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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暮紫桥下
作者:薛 舒

《收获》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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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煜纵身跳入运河时,赤裸的背脊在太阳下闪烁出一轮黝黑的光芒。李煜跳水的动作很标准,他脱下有三个破洞的白色汗衫和灰色工作裤,只穿着一条深蓝色裤头。他站在桥墩边脱衣裤的动作尽管十分迅速,但依然在刚露出稍显瘦削的身体时,让围观的人群感觉这个小男人是有些发疯了。五月的气温还未到可以下河游泳的程度,况且刘湾镇人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夏至不到入水作病;比如:白露赤膊当猪猡。那意思就是说,不到节气或者已过季节,再热的天也不能下河游泳,否则是会作下病根子的,光着膀子的,也只能把他当猪了。
       这一年的五月刚到,李煜却已无法按捺入水的渴望了。运河在几代人的挖掘下,成了刘湾镇的交通枢纽,它东至东海,西达川杨河,最终汇入黄浦江。很多从苏北和浙江来的货船经过黄浦江和川杨河,把篾席竹篮生猪鸡鸭运到刘湾镇上,必定是要通过这运河才能到达的。这个五月暮春季节,刘湾镇南街上稀疏的苦荆树粉红色的花朵正接近颓败,枇杷树上的果子还青涩,风吹在身上是有些凉意的。在这种季节里,李煜几次三番跑到南街运河边,他趴在暮紫桥水泥栏杆上往下看,浑黄的水流把河床淹没得不露痕迹,这使李煜感觉运河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河,就像一条龙,神秘地游动着它古老的身躯,蜿蜒前行。每每经过运河,李煜都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李煜想用整个身体投入运河的怀抱,他想感觉一下温厚的水波触摸皮肤的快感。于是他选择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准备这一年的首次下水。
       李煜把脱下的衣裤扔在脚边,开始伸开双臂做准备活动,一招一式煞有介事,似乎是第三套广播体操里的伸展运动和踢腿运动,训练有素的样子。人们隐约感觉到,这个小个子男人尽管并不健壮,但他身上还是流露出了传说中游泳健将的风采。据说这个与南唐后主同名同姓的小男人,少年时代曾在体校参加过游泳队,后来因为得了一场病,终于放弃运动员生涯,改学了财务。
       与皇帝同名的李煜算盘打得响当当,在刘湾镇各行业的财务骨干中独占鳌头,夺取过好几届珠算比赛冠军。就是去县城比赛,也没有下过前三名。当然,刘湾镇人只知道他是小李会计,他们并不知道南唐皇帝的名字也叫李煜。如若他们日后知道了,也必定会惊讶得把嘴巴张得很大,他们也许会说:果然是富贵的命,与皇帝起了一样的名儿,怎么能窝在刘湾镇小地方上凑合日子呢?
       李煜财会中专毕业时,身高还不足一米六十,小男人坐在商贸社财务办公室那张巨大的老木靠背椅子里,手拨一只闪亮的红木算盘,神情专注、目不斜视。人们走进办公室,往往只闻珠子相撞的嘀嗒声而不见人影,待走到办公桌前,才见到背朝大门坐着的李煜正把身子深陷在椅子里,耷拉着眼皮沉浸于算盘珠子的弹奏中。红木算盘在李煜手里,就像音乐家手里的乐器、狙击手手里的枪。他闭着眼睛用一只右手就可以把账算得分毫不差,可他那小模样却实在不像是搞游泳运动的苗子。人们每每问起,他总是说:我个子小,但我爆发力好,我速度快,发令枪一响,我总是最快蹿进水里,游泳队的教练挑中我,就是看上了我的速度。要不是病了一场,我现在还在少体校里吃每顿有肉的运动员标准餐呢。
       有人提醒他说:你要是还在少体校,你就是教练了,有快二十了还呆在少体校的?
       李煜就笑笑说:对,我就该是教练了,要不就是到市体工队去了,哪里还会到刘湾镇来拨算盘珠子啊。
       至于他得的什么病,人们始终未从他的口中得到了解,只听他说起少体校的往事,话里尽是骄傲,当然这骄傲里也带着无限的遗憾和怀恋。
       总之一句,李煜似乎是极其看不起他拨算盘珠子的工作的。对于他游泳速度快的说法,人们还是在将信将疑中给予李煜勉强的认可。李煜的速度之快,是人们有目共睹的。且不说打算盘的速度,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比如吃饭,他可以最后一个进食堂,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把饭菜一股脑儿吞进肠胃,然后第一个走到食堂门口的洗碗池边,去刷他那两只白色的搪瓷饭盆。再比如拉屎,他总是憋到忍无可忍的时刻才起身飞奔进厕所,边解裤扣边挤到排着队的人前面,嘴里嘟囔着:借光借光,我憋不住了。然后蹲进坑位,外面的人还骂着“抢吃抢喝不可以抢马桶,抢马桶最不积德”的话,他那边已经噼哩啪啦三下五除二排泄完毕,提着裤子笑嘻嘻地跨了出来。那被抢了马桶的人惊讶地问:你怎么拉场屎比撒泡尿还快?
       总之,李煜在一些吃喝拉撒的日常琐事中,常常以他惊人的速度让人慨叹不已。当他决定在五月未脱寒气的暮春里下运河游泳时,人们便拥着他向刘湾镇南街的水泥桥头走去。刘湾镇人很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少年游泳运动员究竟身手如何。
       刘湾镇南街上的水泥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暮紫桥”。据说傍晚时分站在桥上往西看,可以见到天边的晚霞照着运河,呈现出一片瑰丽的紫色。暮紫桥由四个方体桥墩支撑,桥墩从水底下挺立而上,墩头矗立于桥面的栏杆两端,平整的墩面正好可以站一个人,所以李煜是完全可以把桥墩当作跳台的。
       此刻,李煜站在桥上,把衣服脱得只剩下裤头,露出黑黝黝的身体。接着,他做了二十分钟伸展运动和踢腿运动,然后,人们就看见小男人被一个强壮的高个子男人一把托上桥墩,就像一个父亲把自己的儿子抱到高处去看热闹一样。李煜简直太像一个孩子了。
       李煜站在桥墩上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低头紧了紧蓝色裤头上的裤带,然后弯拱下腰背,做了一个人水前定格的起跳动作。并没有发令枪,身后只有男人们嘈杂的议论声和吆喝声,还有女人们惊讶的呼叫声。他直起身体转过头说:谁来发令,没有发令枪我没办法跳。
       有人赶着去把家里打麻雀的气枪拿来,李煜就赤裸着身体站在五月的阳光下等发令枪。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刘湾镇上满怀期待的人们,稍带寒意的风在他黝黑的肌肤上吹出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去拿气枪的人很快回来了,喘吁吁地挤到人群前,把一杆长枪送上来说:枪来了枪来了。
       就有人自告奋勇充当发令员。李煜在七嘴八舌的“枪口不能对人”和“朝天放枪还是朝地放枪”的争论声中再次拉开架势弯下腰。随着一声喑哑的枪响,李煜纵身一跃便已钻入了水。太阳照着运河,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就像一面闪耀着光芒的镜子。李煜黝黑的身条砸破那面镜子,如一条矫健的鱼,“嗖”地一下隐没在了亮灿灿的水中。随着人群发出的喝彩声,镜子碎成了千万片,反射出千万个太阳。站在桥上的人们用眼睛在水里搜寻李煜的身影,直等到那些破碎的镜子又合成了整面的镜子,依然未见李煜浮出水面。人群中开始冒出一些杂乱的声音,年老的人已经在打听谁家有小船可以下水救人。忽听有人指着三十米开外的远处大叫:看啊,这条鲤鱼,潜那么远啦!
       人们随着眼尖人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团黑发的头颅在水波中上下出没,偶尔可见极其标准的双臂划水姿势。人群再次发出大声的喝彩:可真是鲤鱼精投胎,下了水像是找到了家门,乐胃得很
       啊!
       李煜就这样从运河的暮紫桥头向东游到了水闸,那段水路大约有一百米,人们还未从惶恐与惊喜中清醒过来,他便结束了这五月的百米游泳。李煜在人们的赞叹声中上了岸,湿淋淋着身子说:气枪的声音太窝塞了,怎么能和真正的发令枪比,本来我入水还要快,这气枪弄得我忽悠了一下,还以为谁放了一个响屁,等我弄清楚是发令,再跳,就慢了半秒了。
       人们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却证明,李煜的百米游泳速度在刘湾镇上确实是无人匹敌的。人们这才开始相信,这个算盘打得叮哨响的商贸社小会计的确还是一个游泳健将,李煜的游泳才能在刘湾镇人面前初露端倪了。从此以后,“鲤鱼”的绰号便成为了小会计终身的称呼。
       在刘湾镇上,一个会计的地位远没有一个游泳健将来得高,体力的强健较之脑力的胜出一筹更令人敬佩。因此李煜是很愿意人们叫他“鲤鱼”而非“李会计”的,他把这个绰号当作刘湾镇人赠予他的荣誉。但是,每次人们在李煜面前大加赞誉他那次百米游泳壮举时,他总是扬一扬下巴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稀奇,在刘湾镇上拿第一是不稀奇的,要不是生病退出了少体校,我早就在县里、市里拿第一了。
       刘湾镇人已经确信,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男人在县里或者市里拿下一个游泳冠军是绝对有可能的。李煜也好似不断地在证实着自己的实力,既然大家都叫他“鲤鱼”,那他是必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的,所以此后的每年,李煜总是要选择一个春天即将过去、一般人还不敢下水的日子去验证他“鲤鱼”的荣誉是否依然可靠和巩固。
       二
       那些日子,李煜住在商贸社集体宿舍里,他常常用一只火油炉子煮青菜泡饭吃,偶尔去肉庄买两斤骨头熬汤喝,斩肉的老宋总是说:鲤鱼蹿个子了,这些天见长啊!
       李煜嘟哝着说:我阿爹活着时有你一般高,我姆妈要比你们家红花还高,我只不过是后发头,长得晚一些,蹿得更高呢,都这样说的。
       老宋哈哈大笑,手里称着的肉骨头就会莫名其妙地多出半斤四两来,李煜的骨头汤就熬得脂膏更浓腴一些,喝起来味道也更煞口了。这样,李煜的个子也像春天的竹笋一样,一夜间便蹿得老高了。
       红花是老宋的独生女儿,在商贸社当出纳,与李煜是背对背办公桌。宋红花长得又高又瘦,脸庞削尖脖子细长,丝毫没有因为从小到大比别人多吃了肉而长得丰满肥壮一些,这女子的长相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她肉庄上工作的父亲老宋的。李煜坐在她身后,却总能闻到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一些类似生肉的气味,这气味让李煜常常误以为自己是坐在了肉庄后面的屠宰场里。李煜刚进商贸社工作时,宋红花已经在出纳的办公桌旁坐了半年了。李煜算盘拨得比宋红花好,可个子却远没有宋红花高。宋红花和刘湾镇上的任何一个年轻女子一样,说话直别别哗啦啦的响脆,做事手脚勤快动作利索,似乎从未见过她和谁撒娇,但对坐在她身后的李煜倒很是照顾体贴。
       清明节那段时间,李煜每天冒着淅淅沥沥的雨从宿舍跑到办公室上班。鞋子湿了,宋红花把自己那双翠绿色塑料拖鞋往李煜面前一扔,李煜也不管那是一双女式拖鞋,满不在乎地把一双湿嗒嗒的脚穿进去,任凭宋红花提着他的湿鞋子出去,挂到办公室门外房檐下的铁钩子上晾着。为此,人们总是把李煜和宋红花挂在口上开玩笑:鲤鱼你找个浦东大娘子是不错的,大娘子会照顾人,况且宋红花的爹是卖肉的,这可是刘湾镇上最好的差事了。
       李煜却不屑地回答:我是不会讨刘湾镇上的女人做娘子的,刘湾镇实在太小了,窝在这里是一辈子没有出头机会的,而且宋红花也太高太瘦了,我不喜欢像竹竿一样的女人。
       人们便点头赞同:鲤鱼找刘湾镇上的女人是委屈他的,他游泳那么好,算盘打得又好,刘湾镇上哪里有压得住他的女人?
       那一年的五月,当人们再次拥着李煜走向刘湾镇南街暮紫桥边时,他们发现这个小个子男人脱掉衣裤做完伸展运动和踢腿运动后,已经不再需要高个子男人把他托上桥墩了。他用两手撑住水泥墩子猛一跃,便爬上桥墩站了上去。人们注意到,小会计黑黝黝的背脊梁也宽了一圈,厚墩墩实沉沉的像个男人了。
       这两年里,李煜从一个一米五十八的孩子爆长米七十二,他以他突飞猛进的成长在刘湾镇人面前再次证实了他的速度优势。人们提到李煜时,脸上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由衷的叹为观止的表情。
       这个五月里,李煜以他一米七十二的身体站在暮紫桥桥墩上,桥北边的陶瓷店和桥南边的杂货店里,营业员或者顾客们清楚地看见,有着黝黑的皮肤和穿条鱼般流线体型的男人鹤立鸡群的样子。
       这一回,李煜的游程不再是一百米,他扬言要从暮紫桥一路向东游,过刘湾镇三号水闸,再过红旗大队二号水闸,一直到滨海大队一号水闸,然后游到东海滩边。当他宣布他将游经三个水闸两个生产队共六里水路时,人群顿时炸锅了。有人间:你中途是不是要休息的?
       李煜轻蔑地看了一眼问话的人,都不屑于回答。旁边就有人帮他回答:哪能休息的?这一路休息游到明天都可以,哪能算数的。
       又有人问:要不要吃东西喝水的?肚子饿了怎么办?嘴巴干了怎么办?
       还是有人替他回答了:怎么能吃东西?你见过马拉松比赛的时候边跑步边咬塌饼吃的吗?嘴巴干就喝河水,在水里游着还怕嘴巴干啊。
       还有人问:要不要有人跟着?否则怎么算数,没人作证,哪能知道他有没有吃东西、有没有休息?
       就有人自告奋勇地推了永久牌或者凤凰牌自行车,准备一路跟着李煜。这当儿,李煜却始终抿着嘴不说话,表情严肃神色庄重,倒是有点皇帝的样子了。只是光着身子看起来总有些别扭,是带着一张威严的脸到公共浴室去洗澡的皇帝样子。
       又有人想到了发令枪,大声叫着:阿陆头,去把你家气枪拿来!
       李煜这才开口说话:不要发令枪了,放一枪就像放个屁,没什么用,长途游泳就不要发令枪了,也差不了那一秒钟。
       所有人都表示赞同。此刻的李煜就是皇帝,说一不二的皇帝,他要往东就往东,他要往西就往西,他说不用发令枪就不用。什么都准备好了,踩自行车的人也把一条腿跨在了车上随时准备出发了。李煜向着人群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子,紧了紧裤带,慢慢地弯下腰背,做好了入水预备动作。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地等着他“嗖”地一下跃入水中,一秒,两秒,三秒,安静得只听见桥下河水的哗哗声。人们不出声是替李煜紧张,差不多紧张得要背过气去了,忽听见一串铃铛般的笑声从桥南杂货店的二楼木阳台上飘过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眼光从李煜身上转向那幢二层老式木楼。
       一个梳着两条茁壮的麻花辫的女子正站在阳台上,她以一张圆润白皙的脸面对着桥头的人群。人们隐约看见,女子用白嫩的手掌捂住嘴巴,笑声从指缝间流泻而出,铃铛清脆的碰撞声随风传来。红色外套近乎妖娆的身影,在三十米开外桥墩上的李煜眼里,如一朵壮丽而巨大的月季花开得如火如荼。她站在阳台的木栏杆边,手拿一把木衣架,衣架上挂
       着一条滴水的月白色裤衩。她似乎看到了暮紫桥上的人们都在注视她,便慌忙伸手探出,把衣架挂在阳台外的晾衣竿上,然后一转身进了深褐色的木门,不见了踪影。铃铛的碰撞声从木门里传出来,一直飘到桥头,就有些遥远了,但人们还是非常清晰地听到,清脆的笑声隔着门窗正不断继续着。那条月白色裤衩在五月艳阳的照射下几近透明,人们看到一块明亮的白色布片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白兰花香皂的气味几乎飘到暮紫桥上,飘到观望着的人们敏锐的鼻息里。
       李煜忽然转过身子说:谁把我的衣裳和裤子收拾一下,我游到海滩边没衣裳穿不行。
       人群忽然如从梦中集体苏醒了一般喧腾起来,就有人收拾起李煜的衣裤交给骑凤凰牌自行车的人。李煜这才再次弯下腰背,“嗖”地一下跃入五月的运河水,向着东海边遨游而去。
       三
       李煜马不停蹄地从刘湾镇南街暮紫桥头一路游到东海滩边,他在随行人的欢呼声中疲惫不堪地爬上岸后,便有些垂头丧气起来。骑凤凰牌自行车的人把李煜的衣服和裤子交给他并且安慰他说:水闸关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总不可能从水闸底下钻过去,也不可能从水闸上跳过去。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刘湾镇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你比了。
       李煜的六里水路并未一气呵成,不是他缺少耐力和体力,而是在他游到二号水闸和一号水闸的时候,恰逢水闸关闭。李煜毕竟不是一条真正的鲤鱼,他无法以鲤鱼跳龙门的技术跃水闸而过,他中途上过两次岸。李煜爬上岸绕过水闸即刻又下水继续游,没有多耽搁一分钟。骑永久牌和凤凰牌自行车跟着的人以临时裁判的身份经过协商讨论后,宣布了仅威性的结论:李煜上岸只是为了过水闸,不应该算犯规。于是人们便一致认同了,李煜的长距离游泳成绩是有效的。
       李煜在人们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套上他的白色衬衣和灰色工作裤,一跃跳上凤凰牌自行车后座,骑车人就带着他一路回刘湾镇。人们多半以为,李煜显得闷闷不乐是因为二号水闸和一号水闸不合时宜地横亘于他一往无前的遨游途中,给他此次长途游泳的壮举留下了不可挽回的遗憾。
       事实上,李煜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心事,他的心事无法用他一贯使用的语言去表达。于他而言,人们的欢呼和赞美显得极其空洞和词不达意,那不是他此刻需要的东西。他看着兴奋无比的人们光芒四射的眼睛,那些人表现得比自己游了六里水路还要激动,他们一路骑着自行车,一路描绘着李煜适才游泳时如何惊险如何千钧一发的情景,他们的交谈使李煜的游泳充满了挑战自然挑战自我的豪迈和壮烈。嘈杂的声音在李煜的耳朵里像隔着云山雾海一样遥远而朦胧,倒是起跳前听见的那串铃铛般的笑声,充斥了他此刻有些虚空了思维的头脑。
       三五辆自行车一路凯旋而归,暮紫桥上依然有稀稀落落的人头等候着。自行车经过桥南杂货店二层木楼时,李煜抬头向上看去。木栅栏围住的阳台上空无一人,积了很厚的灰尘的玻璃窗里只有一片空洞的黑色,根本无法看清内里的一切。只有那条月白色的裤衩依然挂在伸出阳台的竹竿上,它像一面白色透明的旗帜在李煜头顶上呼啦啦飞扬着,依稀飘逸出白兰花香皂的气味,只是不再有水滴答而下。
       长途游泳的成功使李煜在刘湾镇上的声誉达到了鼎盛,他像一个明星一样,走到哪里都有追随者。即便是去一趟街边的公共厕所,在他一边解裤扣一边往坑位里挤时,也有人会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刘湾镇上鼎鼎大名的游泳天才“鲤鱼”。那人便会趴在厕所坑位的木门上与他搭讪起来:你就是鲤鱼吧?明年你打算游到哪里?你做啥不去考游泳队?你要参加游泳队,那上海冠军还不是你随便拿的?全国冠军都有可能吧?
       尽管李煜的确很像一个游泳冠军,并且他也曾经有过想当游泳冠军的理想,但李煜也并不是一个高傲的人,因此当他蹲在厕所里,仰望着趴在坑位木门上的人喋喋不休的提问时,他总是不好意思拒绝这热情的刘湾镇人。他一边使劲排泄,一边抽空在哼哼哈哈中回答提问,这样,李煜上厕所的速度就不如以前快了。这难免让等在后面解内急的人有些不耐烦起来,但人们还是很顾全这个游泳天才的面子而没有当面开销他,可是日后,上厕所的人就不太愿意让位给一贯喜欢抢档的李煜了。
       从上厕所的变化开始,人们发现李煜在食堂吃饭的速度也远不如过去快了。他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进食堂,直把四两米饭一客青菜豆腐吃到食堂里空无一人,阿五婶婶把一块黑不溜秋的脏抹布伸到了他的饭盆前,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去水池边洗他那两只白色搪瓷碗盏了。人们都说,李煜一改速度取胜的过去,现在是要以耐力取胜了。
       人们的确看出来李煜有些想改变行事风格的苗头。最令人惊讶的是,李煜常常在午饭后去暮紫桥边,趴在桥墩上向着桥南杂货店方向长久地张望。杂货店里的姜来娣说,有一次鲤鱼就这样趴在桥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长达半小时之久。姜来娣沾沾自喜地描述着李煜痴迷的眼神时,先把自己的脸羞红了。姜来娣基本上在每天午后时段当班,她站在杂货店的油酱柜台前看到李煜遥远而迷茫的眼神时,年轻的她以为,李煜每日午后的眺望是冲着她而去的。那段日子,姜来娣充满了萝卜干和甜酱瓜气味的身上,多半会蔓延出一种妖娆羞怯的暖昧姿态。
       姜来娣的师傅王福弟以他老辣而明察秋毫的眼睛在午后时段观察了几天,他告诉自己的徒弟:来娣,鲤鱼不是在看你,他在看楼上易家的阳台。
       “你怎么晓得他在看楼上易家的阳台?楼上易家早就没人住了,鲤鱼怎么可能去看阳台,师傅你又瞎讲了。”
       “这倒也是,自从这幢房子成了杂货店后,易家就不住这里了,鲤鱼做啥老要去看楼上呢?”王福弟似乎有些无法确定李煜的眼光究竟落在哪里了。姜来娣便日复一日地在李煜似是而非的眼光里翘着兰花指,羞答答嗲兮兮地为刘湾镇上的人们拷酱油称萝卜干和甜酱瓜。
       至于杂货店楼上的易家,刘湾镇人都是了如指掌的。易家的这幢二层木楼在当年的刘湾镇上,也算是独一无二的豪宅了。易先生早年开私人诊所,据说他曾经看病看死过人,他是赚了不少黑心钱造起了这幢房子,所以后来被抓了。从牢里放出来后,易先生就发疯死了,具体怎么死的,人们似乎没有一个统一而明确的断言。只见到那天清晨,易先生穿着古老而破旧的长衫在刘湾镇南街上狂奔,身后跟着他美貌不再的妻子和他的独生女儿。小女孩被母亲拉着手,踉跄着小脚紧紧跟着父亲跑,脚上的红色搭襻布鞋踩着南街的台格路面,发出凌乱的声响。一家人大哭小喊,招来了无数的围观者。
       几天以后,易家楼上传出了凄惨而尖锐的哭声,那哭声掺和了两种不同的音色,其中带着童稚的哭喊“爹爹”的声音尤其惨烈凄厉,令刘湾镇人听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易先生死了,大家都说他是疯死的。
       那以后,易家就从刘湾镇上消失了,据说是移居六十里外的乡下老家了。后来,那幢小楼的底层做了杂货店的店堂,二层一直空关着无人居住。
       高挑清秀的红衣女子站在杂货店二楼阳台上,
       隐约显露出她月季花般的身影时,正是李煜预备纵身跳入运河的那个午后。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李煜身上,杂货店二楼阳台上怪异的景象暂时被人们遗忘了。但是当人们渐渐从李煜遨游六里运河的盛事中平静下来后,一些年纪大的刘湾镇人还是回忆起了那日午后,小楼阳台上传来铃铛般的清脆笑声。
       李煜就是从那天开始,喜欢独自站在南街暮紫桥的桥墩边,长久地凝望杂货店楼上的阳台。可是李煜与所有的刘湾镇人一样,他没有听到铃铛般的笑声再次从阳台上传来,也没有再见到过拿着一只木衣架,在阳台上晾晒着一条月白色裤衩的女子红色的身影。
       四
       那个五月过后的夏天,每天傍晚时分,刘湾镇人多半会在吃过夜饭后滚着旧轮胎、提着木脚桶,到运河里抢占一席之地,把身子埋在水中,以解除一天的劳累和暑气。暮紫桥上的晚风总是要比别处更清凉爽气一些,因此在太阳落山后,南街暮紫桥头总是聚集着众多的人,他们摇着蒲扇在那里乘凉,一直要等到夜幕降临暑气渐消,才端着小凳子拿着蒲扇,回到暮紫桥南北运河两岸密集而破陋的屋子里去睡觉。这时候,整个刘湾镇才进入了静谧的黑暗中,一些诸如苦荆树或者枇杷树的低矮植物在夜风中稍稍摆动,台格路上没有灯光,只有暮紫桥上所剩无几的乘凉人,他们寥落的说话声依然在夜风中轻轻传播。
       李煜就是在这一年夏天的很多个夜晚时分,成为暮紫桥上最后几个乘凉人之一。他总是默无声息地听着寻些好事之人东家长西家短的纳凉故事,这种时候也是最适合讲一些诡异的故事的,并且他们总是鬼使神差地把话题转到易家的传闻上去。他们靠在桥墩上,一眼便能看见桥南的杂货店,和杂货店楼上木栏杆阳台后漆黑的窗户,窗户里从未亮起过灯火,离奇古怪的传闻却经久不衰地在人们口中一传再传,易家人的身世被传得越发神秘而鬼魅起来。
       有一回乘凉,已是过了九点时分,暮紫桥上只剩下杂货店王福弟师傅、李煜和几个年轻男人。王福弟师傅说:这幢房子风水不好,易家以前有多风光啊,易先生是个顶顶和善的人,易先生的女人易师母是刘湾镇上的第一美人,他们有一个独养囡,叫易美芳,这女小囡长得是又好看又乖灵,聪明是像了易先生,才多大点就能背诵几百首古诗了,漂亮是像了易师母,大眼睛,白皮肤,实在讨人喜欢。易先生家照理过的是别人家无法比的好日子,可自从造了这幢小楼,好日子却渐渐败了下来。这块临河的地里埋过一个叫花子,这块地的风水不好是肯定的。
       年轻人对王福弟师傅的说法有些不屑一顾,年轻人读的书总要比老师傅多一些,因此年轻人说出来的话也要比老师傅更有道理一些。年轻人说:易先生发疯是因为受了刺激,一个开诊所的医生哪里经得起牢里的折磨?
       王福弟露出倚老卖老的不屑神色反驳年轻人:你年纪小不晓得,易先生看病是治好了不少人,可是那年他医死过一个叫花子,他把叫花子埋在了运河边。后来他在那里造了这幢小楼,冤死鬼就作怪了。
       叫花子的事情,年轻人是听说过一些的,王福弟这么一说,他肚子里就没有更多可以反驳的知识了。所有听故事的人也都一致点头赞同王福弟的说法,毕竟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刘湾镇上的事儿,哪里能逃过他历经沧桑的眼睛。
       那年寒冬腊月天里,有一个叫花子一路乞讨到刘湾镇。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在傍晚的寒风中站在易家诊所门前,叫花子对着门槛里穿锦缎棉袍的易师母说:太太,给碗粥喝吧!
       易师母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倒进叫花子的碗里说,快吃吧,看你饿成什么样了。
       坐在书桌边抄方子的易先生抬起头,看了一眼叫花子肮脏斑驳的脸,说:等等!
       易先生站起来,拿出一个贴着标签的大瓶子,取出几颗药丸,装进一个小纸袋,走到门口交给叫花子:你身上有病,你肚子里的蛔虫已经多得要从喉咙里爬出来了,你先不要吃饭,饭吃下去装进肚子也是给蛔虫吃掉的,你先吃了这药,把蛔虫打下来再吃饭。
       叫花子吃下了易先生给的药,端着易师母给的饭走了。第二天,早起的扫街人发现易家诊所边的弄堂里,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面朝土地屁股朝天,在冬天的清晨里已死去多时。一只蓝边破碗摔碎在他身边,白饭撒了一地,成群的蛔虫蠕动着。
       按照易先生的推断,叫花子排泄时间过长,长时间蹲着,然后在忽然站起来时,因为大脑缺血而昏迷。昏迷导致他在腊月天的夜里被冻僵,冻僵后的叫花子又饿着肚子,所以最后,他是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
       这样的后果的确是易先生没有预料到的,这是他的错。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把叫花子洗刷干净,拿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然后置办了简单的棺木,埋在了自家的宅基地里,就是暮紫桥南端的运河边,现在的杂货店小楼的那块地。
       王福弟在回忆当年的叫花子事件时,总是以一团团蛔虫纠结在叫花子被冻成乌紫色的屁股上的壮观场面结束他唏嘘哀叹的讲述。李煜从他的讲述中听出,以王福弟为代表的刘湾镇人并不认为易先生有多大的过错,他们认为,那个叫花子死在这样寒冷的腊月里,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正好死在吃了易先生给的蛔虫药之后,那便是易先生的倒霉日子即将来临的先兆了。所以日后易先生因为此事被抓时,人们都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易先生走霉运是天数啊!叫花子似乎成了易家从鼎盛走向没落的转折性人物。
       这一晚,暮紫桥上的乘凉人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易家的盛衰时,忽然发现桥南三十米外杂货店二楼的窗口亮起了闪烁的灯火。昏黄的火光在七月朦胧的月色下隐隐绰绰、忽明忽暗,所有人都张大嘴巴几乎惊叫起来,但没有人真的叫出声。他们认为,在这样的夜晚回忆死人的故事,会让屈死鬼因为感动而回到人间,他们是为感谢怀念着他的人们而来的,因此大家都确定,小楼二层窗户里的灯火,正是由于他们议论着故去的易先生而招来了易先生的亡灵。他们屏气静声盯着二层木窗棂里越发亮起来的灯火,谁也不敢出声。窗户里的亮光在摇摆闪烁一阵后停顿了下来,然后,蒙着薄纱布帘子的玻璃窗上印出了一个轻轻晃动的婀娜身影,似乎是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头,圆圆的肩膀,和肩膀下稍稍隆起的部位。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不久前的五月里,那个站在阳台上发出铃铛般的笑声、穿红色上衣的女子。窗户上的影子缓慢地飘移,似乎在走动和坐下之间变换着。人们观察了许久,发现这个影子只是停留在小楼窗户里面,并未飘忽着往暮紫桥上移动,于是议论声再次响起。对于这个身影是否是鬼魂的争论,便在深夜的暮紫桥头最后几个乘凉人中蔓延而开。
       大家用眼光搜寻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王福弟师傅。王福弟用他那只长着两片褐色老人斑的右手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说:我要困觉去了,明朝还要上班的。
       刚说完这句话,人们便发现,这个适才还如说书先生一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易家故事而唾沫飞溅的老男人,顷刻间已把自己隐没在了夜色中,不见了人影。事实上,王福弟的确是害怕了,因为在说易家故事时,他是最起劲、话最多的一个。当他看到杂货
       店二楼的灯火和玻璃窗上的影子后,他比所有人都更加害怕起来。他怕易先生的冤魂会飘悠过来抱住他,然后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因此他站在几个年轻人中间,以虚弱的镇定态度表示自己已经很困乏了,必须去睡觉了。然后他便迅速逃回了自己家,反锁房门,钻进了挂着蚊帐的床。他轻微颤抖的身体让他对自己痛恨不已,但他确实无法停止自己的颤抖,易家小楼窗户里的灯火,让这个见识过刘湾镇历史的老男人在这个七月的夜里惶恐不安。
       暮紫桥上乘凉的那些人在王福弟离开后,都纷纷打起了哈欠:真是倦了,该回家困觉了,蚊子真多,把我的腿咬成赤豆糕了,回家钻帐子去了……
       桥上的乘凉人本已不多,最后只剩下了三个胆子大的男人,继续观察着杂货店二楼的灯火,李煜也在其中。那个婀娜的身影依然以其鬼魅的晃动吸引着这三个男人,一个男人有些蠢蠢欲动,说是不是去敲门看看会有谁来开门。另一个男人没有响应,提出建议的男人虚张声势地说怕什么,这有什么好怕的。
       另一个男人说:那你去啊,你去了,我们就封你为“刘湾镇第二大胆”。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有迈开脚步向杂货店方向走去。
       李煜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去试试吧!
       两个男人看着李煜,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这个鲤鱼,总是能做出一些令刘湾镇人无比震惊的事情。可是好奇心还是让他们一边退缩着自己的身体,一边怂恿着李煜,敲开杂货店边上通往二层楼梯间的那扇木门,就是“刘湾镇第一大胆”了。
       李煜把卷到胸膛口的白汗衫放下来拉拉平整,抬着头挺着胸往桥南走去,很有些大义凛然的意思。两个男人远远地看着他走向黑暗的桥头,他在他们的注视中走下桥坡,走到杂货店旁边的楼梯间门口。那扇常年关闭着的褐色木门因无人打扫而积满灰尘。李煜伸手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门上的铜环在黑暗中发出一记钝重的碰撞声,然后,那扇门居然“吱呀”一声漏出了缝隙。
       李煜发现门没锁,那扇门居然没锁。他便像一名准备深入虎穴的战士一样,回头往暮紫桥方向看了一眼,事实上他已无法看清楚桥上的两个人是否还在注视着他,他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夜色中,暮紫桥上的水泥桥墩在月色下散发出微弱的白光。但他还是朝着桥端眺望了一眼,然后回头,推开木门,闪身进去了。
       两个男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煜消失在门洞里,接着,他们发现,二楼窗户里的灯火似乎跳跃起来,那个婀娜的影子并未剧烈动荡,只轻微摇晃了几下,而后,便恢复了无声无息的安静状态。
       半小时过去了,两个男人开始焦急起来,然后,他们看到二楼的灯火忽然熄灭了。谁也不敢提出前去营救李煜,他们猜测着,那小楼里可能出了什么事故。他们相互安慰着:不会有事的,怎么可能有事。
       的确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几分钟后,李煜从门洞里闪了出来。他带上门,往桥头走来。两个男人发现他脚步镇定脸色平静,毫无紧张不安的表情,待他走上桥,他们便奔上去争先恐后地问:你见到什么了?那个影子是谁?
       李煜轻轻一笑说: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件挂在窗户边的衣裳。
       “那灯光是哪里来的?”一个男人问。
       李煜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没什么灯光,是后窗外有人烧草料的火光。
       两个男人松了口气,紧接着,心里便开始懊丧起来。被李煜占去了“刘湾镇第一大胆”称号,他们是颇觉冤枉的,随后开始愤愤不平:操,我早就晓得没什么鬼啊妖啊的,都是人吓人。
       李煜在两个男人的笑骂声中回头看了一眼桥南小楼二层的窗户,然后朝桥北商贸社集体宿舍方向走去。七月的夜风把他微皱的白汗衫吹得轻轻鼓起,背脊上,扇面大的一摊汗迹在夜色中依稀可见。
       五
       刘湾镇人在秋天和冬天里依然每天过暮紫桥去杂货店买东西,但很少有人会在桥头停留。人们在杂货店里拷酱油买肥皂草纸的时候,偶尔还能看见李煜从桥上匆匆走过,只是不再见他趴在桥墩上长久注视着杂货店二楼的阳台。但还是有几个经过暮紫桥去毛巾厂或者镀锌厂上夜班的人看见,入夜后的暮紫桥和杂货店之间,常常有李煜走动的影子。那时分,杂货店已经打烊了,运河发出沉重的浪涛拍击声。年轻的李煜独自出现在漆黑的南街,常常让上夜班的人吓出一身冷汗。待看清楚是李煜,就有人开始骂起来:好你个大胆鲤鱼,三更半夜跑出来吓唬人是不作兴的,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李煜也不辩解,只对路人嘿嘿笑两声,笑完便继续走自己的路。夏天那夜独自上杂货店二楼探险的故事在刘湾镇上传开之后,人们又在鲤鱼的称号前冠以“大胆”二字。“大胆鲤鱼”常常在夜晚的运河边独自行走,他的行为在人们的眼中既是怪异的,又十分在情理之中。自打李煜来到刘湾镇工作之后,他一贯以他超常的举动令人们对他不甚理解,比如五月运河的游泳壮举,比如夜晚独闯易家老楼探险。几年下来,人们已经习惯了李煜的怪异,这怪异并未改变刘湾镇人对他的好感,人们看着他从一个一米六十都不到的小孩长成了像模像样的小伙子,除了一些奇怪的行为以外,李煜这个人,待人还是很热心的,工作也是很认真的,所以他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肉庄里的老宋预备请一个媒人,宋红花到了找对象的岁数了。老宋有自己的打算,他要把女儿宋红花许配给李煜,这个小伙子,他是很看得上眼的。那时候,李煜正沉浸于站在暮紫桥上对杂货店二楼阳台的午后观望中不可自拔。老宋的女儿宋红花依然在李煜冒雨来上班弄湿了鞋子时,替他把臭烘烘的湿鞋挂到办公室外的房檐上去晾着。
       老宋请的媒人就是刘湾镇商贸社主任毛根勇,他是李煜和宋红花的领导。老宋提着一条猪后腿去毛主任的家里请求他替自己的女儿做媒,毛主任点燃一根飞马牌香烟,猛吸一口,然后在他那张四方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点了点硕大的脑袋说:老宋,你是我们商贸社的老职工了,红花是商贸社的出纳,你们一家都在为商贸社做贡献,所以你家里的事情就是商贸社的事情。红花是个好姑娘,她工作很努力,李煜是个好小伙子,他算盘打得响当当,为我们刘湾镇商贸社争得了不少荣誉。红花和李煜都做财会,以后他们结合了,对工作是有帮助的。所以,把他们两个撮合起来我是十分赞成的。当然,真的成功了,其中一个人的工作还是要调动的,会计和出纳不能是一家人。
       毛主任一边说,老宋一边频频点着他肥嘟嘟的脑袋:是的是的,主任说得是,我也是这么考虑才请您做媒,您做媒人是保险能成事的。
       毛主任哈哈一笑说:那没问题,不过现在不能叫做媒,现在叫介绍人,我只是介绍一下男女双方认识,当然红花和李煜本来就认识,我的作用是鼓励一下他们,让他们进一步认识对方,是不是老宋?
       老宋的头点得像剁肉的斩刀一样有力,介绍人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毛主任果然找李煜谈话了。李煜知道毛主任郑重其事找他谈话是为了给他做媒,便用很不屑的口吻对毛主任说:我是不会在刘湾镇上呆下去的,我还有很多要干的事情,我要是在刘湾镇上成家了,还能离开这里出去干我想干
       的事情吗?还有,宋红花身上有一股生肉气味,要是和她一起过日子,我会以为自己每天和一个女屠夫生活在一起,这就比较难受了;还有,宋红花说话声音太响了,还有,她太瘦……
       总之,把宋红花介绍给他,李煜是百般推托,毫无积极性。可是后来,李煜与宋红花谈对象的消息还是在刘湾镇上不胫而走。虽然李煜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有些勉强,但刘湾镇人却认为这姻缘还是颇为门当户对的。至于毛主任与李煜谈话的内容,除了李煜,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毛主任居然成功了,他让不想在刘湾镇久居的李煜与土生土长的宋红花谈恋爱了。有人说,那是因为毛主任答应李煜,只要留在刘湾镇商贸社,将来他就是主任的革命接班人。尽管这是他们的猜测,但人们都看出来,毛主任对这个业务上很拿得出手的小伙子的确是十分喜欢的,以这条“鲤鱼”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日后当上刘湾镇商贸社的一官半职,那完全是有可能的。老宋凭他商贸社老职工的经验找毛主任做媒人的确是英明之举。
       杂货店的姜来娣为此郁闷了好多天,她的师傅王福弟劝她说:鲤鱼这个人,你是压不住他的,你就不要有什么想头了,他压根就不是配给你这样的姑娘做官人的。
       “我什么时候有过想头了?这种男人是嫁不得的,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往运河里一跳,替他担心都来不及,要不就是往别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一钻,你都不晓得他在干啥,他的心不在刘湾镇上,他可是一心要往外跑的人,这种男人怎么要得,太不稳定了。”
       姜来娣的话讲得不是没有道理,但姜来娣还是因为李煜有了对象而心生窝囊气。那段日子,她站在油酱柜台前的身体总是趔趄着,脸也拉成了驴样,为顾客拷酱油称萝卜干甜酱瓜的时候,也不再翘起她的兰花指,可她身上的油酱味还是一如既往的地道。
       肉庄的老宋看中李煜也有他的道理。这个小伙子看起来很是与众不同,老宋断定,他是一定会有与众不同的未来的。李煜一来刘湾镇就拿下了珠算比赛的第一名,至今没有人能夺下他的冠军宝座,后来他又成了刘湾镇上的游泳冠军,游泳能游得那么好,表示他的身体是很健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也是传宗接代的本钱。膝下只有一女的老宋强烈地希望,李煜能担负起宋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况且李煜是外乡人,一旦在刘湾镇上结婚,等于是入赘了这家人家了。
       可是李煜的心不在焉还是让老宋有些担忧,他反复上媒人家小坐,送去肋条肉、猪下水、或者咸脚爪,以此表达他对毛主任毫不怀疑的信任。毛主任当然是重任在身,找李煜谈话的机会越发多起来。
       李煜终于在这一年快过春节时,提着香烟和老酒上了老宋家的门。屠夫出身的老宋家在刘湾镇边的宋家宅里,占据着单门独户的两间瓦房。走进低矮的屋子,光线并不充足,但李煜还是看到发黄的石灰墙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年轻的宋阿大在屠宰场上班时拍的照片,宋阿大站在一爿爿倒挂着的猪肉前,脸上堆着灿烂的、幸福的微笑;还有染着彩色颜料的一个女人的半身照,脸蛋红而圆,是因了风吹日晒积攒起来的那种红,照片里的女人脸上的笑,便像某一部战争影片里的解放区姑娘了。李煜想,这大概就是我已经死去的未来丈母娘了。镜框旁边是几张大小不一的奖状,有宋红花同学光荣获得红小兵标兵以资鼓励的小奖状,有宋阿大于县年度屠宰比赛中荣获剥猪皮第一名的大奖状。
       老宋家里的简陋陈设显出这家人的日子并不十分富裕,但毕竟老宋是在肉庄上班的,所以他们家的吃食还是很有点油水的。这一天,老宋和李煜在一张木头矮方桌边相对而坐,他们各自喝着一瓶三两装的小炮仗,桌上的红烧肉和咸猪脚炖酥豆在小炮仗浓烈的酒香中显得美味无比。老宋喝了两口酒,便开始回忆起年轻时在屠宰场里面对成群结队的生猪呼风唤雨的豪迈往事。据他自己说,他能用短短六分二十五秒把一张猪皮毫无破损地从一头猪身上剥下来。他伸出油汪汪的手,指着墙上的奖状说:我就这样得了全县的剥猪皮第一名。我就是刮猪毛不拿手,掏猪肠、剔猪骨什么的我都行,如果我刮猪毛也行的话,我就可以拿全能冠军了。
       李煜听着老宋的回忆,脸上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但他还是举起酒盅说:您老人家的技术可真是称得上庖丁解牛啊。
       老宋是不懂什么叫庖丁解牛的,他更正李煜说:不是牛,是猪,我是杀猪出身的。你还别说,我们是有缘分的,你是珠算冠军,我是剥猪皮冠军,我们都是冠军,所以我们是前世有缘啊!
       李煜就说:珠算冠军不算什么,我小时候是少体校游泳队的,要不是生了一场病,我早就是市游泳队的人了,说不定已经是全国游泳冠军了。
       老宋连连点头说:是是,你要是进不去市游泳队,那整个上海就没有人能进了。你小时候得了一场病也不能怪你,只能怪命。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你还是冠军,你是珠算冠军。不管是游泳冠军还是珠算冠军,讨老婆养孩子还是要的。再说,讨了老婆还是可以游泳的,这没什么影响,游泳这件事情,我是支持你的,你就大胆游吧,结了婚还可以游,你可以一直游到老,游到死,完全可以。来,喝酒!
       这一老一小在饭桌上畅谈着,本有些飘摇不定的亲事便显出了成功的征兆。李煜发现老宋是刘湾镇上唯一理解他的人,他居然支持自己一直游泳到老、游泳到死,这无疑让李煜感觉心头潮热激动无比。
       三盅酒过,李煜便告诉自己,这门亲事,是可以考虑的。想想每次去肉庄买肉骨头时,老宋总是多称半斤或者四两给他,老宋对他的好,他是铭记在心的。宋红花无怨无悔地在每个下雨天替李煜晾那双臭烘烘的布鞋,也让李煜感激万分。虽说宋红花瘦了点,整个人像平板车一样毫无玲珑的曲线,说话也是粗声大气的,但宋家父女对自己的关照和在乎,让李煜感觉到,也许这就是他应该接受的生活。
       李煜订婚了,现在,刘湾镇人已经很少能看到李煜在暮紫桥南边杂货店门口走动的身影。他没空干那些事了,他忙着打家具、攒布票油票,他要结婚了。就是不知道他结婚后还会不会再在每年的五月跳进运河里去游泳。如果不再游泳,那鲤鱼可就有些荒废了他的才能,可惜了一身好本事了。
       六
       又是一个将近尾声的春天到了,李煜自然没有提过要下水游泳。刘湾镇人看见李煜频繁地出没于丁木匠家里,据说,五斗橱已经做好了,樟木箱马桶箱夜壶箱也做好了,就差一张四尺半的双人床了。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又发现李煜常常带着一身油漆味从沈漆匠家里出来,大家就知道,家具已经开始上漆了。
       老宋家那两间矮平房门口堆满了晒干的肉皮,房檐上挂着一条条风干的咸肉和咸鱼。那些天,宋家宅里的猫和狗被老宋家门口丰富的肉食气味勾引得神魂颠倒,整日在老宋家门口徘徊漫步,害老宋晚上睡觉都不敢关门。猫狗们在老宋的严防死盯下始终没有下口的机会,于是,五月前的那些夜晚,老宋家的屋门口场地,成了宋家宅乃至方圆十里内的猫和狗们良好的交流或者斗殴场所。它们聚集在堆挂着肉皮和咸鱼肉的地方低声鸣吠,在多次意欲去探询那些散发出腥臊气味的肉食时,它们总是挨到石
       头或者棍棒的袭击,但它们又不舍得离开这个充满诱惑的地方,于是无聊至极的动物们在老宋家周围陷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多角恋爱、争风吃醋、以及繁衍后代的性情之战中。老宋的女儿和李煜要结婚了,那些猫和狗也借机完成了他们的春末交配工作,想必,这是一个适合结婚或者繁殖的季节。
       五月就这样到了,李煜结婚的大喜日子挑在五月一日。宋家宅离商贸社集体宿舍不过一里路程,这一里路程贯穿了刘湾镇最热闹的南街,李煜必须要经过商贸社办公室院子,走上大街,路过豆腐店、公共厕所和厕所旁边的胜利饭店,一路到桥北的陶瓷店,然后上暮紫桥,过桥南的杂货店,再一路往前走,宋家宅就到了。
       风和日丽的五月一日正午时分,李煜穿着一件深蓝色中山装走过南街,从宋家宅里接了宋红花一路往回走。新郎喜气洋洋地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大前门香烟和双喜奶糖,不断抛洒给围观的人们,引起阵阵抢夺喜烟和喜糖的哄闹声。宋红花穿着紫红色两用衫和哗叽呢裤子,一张脸红扑扑粉嫩嫩的,显得分外娇美,原本瘦削的脸庞今日显得圆润水灵了许多。围观的人们争相议论着,这门亲事的确是美满而令人羡慕的。
       李煜在人群的簇拥下走到了杂货店门口,姜来娣站在油酱柜台里看了一眼新娘子,酸溜溜地对她的师傅王福弟说:老宋是肉庄里做的,宋红花一定是吃着猪油长大的,所以才把一张脸养得这么滋润。
       王福弟师傅笑嘻嘻地看了徒弟一眼说:新娘子总是好看的,我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师娘那才叫好看呢,不过女人是经不起结婚养小囡的,你看着吧,只要一养小囡,红花吃了二十多年的猪油也没法保住她那张油光鲜亮的脸蛋。
       姜来娣撇嘴笑笑说:那我就不结婚了,要是结婚了,我也不养小囡。
       王福弟就呵呵地笑出声音说:小姑娘下巴托托牢再讲话,我看你是讲昏话,女人哪能不结婚不养小囡,不结婚不养小囡的女人哪能叫女人。
       说话间,柜台上就有一支香烟和几粒糖扔了进来,王福弟笑着向店堂外的新郎官挥手点头,点着了烟,姜来娣剥开糖纸把喜糖塞进了嘴巴。接亲的队伍就这样过了杂货店门口,向着暮紫桥头走去。
       五月的江南,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暮紫桥下的运河里,黄色的水流有些湍急,两岸的房子挨得紧紧的,房子间夹杂着几棵苦荆树和枇杷树,在风里摇摆着稀疏的绿叶,那景致看上去有些萧条,却是将近复苏的萧条,并不荒凉,只是没有初入夏季的葱郁,这萧条,也因李煜接亲队伍的热闹和庞大显得微不足道。
       就在李煜走上桥头那一刻,忽然,他转过头向刚刚经过的杂货店小楼望了一眼。没有人注意李煜瞬间的回头张望,人们只看见李煜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拨开人群走向他多次站在上面跃下运河的桥墩,趴在桥墩上看了看桥下滔滔流动着的运河,接下来,李煜做了一件刘湾镇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新郎官李煜用两只手掌撑住桥墩,一跃跳了上去,他穿着中山装的身体在五月阳光下的桥墩上,忽然重现历年来遨游运河时令人难以忘却的姿态。
       李煜开始脱他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和同样颜色同样料子的长裤,他动作十分迅速,以至于当人们刚刚反应过来,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时,他已经脱下了中山装里面崭新的棉绸白衬衫,露出了像穿条鱼一样黝黑的身体了。
       人群中有人开始吆喝起来,人们回忆起了昔日李煜遨游六里运河的壮举,他们纷纷为这条“大胆鲤鱼”在结婚的当日脱掉新装将再次跃入运河而兴奋无比。李煜就这样在纷杂的人声中站立于桥墩上,他仔细系牢裤带,然后弯下腰背,做了一个起跳预备动作。李煜低头看着脚下的运河,水面因太阳的照耀闪烁着粼粼的波光,眼睛被光斑炫得疼痛无比。闪动着的水面强烈吸引着他,此刻,他似乎忘记了他正充当着新郎这个重要角色。他就那样站在桥墩上弯着腰背,轻轻摇晃着赤裸的身体,好似随时都会一跃而下。
       自然就有人充当起了发令员:一,二,三——
       李煜在纵身跳入运河前抬头看了一眼桥南杂货店二楼的阳台,他看见一个女子的红色身影在阳台上晾晒着的衣物中若隐若现。然后,他在临时发令员喊到“三”的时候从桥墩上跳了下去,一条有着黑色背脊的鱼跃入水中的矫健身影在人们眼中长久凝固。人群发出一声巨大的喝彩,然后,人们看到这条鲤鱼在潜入水中许久后,出现在三十米开外的水面上,伸展着双臂向前方游去。他的动作依然那么标准,令观看的人们发出阵阵赞叹。
       当人们沉浸在李煜令人惊叹的壮举中时,新娘宋红花正独自蹲在桥端嘤嘤哭泣。送亲的几个小姐妹围上去,她们用一块有花边的手帕替她擦着不断滚落而下的泪水。宋红花红扑扑的脸蛋因泪水的浸染而变得有些浮肿,又因不断被人擦着眼泪,脸上的皮肤出现了毛糙的皮屑。
       李煜没有游出多远就被毛主任喊了上来。毛主任本来等在商贸社食堂里,准备着新娘一到开喝喜酒。他是介绍人兼证婚人,所以他就坐在食堂里的主宾席上等着接亲队伍的到来。有人跑到食堂里来喊毛主任的时候,毛主任正在酝酿开席前的祝贺词。听说李煜在接新娘回来的路上忽然跳进运河里去游泳了,毛主任狠狠地跺了一下那双因参加婚礼而穿了新鞋子的脚说:这条鲤鱼,又胡闹了!
       毛主任跟着来人跑到运河边,果然看见暮紫桥上人山人海。运河里,李煜挥动着手臂在浑黄的水中逐浪前进。毛主任在岸上一路奔跑追上李煜,他对着在河里奋力游着的李煜喊叫:你给我上来,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怎么跳下去游泳了,太不像话了,你给我上来!你再不上来我给你处分!
       李煜被人搀扶着回到暮紫桥上时,人们发现他一改往日从水里起来后骄傲自得的表情,居然面带悲色,并且他回到桥上,往湿淋淋的身上穿他那套中山装时,浑身剧烈颤抖着,嘴里发出牙齿碰撞的“哒哒”声。他穿好衣服,被毛主任赶着往桥北走去时,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桥南杂货店二楼的阳台,并且这一眼,他居然看了很久,他的眼睫毛被头发上滴下的水沾湿了,但人们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眺望着桥南那幢小楼时定样样的眼神。
       人们随着李煜的视线看去,他们惊讶地发现,杂货店二楼易家阳台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鲜艳的缎子旗袍、暗花纹福字长衫、镶鼠灰裘皮毛边马褂、人字呢短大衣、洋格子披风……都是早年有钱人家穿戴的、如今不再时兴的衣物。木栅栏围住的阳台上挂着那么多衣服,就像黄梅天过去后,有人在出太阳的日子翻出箱子里的衣服来晒霉。可分明,吃粽子的时节还没到,黄梅天还早着呢。
       阳光洒在易家小楼的阳台上,使那些好看的衣服呈现出瑰丽的色彩,诡异而美丽无比。那些排列整齐的衣服遮挡住了后面的门窗,人们无法看见到底是谁把那么多衣服挂出来晾晒的,而且这种衣服即便有,也早应该被抄家的搜去了,一般人家里不可能有,更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地挂出来晒。
       “只有寿衣店里才会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聚在一起。”不知道谁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在李煜结婚的大喜日子里提到寿衣店是很不吉利的,因此尽管很多人都听到了寿衣店的说法,但人们只是在短暂
       的面面相觑后,让这不合时宜的说法憋在心里不再提及。
       很多人确实因此而想起了寿衣店里那些折叠得平平整整、色彩绚丽的古式服装。人们忽然感到五月的风吹在身上有些阴冷,暮紫桥头晴朗的天空此刻显得潮气弥漫,尽管是在大白天,但易家小楼上那些古老而漂亮的衣服还是让人们心生隐隐的恐惧。
       七
       李煜摆在商贸社食堂里的婚礼酒席在四小拼盘的冷菜中开始,又在八热炒中进入高潮,最后在四活灵大菜上全后,宴席告以结束。
       人们之所以对李煜的结婚筵席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四拼盘八热炒和四活灵的菜肴,确实是那时候刘湾镇上最豪华的酒席了。厨师们把猪的一身竭尽利用,比如炒猪心、爆腰花、红烧猪肠、白切猪肚……从猪头到猪脚,从猪下水到猪皮,都是酒席上的美味佳肴。这一席酒菜成了刘湾镇人日后办结婚宴席的参考标准,人们反复提及这一年的五月一日,鲤鱼的婚礼是如何引人注目、鲤鱼的结婚喜宴是如何丰盛美味……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多半让人们在垂涎欲滴中说完那些菜肴后,话锋一转,声音放轻了一倍,用耳语的神秘方式相互提出一些质疑。
       杂货店的姜来娣和她师傅王福弟作为李煜婚礼的目击者,常常为一些不得而知的疑惑进行着无休止的讨论。
       “师傅,你有没有发觉鲤鱼结婚那天一张面孔啊,白得像纸头。”
       “可不是吗?接到新娘子后自己倒跳进运河去游水了。”福弟师傅开始再次复述李煜结婚时令人不解的奇怪行径。
       “鲤鱼在酒席上敬酒,手也在抖,脚也在抖,浑身都在抖,像是得了抖抖病。大概是下水游泳着凉了,发烧呢。”
        “我看不是着凉,以前他也是这种季节下水,怎么不着凉?我看是闹鬼了,鲤鱼接了新娘子从易家小楼前走过,张张扬扬的,楼里的鬼看鲤鱼结婚不顺眼,就附在他身上弄得他不太平。”福弟师傅以他丰富的经验郑重地判断。
       “听说有一次半夜里厢,鲤鱼一个人闯到易家小楼上去,男人们一起赌东道,没有人当真的,他却憨头憨脑一个人上了楼,大概是闯了鬼屋子得罪了易先生的魂灵了。”
       “这小楼风水不好,我说过了,也不晓得是易先生的魂灵还是叫花子的魂灵在作怪,讲不清楚。”
       “真是怪事体。”
       徒弟姜来娣和师傅王福弟的讨论终究在无果的结局中告一段落。
       尽管李煜的婚礼在进行中颇有一些波折,但丰盛的酒宴还是冲淡了婚礼的不祥预兆,转而充满了喜气。李煜的结婚喜酒摆在商贸社食堂里,商贸社开全体职工大会也是在食堂里的,所以食堂里是有麦克风的。介绍人兼证婚人毛主任是要在开席前发言的,他发言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食堂的每一个角落,包括热气腾腾的厨房里正忙得晕头转向的大菜师傅们也听到了。毛主任把写在一张报告纸上的贺词念得慷慨激昂,他足足念了十分钟,最后他的声音开始渐渐放大,人们便知道,毛主任的讲话要接近尾声了。毛主任开会的时候就是这样,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的发言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所以人们听到他讲话的声音几乎像喊叫一般时,有人便拿起筷子做好了准备。
       果然,毛主任用喊口号的声音对着麦克风说: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李煜同志和宋红花同志喜结良缘,愿他们在革命征途上同心同德,携手前进!——好了,吃吧。
       毛主任刚说完“好了,吃吧”,已经就位多时的人们便迫不及待地举起筷子,并没有多少人鼓掌,刹那间响起在食堂里的一片杯盘撞击口舌搅拌的声音替代了掌声,筷子和口水像枪林弹雨一般在各色菜肴间飞快地翻腾跳跃。毛主任站在台上孤独地击打了几下自己的手掌,然后才悻悻地入席。他摇了摇头想:怎么都像饿死鬼投胎呢,算了,我也赶紧吃吧,白切猪肚我喜欢,蘸蘸酱麻油味道是很不错的。
       尽管新郎官李煜的脸色的确有点发白,手脚的确有些颤抖,但人们多半认为这是他下水后受凉了的原因。新娘宋红花因为先前在暮紫桥头哭过,所以眼皮有些红肿,脸也显得虚胖了许多。此刻,她发现她的婚礼已经转危为安,于是她哭红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幸福的光芒,削尖的脸蛋上终于有了一些羞涩的笑意。
       八
       游泳天才李煜在五月一日轰轰烈烈地结婚了婚后的李煜依然坐在财务办公室会计的位置上,每天弹奏着他那把发亮的红木算盘。宋红花调到棉布店做了收款员。宋红花坐在棉布店角落里那架高高的收款台上,手脚麻利地干着活,她的嘴和她的手一样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宋红花坐在收款台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头顶上很多根呈辐射状延伸的铁丝,铁丝连接到呢绒柜台、棉制品柜台、丝织品柜台和化纤柜台。营业员们在各自的柜台里剪下布料,把开好的发票和收下的钱夹进头顶上的铁夹子里,然后用力一甩,夹子就顺着铁丝“哗”地一下滑到了宋红花头顶上。宋红花取下头顶上的发票和钱,敲章、找零,然后把夹着零钱和发票的夹子用力一甩,夹子又顺着铁丝滑回了四面八方的柜台。
       宋红花的说话声和身上的生肉气息也随着铁丝滑向棉布店的各个角落。人们发现,这个昔日还能偶尔流露出一点羞怯神色的女子结婚后,嗓门更加响亮、音色越发粗糙了。因为宋红花坐得高坐得远,所以她和棉布店里的营业员们聊天时,需要用更大的声音。去棉布店买床单剪料子的人们,总是能从宋红花顺着铁丝滑向四面八方的声音里听到一些李煜的消息。比如女人们在店堂里聊起了自家的男人,宋红花就扯着嗓门在收款台里说:我们家李煜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睡觉前总要冲一把冷水澡,一边把凉水从头往身上浇,一边“哇哇”地叫。不过听说冲冷水澡对身体有好处的,我说天冷了不要用冷水洗澡,他说是习惯了,不会感觉冷的。
       比如女人们说起炒鸡蛋蚀落很大,三个鸡蛋炒出来才一丁点不够一家人吃,宋红花就在收款台里介绍经验,提供给柜台里的营业员乃至进布店买东西的顾客:我们家李煜说炒鸡蛋要多放油,鸡蛋就能脬得很大,三个鸡蛋能炒一大碗呢。
       再比如棉布店里来了新款衣料,宋红花就在收款台里向仰视着她的人们发表自己的观点:这种料子不透气,我们家李煜不喜欢穿的确良衬衣,他喜欢穿针织汗衫,而且都是白色的汗衫,穿出破洞了也舍不得扔。
       ……
       总之,在宋红花的口里,人们听到的是他们两口子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的生活,包括李煜的吃喝拉撒、衣食习惯,鸡毛蒜皮的家常事,宋红花每天作着全方位的报道。刘湾镇人都知道李煜有些奇怪的癖好,比如睡到凌晨起夜出门许久不归等到宋红花一觉醒来找到他才发现他在院子外的井台边又“哇哇”地洗开了冷水澡或者干脆睡到半夜起来去井边挑水把家里的两口水缸灌得满满的;比如李煜睡觉是从不打呼噜的有时候宋红花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看一眼李煜发现他半睁着眼睛叫他他也不搭理原来他是睡着的他简直像一条鱼静悄悄地睁着眼睡觉你说吓人不吓人……这样的事情被宋红花说得有声有色,听的人也是津津有味。就这样,李煜的婚后生活通过宋红花的嘴巴,在刘湾镇人面前一览无余地展示着。
       
       人们从李煜的嘴里却无从获知任何情况,这个男人自从结婚后似乎越发少言语了,他只埋头做账,算盘拨得叮哨响。以前他闭着眼睛能把账目算得分毫不差,现在,他居然能左右手同时开弓算两笔不同的账。这条鲤鱼,简直精怪得很,不声不响就能做出让刘湾镇人震惊的事情。人们大多认为,结婚后的李煜之所以不爱说话,是因为他的话都被他的浦东大娘子宋红花说完了,他现在只晓得吃饭睡觉打算盘。人们再也没有看到他在五月刚过的暮春季节里跳进运河去游泳,但“鲤鱼”的称呼却一如既往地被刘湾镇人叫唤着,他那一身黝黑似穿条鱼般的皮肤和矫健的身型,只依稀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没有再于刘湾镇人面前裸露而出。
       九
       李煜结婚以后再也没有跳进运河里去游泳当然是有原因的。
       婚礼后的那天晚上,李煜病了,他整整发了三天高烧。那三天里,他烧得昏昏沉沉抽筋打颤胡话不断。宋红花端屎接尿无微不至地看护着李煜,直到三天后高烧才退去。李煜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得了全国游泳冠军。
       宋红花“哇”的一声哭起来:你再也不许下河游泳了,就算我求你,你不要去游泳了。
       李煜笑了,宋红花哭得气喘吁吁,李煜居然躺在那里笑,他笑着说:我已经得冠军了,我是不用再游泳了,我不会再去运河里游泳了,放心吧。
       宋红花这才破涕而笑,笑过后就半是娇嗔半是责怪地说:你真是白日说梦话,我看你是游泳游疯了,梦里头得了个冠军还当真了,游泳冠军有什么用,上班打算盘才是正经的活。
       从此以后,李煜的确没有再下过运河游泳,但李煜每每经过南街暮紫桥边时,总是会用一种略带忧伤的眼神看一眼缓慢流动的运河水。这一眼几乎是匆匆的,看完后他就即刻离开去做别的事情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昔日的游泳好手,他低头俯瞰运河水时的眼神是如此落寞寡欢。他竟是不会如过去那样长时间地趴在桥墩上酣畅地去看那些闪烁着波光的水流。他像看分手的恋人一般,带着哀怨的表情,偷偷看一眼,分明是关注着,但终究不会用明朗的态度去面对。
       这么看来,李煜是把运河当作了他的前任女朋友了。现在他结婚了,结婚了就不能再和以前的女朋友有来往了,所以李煜看运河的时候就像看着被自己抛弃的女朋友一样。运河沉默幽怨地在一旁轻轻流动,并无对李煜的责怪,李煜却感觉自己是有负于它的。因此每次经过运河,李煜总是面带惶恐心生负疚地看上一眼,随后匆匆地走了。这负疚,其实也并不是负疚于运河,许是对自己曾经想当一名游泳运动员的理想的负疚,亦许是李煜心头某一种刘湾镇人无法了解的负疚。
       宋红花不遗余力地传播着李煜的婚后情况,刘湾镇人便不失时机地了解着这条有名的鲤鱼的现状。李煜现在已经不再游泳,洗冷水澡的爱好替代了游泳。当然,隔壁邻舍们也的确常常在入夜后临睡前,听到井台边“哗哗”的冲水声和“哇哇”的吼叫声。这两种掺杂在一起的声音四季不断,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李煜吼叫时,有些嘶哑的悲怆音色和喧哗的水流声让闭门早睡的人们感觉到一些无以名状的躁动,人们躺在被窝里想象着许久以前,暮紫桥桥墩上伸展双臂意欲入水的那条身影,一条黝黑如鱼般矫健无比的身影。
       十
       李煜与宋红花的第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争吵,是在他们结婚三年后的一个闷热多雨的五月里。
       潮热的梅雨过早地来到了刘湾镇,街边的青草在绵绵不绝的雨水中长得茂盛芜杂,苦荆树的粉色花朵已经破败凋落,枇杷树上带绒毛的果子正青里透黄,运河的水流因为多日的雨水而涨到了岸口。从东海边过来的驳船满载着橡皮鱼,由水闸边一路拥挤着排到暮紫桥头,刘湾镇南街上弥漫着海鱼腥臭的气味。
       宋红花提着竹篮向南街杂货店方向走去,竹篮里是一只发黑的酱油瓶。她身侧的运河里,许多只驳船正缓慢前行,船上穿着破旧的短衫卷着裤腿的船工们因为无聊而相互打闹着,并对岸上经过的每一个女人作着粗俗的评论。
       宋红花迈着细碎的脚步走近杂货店时听到船上传来外乡口音的喊叫声:这个女人没有屁股!
       宋红花十分敏捷地转过身子,用她有些破碎的嗓音对着船上的男人们大声骂道:外地猪,你妈才没有屁股!
       宋红花骂完后用她那双瘦削的手捂住鼻子,身后传来一阵杂乱而放肆的哄笑声。
       宋红花抬腿跨进杂货店,向着油酱柜台里的姜来娣递上篮子说:这些船为什么不开走?臭死了,你们在这里上班是要被这些橡皮鱼熏昏过去的。
       姜来娣接过瓶子转身为宋红花拷酱油,她几乎憋不住要笑出声音来。船工们喊着“这个女人没有屁股”时,她看到李煜的女人宋红花正从暮紫桥上走过来。宋红花的确没有屁股,姜来娣看着她两条裤腿撑着一个身体走过来,直挺挺的像一块薄薄的夹板,她就想笑。宋红花结婚时的娇美模样在短短三年里消磨得所剩无几,这三年里,宋红花越发显得瘦削,本来就不胖的两颊更加深凹进去,原本还算有些肉的屁股,现在只剩下两片裤子随着她的迈步空荡荡地飘动着。三年来,姜来娣和所有的刘湾镇人一样,时刻注意着这个高而瘦的女人的肚子是否渐渐隆起。宋红花在人们暗暗的注视下依然没有使她的腹部鼓起来,她以未改消瘦的身体告诉人们,她三年里没有生出一个孩子来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姜来娣倒是结婚了,而且刚生了一个儿子,儿子满月后她又开始站到杂货店油酱柜台里上班了。宋红花和李煜结婚的时候姜来娣还没有对象,后来王福弟师傅把远房表侄子介绍给了她。一年以后,姜来娣结婚了。两年后,姜来娣生了一个七斤多重的儿子。现在,比宋红花晚一年结婚,却已经生了儿子的姜来娣看着像一根竹竿一样的女人提着篮子来拷酱油,她就憋不住想笑。但她知道她是绝不能真的笑出来的,宋红花和李煜都是她商贸社的同事,所以她是绝对不能得罪同事的。
       姜来娣把宋红花的酱油瓶灌满后转过身子,脸带关切的表情问:红花,你对你们家鲤鱼太好了,是不是家里的活都是你一个人干?我看你是太操心了,你又瘦了。
       宋红花张开嘴巴,笑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是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操心,他只晓得拨算盘、洗冷水澡。最近参加县里的珠算比赛又得了冠军,得奖的人要去杭州旅游呢,这个礼拜六就出发。可这种冠军有什么用,他倒要去杭州旅游了,我是一点好处都得不到的。
       宋红花说的是怨恨的话,语气里却分明充满了自得,男人又得了冠军,这正是当年宋红花的父亲、肉庄退休职工老宋看上这个毛脚女婿的一大理由。所以宋红花在说起自家男人时颇感骄傲是很正常的。
       姜来娣附和着宋红花,表示了对她丈夫的钦佩和对她的羡慕,然后话锋一转问:红花,你就不想要个小囡吗?该要一个啦。
       宋红花像是被戳了痛处,瘦脸上布满了愁苦不堪的表情,那张尖尖的脸顿时变成了一只腌制过的褐皮橄榄。她凑到姜来娣的耳根边说:来娣,不瞒你说,我也不是不想要小囡,可要不着,天晓得是怎么
       回事,和李煜每天睡在一张床上,好像一天也没落下过,可就是要不着。
       姜来娣点了点头,以急他人之所急的态度沉思。了片刻,然后神秘地问道:你说,你们家鲤鱼是不是不管热天还是冷天,每天睡觉前都要洗冷水澡?
       “是啊,每天都洗。”宋红花肯定地回答。
       “这就对了!”姜来娣一拍大腿说,“男人是不能随便洗冷水澡的,况且他是洗完冷水澡上床睡觉,冷得都萎缩了,即使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他还能来事吗?”
       “怎么不来事啊,我和他每天睡在一张床上,他来事不来事我是很清楚的。”宋红花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满的神色,她不由自主大起了嗓门替自家的男人作证。
       姜来娣赶紧用手指压在嘴唇上:嘘嘘,轻一点,我听得见的,不要被旁人听去了。
       宋红花降低了声音继续辩解:你不要瞎讲,我们李煜可没有不来事哦。
       姜来娣和颜悦色地劝导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看啊,把冻在冷库里的种子拿出来马上下种,能发芽吗?即使不放在冷库里,经过一个冬天的种子都要等春暖后才能发芽是不是?你们家鲤鱼每天睡觉前洗冷水澡,就等于把种子放进冷库里了,所以即使你每天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也是没用的,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种子怎么会发芽?还有啊,种子冻一个冬天,春天时还能发芽,如果种子天天冻在冷库里冻上三年,那就冻坏了,就再也发不出芽了。所以天天洗冷水澡是不好的。
       宋红花听了姜来娣的话,忽然茅塞顿开,她张大嘴巴怔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我算是晓得了,原来要不着小囡不是我的原因,是他李煜的原因。
       宋红花一转身,把一张瘦巴巴的屁股对着姜来娣,蹬着急促的脚步往回走去。姜来娣在她身后叫着:红花你的篮子,你的酱油——哎呀这个急性子,回家不要吵嘴,好好劝他,不要洗冷水澡了……
       运河里装满了橡皮鱼的驳船上,穿着粗陋的短衫、卷着裤腿的船工们看着岸边急匆匆赶路的女人和杂货店里大声喊话的女人,疲倦的眼神里带着戏谑的笑意。橡皮鱼的腥臭继续弥漫着整条南街,宋红花却顾不得再用手去捂住鼻子,她低着头快步走着,走过暮紫桥,走过桥北边的陶瓷店,走过胜利饭店和隔壁的公共厕所,再走过豆腐店,瘦削的身子向回家的方向急速移动着。
       那个五月过后的夜晚,人们没有听到李煜在井台边洗冷水澡的“哇哇”叫唤声,人们听到的是宋红花破碎的嗓音发出的哭声,依稀夹杂一些咒骂声,是关于祖宗是否积德,宋家是否有后的话题。李煜的声音在宋红花的哭骂声中显得底气不足,似乎是有反驳的声音,却不响亮,夜风把他的声音侵吞了,却把宋红花的声音传得极其遥远。想来女人的声音要比男人的声音更适合在自然风速中传播。
       十一
       这个礼拜六的清晨,商贸社的二吨运货车在暮紫桥头等着李煜等一些在县里比武获奖的人,他们将在五月的晨风中光荣地站在二吨卡车的车斗里,前去县城集中参加先进人物赴杭州的旅游。李煜提着一只瘪塌塌的帆布包走向南街暮紫桥头,好几个人已经等在晨雾中的桥上了,有拆装自行车亚军张阿六,有开锁季军三老板,有卷洋布殿军许大妹……当然还有为他们送行的商贸社主任毛根勇。
       毛主任站在暮紫桥上,以领导者的身份给予比武得奖者鼓舞人心的送别话语:同志们,希望你们去杭州旅游时表现出刘湾镇商贸社职工先人后己的优良传统,坐车不抢座位,吃饭不抢鱼肉,你们代表的是整个刘湾镇商贸社,所以你们既是光荣的,又是重任在身的。也希望你们从杭州回来后继续投入忘我的工作,为商贸社争取更大的荣誉……
       李煜侧身靠在暮紫桥栏杆上,听着毛主任的临行发言。远处的镀锌厂烟囱里一如既往地飘出黑色的烟雾,烟雾遮挡住阳光,使初夏清晨的空气显得有些污秽浑浊。运河两边拥挤的房子里有一些粪水的气味飘出,早起的清洁工已开始把人家放在墙角边的马桶一路收进平板车里,南街上的人们还在困乏中伸着懒腰,路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暮紫桥下的运河里弥漫着雾气,李煜低着头看桥下流动的水波,初升的太阳透过雾气照在运河上,水面闪耀出隐隐的金色光点。
       李煜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盯着运河看了,结婚那天,李煜跳入了运河,在刘湾镇人面前做了一次毫无准备的告别表演,至今,他没有再与运河水有过肌肤接触,他似乎把它遗忘了。运河却依然以稳健缓慢的节奏把浑浊的水流往东海里送去,日复一日。
       李煜忽然想起在商业学校读书时,政治老师在课堂上提到过古代的那个叫亚里士多德或者更古怪的名字的外国人,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个政治老师的课李煜还是很喜欢的,可一个学期以后政治老师就不知去向了。据说他被他过去的学生押着去批斗,头上戴了高帽子、脖子里挂着木牌子,木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打着大红叉,他撅着屁股低着头站在街上,做着时尚的喷气式飞机状。李煜曾经看见过政治老师挨批斗的样子,后来听说他在第三次批斗回家后就不见了影踪。政治老师消失了,不久以后,李煜就忘了政治老师的长相和讲课的声音了。
       非常奇怪,商业学校毕业多年后的今天,政治老师说过的话会忽然浮现在李煜的脑海里,早已被他遗忘的政治老师镜片后似笑非笑的眼神,此刻在他眼前复又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鬼火。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如果还在,他会不会还记得曾经在课堂里讲过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话。李煜看着升腾着晨雾的运河,想着这条运河与三年前的运河是同一条,还是不同的另一条?如果这个时候跳进水中,感觉会和三年前一样,还是不一样?那么三年前的李煜是李煜,现在的李煜,还是李煜吗?
       李煜有些出神,他眯起了眼睛,水面上不断闪动的光斑耀眼无比,眼睛被灼痛了,眯缝着的眼里有热辣辣的感觉。他抬起头,眼光离开水面,向着前方眺望而去。白雾晕染的早晨,一幕遥远而朦胧的绝色美景恍恍然出现于他的视线中——桥南还未开门的杂货店二楼阳台上,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正张开白皙肥嫩的手掌梳理着披散了一肩的长发,阳光照在她身上,丰满挺拔的身子镶了一圈金色的绒边,被雾气笼罩的红色身影在清晨的阳台上举着双手,她抚弄着乌黑长发的动作居然如此优柔。晨风吹过,长发飞散而开,像一丛飘逸的烟花绽放着,又如平静的水面上有一条鱼儿跃起又落下,溅起了层层涟漪,波及而开。这个若真若虚的身影,在李煜的眼里呈现出朝阳般瑰丽美妙的炫彩,犹如一个梦境,在五月的清晨里兀自流动着。
       李煜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楼的阳台,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聆听毛主任的讲话,直到毛主任以口号般的呼喊声“祝你们一路顺风!”结束他的发言时,有人拉了李煜一把,李煜便随着人们走向已经等在桥边的二吨卡车。
       李煜像一具木偶一样被人拉上了车斗,卡车启动时,车斗里的人都伸出手,向车下送行的毛主任以及几位家属挥手告别,李煜也伸出手机械地挥动着。
       宋红花并未来送行,几天前的一场争吵,宋红花
       终于使李煜结束了自结婚以来从未间断过的恶习,李煜不再在洗完冷水澡后上床睡觉了。那些天的夜晚,宋红花变得温柔异常,她竭尽做妻子的所能讨李煜欢心,李煜只是迎合,不积极,但似乎也并无嫌恶。消失已久的红晕又开始出现在宋红花的尖脸蛋上,她使李煜在与她结婚后放弃了游泳,现在又放弃了洗冷水澡,为此她感到由衷的骄傲,她发现自己调教男人的本事正变得驾轻就熟炉火纯青。自然,在李煜赴杭州旅游的前夜,宋红花是倾心劳作了一番,清晨时分疲累不堪是肯定的。她听到李煜起身的声音,闭着眼睛说:我就不去送你了,你记住,出门在外也不要洗冷水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日长时久的事情。你要坚持啊!
       说完这几句话,宋红花又睡着了。李煜就提着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帆布包出了门。
       现在,卡车正驶离暮紫桥,李煜和所有人一样挥着手告别,李煜挥手的样子有些茫然无措,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向谁告别,表情是呆滞木然的。车下送行的人看到,随着卡车的颠簸,李煜同样颠簸着的身体较之别人显得很轻,好像随时会被卡车颠翻下去一样。送行的人就笑说:鲤鱼昨夜一定是和宋红花做多了那事,今日里显得头重脚轻了。
       十二
       过早来到的梅雨季节里,刘湾镇人发现锅碗筷笼上布满了斑驳的霉点,黄浦江水一路经过川杨河流淌而下,流过刘湾镇南街,向东海直奔而去。这条被刘湾镇人叫做“运河”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废纸、烂菜叶和来自毛巾厂或者镀锌厂污水管里的黄白色泡沫,沿河人家可以清楚地闻到河里飘来的铁锈味或者隔宿莱的腐败气味。
       那个周末的清晨,李煜在刘湾镇暮紫桥头上卡车去杭州旅游了。一周以后,拆装自行车亚军张阿六开锁季军三老板卷洋布殿军许大妹从杭州旅游回来了,李煜却没有回来。
       刘湾镇上为数不多的人回忆起那天暮紫桥头告别的情景时,他们大多无法清晰地记得李煜在那日清晨到底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他们只记得李煜站在卡车里长时间地挥着手,动作有些轻飘飘。所有去杭州旅游的人都是这样挥手的,况且卡车颠簸着,手挥得轻飘飘也是正常的,所以人们不认为李煜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是据和李煜一起去旅游的张阿六三老板许大妹说,李煜一路沉默寡言不搭理任何人,直到火车到达杭州,他们被一辆旅游车送到西湖边时,李煜忽然兴奋无比地挥舞着双手,站在湖边“哇哇”大喊大叫起来,就像他每天晚上站在井台边洗冷水澡时发出的叫喊声一样。李煜走在白堤和苏堤上手舞足蹈高声歌唱,没有人能听懂他唱的是什么,人们多半认为他是第一次出远门到了天堂般的杭州,他不能抑制快乐的心情所以才如此表现。直到他站在断桥上,长久凝视着那片浩淼的西湖碧波不肯离去时,人们才发现他的确显得有些异乎寻常。
       张阿六要拉他走,他挣脱掉抓住他的手说:你相信吗?我能从这里一路游到三潭印月。
       三老板说:我们相信你,你游过刘湾镇六里运河我们大家都知道,从断桥到三潭印月没多少远,比你从暮紫桥头游到东海边近多了。
       李煜说:我自己都不相信你们怎么可以随便相信,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下水了,我现在要试试能不能从这里游到三潭印月。
       说完,李煜开始脱他身上的衣服,张阿六三老板许大妹抓住李煜不让他脱衣服,许大妹说:你不用下水我们也知道你能游到三潭印月的,你小时候是少体校的运动员我们都知道的。
       李煜被大家抓住后就没有办法脱衣服了,他看着有些惊惶失措的人们一咧嘴笑起来,这一笑,把张阿六三老板许大妹紧张的心情笑得放松了下来。人们就一起跟着李煜笑,笑着的时候,他们抓住李煜的手就放了下来。那几双手一放下来,李煜便在那一刹间纵身跳下了西湖。
       李煜从断桥上纵身跳入西湖的时候,人们发现,多年前从刘湾镇南街暮紫桥桥墩上跃下运河、如穿条鱼一般矫健的身影再现了。人们在一片惊呼中看到西湖水面被砸成了片片破碎的镜子。李煜在水中扑腾了几下,他像一条被人逮上岸后久离水域的鱼,在几乎遗忘了怎样游泳的时候又被人放回了水中。那是一种熟识已久却又疏离多时的感觉,一种肌肤被清凉的水波拥抱抚摩冲吻的感觉,一种自由自在、快乐和兴奋无比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李煜划动手臂游了一小段距离,似乎感到身上的衣裤有些影响他挥臂踢腿的动作,于是他在水中伸展着双手,迅速把身上的外套甩脱,然后赤裸着黝黑的身体,以极其标准的姿势,在碧波浩淼的西湖中破浪遨游起来。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要张嘴喊救命了,但李煜在西湖里泰然遨游的姿态让紧张的人们停止了呼之欲出的“救命”声,舒下了一口气。李煜在浩浩荡荡的西湖水中一路往三潭印月方向游去,他黑色的头颅在水浪中翻腾起伏,这条“鲤鱼”在水里以速度之飞快、动作之潇洒使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张阿六三老板许大妹抽筋似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骄傲的神色,好似李煜被人们称赞着,也是他们的荣耀。
       李煜就这样一路向三潭印月方向游去,李煜已经游得很远,他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喝彩声,他回头向站在断桥上的人们挥了挥手,然后在更响的喝彩声中一头潜入了水中。
       张阿六三老板许大妹七嘴八舌地解释着:他水性很好,他一口气游过六里运河,他潜水时间很长,一般会在三十米开外露出水面的……
       围观的人群耐心地等待着这个矫健的游泳者再次露出水面,人们等了很久,李煜却没有如第一次游运河那样,在人们等到焦急不堪时一头顶破水面,露出他黑色的头颅。没有,李煜没有再出现。人们一直等到天黑,一直等到旅游团领队叫来了巡湖警察,一直等到打捞队开船进湖搜寻,也再未见到李煜。
       李煜到拥有天堂般美景的杭州旅游后一去不返,同去的人回忆着西湖里惊心动魄的一幕,人们一致认为,以李煜的水性,绝没有溺水而死的可能,打捞队也没有从西湖里捞到李煜的尸体。
       可是李煜的确是失踪了。那段日子,李煜的故事在刘湾镇上流传得沸沸扬扬,充满了传奇色彩。有人说,兴许李煜就是鲤鱼精投胎,到了水里就是到了家了,他觉得在水里过日子更自在,所以他就潜进西湖里再也不出来了。
       也有人说,李煜一头潜入西湖,凭着好水性,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露出来,然后爬上岸,独自到一个他向往已久的地方去生活了。至于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刘湾镇人靠着他们的生活阅历,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的。
       肉庄里的老宋整日唉声叹气逢人便说:我女婿一心想得游泳冠军,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你可以游泳游到老,游到死,现在他真的游泳游得不见了人影,是不是死了都不知道,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啊!
       悲痛欲绝的宋红花躺在床上不能正常上班,她不断对前来探望安慰她的人说:我们家李煜一心想要当游泳运动员,可是我不让他游泳,我连冷水澡都不让他洗,所以他干脆跑到西湖里去游泳了,一游就游得不回来了,都是我不好啊——
       宋红花在家里过了以泪洗面的三个月,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宋红花生下李煜的儿子时,正是又一年的早春二月。已经退休的肉庄职工老宋因为宋家有了传宗接代的后人,而从李煜失踪事故的悲伤情绪中走了出来。有了外孙子,女婿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宋红花亦是因为有了儿子而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坐回棉布店高高的收款台里去上班了,日子就这样煎熬着过了下去。
       人们偶尔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会提到“鲤鱼”的名字,但没有人再去苦思冥想关于这条鲤鱼失踪后的种种可能。李煜这个人消失了,“鲤鱼”的名字,也在刘湾镇人的言谈中渐渐被淡忘。
       十三
       十年后,易先生的女儿易美芳带着她十三岁的儿子回到刘湾镇上的时候,杂货店已经搬到了新造起来的一幢沿街四层商业楼里。运河边的二层小木楼物归原主,易先生死了,易师母也已去世,易美芳当仁不让是小楼的继承人。
       易美芳牵着十三岁儿子的手走在刘湾镇整修一新的南街上时,老态龙钟的王福弟师傅很难把她与多年前穿一双红色搭襻布鞋,有着又大又亮的眼睛,能背诵几百首古诗的小女孩联系起来。主福弟师傅已十分迟钝的脑子里,仅剩下一个被母亲拉着手跟在发疯的易先生身后大声哭泣的小女孩,没有更多的记忆。
       易美芳已经是一个稍稍有些发福的中年女人,人们从她不同于刘湾镇女人的讲究穿着和轻声轻气的说话声中,依稀感觉到这个女人是有着良好的出身和家教的。但人们却发现这个女人只有一个儿子,人们从未见过她的丈夫。
       易美芳的十三岁儿子常常趴在自家阳台上盯着运河水看,水面把太阳光反射上来,映在有着黝黑皮肤的少年脸上,少年就那样低着头看楼下近在咫尺的河水哗哗地向东流去,表情严肃神情专注。夏天到来的时候,人们看到这个孩子光着身子在运河里伸展双臂旁若无人地划水游泳,身姿矫健无比。
       宋红花十岁的儿子站在岸边看比他大三岁的男孩在运河里自由自在地遨游,眼睛里流露出羡慕无比的神色。水里的男孩对岸上的男孩喊着:你下来呀,水里多凉快呀,快下来吧!
       岸上的男孩在阳光下皱着眉头说:我不会游水,我妈说我有“落水关”,落到水里就是进了鬼门关,所以我不能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