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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传奇]张云飞打官司
作者:臧勇强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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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遇暗算
       新千年元旦刚过,天寒地冻。一大早,张云飞熟睡中被电话铃吵醒,抓起一听,原来是老同事周国荣,说是厂里买断工龄名单公布了,别人都拿到了钱,惟独没有他们几个,大家正准备去找局长评理,叫他赶紧过去。
       张云飞心里窜出一团怒火,一把掀开热被窝,急忙穿好衣服,顾不上吃早饭,跨上自行车朝工业局急驶而去。
       工业局门前,十二名职工聚在一起,骂骂咧咧涌进大楼。大楼外表看似破旧,但里面局长办公室却装修得十分豪华,摆着几张真皮沙发,一张宽大的老板桌。林局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矮子,头发梳理得油光贼亮,让人觉得像个美发厅老板。他装糊涂说:“你们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我马上叫朱厂长过来,让他答复你们!”说着拿起电话。
       20分钟后,陶瓷厂厂长朱之容喘着粗气匆匆赶到。他平时公款吃得太多,长得脑肥肠满,人还没进门,硕大的啤酒肚先挺了进来。他一见这场面,慌忙收敛起平时那副神气劲,小心翼翼说:“你们都属于特殊情况,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大家约个时间坐下来,我再作详细解释,你们看行不行?”
       大伙本想大闹一场,此时见朱之容态度诚恳,心想现在是法制社会,有理谁怕谁,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三天后的下午,十二名职工准时聚在厂办公室里。朱之容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文件,开始答复:“你们当初有人申请停薪留职,未经批准就擅自离厂,有人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就走了……已经严重违反厂规厂纪,厂里因此作了相应处理,也就是说,你们已经不再是本厂职工……”朱之容说完将除名通知书发到各自手中。
       张云飞接过一张发黄的纸张,见上面印着几行字,大意是:厂医张云飞因停薪留职不缴管理费,也不愿回厂上班,经厂部研究决定作自动离职处理。时间是1997年1月3日,正好三周年。他看完内容,忍不住嚷道:“这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事情还得从几年前说起:那年搞企业改革,几个厂领导将厂承包了下来,他们一上台就忙着精兵简政堵漏洞,将职工医药费承包到个人,每人每月发5元钱门诊费,大病住院再按比例分摊。医药费承包后,职工小病小痛舍不得自掏腰包去医务室配药,况且离厂不远就是一家大医院,求医很方便,厂医务室再办下去就显得有点多余了。厂领导找张云飞谈话:“厂里不准备办医务室了,给你三个选择:要么去管食堂;要么调走;要么自谋出路,保留劳动关系,不缴管理费。
       张云飞做了18年厂医工作,怎肯轻易放弃专业?到处去找对口单位,结果不是人满为患,就是编制不对。他见调动无望,只好跟厂里签下自谋出路协议,成为全厂第一个下岗职工。
       他打算自己开诊所,去卫生局一问,答复一律不批,无奈之下只好找了家乡卫生院做临时工。从此,每天早出晚归,赶到乡下去上班。
       他在乡卫生院做了三四年医生,病人没少看,许多待遇却无法享受,老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寻思回单位改行算了。朱之容自从拍马屁当上法人代表之后,吃喝捞送,没多久便把厂掏空了,拆东墙补西墙。张云飞几次找朱之容要求回厂,他两手一摊,苦笑道:“厂都要关门了,没地方安排!”张云飞提出续签协议,朱之容一本正经地说:“协议是死的,人是活的,签不签无所谓,只要我是厂长,我就承认你!”
       他深怕丢了铁饭碗,便多了个心眼,把三份旧协议书保存起来,怕将来厂里不认账,谁知这个念头竟成事实。
       陶瓷厂面临破产,工人几个月领不到工资,还得每天来厂里报到,玩到下班回家。周国荣等一些家底薄的职工日子难过,想请假出去挣点儿钱,朱之容却不同意,他们只好溜出去扒私活。为此朱之容很生气,他平时就看他们不顺眼,心想《劳动法》有规定:用人单位与劳动者解除劳动关系,必须支付补偿金,干嘛不借机除掉几个,到时候也好省下一大笔补偿费。他叫人事科别声张,在背后拟了几份处理通知书,悄悄往县里相关部门一送了事。张云飞、周国荣等几个职工都被蒙在了鼓里。
       大家此时见到除名通知书,这才明白中了厂方的暗算,深感愤怒,七嘴八舌地吵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朱之容皱着眉头说:“快要过年了,我事情多着呢,过了年再给你们办,反正我也跑不了!”
       大伙悻悻地出了办公室,愣在寒风中,商量着怎么办。周国荣年龄最大工龄也最长,沉吟道:“既然朱之容这样说,我们就给他一回面子!”
       张云飞却不同意:“他是在耍滑头,想拖延时间!等过了年钱分光了,大家哭也没用!依我看,叫他写份保证书,到时候不怕他赖账!”
       周国荣为难道:“这样不好吧,万一他说‘既然你们不相信我,何必找我’的话,撒手不管了,我们找谁去?”
       一个外号叫小辫子的职工跳起来吼道:“他敢,看我不揍扁他!”小辫子30来岁,留着板寸头,以前是厂里的烧窑工,平时喜欢给领导挑刺,朱之容见了他最头痛。
       大伙认为周国荣说的在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闹僵就更加麻烦。张云飞摇头哀叹道:“到时候你们别叫上当!”
       等过了年,再去找朱之容,他果然翻脸不认账:“等厂里有了钱再说!”几个职工一着急把话说重了,朱之容眼一瞪:“你们早就不是厂里的人了,别再来烦我!”
       张云飞将朱之容拉到一边,哀求道:“我跟他们情况不同,我是经过厂里同意才外出的!”
       朱之容不耐烦地说:“《劳动法》有规定:职工旷工15天以上,用人单位有权处理!你既不签协议,也不来上班,我们把你当自动离职处理,难道有错吗?”
       张云飞感到很气愤:“当初我要求上班,你说没法安排,要求续签协议,你又说不用签,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朱之容瞪着牛眼反问道:“我说过吗?我的话能代替《劳动法》吗,是你自己不懂法,反倒怪起我来了!”
       张云飞气得真想臭骂他一顿,转念一想,现在再闹翻,就更不好办了,先忍一忍,回去等想好对策再说!
       朱之容为什么要这样刁难自己呢?张云飞回到家一琢磨,猛然想起几年前一件事:那时朱之容还是副厂长,一天,他来医务室找张云飞,神情诡秘地说道:“我有个亲戚的女儿被男朋友搞大了肚子,父母不同意结婚,小姑娘不好意思去医院流产,你帮忙搞点堕胎药。”张云飞忙说:“我是学内科的,平时只看看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哪有这本事!乱吃药会有危险,还是去医院妥当。”朱之容显得很失望,临走时叮嘱道:“千万不要对别人说!”“知道!知道!”
       过了没多久,厂里传开了,说朱之容把一个刚进厂的青年女工肚子搞大了,家长正在找朱之容算账呢。张云飞这才明白是这么回事。过了几天,朱之容遇见张云飞,脸色变得很难看:“是你说出去的吧!”张云飞忙说没有的事,任他怎么辩解,朱之容始终不信。
       厂里买断工龄的标准是:8000元基数打底,再加每一年工龄600元。张云飞算了笔账,其他杂七杂八的费不算,仅这两项相加,自己至少可以拿到两万多元补偿金和一份养老保险。
       他越想越委屈,不管怎样,在厂上班的那18年工龄,总该算给我吧!平时没事谁也不会去翻法律书,等需要时家里连一本也找不到。他想到新华书店,跑去一看,那里要什么有什么!他在书店里泡了两天,将相关法律仔细研究了一番,觉得自己太冤,决定跟朱之容讨个说法。
       这天,张云飞骑车去厂里,朱之容一见他,马上皱起眉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是我刁难你,是《劳动法》有规定:旷工15天,用人单位有权处理。算你自动离职已经很客气了!”
       张云飞不露声色地掏出一本《劳动法》小册子:“麻烦你帮我找找看,上面哪条是这样写的?”
       
       朱之容平时蒙惯了那些老实巴交的工人,神气地接过小册子找了起来。他埋头翻了几遍,惊呼道:“咦,怪了,怎么找不到呢?”眼神好像在说,这本《劳动法》不会是盗版书吧?!
       张云飞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你口口声声说依法办事,你的法律依据在哪里?《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并没有这样的规定!”
       朱之容口气软了几分,狡黠地笑了笑:“对你的处理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是厂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要想推翻它,除非走法律途径,只要法院把这份处理通知撤销了,法院判10万,我给你10万!”
       想拿法院吓唬我,不就是打官司吗,谁怕谁呀!张云飞斩钉截铁地说:“是你叫我打官司的,打就打!
       晚上,张云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憋气,就算给资本家打了这么多年工,最后也该给点什么吧,况且又不是自己要离厂的!气头上谁都会嘴硬,可活到四十多岁还从未打过官司,起诉书怎么写?证据呢?就凭一张嘴,法院能支持你吗!他不由陷入苦闷之中。
       法庭打擂
       周国荣托人向朱之容求情,结果仍是没用,只好垂头丧气来找张云飞。两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还是先去找劳动局试试。两人来到劳动局仲裁科,一个女办事员懒洋洋地答道:“这事要问贝科长,他有事还没来!”
       他们在走廊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戴眼镜的贝科长,满脸酒气,慢吞吞地来了。
       贝科长往皮椅上一靠,打着饱嗝说:“不好意思,中午来了个朋友,多喝了几杯!”
       张云飞连忙掏出那包刚用15元钱买的好烟,递给贝科长一枝,他接过烟随手往桌上一扔,手伸进抽屉摸出一枝叼上。张云飞朝抽屉里瞄了一眼,原来是60多元一包的软壳大中华。
       张云飞刚说了几句,贝科长眉头一皱,挥手打断:“你不必多说,我全知道!实话告诉你们,这种案子在我手上少说也碰到过一百件,最后没一个能赢的!你们也不用脑子想想,我是靠县政府发工资吃饭的,买断工龄是县里的政策,我怎么可能帮你们说话?没办法,只能深表同情!中国的法律就是这样,不比美国、英国……”
       贝科长一通胡吹海侃,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余地,坦诚得让人觉得他脑子有病。但仔细一想,他说的话句句是真,让人无法辩驳。贝科长见他们愣着不肯走,便站起来伸出双手友好地搭住两人的肩膀,一边说道:“解铃还得系铃人,我看你们还是去找厂方交涉为好!”一边很自然地将他们推出门外。
       两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找其他同事商量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招集到六个人,挤在周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张云飞竭力主张集体上法院,周国荣却不赞成,他早被贝科长那番论调吓懵了,愁眉苦脸道:“自古‘民不与官斗’,权在他们手上,你能打得赢他们吗?就怕到时候连打官司的钱都拿不回来!即使打赢了又能怎样?朱之容硬是不给,法院能为这点小事把他抓起来吗?”
       小辫子吼道:“你们婆婆妈妈什么,干脆都坐到朱之容家里去吃饭!他再敢不办,看老子不把他家砸个稀巴烂!”
       有人讥讽道:“小辫子,你只会吹牛说大话,就怕朱之容请你去,你都不敢踏进他家大门一步!”
       小辫子一把揪住那人,恼怒道:“走啊,有本事现在就跟我一起去!”
       两人叫骂着扭成一团,差点儿打起来。周国荣急忙喝住:“你们都别吵了,说废话有个屁用!私闯民宅是犯法的,别事情没办成反倒先进了拘留所!依我看还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家分头托人去求求情,该送的还得送,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有人先打开口子,其他人就有话好说了!”
       大家认为周国荣说的有理,这年头只有装孙子才能办成事。他们反对打官司,请律师那要花多少钱?万一败诉咋办?打赢官司拿不到钱的例子,报纸电视说的还少吗?几个同事怂恿张云飞:“你先去打,等你打赢了我们再去!”
       真是一盘散沙!张云飞气得扔下一句话“有你们后悔的那一天!”扭头就走。
       几个好朋友都替张云飞打抱不平:“当年你为企业挑重担带头下岗,现在他们怎么可以翻脸不认账!即使不为钱,为口气也要跟他们斗到底!”也有朋友劝道:“算啦算啦,官官相护,你斗得过他们吗?有这点儿精力还不如想办法去多挣几个钱!”还是老婆通情达理,鼓励他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人格问题!我支持打官司,赢了最好,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长长见识也好!”
       朋友帮张云飞介绍了一个姓胡的知名律师,他拿了那三份旧协议书去律师事务所找胡律师。胡律师听完事情原由,告诉张云飞:“你必须先去申请劳动仲裁,否则法院不予受理!”
       张云飞这才知道,据有关规定:当事人得知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在劳动争议发生60天内必须申请劳动仲裁,否则视自动放弃。他一算剩下的时日不多了,急忙回家写仲裁申请。
       第二天一早,张云飞再次来到律师事务所。胡律师看罢申请书,指出上面的毛病:“前三年你与厂方签有协议,后三年厂里虽然基本停产放假,但你没有续签协议,厂方也只是口头同意,空口无凭!如果只算在厂18年工龄,岂不是自己承认早与厂方脱离了劳动关系?应该写到全厂买断那天为止。”
       张云飞觉得有道理,忙把申请书上的18年改成24年,随即找文印社打印好材料,直奔劳动局。
       仲裁科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张云飞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见人影,心里不由冒出一团火。这时忽听对面门里传出椅子移动声,姓贝的会不会躲在里面?推门一看,果然,贝科长正躲在里面玩电脑游戏。
       贝科长雅兴被人打断,满脸不悦,头也不回地接过申请书往桌上一扔:“回去等通知!”
       按规定,劳动仲裁委员会必须在15天内作出受理或不受理的通知,张云飞这一等就是一个月,等接到仲裁科电话,去交了100元特快专递费,连张发票都没有。之后,他在焦虑中度过一天又一天。再去厂里已毫无意义,除非翻桌子打架,打闹能解决什么问题?报纸、电视天天在叫依法办事,你去一闹,反被他们抓住了把柄。
       好多天过去还是没消息,张云飞等不及了,便硬着头皮去劳动仲裁催问,贝科长开门见山:“你和厂里的纠纷是1997年的事,现在已经是2000年了,别说超过60天,就连600天都不止了,早就超过了仲裁时效!”
       张云飞辩解道:“他们直到现在才告诉我,我也是刚知道的,怎么就超过了时效呢?”
       贝科长不耐烦地说:“这我就管不着了,案子太复杂,你还是上法院吧!”不由分说,在一份印好的仲裁书上填了几个字:本案已超过仲裁时效,本委不予受理。
       张云飞对他早就不抱希望,只好拿了这张“通行证”,再去找胡律师。
       胡律师说:“打官司总得要有证据啊!“
       张云飞愁眉苦脸道:“人事档案在厂方手里捏着,就连那份处理通知书也只给我看了一眼,当时就被他们收了回去,哪有什么证据!”
       胡律师想了想说:“1997年后你跟厂里有没有过联系?比如说去开个证明?”
       张云飞顿觉眼前一亮:“1998年,我老婆参加单位房改,我去厂里开过房改证明!”
       胡律师点了点头,解释道:“既然1997年厂方已将你辞退,一年后怎么又证明你仍是他们的职工?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赶紧把它找出来!”
       张云飞急忙托人去找那份房改证明,好不容易才从房改办的破纸箱里翻了出来。
       新建的山水县法院,高大巍峨,透出一种豪华气派。立案大厅里一排窗口,让人觉得像是进了医院。张云飞去审查窗口递了起诉书,回答了几个简单的提问,交了1200元诉讼费,回家等候开庭。
       离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想跟胡律师办理一下委托手续,胡律师老是说“不急不急,到时候再说。”他担心到了那天胡律师突然推说没空,那自己岂不是大姑娘上轿,上了法庭该怎么开口?他花400元买了两条烟和水果,晚上找到胡律师家里,恭维了一番,弄得胡律师不好意思了,这才道出实情:“实不相瞒,我怕得罪县里的头头!既然你这么相信我,好吧,明天就去办手续!”
       
       第二天一早,张云飞来到律师事务所,胡律师一见他开口便问:“钱带了吗?”
       张云飞答道:“带了1500元。”
       胡律师不悦道:“这点钱怎么打官司,至少2500元!”
       张云飞不敢讨价还价,连忙再去银行取钱。
       案子被列为普通程序,六个月内才能结案。四月初递上的起诉书,直到七月底才开庭。开庭那一天,张云飞紧张地等在法庭门口走廊上不停地吸烟。直到离开庭还有几分钟,胡律师才姗姗而来,两人在原告席上坐下,对面被告席坐着法人代表朱之容、厂里的法律顾问和一个律师。随后进来三位法官,审判长姓杨,四十来岁,瘦瘦的,戴着一副高档眼镜,看上去很精干。
       杨审判长宣布开庭,双方律师宣读完起诉状和答辩状,接着开始质证。原告张云飞的证据很简单:三份协议书和一份房改证明。被告却像卖废报纸似的,捧出厚厚一堆“证据”。张云飞十分紧张,深怕当年在某个不利文书上签过字,等一份份仔细看完,结果发现这堆“证据”无一跟自己有关联,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厂方对张云飞出示的证据,无法提出异议,因为上面都盖着厂部公章。
       庭审开始进入高潮,杨审判长举起那份处理通知书:“原告,你什么时候见到这份通知书的?”
       张云飞谨慎地答道:“以前从未见过,厂里买断后才见到的!”
       杨审判长转向被告:“被告于何时何地,将这份通知书送达何人?”
       被告朱之容回答说:“我们曾专门派人送给原告的,请求法庭允许证人出庭。”
       出庭作证的是厂人事科长,姓姜,五十来岁,看上去一副胖乎乎傻乎乎的样子。
       张云飞心开始怦怦狂跳,证人证言一旦被法庭采信,此案必败无疑。
       杨审判长目光咬住证人,严肃地问道:“证人于何时何地将这份通知书送达当事人?”
       证人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记得是通知书上写的那三天之内,也就是1997年1月3日至5日,是我亲自送到人民路十八号原告的住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上午九点多钟,我敲门时原告还在睡觉,是从床上爬起来的。当时原告拒收,不肯签字,我只好丢在他家的桌子上走了,所以没有回执!”
       证人说得活灵活现,让人深信不疑。杨审判长将时间、地点、收件人,重复询问了三遍,见证人一口咬定不会有错,便把目光射向原告:“原告还有什么话要说?”弦外之音是你自己不肯签收,换言之,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也就早已超过了诉讼时效,属于自动放弃。
       气氛忽然凝固了,所有目光投向张云飞,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擂台上一个弱小的拳手,挨了对手重重一击,踉跄着就要倒下去,倘若再不还击,将会一败涂地。忽然他脑海里闪出一道亮光,终于发现对手的软肋,激动地大叫一声:“证人在做伪证!”
       话刚落音,如石击水,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盯住原告,就听张云飞激动地说道:“当时由于老公房拆迁,我们一家人租住在城南路39号,人民路18号还是个工地,直到1997年8月才完工,证人怎么可能把通知书送到工地上去?不信可以查房产证!”
       杨审判长感觉到自己被证人骗了,脸色陡变,冲证人喝斥道:“你脑子有没有毛病?!想清楚了再说!做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证人见阴谋被戳穿,说出的话已覆水难收,不由泄了气,咕哝道:“时隔这么久,谁还能记得清楚!”
       就算张云飞当时确已收到,也肯定会和厂方打官司。用人单位安排劳动者工作岗位是法定义务,你们不安排工作,叫他去哪儿上班?即使本人不愿在单位上班,厂方必须书面通知限期回厂,无法通知本人的,可以登报通告。确实要辞退,也得通过厂部和厂工会集体研究决定,并记录在案,才可以正式发出通知。厂方什么证据都没有,想当然地瞒着当事人,单方面解除劳动关系,这是法律不允许的!
       三份协议书表明原告自谋出路是经被告允许的;虽然后三年双方没有续签协议,但被告拿不出限期回厂上班的凭证,签不签合同,权在被告手上;被告辞退原告一年之后,又在房改证明上表明“我单位职工张云飞同志从未享受过住房改革政策”,更是自相矛盾。这样一来,加上那份单方面解除劳动关系的处理通知书没有送达,也就毫无法律效力可言,因此直到2000年1月全厂职工买断工龄之际,双方仍延续着劳动关系。
       杨审判长见案情基本查明,便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两个月后再次开庭,被告仍拿不出原告触犯厂规厂纪的证据,胡编了一通谎话和歪理来搪塞法庭。
       庭散人尽,张云飞正想离开,被胡律师拉了一下,他见杨审判长磨磨蹭蹭地收理着案卷似有话要说,便站着不走了。只见胡律师冲杨审判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杨审判长皱起眉头,态度暧昧地说了句:“案子有点麻烦,不过我会尽量往你们这边靠!”夹起案卷走了。
       张云飞觉得脸上像被人用右手打了一巴掌,左手又来抚你的痛处,不由担心地问胡律师:“你估计案子会怎么判?”
       胡律师模棱两可道:“可以判你输,也可以判你赢。你最好还是去活动活动。”
       张云飞惘然地看着他:“活动?怎么个活动法?”
       胡律师瞪了他一眼,做了个抽烟的手势:“两条好烟不就摆平了吗!”
       张云飞明白他指的好烟是大中华,价值800多元,苦笑着点点头:“我听你的!可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
       胡律师掏出通讯录翻了翻,报了杨审判长家的电话号码和住址,让张云飞自己拿笔记下,还特别交代:“他若问起来,你就说向我打听的!”
       判决书要一个星期后才能拿到,烟到底送还是不送?张云飞为此犹豫了三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送为好,就当买个保险。这天傍晚,他趁天黑下雨摸到杨审判长家,一问还没回来,只好拘束地坐着等。等了将近两小时,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见到杨审判长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杨审判长进门一见张云飞,顿时一愣:“你怎么来了?”见他正想开口说事,连忙打断:“对不起,家里不谈工作!”
       张云飞寒暄几句,识趣地起身告辞。杨审判长酒醉心明,指指茶几上那包用黑塑料袋裹住的长方型东西:“东西别忘了!”张云飞卑恭地笑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就当交个朋友!”急忙转身往楼下逃去。
       空心汤团
       几天后,张云飞忐忑不安地从书记员那里拿到判决书,急着去翻看判决内容:一、被告于1997年1月单方面对原告作出的自动离职处理无效,双方劳动关系依然合法存在;二、驳回原告所有诉讼请求;三、本案诉讼费由被告承担。
       他顿感哭笑不得,起诉书明明写着:请求法院判令被告支付原告二十四年工龄两万多元安置补偿金,并予补办养老保险及下岗手续。如此判决结果,岂不是给自己吃了个空心汤团?虽说官司赢了,能不能拿到钱和养老卡,还得看朱之容的脸色。再看判决书落款日期,他忍不住一阵哀叹,早在送烟前三天就写好了,即使不送那两条烟,也是这么个结果。他觉得被胡律师从中玩了一手“借花献佛”,感到有点气恼,忍不住去找杨审判长询问:“我在诉讼请求中写得清清楚楚,法庭为什么不一判到底?”
       杨审判长不置可否地笑笑:“去问你的律师!”
       张云飞见他不肯说白,只好离开法院去找胡律师。胡律师一见他,高兴地叫道:“恭喜恭喜,到时候别忘了请客!”
       “赢了几张纸有个屁用!”
       “怎么没用?!法律已经承认你还是厂里的职工,你随时可以找他们去要钱!”
       “能要到钱,我还上法院干吗!”
       “他们再不给,你就再起诉!到时候申请强制执行!”
       胡律师解释说,法庭这样判自有道理,先把劳动关系确立下来,后面的事就好说了。张云飞不由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也只能一步步地来。
       
       面对这个不伦不类的判决,不光张云飞恼火,就连林局长也大为恼火,他马上召开紧急会议,当众将朱之容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恼羞成怒地吼道:“一个小小的厂医,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敢跟我们打官司!被他这么一搅和,我们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工作,岂不是都被全盘否定了吗?一旦县领导问起来,叫我该怎么回答?我们还有脸见人吗?!决不能让他赢!”林局长发脾气是有道理的,表面上是企业和职工之间纠纷,但实际上事情的决定权在工业局。
       人事科长楼丽珠是个四十多岁的妖冶女人,趁机拍马屁:“局长说得对,决不能让他赢!工业系统类似情况还有不少呢,要是被他打赢官司拿到了钱,其他职工肯定会闹事的!宁可错杀一百,决不能放过一个!他想拿走一分钱,哼,没这么容易!”
       朱之容耷拉着脑袋咕哝道:“我一切听从领导的指挥!”
       会议最后决定抵制法院判决,出高价请律师上诉,争取驳回重审,同时找县领导给县法院施压:都像法院这样搞,还叫我们怎么做工作?!
       判决书尚未生效,张云飞就接到了法院通知:被告提起上诉了。他急忙去找胡律师,胡律师若无其事地说:“这是他们的权力,很正常啊!”
       张云飞心里七上八下:“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出庭!”
       胡律师爽快地应道:“没问题,不过你还得交2500元代理费。”
       张云飞吃了一惊,收了我2500元,才出庭说了几句话,还要这么多,这也太贵了吧!
       胡律师看出他的心思,便说:“没办法,这是行规!要不你自己出庭吧,反正也就这么点事儿!”
       张云飞沉吟道:“我考虑考虑,到时候再定!”
       折腾了大半年,投进去5000多元,连一分钱老本都没收回来,那1200元诉讼费,能不能拿回来还是个未知数,再往里扔钱,这官司岂不是白打了吗!唉,求人不如求己,反正也就这么点事儿,还是自己给自己辩护吧。
       张云飞决计自己当律师,白天赶到乡下去上班,晚上泡在网吧里查资料,一连多日,累得精疲力竭。
       眨眼到了12月,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那天,张云飞孤单一人早早地乘车赶到市区。
       厂方真的大动干戈了,总共来了四个人,除了法人朱之容和证人姜科长,还精挑细选了两名高级律师:一个是某律师事务所的李所长,另一个则是县法律援助中心的唐主任。四个人站在法庭门口有说有笑,摆出一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架势。
       唐主任说:“我当了二十多年律师,要么不接,接下的案子从未败诉过。”
       李所长应道:“是啊,若不是高价请我,像这种小官司我才懒得接呢!”
       两个律师说话十分傲气,故意在说给张云飞听。
       张云飞背对着他们,心里一阵冷笑:“你们想吓唬谁呀,有本事把证据拿出来!”
       开庭时间到了,张云飞独自在被上诉人席上坐下,显得孤零零的,而对面上诉人席上,朱之容和两个律师挤在一起,姜科长则坐在旁听席上。
       朱之容冲张云飞怪笑着点点头,好像在说:想赢没那么容易!
       张云飞也冲他一阵冷笑:老子不是好吃的果子!
       市法院比县法院气派得多,场地大,书记员不用手写,而是直接用电脑打字。
       三个仪表威严的法官在审判席上依次落座。审判长姓钱,是个风度很好的中年妇女,她扫了台下一眼,见双方力量悬殊,三打一的擂台很滑稽,被上诉人明显处于弱势。有理不在人多,这么点小事还用得着请两个律师?她不由对上诉方产生了反感。
       钱审判长刚宣布开庭,上诉代理人唐律师便目露凶光,开口就死死咬住本案早已超过诉讼时效,一审法院不该受理,请求二审法院驳回!
       唐律师的口气令人生厌,钱审判长勉强听完他的陈述,眉头一皱,开始发问:“上诉人单方面解除劳动关系的处理决定并没有生效,你凭什么认定时效已过?”
       唐律师傲慢地辩道:“没有生效,不等于无效!”
       钱审判长这下可来气了,大声反驳道:“你是不是律师?懂不懂法律?难道没有产生法律效力的东西,也能算有效?”
       唐律师一下子愣住了,干瞪着眼珠,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钱审判长再次反驳:“既然那份处理决定没有产生法律效力,一审法院判决有何不当?!”
       上诉人席上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无言以答。
       钱审判长再次询问上诉人:“有无新的证据需要补充?”上诉方的两个律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老老实实朝三位法官摇了摇头。整个案子审得干脆利落,连张云飞想说的话都没机会说。钱审判长随即当庭宣判,张云飞只听清八个字:驳回上诉,维持原判!顿觉眼热鼻酸,一股热流涌向心头。
       张云飞兴冲冲赶回山水县城,下了车直接去找周国荣,正巧小辫子也在他家玩。张云飞把几次开庭的精彩片断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一番,竭力劝他俩赶紧起诉,摆事实讲道理,孰对孰错,摊开来一辩,无论结果如何,将来都对得起自己。
       周国荣沉默不语,戴上老花镜,将一审判决书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忽地往张云飞面前一丢,哼地冷笑一声:“这种官司打赢了有个屁用!一分钱也没有判给你,就连养老卡都只字未提!”
       张云飞被点到痛处,尴尬地笑道:“你先别着急,法院判我该得多少钱,那是早晚的事!”
       周国荣不屑一听地别过脸去。
       小辫子在张云飞肩上重重拍了一掌,嘲笑道:“老兄,我早就劝你别去费这个劲,你就是不听!如今这世道谁老实谁倒霉,我还是那句话,不给朱之容一点儿颜色看看,他是不会认账的!”
       张云飞跟他们争了半天,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周国荣认为法律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与其把钱送给律师和法院,还不如托关系送人情来得现实!小辫子坚持认为求情之道太麻烦,自己找不出个当官的亲戚朋友能帮这个忙,连诉讼途径想都懒得想。本来就是为了讨几个生活费和养老钱,干嘛还拿着省吃俭用的血汗钱,去搞这种风险投资?唯一的办法就是给朱之容施压,否则也太便宜他了!张云飞见自己一片苦心得不到理解,只好悻悻而归。
       小辫子见张云飞虽然没拿到一分钱,但毕竟讨到了说法,暗想如果自己先拿到钱,在同事们面前岂不挺有面子?于是独自去厂里找朱之容交涉。
       朱之容正在看报,面前放着一杯刚泡的香茶。小辫子闯进办公室,叫了声“朱厂长你好啊!”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茶杯喝了个底朝天,屁股往办公桌上一坐,将嘴里的茶叶“噗”地一吐,唬着脸问道,“我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朱之容翻了翻白眼珠,起身另泡了一杯茶,哀叹道:“唉,难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现在成了一只钻进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
       小辫子亮出一副蛮横相,用拳头敲打着桌子嚷道:“朱之容,我老实告诉你,你受气也好受贿也罢,老子才不管这些!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否则跟你没完!”
       小辫子以前在厂里给领导找茬是出了名的,朱之容见他那股刺劲又上来了,深怕他闹事,忙说:“我是想给你的,又不用我掏一分钱,可是我现在做不了主,找我也白找!现在厂里每动一分钱都得由局长签字,报县里审批……”
       小辫子脖子一梗,怒吼道:“废话少说,老子不爱听这一套!是你把我搞成这样的,不找你找谁!今天老子明人不做暗事,你再不给我解决好,明天老子就扛着煤气瓶去你家,大不了同归于尽!”
       小辫子骂骂咧咧嚷着,伸手将朱之容面前那张办公桌,猛地往旁边一抬,大有翻桌打架之势,朱之容顿时脸都吓白了,连忙好言安抚,小辫子这才没动手。
       朱之容拉过椅子请他坐下,并将茶杯端到他手上,一脸诚恳地说:“事情要怪就怪张云飞,本来我已经跟局领导说好了,看在老职工的份上,厂都关门了,也就最后这么一次,把你们悄悄办了算了,局长也答应研究一下。谁知道这个张云飞偏偏把事情闹上了法庭,弄得满城风雨,这让主管领导多难堪!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叫我如何再向上面开口?不过有一点你放心,我朱之容以人格保证,只要张云飞拿到了钱,第二个就是你,少你一分钱,我自己掏腰包给你!”
       
       朱之容一本正经地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拍拍胸脯。小辫子经他这么一说,想想颇有道理,不由迁怒到张云飞身上:“妈的,书呆子一个,我早就劝他别打官司,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害得我们大家跟着倒霉!”
       朱之容心中暗喜,小辫子是个没有头脑的家伙,先糊弄糊弄他再说,张云飞想拿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当领导的难道是吃干饭的吗,政府的钱哪有这么好拿!
       小辫子见朱之容说得如此仗义,一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指着他笑道:“朱厂长,话可是你说的,你不能耍赖皮!等拿到了钱,我一定请你上城里最好的饭店,一醉方休!”
       朱之容奸笑道:“好好好,一醉方休!放一百个心,我朱某向来说一不二!”
       诉讼黑洞
       终审判决书10天左右才能送达。张云飞累了多日准备睡个懒觉,好好休息一下,等收到判决书,客客气气去找朱之容,他如能深明大义依法办事,拿到钱就请厂里几个头头、胡律师等人好好吃一顿,也算交个朋友,不打不成交嘛。
       第九日早晨,张云飞正准备去上班,突然接到姜科长的电话:“你不要走开,我们马上过来办手续!”
       厂方这么爽快就认输了!张云飞一时感慨不已,忙了一年,总算可以圆满结束了。他心情舒畅地开始准备茶水、糖果,恭候佳音。
       半小时后,姜科长夹着皮包,带着厂里的女会计和一个陌生青年来了,他一进门指着青年介绍说:“这位是县公证处的王公证员。”
       张云飞客气地招呼道:“不着急,先请坐下喝口茶再说!”忙给每人剥了颗糖。
       三个来者表情怪怪的,站在那里却不坐下。姜科长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糖,一脸坏笑地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张云飞接过一看,脸色陡变,这哪是什么买断工龄手续,分明是一份新的除名处理通知书,连上面的红印章都还没干透。
       厂方二审败诉后,朱之容灰溜溜地回局里汇报,林局长当即气了个半死,拍桌大骂朱之容和那两个律师都是饭桶,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楼丽珠毕竟当过多年局人事科长,别的本事没有,整人有一套,她眼珠儿一转,献上一条计谋:“这件事并不难办!既然张云飞声称以前没有收到那份自动离职处理通知书,现在又被法院撤销了,我们就再给他发一份新的,他总不能说也没收到吧,干脆给他个除名得了!”
       唐律师拿了钱没办成事,也感到不好意思,想到被钱审判长当庭奚落了一顿,很不服气,趁机也献出一招毒计:“依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原告打疲劳战,找理由把官司一轮轮打下去,法院也奈何不了你们!除非原告自动放弃,让他永远得到的只能是几张废纸!”
       林局长茅塞顿开,觉得两人的计谋颇有道理,于是吩咐朱之容赶紧趁终审判决尚未生效之前,随便编几个理由写一份除名通知书,再出钱聘个公证员,一起送到张云飞家里,三头六面交给他,看他还赖得掉不,除非他有本事再叫法院撤销。
       张云飞正气得不知该如何才好,王公证员例行公事地拿出一份签收单:“我代表县公证处,受厂方委托,现已送达,请你在上面签个字!”
       张云飞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指责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法律?在没有收到终审判决书之前,案子还在诉讼期间,任何一方不得干扰司法程序,你们难道不怕我向报刊电视曝光?”
       王公证员是被骗来的,根本不知道内幕,顿时被吓懵了,一时不知所措。
       姜科长幸灾乐祸地笑道:“冲我们发什么脾气,有话找领导说去,签不签字无所谓,反正有我们三个人一起作证足够了!”
       真是秀才碰到了兵,有理说不清。张云飞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你们想利用公证书当证据,那好,将计就计,我也利用它一回!他叫了声“签就签,有什么大不了的!”抓过签收单,在签收栏里飞快地写下这样一行字:本通知于某年某月某日10时15分收到,但此时本人尚未收到终审判决书。
       这份公证书被他这么一写,日后再上法庭,究竟能为哪方作证,也只有法官知道了。王公证员看罢笑了笑,一声不吭地收了起来。
       三位使者拍拍屁股,扬长而去,搁在桌上的三杯香茶,一口没喝,直冒着热气。
       张云飞气得几乎吐血,绞尽脑汁耗时一年多,所有精力全投在这件案子上,钱也化去大几千,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在这之前,厂里拿那份处理通知书当挡箭牌,死不认账,现在倒好,法院刚撤销一份旧的,他们又送来一份新的,却又不敢视它为废纸,法律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它具有法律效力,一旦超过60天时效,有理也说不清了。
       他气得干脆不上班,连午饭也不吃,闷坐着抽掉半包烟,直到有人敲门,才醒悟过来,开门一看原来是特快专递员将市法院的判决书送到了。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厂方肯定比自己早一天收到了这份判决书。他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见已是下午14点25分,不免有了几分得意,暗自庆幸那些法律书没白看。在公证书签收单上的写法,是一个极其聪明的自救措施,即使上法庭辩论,肯定会对自己有利,厂方这种蔑视法律的做法,只能让法官生厌。
       于是他在市法院的特快专递回执上,也清楚地写明于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收到。
       为了追讨那笔补偿金的具体数额和养老卡,他硬着头皮熬了两夜,重写了一份仲裁申请,再次来到劳动局。
       这次贝科长的脸色似乎好看了许多,他一边对两份判决书大作评论,一边又对厂方的第二份除名通知书表示兴趣:“法院也真是的,自己喝酒却叫我拎瓶,好人都让他们做了!干嘛不一判到底,厂方该付多少,也判出具体数额呀,只判个劳动关系合法存在有个屁用,全厂职工都走光了,难道还留你一个人上班?哎呀,还是不好办,我哪有权力撤销这份除名处理通知书?”
       张云飞这次干脆连香烟都不扔给他一根,也懒得理会他这一套,冷冷地说:“你看着办,反正必须给我一个仲裁结果!”
       贝科长目光怪异地打量着张云飞,好像在说:哟嗬,才去法院走了几趟,就变得有能耐了!如果还像上次那样,用一张“不予受理”的仲裁书打发你开路,也太便宜了你,既然法院收了你1200元,那我也装装门面开一次庭,正好搞点创收。他扶了扶眼镜,眼神里透出一丝狡诈:“那好,我就尽力而为!你去财务科交1200元仲裁费!”
       第一轮的1200元诉讼费,县法院派人去执行过几次,朱之容一个劲推说没钱,执行法官也拿他没办法。而2500元律师费,县法院压根儿没支持,并说都这样。张云飞一听又要掏这么多钱,眉头一皱:“怎么这么贵?”
       贝科长一本正经道:“这是规定,我也没办法!不信,我拿文件给你看!”他在抽屉里装模作样地翻了几下:“咦,明明放这儿的,怎么找不到了呢?”
       张云飞见他磨磨蹭蹭的,忍不住说:“找不到就算了!能不能少交点?”
       贝科长嘴巴一撇:“帮你伸张正义已经够意思了,怎么还讨价还价!不收钱我们吃什么!”
       张云飞哀叹着去财务科交了钱,出纳只开了张收款收据给他,他心里嘀咕道:鬼才知道该不该收这么多钱!
       树倒猢狲散,他担心夜长梦多,希望能早点了断此事,托朋友去跟贝科长打招呼。过了几日,朋友传过话来:姓贝的说,事情难办。表面上是陶瓷厂,但后台老板是工业局,厂里有钱也不敢动。朋友劝他去烧烧香,事情也许会顺畅一些。他毅然摇头:“有钱行贿送礼,还不如喂狗!”
       又要过年了,张云飞天天躲在家里睡大觉,哪也不去,既无心情,又怕遇到老同事嘲笑自己。
       春节过后,麻烦事又来了,由于卫生系统转制,所有乡卫生院都卖给了私人老板,张云飞聘用的那家卫生院也不例外,想留下来上班必须入股,每人掏10万元。他吓了一跳,砸锅卖铁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呀。他在那里工作了六年多,最后多领了七个月工资作补偿金,再次下岗。
       
       12月底交上去的仲裁申请,拖到春三月才开庭。这天,双方在仲裁庭面对面坐下,朱之容中午大概喝了酒,红光满面,假惺惺地问候道:“张大医师,好久不见,最近在哪发财?呵呵,你这个人读书聪明,做人并不怎样!这件事情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呵呵,我是看在工资的份上,一切服从领导听指挥!”张云飞干笑几声,没作搭理。
       厂里还是那堆破证据,还是那几句歪道理。开庭才说了几句,贝科长便把张云飞叫到门外:“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到时候厂彻底关了门,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我看还是调解吧!”
       张云飞也觉得骑虎难下,再磨下去会磨掉半条命,退一步海阔天空,便说:“调解可以,但厂方必须把养老卡给我办好,补偿金不能少于12000元。”
       贝科长又把朱之容叫出去嘀咕了一阵,最后进来宣称厂方只同意补办养老卡,补偿金一分钱也没有。
       张云飞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大声责问道:“8000元基数每个职工都有,我为全厂职工的卫生健康贡献了18年,没有功劳苦劳总还有吧,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仁义道德?!”
       朱之容脸色一沉:“你现在又被除名了,我们答应办好养老卡,已经宽宏大量了,你还想怎样?!有本事再去法院告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回还能不能赢得了!”
       张云飞一想到那份除名通知书,感到万分沮丧,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贝科长本来只想做做样子而已,见双方闹僵了,趁机找借口收场:“张云飞,你要求太高,我也没有办法了!你还是去找法院吧!”不由分说,编了个理由,开出仲裁书。
       从劳动局出来,张云飞有气无力地往回走,不知不觉中,他已陷入轮回诉讼的黑洞,感到十分无奈和无助,觉得自己仿佛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进行着马拉松长跑,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却仍见不到终点。他真想放弃算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干吗为这么点利益如此疲于奔命?他开始为当初的决定深感后悔。
       回到家里,他不吃不喝,昏昏沉沉躺了一天一夜,忽然清醒过来,穿衣吃饭,赶上去市里的班车。
       尽管早在一年前全厂职工买断之际,厂方的行政权力就已经终止,厂里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和几个留守人员,但面对手上这份除名通知书,张云飞不敢掉以轻心,深怕节外生枝,因此去市中级人民法院找钱审判长,请她帮忙出示一份终审判决书签收人的复印件。
       钱审判长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加赞赏:“你这个想法是对的,厂方乱发这种东西毫无法律依据!”她连忙找出那份签收单复印好给他,张云飞连声道谢。
       从市里回来,张云飞更加坚定了打赢官司的信念,再次来到县法院的立案大庭,仍旧像上次那样,经过审查、受理、结算、付款窗口,最后拿到开庭传票。他吃惊地发现,第一次起诉因为双方关系不明确,所以法院是按经济纠纷标的,收取1200元诉讼费。这次双方劳动关系已经确立,却按劳动纠纷收费,只收了40元诉讼费和100元特快专递费,而劳动仲裁凭什么要收自己1200元?真想马上找姓贝的说理,但想到大事为重,等案子结束了再告他不迟!
       第二轮诉讼仍被列为普通程序,正儿八经地又开了两次庭,主审法官还是上次那个杨审判长。法庭质证时,厂方果然拿出那份新发的除名通知书,想以此负隅顽抗。张云飞早有心理准备,亮出从市法院拿来的那份签收人复印件,义正辞严地驳斥对方干扰司法程序,藐视法庭,污辱人格。
       张云飞的证据和辩驳,赢得法庭采信。杨审判长当即指责被告:“法律已经承认双方劳动关系依法存在,而全厂职工也早已走完,被告还在乱发这种东西,你们是什么意思!”
       被告这一自作聪明之举,当即被法庭否定。审到中途,杨审判长照例问双方当事人是否愿意调解,张云飞有了第一轮胜诉结果,底气十足,斩钉截铁地答道:“不同意调解!”
       杨审判长只好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春去秋来,一晃又是几个月,一审判决终于下达。法院为了节省开支,虽然收了100元特快专递费,却每次都是打电话叫当事人自己去取。张云飞去民事庭拿到判决书,见上面写道:判令被告按每年工龄400元,支付原告安置补偿金人民币共计17600元;判令被告为原告办妥养老保险手续。而原告提出的诉讼损失和误工费以及精神损害赔偿等请求,却没有得到法院支持。
       张云飞感到纳闷,其他职工都是按600元标准,为何法院只判给自己400元?杨审判长解释说,县里定的标准是400元,另200元是单位内部自定的,往职工工资卡上一打,就说不清了,没有书面证据,我们不好乱判。他最后劝道:“你也该知足了,为这案子,我可得罪了不少人!”
       张云飞心中虽觉不快,但仍笑道:“有数,有数,到时候一并重谢!”接着又问,“我要求办理下岗手续和失业登记手续,法庭为什么不支持?”
       杨审判长解释说:“有标的东西可以强制执行,像这种办手续的事,法院怎么去强制执行?你找厂方或劳动局商量商量!”
       没有下岗证就无法领取失业救济金,更无法享受再就业优惠政策,里面吃的亏可大了。双方已经撕破脸皮,再叫厂方去办理这些手续,岂不是痴人说梦?张云飞多次去劳动局要求,他们每次都是一个答复:必须由用人单位出面才能办理,有异议可以申请行政复议或起诉。倘若再起诉劳动局行政不作为,恐怕不只是掉一层皮,就连命都会搭进去。十赔九不足!他长叹一声,算了算了!最后连贝科长也懒得去找了。
       张云飞这次想好了,等判决书一生效就去找朱之容,他再不认账,就翻他娘的桌子先出口恶气再说。不料才过了一个星期,法院来电话通知张云飞:厂方又提起上诉了。他扔下电话大骂:“朱之容,操你祖宗十八辈!你狗日的不得好死!打就打,老子还打上瘾了呢!谁怕谁呀,跟你打到底!”他横下一条心,准备血战到底!反正也不用去上班了,有的是时间,活着就是为了打赢这场官司。金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的尊严!
       又到了寒冬腊月,这已是第三个冬天了。开庭那天,张云飞一大早就赶到市中级人民法院。
       姓唐的律师无颜再露面,厂方得知合议庭法官仍是去年那三位,便调整兵力,想以女制女,费尽心机找了个泼辣的女律师,另选了一个男律师作陪衬,仍旧来了四个人。
       开庭时间到了,张云飞深吸几口烟,将烟蒂狠狠一扔,镇定自若地走进法庭,此时的他早已置身度外,自己仿佛成了在帮别人打官司的代理律师。他昂首挺胸地坐在被上诉人席上,非但没有丝毫紧张和胆怯,反而感到有趣,阔别一载,故地重游,面对三位法官、四个对手,在此重坐一回,问世间能有几人?
       女律师,三十岁出头,留着一头男人样的短发,满脸青春痘,两片薄嘴唇。这女子果然泼辣,一轮到说话,便使劲鼓动着三寸如簧巧舌,既不提时效,也不提那份新发的除名通知书,而是突发毒镖,声称厂方早有规定,凡职工停薪留职都必须缴纳管理费。权力和义务平等,其他职工按规定缴了管理费,所以才有资格享受下岗待遇,而张云飞拒不缴纳,因此不能享受同等待遇,一审法院据理不清,判决不当,因此请求二审法院驳回重审。
       女律师说完捧出一堆新证据请求质证。三个法官听她说得句句在理,证据确凿,交头接耳合议了一下,目光便射向被上诉人。钱审判长向张云飞发话:“你一定懂权力和义务平等的道理,虽然你还是上诉人的职工,但是因为你不愿缴管理费,所以就不应该得到补偿金。”
       张云飞没料到对手竟会使出这手毒招,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背上不由沁出一片冷汗,一旦对方观点被法庭采信,两年多的心血和一大笔诉讼费用,将付诸东流。他一言不发,神色严峻地从书记员手上接过厂方那堆新证据,仔细翻看起来。
       
       这些都是几年前厂方关于停薪留职的规定、以及职工张三李四停薪留职的申请书和厂里签下缴纳管理费的合同。张云飞毕竟是学医的,心很细,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开始反驳道:“一、其他职工与厂方签的合同,不代表我也签了类似合同;二、停薪留职必须先由个人申请,后经厂方批准,双方再签定合同。本人从未申请,更不存在合同事实;三、本人当时下岗,属于自谋出路性质,与其他职工停薪留职不同,这三份旧协议书的内容可以证明,里面不仅没有停薪留职字样,而且特别写明不缴管理费。因此本人不存在拒缴管理费一事。”
       法官听完张云飞的反驳,再仔细一看双方的证据,果如他所云,有理有据,逻辑严密。钱审判长立即改变态度,询问对方女律师:“上诉人凭什么认定被上诉人必须缴管理费?”
       女律师咄咄逼人道:“其他职工停薪留职都缴了管理费,被上诉人凭什么不交!”
       张云飞见对方简直是在耍无赖,突然冒出一句粗话:“按照你这种逻辑,那你就是我老婆,你凭什么不陪我睡觉?!”
       女律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跟你办过结婚登记手续?怎么可能是你老婆?简直是胡说八道!”
       张云飞冷笑一声,照准对方要害重击一拳:“既然没有办过结婚登记手续,就不是合法夫妻,当然不必尽夫妻义务!请问上诉人,我什么时候跟厂方办过停薪留职手续?凭什么要我尽缴费义务?!”
       刚听张云飞冒出那句粗话时,钱审判长脸一沉正欲制止,忽听他语出惊人,竟然说出后面那句话来,例证虽俗,但逻辑严密,三个法官一愣,忽又忍不住吃吃偷笑起来。
       女律师这才发觉自己被一个外行给忽悠了,陷入了对方设置的逻辑圈套,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击才好。钱审判长见再这样胡乱辩下去,有失法庭威严,便抬手示意双方停止发言,例行公事地问道:“上诉人还有什么新的内容需要补充?”
       女律师脸蛋儿涨得通红,耷拉着脑袋使劲摇了摇头。
       钱审判长抡起法锤一敲:“本庭宣判: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张云飞脸上忍不住流露灿烂的笑容,走到法庭门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觉得无比畅快,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感慨:法律就是法律,永远是公正的!
       这时,钱审判长夹着案卷从里面出来,张云飞想到法庭两次为自己主持了公道,心存感激,迎上去由衷地说道:“钱法官,谢谢你!”
       钱审判长微笑道:“不用感谢我,应该感谢法律!”她走下台阶,忽又转过身来:“张云飞,你可以当律师了!不过说话要注意文明!”
       张云飞连连点头,看着她的背影,他眼眶里显得有点儿湿润。
       足球运动
       等终审判决生效后,张云飞硬着头皮去厂里要钱。朱之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冷笑道:“穷爸爸富爸爸,有钱才能做个爸爸!我现在既无权也无钱,找我也是白找!去找局长、县长,最好找省长,官越大越好说话!”
       张云飞心想反正我已经找过你们了,没有必要再多费口舌,便直接去法院申请强制执行。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张云飞只好去法院打听。经办人陈法官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告诉张云飞说:“我已经找过厂方,他们推说要看上面的态度,看样子上面有人在干扰。我会尽快执行,你自己最好也去托人说说,双方共同努力,效果会好一点!”
       张云飞心想,案子虽小,但毕竟跟政府某些部门有瓜葛,法官也是人,不可能跟他们闹翻脸。他谢过陈法官,回家的路上琢磨着怎么去找关系。
       一个朋友称自己跟林局长很熟,自告奋勇陪张云飞去找林局长。两人来到工业局,林局长一见张云飞,便阴阳怪气地说:“张云飞,你胆子不小啊,竟然跟政府打起了官司!”
       张云飞解释说:“不是我要打官司,是朱之容逼着我打的!我和厂方的事,跟政府有什么关系?!”
       林局长脸色变得更难看:“怎么没有关系,企业改制是县里下达的任务,跟厂方打官司就是跟县政府打官司!”
       张云飞觉得很气愤,真是狗官一个,蛮不讲理!像他这种人当领导,企业能不垮吗?要是放在没上法院之前,这点钱老子不要了,狠狠臭骂他一顿,掀了他的办公桌开路!唉,事到如今费了这么多精力和财力,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他只好强装笑颜作了一番自我批评,又给林局长戴了几顶高帽子,林局长的脸色这才稍为好看了些。朋友也趁机编谎话哄林局长,说张云飞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三岁的儿女,日子苦着呢,厂都关门了,也是最后一次,您老就高抬贵手吧!
       碍着熟人的面子,林局长不好意思再过分刁难,口气缓了缓说:“人家打赢官司过了八九年才拿到钱,你这么一点点时间,急什么急!我们当领导也很难,国家的钱一分不能乱动!情况我知道了,我们研究研究再说!”他像个足球守门员似的,飞起一脚斜射,将张云飞踢了出去。
       出了工业局,朋友劝张云飞:“看样子姓林的还是不肯罢休,他被你这场官司打怒了,你干脆还是找主管副县长试试吧!”
       张云飞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开始找副县长,一连跑了几趟,总是铁将军把门,进出次数多了,连看大门的保安都搞熟了。保安悄悄透露给他一个秘密:副县长除了星期一上午来办公室转转,平时根本见不到人影。
       县政府上午8点钟上班,到了星期一上午,张云飞7点半就端着茶杯坐在副县长办公室门口的楼梯上,守株待兔,直等到9点多钟,终于看见副县长挺着肚子来了。他慌忙站起来,跟着进了办公室,恭维了几句,开始说事。
       副县长一边接电话,一边挥手打断他的话:“简单点,我很忙!”
       张云飞怕一时说不清楚,忙递上一沓判决书。副县长眉头一皱,熟练地翻到最后一页,一目十行地扫了两眼:“既然法院已经判了,叫他们强制执行就是了,找我干嘛?”
       张云飞感觉出对方有点不悦,忙解释说:“厂里拒不配合执行,说要看县里的态度……”
       副县长眉头一皱:“别听他们瞎说!我怎么会去犯这种权大于法的错误!现在是市场经济,一切都得依法办事,你们是小夫妻俩吵架,老子管不着!”他说着抓起皮包,逐客道,“我还有个重要活动要出门!”
       跑了七八趟,前后不到五分钟,被这位县太爷既客气又不失风度地给打发了。
       张云飞越想越气愤,县政府不管就找市政府。他写了封投诉信挂号寄给市长,见投出去两个月了还是杳无音信,正准备亲自去市政府反映,有人告诉他:网上最近开办了市长热线,不妨试试。他忙赶到网吧里,写好帖子发过去,第二天便有了答复:情况已转交山水县政府处理。
       过了几天,他再去网上查看回复,不看则已,一看气得差点儿吐血。
       估计是县政府将市政府转来的帖子,转交给了县工业局。工业局经办人楼丽珠撇开法院判决,只字不提,在回帖上胡说八道了一通,把张云飞说得一无是处,甚至用了一些诬蔑性的字眼。
       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张云飞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连夜再给市长热线发帖,对工业局的答复进行反驳,过了几日再上网查看,市长热线答复:建议找县政府协商解决。
       兜了个大圈子,结果仍旧回到他们手上,找他们协商,还不是等于与虎谋皮!
       没办法只能再找法院。张云飞去执行庭一问,陈法官告诉他说:“我们去执行过几次,厂方银行帐户里没有钱,估计有也早就转移了,几间破厂房早被法院冻结了,找不到财产就无法执行。你设法去打听打听,一旦发现有厂方财物,马上通知我们。”
       张云飞觉得哭笑不得,厂方有财物能让我知道吗?既然陈法官这么说,也只好设法去打听打听。他像个特工似的开始进行调查,终于从老同事那里得到可靠消息,厂里尚有30多万现金,估计存在私人账户上。他一想,即使知道那人是谁,恐怕法院也很难去银行查扣。
       
       就在张云飞绞尽脑汁协助法院执行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法院打来电话,要他马上去一趟。他赶到民事庭,法官交给他一份起诉书,他一看,自己居然成了被告。
       厂方在起诉书中胡说八道地写道:被告张云飞停薪留职多年,欠厂方巨额管理费。因被告属科技人才,缴费标准高于普通职工,共计18800元。这笔钱正好抵消法院判给张云飞胜诉的那笔补偿金和诉讼费。
       张云飞气愤地问法官:“这桩官司打了两年多,事实再清楚不过了,难道就任他们无法无天吗?”
       法官笑道:“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力,他们要起诉,我们有什么办法?”
       厂方起诉的目的很清楚,打不赢你就拖垮你,让案子烂在法院里。当张云飞明白了这是个阴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第三轮诉讼开始了,厂方事先去开了份劳动仲裁书,直接就上了法院。张云飞不得不硬着头皮静下心来写答辩状。他重新研究了一遍劳动法及相关司法解释,找到一件法律武器:用人单位解除劳动关系后,没有及时发给安置补偿金,应该追加赔偿百分之五十的额外补偿金。他想,有了这个杀手锏,非但要赢这场官司,而且叫厂方多出点血!你起诉我,我就来个反诉!
       他去法院交答辩状,同时交了份反诉状,依法向厂方追讨8800元额外补偿金。
       七月酷暑,热得出奇,法庭里尽管打着空调,仍然热得直冒汗。法院大概也感到厌烦了,将此案列为简易程序,只派出一名女法官和一名书记员应付开庭。朱之容这次没露面,只委托了一男一女两个律师。女律师仍是上次那个,捧出的还是那堆破证据。
       张云飞想起她上次在市法院出丑的情景,又好气又好笑:“你把这堆废纸捧来捧去,累不累?都是别人签的合同,跟我有什么关系?”
       女律师狡黠地冷笑道:“怎么没有关系,其它职工都按规定缴了管理费,你凭什么可以不交!你不交,其它职工会去厂里大吵大闹!”
       张云飞讥讽道:“难道你写的欠条要我还钱?我又不是你亲爹!我从未跟厂方签过停薪留职合同,厂方也从未通知过我要缴管理费,我凭什么要认这个账?”
       女律师一副报复心态,乱说一通。张云飞忽然想到刚才翻看对方证据时,厂方的营业执照好像有效期截止到2001年12月30日,现在已经是2002年7月了,怪不得朱之容连面都不露。他愤然指责道:“你们废话少说,别以为我不懂法律,实话告诉你们,全厂职工买断工龄已有2年零7个月之久,厂也早就关门了,厂方现在连法人资格都作废了,凭什么起诉我!”他这一拳将两个律师打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他们本想瞒天过海,利用这份失效的营业执照,没料到会被被告识破,自己也忍不住暗笑起来。
       女法官也许太忙还没来得及仔细审查证据,她吃惊地拿起营业执照一看,不由皱起了眉头,像这种情况别说开庭,就连立案都不会受理。她当即宣布休庭,待去工商局查明原告法人资格后再继续开庭审理。
       一个月后第二次开庭,女法官宣称原告已不具备诉讼主体资格,其诉讼请求缺少事实根据,本院不予支持,而被告提请的反诉,应该先行申请劳动仲裁,因不合程序,故予驳回。
       第三轮官司到此结束,原被告各打五十大板。
       女律师仍然很不服气,傲慢地嚷道:“张云飞,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还会提起上诉的,除了上诉还可以申诉!”
       经历了这两年多的磨练,张云飞早已不当回事,冷笑着还击道:“有本事就去最高人民法院,我也正好借此机会去北京一游!”
       艰难执行
       这天,张云飞得知一个重要消息:县企业体制改革已基本完成,年底撤销工业局,各企业的烂摊子由县里统一收尾,这意味着陶瓷厂将彻底消失,到时候即使去找县里要钱,他们肯定会推说:个人与企业的纠纷,跟我们没有关系,当初为什么不盯紧?如果这样,就连法院都无从下手,千辛万苦得来的胜利成果,将永远成为几张废纸。
       眼下只有两个人才能解决问题,一个是主管副县长,另一个则是法院执行副院长,副县长找了也白找,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县官不如现管!现在也只有死死盯住法院执行副院长,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张云飞来到法院,打听到执行副院长姓阮,想先去二楼执行庭看看再说。他推开门朝里一看,只见陈法官怪模怪样地靠在椅背上,叉开两腿,仰脸朝天,鼻孔里塞着两团餐巾纸。他好奇地问:“陈法官,你这是怎么了?”
       陈法官瓮声瓮气地说道:“打官司的人气得吐血,执行案子的人累得出鼻血!”
       张云飞忙说:“赶紧去医院看看,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陈法官哀叹道:“哪有时间啊!原告催、被告赖,新老案子一大堆!反正是小毛病,死不了!等会还得去三十多里外的乡下讨债呢!”
       做法官也真不容易,张云飞不好意思问自己的事,倒是陈法官动怒了,说工业局和陶瓷厂太不像话,去了十几趟,客气话说了一大堆,他们死皮赖脸地就是不肯办。张云飞见他累成这样,还在为自己的案子操心,深受感动:“不急不急,慢慢来!”
       “你不急我还急呢!有时间我再去找他们,我还不信了呢,都像他们这样,还要我们干嘛!”
       张云飞谢过陈法官,乘电梯上了8楼,去找阮副院长,正巧他在。
       阮院长是个很和气的人,一边请张云飞坐下,一边倒了杯开水给他。张云飞反映情况之后,忍不住气愤地说:“官司赢了等于没赢,大不了这点钱我不要了,叫几个人把朱之容揍个半死,就给他当医药费算了,到时候你们总不能判我故意伤害罪吧!"
       阮院长笑着摇头劝道:“要相信法律,再等等,别着急!我们正在跟县政府和工业局协商解决的办法!”
       听阮院长这么一说,张云飞不好意思再多说,说了几句客气话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仍无结果,张云飞像着了魔似的,三天两头去法院,一会儿软一会硬,嬉皮笑脸跟阮院长磨嘴皮,弄得他哭笑不得。阮院长解释说:“厂方财产虽然都抵了债,但还有一块土地是国家的,必须通过法院才能拍卖,你的补偿金和养老卡肯定能拿到,只是早晚的事。
       张云飞苦笑着哀叹道:“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堂堂法院怎么连个小小的赖皮厂长都对付不了?你们不是有规定吗,被告再拒不执行,就把他抓起来拘留!”
       话终于激怒了阮院长,他脸一沉,咕哝了一句:“哼,法院还怕他一个小小的厂长!”抓起电话拨通执行庭,命令道,“陈法官吗,你去警告一下厂方,如果朱之容再拒不执行,就把他抓起来,什么时候结案什么时候放人!”
       阮院长搁下电话,冲张云飞笑道:“这下你满意了吧,回去等消息吧!”
       张云飞乐得呵呵直笑,翘起大拇指恭维道:“多谢阮院长!到底是领导,处理问题雷厉风行,爽快!”
       亲眼目睹法院领导下了决心,结案总算有了希望。张云飞心情很好地回到家里,把经过对老婆一说,她却并没有多大高兴,反而埋怨道:“你怎么老是吊死在这件事上,一年多不上班,一分钱也拿不回来,这日子还过不过?你也该想办法找点事儿做做了吧!”
       张云飞觉得惭愧,第二次下岗后拿回的那几个月工资早已花光,是该找工作了,可是这年头到处都在搞下岗,连乡镇卫生院都卖给了私人,上哪去找对口单位?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开诊所。去卫生局打听,这次卫生局总算开了口子,说先把资料报上来,要等到明年才能批。
       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法院的消息,他感到绝望,懒得再去找阮院长,一切听天由命!有时候,他想起来不免气愤,就发几句牢骚,但一想到“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虽然一分钱未拿到,毕竟讨回了公道,气也就平了。
       眼看离春节不远了,这天,夫妻俩正为钱的事拌嘴,忽然一阵电话铃响,他心烦地拿起一听,原来是陈法官,叫他马上去法院一趟。他懒洋洋地骑着破自行车来到法院,刚进执行庭,陈法官笑道:“老张啊,我跑穿了鞋底,总算把你的案子了结了,为了补办养老卡拖了几天,直到今天才通知你,不好意思!”
       
       原来法院每年都有结案指标,眼看到了年底,阮副院长见陶瓷厂仍无动于衷,真的动怒了,开出拘留证,命陈法官带着法警,先把朱之容拘了再说。朱之容一直把法院的警告当作耳边风,以为这是吓唬自己,又不是我欠债不还,上面有领导顶着,老子怕个鸟!等陈法官找上门将手铐往办公桌上一放,朱之容这才傻了眼。眼看就要过年,为别人的事去蹲拘留所,这也太不值了。在法律的威慑下,朱之容慌忙叫出纳赶紧交钱,并答应马上就去补办养老卡。
       张云飞高兴地握住陈法官的手说:“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陈法官谦虚了几句,从抽屉里取出养老卡,填了张单据交给张云飞,叫他直接去财务科领钱。
       当张云飞从出纳手里接过那沓血汗钱,一阵眼热鼻酸,泪水差点儿涌了出来。
       走出法院大门,他突然发现今天的天空特别湛蓝,阳光特别灿烂,空气也特别清新,不由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憋在心头这三年的怨气,一古脑儿全吐了出去。
       他兴冲冲地往回走,不由想到那十一个同事,好久没跟他们联系了,总不能一声不吭吧,见路边有个电话亭,跑过去拨通了周国荣的电话:“老周,你通知大家一下,星期天晚饭我请客,一个都别漏掉!”
       周国荣在电话里问:“妈的,你什么时候发财了啊,怎么想起来要请客了,是不是拿到了钱?”
       张云飞一阵开怀大笑:“我买彩票中了500万!见面再说!”将电话挂断。
       一桩小官司,九场庭审,三年疲于奔命,拿到的这一万多元钱,除去各项费用,再补交三年养老金,已所剩无几。老婆见他拿到了补偿金和养老卡,也很高兴:“还不快去理个发洗个澡,头发长得可以扎辫子了!”
       是啊,苦了三年也该轻松一下了。他来到理发店,理发师忍不住问道:“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心思,怎么头发一次比一次白?”张云飞对着镜子仔细一瞧,打官司前一头黑发,如今却是花白一片,苦笑道:“想什么?想发财!”
       星期天傍晚,那些曾和张云飞一起找朱之容要钱的同事,如约来到饭店包厢,纷纷恭喜张云飞凯旋。
       张云飞忽然发觉少了一个人,忙问道:“小辫子呢,他怎么没来?”
       同事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小辫子闯大祸啦!”
       张云飞吃了一惊:“我忙得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他,再说也很久没碰到他了。”
       小辫子曾几次找朱之容要钱,朱之容总是找借口搪塞,小辫子每次都是发一顿脾气,骂骂咧咧回了。朱之容早就盘算好了,张云飞肯定拿不到钱,退一万步说,即使能拿到,那也是法院来拿的,除非你小辫子也去打官司,到时候厂里早已人去楼空,你找鬼去要吧!
       小辫子等老婆那点补偿金用得差不多了,开始着急,他没有下岗手续就领不到失业救济金,做生意不懂行也没本钱,只好跟老婆一起在小学门口摆了个小吃摊,摆了几个月,刚摸到一点门道,城管不让摆了,只好收摊。
       星期四那天,小辫子七岁的儿子得了肺炎需要住院,得交几千块钱,他却拿不出,老婆哭着骂他没用,只会嘴硬。他气得去厂里找朱之容,转了一圈却没找着,正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巧碰到周国荣。
       周国荣忙说:“我正要去找你,刚才接到张云飞的电话,他已经拿到了钱,说要请客,星期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啊!”
       小辫子这下来了劲,心想这回看你朱之容还能怎么说,补偿金你可以先不给,我儿子生病向你借点医药费总可以吧!他掉头就去朱之容家里找,等找到朱家,敲了敲门却没人应。他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就守在你家门口,你晚上总要回窝吧!他等了三个小时,觉得又冷又饿,实在忍不住了,便去小店里买了包花生米和一瓶白酒,坐在楼梯口闷闷不乐地喝了起来。天正下着小雨,直等到10点多钟,才见朱之容推着自行车回来了。小辫子忽地蹦了起来,一把揪住朱之容:“张云飞已经拿到了钱,我的钱你什么时候给?!”
       朱之容交出补偿金和养老卡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工业局,楼丽珠在电话里将他臭骂了一顿。朱之容离退休还有几年,局里本打算给他另安排个好位置,这样一来,等于激怒了局领导,他的好事也就泡汤了。此时他正烦着,见小辫子又来烦自己,忍不住吼道:“你早就跟厂里没关系了,别再来烦我,有本事也叫法院的人来问我要钱!”
       “王八蛋,你敢骗我,这点钱老子不要了,给你狗日的当医药费吧!”
       小辫子借着酒性怒吼一声,抡起酒瓶照朱之容脑袋猛地砸了过去。朱之容惨叫一声,肥胖的身体应声倒地。
       吵闹声惊动了邻居,跑出来一看,见朱之容血流满面,不省人事,慌忙将他送进医院。他本来就血压高,做了脑CT后才知道是脑溢血,大小便失禁,整个人瘫痪了。
       小辫子当即被公安局逮捕,他父母急忙拿出两万元去替朱之容交医药费,据医生说这点钱还远不够。
       张云飞得知此事,忍不住一阵摇头哀叹。
       众人落座,酒过三巡,话便多了起来。张云飞拿出那本紫皮封面的养老卡,同事们传看着羡慕不已。周国荣抚摸着小册子,显得很忧郁也很伤感:“当初我要是听张云飞的话,现在也许也拿到了!我这30年工龄就算白干了,唉,不知道将来老了怎么办!”
       周国荣是个老知青,下放农村10年,进厂20余年,老婆是农村户口,一直没工作,身体又不好,女儿在读大学,夫妻俩靠摆个小百货摊,日子过得很拮据。起先,他一心想托关系走门路,请客送礼化了好几千元,个个都答应得很好听,结果一点用也没有。这时,他才醒悟过来,依靠人际关系行不通,只有靠法律手段才能解决!他不好意思跟张云飞说,自己悄悄托人去法院打听,法官一了解,十分惋惜地告诉他说:你怎么不早点起诉?像你这种情况,养老卡肯定可以拿到,多少还可以得到一点补偿费,现在早已超过了诉讼时效,属于自动放弃,法院有权不予受理,即使受理你也赢不了,还得浪费一大笔诉讼费。周国荣一听这话,当时就后悔个半死。
       张云飞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泪光,连忙安慰道:“老周,别难过!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有我们这帮弟兄在,有困难就说一声!”
       同事们点头称是,周国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但笑得很苦涩。
       从饭店里出来,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张云飞已有了几分醉意,忽然想起钱审判长曾经说过那句话,心想抽空去打听打听,怎样才能考到律师资格证。
       春节过后,工业局被撤销了,林局长官升一级走马上任去了,楼丽珠摇身一变也当上了某局副局长。朱之容总算捡回一条命,依旧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肥胖的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小辫子被判了七年徒刑,送到劳改农场的石矿去服刑了,年轻的老婆跟他离了婚,据说傍上一个有钱的老头。周国荣依然跟老伴在街角摆着小百货摊,无论刮风下雨,天暑地寒都得出门,他经常为了几角钱,跟顾客讨价还价,嘴边老挂着一句话:“没办法,我得靠这几毛钱养老!”
       张云飞终于领到了行医许可证,开了家小诊所,现在的医院和药店太多了,找他看病的人并不多,但勉强能糊口。他喜欢上律师这个行当,去县招生办报了法律专业自学考试,打算圆一个做律师的梦,将来也许能替别人打打劳动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