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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未完成的一次亲吻
作者:王拉寿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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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深秋的山峦火样迷人,地上是一层金黄的落叶,而遍山的枫叶却红了。一位穿着风衣的女子,挎着一架带着长焦距镜头的相机,不紧不慢地在枫林中漫步。看得出,这是一位摄影爱好者,落叶和枫林在吸引着她,她意在收尽整个秋色。然而,谁又能做到呢?蓦地她发现这样一个景象:金黄的落叶上一对恋人席地而坐,背景是一大片红叶。她感到这个景很美,有诗意,甚至题词她都想好了——吻。不是吗,金黄的落叶在亲吻大地,一对恋人在忘情长吻。
       可是那对恋人并没将唇移到一起。已经把相机抬在胸前的她等待着,等待着吻的那一瞬间。为了不让那对恋人察觉,她将身体尽量地隐在树丛中。过了一会儿,她失望了。要这样长时间等下去,她不敢保证不被对方发觉,而一旦他们发现她,那双方都很尴尬。算了,意在就行了,何必非等两唇相贴。于是——尽管她有些不甘心——她还是抬起了相机,把镜头对准那对恋人,接着她调准了焦距——嗯,是他们!她看清了这对恋人,心里吃了一惊。她不由放弃了摄下这个镜头的想法,抬着相机的手慢慢落在胸前,人也向树丛中退去。
       但她退去几步后突又返回,很快地选好角度,连按了两下快门,然后消失在树丛中……
       B
       快下班时,有位不愿通报姓名的女人,给罗伟打来一个电话。女人的嗓音柔美而甜润,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诱惑力。她说手中掌握了一件东西,此物对罗伟至关重要,倘若罗伟感兴趣,请一小时后,也就是晚上七点钟,在南山公园门前第五棵法国梧桐树下见面。
       罗伟抓着话筒,满怀狐疑地追问:“你到底是谁?”而这时,电话挂断了。
       罗伟颇感蹊跷,这个女人充满神秘,电话的内容也使他如坠雾里云中。他撂下话筒,点着一支烟,眉头皱作一团,他在脑海里搜寻着所熟悉的每一个女性,判断谁最有可能给自己打这个电话,但一个个都被否定了。罗伟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会是谁——那么,去不去南山公园呢?
       这时,下班的铃声从楼道传来。罗伟顿时猛省,目光下意识地在整个办公室逡巡一遍。办公室里除他外已没有别人。冬季夜长昼短,天黑得特别早,他手下的那些人早都提前溜走了。在这寒冷的季节里,谁不想倦缩在自己温暖的小窝里呢?罗伟作为办公室主任很理解、也很羡慕他的手下,对他们的“违章”行为总是宽大为怀,就是上面过问,他也一肩担过了事。在大家心目中,罗伟是一位难得的、颇通情达理的好头儿。眼下,神奇的电话加上他发愣的尊容,若被人看见,足以使他一跃而成为全局的新闻人物。若再加入人们的合理想象、凭空推测,他身上会生出无数绝妙的奇闻来。
       “喀嚓”,罗伟打亮了火机,又点燃一支烟。他想了想,决定前往南山公园一趟。
       罗伟身着呢大衣,套着围巾,看上去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但实际年龄才三十七。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面部轮廓分明,走路时两腿交换的频率不快,但步履较大,这种走路的姿态,给人一种稳重与力量感,这是有一定地位的中年男人特有的走路姿态。
       十分钟后罗伟挤上公共汽车。
       来到南山公园前的一段二百来米长的道路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几分钟。他慢慢地走着,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冷噤,禁不住缩了缩脖颈。迎着凛冽的寒风,他向公园门口望去,那里冷清清的,街旁的路灯洒下冷森森的青光,落在毫无生气的水泥路面,偶尔可见几片残叶被寒风卷起,它们在空中挣扎一阵儿,最后无力地摔落下来。初冬的夜晚,除了热恋中的男女,谁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冷风不断地往罗伟的袖口里钻,他忍不住用力拢了拢围巾,稍微加快了步履。在第五棵法国梧桐树下,果然站着一个女人。罗伟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过去。当他抬腕看表时,这个女人也抬腕看了一眼。
       “你好罗主任!”罗伟离这个女人只有几步时,她笑了笑说,“不早不晚,正好七点。”
       “看来就是你打的电话啰?”罗伟打量着她问。
       “不错。”女人不卑不亢地说。
       罗伟完全听清了,这正是电话里的声音。
       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约莫三十岁左右。虽说在初冬,但一件褐色束腰长大衣还是很好地把她窈窕丰满的身段显示出来。白皙的脸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披洒的秀发不时被风卷起。她的嘴似乎大了点,但那对波光闪动的眼睛非常动人,这眼睛和她的声音一样,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诱惑力。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男人会忘却寒冷。
       只见她莞尔一笑,把一个精巧别致的鳄鱼皮包向罗伟晃了晃,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公园内走去。
       罗伟蓦然想起来这里的目的,他愣了愣,尽管她显得过于神秘,但他还是身不由己地跟着进了公园。
       在离公园大门不远的水池边,有一片树林,夏秋时节,这里可是最吸引人、最热闹的去处,此刻却显得格外的寂寥,甚至有些阴森可怕。
       她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罗伟踌躇着,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坐。
       她递给他一支烟,“坐下来好好说话。”
       罗伟撩起呢大衣的下摆,正襟危坐。
       她自己也点燃一支烟,幽然地吸了几口。
       “我们素昧平生,不知你要我到此有何见教?”罗伟问。
       她瞟了他一眼,神秘莫测的眼睛闪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吐出一缕烟雾。她四下瞄了瞄,只有远处有一对恋人。她放心了。她从小包中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罗伟。
       “搞的什么名堂?”罗伟皱了皱眉,心里滴咕了一句。
       她有意味地笑了笑,“拿出来看看。”
       罗伟从信封中拿出的是一张照片。借着不远一根电线杆上射来的微弱灯光,他勉强能看清照片上的景物:落叶、枫林,还有一对男女。他感到照片上的地方有些眼熟,似乎还去过。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心中一凛。他再把照片拿近了一些,仔细分辨了一阵。终于,他认出照片上的两个人来,那男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那女的……
       “怎么样,看清了?”
       罗伟是个聪明人,他意识到眼前将发生什么。不过他还是强作镇静,“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罗主任,我给这张小照起了个名,你猜叫什么?”
       “我无此雅兴!”
       “那我告诉你,它叫‘吻’。在少有人迹的丛林深处,有一男一女,他们避开喧闹的人群,选了这样一个无人干扰的天地……他们干什么?我把这张照片题名‘吻’,不过份吧?”
       “那只是莫须有的想象!”罗伟有些愤怒了,他感到手心湿润润的。
       “嘿嘿,”女人冷笑了一声,“我想你不会希望这张照片传到你的同事与领导手中,也让他们去发挥合理想象和思维吧?其实无须什么想象和思维,同一个有夫之妻厮混在野地里,这就很能说明问题。这相片中的男的是你,那女的是谁?他们该不会是在谈工作吧?”
       “够了!”愤怒,抑或是羞惭,都容易使人狂躁。罗伟猛地扔掉烟头,把信封连同照片捏成一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抖。罗伟把那团东西装进口袋,起身就走。
       她又笑了一下,还是像先前那般恬静:“罗主任,请理智点。我想,关键问题是底片。”
       罗伟愣了一会儿,沮丧地回身坐下。“拿来吧。”她伸出一只手。罗伟只得把那东西从口袋中取出还给她。他强作镇静地摸出一支烟,费了好大的劲才点着。他心里乱作一团,一时竟不知所措。
       “想不想谈谈?”她把弄皱的相片用火机点燃,不一会儿那相片便成了一小团黑灰。
       “你想怎么样?”他瞅了她一眼。
       “愿不愿意破费一点,把这东西买下?”她的眸子里闪出一股冰冷的光。
       “如果本人不愿意呢?”
       “大路朝天,我没拦着你。”
       
       罗伟想了想,“你所说的‘一点’是多少?”
       “八万,怎么样,不贵吧?”
       “这……这是漫天要价,这可不同于一般买卖。”“既然如此,那就再见吧!”她冷冷地说完,站起来就走。
       这个女人的话,句句都象利刃一样,刺在罗伟的心头,他稍作权衡,赶快追了上去。
       “等一下!”罗伟拦住她,“五万!这个数就已叫我倾家荡产,再多一分也无能为力。”他的神情如孤注一掷的赌徒。
       笑意又回到她的脸上,还是那样迷人,“好,我也不想赶尽杀绝,五万就五万。”
       “什么时候见?”
       “明天,还是七点。第五棵梧桐树下,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明天……后天行不行?明天我实在无法一下凑足这么大笔钱。”
       “我再让你一次,就后天吧。”
       “那告辞了。”
       “别忙!”她止住要走的罗伟,“你先呆在这儿,等我走出公园大门你再起身。”
       不一会儿,罗伟就看见她的身影在公园门外消失了。
       罗伟抬起沉重的双腿,蹒跚地走出树林。水池边风很大,吹得罗伟的脸腮如针刺般疼痛。
       C
       罗伟整整忙碌了一天,夜幕降临时才回到家里。此时他早已是精疲力尽。
       进家后他首先忙着把手中的方包搁进衣柜,随即关好柜门,又将插在锁孔上的钥匙取下,最后用手推了推。直到确信已把衣柜锁牢,这才去忙其它的事。
       罗伟脱去大衣,身上轻松了一些。伸手摸摸炉子,冷的,火早已熄灭;拎起暖水瓶摇摇,空的,开水也已喝完。他长叹一声,心里道:我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哟,这屋子简直就是苦行僧住的地方。好在床下还放有一个电炉,这还是那年冬天结婚向局里借的,当时怕室内炉子弄脏新房。婚后不知怎么总是忘了还,一直就丢在床下,眼下倒是应了急用。
       通了电,炉丝很快就变得通红,房间里慢慢有了一些暖气。
       罗伟把从街上带回的两样熟菜掺合在一起烧热,然后取出一瓶白酒,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他很少喝酒,尤其是烈性酒,昨天晚上突然发生的一切,使他变成一个好酒之徒。
       喝闷酒容易上头,两杯下肚,他就感到有些头晕。斟满第三杯酒时,他忍不住朝衣柜看了看。钱全部装在衣柜那个方包里。不多不少,正好五万块。这个数里,只有两万是属于自己的,另外三万是奔忙了一天,东借西筹的结果。罗伟料定自己已经沦入小说、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境况之中,成为一桩敲诈买卖中处境极为不利的一方。昨夜他几乎通宵未眠,今天早上起来,头疼得很厉害。但想到交钱期限迫在眉睫,而自己倾其所有积攒也还不够,他只得昏头昏脑地走出家门,先挂电话请了假,然后走亲串友,胡编乱造,整整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才凑足了这个数。
       一想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五万块钱得乖乖地拱手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时,作为男子汉的他,既愤慨,又极不甘心。另外,他也很舍不得。罗伟之所以存钱,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妻子已经死了几年,想起亡妻,罗伟烦乱的心绪又添上了几分伤感。妻子死的时候还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其实发生那种事完全不能怪她,何必要去死?如果她尚在,自己会感到空虚吗?肯定不会。置身于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里,满足感会使人保持理智。如果是这样,他罗伟就不会和另一个女人步入园林公园的深处,最终沦为被人敲诈的对象。想到这里,罗伟藏在心里深处的那团火腾腾燃大,他恨不得亲手将使他失去妻子、毁了他家庭的恶棍活活勒死。
       唉,女人,都是女人!属于自己的那个女人已经永远失去了,而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女人却和他被人一同收入了相机的镜头,而且坐得那么近。这个女人是罗伟顶头上司、局长的娇妻,芳名雅玲。由于没有生育和身材娇小的缘故,快四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就像才三十出头。她不仅貌美,为人也很随和,没有局长夫人的架子。正因为这一点,局里的大小干部,没谁把去局长家找局长看成是一种负担。罗伟作为办公室主任,当然去局长家不会比任何人少。而且也说不准何时去,有时可能是给局长办什么私事,有时可能是送文稿或文件,有时纯粹是闲极无聊去散散心。他感到不错,雅玲对人热情随和,与人们私下所作的评价毫无两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反正有那么一天,罗伟去局长家产生了畏惧感,因为他凭一个男性的敏感,发现雅玲在看他时,在眼睛很深的地方有一种东西在闪动。奇怪的是,时间一长,罗伟不仅不再畏惧雅玲的目光,而且竟还感到一种暖烘烘的滋味,于是有意无意地增多了去局长家的次数。有一天,罗伟又去找局长,但局长不在,雅玲婉言将他留了很久。罗伟发现,平时似乎话并不算太多的她,其实很健谈,情趣也高雅。和她闲聊使罗伟感到轻松愉快。只是不知为什么,她不愿谈及自己的丈夫。一涉及局长,她总是巧妙岔开。罗伟甚是诧异:不在丈夫的下属面前夸耀丈夫的妻子着实不多。这次交谈后,罗伟暗自留心,他看出在这对夫妻之间表面上相互敬重的背后潜藏着一种说不清的冷漠。他们相敬如宾,但缺乏一般夫妻间常见的那种亲热态度。有时他似乎还发现,局长和雅玲都会无意间流露出忧郁伤感的神情。是否真有忧伤,罗伟不敢肯定,他只是凭直觉。按理夫荣妻贵,他们该是幸福美满的一双。但是,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些迹象使人总感到他们夫妻间隐隐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呢?罗伟曾这样想过,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对一个幸福的家庭来说,确实是美中不足。可原因何在,没人知道。
       深秋的某一个星期三下午,他去市里开会,结果会议延期没开成。转回的路上他突生一念,想去地处西郊的翠枫山园林公园观红叶。于是他去了。很巧,在公园的门口他竟遇上了雅玲。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率一下快了许多。
       “你也是来看红叶?”他想让声调自然一些,但没做到。
       她点点头,脸红了一下。
       他们就这样双双走进了丛林的怀抱,谈话的内容无关紧要,只求各自心中能得到一些慰藉、一些欢乐或者说是一种补充。这里面有没有男女之情?他不愿说谎,似乎有那么一点。从她目光深处闪动的东西开始,到她感到这种目光的暖意,他有意增多去局长家的次数,在公园又要避开游人,这些都是佐证。但并不是所有男女避开世人就是为了媾和、为了搂抱、为了接吻。如果这样,那陌生女子的相机中的内容将会更为精彩。
       可问题是,那张相片使他有口难辩,正如那陌生女人所说,不需借助想象,谁看了都会认定这是一对在幽会的男女。同事看后会骂他是伪君子,领导看后会认定他作风大有问题。对了,还有“直接受害人”王局长。他和王局长除了上下级关系外还有人与人之间更可贵的东西:友谊、信任、理解。王局长可能会极其轻蔑地说一声“小人!”够重了,从信任自己的人口中吐出这两个字,他的心灵承受不了。与此相比,五万块他愿意付。
       真是怪事一桩。人世之大,罗伟怎么也想不到,陌生女人是根据什么找上了自己。他又想起那个女人迷人的有些嘲弄人的笑容,还有极富诱惑力的声音。她是谁呢?
       算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是弄清她是谁,也没多大意义。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尽快换回底片和所有相片,然后付之一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这事最好不让雅玲知道,没有必要再拖一个人进来担惊受怕。当然,从此以后务必要注意再不要和雅玲接触。至于为什么,也无须向她解释,就让各自的心灵深处保留那么一小片温暖的地方吧。也许她会怨恨自己,那也只有由它去了。总有这么一天——这可能是很久以后——当然这件事无任何威胁作用时,他会把一切告诉她。
       五十度的烈酒,罗伟已经喝下了半瓶,房中的物件在他眼里有些摇晃了,但他还想喝。喝着喝着,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个女人印了多少相片他不知道,她可以交出其中的一部分,当她挥霍掉五万块,弄不好还会故伎重演。她更可能会用同样的手段去对雅玲进行威吓、敲诈。这时他才感到,事情远非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
       
       夜深了,桌上的烟灰缸已经盛不下更多的烟蒂,有一两个滚到了桌上。罗伟心里既怕又恨,他必须找出一个妥善的、毫无后遗症的良策,否则白白搭进五万块,威胁仍将时时包围着自己。
       慢慢地,罗伟的双眉越挤越紧,半包香烟在他手中捏成了一团碎沫……
       D
       
       时间已过,罗伟没有按时赴约。
       燕儿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她感到双脚在逐渐僵硬。为了抵御寒冷,她在梧桐树下来回走动起来。她相信罗伟一定会来,大概是因为什么耽误了时间,说不定就是为了凑那五万块,这会儿还在东挪西借。想到这里,燕儿得意而又冷峻地哼了一声。她打定主意,再等一阵,她要看看罗伟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满头大汗地跑到她面前,然后低声下气请求原谅的可怜相。
       冬夜漫漫,寒风森森,街灯那冷冷的青光把光秃秃的树枝照在地上,使人倍感凄凉。
       公园门前已少有人迹,偶尔只能看到一两对情侣走出。
       一对情侣从园中退出,当他们走过燕儿的身旁时,略停了一下。女郎从男友的臂弯里探出头来,诧异地看了燕儿一眼,那神情,分明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失恋后在公园门前徘徊的女人。
       燕儿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她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这种神情是痛苦、忿恨、追悔的综合表现。的确,那女孩的眼神,刺中了她内心的隐痛。虽然那一切已成为过去,而且时间也遥远了,她也忘却不了,那年春天她才十八岁。
       十八岁,这是任何人都羡慕的年龄,但作为一个少女来说,它也是一个极端危险的时期。那年春天的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出落成一个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腰变得纤细柔软,臀部圆实丰圆,胸前也有力地隆起;她感到有一种暖烘烘的东西、一条涓涓溪流在体内涌动着,奔腾着,使人躁动不安。她开始做一个十八岁姑娘的梦,梦见花、草,梦见白马王子。但不久以后,她梦见更多的是他了。
       她和他在一个同学家里认识的。他英俊,魅力十足,是市歌舞团小有名气的大提琴手,诙谐幽默的谈吐和落落大方的风度,很快就占据一个十八岁少女的心。从那以后,他们经常在这个同学家里相见。他和她在一起谈贝多芬、莫扎特,谈拿破仑的爱情,谈普希金的爱情诗……他请她去听琴,一曲悲怨忧伤、如泣如诉的《梁祝》,直听得她潸然泪下。她发现他的书不少,而且都是当时很不容易借到的爱情名著。
       南山公园里,他们开始第一次幽会。在僻静幽深的密林里,在茵茵的草地上他们相依而坐。不久他开始吻她,她没有拒绝,这是她第一次接受一个男性的吻,她感到心跳得慌,浑身发软,不由自主地倒在他的怀里。慢慢地,她感到他的手在向上移动,一下子触到她胸前。
       “李胜,别这样!”她慌乱无力地喊了一声。可喊声没生效。
       随着这只手的抚摸,她感到一阵晕眩迅速地在周身扩散。她突然意识到再过一会儿自己就无力拒绝他的一切要求了。于是,她清醒过来,用力挣出他的怀抱,站起身羞涩地说:“该回去了……”
       “你……生气了?”李胜有些手足无措。
       她低头不语。
       从这以后,燕儿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矛盾。一方面,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在吸引着她那颗初探爱情的少女心;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惧怕李胜那种表达爱情的方式。李胜约了她几次,她都婉言推托了。有一次,李胜说借到了一本好书,要她去他的单身宿舍去取,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决不会再对她有超过限度的非礼举动。
       燕儿最终还是去了。对于一个初探爱情的少女来说,爱的吸引力总是不知不觉地使戒备心理骤然松懈。
       李胜果然有一本书,还是手抄本,不很厚,估计个把小时就能看完。李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去买点东西,然后带上门走了。
       这本书看来传了不少人,已经卷边,没有书名,也没有内容提要。真是一本怪书!出于好奇,燕儿很快看了起来。随着书的翻动,她的脸开始发烧,接下去全身也有些不自在。好几次,她都试图把书合上,可是她没做到。书一页页翻过去,她身上的躁热却一度度升高。
       书刚看完,她还来不及重整被扰乱的意念,李胜就推门而入,猛地扑过来,把她紧紧抱住。他发狂地吻着,搂着她的手又在自下而上地移动。她没有一丝力量反抗——确切地说,也不想反抗——顺从得像只绵羊,任他抚摸、摆弄……不久,他攻下了她最后的防线,完全心满意足了。
       回到家,燕儿捂着被子哭了一场。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心想,既然委身于一个男性,就应该毫不后悔地真诚地去爱。
       然而李胜值得她爱吗?她痛心地发现,李胜在得到她的一切后,态度很快就冷淡下来,开始以种种借口回避她。她太幼稚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胜的这种冷漠使她心上笼罩上一层阴影。
       这天,她又去找李胜,正巧看见一个姑娘进了他的房间,燕儿有意在外面等着。过了近一个小时,那姑娘走了出来。她不由愣住,这姑娘正是介绍她和李胜相识的那个同学。燕儿走进房间后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番情景:床上一片狼藉,李胜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略带倦意的微笑。这一切,充分说明了李胜和那女同学刚才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她的心碎了,终于明白自己把一个少女的贞操交给了一个骗子,悲愤的怒火油然而生,她冲上去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强抑着泪水,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痛不欲生的她,恍恍惚惚来到南山公园的湖边。湖水还是那么明静,蓝天白云和四周的垂柳都在它的怀抱里微微波动不已。多么安宁的水中世界呀。只要跳下去,任何人间的屈辱、悲痛、怨恨,都会彻底消失。她痛哭一阵后开始茫然地望着湖水出神,她在等待最后一个游人的消失。
       然而,她没有等到游人完全走完便匆匆离开了湖边,因为她想起了母亲。一想到悲痛欲绝的母亲抱着她的尸体悲天抢地的情景,死的勇气悄悄溜走。
       燕儿没有死,但一颗对爱情充满美好憧憬的心却过早地冷漠了。从那以后,她憎恨起所有的男性,变得像一尊石雕那样冷峻无情。不过大凡迷人的姑娘,不管自己如何,身后总不乏多情的追随者。在异性的包围中,燕儿逐渐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男性可以玩女人,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利用自己的姿色去捉弄、报复男人呢?
       一阵寒风卷过,燕儿哆嗦了一下,抬腕再次看表时,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半个多钟头。但罗伟还没出现。她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上步点了一支烟,然后又走动起来,是罗伟还没有将钱凑足,还是另有原因?燕儿在心里猜测着、琢磨着。想到前天晚上罗伟被她吓得失魂落魄的模样,燕儿不觉有些好笑。心里道,谁叫你去沾不属于你的女人,想占便宜就得付出代价,我燕儿最恨这种男人,落在我的手心,就别想有清静的日子。
       不知什么时候,空中飘起了雪花,银光闪闪的在路灯周围组成一张颤动的白网。天更冷了,朔风从枝头掠过,发出孤独、凄凉的呼啸。再也看不见有人从公园里走出。燕儿不想再继续等下去,罗伟肯定不会再来。她在心里怒骂道:“好啊!你害我冻这么久,看我不加倍报复才怪咧。”她把双手插进大衣里,忿忿而去。
       E
       
       雪停了,但风刮得更疾,燕儿不敢走得太快。在车站她停了几分钟,后来又放弃坐车的想法,继续往前走去。
       路上行人不多,走路的姿势也极相似:高高翻起的大衣挡住半截脸,脊背微微弯着,眼睛紧紧盯着身前一米左右的路面,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双腿。燕儿心想,冬夜出门,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这样的天气,唯有呆在暖融融的家中才是幸福。
       临街的窗口映出各色灯光,透过窗帘,还可以隐约看见晃动的人影。这些柔和的灯光,在冰冷的寒夜里,给行人增加几分温暖的感觉,它很容易使人想起自己温暖的家庭,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吸引着燕儿。她感叹到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是应该到了彻底忘却的时候了。但是……但是当她想起自己年华已逝,眼看将届三十,要找个合适的对象谈何容易时,不由得茫然地长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燕儿走着,习惯地拐进一片拆迁地旁边的一条小道,从这里回家,要比绕大街近得多。
       这片拆迁地大约有二百米宽长,还没有全拆完,稀稀落落地留下一些破旧的空房。这里没有灯光,地面凹凸不平,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许多破砖瓦废木材,寒风不时卷起阵阵雪花和尘土,漫天飞洒,使人难以睁眼。夜里从这里经过,还真要点勇气。燕儿停停走走,向前摸索着,稍不小心脚下就会被绊着,她后悔没带上一支手电。
       经过几间破房门前,燕儿感到这里的风沙明显小了许多。她想停下来缓口气,便下意识先向破房瞧了几眼。屋内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斜吊在门框上的一扇破门被风吹得摇晃不止,发出“叽叽嘎嘎”的声响,这种单调难听的声响在这空旷寂寥的拆迁地让人听了心里止不住发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燕儿感到头皮发麻,慌忙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她惊呆了。当她意识到应该大声呼救或是飞快奔跑时,身后的黑影已经拦腰将她抱住,并将一团东西迅速塞进她嘴里。她的一声惊叫还未来得及划破寒冷的黑夜就被堵了回去。很快,黑影连拖带拉将燕儿弄进其中的一间破屋。
       “你最好不要反抗,这样对你的伤害可能会小些。”黑影把燕儿按在地上,然后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晃动了几下。又恶狠狠地说:“你要是不从,这玩意儿钻进体内,只怕就更不好受。”
       燕儿又恨又怕,想大声呼救,可嘴里塞得死死的。这人拉开了她的大衣,隔着毛衣就急不可待地在她胸上捏了几把。然后他掀起她的毛衣,将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进去。愤怒、羞辱使燕儿浑身发软,她想把他推开,可浑身乏力。她已完全绝望,感到自己马上就会晕厥过去,几滴苦涩的泪水溢出眼眶,顺着脸,流向地上。
       这人的手已经开始死命地拽她的裤子……
       就在这时,又有一条黑影飞快地朝那房子扑去。
       F
       
       夜幕降临以后,罗伟换了件黑色大衣,事先在公园门口选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避风处躲了起来,在这里他能观察到第五棵梧桐树周围的情况。七点刚到,那女人准时来了。罗伟看见她先是静静地站在树下,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来回走动。半个钟头后,她似乎有些焦躁,停下点了一支烟。再过了一阵,那女人终于失去耐心,悻悻而去。
       罗伟等她走出一段路,便悄悄跟了上去。可是,当他准备快速跟上去时,没料到那女人的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
       不过,罗伟很快就从这人蹑手蹑脚的姿态和行走路线看出,似乎并非普通过客,好像也在跟踪那个女人。此人想干什么?
       那个女人快步走到几间破屋门前时,她后面的黑影也加快了速度。罗伟估计这是个抢劫犯,很可能会在破屋前下手。于是,他赶紧在离破屋不远的一堆砖块后蹲下。果然不出罗伟所料,那女人刚走到破屋前,后面的人就迅速向她扑去。在那女人扭头的瞬间,后面扑上的人将她死死抱住了,然后拖进一间破屋去了。
       目睹眼前的突变,罗伟的心跳加快了,不可否认,她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似乎某些地方长得还很像自己的妻子。一想到妻子,罗伟的脑际蓦地闪过另一个念头:在这片没有人迹的拆迁地抢劫,为什么还要费时费事地把人拖进屋里去?显然,自己估计错了,那个人的目的不在于抢劫,更可能是……想到这里,一股无名怒火霎时涌上罗伟的心头,他一时完全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顺手在地上摸起一截木头,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向破屋冲去。
       罗伟在门前停了一下,破屋中比外面更黑,他难以立即看清两人所处的方位。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他隐隐约约看见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容惊恐万状的色狼起身,罗伟怒不可遏地举起木棒,劈头击下。只听一声闷响,色狼随即歪倒在地。罗伟余怒未消,又在色狼身上连击了几棒。那家伙有气无力地呻吟起来:“好汉,饶……命……”
       罗伟咬牙切齿骂道:“畜生,我剥了你的皮!”
       ……
       叫声,骂声,使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燕儿清醒过来。她马上明白自己遇上了见义勇为的好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此人哪怕迟来半步,自己都可能已遭蹂躏,多亏他及时赶到,才使自己幸免于难。她赶快掏出塞在嘴里的东西,支撑着站立起来,走到罗伟身边,颤声说道:“太谢谢师傅了,要不是你,我……”
       燕儿感激的话语把罗伟从狂怒的世界里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失去理智后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他不愿让对方认出自己,猛地扔掉木棒,抬腿就走。
       燕儿赶快撵到门边,拉住了自己的恩人,她仔细一瞧那人的脸,不由吃了一惊:“——是你!”
       罗伟没有吭声。
       燕儿的口气突地变得生硬了,她瞅了罗伟一眼,“好吧,救人救到底,你看怎么处置这个家伙?”
       罗伟回身拾起木棒交给燕儿,自己在地上摸索一阵,找到了几截废电线,蹲下身准备去捆那家伙。
       燕儿提醒道:“当心,他有刀!”
       话音刚落,只见寒光一闪,罗伟喊声“哎哟!”手臂上已挨一刀。燕儿情知不妙,慌乱中忙一棒打去,正好击落了那家伙的匕首。
       “你……你被刺伤了?”
       罗伟没有答话,他忍住疼痛,先拾起匕首扔了出去,然后和燕儿一起把还想拼死挣扎的色狼牢牢缚住,拴在屋柱上。
       做完这一切,罗伟才用有些变调的声音说:“你走吧,先让他在这里冻上一夜,明天你再去公安局报案。”
       燕儿担心地说:“他会不会跑掉?”
       罗伟冷笑了一声:“除非他的牙齿比铁丝还硬。”言毕,起身要走。突然,那家伙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放了我吧!我被打伤了,再冻上一夜会死的。放了我吧……”
       燕儿愤怒地踢了他一脚,“畜生,你这样害了多少女人?”
       这人急忙申辩,“没有!没有!你是第一个。”
       一直默不作声的罗伟早听得火起,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暴跳如雷地吼了起来,“别说了,畜生!你就冻死在这里吧!”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燕儿赶上罗伟,见他用右手捂住左臂,脸色有些惨白。
       “伤得重吗?”她问。
       罗伟不语,只顾疾行。
       “别忘了,我们的事还未了结。”
       “你走吧,五万块少不了你!”罗伟忿忿地打断燕儿的话。
       走出拆迁地,街上有了灯光。燕儿看见罗伟的脸色更显惨白,左手的大衣袖上凝固着一团血迹。燕儿的心紧缩了,顷刻间,她的心理产生了一阵波动,感到自己心中判断善恶的天平已经开始向另一头倾斜,她对他的厌恶感也正在消失。不错,今天他也在暗中跟踪自己,但这并不难理解。可他为什么又会在自己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呢?
       “前面不远有个医院,我想不管怎样,还是应该先去那儿。”她说。
       “算了。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地址,这样我可以把钱给你寄来。”
       “那相片呢?”
       “你自己处理好了!”
       “你相信我……”
       “……”
       “这又何必?去了医院,我让你知道我的住处。你跟踪我,目的之一不就是这个吗?”
       “你敢引狼入室?”
       她笑了笑,“我可不怕。前天在公园忘了提醒你,我已做了适当的安排,只要我一出意外,公安局在几天之内就会找上你。”
       “是这样?”罗伟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信不信由你。走吧。”她笑了笑,说完径直往前走去。
       罗伟思忖片刻,还是赶快跟了上去。
       经过电话亭时,燕儿站住了,余怒未消地说:“真想让那恶棍冻死,可那样事情就复杂了。请等一下,我打一下110。”
       G
       
       冬季穿得厚实,罗伟的手臂刺得不算太深。值班的女医生把伤口作了清洗,缝了两针,再用纱布包好。然后,女医生对罗伟说:“打支破伤风,再给你开点消炎药,过不了几天就好了。”
       
       这个医生是个三十五、六模样的饶舌女人。在罗伟去注射室外打针的当儿,她同燕儿闲聊起来。
       “怎么,你的那位和别人打架了?”
       燕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鬼知道他是谁的。”
       女医生又说:“这么厉害,还动了刀子!”
       罗伟打针还未回来,看来不满足一下女医生的好奇心是不行了。燕儿拍了拍大衣上的雪,脸微微泛红,“我今天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臭男人。”
       “他想欺负你?!”女医生这才发现燕儿的大衣沾有泥土,并且少了两颗纽扣。
       燕儿的脸更红了,她点点头。
       “后来呢?”女医生的目光迫切。
       “被他打跑了。”燕儿知道如不这样收场,那话太长了。
       没料到女医生来劲了,赞叹地说:“嗬,你那口子算条汉子,比我那位强多了。有一次,我们也遇上了这类事,嘿,我那口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连老婆也不要了。不是联防队来得及时,我真没脸见人了。回家后气得我臭骂了他一顿,半个月没让他上床。”
       燕儿窘得不知如何作答。当她看见罗伟已打针出来,便忙和女医生客套了几句,赶快和罗伟走了。
       燕儿的家很窄,仅有一间房子,摆设也极其简单,就几件老式的家具。但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显得整洁、清爽。墙上挂有不少风景照,春夏秋冬都被请到这间小屋,从这一点不难看出主人的爱好。罗伟看了这些照片,明白了点什么。屋内没有生火,可不管怎么说,也比外边暖和多了。
       罗伟在一张陈旧的藤椅上坐下。他不大相信这就是眼前这位时髦女人的居室。房间一张单人床告诉罗伟,她过的是独身生活。他不禁把房间又打量了几眼。
       “看够了没有?”她沏一杯茶放在罗伟旁边的小几上,揶揄的神情又回到她脸上,“喝点水吧,见义勇为的英雄。”
       罗伟确实感到有点渴,便端起了杯子。
       燕儿在床沿上坐下,低头沉思着,眼前这位曾使自己憎恨的男人,现在竟成了自己的恩人,事情的突然复杂化,使她一时间很想全面认识、了解这个男人。
       罗伟也沉默不语,他端着茶杯,像在细细品味,其实,内心很是惶惑,他不明白这个女人把自己带到家里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屋内的气氛显得很是尴尬。燕儿终于打破沉寂,抬起头来,用一种轻松、坦率的口吻说:“想不想开诚布公地谈谈?”
       “那我告诉你,我确确实实没有和你所说的有夫之妇发生过什么。你对我的敲诈是没有根据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那你说呀,躲进枫树林干什么?”
       罗伟摸出一支烟点着,咳了一声说:“有这样一个女人,人已不算年轻,但容貌未衰,甚至说是妩媚动人。她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因为她与丈夫之间失去了维系婚姻最根本、最重要的东西——爱情。她很苦恼,也曾想到离婚。可是她又感到离婚不一定就意味着今生她会幸福,而且还可能会招至更多、更大的烦恼——比如说流言蜚语、人们的议论、偏见、猜测——最终她放弃了离婚的念头。若干年来,她就这样熬过来了。当然,其间的苦衷,没有这种生活经历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有这么一天,她认识了丈夫的一个下级,他是一个丧妻已经几年的光棍。由于他们经常接触、交谈,彼此似乎产生了那么一种依恋。注意是依恋。但它毕竟还不是爱情。”
       “事属偶然,深秋的那天,他们在翠枫山公园不期而遇。但是,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他们的言谈举止也没有跨过传统道德的规范。世上没有比这更纯洁、高尚的东西存在。这事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的。”
       燕儿一直在认真倾听着,罗伟说完了,她仍然默默沉思。良久,才发出一声感慨,“唉,人啊,也太复杂了。这一来,我脑海里对你形成的概念,又被你全搅乱了。”她将烟蒂一扔,摆摆手道,“算了,先把这事撂一边。请问,为什么刚才我在身陷危难之际,你不趁火打劫,也不静而观之,却挺身而出救了我?”
       罗伟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好半天才轻声地说:“你不是说了嘛,太复杂了,一念之差可以左右人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燕儿望着他的脸。
       罗伟深深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悲愤与哀伤。“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老婆在下夜班回来的路上被几个流氓奸污了,那晚她没有回家。第二天清晨,有人在天桥下发现了她的遗物。她死的时候,体内还有三个月的身孕。当时我的痛苦和愤恨,不说你也能理解。从那以后,我把一切干这种卑鄙勾当的衣冠禽兽都视为杀老婆的凶手。刚才,我完全忘掉了被害者是你,我只在想,那是我的老婆,爱人,妻子!”说着,他痛苦地垂下头去。
       “对不起,使你伤心了。”燕儿道,“清明节,我一定要在李海连的坟头,为她烧柱香。”
       罗伟一听,惊奇地站立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妻子叫李海连?你认识她?”
       燕儿笑着点点头,“我不但认识你妻子,而且几年前就把你也认识了。”
       罗伟更感不解,“我从没见到过你,实在不明白……”
       燕儿敛住笑,神情肃穆,“你大概不会想到,你妻子生前和我同在一个公司。早就听说海连有一个体贴人、重感情的好丈夫,她的家庭生活幸福、美满。在她追悼会上,我离你不远,你那悲痛欲绝的神情完全证实了人们对你的议论。我曾暗自叹息,自己今生若是能找到像你这样的男人为伴,一辈子都心满意足了。我不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你,你的面容深深印进了我的心里。当然,你当时处于痛苦之中,不可能看清参加追悼会的所有人,也就更不会认识我了。后来有人告诉我,你是工商局的办公室主任,叫罗伟。从这以后,你的面容和你的名字就留在了我的心底……”
       罗伟黯然叹息了一声说:“原来你是这样认识我的。”
       “这只是一半,不仅认识你,而且也认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否则我只会认为枫林深处的罗伟主任,是和一个女人行进在重建家庭的道路上而已。这种事没人会干扰。但是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是我表哥的妻子!”
       罗伟大惊:“啊!是这样——王局长是你表哥?”
       燕儿点点头,又说:“我要交待‘作案动机’了。你很机灵,一进房间就看出了我的爱好,我确实喜欢摄影。一个‘业余爱好者’,闲时经常逃开喧闹的人群,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寻找、捕捉一些富有情趣的景物。你的运气不好,跳进了我的视野,后来又跳进了我的镜头。”
       “我相信,你完全可以从今晚我对那色狼的痛恨,以及我吸烟——哦,对了,我还会喝酒——看得出,我是一个曾遭不幸,而后又有些玩世不恭的女子。这种女子平生最痛恨的当然就是那种玩弄女性的男人。所以,当我无意间发现你和有夫之妇——我的表嫂置身于枫树林中时,你在我脑海中长期形成的印象一下子全部崩溃了。我毫无疑问地认定自己无形中又一次受到了欺骗,如同间接被人玩弄一般。请原谅,我又用了玩弄一词。”
       罗伟宽厚地笑了笑。
       她继续说:“不久照片冲洗出来,它的效果很不错,可以清楚地看出照片中两人的面孔,应当承认,照片上的男人和女人对于我来说,都是可恨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这个男人将手伸到了别人的家庭里,而这个女人却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我本想采取最简单的方法,将照片送给表哥,让他看一看自己下级和妻子干了些什么。可一想,如此一来,表哥的心上会蒙上一层耻辱的阴影,一个家庭很可能会就此瓦解。眼不见为净,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于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继而我又想,也不能伤害雅玲。因为男女之间在这种事上,女性总是处在被进攻的那方。况且表嫂对我也很好,甚至胜过我表哥。我的表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首先肯定,他是个好人。自从我的母亲去世后,他对我的关心不算少。但是我们话不投机,我感到他的言谈中说教的成份多,而且总是一本正经,正经得令人有些受不住。雅玲不同,如不是枫林中的那一幕使我发生误解,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很好的女性。”
       罗伟会意地露出淡淡一笑。听话听音,既然她承认是误解,那……
       “最终我认为,此事不管如何进行,所有的不利只能让你承担。于是你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嗳,对了,要不要再看看我的‘作品’?”
       罗伟没有制止她。她从小包中取出那张彩色照片放在罗伟身边的小几上,他伸手拿了过来。他想到眼前这位姑娘曾说过的“吻”。不错,金黄的落叶在紧紧亲吻大地,除了照中人外,谁都会认为那对“恋人”的甜蜜一吻是必然会发生的,而且正因为照中人的嘴唇有那么一段距离,这“吻”的意境才隐而不露、蓄意更深。然而就是它,差一点使自己……
       “哎,”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去你表兄家,怎么就从没遇上过你?”
       “既然话不投机,何必去自讨没趣。我很少去那里,就是去了,也只是坐坐便走。现在我应该正式向你道歉了,因为我的判断失误,险些毁了你,还希望你能原谅我。”
       “险些毁了的人不止一个,实际上应该是两个。”罗伟接口道。
       “其实这事也怪你,既然问心无愧,干嘛不作解释?”
       “有些事可以说清,而有些事就不一定能,这也不是有愧无愧的问题,否则这出戏在我们第一次相见就该宣告结束了。”
       她沉思良久,说:“是这样,有些事是很难说清的,尤其是这种事。”
       “这相片怎么处理?”她把底片和另外几张相片从包中全拿了出来。
       “留着无益,最好付之一炬。”
       “我感到有些可惜,若不是上面的两个人面孔太清晰,我还真想把它投到杂志社去。”
       “我相信无私的大自然会给你机会的,我也相信,今年的秋天你将会比上一个秋天收获更多。”
       “也许。”她那充满笑意的眼睛望着他问,“你会同我去一次枫树林吗?”
       “会的。”
       两人对视着。
       夜愈来愈浓,悄无声息便布满了窗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