾气,把桑布道尔基来个驷马分尸也是不能解其心头之恨的。
沙王责打桑布道尔基的事一传出后,祁掌柜也曾心有所动,有意把白天鹅奉还给沙王,只是由于他实在是癖马如命,不忍割爱,未能践行。驯马手不久鞭伤痊愈,又重新出现在王府前的空场上调驯走马。祁掌柜见了以为事已过去并不在意。祁掌柜不知道为了这白天鹅,沙王府内是很闹了一场风波的。沙格德尔咽下了窝囊气,他的妹妹却不认这个账,哭着闹着要哥哥将白天鹅讨回,目的达不到便告到了老王爷那里。沙王向父亲禀告了有关白天鹅的前后经过,遭致老王爷的一顿臭骂。老王爷说:“你一个草原上的人居然不认得马的好坏高下,算什么马背民族的后代?!你还有什么脸面做领地之王!”
沙王说:“商人狡诡,我斗不过祁掌柜。”
老王爷是世面上的过来人,知道此事自己并不占
理,只好不了了之。然而由此王府上下便对祁掌柜结下了怨,关系逐渐疏远。
白天鹅事件虽然不算大,但其影响却是不可小觑。沙王继任励新图治整顿旗政,在政绩上很有一些成绩。同时他又出面筹银重修了长老寺,这在草原民族的眼中被视为是公德无量的事情,彼时整个喀尔喀的宗教中心在东部的库伦。自长老寺重修之后西部蒙古人便得以就近朝佛,而且寺庙里还请来许多学医的喇嘛为人民医治病痛。由此沙王在西部草原名声大震,不久塞音诺彦二十四和硕的王爷、章京会盟于齐尔里克,沙王因政绩卓著被公推为盟长。盟的建制与现在相同,易于理解。
沙王地位的升高和权力的扩大也带来了沙王府与大盛魁分庄关系的微妙变化。把白天鹅事件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之下,小事就不再是小事了。拒绝向大盛魁继续提供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只不过是一个信号。沙王府与大盛魁的疏远就像潜藏的裂缝,正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扩展和延伸着。
在乌里雅苏台城郊距离大盛魁分庄三里远的地方还有一座静静的“庄园”,那是和大盛魁一样,在喀尔喀草原占据着相当市场的归化三大通司商号之一的天义德设在乌里雅苏台的分庄。那“庄园”是静静的,可那里边的人并不都在睡觉。天义德的乌里雅苏台分庄也是由一个像祁掌柜一样的既精通蒙语也精通俄语的坐庄掌柜执掌着。此人姓李单名一个泰字。在祁掌柜与沙王府悄悄疏远的同时,李泰掌柜的天义德分庄却是与沙王府愈走愈近乎。沙王在从祁掌柜手里收回了购买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的同时,便把这桩不是生意的生意与李泰掌柜做成了。这还是小事,随后李泰做成的另一大“买卖”简直让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和它的归化总号都感到震惊了。那就是由李泰从中撮合,沙王把他的妹妹嫁给了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的儿子,如此一来天义德与沙王府就成了儿女亲家!
这一下白天鹅事件就引发成了一桩商业上的大事。谁都知道,大盛魁每年向草原上的王公、衙门、庙宇和普通牧民提供应有尽有的各等货物,到第二年五月以牲畜抵账。这中间是并不要接受赊销的人来开出什么借据,而是由和硕的王公,扎萨克代表整个和硕向大盛魁开总的借据,这就是被称作“印票”的借据。由王公出据的印票都盖有王公本人的私章或旗署的公监。就是说王公和旗署是接受赊帐者的保人,王公和旗署对接受赊账者负有证明的责任,同时也负有对赊贷保证还账的责任。没有这种印票商号是不会把货物赊给任何人的。印票上写有这样的话:“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由旗公还。”所以这种经营方式就决定了,不论大盛魁还是天义德,他们的每一桩生意都离不开领地王爷和旗署衙门。
不论是大盛魁也罢,天义德也罢,还是归化其他的通司商号,哪一个想在喀尔喀草原上做成生意占领一定的市场,首先必须和四盟一地区一百零五个和硕区域内的王公、扎萨克搞好关系达成信任。否则你的业务就无法开展,寸步难行!这里就存在着一个竞争的问题,一百零五个和硕的扎萨克每三年一换届,各领地的王爷也有退休继任甚至犯法被废的,其格局可谓是变化多端。归化的众家商号们就专门在这方面下工夫,拉拢住一位王爷就等于占领了你领地这块市场。送礼行贿就不必说了,像王公晋京值班、朝拜佛事、观光旅游,大盛魁、天义德这样的商号都要派人随行侍候,搞出许多翻新的花样。
如今天义德的李泰竟然通过结儿女亲家的手段把沙王拉拢过去,这一招也着实厉害!这是大家能够看到的。更有看不到的是李泰在塞音诺彦二十四和硕的王公、扎萨克们赴齐尔里克会盟之前,就不辞辛苦地把二十四和硕都走遍了,拜访了所有的王爷和扎萨克,为公推沙格德尔王爷做盟长事先做下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自然也少不了花钱。这些事祁掌柜也是后来很晚了才知道的。
这事出得并不偶然,要知道天义德也非是等闲之辈。论资历,天义德的开设年代还早于大盛魁,也早于归化三大通司商号中的另一家字号元盛德。天义德原名天顺德,同大盛魁一样也是手握有朝廷颁发的“龙”票的。它的创始人段乾净原本是个拉骆驼的,因天顺德欠下他的脚钱不能偿还,便允他在字号内以债顶股,成为天顺德的一个股东,其后天顺德又欠下了段乾净的货价脚钱甚巨,就干脆把整个生意都推给了他。段乾净将字号名称改了一个字变为天义德。
作为归化通司三大号之一的天义德在恰克图的生意差大盛魁许多,但在喀尔喀草原,它历史悠久根基颇深,其影响和实力是仅次于大盛魁的。天义德在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也开有分庄,在归化城有自己的钱庄和票号,在汉口有自己开设的茶叶加工厂,在北京他的京羊庄超过了大盛魁,大盛魁是两个京羊庄,天义德有三个京羊庄。天义德对经营羊特别有经验,形成了自己的经营特色。
天义德在经营上和内部机构的管理上要比大盛魁灵活得多。它和大盛魁一样都是山西人开办的商号,其班底也都是山西籍的人,它的创始人是与土默特打交界的杀虎口人氏。山西人与山西人又有不同。
在归化,人们习惯把原籍太原以南的商人开的商号称为岭南的班子。原籍太原以北的商人开的商号被称作岭北班子。天义德属于岭北班子的字号,岭北班子旧的因袭少,经营风格上灵活自由,粗犷豪放;岭南班子细腻镇密,因循守旧。天义德粗犷豪放的性质使它能够顺应时势,见风使舵,随着时代之变迁在内部体制上进行不少的改革。
李泰本人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李泰原本并不是天义德打学徒培养起来的人才,而且他还不是山西籍的人。李泰的祖上是在明末来归化定居的河北人,他的母亲则是土默特蒙古人,原籍在喀尔喀塞音诺彦汗部,因此李泰在塞音诺彦汗部都有许多母系方面的亲戚,由此也决定了他对塞音诺彦汗部的情形非常熟悉。李泰早先在乌里雅苏台自己开着一家小店铺,生意不大但经营灵活,买卖做得十分红火。天义德看中了李泰的才能,遂将其聘为自己在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这事要是放在大盛魁的身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依大盛魁的老规矩,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只要不是大盛魁打小的学徒出身并且在万金账上是标了“己”字的人员,大盛魁是一概不用的,更谈不上重用。
祁掌柜的错误不在那一匹白天鹅马的身上,那只是现象、一个偶然,他之错根本在于对大局势的糊涂,就是说不识大体。消息传回归化,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对祁掌柜下了这样的断语:“不识大体,难为帅才”。翌年秋天,祁掌柜就被调往汉口的茶厂改做了茶厂的坐厂掌柜。至此,祁掌柜升任大盛魁总号第一把交椅的道路便断绝了。
与祁掌柜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李泰,李泰识透大局大体,果敢决断地与从库伦来长老寺做住持的雅克圪森活佛来往并结为挚友,后来居然又创下了一个奇迹,拉活佛加入天义德商号,使之成为天义德的股东之一,占股两份!李泰在喀尔喀市场屡
立奇功,不久被推举为天义德的第一人选成了总号大掌柜。李泰在接任天义德大掌柜的同时也从前任的手中接过了归化通司商会副会长的职务,与通司商会会长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以及后来接替了王廷相职务的古海一起,率领归化商人在与俄商的激烈商战中发挥了才干,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古海被破格任用
第二年,古海被调往了沙尔沁驼场。祁掌柜安排他独立管理沙尔沁驼场。由于古海还没有出徒,在名目上叫代理掌柜。这显然是对他的破格任用。
入秋之前古海独自一人骑着骆驼来到了沙尔沁驼场。驼场坐场的靳掌柜在这个地方干了整整三十个年头。现在已经六十岁的靳掌柜背也驼了,腿也弯了,还患有挺重的咳嗽病,靳掌柜连着几年每年都要向分庄打一份告老还乡的报告,都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来顶替他的工作,而未能实现。靳掌柜是罕见的饲养骆驼的能手,尤其是在骆驼的繁殖方面更是有许多神秘的方法和经验。像他这样对骆驼熟悉到这种程度的人,在当地牧人中间也是很难找到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骆驼专家。
古海的到来使靳掌柜喜出望外,他把古海带来的祁掌柜亲笔写给他的信不住地看了好几遍,高兴得说话都直哆嗦:“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可是把你盼来了。这下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这把老骨头不至于丢在这荒野上了……”
初一见面,靳掌柜的样子简直就让古海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满头花白的头发,一团杂乱胡子的老头子竟是会在大盛魁总号万金账上注着“己”字的掌柜!单从外表上看干脆就是一个受了一辈子游牧辛苦的蒙古族老牧民。由于长期居住在干打垒的小泥屋里,老人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手的指关节都像带了肉箍似的肿胀着,膝关节的病痛使两条腿弯曲得非常厉害。老人一圈一圈地匆匆忙忙地走着,一边向古海交代着驼场上的事情:二十四间用草坯垒起来的低矮的土房子,其中六间住人,其余的放置驼场员工的粮食和特别用来给怀胎母驼以及刚出生不久的驼羔子加强营养的饲料,整麻袋整麻袋的黑豆和黄豆。还有一些装满了白糖、大黄的袋子也和饲料堆在一起,那是为骆驼治病用的,驼场上养着十六匹马、二十四只狗;马是供人骑乘的,狗是专做保卫工作的。加上那三千峰母驼、公驼和崽驼,除此而外驼场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只有一间坐落在角落的大房子,靳老汉没有打开。老人告诉古海:“这间房子就不必看了,是几十年来驼队替换下来的破烂驼屉。没有用的,我不舍得扔掉。其实放了几十年也没用上。每年春天就拿出来把它晒一晒,怕发霉生虫子……结果还是没用。你不必看了。”
由于高兴,老人的话就特别多,又显得啰嗦。
傍晚的时候,十二名牧工陆续骑着马从牧场上回来了。一位上年纪的牧工赶着一群羊走进大院,那群羊大约有一百多只,是牧工们的活的粮食。靳掌柜把牧工们一一向古海作了介绍。古海一眼就认出了胡德尔楚鲁。个子不高但身体非常结实的胡德尔楚鲁憨厚地笑着,向古海问候:“小掌柜好!我们见过面的。”
“是的,我们一起捕捉过天鹅!”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靳掌柜说:“胡德尔,古掌柜初来乍到,我们该用点稀罕物什来招待他才好。”
胡德尔立刻明白了靳掌柜的意思,说:“我这就去打点儿野味回来!”言罢脚步呼呼地去了。
靳掌柜脚步匆匆地走来走去,亲自拿来了一坛驼奶——自从古海来到驼场,他就一刻也不停歇,总忙着好像要应付什么紧急的事情;又从窖里搬出一个贴“魁记”的酒坛子,老人把酒坛子放在炕上,用大手拂掉粘在坛子上的潮湿的草屑,一边打开泥封的坛盖,一边对古海说:“这酒放在地窖里十年了,一直不舍得喝,是咱字号自己的酒房酿出来的,是真正的二锅头!”
酒坛盖打开,靳老汉把鼻子抽搐着在坛口上嗅,眼睛眯缝着是满脸的陶醉。又说:“咱手下这帮子人能喝着哩!这酒要是不藏着点儿,眨眼的工夫就被他们喝个底朝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能喝酒也能干活!驼场离不开这些人,都干熟路了。只是有一点你必须小心,这藏酒的地方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等你想喝的时候就没了……”
“我不喝酒。”古海说。
“什么?你说你不喝酒?”
靳老汉被古海的话惊得眼睛睁得老大,满脸的皱纹又扩展开来露出一道道粉红色嫩肉的花纹。
“是哩,我不喝酒,在归化城总号时和乌里雅苏台分庄都不让喝。我也不会喝,嫌辣哩。”
“哈哈,咄咄怪事!居然遇见一个不喝酒的人!”老人笑了一阵,又郑重地对古海告诫道,“记住我的话,把窖里那些老酒藏好了!你会喝酒的,一定要喝酒的,等你想喝酒的时候,就明白我的话挺要紧了!”
靳老汉兴致勃勃地张罗着招待接替他工作的古海,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找酒碗拿筷子,一边在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被靳老汉安顿在炕上的古海盘腿坐在小炕桌跟前,望着忙来忙去的靳老汉,心里却在纳闷,他不理解靳老汉这个人,一个问题总旋风似的在他的脑子里打转:“难道这就是大盛魁的一个掌柜子吗?三十年的时间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大半辈子了,除了告老还乡以后所剩无多的休闲时光和不谙世事的少年岁月,人生最美好的一段精华岁月就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偏僻草原上度过的,他还能算作一个买卖人吗?要知道他这一辈子就只做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就是放骆驼!”
大概没有半个时辰,胡德尔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死狍子出现在古海的面前。
那年胡德尔楚鲁才十五岁,却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学得一手抛石击兽的过硬本领。胡德尔楚鲁猎杀野物既不用枪也不用弓箭,而是用石头,就是那种在草原上随时随地都可以俯身拾来的石头。拳头大小得心应手,骑着马追赶猎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几十步之内百发百中!而且倘若猎获目标是野兽的话,那石头的着击点必定是在致死的脑门子上。他们吃的这只狍子就是胡德尔楚鲁用石头击倒后捉住的。胡德尔楚鲁曾经用石头击毙过整整二十只恶狼,是喀尔喀草原上颇有点名气的打狼英雄。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子,生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当然他实际上也还是个孩子,个头不太高,脖子短粗,胸部和两条胳膊上的肌肉特别发达,在炎热的夏天里他喜欢光着膀子干活,高原上的太阳把他的身体晒成了黑红黑红的颜色。胡德尔楚鲁捉骆驼,扛料包的时候一棱一棱滚动的肌肉在他的两条胳膊上、裸露的胸前和脊背上隆起,给太阳的光一照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拿肉做成的,而是用铜铸的一样。
简单的酒宴过后,喝了老酒的十二名牧工都去睡了。小炕桌上只剩下吃剩的大块的冷羊肉,两盏羊油灯喷吐着腥味极浓的黑烟,照着餐桌旁的古海和靳老汉。隔着炕桌,醉眼迷离的靳老汉开始向古海传授他的神秘而又高超的养驼经。老汉跳下
炕,摇摇晃晃地走着,从一面挂满了各种草的墙上摘下一串草枝拿在古海的眼前,问:“这草你认得吗?”
古海摇头。
“这叫百步草!是专治骆驼口疮病的。你好好看仔细了,椭圆形的叶子,麻蛇一样的根,这根最重要,药性的一大半在根里呢!骑着马往西走,三十里开外有一片蓬蒿草一眼望不到边际,有一人多高。百步根就在那蓬蒿草的草丛中间长着哩!挖百步根的时候要注意着,要在霜降的时候去挖,霜降时百步根就长到头了,药性最烈。采回来的草药不能让太阳晒,要挂在阴凉的地方阴干,不然太阳一晒药性就减弱了。记住了?”
古海看着靳老汉红红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骆驼脱了掌,不要着急,用普通的胡椒就能治好。”靳老汉指着墙角上的一个驼毛袋子,“那袋子里装的全是胡椒,要省着点用。一峰病驼抓一小撮胡椒就够了,拿井水熬,熬三个时辰,要慢火,火急了不行。胡椒水熬好了要凉一天一夜,再行灌驼。你给骆驼灌过药吗?”
“没有。”
“那就不行,你一下干不来,让牧工们帮着你干。这场上的骆驼全是生驼,性子野着哩,踢你一脚可了不得!”
“我挨过骆驼踢的,”古海很认真地说,“在归化城柜管茶叶仓库的时候,我的左腿被骆驼踢了一蹄子。那是一个凌晨,我记得清清楚楚,驼队去提货……骆驼那一蹄子把我踢出了足足有一丈远!开头还不怎么觉得,后来腿就肿起来了,越肿越粗,连裤子都脱不下了。请大夫看的时候是拿剪子把裤子铰破的。”
“那就好!算你有了经验,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嘛!”
这场谈话从晚饭后一直进行了到后半夜,古海觉得两眼睛直犯涩,可是靳老汉却是谈兴正浓呢,说一会儿话靳老汉就把空酒碗一端命令古海:“——给我倒上酒!”他不住气地喝,古海估了一下,至少有十几碗酒被靳老汉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后来话题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就不像开始那么严肃郑重了,扯起了家常事。
“你府上是哪里呀?”靳老汉问古海。
“我家在祁县,在城西南的小南顺。”
“唔啊!小南顺!我可是知道的,离我们靳家堡仅只三十里!这么说咱们是老乡加老乡啦!俗话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咦,你怎么没流眼泪?”老头拿手指头在古海的脸蛋子上摸摸寻找着眼泪。“家里有什么人?出来的时候娶过媳妇了吧?”
“娶过了……”
“现在没别人,就你和我,你能不能用咱家乡的话说几句?三十年了,我在这里只讲蒙古话,你知道这是咱大盛魁的规矩!老家话我恐怕是忘得不知道啥样子啦!”
古海心里热乎乎的,准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用家乡话问靳老汉:“靳老爹,你想家吗?”
古海没想到他的轻轻的一句话居然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意外效果:就见靳老汉脸上的表情在剧烈地变化着,杂乱的胡子像风中的树叶乱抖起来,眼泪刷地涌了出来!“多少年啦!……在这地方……没听见过……有谁对我说过一句家乡话!……我……我……”老头子像个孩子似的拿脏脏的巴掌抹着脸上的泪水,抽抽搭搭的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堵在了古海的嗓子眼儿,使他觉得喘不上气来,鼻子酸酸的,两只眼睛也潮了。
“真是乡音一句值千金呐!”
过了好半晌靳老汉才算勉强地说出这第一句完整的话。
望着老泪纵横的靳老汉,古海禁不住也热泪滚滚了!自从迈进大盛魁的门槛他不曾沾过一滴酒的,他不喝酒也不知道酒为何物,可是这会儿他觉得需要了,觉得不喝酒不行了!他把自己面前的那个一直空着的酒碗挪挪正,抱起酒坛子哗哗啦啦地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然后把酒碗庄重地双手举起来,用家乡话说:“靳老爹,我敬您一碗!”
“好!好!……”
这一顿酒两人一直喝到了天色微明。
感触汹涌的古海看着面前的靳老汉,不由得想起了他未曾见过面的张有叔。他想张有叔该就是靳老汉这样子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或许他此刻就在茫茫草原上的某个角落?在那里独自忍受着思乡之情的残酷煎熬……张有叔与靳老汉不同,靳老汉虽然也承受着孤寂,但他是一个成功的人,毕竟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写着他的名字并且标着难得的“己”字!而张有叔是一个失败的人,他把买卖做塌了,他必须在孤寂的劳作中力图东山再起,不然回乡的事情就只能是一个梦!而眼前的靳老汉就要脱掉这身破烂的袍子打道回家了!他是成功者,已经熬出了头,他就要衣锦归乡了!靳老汉在字号上顶有二厘的身股子,做了三十年了,算算账少说也会有十几二十万两银子的红利可分……可是张有叔却像是落入大海的人,在完全看不见岸的波涛之中漂泊呢!
古海的眼前凸现出张婶那泪眼婆娑的面容。离开家乡的那天,爹和娘、杏儿把他送到村口都停住了,张婶执意还要送。张婶拉着他的手说:“娃!婶子托靠你了!是死是活你也要替婶子把你有叔找见!婶子一辈子谢不完你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古海紧捏着张婶交在他手里的一双鞋,扭身去追赶已经走远的马车。为走归化,爹和靖娃、杰娃家凑钱为姑父姚祯义雇了一辆马车。走出很远了古海回头看了看,张婶还在马路当中央孤零零地站着呢。那时候古海被千里之外归化城上空飘动着的祥云召唤着,心里被未来的新奇生活怂恿着,根本不理解张婶的心情,张婶的婆婆妈妈让他觉得腻烦,甚至连应有的同情和怜惜都没有。现在他明白了张婶的嘱托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女人对走归化二十年不得音讯的丈夫用血和泪浸透了的企盼和、热忱!而那热忱是用她的全部生命培养起来的,从十四岁嫁到小南顺,二十年过去,她的生命之花正在凋谢!
按照祁掌柜的指令,靳掌柜在古海到达驼场之后再待三天,向接班人交代工作,然后他就可以乘着古海骑来的那峰骆驼返回乌里雅苏台,在那里等待顺路的驼队相随着再去归化,最后从归化城直回到他的晋中的家乡。他一生的旅途算是到了终点站,剩下的事情便只有与家人一起享度晚年了。
意外事故差点要了古海性命
驼场的院子是由鹿岩围成的,面积有五六亩大。周围是起伏不断的缓缓的丘岗,一丛丛浅绿色的芨芨草在丘岗上散布着向四面八方铺展出去。芨芨草开放着白色的浅蓝色的小花,风吹动着花朵闪烁出一片眩目的光彩。在北方目力所及的地方突出着一座红岩土的小山,孤零零地耸立着,小山上面几乎什么也没长,这是一片干旱的草原,即使在初秋的季节,绿色的生命的色彩也没有把这里的一切全都覆盖在自己生命的下面。只有在西边的两个丘岗之间,漶漫开来的鸟儿在那片黄绿相间的草地上鸣啭着,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总的来说,从北边的红土崖向南伸展,地势呈南低北高的情状,南边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土地被白色的盐碱地覆盖着,一些颜色非常鲜艳的红色的猪尾巴草像火焰似的燃烧着。猪尾巴草长得最茂盛的中心
地带有一个浅水泊子,方圆约有五里。这就是大盛魁的生命线之一的沙尔沁驼场!古海新的生活天地了。
靳掌柜走后,一连好几天他都骑着一匹小个子的枣骝马在这驼场院子的周围转来转去,熟悉着这里的一切。每天他都想着祁掌柜对他的嘱咐,心里被一种荣誉和责任压迫着,觉得又骄傲又沉重。
古海许多次想起祁掌柜对他说的话:“……你知道为什么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别家的驼队要走整整三个月才能到达,可咱大盛魁的驼队只要两个半月就到了?原因在于咱们驼队的骆驼驼种好!驼商驼商,只有骆驼才是咱们的最大本钱。因此沙尔沁驼场子有多么重要你就该知晓了。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把驼场交给你,你要好好管理起来。这也是我给你的特别机会。照规矩这驼场坐场的人必须是出了徒做了掌柜并且是在万金账上注了‘己’字的人才能担当的。我这么用你是破了格的。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他预感到自己肯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所以他做什么都信心十足。
古海很快就顺利地把自己纳入到驼场上的生活中去了。
每天古海骑着枣骝马与牧工们一起出发,在草原上放马奔跑,去巡视散落在丘岗之间的驼群。两千三百峰珍贵的母驼分三十六群放养着,每一群都由一峰体魄雄健的公驼来率领;所有公驼的额上都绑有一块小镜子,隔着几道山梁一看到有刺目的白光反射出来就知道那里有一群骆驼。这办法也是靳掌柜想出来的。所以尽管牧场很大驼群很多,但是寻找它们并不困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工作便变得越来越轻松起来。许多时间里古海和那些熟练的驼工一样,牵着马在草丛间拣拾驼毛。
骆驼每年夏秋都要换一次毛,像人一样脱去沉重的冬装。一峰骆驼一年要掉八斤毛。所有这些驼毛都随风滚落在草丛间了。牧工们把散落的驼毛集中起来,一年之内一个人能积好几百斤。依驼场的规矩,按拣拾驼毛的多寡给牧工一定的奖励。这种奖励历来都是以砖茶的形式兑现的。砖茶在草原上是流通最为普遍的商品,只要你的手里握有砖茶,你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和别人交换布匹、粮食和牲畜。所以实际上砖茶已经具备了货币的某些性质。在驼场上每个牧工的年工资是十二块砖茶。
驼场上的十二名牧工个个粗犷膘悍,可是他们都会用粗糙的大手来编织毛活。用羊腿棒子纺驼绒毛线,随手摘两根结实粗壮的芨芨草茎就织起来。于是那些绒帽啊、袜子啊、手套啊、毛衣毛裤啊……就从他们的手掌下流出来了。离冬天还老远呢,古海就被驼毛的编织物从头到脚装备起来了。他的被子芯也换成了驼毛肚皮上最细柔的绒毛,贴在身上又绵又软又暖和。
入冬以后不久乌里雅苏台草原下了一场雪,正好是狩猎的好时候。古海做着狩猎的准备,决定丢掉老实矮小的枣红马,换一匹硬嚼口的更善奔跑的骑马。他已经看中了马群中的一匹云青马,个头高,胸部肌肉特别发达。就在古海决定换马的前一天,驼场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故,古海差一点儿在那场事故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早晨还好好的,古海和驼工们一起巡视了所有的驼群;中午他和胡德尔在雪岗子上围着篝火吃饭,一边谈论着打猎的事情。猛然间从近处的一座雪岗的后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像打雷,古海抬头看看——天上正飘着稀稀拉拉的大片雪花。正犹豫着,就见坐在他对面的胡德尔猛地蹦起来,喊道:“不好……公驼打架啦!”
胡德尔也没等古海吩咐,就扑向自己的坐骑,眨眼的工夫解开马绊,翻身跃上马背朝雪岗的那一头跑去了。
等到古海骑着枣红马来到雪岗子上,往下一看,登时就惊呆了:就见雪岗下至少聚了有五六百峰骆驼,此起彼伏的嚣叫声响成了一片震荡着,雪尘飞扬,骆驼们都像是发疯了似的互相冲撞着、嘶咬着……
那两峰领头的公驼在离开驼群一点的地方单独鏖战。公驼平日里拖到膝盖以,下的长长的毛发此刻全都像狮子似的乍撒起来了,怒睁着的双眼都变得血一样红;白色的沫子随着一阵阵吼叫声从它们的嘴里喷出来;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向对方发动攻击,用自己庞大的身体撞击,拿锐利的牙齿撕咬,用盆一样大的脚掌踩踏,用口中的白沫喷射……
古海知道这是发情的公驼子闹事呢。靳掌柜曾经特别向他嘱咐过,平日里驼场上没事的时候是悠闲的,但有两件事千万疏忽不得:其一是母驼生育,要防止驼仔在出生过程中或降生不久死掉。其二就是杜绝骆驼打架,一旦公驼打起来引起混战,会把许多怀胎的母驼弄流产。
古海在归化待了三年,到乌里雅苏台也有两年了,这些年他看到过无数峰骆驼。而在他的眼里所有的骆驼全都是那么温和驯顺,那是因为它们全都是被人骟掉了生殖器的公驼。眼前的这些驼才是真正的自然的骆驼。领群的公驼更是具有强烈的自主意识,只要它们觉得自己的群体受到了某种威胁,便会发起威来,就像现在这样。
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场可怕的混战必须立刻制止。闻讯赶来的牧工们骑着马从四面八方冲向闹事的驼群。他们厉声吼叫着。他们手中的哨棍带着“嗖——嗖”的嘶鸣在骆驼们的头顶上飞舞:许多哨棍同时落在一些骆驼的身上。勇敢的驼工们骑着马冲到搅成一团的驼群中去了。他们试图从中间地带把驼群隔开。但是母驼、仔驼和那些未成年的公驼全都被战乱弄昏了脑袋,在混战中也分不清自己本来是属于哪一个驼群,互相之间都乱踢乱咬乱撞起来。
不明就里的古海晚到了一步,他骑着枣红马直接冲向了那两峰正在殊死搏斗的公驼。结果危险的情形立刻就出现了:两峰公驼中的一峰看见古海之后就停止了攻击,另一峰也跟着撤出了战斗;古海以为自己的冲击奏效了,哪想到正待他要松口气的时候,那峰主动撤出战斗的公驼突然掉转身子把攻击的目标对准了他和他的枣红马。
以骆驼的简单头脑出发,大概它以为造成战争的根源就是这个骑红马的陌生人。这峰怒不可遏的种公驼从体格上要比另一峰更庞大些,整个身体就像一座小山似的朝古海压过来。古海感到喷到他脸上的沫子热乎乎臊气难耐。还没等他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公驼已经撞着了枣红马,马背上的古海像一粒被射出膛的弹丸似的飞了出去。
当古海从雪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他的枣红马正可怜地嘶鸣着打着滚儿站起来,可是还没等摇摇晃晃的枣红马站稳当,公驼那庞大的身体就又一次撞了过去。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三次之后,枣红马就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于是古海亲眼目睹了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那公驼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掌踏下去踩住枣红马的脑袋,然后将小山似的躯体忽地压下去……随着枣红马肋骨的清脆断裂声响起,黄色的尿液、红色的血液都冒着热气从枣红马的肛门、生殖器以及嘴巴、鼻孔、眼睛和耳朵里流出来。
看墓人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
在喀尔喀中俄边境上像洪水一般泛滥开来的走私行为,严重地影响和干扰了清朝政府对这一地区边贸的管理,正常的边
贸秩序被破坏了,中俄之间最重要的关贸商埠恰克图因此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吞吐量急剧下降;许多来自中国内地的茶叶、丝绸、瓷器和其他日用百货都沿着喀尔喀草原上的荒僻小径越过萨彦岭直接流向俄罗斯国境去了。
不久,关于喀尔喀草原上的这种严重情况的消息,就通过乌里雅苏台、归化、张家口官家驿道传到了北京。理藩院召集紧急会议,就喀尔喀草原上出现的严重问题进行了讨论,很快形成了一个奏章,上报执掌朝廷实权的西宫太后慈禧。慈禧太后很快就下达了一项命令:决定对出现在喀尔喀草原上的严重走私现象进行严厉的打击!于是北京首先行动起来,最高军事指挥部门,兵部协同刑部和理藩院共同行动,从上至下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镇压运动。来自官方的多方协同的针对边境走私贸易的打击,从东部喀尔喀的中心城市库伦向西推进,其势之迅猛犹如排天的大潮,一直波及到喀尔喀最西部的边境城市科布多。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广阔的喀尔喀草原的各个角落,从中俄界山的萨彦岭的沟汊里捕获到了数以千计的国际走私犯。依照朝廷的指令,对这些走私犯不加任何审判,就地执行处决!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数千颗人头滚落就地。腥风血雨在千里草原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不但使在草原上经商的中国商人战栗起来,也使草原上的牧民、僧侣以至俄国人都感到无比的震惊。一向平静的草原动荡起来了。
在乌里雅苏台一个月之内先后处决了三批走私犯,共计一百八十二名,全部是在乌里雅苏台城西北郊外的荒野中执行的。那里本来是一片埋葬失去亲友的死亡商人的野坟岗子,也是一个暂厝棺木的地方。是由商号出钱雇请的一个身有残疾的瘸腿老人看管着的,这位看墓人的责任就是保护那些露天存放的棺木内的尸体不致被野狗和野狼吞噬。这些暂厝的死者全都是内地来的商人,他们的亲友将他们放在这儿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使他们魂归故里。野坟岗子没有围墙,数百座坟茔稀稀拉拉地散布在方圆将近一华里的丘岗子上,一般的年月里这里总的来说还是平静的,只有遇上干旱的春季,饥饿的狼群和没有主人的野狗才会光顾这里。看墓老人手里有一支破旧的单筒伯勒根猎枪,他就用这支猎枪对付那些袭击棺木的狼群和野狗。
自从这里连续处决了三批犯人之后,乱坟岗子的平静就被彻底打破了。血腥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狼群,一到夜晚坟岗子周围暗灰色的夜幕上就会闪亮起许多游动的幽绿灯光,是狼的眼睛;狼群疹人的嚎叫声从傍晚一直能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被敷衍了事的士兵浅埋起来的尸体又被狼群重新刨了出来,狼群吃饱了人肉之后在黎明后撤走了。
白天,当看墓老人端着猎枪走出小屋的时候,立刻就被眼前的一片惨象惊呆了!被狼群啃噬过的尸体都被肢解了,胳膊、大腿和拖着辫子的脑袋到处散布着,暴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染着黑色血迹的衣服碎片七零八落地挂在草茎上,像无数面肮脏的小旗帜在晨风中抖动着。到后来狼群就连白天也不肯离开了,就守候在坟岗附近的深草丛中,只等到行刑的部队一撤走,它们就立刻从四面八方冲上来。
正是暑热的伏天,尸体在一夜之间腐败发臭了,腥风弥散臭气熏天!成百具腐尸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充斥在空气中,没有风,低垂的阴云把臭气压迫在了被群山环抱着的乌里雅苏台上空。城里的居民几乎都不能出门了,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很少看到有人走动,店铺只是在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把护着门窗的挡板摘下来,勉勉强强地接待几个顾客;杂货铺里的香被人们一抢而空,乌里雅苏台这座优美的草原商城几近瘫痪了。
一批又一批的商人在军人的刀下身首异处,成了乌城郊外野坟滩里的孤魂野鬼。腥风血雨弥漫着……有一天沙王府的家奴在清晨打开院门扫街的时候,看见一群野狗在王府门前的空地互相撕咬着争夺一条鲜血淋淋的人大腿,疹人的场面把人们吓坏了。
那些日子适逢赛音诺言部的盟长三年一换届,沙王到齐尔里克城出席二十四和硕王爷的会盟不在乌城,管家不敢惊动老王爷,自作主张命令家奴取出猎枪朝群狗放了一抢,把野狗赶跑了。但是在清晨爆响的枪声还是把老王爷惊动了。这些年老王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新添的一种腰腿疼的病造成他的行动不便,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打猎了。除了定期到长老寺朝神拜佛,家事旗政概不过问,一天到晚只待在王府内院里不露面了。老王爷是在睡梦中被枪声惊醒的,打了一辈子猎的老王爷一耳朵便听出了那枪声是出自自家的猎枪。
“怎么回事,是谁在打猎吗?”
老王爷问身边的丫头。
这两年老王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过去隔一两个月才犯一次的关节病现在常住在他的身上不走了,这种病几乎把他一天到晚绑在了床上,不要说打猎,就是走出王府的大院都变得十分困难。
丫头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向老王爷报告说:“不是打猎,是管家在王府的大门口驱赶一群野狗呢。”
“驱赶野狗?”老王爷大惑不解,“野狗怎么会跑到王府的门口来,还一群一群的?”
“老王爷,是这么回事……”
丫头开始一五一十地向老王爷讲述起近来发生的事情,还没等家奴把话说完,震怒的王爷嚯地一下就在被子里坐起来,“混蛋!刽子手!恶魔!”由于激动,老王爷的脸涨成了紫红色,说着骂着从炕上下来,命令丫头道,“马上给我穿衣!快点儿!”
听到动静管家跑进来:“老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咱乌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王爷的话,是小王爷去齐尔里克的时候特别吩咐过的,府内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概不准惊动老王爷……”
“哼!给我备车。”
“老王爷,大清早的您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见喜山!这也太不像话了!我乌里雅苏台历来是幽静安闲的地方,自俄国人进来以后就已经够乱的了,如今军队又镇压中国的商人,杀人如麻,乌城血雨腥风简直就成了狼群和野狗的世界了,人都出不得门了!这成何体统!这也太不把我沙王府放在眼里了!别忘了,乌里雅苏台是我的领地!”
“是不像话!”管家说,“乌城乱坟岗子的血腥把几百里外的狼群都给招引来了。咱们的畜群近来也连连遭到狼群的袭击。畜群点上已经损失了好几百只羊了。”
穿好衣服,王爷正要出门,被管家拦住了:“此刻时辰尚早,若是王爷到了参赞衙署喜山将军还未起身,王爷在坐在那里枯坐着等候岂不扫兴。”
“那你说怎么办?”
“依下人看我先到参赞衙署通报一声,让喜山将军在客厅候着王爷。这样也不失您王爷的威严。”
喜山不是傻瓜,他一下就猜到了沙王府已经卸任的老王爷突然造访是为了什么事。他更知道王府的主人是不好对付的。狡猾的参赞没等王府的管家张口便拿话堵住了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喜山戎装整齐腰挎佩刀,说:“很不凑巧,下官正待出发执
行军务。不知贵管家忽然来访有何见教?”
管家说:“是沙王府老王爷有事求见。”
“老王爷年事高迈,有什么吩咐只管言语一声唤下官到府上聆听教诲便是,哪敢让老王爷劳动!请管家禀告老王爷,就说下官一俟得暇即去拜访。”
结果,老王爷在王府静等了三天,始终不见喜山的踪影,才知道上了当。老王爷盛怒之下决定亲自去驱赶狼群。管家和一大帮家奴簇拥着老王爷走出王府,身体衰弱的老王爷攀鞍上马,还没翻上马背就摔了下来……
不断有中小商号的掌柜到大盛魁分庄,请祁掌柜出面呼吁喜山停止残酷的杀人行动。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商人们,有的甚至跪在分庄的院子里不肯起来,要求祁掌柜答应他们的请求。大家都知道在乌里雅苏台只有祁掌柜的身份有能力与喜山对话,祁掌柜有四品候补道的官衔,而且平日里与参赞过往甚密。但是,祁掌柜拒绝了大家的要求。开头祁掌柜还在分庄的客厅会见来访的中小商人们,到后来就干脆谁也不见了,任那些可怜的商人们在分庄的大院里从早上一直跪到黄昏,他也不肯露面。
不是祁掌柜没有同情心,乌城街上的小商人们哪里会知道,祁掌柜这些日子正为大盛魁自身的麻烦事而寝食难安呢!从齐尔里克传回来的消息,由于沙王主持旗政成绩突出,又为修缮长老寺获得了极好的声誉,因而在盟长换届上呼声甚高。沙王继任盟长业已成为定局。而沙王的成功也与天义德分庄的李泰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无疑是对大盛魁尤其是祁掌柜的又一个沉重的打击。对于主持分庄的祁掌柜来说,他要为自己的失误承担巨大的责任。这些日子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了齐尔里克,密切注视那里的每一个动向,为阻止沙王继任下届盟长做最后的努力。此时此刻他还哪有心思去管闲事。毕竟大盛魁自己没去走私,喜山砍掉的是别人的脑袋。
祁掌柜终于答应出面了。毕竟祁掌柜是控制整个喀尔喀草原经济的大商号,毕竟祁掌柜有四品文官的朝服在身而且与参赞又过往甚密,喜山不敢怠慢祁掌柜。
乌里雅苏台城内所有中国商号的掌柜在一个早晨由祁掌柜率领着,来到当地驻军首脑机关参赞署拜见喜山参赞。喜山是乌里雅苏台驻军的最高长官,这次对西部喀尔喀走私活动实施的严厉打击就是由喜山的部队执行的。
几百名商号的掌柜们聚集在参赞衙署的大院里,等待着祁掌柜和喜山参赞交涉。他们每个人眼里都透着恐惧、忧虑和愤怒,对于大清政府采取的残酷镇压,他们每个人都是心怀不满的。事实上这些商人大多数都参与了所谓的走私,事情明摆着,在喀尔喀草原经商,中国的商人如果不“走私”,他们的生意就难以为继。如今朝廷对“走私”的打击,其实就是对所有中国商人的打击。只因为这场打击来势太凶猛太残酷了,商人们不敢对其说三道四。
衙署客厅内,喜山参赞接见了祁掌柜和乌里雅苏台商界的其他代表。身材肥胖的喜山亲自把身着四品文官官服的祁掌柜迎进了衙署的客厅。喜山请祁掌柜在上首落座,自己坐在下首听祁掌柜说话。
“……将军!”说了一番场面上的客套话之后祁掌柜把谈话转入了正题,“我以为杀人的事万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商人犯罪也总要以大清律例为绳开堂审讯才是;人的脑袋不是野草,砍掉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将军当慎之又慎!再说,如果成百的尸体不能得到及时处置任其臭味四溢,很可能会在乌里雅苏台引起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喜山的态度十分强硬,板着面孔说:“敝人带兵打击走私,乃是奉兵部之命执行的军事任务。兵部指示就是要在喀尔喀造成严重的气氛,使走私犯闻风丧胆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将军的难处敝人自然知道……”
祁掌柜只说了半句话,朝身边的伙计丢个眼色。那伙计便端出一个红漆的礼盒捧给喜山看。喜山一见那礼盒立刻换掉了严肃的面孔,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
“一点小意思,”祁掌柜说,“将军自执掌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以来对商民百般袒护,这乃是有口皆碑的事情。还望将军今后一如既往对乌城商民百姓多加体恤!”
喜山将军答应了掌柜们的请求,决定由商号出钱、军队出人将被处决的犯人尸体重新进行掩埋。至于对走私犯的惩处,改砍头为关笼示众。
可是军队的动作晚了一步,三天之后,当喜山参赞派出一个快枪营将狼群赶走之后,发现可怜的看墓老人已经死了。老人小屋的门从里面紧紧插着,士兵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屋的门撞破了。他们看见,看墓的老人倚墙站在小屋的窗户前,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支破旧的俄式伯勒根猎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外面。一个士兵上前轻轻推了一下,老人就像半截木桩似的倒了下去。人倒下去,可手里的枪仍然牢牢地抓着。后来人们才知道,老人的伯勒根枪里面连一粒子弹也没有了。在小屋的外面总共找到了八具狼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小屋的前面,全都是中弹而死的。自打处决第一批走私犯后,整整半个月没有一个人到这里光顾,孤立无援的看墓老人与包围墓地的狼群对抗着,直到弹尽粮绝。小屋的肮脏的木门上留下了许多狼爪抓挠的新鲜痕迹,窗户的细木档被狼咬断了好几根……人们只能凭着想象来猜想在那长达半个月的日日夜夜,被血腥刺激起来的狼群是怎样疯狂地向看墓老人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按照喜山参赞的命令,士兵们在墓地挖了一个八丈深一丈有余的大坑。将所有拾到的人的残臂断腿、辨不出面目的人的脑袋、染着干黑色血迹的衣服碎片以及那些被血浸透仍然散发着恶臭的棺木,统统都收集起来丢进了大坑掩埋起来。或许是出于对看墓人的尊敬和怜惜,士兵们特意挖了一个墓坑,把老人安葬了。
祁掌柜头一次对古海发脾气
但是军队对于走私的打击并没有结束,接连着处决了三批走私犯之后,喜山把军队活动的重点由荒郊野外转移到了乌里雅苏台城内。喜山发现,其实所有活动在外边的走私驼队其根子都在乌里雅苏台城内。于是在城内展开了严密的盘查。
距离处决第三批犯人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军队在一次行动中逮捕了乌里雅苏台街上的十二名商人。这次的打击比起前一次狂飙式的镇压要来得温和得多了,十二名被捕的商人全都被关在特制的木笼里示众。在乌里雅苏台参赞衙门的大门两边,沿着街道每一侧摆了六个装了商人的笼子。依照惯例,在乌里雅苏台不论是参赞衙署还是旗署衙门,对犯人执行的行刑工具一律全由大盛魁支垫,为做关押商人的木笼子,祁掌柜提前派人在乌里雅苏台城东的柏树林中砍了三天木头。
乌里雅苏台是座小城,平日里不论是城里的居民还是商人彼此间大都是熟识的。被关在笼子里示众的商人个个披头散发羞辱难当,他们都低着头微闭眼睛,谁也不愿意与围观的人说话。在这十二名被示众的商人中有一个身材匀称的中年人,他的笼子被放在紧靠衙门左边的地方,自打头一天早晨这些笼子被摆在这里以来,这
位中年商人就始终闭着眼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有人给他送水送饭的时候,他依然是不睁眼不抬头不说话也不伸手接别人送给他的饭和水。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将自己一半店铺租给俄商伊万的归化商人林掌柜。
第三天的黄昏,林掌柜听到有人叫他。那熟悉的声音让他不由得把头抬起来了,喊他的正是古海。
林掌柜满面乌黑,胡茬子上挂满了尘土,眼睛塌陷着,左边的眉毛上挂着一根灰色的草屑在危险地摇晃着,那样子几乎让古海认不出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沙尔沁驼场吗?”
“我是刚刚回来的,是回分庄领白面和素油的,我一进分庄的院子就听说你出事了。林掌柜!你这是咋回事?你如何会犯了走私的罪?”
“哼!”林掌柜忿忿地说,“我走私?我走什么私?我是买俄国人的空白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才让驼队把货运回国境的。我是花了银子的!白花花的八百两银子啊!”
“你买的是谁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凭条?”
“还有谁?伊万!”
“我听说只要俄国人的公司肯于出面担保,承认你所运的货物是属于他们的,你是在替俄国人办事,参赞衙署就会放人。这事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掌柜把目光移向旁边的木笼,“那不是,那木笼里的人已经被放了,抓了十二个人现在已经放了八个,全都是俄国人保出去的。”
“伊万为什么没来保你?是你没有找他吗?”
“我怎么能不找他呢,我被抓起来的第二天我店里的邝伙计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带话给伊万,我让邝伙计告诉伊万,我林某人是大难临头,只要伊万肯出面为我作保,这大恩大德我是永世不会忘记的!我会重重地报答他。可是如今三天过去了伊万连面都没露。”
“是邝伙计没有找着伊万吗?或许是伊万他不在乌城?”
“伊万他在乌城,可是他就是不肯出面救我。”
“伊万这么做也太不仗义了吧!我去找他,想当初在到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中间,他是第一个把买卖开起来的,那时候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你帮助了他。要知道乌城的商人对俄国人都非常反感,是没人肯搭理他们的。”
当下古海就来到了莫霍夫商店。莫霍夫商店旁边林掌柜的商店已经被封了,店门上斜着用白麻纸打了十字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年月日,盖着参赞衙署的朱红大印。一路上古海看到被官府查封的店铺有将近二十家。街上行人也不多,整个乌城的市面变得十分萧条。离开乌城仅一年多一点,他没想到这里的变化居然这么大。
一年前俄国人在这里开设的店铺总数超不过十家,如今只是在十字路口的繁华地段,俄国人的店铺就超过了二十家,还有个门脸是专做公司办公用的,门窗都做了改变,墙上挂着刷着白油漆的横牌,上面用黑字写着公司的名字。其中有一家就是巴达玛耶夫公司。
古海走进莫霍夫商店看到站柜台的竟是林掌柜店铺的邝伙计和一个陌生的俄国小伙子,心下觉得非常奇怪,就问邝伙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候从店铺后面又走出一个年轻人,也是林掌柜店铺里的伙计。
邝伙计与那个年轻伙计交换了一个目光,两个人的脸顿时就红了,然后年岁较大的姓邝的那个伙计对古海说:“我们只是临时过来给伊万先生帮帮忙,他们人手不够用。”
另一个伙计说:“反正我们的店铺被封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我们总得给自己弄碗饭吃。”
“林掌柜的店铺能不能重新开张还很难说,”邝伙计说,“林掌柜这一被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就是放出来这店铺也未必能再开得了了。光是给官府的运动落下的亏空就怕是把他的整个店都卖了也填不平的。我们总得给自己找个出路,如今这年头也顾不了许多了,伊万先生都没等我们说话,张口就给我们一年二十五两银子的薪水!”
古海没有心思听邝伙计说这些无干的事情,同时对姓邝的说的话心里也生出许多反感,就打断他的话,问:“伊万经理在哪儿?我想见见他。”
“你是想和伊万先生说林掌柜的事吧?”
“是的。”
“很可惜,伊万先生不在。”
“伊万在哪里?我去找他。”
“你没法找到伊万先生了,伊万先生到科布多去了。”
“伊万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上午,这会儿恐怕已经在三百里以外的路上了。”
“难道林掌柜的事情伊万他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林掌柜被圈在笼子里示众,这消息几天前就在乌里雅苏台城传遍了。”
古海语塞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邝伙计望着古海叹了口气,又说:“林掌柜向伊万先生购买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凭条,这件事情我们事先都是不知道的。林掌柜那时候没有和我们说,出事以后林掌柜让我去找伊万先生,请伊万先生为他作保,伊万先生否认了这件事情。这事就难说了,想当初这事只是林掌柜和伊万先生两个人私下里秘密做成的,如今一个不承认了,弄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办?只要伊万先生不肯出面,林掌柜他就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得清。所以参赞衙门要以‘伪造凭证’的罪过对林掌柜加以处置。这事就严重了……”
邝伙计的一番话说得古海紧张起来,他又问:“伊万先生不在,那么米契诃呢?我和米契诃来谈这件事情。”
“很不凑巧,小古掌柜,”邝伙计做出很遗憾的表情说,“米契诃早在半年前就回伊尔库茨克去了,如今米契诃已经被提拔成了莫霍夫商店的经理。你还不知道吧?伊万先生的买卖现在可做大了,光是在这乌里雅苏台街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家连锁店;在科布多,伊万先生又开了两家专门经营皮毛的商店。”
古海心整个凉了,对自己说:“我怕是救不了林掌柜了……林掌柜他被伊万坑害了!”
在街上古海没有走出多远,姓邝的伙计又追了出来,说:“小古掌柜,我看你确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我就把实话对你说了吧,指望伊万先生搭救林掌柜是没可能的了,伊万早就盯上了林掌柜的铺子,想把他的铺子吞并了与现在的莫霍夫商店合为一处重新盖一个二层楼的房子。伊万说了,他的莫霍夫商店要成为乌里雅苏台最大的店铺。你告诉林掌柜,让他想开一点,别再惦记着开他的苏杭丝绸店了。俗话说得好,破了财免了灾,如今他一个落难之人,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古海在街上走着,看到沿街的店铺有不少被查封了。在街心十字路口古海站住了,他到沙尔沁驼场仅只一年多一点,这乌里雅苏台的街景已经变得让他感到陌生了。围绕着城内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一下冒出了至少有十二三家俄国人的店铺!晚上古海去见祁掌柜,在谈完了沙尔沁驼场上的事情之后,古海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林掌柜的身上,说:“开苏杭丝绸店的林掌柜出事了,您知道吗?”
古海惦记着林掌柜的事情,他想请祁
掌柜亲自出马搭救林掌柜。在乌里雅苏台也只有祁掌柜具有这个影响力,也只有大盛魁的人才有可能做出扶危济贫的事情。
林掌柜的事情祁掌柜怎么会不知道呢?作为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整个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所发生的事情祁掌柜都是了然于心的,不但像林掌柜这样的小商人被当做走私犯被杀被抓他十分了解,而且对整个镇压活动的官方运作祁掌柜都是十分清楚的。早在镇压走私活动的风暴到来之前,提前半个月大掌柜就派信狗把北京分庄探得的消息通报给了乌里雅苏台分庄。大盛魁是执掌整个塞外商业之牛耳的大商号,是一方商界的领袖。二百年间大盛魁为了自己的形象是从不做走私勾当的。所以这件事大体上与大盛魁没有直接的关系,总号提醒祁掌柜仍然要将注意力集中在进入乌里雅苏台俄国商人的身上,要他密切注意俄商尤其是他们中间实力最雄厚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一举一动。因为只有俄商才是大盛魁和所有归化通司商号和其他中国商人的真正对手。
这个判断无疑是非常准确的。事实上,根据祁掌柜的情况,伊万的目标不仅仅是吃掉林掌柜的生意占据林掌柜的铺面。伊万的胃白大着哩,他的目光盯着的是整个喀尔喀草原市场!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从这个大的战略目标出发的。伊万知道,他的公司要想在喀尔喀草原站住脚扎下根来,只靠出卖空白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肯定是不行的,那毕竟是权宜之计,他是一个真正的有魄力的商人,经商的要害在于占领市场。而对于他来说,要想把整个喀尔喀从中国人手里夺过来,光靠他从俄国过来的几个人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在当地蒙古人和中国商人中间收罗人才。
正是出于这样的一个目的,伊万才用高薪招聘了林掌柜店里的那两个小伙计。而像邝伙计这样的人,伊万已经收罗了二十多个了,另外还招募了二十多个当地的蒙古人为他工作。
伊万的活动范围也不限于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两座城市,他所招用的当地蒙古人和中国商人散遍在喀尔喀草原将近三分之一的地区。单从这一点就可以判定伊万野心勃勃!
不止是一个伊万,进入喀尔喀草原的俄国商人都是怀着把这广大的草原市场一口吞掉的野心而来的。
所有的俄国公司都有着与中国商人打交道长达二百年之久的经验积累,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漫长历史过程中,俄国商人从他们的中国伙伴身上学会了隐忍坚韧,他们不动声色地在草原上慢慢渗透,一点一滴地开辟自己的新市场。
俄国商人也和归化商人一样,懂得尊重草原人民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入蒙依蒙俗;在沙格德尔王爷为重修长老寺而募集银两的时候,所有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的俄国人全都捐了银子。俄商频频出入旗署衙门和沙王府,竭力与当地上层和宗教界交好,俄国人出手大方,每到王府或衙门拜访必持重礼。
俄商进入喀尔喀还不到两年,他们的努力就见了成效:在乌里雅苏台城内和附近的草原上,有越来越多的居民穿上了用俄国标布做成的衣服,用上了来自俄国的工艺品。
本来大盛魁从他传统的持盈保泰的观念出发,留有余地不把事情做满,将喀尔喀市场的一部分让给归化的其他通司商号和零售商人,但是现在俄国商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那些小商人的手里把市场争夺过去。祁掌柜得到一个消息,伊万正在乌里雅苏台以西的几个和硕里派遣他雇用的蒙古人和中国商人,直接与当地牧民做交易——用他们的货物交换活羊。伊万的这个举动就不是在于与中国的小商人争夺市场,而是直接威胁到了大盛魁的商业利益,这件事使祁掌柜颇感意外。祁掌柜一面派信狗及时将这一新动向向归化总号作了报告,一面派人进一步落实这消息的真伪。
正在这个时候,又一个坏消息找到他的头上来了。李泰这个从来不被祁掌柜放在眼里的人,在帮助沙格德尔王爷当上了齐尔里克的盟长之后,又做出了一件让祁掌柜感到震惊的大事,他居然做成了沙王府和天义德总号大掌柜郭保义的大媒,使沙王的妹妹嫁给郭保义的儿子。这样一来沙王府和天义德就成了儿女亲家!
这事给祁掌柜带来的打击太大了,祁掌柜正为这事而坐卧不安心烦意乱,古海来了。
祁掌柜抽了一口烟之后,隔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冲古海点了点头,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林掌柜的事情很糟,他被伊万耍了。”
“这一招我早算计到了。”
“祁掌柜,您能不能亲自出面帮林掌柜一把?”
古海观察着祁掌柜的脸色,心中很没把握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看见祁掌柜把水烟袋“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然后站了起来。烟雾散去,就见祁掌柜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沉地吓人,冲古海说:“你以为你是谁?大盛魁的主事人?你回分庄干什么来了?你也太胆大妄为了,一个小小的伙计不好好地做自己份内的事情,管闲事都管到乌里雅苏台街上去了!你有本事是不是?沙尔沁驼场放不下你,这大盛魁分庄也放不下你?”
祁掌柜的发怒使古海感到非常意外,自来分庄上这是祁掌柜头一次对他发脾气。
第二天凌晨古海就动身返回沙尔沁驼场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