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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卡门
作者:李 冯

《收获》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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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年春天,我沉浸在一种奇怪的境遇中。我审视自己的财产:一部笔记本电脑,十来本书,两套换洗衣服,此外就是一张做仰卧起坐用的海绵垫,我不记得当初离家出走时,为什么要带上它?反正带出来之后,我一次也没有使用过。过了好一阵子,我遇到了卡门,我的财产虽然没有写在脸上,但她一眼就看出那种长时间的落寞。
       “阿莫,你当时的样子,就像刚刚从洞穴里爬出来。”她说。
       那会儿,我已经在网上断断续续挂了几个月,聊天室的名称叫“紫金城之巅”,卡门从来不去那种地方,我聊天的对象是一个姓陈的妇女。
       “如果哪一天你约了陈姓妇女,我们俩还会再见面吗?”
       “恐怕不会。”
       “也是,”她想了想,摇摇头。
       认识卡门之前,我的生活就像一出蹩脚的喜剧,我有一个妻子,做几种品牌法国红酒的代销生意,她二十五,我二十六,我们俩有一辆帕萨特轿车,一套分期付款的房子。我妻子为人干练,对我帮人写畅销书的生意不以为然,她经常对我说:“阿莫,你得多出去跑跑步,活动一下。不然把身体憋坏了,怎么挣钱呢?”
       我不喜欢跑步,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要独处,便拿上电脑和海绵垫子去了一家旅馆。我住了一夜,感觉还不错,于是便打开手机,对电话那头着急上火的妻子说:“我要自己住上一阵。”
       妻子以为我精神失常了,在她看来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搞什么怪。她劝不动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所有的朋友,这下可热闹了,每天我一开机,总会有询问的电话打进来。
       “喂,你玩失踪呢?”大伙儿都这么问。
       我的朋友们,都是些有追求的人,他们追求的,也就是我跟我妻子原来这样的生活。
       “嗯,如果你们想问那件事,那么请闭嘴!”我不客气地收线。
       我租了一套简陋的房子,花掉了我个人户头上一半的钱。与此同时,我的妻子每逢周末,仍然像以前—样,去跟我的那些朋友们聚会。他们吃饭、泡吧、打保龄球,有时甚至开了车出去郊游。等活动搞完了,包括我妻子在内,他们又会发来短信,告诉我都玩了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我从来没有从那种生活离开过,只是短期出差而已。也许,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过了半年,我收到的短信逐渐稀少,我琢磨着,妻子会不会跟哪个朋友搞上?但忽然有一天,她发来了电子邮件,说已经办好了去法国留学的手续,一个月后,她就动身了。在法国,她继续给我发邮件,说委托了国内的律师,要跟我办离婚手续。
       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在想,以这种方式结束,对她也挺好。妻子跟朋友都怀疑,我离家出走,跟女人有关系。我确实有一个情人,但在我出走的整个过程中,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事情。她有丈夫,两口子都在报社工作。我总是装成什么也没有发生,跟她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幽会。
       但不可避免地,这个情人还是伤害了我。简而言之,当我把自己离婚的消息告诉她时,她脸上的反应,完全不是我预期的。
       “噢噢,”她含糊地说,“那以后,我找你就更方便了。”
       我更换了手机号码,使她再找不到我。从书商那儿,我接了一个活儿,写一本冒充韩国畅销作家的言情小说。
       2
       我扑在电脑上写书稿,桌子就架在我的床边。每天起床,抽一颗烟撒一泡尿,我就开始胡编乱造。书中的人物叫“金承万”、“朴德欢”,是一对哥们,在抢同一个女人,我假想他们三个下了班,一起到新林洞喝烧酒。
       电脑旁放着手机、烟灰缸和指甲钳。
       手机一天也难得响一次,烟灰缸上下午各满一回,指甲钳我倒是经常用,因为除了指甲,我身上再没有可以生长的东西。
       每天写完,已经是夜里了,我会下楼去,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馆子,吃一顿像样的夜宵。一边吃我一边想,写一个字,我大约能挣到一毛钱,一天下来写三千字,折合成三百块,五天下来,一个月的房租也就挣回来了,所以加一顿夜宵也不为过。每次吃夜宵时,我都这样想一通。
       上楼回到屋里,我用电话线拨号上网,从事我每天唯一的一次娱乐:跟陈姓妇女聊天。她离了婚,没有小孩,平时跟父母同住,工作是一个台资企业的会计。她告诉我,他们那里打卡严格,所以到了夜里十二点必须睡觉,这样留给我们俩的时间就很短了。
       她显然很想再婚,但我们俩的谈话谨小慎微,气氛从来不够热烈。
       “我妈妈今天又说我了,怪我买的衣架不好用,又贵,其实十只才贵一块多钱,跟她讲不清楚……”她成天跟我抱怨这个。
       “十只衣架多少钱?”我懵懵懂懂地问。
       “七块八,”她嗔怪道,“你肯定是从来不买这些零碎东西的。”
       “我就两套换洗衣服,不用衣架,晾的时候就搭在椅背上。”
       “哎呀,其实我也最不爱晾衣服……”她说。
       她还说,她只爱穿素色的衣服,不喜欢锻炼身体,所以我总是猜测,她的体态应该比较丰满,如果一坐到带软垫的椅子上,就会陷下去。但如果她坐在了我的身上,那会是多么沉重又带有快感的压迫啊!出于这个心理,我总希望她能跟我多谈一点关于重量或体积的事情,但她总是跟我谈衣架,为了擦一点重量的边,我被迫跟她谈了许多次衣架。
       应该感谢书商,他让我成为了一名不出门的技术工人,白天弄弄爱情,夜里谈谈洗衣服。随着书稿的推进,我作为机器的生涯也临近结束,在封闭的房间内,我好几个月没有接触到陌生女人,到通宵小馆子吃一顿夜宵的事,已不足以安抚我。
       “我的书写完啦,该好好放松一下了。”一个周五,我鼓足勇气对她说。
       “恭喜啊!”她的字也打得飞快,“我正犯愁呢,明天要跟同学聚会。”
       “发什么愁?”我试探道。
       “啊,他们一个个的升官发财了,我混得最差了……”
       “你一个女人家,说这种话干什么?”我勉强笑话她。
       “幸好,我说服了一个同事,让他冒充男朋友,跟我一块儿去吃饭呢。”她不接我的茬,继续说道。
       “噢……”我悻悻然,这样的事情,她居然不是第一个考虑我,我装成了死机,迅速地挂线。
       3
       交稿子在光华路一家咖啡馆,就在书商公司的楼下。书商是一个圆脑壳的年轻人,但满脑袋狡猾的抬头纹,他开门见山,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公司陷入财务危机了,所以原来讲定的书款,只能先付给我一部分。
       “也就是三千块钱,非常不好意思啊。”他推过来一只信封,眼急手快,已经把我放在桌子上的书稿捞了过去。
       我很生气,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我与世隔绝太久,失去了吵架的功能。书商看出了我的愤怒,替我结了账,找了个借口先溜了。临走时,他把书稿紧紧夹在胳肢窝下,跟他长的息肉一样,已经不可能让我夺回了。
       我坐在沙发里,想端起杯子,把剩余的咖啡喝掉,两滴血落到黑咖啡中,是鼻血。在一片沮丧当中,我压根儿就不想管它,便靠回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正在那恍惚时节,有人过来往我的手里塞了件
       东西,我略微一摸,是一张纸巾,睁开眼看,面前探过来一张女人的脸,异常明亮,跟咖啡馆里的某个天体一样。
       “跟我去卫生间吧,用冷水冰一下就能止血。”她声音不大,但很有说服力。
       几乎是被那声音控制,我仰着头,跟她去了。她牵着我的胳膊,卫生间不大,男女共用,我跟着她挤进去。她返身关上门,抽了些卫生纸,打开龙头沾湿,把我的脑袋扳起,轻轻地将卫生纸揉成一团,塞进我的鼻孔。一股清凉的痒痒劲儿,穿过我的鼻腔,直奔脑门而去,我顿时感到清爽了许多。
       我还在回味,她却对我说:“把衣服脱了吧。”
       我一愣,低下头,面前的女人穿了一件露肩吊带碎花背心,底下是泰式长筒裙,初夏刚到,她这么穿,很有一点迫不及待的味道。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胸不大。
       “瞧你这白T恤,被血弄脏了,我帮你洗洗吧。”
       我乖乖地把T恤脱了,递给她,她转过身去,在水龙头下揉搓,用了咖啡馆的洗手液,臀部撅起,不时地蹭着我的大腿。前面有一块镜子,照着我们俩,我不敢抬头去看,只好继续盯着她的臀部。
       穿着面前湿了一块的T恤,出卫生间,我谢过她。回到座位,我那杯滴有鼻血的咖啡还在,我端起来,喝不下去。望着玻璃窗外出出进进的男女,我内心十分悲苦,我抛弃的原来的安逸生活,却换来被一个比我年纪更轻、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欺负,可我却不知怎么反抗。
       拿出了手机,我给陈姓妇女发短信,问她在干什么?几分钟后,陈姓妇女回复了,说她正准备下班,跟朋友约好了,去后海吃晚饭。我放下手机,再度闭上眼,鼻梁和眼窝处又是一阵阵酸楚。这时候,我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
       “怎么样,想不想一块儿吃晚饭?”刚才那个女人过来问我。
       我不敢相信,她是在对我说话。
       “可以啊,我请你。”我说,我心想把那三千块钱吃完算了。
       “不用啦,我请你,到我家里去。”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我觉得这个女人太直接了,难道我几个月不出门,这成了现在的社会风尚?
       于是我问她:“好啊,可是,你叫什么?”
       “叫我卡门,我喜欢别人叫我卡门。”
       4
       晚饭说得上是精彩,不管我怎么吃,厨房里仍然有源源不断的炒菜供应。我确实很久没有吃一顿家常的饭菜了,卡门说,菜都是她母亲做的,但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见着那位妈妈。卡门吃得很少,一直在我对面喝啤酒,同时笑眯眯地打量我,好像对我这个从咖啡馆拉来的食客很满意。
       她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听明白了,她住着的这个屋子,是她男朋友的,那人在摩托罗拉公司做工程师,目前在美国短期培训。
       “不应该叫男朋友,得叫室友。”她纠正我。
       “什么叫室友?”我问。
       “如果我请朋友来喝酒,就算喝通宵,他都得乖乖地呆在自己屋子里,未经允许不得出现。”
       “朋友?我这样的?”我问。
       “临时拉来的,就不算朋友了?”
       “他也是你拉来的吗?”我追问。
       她摇头晃脑地否认,“才不是呢,他硬求我住过来的,”然后她环视了一下屋子,“我住的上一个房子比这还好呢。”
       “那你干吗搬走?”
       “换个地儿挺好,对我来说,住哪儿都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扳开一罐啤酒递给我,“你放心喝,等会儿喝累了,就在这里睡。”
       听到这话,我含糊起来,手握着啤酒罐,停在嘴边,这下子,她看得很开心,狐媚地笑起来。
       “我去跟妈妈睡,当然了,”她停顿了一下,“你要跟我一块儿睡也可以。”
       我们俩喝了一罐又一罐啤酒,跟菜一样,啤酒好像也永远喝不完。我已经喝得有点高了,但我们始终像两个天体一样保持着距离。半夜里,她笑着站起来,跟在咖啡馆里一样,过来牵我的手,把我拉进了一个房间里去。
       我脚步蹒跚,她却十分稳当。床铺不大,比旅馆标准间的铺位略宽,初夏的空气很凉爽,窗子也没关,外面灰白的街灯照进来,她抖开床头的薄被子钻进去。等我也上床时,她已经脱光了,她脱衣服的手法特别不易察觉,我压根就没弄清楚她怎么脱的。她弓着背,给我留出了地方,我能隐约看见她消瘦的裸体和半只乳房。接下来,她想跟我做爱,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明确地拒绝了。
       5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我被手机定时吵醒了。我想起今天得去驾校学车,前一阵子,我以为写书能挣钱,便拿了租房剩下的钱去报名。以前跟前妻在一起时,她成天劝我学车,我都不肯去,没想到,现在我压根不可能买一部车了,却动起了这个念头,其实,我是怕自己闷出毛病了,想去那儿认识几个女孩。
       旁边的卡门蜷着身体,睡得皱起了眉头。睡觉的时候,她比昨天晚上要显得憔悴许多,看起来她的真实年龄至少在二十八九岁。别人睡觉多半都很放松,她却充满了戒备,而且这件事似乎对她很痛苦,不过,她的呼吸倒是很沉。我很想倒下头去,再睡上一觉,昨晚酒喝多了,头还在疼,但我又害怕再睡着了,两个人同时醒来会尴尬。
       于是我起身套上衣服,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拉开,客厅里阳光透亮,昨晚狼藉不堪的餐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还摆上了一瓶鲜花,可卡门的母亲仍然不见踪影,我担心会被堵住,便打开客厅防盗门,匆匆离去。
       马路上阳光更加强烈,我昏头涨脑,拦了辆出租车,赶到班车站。我进路边的肯德基去吃了一份劲脆鸡腿堡,还喝了两大杯冰爽茶。等上了车,周围的女学员倒是不少,她们叽叽喳喳地交流着自己准备买什么车,我有些心虚,感到我实在不该混到这里边来。
       到了驾校,给每个学员都分配了教练,头一天不动车,熟悉挡位,这我是知道的,就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练。看我听话,师傅便到了一旁跟别的教练抽烟去了。这时候,手机短信响了,我拿起手机来看。
       “我醒了,你在哪里?卡门。”
       我们什么时候交换过手机号码?我怎么一点都记不清了。
       “你哪儿来的我的电话号码?”我回短信问。
       “我夜里失眠,拿你的给我的打了一下。”
       “哦。”我回了一个字,就没话说了。
       “我就知道你要逃跑,欺负我起得晚!你在哪里?”她盯着问。
       “驾校。”我告诉她。
       “哪一家驾校,怎么走?”她不依不饶。
       “喂,你不是想来找吧?”
       “难说。”
       纠缠半天,我还是把驾校名称告诉了她,果然到学车快要结束时,她打了个车从城里找来了。她戴了副硕大的黄色太阳镜,咧着嘴,发出快活的笑。她陪着我去办公室排队刷卡,我们俩的前后,正是那些追求上进的车迷女学员。她瞧瞧她们,又看看我,似乎为把我从她们中捞出来而得意。回到城里,我们俩一块儿吃了晚饭,她又要求到我的住处看一看。结果一进我那间破烂的屋子,她就高兴地大喊道:
       “哎呀,我太喜欢这里了!”
       6
       卡门最喜欢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男人。
       进到我的屋里几个小时了,她一直在说话。
       她坐在客厅当中的破沙发上,沙发用一块粉红
       色、肮脏的布罩着,前面是一张木茶几,表面被烟头烫得斑斑点点;地板是水泥的,到处积满了灰尘和毛茸茸的头发丝,这是一个很寒碜的地方,我本该为在这里招待她而感到不安,可她坐在那里,洋洋得意,却好像一个女皇。她的那股劲头,压住了屋里的破落气,仿佛使得一切都金碧辉煌起来,当然了,四周好像也匍匐着一些男人的影子。
       那些讲述明显有炫耀的意思,还带有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场面。
       “那年我才十七岁,跟男朋友合伙开装修公司,后来我不喜欢他了,就把公司扔给了他,说我们分手。”
       “你十七岁就很懂建材市场的行情啦?”我故意打岔。
       “第二天,他就来敲窗户求我,说没有我,他和公司都活不下去。”
       “嗯。”我没什么兴趣。
       “可我隔着窗子叫他滚蛋,我旁边还睡着新的男朋友呢。”她压根不管我的反应。
       我不知道她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想刺激我吗?还是她天生喜欢讲这些,把我当成了听众。后一种猜测,让我有些郁闷,因为这就代表着我不过是两只耳朵,还不如她说的那些男人。
       “后来我去贩运海鲜,有一个男的老来找我进货,让我把货拉到他的冰库里,结果有一天他关上冰库的门,就跪下来,求我嫁给他。”
       “不冷吗?你们在里边呆了多久?”这回我有了点兴趣。
       “也就十来分钟吧,”她鄙夷地撇撇嘴,“总比冬天当裸体模特儿来得暖和。”
       “你还给画家打过工?”
       “当然了,学生们都争着请我吃饭呢,”她美滋滋地说,“其实我最适合干手模儿,可那个挣钱太慢。”
       她好像觉得自己是个大美女噢,怎么着都能卖钱,但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手。不过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也许那双手很上镜吧。
       她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很坏?”
       “我不知道。”
       “我可是会干很多好玩的事情啊,比如说,给你戴绿帽子。”她开始挑逗我。
       “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我们睡觉吧。”
       然后,她没管我,就往卧室走去,好像在她自己家里一样。
       屋子里面是房东提供的一张大床,她上前去抖开被子,我忙着在后面熄灯,她脱衣服的动作照例很快,等我进到被子里,她又已经脱光了。这可是我自己的床啊,我琢磨着该不该抱一抱她?不过她好像并不急着同我做爱,仍然沉浸在兴奋里,听她那口气,就像我们已经是一对儿了。
       “你说,我的那些周末情人该怎么办?”
       “什么周末情人?”我说。
       “不止一个呢,一个是三星公司的业务代理,一个是联想电脑的程序员……”她扳着手指头在黑暗中数数,我都能感觉到她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这下我忍耐不住了,生气地坐起身。
       “阿莫,你怎么了?”她伸出胳膊来拉我。
       她的胳膊挺有劲,但我用更大的力气甩开。
       我跳下床,拉亮了灯,背对着她,在考虑着要不要睡到外边沙发上去。
       “阿莫,你发脾气了?”她追问。
       “我不习惯听你说的这些话。”
        “伤了你的自尊心?”
       “我的自尊心,跟你并不是一类。”我说。
       说完这话,我就沉默了,我确实很厌恶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说的那些享乐和虚荣,正是我这一年来所抛弃的。虽然我选择了现在这种生活,反而过得很惨。
       “喂,阿莫。”她在喊我。
       我没有理她。她看看我,突然嘿嘿笑起来,“你生闷气的样子,倒是挺好看的。”
       说完,她把手伸出来,再次拉住我,换了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语气:
       “来,听话听话,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回,我没有什么理由反对了,我犹豫着熄了灯,回到床上,一进被窝,她就主动搂住我,把头埋到我怀里,呢喃地说一些我听不清的话,好像为刚才的举动表示歉疚。我迷惘中,被她帮着把内裤脱掉了,她的表现可真是热情似火,我就更没有什么理由不跟她做,但是做完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赌了一次气,又射了一次精,再也没有力气了,疲倦地睡去。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等我醒来,却发现她两眼亮晶晶的,光着身子坐在我的枕边,显然是早就醒了。
       她俯下身子,用一种很快活的口吻对我说:“喂阿莫,我想到一个很简便的办法了。”
       7
       当天晚上,她打了出租车回去一趟,把她的家当给拉来了,期间她顺路把她妈妈送到火车站,让妈妈回老家,摩托罗拉工程师其实要过两礼拜才回来,可她非得搞出这种分秒必争的感觉。
       我到楼下去接她,出租车的后座只有一只箱子。我帮她提起来,没什么分量,难道这么多年来,她就一直生活在这只箱子里吗?
       “你就这点东西?”我问她。
       “别的都扔了。”
       “扔了?扔哪儿了?”我不相信,追问她。
       工程师没回来,谁知道她是不是来度假的?
       “我在小区里随便找了个收破烂的,给了那老头三十块钱。”她一边说,一边跟我进屋子。
       她打开箱子,给她的东西找落脚的地方,只有一些换洗衣服,几件护肤品,另外还有一双宝蓝色的旧跑鞋。一瓶香水打翻了,她索性把它拿出来,全部洒在屋子里,当作空气清新剂。
       那香水味道浓郁,让我很难受。
       “附近有什么大超市?”她问。
       “家乐福。”
       “一块儿去一趟吧,”她拿出钱包四下打量,说,“你这儿缺好多东西呢。”
       “不觉得,没这个必要吧。”对她的主人翁精神,我开始感到有些逆反。
       “去吧去吧。”她又央求,跟个小女孩似的。
       我只好把刚脱下的鞋子穿上。
       “你空着手跟我去就行,我要把最后这点钱花光。”她说着,一边开始数钱包里的钞票。
       她数的也许是那工程师的钱,但我总不好干涉。我看她数完,大约近千块。然后,我晃晃悠悠跟她去了超市,她推了一辆小车,冲在了我前面。柠檬、蔬菜、薯片、希杰腊肠、沙宣洗发水、维达卷筒纸……一件件东西落在了小车里。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和越堆越高的小车,心想,四十八小时之前,我才认识这个女人,现在却像是两口子过上了日子。在我们俩的旁边,有不少别的小两口,同样在推着小车,他们的表情都很平静,一副像是要共度余生的样子。与此同时,卡门胸前的手机屏幕一直无声地闪烁,她却不去接。她告诉我,是工程师从美国伊利诺伊州打来的,那儿是摩托罗拉的总部。
       “但没事的,他会平静的。”她很有把握地说,于是她推着车子,继续往货架深处而去。我被动地跟着,那持续不断闪耀着的屏幕,就好像是为我们俩绽放的一朵朵无声礼花。
       8
       我赖在床上,不到中午绝不起来,午后的阳光照在房间的墙面上。我透过阳台,往对面楼望去,每天这个时候,对面楼有一个老太婆会准时出现,在那里给一堆花花绿绿的坐垫掸灰,这是我跟卡门同居后的生活。
       卡门往往已经出门很久了,她的工作在一家NCO。NCO是指非政府的组织机构,她那个NCO从
       事环保之类的公益事业。每天早上八点,她就会飞快地起床,然后整整一天,跟一只上足发条的橙子一样,充满汁液不停运转。这一点,跟我所知道的那些喜欢晚睡晚起的社交女青年,倒不一样。
       “阿莫,你这个懒虫,还没起来呢?”她会在午餐时,给我来个电话,电话那头显然是个茶餐厅,喧闹得要命,许多人扯着脖子在喊。
       “高总,你尝尝这个砂锅。”我听到她在电话里格格的笑声,我知道她面前必然配备了一款三鲜砂锅,而那个被拉来吃砂锅的男人,也绝非固定人选。这就是她所热爱的工作,给NCO拉赞助。赞助人必须是以私人名义,所以谈事情不能在办公室,免得对方的员工发觉老板偷偷地在搞慈善事业,会不开心。NCO有一个公开账户,让大款们往里边交月金,假如是一个对环保兴致高的大赞助人,就可以付年金。那些家伙就跟打高尔夫一样,也喜欢玩玩环保这种高级事情。
       “阿莫,我晚上可能得晚点回去。”到了傍晚,卡门常常又会来一通电话,语气非常微妙。
       “嗯,随便你。”我说。
       她喜欢跟一些衣着光鲜的人一起出席一些体面的活动,至于空气如何恶化河流如何发臭,不过是酒会上碰杯的理由而已,这简直是NCO最迷人的部分。不管怎么说,我的生活还是被改变了,因为有了同居女伴,我就懒得再去学车,晚上我独自看碟,偶尔在网上跟陈姓妇女说说话。
       这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阿莫啊,听说你在写书挣钱?”
       来电话的是一个叫做邵波的朋友,他已经结婚了,是个公务员,但人很能折腾,自个儿开有一家小书店,当初找我做枪手的书商,就是他介绍的。
       我告诉邵波,那本书的钱根本没兑现。
       “放心,我帮你去追。”邵波听了,宽慰我。
       他又问了几句我的近况,说:“你这么呆着也不是事儿,不如给我帮个忙。”
       我问他什么忙,原来邵波书店的店长无缘无故地跑路了,他情急之下找不到人,所以想让我去帮他看看店。
       “除了你,没有人可信任了,”邵波说,“一个小破店,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只要不让它倒闭就行。”
       我考虑了一下,答应他,邵波很高兴,告诉我书店的名字叫蓝羊。
       9
       书店的门面很小,夹在一家音像店与一家杂货铺之间,木板门上挂着锁,还挂了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我去进货。”字迹歪歪扭扭,估计是前任店长留下的,我把纸板翻过来,背面写着:“欢迎您!”
       我打开锁,推开了单扇的小门,走进去。一股霉味迎面扑来,感觉上不像进了书店,倒是钻进了一处仓库。窗户被竹帘子挡得严严实实的,进门的地方还悬着一副风铃,我的头碰到它,随着叮哨的铃声落下来的,是一层灰尘。我沿着墙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电灯开关。在寂静的房间内,日光灯稳压器的嗡鸣声格外响亮。呆了几分钟,我就觉得脑门有点痛。
       两侧靠墙的,都是书架,底层堆放着杂志,基本上都过期半年了。上面几层稀稀拉拉地排列着书:音乐、美术、建筑、时尚流行小说和电脑技术,都胡乱地插在一起,足以看出前任打理这家书店的漫不经心。
       一张木桌子,架在房间的最里侧,桌上搁了台收银机。我头一次看到收款台不设在门口,却藏在角落里。桌子隔出了一个几平方米见方的区域,摆了张单人床,油腻、肮脏的被褥散开着,床前有一只煤油炉和一只空的铝饭盒。一台九时旧电视机放在纸箱上,两根黑色导线,歪歪扭扭地垂下来,一根连向插座,另一根通往地板上一台黑乎乎的录像机。我分别按下两台机子的开关,电视哗哗地跳了一会儿雪花,居然有了图像。
       是安哲罗普洛斯的《永恒的一日》,著名的小资电影。
       声音坏了,屏幕上只有寂静的画面。
       我呆呆地看着,想象自己就是前任,在跑路之前,每天捧起铝饭盒,在煤油炉上热方便面,同时啧吧着嘴巴看破电视。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推门进来说:“咦,老板不在啊?”
       “换了,我就是。”我说。
       那孩子凑到书架前,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书,送到我桌上来。我试图打开收银机,但左拍右拍,它都没反应。
       “这玩艺儿早坏了。”孩子说。
       “噢。”我说。
       孩子递过来一张五十元钞票,可我身上没有零钱,我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幸好里边还有一堆毛票,我松了口气,找给他钱。
       10
       NCO赞助人老高是一个奇怪的中年人,他家财万贯,早年丧偶,此后他无心再婚,却把许多热情投放在环保事业上。身为医疗器械集团的CEO,他最喜欢干的另一件事情,是请NCO的小小工作人员卡门吃饭。
       “阿莫,今天陪我去一趟吧。”卡门说。
       这已经是一周之内,老高第三次约她了,两人好像在谈一个什么项目。
       “不去。”我说。
       我的电脑中了严重的病毒,我正忙着重新安装系统。
       “老高点名要一块儿请你,你是我的男朋友嘛。”卡门眼珠一转,笑着说。
       她特别强调了男朋友这三个字,仿佛做她的男朋友是很荣耀的事。出门之前,她帮我找了一件干净T恤,又帮我把头梳了梳,对着我左看右看,这让我想到了在咖啡馆刚认识那会儿,她也是这么热心地摆弄我。
       我们打车,到了顺风酒家。一个矮胖子不耐烦地等在包厢门口,我以为那就是老高,可卡门小声告诉我,是老高的司机。
       “高总早就到了。”司机傲慢地对卡门说,对我看也不看。
       我心头很不爽,跟着卡门进去。座位上坐着一个衣着考究、体型挺拔的中年男人,眉心有一颗痞子,很有领袖风范。
       “高总呀,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男朋友。”她的声音很甜蜜。老高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快得几乎令人无法察觉,他立即站起来,像一台做工精良的空调机,向我释放着舒适的凉风。
       “叫我老高。”他跟我握手说,他雪白的衬衫上,扣了一只亚光白金袖扣,看起来也很低调。
       我发现,有钱人确实都是一些怪人,跟我认识的那些中产阶级不一样,就拿老高来说,他明明被卡门涮了一把,可吃饭的时候,他对着卡门和我,仍然谈笑风生:
       “当年我来北京创业,没钱住店,带着铺盖,就睡在长虹桥底下。”
       长虹桥离我们吃饭的顺风餐厅只有几百米之遥,这我是知道的。
       “哎呀高总,这件事地球人都知道,您就别老忆苦思甜了。”卡门接话。
       “我一看到年轻人就喜欢说这个,尤其是卡门带来的年轻人。”老高微笑着说。
       “高总,您这是说,我男朋友换得太快了吧?”
       “那我可不知道。”老高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让我很不舒服。这一眼仿佛是对我说:阿莫,别以为在这里你有什么位置,等卡门换下一任男朋友,我们还会谈这些。
       吃完饭,老高迅速买了单,那单有四千多块。出了酒家,卡门谢绝了老高用奔驰车相送,因为她看出我不乐意,在这种小事上,她倒是很给我这个男朋友面子。
       出租车驶过长虹桥,卡门还沉浸在兴奋当中,她告诉我,她有一个去浙江嵊泗做生态调查的策划案,
       NCO的头头们担心太费钱,让她找老高。
       “那天老高自己开车,听到一半,他就停在路边,认真地听我讲完。”卡门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得意。
       我实在不明白,她得意什么?也许老高的习惯就是停下车,听人讲话,你要是告诉他:“老高,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他也会踩一脚刹车,慢吞吞地说:“嗯嗯,等我停稳了,你梦到了什么?”
       像老高这样的大款,都是些不动声色,尽量使人麻痹的家伙。
       11
       我起床的时间提前了,每天上午睡到十点钟,我就得起来吃早饭,卡门提前给我做好的稀饭、咸菜、煎蛋,或者是烤面包和果汁。如果卡门还没出门,她就会用脖子夹着电话,一边通话一边用托盘给我端到床上。
       住处离书店不远,骑自行车一刻钟左右,这样等我到达书店时,也就是上午十一点,我会把门上的纸板翻过来,翻到“欢迎您”那一面,等晚上下班了,再把它翻回到“我去进货”,就这么简单。
       对这幅牌子,卡门曾经发表过一通议论,她说这幅牌子至少得做成三面,甚至更多,分别标有“我回家了”、“我去大便”、“心情不好,不想来了”,才足以概括书店的开关门情况。但我觉得我这个人,不像她描述的这么麻烦。
       书店里往来的顾客不多,有时一天也就十几位,卖掉七八本书,到周末会好点,店里代销一些非正常途径的出版物,这是前任店长的主意。我接待过几位他遗留下的顾客:潦倒的学者写出了学术著作,却领不到稿费,他们只好把书抱来,请书店代销;文学青年自印了地下刊物,希望被更多的人知道,也会成叠地送来。对于书店愿意接受这些东西,他们感激不尽。提出来照惯例与我五五分成,有趣的是,与那些装帧堂皇的大书相比,这些来历不明的非法小书,往往被顾客们翻阅、购买得更多。
       如果有了收入,我也会去进一次货,书店订有各家出版社的邮购书目,但邮购太费时间了,所以我宁愿去甜水园的批发市场。有一天,为我那批数量狭小的顾客群,挑了一包书,打车从甜水园回来,到了书店门口,看着那张“我去进货”的牌子,我竟一下子愣住了,心里涌起了一阵悲伤。
       我去进货,理应去一个新奇的地方,找回来一些同样新奇,为我所需的东西,可是,我真想去的是哪里呢?我所想攫取的,难道也就是手里这包书?我站在门口,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才缓缓伸出手,把牌子翻回到另一面。
       12
       中午刚过,我坐在书店里,把空调开得很足,同时拉下窗户的毛边竹帘,享受着无人的乐趣。我听到门外有人说话:
       “咦,这里有家书店。”接着风铃一响,就进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挎着摄影包,穿的衣服松松垮垮,女的自然是他的搭档。
       “老板,怎么搞得这么暗?”男的眯起眼睛,东张西望,不满地嚷嚷道,我没有理他,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个女人抓住了。
       她叫李晶,是一年前我非常熟悉的女人。她戴了副墨镜,套了件小白T恤,牛仔短裤下,两条腿的质量比以前有增无减。我知道她很快就要发现我了,恨不得自己也有副墨镜。我低下头,从抽屉里拿出了本书,那些汉字的笔划太复杂,根本没法镇定我的情绪。果然,李晶摘下墨镜,朝我这边走过来,在我身边站定。
       “你真酷,躲到这儿开起书店来了。”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随口说。
       我不作声。
       摄影师在房间那头整理器材。
       “小赵,去帮我买个冰可乐好吗?我想歇会儿她转头跟摄影师说。摄影师估计没她资历深,应声去了。
       “为什么玩失踪?”她扭头就问。
       “我不想跟你见面了。”我说。
       “当初没让你怎么着啊,我给你压力了吗?”她的语气有些激烈了起来。
       “别这样说话,我又不是你的手下。”
       “可那时候,我们俩相处得不是很好吗?”
       我继续保持着沉默,摄影师拿着饮料进门,我们俩的争执进行不下去了。
       临走前,她装作不经意地从桌子上取走了一张名片,那上面有我的新手机号,她跟摄影师出门几分钟,短信就发过来。
       “莫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下周二下午三点,希尔大厦二楼的见面会,希望您准时到达。”
       莫先生就是我,有时候,我还会是王女士或者李处长,希尔大厦也好,国贸五层风雅阁茶馆也罢,其实都特指一处筒子楼空着的地下室,她之前的一个单位分的。我看着短信,很惊讶于她的执著,她那种霸道的口气,就好像我们俩的关系并没有中断过。
       这套复杂的密码是她发明的,目的是万一短信被她丈夫查到,她也不至于没得解释。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的约会总被她安排得很精确。两人必须前后脚到,当约会结束前,她会细致地捡起我们落在床铺上的毛发,以保持住屋内的原貌。我甚至不能够随意弹烟灰,只能对着气窗抽烟。筒子楼的住户早换过了好几拨,所以,当我们做爱的时候,她甚至可以放肆地叫喊一下,指尖掐在我的肉里,带着非常亢奋与惨淡的尾音,完全不像一个处处得势的女人所会发出的。
       那时候,我还处在婚姻中,她是我交往过的唯一一个情人,那种叫声,曾深深地打动过我。
       13
       很奇怪,李晶走后,整个下午一名顾客也没有。我心烦意乱,找了几本新近的书,抄价目表。那些书毫无新意,都不知道有谁会来买?
       我在想,我对于李晶,抱有的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期待呢?毫无疑问,我曾经是很喜欢她的,可是,当我从前妻那里离开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刻意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李晶,因为同李晶的关系,并不是促使我从那种生活中离开的原因,我不希望人们把这两件事混同起来。我曾经也幻想过,李晶会对我离婚的事情表示赞赏,当然这个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但为什么李晶重新提出见面,搞得我挫败感如此强烈?我过去没有搞定这个女人,没法让她的所作所为顺我的心意,现在再去,同样还是搞不定。既然搞不定,干吗要去?但是不去的话,我又觉得心里难受。
       隔壁的音像店最近新添置了喇叭,几个歌手神经兮兮地,轮换着唱情歌,我被搅得更加烦躁,决定提前打烊。回到小区,路过门口的小快餐店,花十块钱打了个包,里面包括一个油腻的鸡腿。晚饭就这么解决掉吧,反正卡门也不在家,我实在不想去碰她冻在冰箱里的饭菜,那有什么意思?走在楼梯上,楼梯有什么意思呢?一节一节的水泥,灰灰的,有什么意思呢?
       屋子里更是单调,不光是摆设,还有房东那台老掉牙的冰箱,每隔五分钟,就会跟发电站一样发出轰鸣。我坐在粉红色的沙发上,盒饭闻起来一股子塑料味,弄得我毫无胃口。天更是黑得毫无道理,我打算跟它抗,不吃了。我爬上了床,开始睡觉。长时间的睡觉,是我解决一切复杂问题最有效的办法。与李晶重逢带来的激烈情绪,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去她的见面会?也许我连睡三天,就能把约会错过去。
       于是,我真的在床上躺了三天,不断地做各种怪梦。听说有的梦能够帮人解闷,我一直梦想着能有一个女伴,柔顺细致似有若无,具备一切女人的优
       点,而没有相应的烦恼,但我没有做成这样的梦。
       那几天,卡门恰好也很忙,她摇醒过我,问:“阿莫,你别是生病了吧?”
       我张开嘴,完整地吸了一口气,慢腾腾地爬起来,在床底下找到拖鞋套上,准备去卫生间撒泡尿,她跟了过来。
       我很不习惯有人站在旁边看我小便,刚要开始,顿时就停住,尿液淌下来,短裤被濡湿了。我就剩这条可以换的短裤了。我不愿意让卡门帮我洗短裤,可自己又懒得动手,所以,都把它们一条条地塞在床铺底下。
       “你不饿吗?是不是书店出了什么事?”她问。
       “不用你管。”我瞄了她一眼,卫生间光线很差,她的五官乱七八糟。
       “咦,你饿了两天,说话声音还挺大。”
       “出去!”
       她略显诧异地看看我,出了卫生间,然后带上客厅的防盗门,真的出去了。
       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14
       第三天早上,我饿醒了,迷迷糊糊的,想不起来为什么要睡这几天。去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有一锅鸡汤,我恍惚记起,昨天晚上,卡门说给我煲了一只土鸡,可我没起来吃,我把手探到汤里,扯下了一个鸡翅,凉冰冰地吞下喉;这才想起来,我已经睡过跟李晶的约会了。
       上午十点左右,电话响,时面是卡门欢快的声音:“你快过来!”
       “哪里?”
       “书店啊,都等着你呢。”
       书店?出了什么事?我匆忙套上了短裤和T恤,往口袋里一摸,发现书店的门钥匙不见了。她难道是夜里回来拿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赶到书店,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一阵阵爵士乐。我走进去,几乎认不出来了,书架间居然挤了有几十号人,个个衣着光鲜,手里端着纸杯或纸盘子,不是我那些潦倒的顾客,而像是成功人士的聚会。卡门迎了上来,她精心装饰了一番,眼皮上满是绿色荧光粉。
       “阿莫,你看,来了这么多朋友。”
       我环顾四周,果然各行各业都算到齐了,甚至有我的朋友邵波,他正煞有介事地在书架前看我工作业绩。他转身发现了我,骚气十足地举着白杯子,挤过来,诡秘地示意我往角落看。卡门和一个穿粗布褂子的男人站在一块儿,亲密地说着话,那男人三十多岁,皮肤粗糙,快谢顶了。
       “那是卡门的一个前男友。”邵波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奇怪地问。
       “她自己说的,那家伙是画画的,很有名。”
       说话间,卡门朝这边走来,身旁跟着另一个鬈发男人。
       “你要是肯帮忙,我就把公司放手给你干了,也好休息一阵。”鬈发男人盯着她,情真意切地说。
       “孟总,您太爱开玩笑了,您的润滑油生意,是一般人做得来的吗?”卡门居然不觉得对方恶心,我在旁边已经完全看得反胃了,便扭头走出门外。
       卡门追出来,“阿莫,人家是来捧场的,你别往心里去。”
       “这场子我不管了,书店你接手干吧。”我冷冷地说。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干得挺好,跟邵波也混熟了,我不干了。”
       说罢,我便撇下她,推起自行车离开。一辆奔驰车贴着我停下,老高降下窗玻璃,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卡门呢?”
       背后正好传来卡门生气的声音:“嘿,你让我干,我还偏能干得比你好呢!”
       15
       差不多一周,我跟卡门之间没有任何话。我感到很怪诞,由李晶引发的秘而不宣的情绪波动,竟导致了这样的结局?但我又不知该跟她说什么,我没有跟女人多说的习惯。
       卡门除了不理睬我,情绪倒是挺好。她每天早上哼着歌出去,我也拿不准她究竟去NCO上班,还是去书店?有一天起床,我发现,我窝藏在床铺底下的那些裤头,都被她搜出来洗了。它们一只只挂在一个环形衣架上,跟万国旗差不多。
       这天傍晚,卡门提前回家,她在房间里收拾行李,主动用一种缓和的语气开口。她告诉我,明天得出差,到浙江嵊泗去,做当地生态状况的调研。
       “老高他,也去……”卡门犹豫了片刻,补充说。
       “噢,知道了,你好好去吧。”我冷淡地说,同时翻过身,拉起毛巾被的一小角,盖住身体。觉睡多了,难免在梦中勃起,我怕被这个打算出远门的女人发现。自从我们俩相互赌气后,我们俩就没干过,她也不主动来招惹我,所以我的阴茎好像萎缩了,失去了正常尺寸,但我丝毫不感到担心。
       阴茎这个东西,又不单单我有,老高也有。
       卡门出差了,留下了书店的钥匙,我拿着它,挑了个夜里回到书店。那里果然换了个模样,桌椅用油漆刷过了,书架也被重新粉刷,像换成了黑色的木头架子;暗白的墙面上,多了几只按钮,一按上去,射灯便落在整整齐齐的书脊上;小行军床没了,换成了一只折叠沙发床,上面有乳色的棉麻套子,搁着几只松软的靠垫。
       我忍不住上去坐了坐,又俯身闻了一圈上面的气味,看有没有过异常的痕迹,当然了,卡门这样的老手,想偷情犯不着到书店来,海岛是更好的地方。她跟老高这会儿也许正在沙滩上呢,把沙子弄了一身,刷刷作响。我猜想,以老高的能耐,也许会准备好一张席梦思,不会让卡门硌着,他会帮她宽衣解带,让她坐到自己膝盖上,还会用那款节奏把握得不错的男中音,跟她解释涨潮落潮的科学原理,然后两个人一起潮起潮落。
       书架上有一本中国地图册,我抽下来,翻开浙江页,找到嵊泗的地理位置,那是一群如小呕吐物般的岛屿,一个粘着一个,让人联想起凝固掉的精液。
       我回到沙发床上,想躺下睡一觉,外面忽然有笃笃的敲门声,我心下一紧,这么晚了,还有人要买书?我这儿又不是看急诊。
       我过去打开门,外面站了一个纤小的黑影,扑上来抱住我。
       “阿莫……”
       那是卡门,我很吃惊,“怎么突然跑回来了?不是说好走一星期的吗?”
       “那海岛跟无人区似的,呆在那里,才发现太惦记你了。”她的脸在我的脖子上磨蹭,烫乎乎的。
       “有病,老高不是人吗?”
       “嗯……你才是人家唯一的嘛。”
       我得承认,这个意外搞得我心里挺爽快,我抱着她,正准备把她拽往沙发那儿去,她却挣脱了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别急嘛,你得先告诉我一件事,害得我这么多天一直在琢磨。”
       “什么啊?”我问她。
       “你可得老实说,你前几天蔫不拉叽的,是不是为了女人?”
       16
       在我早年的青春期妄想当中,我的女伴应该是个圣女模样的人,有无限宽容无限爱心,跟门牌号码一样风雨无误,钉在那里。若非如此,一般性的女人,我是没太多好奇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多年来一直没有正经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兴趣。
       除了有一阵子,狂热地爱上打网球,跟所有人见面,都问:你会网球吗?假如是否定的回答,我立刻闭嘴。之后,一句话也不会跟人再说。在那个阶段,我眼里只有两种人,会打网球的跟不会打网球的。会打网球的堆里,也很自然地分成两拨:装作很喜欢网球的,跟真正对网球热衷的。
       在我穿破了第一双威尔逊网球鞋,把球拍遗落
       在某片球场,并放弃了网球后,我这套世界观才被迫改变。
       好的东西在现实中不存在。
       也就是说,我的同居对象,也就是卡门的形象,无论如何,跟我内心深处的那个威尔逊牌圣女都合不上。
       大概因为她瓷器的一面,易碎;她坚韧的一面,不真实;她过着何等的生活,轻易地控制那些男人,让他们围着她转,给他们一点甜头,甚至是身体上的甜头。但是,更多的能量,她兀自储存着,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洞里头。
       17
       那天我没有按时去“希尔大厦”二楼参加见面会,让李晶很失望,据说她等了两个小时,期间一直在追忆跟我的关系。
       “我无法想象我的婚姻,会因为没有你而维持下去。”她发来十几页的短信,来讲这个拗口的道理。大意如下:她是一个有正常情感需求的女人,需要有个情人,来平衡婚姻关系,而我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理想情人。
       因为我从来都按时约会,按时离开,吃饭AA制,她不找我的时候,我绝对不骚扰她,不给她任何任务,也不给她惹麻烦,这大概就是她所理解的浪漫、松散、有趣的关系。
       我把这些告诉卡门。
       “这样的女的,你居然搞不定。”卡门听罢有些惊怪,表情很不屑。
       “所以,我把她踢掉了。”我说。
       “噢,阿莫,你错了,”卡门说,“你就错在这里,我最讨厌‘甩’啊、‘踢’啊这些字,怎么可以把人不当人看呢?”
       “那你怎么说,你抛弃那个傻逼工程师?”我反击她。
       “我离开一段没有感觉的关系啊,”她专注地看着我,“我不爱他。”
       “你喜欢跟不爱的人上床?”
       “为什么不行?”她突然神经质地笑出声,浑身颤抖,“有时候,只是因为无聊,也有的时候,是找一些可爱的身体,不过我不想再要那些毫无意思的关系了。”
       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们俩的关系在她眼中很有意思?但她从嵊泗回来之后,确实把整副心肠放到我身上,反倒让我觉得有些不胜其扰。
       她本来就是个精力过剩的女人,只能靠成天操持些琐碎的事来分散注意力,而所谓琐碎的事务莫过于社交。她辞掉了NGO的工作,专心帮我打理书店,跟老高的交往自然也暂时终止了。没有交际生活的卡门顿时有些不修边幅起来,起床后,甚至会忘记刷牙。
       “哎呀,书店得开门了。”她通常是惊呼一声,用手拢拢头发,抓了个面包就跑出去。如果不去书店,她也会像一只嗡嗡作响的蜜蜂围着我转,找机会蛰一下,让我积极起来。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许多都是积极的,比如前妻、李晶、邵波、老高……甚至包括卡门。
       他们的积极多半有一种指向,我不喜欢他们的指向,所以我宁可选择消极。卡门是另一种积极,她努力的方向就是男女关系,如今我正好是她的方向,我害怕成为她的方向。
       每隔一两天,李晶都要发来一些刺激性的短信,要求跟我见面。我捏着手机愣愣地坐在屋内,既不回复也不让她停止。
       “你又被骚扰啦?”卡门问。
       “没有。”
       “既然你这么烦恼,为什么不去跟她见一面呢?我批准你啊。”
       “我不想去,不想碰她。”
       “不是让你跟她做爱啊,要是做爱能解决你的问题,我早就鼓励你去了,问题不在这儿。”
       “那你说,是什么问题?”这下我迷糊了,抬起头来问她。
       “阿莫,你不就是觉得她不在乎你吗?这种装逼的女人,换成我是个男的,早就把她收拾掉了!”卡门气呼呼地说,转身去卫生间了。
       我坐在那儿没动,听到卫生间冲水的声音。她蹲马桶的速度极快,多年的紧张生涯,让她的排泄系统充满弹性。等她出来,又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她带着一股淡淡的颐指气使,开口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可以帮你解决这个烦恼。”
       “你行吗?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她想了三十秒,说:“但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首先,如果你去找她,你们交往的细节都不许瞒着我,其次嘛,你得变得快乐一点。”
       “就这些?”我有些不相信她。
       “最重要的,你得按我教的办,阿莫啊,你完全不懂得爱……”卡门突然很落寞,“不过我知道,比起我来,你更喜欢她。”
       18
       卡门要求给她二十四小时,她帮我足足写了两页纸。
       她在广告公司做过文案,因此那份文件看起来既正式,又有些滑稽。策划案的主题,是要求我跟李晶回顾两人的关系史。
       “这很重要,”卡门告诫我,“先要学会真实待人。”
       “其次,你得记住,做爱并不重要。”卡门说。
       捏着这份可疑的秘籍,第二天晚上我去到蓝羊书店。卡门预先来布置过,所以,店里的陈设又变了模样。一本本书脊被整理得密实乖巧,屋角焚烧着檀香,四周都有柔和的灯光,沙发床上多了一条淡蓝的毛巾被,还有一只雪白枕头。
       我听到敲门声,便对外面说:“请进。”
       李晶拎着小包进来,前额上多了几粒着急上火的红痘痘,穿了一条方便解开的短裙。
       “今天我有两小时。”她开口就说。
       “最多的一次,我们有六小时,在你的‘希尔大厦’,但我们提前走掉了,”我忧伤地说,“为什么呢?因为再怎么做爱,我们都玩不出什么新花样,那时候,我倒很想跟你去看电影,可惜你害怕。”
       “阿莫,你怎么了?你从不说这种话的,我们去看过电影的。”
       策划案上提到过这次电影:李晶跑娱乐新闻,那是她拿的招待票。
       “是啊,那是我们仅有的一次外出活动,电影放映时,我知道你非常紧张,因为你生怕碰到熟人,我看得很不是滋味。出了门,你就匆匆跟我告别,打车跑掉,我想,我们这是干吗呢?”我点了烟,慢慢说。
       她低头不语。
       “有过某些瞬间,我想趁早结束这种关系,因为是实在太鬼鬼祟祟了,是对我们人格的考验。你大概说过,你跟老公是青梅竹马,一起来北京奋斗,又是同事,一旦有什么变故,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要完蛋,这些我都明白。但你肯定高估了我,觉得我没有正常人的情感,让我怎么着都行,”我一口气往下讲,没有偏离卡门编的大纲,“当我告诉你,我跟前妻分手的事,你的态度那么疏远,像担心我提起别的,强迫你离婚。可你假如不先说,我怎么可能开那个口呢?”
       “我明白了,”她沉吟许久,说,“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委屈。”
       “你明白就好。”我说。
       “是啊,你以前开过玩笑的,说自己像‘二爷’。”她也浅笑了,口气中居然带有了办公室的八卦味道。
       这一笑,倒是露出了她的庸俗面目。我感到惊诧,怎么会跟这样一个女人私通过那么长时间,而没有感到腻烦?我们那天没有做爱,甚至没有做爱的念头。她本是奔着这唯一一件事来的,因为她眼下跟丈夫没有性事,几乎是生活在一段无性的婚姻里。
       “你对我到底怎么看?”她问我。
       “我以前是很爱你的。”
       我严格按照卡门的提纲说,关键是要有“爱”这个字眼。
       “阿莫,我会好好想想你的话的。”临走前,李晶非常意外地亲了我的额头一下,跟个妈一样。
       19
       我很快乐,回家的路上,感到自己快要飞起来。我似乎什么也没做,却有了种征服的快感。难道说,我一直缺乏的就是这个吗?飞的欲念接触到家门口,立刻转化成结结实实的性欲。
       我把卡门抱起来,飞快地扔到床上,飞快地脱光了自己,头一次意识到我也可以脱得这样麻利。而卡门如此便捷,简直像上帝给我做好的一份夜宵。
       “你太伟大了,亲爱的。”我咬她的乳房。
       她环抱着我,双脚蜷起,两眼紧闭,脚丫子冰凉无比,但她全身的热量仿佛都集中在底下那个小炉子里。
       “噢,我怕你不回来了呢。”她呻吟。
       “怎么会呢?你太好了。”我说。
       于是在我和卡门之间,便有了一个契约:她教会我爱的技巧,使我抵达某处边界。然而,那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边界,是不能与别的女性做爱吗?我不清楚。
       我静候李晶来招我。
       三天后,她再度出现了,看起来像经历了一场劫难。
       “你能够给我半年时间吗?”她有气无力地说,“我跟我老公深谈了,但话没说完,他就大哭起来,他从来没那么哭过。”
       “我理解的……”我搂住她,不住地安抚。她身上散发出令我熟悉到眩晕的味道,跟只蚊子一样,穿过我的身体飞过。
       “他正在评职称,还要应付在职研究生考试,眼下忙得焦头烂额,我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毕竟是五年的夫妻。”李晶头一次显得那么虚弱。
       我安抚的力气也渐渐削弱了。
       “你放心,这毕竟是你自己在选择,我没事的,你一定要慎重。”我近乎深情地看着这个垮掉的女人。
       “我知道,所以近期我们先不要见面,等我料理完这些事,我会来找你,”李晶的眼眶红了,“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因为外遇才离开他的,这样对他打击太大,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
       我听得不太舒服,“那你干吗要离开他呢?”
       “我爱你,阿莫!”说完,她深深地扎到我怀里。
       我默不作声地在她后腰画圈圈,书店里的寂静,达到了历史至高点。
       在她那里,我赢回了尊严,这也达到最高点。但对这个已经把自己完全交出来的女人,我却丧失了最后一点儿热情,甚至不如对那些刷了黑漆的书架有兴趣。
       20
       “唉,我很寂寞……”卡门二话不说,在我的电脑聊天窗口上,打出这样一行字,还加了个忧愁的表情符号。
       “怎么了?”那头的陈姓妇女有些意外,以往我们调情都是闷着,从来不这样说话。
       经过李晶的事情,我对卡门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一天晚饭后,我无意中跟她提起跟陈姓妇女的事,她听了大为惊讶。
       “你们真的聊了有半年天了?连面都不敢见?”
       “我从来不跟网友见面的。”我含糊其词。
       卡门看着我,足有十几秒,叹息一声:“哎呀阿莫,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了。”
       说完,她打开电脑,让我先花十分钟,给她上了一节聊天速成课,然后她上网“处聊”一刻钟后,就帮我约好了陈姓妇女。
       “我觉得四川女人很外向呢。”卡门从电脑前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
       我这才知道陈姓妇女的住处离我不远,打车也就是个起步价,卡门让我先请她在小区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子吃饭,因为她是四川人。“我去书店住住,正好也该盘点了。”
       “放心,屋里我会收拾一下,保准让她看不出你有个同居女友。”她接着说。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自以为问得很尖锐。
       “有病!网友也是人啊,看得出来,人家也是喜欢你的。”卡门仰头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道奇怪的光。
       我不能够直视她。
       那光似乎带了很强的能量,高温,而且冷。
       “那……”
       “那什么那,你听我的就是。”
       我定睛再看,那光已经微弱下去。
       卡门又恢复了地球人的长相。
       她走了。那天晚上,我跟陈姓妇女的约会,顺利得毫无章法。整个夜晚她不停地在跟我讲她自己,讲如何跟是大学同学的前夫快乐地结婚,又离掉。她在床上也跟她的婚史一样乏善可陈,身体绵软,跟面饼一样摊着,被动之极。我勉强搞完,赶紧抽出些面纸来,给了她,帮她擦拭干净。
       她居然因此在眼眶中充盈了泪。
       “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她低声说,声音略显沙哑。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不在焉起来,非常希望她赶紧走。
       “你晚上不回家,母亲不会生气吗?”
       “嗯……我一会儿可以给她打个电话。”
       “事先不说,她老人家会担心的,你应该还是回去。”我不知不觉模仿起卡门的路子,她永远是从别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这话一说,效果果然不错。
       “也是……”陈姓妇女开始起身穿衣服,内衣款式很差劲,甚至不够干净。
       21
       “想看电影吗?”我问卡门,影院正在上映一部美国大片,是我喜欢的科幻片,卡门对电影的趣味却一直停留在《走出非洲》和《埃及艳后》,我想带带她,看看时下新科技的发展。
       “可以的,就是影院空气不太好。”
       “我们可以戴氧气面罩进去嘛。”我小幽默一下,活跃得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好像另一个人在说话。
       我感到很空虚,和陈姓妇女突破了一道边界后,不知道新的边界在哪里?
       卡门紧紧攥着我的手。
       “啥叫氧气面罩?”她装傻。
       一个人社交了大半辈子,突然从良,大概就是她那个样子。她天天来往于家与书店之间,最近连化妆的欲望都没有了,这个新的主妇角色她扮得很笨拙,却乐在其中。
       “唉,我原来是怎样一个娘们,被你变成小媳妇啦。”她甜蜜地抱怨。
       “能不能约上几个朋友吃饭?然后大家一块去看电影,这样热闹些。”我商量说。
       “都听你的。”
       我联络上邵波一伙人,他们最近可没少聚。我打算亲自组织一次饭局,他们很开心,个个都答应出席,约在了北太平庄的九头鸟,那是我们以前的一个根据地。在那个饭局上,我见到了一个邵波带来的小女孩儿,叫小姿。她看起来气色很差,长了个细小的娃娃脸,头发枯黄而且乱蓬蓬,一件加长的深紫色短袖衫胡乱挂在身上,好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样,眼睛还有些红肿。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她都显得病秧秧,非常沮丧而且懒散。第二天在电话里,邵波给我透露了些小姿的状况,眼下单着,刚失了一场大恋,跟她顶爱的一个男人分了手。她迫切地需要下一个男人去覆盖上一个,可邵波一伙跟她混了一阵,都嫌她太幼稚。
       “我看你应该找个小姿那样,简单得能看到底儿的,现在你处的这个,朋友们都持保留意见。”邵波跟我掏了心窝子。
       这回我非常大方,直接跟卡门放话:
       “我想单独见见那天邵波他们带的那个姑娘。”
       “你有病啊!”没想到卡门一下子激动起来,“邵波塞给你的货色,你也要,你不嫌脏?”
       “如果她跟邵波睡过,就叫脏吗?这我倒不明白了。”我别有深意地看着卡门,希望她退缩。
       “找这样的女孩,你还不如找我呢。”卡门气咻咻说。
       “你跟她有什么可比性嘛?”
       “一只地沟里的母耗子,就你把她当香饽饽。”
       “我去完就回来,你担心什么?”
       “你的朋友在害你!要把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卡门爆发了。
       “那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我问,“变成你?”
       “跟我一样,有什么不好吗?”
       “你不是让我学会爱吗?那姑娘刚失恋,心情不好,我去安慰一下怎么了?”
       “这不是爱,这是胡来!你不觉得在乘人之危吗?你他妈的还有没有人性?”她嚷嚷道。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人,也没必要做跟你一样的人。”我冷冷丢下这句话,自顾出门,到了小区外的小咖啡馆。在那里我打电话约小姿。过了不久,小姿来了,她坐下,一边玩手机游戏,一边跟别人发短信。
       没有卡门的指点,我谈情说爱的手段便显出幼稚拙劣来。半个小时后,我跟小姿还在聊一些非常客气的闲话。小姿对生活的趣味实在有限,她甚至没喝过永和豆浆,这在我是不可想象的,我是南方人,永和豆浆的标准发烧友。
       猛一抬头,我发现卡门出现在咖啡馆的烟雾里,冲着我们走过来,她表情冰冷之极。
       “邵波跟我说你们在这里。”她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心里有些发虚。
       “你有什么事?”我故作镇定,没有起身,咖啡馆的沙发很软,要起来一下,得费不少力气。
       “没什么,我也想来坐坐。”她坐到我旁边,与小姿面对面,举手招服务员过来,要了一杯牙买加特级蓝山咖啡,要了双份的奶精跟双份的咖啡糖包,账单顺便也推给我。
       “你女朋友真是厉害。”小姿偷偷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收完短信,正准备回一条气氛轻松的话,卡门一把抓过我的手机,准确无误地按住了诺基亚顶盖上的关机按钮。
       她坐着的那半边沙发,陷入了零下状态,我的右半边身体都能感受到她在微微颤抖。
       “也好,一会儿我们一块儿去书店玩玩。”我看着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同居对象,一个是我本来打算在今天搞定的尖果儿,在卡门眼里,她非常贱,五毛钱一斤。
       “啊,我还有事,先走了。”小姿有撤的意思,我无法挽留,短信都没法发了。
       在她起身的一瞬,我本能地想举起手机,示意我们回头联络,卡门像一头母兽,猛地扑将过来,双手拽紧了我的手机,发狠将它拆掉,手机里的电池、卡和若干零件迸出,洒了一地。
       然后那双手又像钳子一样,卡住了我的手腕、包括身体。
       22
       假如是今天,让我重新评价与分析卡门那天的举止,我可能会更加宽容,更加容易原谅她。我必须更新自己对于女人的认识,她们柔软的部分跟坚硬的部分如此丝丝入扣,她一天天瘦小下去,因为阴阳不谐,因为她所在的生活并不是值得赞美的,她的委屈与容让,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
       她如同一只菜青虫,本来挣扎着要活要吃的,结果陷入菜心里头。
       她每天都坐在沙发上,缝那些靠垫,它们带了穗子,老实说,还是很好看的。
       自从卡门住进来以后,屋子里经常萦绕了一种香气,我先以为是她洒了香水,她说她只用松柏味的中性香水,我还在一次性交后,特地俯身闻了闻她下身,也不太像。
       我怀疑那是我的幻觉。
       可一个历经沧桑的女人,跟我莫名其妙地凑到一起,也许会有灵异现象产生,我数次在半梦半醒当中,闻到那股气味,在我附近游荡,甚至带了微弱的喘息。一季的末尾,人总会敏感一些。
       我发现自己手指头上又长起了一层灰指甲,因为我拒绝吃一切东西,只喝水抽烟,直到把胃彻底搞坏掉。胃酸急剧分泌,直接穿过内脏,从皮肤上渗透出来。
       我恶化自己的身体,要挟她。
       23
       两个人的房间异常寂静,笼罩着一股压抑得如同焚尸炉的气息。我脑子里盘旋着一股热波,忽上忽下,撞击着那里密集无比的神经末梢,疼痛得很没来由。我本来是个对痛感丝毫不敏感的人,小时候手腕曾脱臼了两天,自己都没发现。到了接近二十七岁的那一年,我开始给自己找难受。
       在冥想当中,我身体的一半已经坐了起来,拿起床头桌上一杯凉白开,仰头喝下,但实际上,我的脑袋还好好地搁在枕头上。
       “阿莫阿莫……”一只女人的手在抚摸我的额头,就像最早在咖啡馆卫生间做过的一样,按压我的太阳穴。然后她亲吻我,把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边。我眯出一条眼缝,观察那对微小的乳房,上面青筋起伏。
       不吃饭,没有力气,所以也毫无性欲,我把手抽出来,她不死心,转而把它压到自己屁股底下。
       “噢,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她难过地说。
       “我总得找个什么东西,跟它对抗。”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
       “没有。”
       “其实,我就喜欢你这点,”她叹道,“除了分手,我都不会怪你。”
       “为什么我自己刚打算干点什么,你却要出来阻拦。这可是我第一次主动想干的事。”我喘了口气,说。
       “这次就当我是嫉妒吧。”
       “你不是从来不嫉妒的吗’?”我头脑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努力想抓住话题的核心。
       “阿莫,这些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美妙。”
       我的手已经被她的身体压麻了。
       “我知道如果不让你去做,你心里是不会平衡的,”她继续说,“可是,你要做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我不吱声。
       “唉,那好,我顺你的意,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阿莫。”卡门情态之间,居然出现了一点儿凄苦,这在她是很新鲜的。可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个崭新、昆虫似的东西,跟囊肿一样,出现在我的皮肤底下,正使劲地想要破壳而出。
       从我离开她出门去找小姿,卡门就保持着雕塑般的姿势,直到我回来,整整两天两夜。
       “你没有动过吗?”我惊讶地问。
       “为什么要动,这样子很好,”她挤出一丝笑,奇怪地回答,“我一直在想,你在那边睡了没有,当我几乎能够猜到,你已经睡着了以后,我还会继续想,你会不会想我……”
       “这是一个要求吗?”
       “是啊,我希望确定,你没有彻底离开我,很快会回家的,这样子我坚持起来会容易一些。”
       我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我答应你,以后快点回来。”
       她叹了一口气,告诉我:“蓝羊那边,我不打算干了,建议你也别干。”
       “为什么?”
       “你别问,听我的就是,”她突然流露出不耐烦,“我们不需要挣这份钱。”
       我琢磨着她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俩失去经济来源,使我无以为继吗?
       “你不要瞎猜,”她说,“如果哪天需要挣钱,我会去的,但在这之前,我就呆在家里。”
       我站了起来。多年来我郁郁寡欢,饮食、娱乐、忽大忽小的所谓成就感,完全无法带给我快乐,惟独
       眼下,被允许放纵突然打开了我快乐的小门缝儿,风吹将进来。
       让我眩晕。
       24
       从此以后,我就进入一个前所未知的世界了。必须感谢卡门,是她把我引向它,并且发给我许可。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扇门徐徐向我打开时,那种像鸟一样扑腾,清风拂来,渗入每一根羽毛末梢和神经骨髓的快乐。我达成了与卡门的契约,这契约的核心是必须让她与我同在,我得接受她的教导,实践她的理论,不能够再挑剔女人的高矮胖瘦,也不能对她们脸蛋上的一颗痣耿耿于怀,她们的优点未必写在脸上。
       我给她们秘密编了号,比方说,一个在菜市场工作的女员工,编号为009,她由于长期在贩卖蔬菜,手脚粗糙,面有菜色,身上也有一种类似于蔬菜煮得太烂的气味,咋一闻,毫无吸引力,但认真接触下来,她绵软的面容别有一番滋味,混合了胡萝卜和白菜帮子的优点;她抚摸的手法也很新颖,每每下意识地出手摘除我身上多余的东西,没刮干净的一两根胡子,或者手指头上因为缺乏维生素而长出来的厚皮。
       晨昏颠倒昼夜不分,常常刚出了一个女人的门,另一个就在招我去她家喝汤,有些人厨艺不好,便让我去陪她看碟。看碟总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尽量避免跟她们一次性呆满二十四小时,以防呆出不耐烦来。
       我久久地在那个世界里漫游,一度流连忘返。卡门允许我通行的理由是,作为一个人,我应该、也有权利享受到自由,那种不受约束,那种打破禁忌。作为女人,她一方面忍受着身边男人被剥离出去的撕裂,另一方面,她也勒令自己强颜欢笑,为我品味到的欢乐而欢乐,因为她懂得爱。
       卡门教会我的那些法则,几乎是战无不胜的利器。的确,如果你擅于表达爱,给予人关怀,甚至达到某种无私的境地,就再没有人会跟你纠缠于世俗的要求。它们意味着许多快乐:异性、欢笑、泪水,那种被笑语噎住时进发出的泪。假如不把这一切比作天空,而换成海洋,感觉也依然成立。你在海里游动,随心所欲,滑溜腾挪,可以跃至海面翻起泡沫,也可以扎人深处,尽情浏览五彩晶莹、仿佛在透亮水波中摇曳的珊瑚礁。
       但时间长了,你会发觉,水底的世界不那么简单,有黑暗与阴影,而且潜得越往底,黑暗越浓重,其中隐藏着欺诈、吞噬、伤害、卑鄙、算计与相互利用,一不留神,锋利如刀刃的贝壳便会割破皮肤,使你鲜血长流,同样,你也可以去割别人。黑暗的水流会把血浆稀释吸收,使一切不留痕迹。必须坚守爱的箴言,才能不使自己变得邪恶。可这么坚守、挣扎时,你可能已经变得邪恶了。
       至少是身体的一部分。那就是卡门曾经进入、并长久地逗留的世界。
       25
       卡门有过八十多个男人,也就是性伴侣。
       我还记得,在我开始类似于她的生活之前,对她的数字,我一直充满了强烈的好奇。
       “阿莫,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一天,她对我说。
       “我不会跟人撒谎的,”她侧着头看看我,“可是,你就那么想知道吗?”
       我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她就把那个数字告诉了我。
       我说不出话。
       “比你想象的多?”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再点点头。
       “阿莫,我可是太妹出身,”她笑了,“我天生讨厌学校,读到初二就退学了,这你恐怕不了解。”
       她初次失去了贞操,大约在十三四岁时。这么早就跟男人发生关系,多少跟她的家庭有关。卡门的父亲是一个老中医,患有痼疾,常年卧病在床,靠调配中药苟且延生;卡门的母亲在渔业批发部门工作,来往的都是些鱼贩子。父亲不忍心妻子正当盛年守上活寡,便网开一面,允许妻子找情人解决性生活。
       结果,那些鱼贩子带着腥味,在卡门家出出进进。
       其中至少有一两个情人,乘着这个家庭混乱,与卡门发生过性关系。
       那时的卡门,已经在街头游荡一段时间了,她被男孩、或者男人们围绕着,那是些小混混、吉他手、黑社会头目、少体校球员以及刑满释放人员。他们都对她垂涎欲滴,但没有谁敢在众人的监视下动手。她看起来那么纯洁,简直像街上的小圣母,有一度甚至是刑满释放犯们的宝贝。他们请她喝酒,保护着她,谁想对她不轨,他们就打断他的胳膊;如果没有她,他们的心理会坍塌,失去最后一点对人生的信念。
       卡门主动打破这一切。
       可能是她的血液起作用。
       因为她发现,如果跟他们性交,能够给那些男人包括男孩很大的快慰,除此之外,她还能秘密抵达他们的内心领域,采集到他们轻易不对外开放的温柔。
       “那时候吃饭,往桌上一看,”她美滋滋地说,“差不多每个男的,都被我悄悄睡过了。”
       从此以后,她的数字就开始自由上升。
       当数字超过某种限度,它真的只成为数字了,多几个,甚至几十个,都一样。
       26
       卡门有过一个正式的情人,在她二十岁刚出头时。
       他比卡门大七岁,名叫施展。那是一个我听起来觉得很常规的故事:他们认识时,他已经从工艺美院毕业几年,梦想着当职业画家,可是却雇不起模特。
       她告诉我,她喜欢他那种格外的温柔,还有他沉思时的帅劲儿,“只要我被蚊子咬一口,不管他画得多顺,他都会扔下画笔立刻跑过来!”
       卡门为他做了一切,支持他辞职,陪他睡觉,帮他做饭,替他挣钱;她到别的画家那儿做模特,有时候是裸体的,还得拒绝那些男画家的诱惑。她用挣来的钱,让施展去雇他喜欢的模特儿。
       两年以后,一个比施展年龄大五岁的女策展人出现了,女策展人喜欢施展的画,也包括他本人。施展很郁闷。
       据说,他是一个把事情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的人。
       卡门帮他说了出来,而且帮他终止掉两人的关系,方法是,勾引了他最好的朋友,这样,他就可以不带内疚地去和女策展人交往了。
       卡门离开了他,去了许多地方,期间自杀过三次。说来好笑,卡门在蓝羊书店开party那回,我曾见过施展一面。施展虽然挂着温和憨厚的笑,可头发稀疏,已经开始谢顶,丝毫看不出卡门描绘的帅哥模样。
       在与卡门冲突期间,我曾试图攻击她,找出她过去生活的黑暗面,我不相信她跟那八十多个的交往,都那么生动有趣。卡门与施展分手后,又有过不少男人或同居者,她发明出爱的理论,就是在这一阵,那理论是:她对生活已别无所求,所有对爱情的记忆都停留在与施展分手的一刻;她不需要爱情,只需要享乐。
       而且,男人们有着类似的需要。
       那是五花八门、欲望不一的男人们:比如已婚者,希望靠通奸来缓解内心的压力;有的不想结婚,只想要性,害怕负责任;当然也有的比较简单,以拥有女人数目多少为乐。
       卡门逐一和他们发生性关系。
       “我告诉他们,我的心跟下面可是分离的,别指望我对他们动感情,”卡门大言不惭说,“而且,我确实觉得性很快乐。”
       她经常自带避孕套和换洗内裤到那些已婚者的家里,乘他们的妻子们不在,同他们秘密约会。不难
       想象,当她不提任何附加要求地离开时,那些家伙是多么地感激涕零。卡门享受他们的感激。
       慢慢地,这成了卡门与外界沟通的方式,否则,她倒很愿意把自己封闭起来,沉浸于与施展那段日子的回忆。
       “我确实每隔一段时间就不见人,自个儿呆着。”她说。
       所以,她认为,她施予那些男人的是一种关爱;她也学会了忽略丑恶的东西,而不去计较。
       “还有呢?”我问。
       “没有了。”
       “我不相信,你不是不撒谎的吗?”
       卡门沉默了一会儿,承认她有过性交易,那是她迫于生存的时候。
       卡门做过许多工作:护理、营业员、建筑监工、小店老板、业余模特、公司文员、推销员、女招待、导游,最好的工作是到一家小杂志社当副总,是她跟人睡觉换来的。
       “当时我刚打了胎,正急需要钱付房租。”
       但是,她被迫学会了宽恕那些伤害过她的男人。
       “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那个,那就给他们呗!”她略带伤感地说。
       当然了,她最喜欢的工作,就是为我辞掉的那份NGO的工作,收入虽然不高,却是给这个世界爱。
       27
       有一回,在一个女孩处过夜,第二天起来了,我正准备离开,女孩裹着床单坐起,突然问:“你爱她吗?”
       “她”指卡门。按照卡门不许撒谎的原则,我必须如实回答女孩的问题,而且,回去以后,还得把如何回答告诉卡门。
       因为我是卡门塑造出来的,为了我,她放弃了生活的大部分权利,所以,她希望分享我外出的过程。但是,这女孩把我给难住了。如果说爱,她肯定会问,如果爱,为什么不好好跟卡门呆着呢?如果说不爱,事情会变得更复杂,女孩会追问:“不爱,你为什么还跟她住在一起?”
       我只能含糊地说:“我不知道。”
       “你弄不清楚爱不爱,却占有她,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残忍吗?”女孩的提问越发凌厉。
       我看着面前的女孩,满脸不安,怎么才能解释我跟卡门的关系?忽然我意识到,对待卡门,我确实是有些残忍,我只有选择从女孩那里狼狈地跑掉。
       还有一天,我正呆在另一个姑娘那儿,卡门发来短信:“你必须回来一趟。
       “为什么?”
       “回来你就知道了。”
       卡门显得很固执。我看看手机屏幕,无奈地站起身,对姑娘说,家里的同居女友有急事找我。
       “那你办完了事,快点回来啊。”姑娘依依不舍说,她的编号是026。
       026和其他女性一样,也知道卡门的存在,但在这一类女性中,我和卡门的关系反而平添了我的魅力,她们很难理解,卡门怎么会允许我在外招摇,由于理解不了,她们会对我感到好奇,想进一步了解。再说了,她们也想打败卡门,因为卡门很特殊,如果打败这样的女人,估计会很爽吧。
       我打车回家,推开屋门进去,我看到卡门坐在餐桌边,头发散乱,跟我离开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
       “我快过生日了。”她说,“我需要你陪着我。”
       我凝视着面前的卡门,那是一个让我此刻感到陌生的女人,我的反复离开使她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在那里面,她虚弱、错乱,充满了受男人戕害的记忆;像快被淹死一样,她不断抬起头,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如果她的眼睛是一双手,那么这双手正在绝望地挥动。
       “你不能这样束缚我吧,”我说,“让我说回就回。”
       “我没有。”她嘶哑着嗓子辩解。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坐下来,慢慢地问道。
       “不,还有几个小时,明天。”她低喃。
       “那不能明天再叫我回来吗?”
       “不行,因为,今天是我的忌日,”她用一种令人感到非常恐怖的声音说,“每年在这样日子,我都控制不住地想自杀!”
       我听得一震,问她:“今天,你也有这样的念头?”
       她点点头,低声说:“所以我叫你回来了。”
       我没有说话,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觉得,我们俩的关系,最好结束了。”
       她垂下头去,过了片刻,说:“是。”
       过了一会儿,卡门让我回卧室睡觉,说她要与朋友联系。我躺下,一开始睡不着,隔着门,听到她在打电话,从她的语气判断,对方是老高。我想,有了老高,卡门今晚会好受一点。
       卡门进屋了,默默无声地收拾东西,我依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老高那边有员工宿舍,我随时都可以过去。”她过来跟我说。
       我“唔”了一声,她收拾完,就出去了。
       我没有听到她开客厅门的声音,许久以后,我感到不安,便爬起来到客厅看看,发现她正坐在桌子旁,失魂落魄地喝啤酒,鼓鼓囊囊的双肩旅行包竖着,包顶上搁着她那双宝蓝面旧跑鞋。
       “让我呆完今天晚上,天一亮我就走。”她头也不回地说。
       “好。”我说。
       “阿莫,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要让我走呢?”她已经快喝醉了,转过头伤心地说。
       “也许,我们俩不合适吧。”我说完,又转回卧室。
       等我第二次出去,她仍然抱着酒瓶,我很纳闷,这点儿啤酒,怎么够她喝大半夜的?定睛一看,她抓的是厨房里的那瓶料酒,正对着瓶口灌。
       “哎,这个太难喝了吧。”我说。
       “我把什么都给了你,”她嘴里喷出酸臭的料酒味儿,摇晃着脑袋,朝着我问,“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好?”
       我无言以对。
       睡到上午十点,我醒来,头一件事便是推开门往外看,我估计卡门已经醉倒在桌底了,然而客厅里空了,酒瓶子被清理光,她的人和包、还有那双宝蓝面跑鞋,都消失掉了。
       28
       无可否认,卡门的走使我松了一口气。整个上午,我在客厅里转悠。我滋生出一个新的念头:对我交往着的那些女性,隐瞒卡门的走讯,这样她们将继续为我而斗争,挑战已不存在的卡门,我也乐得拿卡门做借口,从她们那里脱身,而且,这个虚拟的卡门将不会拿哭泣、自杀和恶梦来威胁我。
       中午过后,女性们的短信陆续进来,我躺在床上逐一查看。记得卡门曾经强烈反对过编号这件事,认为那是对别人的侮辱,如今,再没有人在我耳边聒噪了。
       我试了一下,懒得起来,于是我告诉她们,今天身体不舒服。
       其实我有点儿牵挂卡门的情况。
       大约夜里十点半,她的短信发来了:“我住下了,切都好。”
       “真的吗?那就好。”
       “是的,我正在喝酒。”
       她在哭泣,我能够感觉得到,从下午起,她就一直在酗酒,情况到深夜变得更加糟糕,她开始发来一些呓语,内容都很怪诞。显然在她那里,时空错乱了,有几条她把我当成了施展,责问我为什么不来医院看她,对她的自杀见死不救,我很犹豫,该不该回复她呢?我们之间的关系已像蛛丝一样脆弱,只要我一松手,坠在那头的她,便会朝黑暗的深渊落去。
       当然了,她也许能自个儿爬上来,当年与施展分手后,她不也恢复了?但是到深夜一点过后,我还是忍不住给她挂了电话。
       花了几分钟,她才弄清是我在这头说话,哭得更厉害了。
       “我受不了他们了,真的受不了。”
       “谁让你受不了,是老高吗?”
       “不,是他底下的那些人,他们把我当成了老高的二奶。”
       原来,早上她去到老高公司,老高临时出差了,接待她的秘书按照老高吩咐,叫司机来送她去郊区别墅,当时,秘书、司机、办公室的职员都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打量着她,他们围绕着她,假装恭敬地送她下楼,可一直在互相使着眼色嘲笑。卡门受不了那些目光,她崩溃了。
       “我可是有尊严的啊,阿莫!”她哭道。
       我感到那条蛛丝正在重新将我们俩拉紧。
       是的,她已经为我做出、也失去了一切,现在是尊严,可实际上,我不过是她吐出的丝,她才是那只蜘蛛。
       “你回来吧。”我轻声说。
       29
       要讲述卡门回来后的几个月是非常困难的。从我的角度看,那很像一个人生命濒危,精血与活力逐渐地从她身上丧失。我仍然过得颠三倒四,频频不归,她不再梳妆打扮,任由头发干枯纠结,常常睡到中午以后,才像瞎子一样摸索着起床,坐到餐桌那儿,长时间地发呆。她偶尔上上网,收收邮件。如果我在家,催促她开饭,她会惊慌地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然后给楼下小商店打电话,让他们送一些米、面包、牛奶、青菜与火腿肠上来。
       实际上,我不在家时,她时常一天只喝两杯咖啡或一碗菜汤;她炒出的菜,口味也日见衰败,远不如别的女人给我做的可口。她饿得面黄肌瘦,嘴唇缺乏血色。有一回我回来,发现她居然下过楼,烫了个廉价的鬈发,并抹了口红与粉底等我,我反而被吓了一跳,在浓妆的衬托下,她更像一具骷髅。
       她已经不接电话,把手机调到静音状态,也不关闭它。每到晚上,手机上就会攒了些未接电话,她拿起来看,逐一删除掉它们。慢慢地,那些未接电话也就失去了耐心,不再找她。我不明白,她这样损耗的意义何在?的确,她完全可以从我这里离开,去寻找新的男人。她才三十岁,如果稍为拾掇一下,仍然会眼波流转,迷倒众生。
       老高就是这众生中的一个。一天,我接到老高的电话。
       他说:“你在家还是在外面呢?”
       “在外面。”
       “如果方便,到我公司来一趟。”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聊聊天。”
       老高的公司在嘉里中心,从他的办公室望过去可以看到国贸的咖啡色双塔楼。
       “阿莫,你很幸运,你知道吗?”
       老高感慨道,他坐在办公桌后面,高大的身影和身后的双塔相映成辉。
       “你是指卡门吧?”
       “是,她跟我说过,她选中了你,就不会放弃。”
       “也许吧。”
       “其实有时候,我对卡门,比你对她更了解。”
       “她什么都跟你说吗?”
       老高温和地一笑,“一个谈恋爱的女人,不会什么事都跟男朋友说的,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包括她过去那些事……”
       “这个她跟我说过一些。”
       “那我相信,你听完了一定不会感到愉快。在这方面,你不可能做得到像我一样,对她那么宽容,”老高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有时候我都觉得,除了我,再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懂得宽容她欣赏她,包括对待她的过去,她所需要的东西,只有我能够给她。”
       “她需要什么?”我问。
       “你连这个都没弄明白吗?”他摇摇头,叹息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去蓝羊书店了吗?”
       “那不是她的兴趣所在。”
       “你错了,你开书店的哥们想勾引她,这个你不知道了吧?”
       我愣住了,我坐在那里想了几秒钟,发现令我恼火的不是邵波想勾引卡门这件事,而是卡门背着我告诉了老高。
       “她用心良苦啊,怕伤了你们哥们的和气。”
       老高接着说:“我清楚你们俩现在大概的情况,她是个倔脾气,这么做最后只会害她。”
       他回到办公桌,拿出一个准备好的信封,递给我,我打开来,里面是两张机票,目的地是英国伦敦。
       “下个礼拜温布尔顿公开赛开始了,你可以带你一个小女朋友去看。我在伦敦有办事处,会接待你们。看完了,你们可以再去好好玩玩,玩上它一个月,费用的事不用担心,欧洲几个城市都有我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网球?不过,你的信息过期了,我对网球已经不感兴趣。”
       我冷淡地说,把信封还给他。
       30
       我又认识了一个新的女孩,住在通县,人很单纯。我告诉卡门,我想去通县住两天。
       “我听说通县挺好玩,我还没在那儿呆过呢。”我说。
       “你去吧。”
       “那你呢?”
       “我得找工作,”她说,“我俩快没钱了。”
       她发出了一堆求职申请,由于她没有学历,那些申请都被拒绝了,她又不愿意跟老高那样的朋友联系,让他们帮忙。
       经过几次短信联系,那女孩请我去通县吃晚饭,事情决定的那天,卡门正在外面接受第一次工作面试,那个机会很难得。
       “我要出发了,”我给她发短信,问道,“你在哪里?”
       “西边,九棵松。”过了几分钟,她回答。
       我没想到,她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找了几件换洗衣服,装在包里,我是打算过去住几天的。半小时后,卡门匆匆打电话来了。她说,面试已经结束,正准备乘地铁返回,并问我:
       “你去通县,不也要到国贸坐地铁吗?”
       我说:“是。”
       “那我们到国贸地铁口碰一面吧,我出门前忘了带钥匙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出地铁口站在路边了,旁边都是下班赶路的人流。她穿了一件显得过肥的蓝白夹克衫,松垮的牛仔裤裹着椎子般的臀部,我拍她的肩膀,把钥匙递给她。
       “不好意思,最近总是丢三落四的。”她的眼角全是皱纹,像一张枯叶。
       “面试得怎么样?”
       “被刷掉了。”
       “我就去一晚上,”我说,“最多两三天。”
       “没关系,好好玩你的。”
       她浮现出枯干的笑,收肩微驼着背,准备穿过国贸桥底,到马路对面坐公车。在傍晚的人群中,她瘦弱的后背,好像是被我喷出的一个烟圈,哦,多么令人悲伤、难堪的时刻!忽然我想到一个问题,类似的问题总是把我难住,于是我喊住她的背影,大声问道:
       “如果那女孩问起我们俩的关系,该怎么回答?”
       她回过身,让笑容尽量灿烂,露出的牙齿都腐烂发黑了,“你就说,我很爱你,可你不爱我!”
       31
       在通县,我呆得比想象的时间长,我住的房子在新华联小区,靠近果园轻轨。每天黄昏,我目睹着高架列车从窗外如UFO般掠过,夜间飞往首都机场的庞大民航客机闪着荧光,无声地压过楼顶,那真是一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地方。结果住完了一周,我又开始住第二周,卡门跟我大闹过一次。
       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杂志当流程编辑,她的活儿跟打杂差不多。一天,我正在酣睡,电话响了,里面传来铁轨声。
       “我下班了,在地铁里,想去通县看你。”她情绪听上去很不稳定。
       我想象那地铁从西到东,轰轰作响,心里一阵不安,严厉地说:“不行。”
       “你说好两三天的,都一个礼拜了,你还要多
       久?”她带着哭腔。
       “至少还得一个礼拜。”我告诉她。
       “那不行,我不接受!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这个需要解释吗?”
       “当然要!”她歇斯底里地叫道,我都能想象地铁里拥挤的乘客恐慌地看着这个发疯似的女人。
       “你得回来,跟我说清楚,这是规矩!”
       “有必要吗?”我压抑着恼怒,“你要我跑回去,就为了请一次假?”
       她在那头近乎崩溃,“我每天下了班,不吃不喝不睡,就坐在屋里等你,然后再去上班,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不要受了,我的假期可能无限期延长。”我气呼呼地说。
       “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想清楚了?”
       “我决定了,我跟你分手。”我用近乎冷酷的声音,对她宣布了这个决定。我自己也不明白,心肠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硬?也许无意识中,我模仿着卡门当年摆脱那些男人时的口气,虽然我模仿得并不好,但那种有力量的感觉,实在很爽。
       那时候,我正在琢磨摆脱卡门之后的生活。我最想干的事情,似乎是出去游历一番,这是受了老高的启发。北京虽然好,可我觉得长年累月呆在这里,会把人呆颓掉。当然我去不了温布尔顿,最多去去海南岛或者厦门,那里有南方蓝色的大海,我可以一个人找一个靠海的屋子住一阵,过一过“水清沙幼、椰林树影”的生活,这是我从卡通人物麦兜那里学到的词儿。
       我为这个想法感到激动。于是,开始想办法积极挣钱。我计算过,有个四五千块就够了,可以坐火车来回。在通县的网站中,我找到了一个“八通网”,有很多新华联的业主都在上面卖东西做小生意,从水晶项链、二手皮具到外贸服装,什么都有。我觉得这个活路不错,于是也在上面卖DIESEL挎包,这是一种牛仔风格的帆布包,我自己一直都喜欢,准备出门时也带一个。我把包的图片挂到论坛上去,销路果然不错,每天都有人打电话来咨询订购,我又计算了一下,当我卖出第一百个包的时候,就可以赚足旅费了,到时候,放眼望去新华联小区到处都是挎着这包的人,但我已经离开了。
       也许是我积极向上的态度改变了命运,有一天,那个圆脑壳书商突然打电话来说,去年我替他们写的那本书卖得不错。他问我要银行账户,答应把尾款打给我。
       “不好意思,就一万块啊。”他说。
       我去买了火车票,这一万块足够我去鼓浪屿呆三个月,至于别的,待我回来,再做他想。
       出发前一个晚上,我收到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落款却是卡门。
       “你还在通县吗?卡门。”
       “在,不过明天就要去厦门,怎么,你换手机了?”
       “手机欠费被停掉了,现在是借同事的。”过了几秒钟,下一条短信又进来,我能感觉到她那头急迫起来。
       “你能借给我一点钱吗?”
       “怎么了?”
       “你那处房子到期了,我交不起房租,得换便宜的住处。”
       “你不是有工作吗?”
       “工资一直被欠着,我没领到钱。”
       我感到一阵忧伤,意识到我跟她之间,已经变得信息很隔膜。我很愿意把钱借给她,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你没跟老高联系过吗?”
       她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走以后我就没跟任何熟人联系过。”
       32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如约去到通县人口的北苑环岛,在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银行,把书商汇给我的钱全取了出来。我把钱分为两份,卡门的一份七千,我自己的一份三千,合到我原来挣的一千块钱里。
       环岛很开阔,阳光灿烂,按照昨天的约定,我站在靠北的马路边,旁边有个报亭,老太太和保姆用童车推着婴儿出来晒太阳,一两个推销员朝路人散发楼盘广告,他们都不理我。我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想到了卡门在完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一个人又坚持了一个多月,不禁有些心痛。她还没有来,于是我想了想,又拿出那两只信封,从属于我的那只里,再抽出一千块,塞到将交给卡门的信封里。
       十分钟过去了,她仍不见踪影,我不禁有些焦急,难道她从别的地方弄到了钱,不愿在我这里牺牲自尊?可她的手机已经停机了,我没法跟她联系。等到十点二十,我觉得来不及,再不走,就要误火车了。实际上,这会儿乘轻轨时间已经有些紧了,于是我到马路对面,找了一辆黑车,谈好了价钱,五十块,把我拉去西客站。
       我让司机走京通快速,十分钟后,我们就上了南三环。这会儿,我的手机终于响了,里面是卡门急躁的声音:“你到底在哪儿呢?”
       “你在哪儿?”我反问她。
       “我一直在环岛这儿等你啊,附近又没有公用电话,你不来,我都不敢离开,你要是不愿意,昨天可以直接跟我说啊。”
       “我刚才也一直在环岛啊,”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问她,“你到底在哪个环岛?”
       “北关。”
       我急了,“你太糊涂了,我昨天明明跟你说的是北苑,你没记清。”
       “我以为北关就是北苑。”
       “那怎么办?我这会儿都在出租车上去火车站了。”
       电话里传来她惊恐的声音:“不,阿莫,求求你,我需要这笔钱!”
       我想了一秒钟,说:“那你打个车追来。”
       “我带的钱不够打车……”她差不多快哭出声来。
       “那你的钱,够打车去城铁吗?”我问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我建议说,如果坐城铁追来的话,也许还来得及。为了保险起见,我告诉了她我的车次和车厢号。
       到了西客站,那里乱得跟蜂窝一样,人们拿着包互相撞来撞去。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快一个小时,今天交通很顺,我到得早。我先站在候车大厅门外,半小时后,里面开始检票了,我知道这会儿卡门还到不了,于是我耐着性子等。二十分钟后,我有点顶不住了,捂着口袋里的两只信封,心想,我是不是该放弃这次列车,明天换张票再走?但三分钟过后,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狠劲,转过了身,快步往检票口赶去,正好还赶在检票口关闭之前进去。
       我上了九号车厢,把我的DIESEL包往铺位上一扔。这时候,火车哐哨一声,缓缓启动了。我回头往月台上一看,令我震惊的是,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卡门披头散发的脸,正在底下嘶喊、摇晃,拼命地朝我挥手。
       列车的速度逐渐加快了,我赶紧扑过去,抬窗户。一个乘务员跑过来,说:“喂,你干什么?这是空调车。”
       我粗暴地推开她,把另一层窗玻璃也抬起,卡门凄厉的声音冲了进来。
       “钱、钱——”她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朝我喊。
       我的心抽紧了,鼻子一阵酸楚,赶紧摸出口袋那叠厚一点的信封,忽然,我看到,卡门在底下被一个工作人员截住了,她想要挣脱他,结果摔倒在地。
       “接着!打车回去吧!”我探出脑袋喊,把那只信封扔了出去。
       它落在月台上,溅起了一些灰尘,几张钱也滑了出来,卡门像条衰弱的狗一样扑了上去,慌乱地把钱塞回信封里,然后她把信封揣好,拍拍身上的土,转身离去,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关上窗户,呆呆地坐在了小卡座上,鼻子两侧一阵冰凉,可这次流出来的不是鼻血,而是眼泪。我在想,我跟卡门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过了一会儿,眼泪停了,我开始下意识地打量车厢里走动的年轻女人。我的精力是如此的充沛,是卡门赋予了我这一切。但是在那之后,我确实就再也没有见过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