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长篇连载]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后来古海回忆墨掌柜的事情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给墨掌柜开门的时候院子里非常亮,月亮又大又圆。那天墨掌柜的神情很特别,夜风吹得呜呜响,院子里很冷,古海牙齿打着颤说:“墨掌柜您回来了!我睡得太死,让您等得工夫大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墨掌柜大概是冻僵了,使劲儿地搓着手,样子很兴奋地走回了屋子。根本就没有对古海迟迟才给他开门表示出些许的不满。
       第二天,店铺里没有顾客的时候,两个人聊天,这一次墨掌柜没说几句话,突然就问古海:“古海,你给我说实话,这会儿也没有别人,只有咱哥俩,你告诉我……你和你媳妇干过那种事儿没有?”
       古海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傻了,说:“什么事儿?”
       “嘿嘿……”墨掌柜笑了,笑得高深莫测,用指头点着古海的脑门,“我一看你那样儿就知道你一准没干过!”
       “你说的是什么事嘛?”古海还一个劲儿傻问。
       “什么事儿,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个事儿嘛!我就猜出来了,你和我一个样。咱俩都是大傻蛋,冤枉死了!我也是十四岁离开家的,跟你一样,出来的时候爹娘给我娶了媳妇儿,可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媳妇是咋一回事情,白白地把媳妇放在那里一回也没有用过,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晚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媳妇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呢。黑夜里只能把枕头当做媳妇搂着睡。想回家看一眼媳妇真是比登天还难哩!想起来让人心里头那个难受呀!整整熬盼了十年,总算熬到了头,去年冬天我回家住了三个月,这才知道……好哇!好哇!古海,你这会儿还省不得呢,天底下要说好东西什么金子呀银子呀的,全赶不上媳妇好!”
       墨掌柜说得动情,忍不住地一个劲儿地咂咂嘴,好像是在吃什么香东西,样子挺逗。
       古海撇着嘴笑了,说:“媳妇那是人呀,怎么能和金子银子比呢,也不是什么吃的东西。”
       “不是吃的东西?告诉你,兄弟,那就是比吃的东西还好哩!你说说,你吃过什么好东西?”
       “黏糕!”古海说。
       “喏!”墨掌柜摇摇头。
       “麻团!”古海又说。
       “喏!”墨掌柜又摇摇头。
       “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脆枣儿,最香不过!”说起吃的东西来古海也兴奋了,“现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脆枣,那个甜!那个香!就别提了……”
       “你还吃过什么好东西?”墨掌柜望着古海,眼睛中流露出明显的嘲讽的意味。
       “多啦!”古海并没有注意到墨掌柜的神情,只管按照自己兴奋的思路说下去。
       “有麻糖、有冰糖葫芦……对啦,还有茯苓饼,白白的,薄薄的,咬在嘴里脆脆的,真是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惜归化这地方没有。要是这地方有茯苓饼子的话,我这会儿买了让你吃,准定你会说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行了!行了!”墨掌柜打断了古海的话,眨眨眼睛撮撮嘴明显地嘲讽他说,“你还吃过啥子好东西?小人人的,在家乡时连县城也没见过吧?”
       “咋没见过?我爹带我进过三次祁县城昵!”古海觉出了墨掌柜的嘲讽,有些不服气。
       “你别不服,”墨掌柜看出来了,“走过的地方再多,吃过的好东西再多也没用!其实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在你媳妇身上呢!”
       “啥?”
       “你媳妇的奶!”
       “瞎!”古海的脸红了,他知道墨掌柜这话已经不是好话了。他忘记了伙计的身份,朝墨掌柜做了一个鄙视的鬼脸,就把话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这件事过后大约不到一个月,有一天上午城柜的王福林到哈喇庄来了。
       王福林一进门也不管墨掌柜的让座,简单地说:“墨掌柜,大掌柜让你回城柜说话。”
       “什么时候?”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会儿,大掌柜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候着你。”说罢王福林扭身就走了。
       墨掌柜赶忙回寝房更换衣服。
       古海入号已经两年了,知道字号在各地设立的分号、票号、钱庄、牧场有三四十个,大掌柜有事从来只对各个分庄的坐庄掌柜讲话。像归化哈喇庄这样的小庄口业务上归分庄的业务部管,在人事上也是如此。许多小庄口的掌柜一辈子也难得见上大掌柜几次面。总号大掌柜要直接过问哈喇庄的事情,这就非常特别。
       墨掌柜从里屋出来了,一边慌慌地结着袍子上的纽扣,一边对古海安顿道:“我这就去见大掌柜,店里的事你要小心关照!”
       由于走得慌张墨掌柜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古海一抬头发现墨掌柜袍襟上的纽子结错了扣,腋下的第二道纽子扣到了第三个纽眼里去了,结果使袍襟歪歪着快拖到脚面上去了,就喊:“墨掌柜,纽子结错了……”
       “怎么回事儿?”墨掌柜返回店铺,脸涨得很红,慌慌张张地问,“古海你说什么?我什么错了?”
       “纽子结错了。”古海说。
       “什么纽子?”墨掌柜还是不明白古海的意思,惶惶的目光在店铺的货架上乱扫着。
       古海笑了,指着墨掌柜的腋下说:“我是说你袍襟上的纽扣结错了!”
       墨掌柜看看自己腋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嘲地冲古海笑笑,一边重新结着袍襟上的纽扣向店铺外去了。
       半个时辰以后,当墨掌柜返回哈喇庄的时候他的样子就更让古海吃惊了。墨掌柜面色苍白,整个人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似的没了精神,两眼呆痴痴地望着古海半天不说话。古海被墨掌柜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墨掌柜,您……这是怎么了?”
       墨掌柜对古海的问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没听见似的。后来就绕过柜台独自回寝房去了,直到傍晚关门之前,再也没有出来。晚饭时古海盛好了饭把饭碗端到墨掌柜的面前,在古海的督促下,墨掌柜勉强端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拨拉了几下就又放下了。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有事也不敢多问,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整理了房间。
       挨到该睡觉的时候,古海把被褥铺好了,轻声提醒墨掌柜:“墨掌柜,该歇息了。”
       墨掌柜一动不动,直直的两道目光像棍子似的插在一个地方,仿佛焊住了一般。古海心里觉得有点害怕,又把话说了一遍。就听墨掌柜说:“你先睡,不要管我。”那声音好像是从一个阴森森的地洞里钻出来的,使古海心上直发冷。
       第二天早上开了店门之后,墨掌柜把古海叫了过去。他灰怆怆的脸上像铁片似的发了黑,鲜红的血丝像网似的罩住了眼睛,他说:“古海,我求你一件事情。”
       墨掌柜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哀求的口气,这让古海有点不知所措了,赶忙说:“墨掌柜!您如何这样说话,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尽管吩咐就是了!”
       “古海,我问你,平日里我待你怎样?”
       “这还用说吗?墨掌柜待我就像亲兄弟一般,我虽然嘴里没有说出来,可心里清楚着呢。”
       “那就好,”墨掌柜声音喑哑着说,“大哥我今日是遇到大难了,就怕是难以过得去了。”
       “墨掌柜,有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只要我古海能办到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你去城柜跑一趟,一定要找到交际部的贾晋阳掌柜,就说我请他千万一定要来一趟哈喇庄!”
       “我知道了,墨掌柜你放心我一定把贾掌柜请来!”
       贾晋阳掌柜哪里是那么好请的,古海在城柜好容易等贾掌柜处理完手边的事情,瞅个空当才对贾掌柜说:“墨掌柜让我来,请贾掌柜无论如何到一趟哈喇庄!墨掌柜子有要紧话对您说。”
       贾掌柜拿白眼翻了翻,像看一个什么怪物似的看着古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哼!丢人败兴的东西!这会儿才晓得找我贾晋阳来了?早是干什么的!他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时候为何不来找我?”
       贾晋阳这脾气发得使古海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联想到从昨晚到今天墨掌柜的奇怪神情,猜想到一准是墨掌柜做下了什么错事,就用求告的口气对贾掌柜说:“贾掌柜,墨掌柜是因了您的推荐才能够到哈喇庄当坐庄掌柜的,这情分墨掌柜是不会忘记的,贾掌柜您既然器重墨掌柜,他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您该原谅他才好。既然墨掌柜诚心诚意请您去,您就是骂他打他也应该到哈喇庄去骂去打……”
       “你这娃娃倒是挺会说话的……”贾掌柜重新把古海打量了一遍,脸色缓和多了。
       古海一看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趁机又说:“贾掌柜,您可一定得给墨掌柜这个面子。这怕是救他一条小命的要紧的事哩!”
       贾掌柜终于被说动了:“好吧,你先回去吧,得空我去一趟就是了。”
       下午快关门的时候贾掌柜来了。那时候天正下着大雨,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古海一看见撑着黄色油布伞的贾掌柜向店门走过来,立刻就高兴地冲着店铺后面的寝房喊:“墨掌柜,贾掌柜到了!”
       古海绕着柜台跑出去,拉开店门把贾掌柜迎进来。这时候也没有看清楚墨掌柜是怎样从寝房跑出来的,就见他一下扑到贾掌柜跟前,“咚”的一声跪倒,两只手掌抚着铺着灰砖的地面,二话没有说就咚咚地磕起了头。墨掌柜圆形的脑袋撞击着地面,不一会儿的工夫那额头上就渗出了鲜红的血。墨掌柜仍然磕头不止,鲜血进溅着很快把一大块灰色的方砖染红了。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把古海吓傻了。他想把墨掌柜扶起来,但是身份又不允许。墨掌柜是在给贾掌柜磕头谢罪,要扶要拉也只能由贾掌柜本人来做。但是,贾掌柜偏偏不肯放话,只是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直到墨掌柜头上的鲜血把一片砖地都染红了之后,才冷冷地问道:“这会儿你才知道错了?懂得后悔了?”
       “贾掌柜救我一命!……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墨掌柜拉着长长的哭腔哀求着。
       墨掌柜的嚎哭声使古海受不了,他觉得鼻子一阵阵地发酸,眼圈红红的也涌出了泪。“贾掌柜,您就发发慈悲拉墨掌柜一把吧!整整十年了,墨掌柜他熬到这一步可不是一件易事!您去找大掌柜为墨掌柜说上一句话吧。”
       “唉!……起来吧。”贾掌柜感慨地摇摇头,长叹一声终于答应了。
       贾晋阳答应找大掌柜为墨掌柜求情,使得墨掌柜在绝望之中又看到了希望。他每天起得很早,忘记了掌柜子的身份,和古海一起打扫店铺支应生意,在忐忑不安之中等待着贾掌柜的消息。
       但是一连三日不见贾掌柜有什么动静,墨掌柜便又沉不住气了,惶惶得像丢了魂似的,扫地的时候手里拿起了算盘,顾客要羽瓴纱他却给拿上了标布。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着急,就说:“我去总号找找贾掌柜,贾掌柜事情多怕他是顾不上来哈喇庄。”
       话虽是这么说的,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古海,墨掌柜的事情怕是八成没有挽救的指望了。
       果然,在总号部贾掌柜一见古海还没等他说话,就摇着头告诉他:“完了,我见过大掌柜了,连郦先生也求了没用!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求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两百年了大盛魁这铁的规矩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回去告诉墨掌柜,让他想开一点儿吧,试着找点别的营生做做。我知道他一个被字号开销的人,是没有颜面回家乡了。唉!挺能干的一个后生,就这么毁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办法的事情!”
       墨掌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被字号开销的。他看上了美人桥的一个妓女并且有了来往。美人桥是归化城的一条妓院街的名字,不足二里长的街道两侧开了有几十家档次不同的妓院,每到驼队归来和过骡子过标的日子美人桥客人熙攘热闹非常,夜里各妓院门前的红灯笼都亮起来了,艳红的光亮眩人眼目,吸引着客人。
       但是平日里不要说是大盛魁的人没有敢到那里去的,但凡是山西籍的商人在大盛魁的影响下遇上美人桥大家都是绕着走的。在大盛魁内部,不论是掌柜还是伙计,就连闲暇时开玩笑都没人敢提“美人桥”三个字,简直就像惧怕瘟疫似的害怕着那些站在红灯笼下的妖艳女人,只有外地客商来归化,作为陪客总号交际部指定专门人员把客人送到美人桥,安顿好客人之后陪客立刻返回交际部,生怕时间耽搁长了让人生疑。
       大盛魁所有的号规中最基本也是最厉害的有五条:这就是忌嫖、忌赌、忌抽(指抽鸦片)、忌偷、忌打架斗殴。万恶淫为首,这“嫖”字可是这五忌之中的头一忌。
       大盛魁的学徒青一色三晋子弟,千里迢迢到归化城来学生意,从入号那天起要做够整整十年才能与亲人团聚,就是出了徒,做了顶生意的掌柜子,也要熬三年才能回一次家。大盛魁的号伙,假定他十四岁入号到六十岁退休,在这四十六年当中他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总共加起来只有四十六个月的时间。也就是三年半的时间,少得实在可怜!无怪乎在大盛魁的掌柜子们中间没儿没女的多,买儿买女的多:相反他们的妻室中间堕胎的溺婴的事情屡屡发生,更有甚者,到了古海身上这种悲剧发展到了极致——其妻杏儿产一私生子,他的母亲竟然将刚刚出生的婴儿于尿盆中溺死,然后腌在陶罐里深埋地下。待古海回家探亲时,他的母亲就令其掘出腌婴以为证,演出了一幕惨烈的活剧!
       然而大盛魁的先人们就是这么过来的。王、张、史三位大盛魁的创始人想当初从山西老家来到草原上闯世界的时候,就硬是咬着牙十年没回家。大盛魁以此告诫后人:只有能吃得下别人吃不了的苦,才能闯出别人办不了的事业。创业成功的大盛魁给其他的字号,首先是山西商人树立了一个榜样。从那以后,归化城的商人,尤其是山西人开的商号都把学徒十年期满才能回家第一次探亲,定为基本号规之一;像不准携带家眷,不嫖不赌不抽不打架斗殴等,也都成了各家商号共同的号规。
       大盛魁历届掌柜,哪怕是功劳卓著分红几十万的大掌柜,不曾有一人在归化立家室,更没有在此地娶小纳妾的。上下号伙大家都只是一门心思扑在了生意上,一旦某人触犯了基本的号规,那么出路就只有一条——被开销出号!字号决不吝惜,不论地位高下概都如此。这号规,这触犯了号规之后的严厉处分,不要说身为大盛魁之内的人清楚,在归化城可谓尽人皆知。
       早上,古海一睁眼不见了墨掌柜的踪影,被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他也没有
       多想,提着裤子去上茅房。跑进茅房刚要蹲下去,一抬眼就见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定睛一看那吊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墨掌柜!此时冷风呼号,墨掌柜的尸体给风一吹悠悠地直打晃,红红的舌头从口腔中拖出,耷拉着有半尺长!古海吓得头发唰的一下就竖了起来,掉头跑出了茅房。
       过了三天把墨掌柜葬在了公义地。
       公义地在归化城南不到五里的地方,是专门掩埋死在归化的山西人的公墓。
       墨掌柜是带着永远也无法洗刷掉的耻辱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下葬的时候只有三个不相干的伙计和一个古海不认识的上年纪的车倌在跟前。棺材下到预先掘好的墓坑底,好几张铁锹同时动作,很快就垒成了一个新的坟堆。
       当最后一锹土盖上坟堆的时候,一缕怜惜、一缕苍凉从古海的心底悄悄升了上来。他想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他的一生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实在是可惜。字号对他的处罚和他自己对自己的处罚实在是太重了。或许……字号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字号上出来一个主事的人,比如大掌柜、郦先生或是贾晋阳掌柜为墨掌柜的坟上添上一锹土,说上几句什么话使死者的亡灵能够得到些许的安慰?
       这些都没有,自始至终大掌柜也罢,郦先生也罢都没有露面,而背负着这沉重耻辱死去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也不会接受他的灵魂的回归了。墨掌柜的身体和灵魂将要永远地留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
       古海在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和看守墓地的老人换了一叠烧纸,在墨掌柜的坟头点燃了,算是尽了一点自己的心意。墨掌柜毕竟是古海走进大盛魁以后和他打交道最多、也是最接近的一个掌柜。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饭桌上好好地吃着饭,古海娘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双筷子举着悬在半空中菜也不夹了,一句话没有说完跟着眼圈就红了。
       坐在对面的古海爹眼皮一撩,就知道古海娘又想儿子了。老头子皱起眉头拿筷子在桌子上面乱挥着,说:“吃饭吧,别想那些没有用的事情!”
       “咋的就没有用?海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做娘的不想谁想着他?也不知道大腊月二十三的,柜上给不给吃饺子?”说着古海娘的眼泪就出来了,抽搐着鼻子撩起衣襟去拭泪。
       杏儿坐在婆婆的旁边,正待伸出筷子去夹盘子里的饺子,见了婆婆这样子就也把筷子缩了回去,目光低垂着咬着筷头想心事。她知道婆婆的话明里是与公公顶撞,实则又是在责怪她。做娘的不想谁想?这话的意思是指责杏儿不惦记丈夫了。杏儿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出口,想起婆婆平日里对自己的埋怨,也忍不住掉下了泪。
       在晋中地界腊月二十三亦称小年,是个很讲究的大节气。上午古海爹到集上割回几斤肉,回来又亲自动手杀了一只鸡。婆媳俩在厨房里忙乎了一下午,包了饺子,烧了一桌子菜,四大碗四小碗,很丰盛。哪曾想这喜庆的晚饭刚刚开始,就被古海娘给破坏了。
       古海爹把脊背往后一靠也冷下脸来,说:“你看你!你看你!这就又来了,大节气的,人家大盛魁那么大的字号咋就能不给伙计们吃顿饺子呢?再说了,这顿饺子不给吃又咋样?住地方学生意嘛,哪有不吃苦的道理?要说怕吃苦当初就不该把海子打发到归化去,就把他留在家里守着,一日三餐由你伺候那最享福了。那能有出息?你是知道的,想当年我也是像海子这么大离开家的……”
       “你住的是天津卫的字号!那是什么地方?海子住的是什么地方?他和你能比吗?”古海娘抢白道,“归化城比不了天津卫不说,海子还要到草地上学生意呢,草地上蛮荒着哩……”
       “俗话说得好,只要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宁教少时吃苦,勿叫老来受罪。娃娃家的吃点苦不算个啥。再说了,咱海子住的是大盛魁!别人想这个苦还轮不上呢!靖娃不就没住成大盛魁嘛,杰娃更不用说学了手艺,人生的路上刚一迈腿就比海子差下—大截!你知道海子他将来会有多大的出息?”
       “多大的出息?他只要是不在我的眼跟前儿,就是在外边做了皇上,我这做娘的心里也是不稳贴的!”
       “不稳贴!不稳贴!哼,真是妇人之见!”古海爹不由得激动起来,“要我说,只要海子踏进了大盛魁的高门坎儿,只要他顺顺利利地熬过这头十个年,将来出了徒在字号上顶上哪怕是一厘一毫一丝的身股子,我就烧高香了!那就是你我和杏儿,还有子孙后代的福分!”
       “哼!想得美气,”古海娘说,“子孙后代?你的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吃吧!吃吧!别说了,好好的一顿饭,让你搅得就是吃不好!饺子也凉了,菜也凉了。”
       古海爹说着端起酒盅滋的一声喝干了,然后啧着嘴去夹菜。
       杏儿站起来伸手去端盘子:“爹,菜凉了。我去热热吧。”
       “不用,这会儿还行。要是再说下去可真的凉了,就吃不成啦。”古海爹来了情绪,把杏儿斟满的酒接着一口干了。“实话说,这个二十三我是真高兴啊!你们女人家不懂的。海子能有这步出进,我这做爹的心里高兴!脸上也光彩!上午在集上遇见月荃小叔了,他也是替东家采买节货呢。月荃小叔咋说?他说,海子给咱古家争了光,太爷爷听到了信儿那天还特意烧香为海子祝福呢!”
       “这倒是,隔壁的张婶、靖娃他娘、杰娃他娘,哪个见了不夸咱海子,都羡慕咱娃哩!”古海娘也转悲为喜了,对杏儿说,“杏儿,快给你爹再倒上酒,咱是该喜庆喜庆哩!”
       “那你还哭?”古海爹讽刺古海娘。
       古海娘说:“我是曲不得嘛。”
       “好了,咱们喝酒。”古海爹举起了杯子朝古海娘照了照,“你也喝,不是准备了黄酒嘛……还有杏儿,今天也喝。”
       杏儿忙给婆婆斟了酒,在自己门前的杯子里也倒了酒。—家三口都喝了酒,古海娘转悲为喜,饭桌上愁云散去。
       杏儿陪公婆喝了酒,心里的愁云却依旧凝结着。刚才婆婆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不是她心眼小,而是这事由来已久。婆婆在说“那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的话时,那恶狠狠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公公没好意思朝她的肚子上看,但杏儿知道公公心里想的和婆婆是一个样。那就是至今为止她的肚皮里依旧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而这—刻没有也就意味着今后的十年这肚皮里就要一直是空着的,这肚皮鼓不起来公婆是把怨气都怪在她的头上了。公婆盼着抱孙子,杏儿何尝不是也希望有一男半女在身边呢。可是,杏儿是有苦难言,生儿养女的事不是她—个人能办得到的。为了不致坏了公婆的兴致,杏儿抖掉心中的不悦,明朗着脸色与公婆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饭。
       待到她把杯盘碗盏收拾利落了,伺候公婆喝完茶去歇息。杏儿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郁郁的闷气立刻又从四面八方聚了来笼罩在她的头上。空空的房间空空的炕,只影伴孤灯。杏儿在炕头上坐下了,也不照镜子侧着脑袋把耳环摘了,将插在发上的红钗子抽下来,脑袋一抖盘在脑后的发髻自行散开,一瀑乌发落下来披在她的肩上,都不去管,杏儿手里捏着那滑溜溜
       的铜钗想起了心事。
       炕上依着墙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依旧簇新簇新的,炕头上的铜颈蜡台也是崭新的,闪着一束一束的金光,墙上是一幅百子图的画,窗棂上潲了色的双喜红字仍然鲜明突出:她由不得又想起了那令她难堪的新婚之夜,不懂事的小丈夫连边儿都不让她挨。
       新婚的第二天,一早待公婆起身走出房间,看见杏儿已经把院子扫过了,正在洒水。给公婆道了早安,杏儿就下了厨房接着忙活起来。早饭过后,从上史家村特意赶来帮着办喜事的小爷叔月荃便告辞了。一家人把月荃送到门口,古海娘将包了油炸糕、糖果的包儿塞在月荃的怀里,说:“给他太爷爷问好,教他老人家保重身子骨儿!”
       古海的太爷爷因为生了腿病行动不便,也因为爷俩同在史家做下人,不便一起告假没能来海子的婚礼。
       月荃说:“海子什么时候走归化,告我一声。我来送送他!我是个不争气的叔爷,咱古家光宗耀祖就指望海子了。”
       古海爹说:“哪里的话!海子将来若能入了大盛魁,还是短不了太爷爷和你的关照,史财东那儿你和爷爷得空为海子多添一句好话!”
       杏儿只说了一句:“小叔爷得空常来!”
       海子一直把小叔爷送出了村口才返回来。
       海子一进门就被爹关在屋里不准动了。古海爹拿出手抄本《客商归鉴论》和残破的《算法统综》往八仙桌上一放,对儿子说:“快把算盘拿出来,得抓紧时间操练了,眼看着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姑父昨天还说呢,下月初一就要起程的,掐着指头算算连半月的辰光都不到了!”
       海子望望窗户外边,只好乖乖地挨着桌子坐下。人是坐在了爹的身边,可海子的心却飞到了村子南边的河滩地上,秋风乍起,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此刻靖娃、杰娃他们准在河滩地上玩得高兴呢!眼看着走归化的日子就要到了,没几天舒心的日子了。到了那边不用说玩了,小哥几个怕是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呢!赶趁着在起程前又要娶媳妇,海子心里对爹是极不满的。人家靖娃和杰娃的爹就不像他爹这么严厉古板,说了,孩子们没几天宽心的日子了,玩儿就玩儿上几日吧!
       海子曾把这话对爹说过,爹一听俩眼睛一瞪就发了火:“你别和靖娃、杰娃比,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字号?你要去的是什么字号?大盛魁那是什么字号?怕是你紧学着紧练着到时候也未必能跨进高门坎呢!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得好好学好好练,不能出去玩!”
       海子不理解他爹的这股恶气从何而来,因而心里便生出对爹的许多怨尤。
       其实古海爹也是自幼聪颖超人的,那时候村里人提起古海爹的大号古静轩也极尊重羡慕的。古静轩十四岁离开父母到天津学生意,住的颐和堂棉布店。颐和堂在天津有几十年的历史,也是一家底铺厚陈的老字号。老板是山东潍县人,颇为能干也很能吃苦。古静轩入号时颐和堂棉布店已有上百万两银子的资本,生意网遍山东、河南、河北和安徽北部。古静轩在颐和堂苦做了三十二年,从小伙计熬出徒做了买客,一步一个台阶,一直做到了账房大先生的位置,身股子顶到了八厘。按照颐和堂当时的经营,这八厘的身股三年便可得将近六万两银子的红利!
       正待他苦尽甘来即将大秤分银的时候,时势却发生了遽变。英商、日商、德商相继涌来天津,外国老板开的布店经营的是大机器生产出来的棉布,叫做标布。那标布纺路细腻,质地柔软,价格还便宜,眼看着经营传统中国粗布的工厂商号一个个纷纷倒闭。颐和堂的老板倚仗自己的店是老字号,输不下这口气,硬撑着倾其全力投入资本与洋人争夺原料争夺市场,结果弄个一败涂地。老板走投无路投了海河。
       顶八厘生意的古静轩不但分文红利未曾得到,待到官府来查封店铺把他赶将出来时,竟连自己的行李卷都不能带出。天津市面几尽被洋人占去,古静轩不愿为洋人做事,只好怏怏地回了山西老家。好在早年间尚留一些积蓄,古静轩把祖上留下的一座单门单进的院子略略修了修,便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海子六岁入村私塾学习的同时,爹就以《客商归鉴论》为教本向他传授经商作贾的学问,教他双手打算盘的技艺。古静轩那双龙闹海的本事是由他的师傅传下来的,那手抄本的《客商归鉴论》和《算法统综》也是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姓金,河南漯河人,做总账大先生二十余年,号称铁算盘,在天津颇有名气。金老先生六十二岁告老还乡,把这看家的本领和两本书留给了继任的徒弟。只以为他这徒弟可以此绝技震慑半个天津卫,岂料想古静轩生不逢时赶上外商势猛颐和堂倒闭,只落得囫囵身子回乡的境地。他心中的恶气便是由此而来的。
       新婚第三天的早晨古海娘和杏儿抬着一只桶去打水。古海娘在前,杏儿在后,空桶在俩人中间摇晃着,婆媳俩就拉起了话。
       “杏儿……”
       杏儿赶忙问:“什么事?娘。”
       古海娘说:“昨个下午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你没忘了吧?”
       “我……没忘了。”
       望着婆婆的背影,杏儿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那,怎么昨晚上,你咋的又让海子他一个人睡了?连衣服也没脱。”
       空水桶在婆婆的身后咣咣当当地摇晃着。那空桶在杏儿的眼前咣咣当当地摇晃着。杏儿作难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婆婆的问话。
       “这事儿,”杏儿听到婆婆说,“在你上轿前你娘没给你安顿过?”
       “我娘也说过。”杏儿低声说,“可是……海子他,他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我不是说过嘛,海子他年纪小,不懂事。可你比他大,你不该不懂事呀。眼瞅着海子就要去归化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不好熬哩,你身边有个娃你就有了伴儿,不受孤单。再说了,你爹和我也都心掂着抱孙子哩。”
       “哎,我知道。”
       “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点儿。我不是昨儿个就跟你说了吗?”
       “我知道。”
       杏儿羞羞惭惭地低着头走路,心里在为自己的难堪事发愁。猛听得在很近的地方一个说话气脉很冲的女人在和婆婆打招呼。她被那人的高嗓门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那说话的人正站在井边搅辘轳把儿。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件家织的灰布大襟上衣,脸红红的,面皮有些糙,头上罩一件棕色的头巾,说话时笑着露出嘴里的两排牙,牙尖是白色的,牙根都泛着黄,袖口向上挽着。那个说:“嫂子呀,你这么做婆婆太狠了吧,刚娶过两天就让新媳妇干活儿了!”
       “不是婆婆……”杏儿赶忙抢着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哎呀呀,看看新媳妇多会说话!海子他妈你真是好福气呀!瞧瞧多俊的媳妇,杏核花眼鹅蛋脸身段子也好,这会儿咱小南顺可有了拔尖的俊媳妇了。”
       “瞧您说的!”杏儿扭捏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婆婆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走上前去帮着把吊上来的水斗子提出井口。完了,对杏儿说:“这就是咱西隔壁的张婶。”
       杏儿行了个万福,甜甜叫一声:“张婶
       子!”
       婆婆说:“你张婶子的能干在咱小南顺可是第一号的,出门地里,回家炕上灶间做什么都利落着呢!”
       “想不利落也没办法呀,”张婶子很轻松地舒口气,“咱的命里就没那个福,在娘家时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嫁到了张家又遇上了张有那么个货色,娶过我没出一个月就去了归化,弄了个拍马不回头!也不知道是死在了草地上还是在那边又娶下了女人,死活没有个音讯……”
       “哪儿能呢,”海子他娘赶忙说,“你可不敢咒他有叔,他有叔不是那种人!”
       “我也是说气话哩,我早就跟海子说了,赶明他去了归化好好下点儿气力替婶子我寻寻那个死鬼……”张婶把扁担钩往桶上挂着,眼睛很热情地望望杏儿,“娃儿你命好!嫁到了古家算是嫁对了,海子那娃可是不一般哩,面相就好!我懂得相法,海子是个大福大贵的贵人相!……我接的生,我最知道,他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娃不一样。我接生的娃多了,别的娃都是两三天才睁眼昵,海子一生下来没一个时辰那眼睛就睁开了,黑定定的看人就像会说话似的。”
       也不等别人答话,张婶担起水桶走了。扁担嘎吱嘎吱地叫着在她的肩上颤悠。杏儿望着张婶的背影笑了,心想,这张婶真是个性子爽直的人。
       一边打水婆婆一边对杏儿说:“你张婶真是命苦,张有叔一走快二十年了,一点音讯没有,弄得她是走也不是守也不是,打里照外就她一个人忙。连公婆殁了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着打发的,也亏着她身骨结实,要是她的这些事儿搁在我身上怕是两个也压趴下了。你看她担一挑子水走起路还一阵风似的呢!”
       “是哩,”杏儿说,“张婶她真是耐得了苦!”
       婆婆说:“人要穷呢可得有副好身子骨,倘要是小姐的身子逢了丫鬟的命,那可就惨了……”
       杏儿一边摇着辘轳一边想张婶的事,好像有一片阴影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罩在她的心上,她就不那么快活了。她问婆婆:“娘,张有叔他,怎么地就能断了音讯呢?”
       “怎么地,张有他去归化学生意。同去的四五个人哩,他们是自己干,做小买卖。干了几年挣了一些钱,张有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捧伙开了一个皮毛店。开头生意还挺好,隔些年也有钱给家里捎回来。后来买卖没做好,塌了,自那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归化地方有多大?就打听不出来?”
       “怎么没打听!有人看见他了,说是张有拉骆驼呢,也有人说他去了草地,在喀尔喀那边做小生意去了。反正是没个准信!”
       “买卖做不成,人就回来呗!岁数大了在外面有个灾灾病病的也没人好好照顾。”
       “说得轻巧!做男人就那么容易呀?但凡是出去的,哪个不是硬折不弯?!除非是挣了发了,不然就是死在外边也没脸回来见人!俗话说,‘女人活得一腔血,男人活得一口气。’男人要是没有志气没有骨气,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杏儿不再作声了,默默地与婆婆抬丫水桶往回家走。
       杏几生长在经商之风甚烈的晋中土地上,自幼耳濡目染对之中的甘苦也颇为知道一些。只是那些了解和认识都是朦胧的抽象的间接而粗浅的;初做人妻,对即将远行归化的小丈夫还没有建立起柔肠百结的情感,对小丈夫远去之后的漫长岁月中她将要忍受的独守空房的煎熬也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她才只有十六岁,只知道要做个好媳妇得听婆婆的话,而婆婆的话是不会错的。
       海子、靖娃、杰娃这三个孩子都是十四岁,都是准备到归化去住地方学生意的,按照必须的程序在起身前一个月,在三个娃的家里都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婚。很久以来晋中一带就有早婚和小婿大媳妇的乡俗,有民俗为证“女大三抱金砖”。认为媳妇大几岁更懂得疼爱和照顾年龄比自己小的丈夫,那么做丈夫的自然就要少操心多享福了。更何况即将远行的丈夫留了比自己大的媳妇在家里,能更懂得帮助父母料理家务。问题是十四岁是个什么年龄呢?那是个人不嫌狗还嫌的年龄!说是十四岁那指的是虚岁,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男孩子会是一种什么心态?这是很好理解了。所以当家里苦心准备热情张罗为他们把媳妇娶到屋里,甚至那媳妇还相当漂亮,可他们就是不爱见!依他们的观点来看,与媳妇亲近,向媳妇陪软话,和媳妇睡一条被筒,那都是“男子汉”最丢人的事情,是“软”骨头,“没出息”!谁要是那么做了,谁就会被小伙伴们瞧不起。
       还有一点儿挺要命的,那就是他们有话不跟家里说,要是说了或许事情就好一些,家长会给他们做工作,讲道理,晓以利害。他们心里有话只找小伙伴儿商量。由于共同的境遇,海子、靖娃、杰娃三个人走得最近,说来说去三个娃儿就结成一个同盟。这同盟的目标针对各自的媳妇,要旨是,不和媳妇亲近,不和媳妇说软话,不和媳妇一条被窝里睡。看谁最“坚强”!谁就是男子汉,谁就是英雄。
       这小人儿的把戏可是害苦了那些媳妇们,一方面是婆婆(当然背后还有公公)的催促和警告,另一方面是小丈夫的顽抗,结果落了个夜夜无成绩,两头不是人。杏儿和靖娃媳妇、杰娃媳妇所遭遇的细节略有相异,结局大抵相同,不用说都没有完成公婆交给的任务。彼时之晋中这话的悲剧几乎到处都在上演。
       古海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堡垒,终于使得杏儿没能克服。那床帏之间的攻坚和据守的活剧我就不必细说,总之杏儿是眼睁睁地将小丈夫放去了,并且因此就种下了婆婆(当然也包括公公)对她的不满。每每谈及,古海娘就难免要冲杏儿撒些怨气,或冷讽或热嘲地批评一番,杏儿便只有听着。
       挨至十一月,一件新闻给了这婆媳俩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一日的下午古海娘去隔壁的张婶家去借一面摇面的箩子,回来的时候脸色就特别难看。杏儿正在院子里推碾子呢。听得院门咣当地响,就见走进门来的婆婆满脸霜挺吓人的,忙停下碾子问候:“娘,你老是咋得了?”
       婆婆冷眼扫了媳妇一遍,将手中的箩子往杏儿怀里一掼,力量大得使杏儿趔趔趄趄一连退出好几步。古海娘只管抱住碾把自己推起来,一圈一圈地沉着脸。杏儿被婆婆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地问:“娘,是不是张婶说什么话没说妥当惹您生气了?”
       “哼!人家张婶好好端端的我跟她生什么气?”
       “那……您这是怎么着了?刚才出门时还好好的呢!”
       “我是跟我自个儿生气呢!是我自个儿不争气!不中用!”
       “别介,娘,”杏儿脸上堆着笑走过去,“您去歇歇,我来推碾子……”
       “我用不起你!”
       婆婆一伸胳膊就把杏儿推开了,那劲儿使得仍然和朝杏儿怀里损箩子时一般大。杏儿一愣,这才知道婆婆的生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惶惶地想了想,说:“娘,莫非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婆婆的话一个个字又冷又硬就像冰雹似的向杏儿砸过来。杏儿又惶又懵又觉委屈,小嘴不由得撅了起来,也不敢再问,悄悄地跟在婆婆的后面拿笤帚在碾盘上扫。
       哪知道婆婆对她的气儿大着哩,猛地转过身一把夺了杏儿手中的笤帚就丢了出去。
       “我不敢用你!小祖奶奶!”婆婆吼着说。
       这一下杏儿就受不了了,立刻就眼泪花花的了,口气很强硬地质问婆婆:“我没做错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哼!你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
       “我哪不好,你明说出来嘛!干什么要这么作践人?”
       “我说出来?”婆婆继续推着碾子,“我的话还不如放屁!你还当回事儿?”
       “您的什么话我没照着做?”
       “你自个儿知道!”
       “我不知道!”
       杏儿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捂着脸跑回屋里去了。这是杏儿嫁到古家来第一次和婆婆正面起了冲突。杏儿也不是那种肯于逆来顺受什么委屈全能咽得下的人,晚饭她也没有去做,就只在自己屋里蒙着头在炕上躺着。婆婆也没过来。直到掌灯后好一阵子了,才听见屋门响动有脚步声进来。
       “呦,这是怎么了?杏儿,一个人耍小性子呢?连饭也不吃了?”
       是张婶。
       张婶说着话把蜡烛点着了,在炕沿边坐下。“有什么委屈的事儿跟张婶说说!男人不在张婶替你做主!”
       杏儿把脑袋露出来,望着张婶把嘴一撇又哭起来。“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娘家!明儿个一早我就走!”
       “这可使不得,杏儿你听我说,不管什么时候这回娘家的话不能随便地说,更不能随便地做!”
       “我是没办法!好端端的,婆婆突然就又搡我又骂我!”
       “咳!说起来这事儿也怪我,怪我这个老婆子嘴头子快肚子里藏不住话!张婶先给你赔个不是!”
       “您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呀?”杏儿忘了哭,看着张婶问道。
       “刚才你公公去找我,一进门我看他那脸色还不等他张口就知道是我惹下事了。我就问:‘是不是海子他妈和媳妇生气啦?’你公公说:‘可不是哩,你快去劝劝吧!’我就来了。先给你赔个不是。”
       杏儿问:“到底是咋回事?”
       张婶说:“是这么回事,上午我在村道上遇见杰娃娘了,杰娃娘说,我正要找你哩!我说,什么事?杰娃娘说,我们杰娃媳妇有喜了!到时候这接生的事儿还得麻烦你哩!下午你婆婆去找我借箩子,我就把这事跟她说了。都怪我嘴贱!不值钱!”
       杏儿不响了。张婶的话像谁猛地拿锤子在她脑袋顶敲了一下,她一下子就懵在那里、愣在那里不动了。谁都知道,海子和靖娃、杰娃三个去归化之前,家里赶趁着都给把喜事办了。时间前后差不了一个月。一个样的都是小女婿大媳妇,三个小子都是十四岁,三个媳妇呢,只有杰娃媳妇大一点是十九岁,靖娃媳妇和杏儿都是十六岁。看来就在于杰娃媳妇稍大一点懂事多一点也多一些手段,在男人走归化之前把事情做下了。杏儿心里顿时酸酸的有些懊悔了。她想起来,当时自己脑子活络些,找杰娃媳妇串通串通讨些办法回来,就不至于落这么个结果了。同时心里也有些嫉妒,又想杰娃媳妇心眼着实太窄,既然三个小丈夫是好朋友,三个媳妇也应该相互照应着点儿,自个儿有了对付男人的好办法为什么就不对她和靖娃媳妇说说呢,’光顾了自个儿做成了事,把别人比得不好做人。幸亏靖娃媳妇也是空着怀的,不然的话把自个儿就更孤立了。事情说明了,杏儿弄清了婆婆生气的由来,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自己毕竟是有责任的,委屈也就此消下去了。她将被子掀了,在炕上坐起来,对张婶说:“张婶,这事儿哪能怪您,您就别往自个儿身上揽了。要说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是我这肚子不争气!”
       “也不能这么说,我这快一辈子人了我知道。”张婶劝道,“咱都是做女人的,其。实都一样。想当初你张有叔娶我的时候我也是像你这个年纪,我不是一样也没把事情做成,自己空着怀把那个死鬼放跑了?我一样的没办法嘛!”
       杏儿笑了。
       “你说说,那……咋得个弄嘛!真的是没一点儿办法!婆婆也不是没教我,可……常言道,自古以来只有船靠岸的哪里有岸靠船的?事情过后我也是后悔不迭!不然的话我身边有个一男半女的日子也不至于这般凄惶。”
       “我这才知道,做女人难哪!”
       “你婆婆不也一样?她若是有办法海子也不会这么点大!她也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都一样,你说是不是?”
       “是哩!”
       “那你还生婆婆的气?”
       “我还生啥气?”杏儿叹口气,“只能怪自己命苦!”
       “都一样的,你婆婆是一时心里不畅顺冲你出气,过后也后悔了,又不好放下做婆婆的身份,才叫你公公去唤我来替她赔不是……”
       “不用哩!看您说的,哪有做长辈的给晚辈赔不是的道理!”
       一场婆媳冲突就此和平了结。第二天杏儿担着麦担,古海娘扛着锹一路和和气气地去了。
       古家种了两亩冬小麦,今年雨水好,苗势长得正旺,亟待着追肥锄草呢。公公身子骨不结实,自幼又没做惯田地里的活儿,农田里的营生全仗着她婆媳俩呢。自从产生了那场冲突,一家人都小心翼翼回避着这敏感的话题,就尽量不去触及它。不去想它心里也就不会烦恼了。平平和和的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只是住在一个大村子里的人多了,出来进去的,有时候看见别人家的媳妇带着娃在街上走,不论是古海娘还是杏儿,都难免勾起心里的不快。谁也不去说它。于是各自的心里就都种下了病。这病时不时地发作隐隐地疼痛,都忍着。最厉害的是有一次看见腆起了肚子的杰娃媳妇,疼痛在婆婆的心里发作,忍不住悄悄地一个人哭了一场。那天是婆媳俩相跟着从地里回来,在村道上同时看见杰娃媳妇的。杏儿独自也哭了一场,只是婆媳俩没有通气。
       此时杏儿送走了小丈夫还不到一年的时光。
       传来海子入号的好消息,又逢腊月二十三的好日子,古家本该是为海子入号喜气洋洋地庆贺一番,哪曾想婆婆触物感怀,由盘饺子勾起对儿子的思念,继而情绪失控言头话尾之间没头没脑地对杏儿泄出一股怨气。杏儿听在耳里痛在心上,又不好与婆婆顶撞。饭罢好歹把饭摊子收拾了,洗了杯盘碗盏之后,回到自个儿屋里兀自一人哭了起来。那哭声也不敢张扬,一部分被手帕封堵,一部分被门窗封堵,幽幽然然地在昔日的新房里低声徘徊。
       入夜,在小南顺的上空不时地有炮竹在炸响。炮竹炸响的色彩光亮忽明忽暗地映在杏儿房间的窗棂上,春节正在逼近,那喜庆的气氛已是愈来愈浓了!
       乌里雅苏台城建在一片被美丽的群山环抱着的谷地之上,城内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然就是王爷府了。王府坐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由一道镶嵌着黄色盖顶的围墙围成一个大院,大院内又隔开一个小院,内院住着一个王府的主人巴图和他的三位福晋(夫人)以及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外院住着王府的管家贺其格图和归他管辖的二十一名仆役。
       老王爷巴图接近六十岁了,生着宽阔的紫色脸膛,高颧骨宽额头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样子威风凛凛;但是在他接连着娶
       了三个妻子之后,酒色在摧毁了他的生殖能力的同时也把他的身体彻底毁掉了,结果盼望多子多孙的王爷到头来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如今老王爷除了每年冬天由仆人把他扶上马出去打猎之外几乎什么事情都不做了。一年前老王爷向北京的朝廷递交了辞呈,把所有的政事和家事全都交给了他的儿子沙格德尔管理。
       新王爷是一个思想开放的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只有二十六岁,十年前曾经随着进京值班(清制,草原上的王爷每隔三年要进京为官参与朝政管理)的父亲在北京住了整整三年,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事实上早在正式继承王位之前,沙王已经把王府内外的事务全都管理起来了。
       冬天,当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沙王邀请他的客人们一起陪着老王爷去打猎。每当打猎的队伍出发的时候,客人中有一位就自动退出了,这个人就是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王府的聚会,祁家驹是有请必到的,祁家驹是王府聚会中最尊贵的客人,这一方面是由于大盛魁在乌里雅苏台的经济影响力十分巨大,它几乎控制了这里的整个经济命脉;另一方面就个人来说,不久前大盛魁归化总号刚刚为祁掌柜花钱捐了四品顶戴,就政治地位来说祁掌柜比乌里雅苏台的参赞还要高出一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祁掌柜就是乌里雅苏台的第一号人物。也只有祁掌柜可以做出这种对老王爷的不恭之举,换作其他任何人都是不敢造次的。说起来其实所有的客人包括沙王本人对打猎都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只是为了表示恭敬才随老王爷出猎的。时势演变,如今的时尚早已不是什么打猎了,而是变成了玩走马。草原上新的一代社会名流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都是走马的爱好者,为了调驯走马,沙王专门从临近的土库曼和硕王爷那里花重金买回了一个名叫桑布道尔基的驯马手。
       桑布道尔基是名扬千里的驯马好手,他非常珍视自己驯马手的荣誉和风度,他的衣着总是既帅气又整洁,一双香牛皮的长腰马靴擦得亮锃锃的,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缠绕着脖子闪着乌黑的亮光:脑门子上扎一根彩色的绸带,有时是红的有时是蓝的,经常更换;当他要降服一匹烈马的时候,就将袍襟撩起使劲塞进腰带里。人们都说桑布道尔基座下能有五百斤的力量,这五百斤的力量是如何测算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一匹野性十足的生格子马,在桑布道尔基驯它的时候又是扬头又是尥蹶子,拼命地嘶叫着拖着驯马手一个劲儿地在空场上打旋子。桑布道尔基在马背上攒足了劲儿“嗨”的一声,座下一使力两腿一夹,就见那生格子烈马立刻就四条腿打着颤一个劲儿向下蹲着,再也蹦跳不起来了。
       驯马手把许多质地坚硬的白蜡杆在空地上摆开来,那些支架就像现代体育场上的高低栏架一样,也是用油漆成两种颜色的斑纹;驯马手用的支架高二尺宽三尺,隔开一匹半马的距离摆一个,一溜排开有几十个之多。最初桑布道尔基只是将马牵着,引领着它一步一抬腿跨着栏架走,对陌生的栏架感到恐惧的马常常在栏架前面驻足不前,这时候桑布道尔基并不强迫它,而是很耐心地拿手在马的脖子上轻轻地挠着,一边在嘴里低声地吟唱着一首什么歌,好像在与那匹马倾心交谈安慰着它。那受驯的马就渐渐地安静下来,慢慢地在驯马手的诱导下将抬起的腿迟迟疑疑地跨过栏架,接着又慢慢地把另一条腿也跨过去。当受驯的马克服恐惧心理逐渐习惯起来以后,桑布道尔基就跨上马背去,骑着它越过栏杆。再后来等到受驯的马对摆开的栏架完全熟悉了,驯马手就进一步拿一块黑色的布条把马的眼睛蒙住,骑着它跨越栏杆行走。如此反反复复地练习,经由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走路的时候一个个全都是高高地扬着脖子,步式潇洒形容高贵。
       有一次,沙王命令桑布道尔基当众骑着一匹出色的黄膘走马为大家作表演。预先发了告示,沙王要以黄膘走马做一场豪赌——赌注是一群三百匹的马群!沙王亲自把一只盛了水的木碗放在黄膘马的鞍子后面,沙王说:“诸位看清楚了!现在我要让桑布道尔基骑着黄膘马绕王府走一圈,假如有一滴水从木碗里洒出来我沙格德尔就算输了。谁愿意与我赌一场呢?”
       “沙王,如果您赢了怎么办?”人群里有人碱道。
       “这话还用问吗,既是赌博输赢进出都应该是三百匹马,这才合理。”
       有人替沙王做了回答,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祁掌柜站在人群的内圈,以手捻须微皱着眉头把目光停在黄膘马的身上打量着。站在他身边的是参赞将军喜山、天义德分庄掌柜李泰、扎萨克图汗的代表,还有引人注目的俄国商人伊万,全都是乌里雅苏台的名流。也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与沙王对赌。正是这帮人在沙王府的客厅内喝酒喝到兴头上,提出这场赌博的,就见喜山参赞怂恿李泰说:“李掌柜何不一试?”
       李泰摇头摆手连忙说:“要论对马的精通,在乌里雅苏台祁掌柜乃是首屈一指,祁掌柜该当仁不让与沙王赌上一回,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祁掌柜笑而不答,两个手指把胡须捻成一小绺轻轻旋着,目光指向了伊万,“伊万先生不打算试试吗?”
       “好!”伊万把礼帽从头上一把扯下在手上攥紧了,说道,“既然沙王有此雅兴,那么我就来凑个热闹!只是我刚来鸟里雅苏台不久,除了自己的一匹乘马之外再没有一头牲畜。我赌银子,十足的汉堡银——两千两!”
       “好!”
       人群中爆起一片叫喊声。
       祁掌柜走进圈内扬起手臂示意大家安静,高声说道:“今日沙王与伊万先生豪赌,我祁某人愿做中人。”
       说罢祁掌柜走到桑布道尔基跟前,把放在马背上的木碗双手端住向众人亮了一亮,重新在马背上放好。又对桑布道尔基安抚道:“虽说这赌博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你却马虎不得,骑马疾走其速一定要快!”
       “我知道。”桑布道尔基说。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祁掌柜又征询伊万和沙王的意见。
       得到沙王和伊万的同意后,祁掌柜手背一扬对桑布道尔基说:“上马,开始!”
       在一片寂静中,人群让开一条道,就见黄膘马甩开四蹄驮着桑布道尔基走起来。四蹄疾蹈如梭掀起一溜尘烟。欢叫雀跃的孩子们追随着黄膘马跑着,大约一袋烟的工夫,黄膘马驮着桑布道尔基就从王府的另一侧绕回来了。马蹄敲打地面的“的的”声和孩子们的呼叫声远远地传过来。人群激动地迎了上去。桑布道尔基嘴里轻轻地“吁——吁”着慢慢把缰绳勒住。
       “不要动!”
       众人围上去看那黄膘马背上的木碗,碗中的水居然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周围响起一片惊叹的呼叫声。
       王爷走过去,哈哈大笑着把那碗水端在手里仔细地欣赏了半天。当下王爷就叫管家拿来十两银子赏给了桑布道尔基。好的走马日行六百夜走四百,其速度与奔马相差不到哪里去。但是人骑在走马的背上感觉却要比骑大蹿大跃的奔马不知要舒服多少倍。可以想见的,一碗水放在马背上尚且不会洒出来,人骑着走马是会何等的
       舒坦稳当。那时候北方百年无战事,安靖升平之年月,讲究身份与风度在那个年代便蔚然成风,统帅和平军队的将军、钦命官人、占有广阔草原领地的王爷以及他们的福晋、小姐、巨商大贾,那种对各种人抬的马拉的轿车腻烦了的社会名流们,哪个不是以拥有一匹上等走马而引以为豪。一匹上好的走马价值数千两银子呢!无论是草原城市的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库伦,还是在归化城、北京城、天津卫和汉口这些内地都市,到处都可以看到上流社会的人们,骑着装扮高贵的走马招摇过市。
       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除了满足沙王本人和王府内的福晋、少爷、小姐骑乘外,其余尽数都被大盛魁收买了。大盛魁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前任坐庄掌柜在任的时候,曾经用山西太谷广升誉药铺的龟龄集,治好了老王爷福晋的疑难病,由于这种关系老王爷对大盛魁倍加好感,凡是大盛魁的事到了王爷府都好商量。小王爷继承了老王爷与大盛魁的友情,王府和大盛魁依旧是走得很近。大盛魁提出全数购买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而且价格给得相当好,王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大盛魁不但在马价上给得宽裕,每年还有六十两银子的意思奉送驯马手本人。这样一来桑布道尔基这个名扬整个喀尔喀草原的著名驯马手,就有一多半是属于大盛魁的了,等于是大盛魁自己雇请了难得的驯马高手。不过大盛魁收买桑布道尔基驯出来的走马,并不是当做商品出售的,而是作为礼物送给了乌里雅苏台的将军、科布多将军、绥远将军、库伦的办事大臣以及归化城的道台、山西的巡抚……直到北京城里的恭亲王。好的走马数量是很少的。
       在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中有一匹特别名贵的,成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的坐骑。这匹马身个高大,腰身修长,外貌分外英俊夺人,它的身上除了四只蹄子的颜色是浅褐色的之外,通体上下洁白如雪,找不出一根杂毛。经桑布道尔基一番调驯之后,这匹白马自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雍容华贵的气质。祁掌柜骑着它在乌里雅苏台的街上走,每每引来众多羡艳不已的目光。祁掌柜给他的爱骑起名为白天鹅。
       白天鹅在成名之前并不怎么打眼,桑布道尔基将它从马群中挑选出来之初,沙王本人也曾经仔细观察过,那时候未曾修饰过的白天鹅猎毛散乱目光狂野,尤其是有一个重大缺陷——四蹄特别地大,就像俄罗斯人穿了套鞋一样笨拙非常。于是沙王摇了摇头把白天鹅放弃了。按照惯例,凡是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必得沙王率先过目将他喜欢的留下,然后才交于大盛魁全数收去。当沙王摇着头从白天鹅身边走开的时候,祁掌柜却留下了。他们都是走马爱好者,每当有新的马匹挑出来这二位都要放下手中事务前去察看。祁掌柜绕着白天鹅转了一圈又一圈足足有一个时辰的工夫不肯离开。他一句话也不说把白天鹅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每一个细微的部位都仔仔细细地看过。后来又蹲下身子把那马的大得出奇的蹄子研究了半天。最后祁掌柜对桑布道尔基说:“这匹马我要了,你把它牵到分庄的院子里去。”
       桑布道尔基牵着白天鹅走进大盛魁分庄的院子以后,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连人带马都没有露面。这期间祁掌柜就和沙王把白天鹅的购买款项交割清楚了。两个月之后,当人们看到驯马手骑着白天鹅从大盛魁分庄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尽都惊呆了:就见经过了修饰的白天鹅,被阳光一照,那雪白的皮毛就反射出一束束银色的毫光!浅蓝色的眼睛水灵灵地能映出人的清晰影像;最让人不解的是那四只肥大笨拙的蹄子没有了,就像俄罗斯人脱掉了笨拙的套鞋。浅褐色的蹄匀称极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了,原来祁掌柜是一个善于相马的奇人。后来人们才渐渐地知道,桑布道尔基把白天鹅牵入大盛魁院子之后,祁掌柜并未让他立刻调驯白天鹅,只是吩咐厨房每日三餐好酒好肉地款待驯马手。
       祁掌柜亲自指挥几个小伙子在分庄院中一处僻静角落做一木架,下边挖四个小坑,把白天鹅置于木架之内,四蹄埋在坑里,每日三次以水灌之。马头前面放一食槽,白天鹅只能吃不能动。此称为沤蹄。两个月之后将木架拆去挖出四蹄,就见白天鹅的外蹄脱落露出漂亮的内蹄。当沙王看到桑布道尔基骑着白天鹅在王府门前的空地上训练时,大吃一惊,但是后悔已经晚矣。
       癖马如痴,乃是祁掌柜子的一大爱好。只要是乌里雅苏台有什么庆典集会,祁掌柜便将白天鹅打扮起来,骑着它去出席。
       白天鹅的美名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城外的居民中,在军营的士兵中,在喇嘛寺院的神侣中,在王府上下,在各色商人中间迅速地传播开来。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出了名会惹麻烦,猪肥了要挨宰,马的名声太大了也会招来灾祸。一年以后就是因为白天鹅,在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与王府之间,无端地酿起了一场矛盾,使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的商业利益,遭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由此祁掌柜被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重要位置上撤下来,降职使用派到了汉口。
       北京,一件关于批准老王爷巴图退位和任命小王爷沙格德尔继位的皇帝诏书,在一个早晨由紫禁宫的太监转至了理藩院衙门;理藩院立刻派出快马驿使星夜赶路将诏书送往喀尔喀草原。驿使在五月下旬由北京出发,于七月初终于抵达乌里雅苏台。老王爷和小王爷当即跪接了皇帝的诏书,设宴款待从北京来的风尘仆仆的驿使。老王爷亲手把皇帝的诏书在客厅正面的神龛里面放好,对继任的儿子说:“从今天起咱乌里雅苏台草原的兴衰就看你的了,你要勤勉做事,上对得起大皇帝浩荡皇恩,下对得起草原黎民百姓。”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请父亲放心。”
       他们决定半个月之后召开盛大的继位庆典大会。
       为了预备沙格德尔王爷继位的庆典,大盛魁分庄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开始忙上了。祁掌柜亲自指挥铺伙为沙王的庆典做准备工作:修缮王府、布置祭台、赶制锦旗、为沙王本人缝制新衣……好在这些对于祁掌柜和他手下的一班人马来说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
       诸般事项中最为费力的是八套草原八珍宴席的筹备。既然称作是八珍便个个都是十分珍奇,愈珍奇就愈难弄,此八珍为:醍醐、夤沅、野驼蹄、鹿唇、驼乳、麇、天鹅炙、元宝浆。大盛魁的二十六名精干铺伙在六个小掌柜的带领下,分赴乌里雅苏台的四面八方去寻找这草原八珍。
       大盛魁的生意做得奇特而又神秘,由此亦可窥其一斑。在这草原上自王府衙门,下至普通牧人的蒙古包,从嘴里吃的到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脚下蹬的,可以说“上自绸缎下至葱蒜”以至于其他的生产生活,大部分都由大盛魁包购包送。就连清廷驻乌里雅苏台的将军衙门、参赞大臣衙门概都如此。在军营中,除了军官的俸银、军士的兵饷是按照规定由朝廷的户部发给以外,关于办公、杂费、伙食、马乾车驼、旅运、燃料和器具以及其他一切由地方支应的人工、物品和款项……统统都由大盛魁一家先行支垫。事后再按照地方七成商号三成的原则分摊。像王爷府上办庆典宴席和有
       关的一切支应自然也是按此办理。所不同的是,这部分费用以后全部都要直接摊派到旗属牧民的头上,每年阴历五月结账的时候以羊和马一并抵还。
       由此可以揭开大盛魁垄断喀尔喀草原市场的部分秘密。不论是摊到地方或是其他商号头上的支应费用,如果大盛魁不能及时收回,一律都要转为“印票”账,按月行息。这样一来这部分垫款就转而成为它的票号业务了。于是貌似费力吃亏的支应就成为有利可图的生意。仅仅在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两地的将军、参赞衙门招待王宫和官差,单单是饺子馅一项就需宰羊六千只!你看,如此一来大盛魁就成了食品商!这种变化多端的经营方式使得许多同行尤其是对广阔的喀尔喀市场垂涎已久的俄国商人,感到就像万花筒似的变幻莫测,耍魔术般的不可理喻。
       新王爷登位,在草原上可是头等的大事。届时在乌里雅苏台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邀请八方贵客前来参加。大典活动的总指挥便是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
       祁掌柜吩咐柜上的其他几个掌柜分头组织铺伙去筹备庆典所需的各种物资,包括大量的布匹、绸缎、锦旗和食品;他自己则亲自从铺伙中挑选出二十六名精干的小伙子,委派六名小掌柜率领去搜寻草原八珍。
       在祁掌柜拟订的客人名单中,最为尊贵的有十六人,庆典宴会上十六名贵客将分列八张餐桌入席;这八张餐桌上要上八套“草原八珍”。祁掌柜知道,在整个庆典活动中安排好这十六名贵客是最为重要的,而要让这些贵客能够满意,八珍宴席就是最为重要的了。祁掌柜已经在沙王面前夸下了海口,说:“到时候我要让那些邻旗的王爷们,各盟的代表、将军、参赞和刚来乌里雅苏台不久的俄国人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草原八珍。”
       沙王说:“祁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准备八套草原八珍谈何容易!我是在乌里雅苏台草原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全套的八珍宴我只不过吃过两次。我知道,单个的八珍不难找,可全套的八珍就不容易凑了!……”。
       “沙王这么说是不相信祁某人啦?”
       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见沙王这么说就有点不高兴。
       “祁掌柜误会了,”沙王解释说,“论地位论才干祁掌柜都是乌里雅苏台的第一人!我不相信你祁大掌柜还能相信什么人哪?我的意思是说,用草原八珍来招待客人当然好,可一下子要弄那么多实在是太难了。万一凑不齐八套,岂不是白费力气?总不能一样的客人两样对待,那样一来反倒会闹出事端。不如干脆不上!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沙王太多虑啦!”祁掌柜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子说,“八套草原八珍包在我身上,大典之日假如席面上没有这草原八珍,沙王你拿我祁某人是问!”
       说这话的场合是在沙王的一次小宴会上,在座的还有天义德分庄的掌柜李泰、俄商伊万和一位寺庙来的高僧。众人都齐声叫好,纷纷端起酒碗向祁掌柜敬酒。
       第二天祁掌柜就后悔了,但是为时已晚,他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说出来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整整一个早晨祁掌柜都默默不语,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情,喝早茶的时候祁掌柜吩咐身边的小伙计:“你去把海仲臣叫来。”
       伙计问:“就这会儿吗?”
       “这话还用问吗?叫他立刻到我这儿来!”
       祁掌柜说着话不由得就来了火气,把茶杯往桌子上一墩,拿眼瞪着小伙计。小伙计却不走,又说:“祁掌柜您忘记了,海仲臣他现在不在柜上。”
       “海仲臣在哪里?”
       小伙计笑了:“海仲臣是您前天下午刚刚打发出去,您让他到沙尔沁驼场上去办事了。”
       “沙尔沁驼场离乌里雅苏台有一百三十多里路呢,”祁掌柜自己也笑了,说,“你看我也糊涂了,都怪昨天在王府喝酒喝多了。这么着,你去找匹快马立刻往沙尔沁驼场去一趟,叫海仲臣连夜返回分庄来!你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他去做。”
       小伙计备了马刚刚走出分庄的大门,还没上马背呢祁掌柜又追了出来,嘱咐说:“还有一件事你顺便办一下,沙尔沁!驼场上有一个小伙子名叫胡德尔楚鲁。”
       小伙计说:“胡德尔楚鲁这个人我知道,是个有名的猎手。”
       “对了,”祁掌柜说,“现在就是用他这个好猎手的时候了,你告诉驼场的靳掌柜,就说我说了,让他把驼场上最好的马给胡德尔楚鲁备上,叫胡德尔楚鲁和海仲臣一起连夜返回分庄来!”
       第二天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海仲臣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小伙计一起返回了分庄。三匹马全都跑得大汗淋漓就像洗了澡一样。
       海仲臣三十上下的年纪,中等个头,一张宽宽的脸被太阳晒成了紫棠色,脸上布满了疙疙瘩瘩的青春痘,单从外表看你很难认为他会是一个商人,一个大盛魁的掌柜子。而事实上海仲臣不但是一个商人,在大盛魁年轻一辈的小掌柜中间他是最精明能干的一个。
       祁掌柜对海仲臣如此这般地安顿了一番,说:“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我就是不说,你也知道这事情的重要。此事只能做好不能做坏。沙王的大典之日我亲自接收你的猎物,八只天鹅全要活的,一只不能缺。”
       祁掌柜拍了拍海仲臣的肩膀又说:“我知道这件事情难办,正因为难办我才把它交给了你。有关沙王庆典的其他事项我都交给别人去做了,就是捉野骆驼和鹿的事情我也交给了别人,我知道那些事情都好办。唯独这捕捉天鹅的事情最为困难,所以我才把这事交给了你。正因为这事难办,我才叫你把胡德尔楚鲁从驼场上带回来。谁都知道胡德尔楚鲁乃是乌里雅苏台草原上出名的少年英雄,他的一手抛石击兽的绝技名扬千里;我还给你请了一名高手,是一名有经验的老猎人,有两名高人帮助你,我还从分庄挑了六个精干的伙计归你调度。对了,还有刚刚从归化总号派来的那个古海,是个脑筋十分活络的人,你把他也带上,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凌晨,海仲臣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马队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逆流而上,跑跑停停,在中午的时候来到了一个转弯处;转弯的河水在这里冲刷出了一个肘形的水湾,水湾里在靠近左岸的地方长满了粗壮茂密的红色芦苇,在风吹芦苇的唰唰响声中传来了“嘎、嘎”的禽鸟的叫声。海仲臣眼睛中闪着兴奋的亮光把马勒住了,他轻轻地向后摆着手示意大家下马。但年轻的胡德尔楚鲁在马背上是动也没有动,他哈哈大笑地说:“海掌柜你搞错了,这不是天鹅在叫而是野鸭!”
       那名老猎手也没有下马,他举起枪朝着天空“轰”地放了一枪。随着枪声的轰鸣,一群水鸟从芦苇深处的水湾中间飞了起来,大部分是黑色的野鸭,还有几只灰色的水鸥;阳光下野鸭子扇动着翅膀散出一束束瓦蓝色的光。
       接连着五天都是如此,他们连根天鹅的毛也没有摸着,碰到的全都是野鸭子、野雁和叫不上来名的各种水鸟。
       第六天下午的时候在一片沼泽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大群天鹅。这一群天鹅足足有三四十只之多!它们分成几个小群在沼
       泽地中间的水面上安详地游动着。海掌柜吩咐手下的铺伙分成两拨从两个方向去赶天鹅,他自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猎人埋伏在沼泽边缘的芦苇中,不准随便发箭,更不准放枪,—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终于把天鹅群驱赶到了靠近海掌柜埋伏的芦苇丛附近。海仲臣—个手势下去,老猎人便把他手中捕雁用的大网向天鹅群头上撒过去,这—网硕果累累,捕住了三只天鹅!胡德尔楚鲁连续地抛出手中的石块,击中了三只正在起飞的天鹅。他们把三只被网兜住的天鹅拉上岸来。海仲臣和老猎人小心翼翼地捉住天鹅的脖子,把它们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红柳筐中,将红柳筐的盖子用绳索绑结实了,都放在岸边,装着天鹅的红柳筐一共是三只。个体庞大的天鹅在红柳筐中“哦——哦”地惊叫着挣扎着,把红柳筐弄得一个劲儿地摇摆。海仲臣看着这些猎物脸上禁不住绽开了笑容,不再管这些笼中之物,拍拍手扭身去帮助胡德尔楚鲁捉那些被石头击中的天鹅。
       他预先警告过胡德尔楚鲁,只许把天鹅击伤,不准打死。海仲臣说:“瞄准了,往天鹅的翅膀上打!把翅膀打断了,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要天鹅飞不到天上咱就有办法捉住它。”
       可是事情并不是像海仲臣设想的那么简单,胡德尔楚鲁是在天鹅从水面上飞起来的时候将天鹅击中的。受伤的天鹅在掉下来的时候仍然有力量向前滑行,它们有的落到了离开岸边的水中去了,有的掉在了靠近岸边的沼泽中,都挣扎着用一只翅膀拼命扇着空气,但是它们的努力全都没有结果,没有一只受伤的天鹅能够重新飞起来,它们的镶着蛋黄色的眼圈的黑色的眼睛都向天空望着,悲哀的鸣叫声划破了蓝色的天幕。
       这样一来捕捉这些受伤的天鹅就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从岸边到受伤的天鹅之间隔着一条几丈一宽的沼泽带,根本越不过去。七个伙计包括神投手胡德尔楚鲁都围在海仲臣跟前干着急没有办法。
       海仲臣把两只手搓得“唰唰”直响,问老猎人:“你有经验,赶快想个办法!”
       老猎人摇了摇头。
       水泊子里在靠近他们这边的沼泽上有一只翅膀被打断的天鹅,它歪着身子浮在微微晃动的稠泥上面。猎人瞄着它一连几次将手中的大网撒出去,可是没有一次能把它网住。那只受伤的天鹅离岸边的距离超不过三丈,就在那里很诱人地漂浮着。
       不知深浅的古海试着把一只脚伸出去,刚一把脚踏在沼泽上立刻就感到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拽他似的,整个身体向泥滩里陷下去。眼疾手快的胡德尔楚鲁把古海拽上了岸。海掌柜看看古海的两只泥腿,又看看不远处泥滩里的天鹅,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一个伙计说:“张旺,你去,拿一块马褥子来!”
       张旺刚跑去不一会儿,海掌柜又吩咐古海:“你也去,把所有的马褥子全都抱来!”
       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霞映着沼泽地把芦苇暗影投下来,在东方天地交接的地方,有许多紫色的云团迅速地升了上来。海掌柜亲自动手把第一块马褥子铺在靠近岸边的泥滩上面,然后爬在铺好的第一块马褥子上向沼泽里铺上第二块马褥子,接着铺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
       十块马褥子都铺好了,仍然离那只天鹅有不到一丈的距离,海掌柜爬在第十块马褥子上,让张旺也过去,张旺小心翼翼地在马褥子上一点点站起来,马褥子在他的脚下摇晃着,张旺的一只手由海掌柜拽着,另一只手向天鹅伸过去,眼看着就要抓住天鹅那扇动的翅膀了,悲剧就在顷刻之间发生了:也不知道是张旺先叫了一声,还是他的脚下先滑了一下,就见张旺那只即将抓住天鹅的手臂猛地像甩什么东西似的抡了一下,与此同时两只脚一起踢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空翻落下去了。海掌柜大叫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张旺的手没有放开。两个人同时落到沼泽里去了。
       这一瞬间在古海的印象里留下的是一片灰色的景象,一缕斜阳透过芦苇的缝隙恰巧照射在张旺那一张被死亡的威胁扭曲了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向外迸射着疯狂的绝望的火星,大张着的嘴里两排细密的牙齿闪烁着白光,岸上是一片混乱,吼叫声和杂踏声混在一起,有一个小伙计在情急之中跳上了铺在泥滩上的马褥,还没等他站稳就一个跟头摔进了泥滩中,他就在离古海不到三尺远的地方,古海清清楚楚地看见粘稠的泥汤颤动着迅速地浸过了他的腰部,大家一起动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拉上来。每个人浑身上下都糊满了粘泥。
       刚刚从泥滩中救出来的那个伙计把距离岸边最近的一块马褥踩翻了,现在通向海掌柜和张旺的路中断了。死亡迅速地向陷入泥滩中的两个人逼近——泥浆已经淹到了海掌柜的腰部,张旺只有胸部以上还没有被泥浆淹没。老猎人把—团套马的绳索抛向落难的人,海掌柜是在泥浆淹到了他的胸部的时候才总算抓住了老猎人抛给他的绳索。古海、老猎人和岸上的其他伙计一起抓住绳索向外拽着,绳索的另一头好像有千斤重似的,只往泥滩的深处坠着,岸上的人和藏在泥滩深处的死神像拔河似的争夺着海掌柜的生命。
       等到大家拼尽全力把海掌柜拉上岸来,再向泥滩中看时,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咕咕嘟嘟的泡沫翻滚着像死神的咀嚼声在阴森森地响着。
       太阳完全沉没了,它把照亮沼泽的最后一缕霞光收了去,使整个沼泽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冷飕飕的晚风刮起来了,镶着紫边的暗色云团把整个天空都罩住了。
       过了不久,一场大雨就哗哗啦啦地下起来,沉重的雨点砸在沼泽上,溅起了无数个灰色的小泥柱。后来雨水就把泥滩中的沼泽带整个淹没了。人们疯狂的喊叫声和嚎哭声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向外挣扎着,但是大雨却是越下越大,冷酷地把人们的声音压制下去,最后全部吞没了。
       第二天在吞噬了张旺的沼泽旁边,大家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向牺牲的人作最后的诀别。沼泽向着雨后湛蓝的天空展示出的是一副平静的面孔,受伤的天鹅没有了,张旺没有了,似乎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海掌柜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水说:“张旺兄弟,你死得太冤……是我海仲臣害了你。可是你不要怨我,我也是为了咱大盛魁的生意!你是为咱大盛魁的生意死的,回去以后我要向祁掌柜为你请功。”
       告别了死去的张旺,海掌柜又带领大家出发了,继续去捕捉天鹅。在沙德格尔王爷继位大典的前一天,诲仲臣终于带着十只活的天鹅返回了乌里雅苏台。
       大典仪式那天海掌柜的眼病发作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而为风火上眼,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
       古海日夜守候着海掌柜,海掌柜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衣食住行乃至于送屎送尿都离不开古海。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有五六天,直到从库伦来了一位老中医,刀圭与药石兼施为海掌柜治了三次,海掌柜的眼病才算渐渐好转。那老医师说,倘若不是治疗及时,海掌柜那双眼就是瞎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