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神州奇人]空前绝后梅天王
作者:高拜石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1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绝代名伶梅兰芳,患冠状动脉梗塞症,合并急性左心衰竭,于1961年8月8日上午5时在北京阜外医院逝世,享年67岁。
       这位从事舞台生活五十余年的名伶,确实成就非凡,所以噩耗传来,各界无不惋叹,这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之死,当是戏曲界的损失。
       中国有句老话:“三年出一个状元,三年却出不了一个戏子”。艺术人才造就之难,可以想见。梅兰芳唱功好、道白好、表情好、身段好、扮相好,梅兰芳这三个字,不用说在中国戏剧史乃至世界文化史上当有其不朽的一席。
       一个曾经看过梅剧的外国剧作家,问过著名外交家颜惠庆博士说:“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用男人来扮演女人呢?”颜博士答说:“如果以女人来扮演女人,那还算什么稀奇?”如果说西方人之欣赏梅剧,多少是受着几分好奇心的驱使,那么,我们看惯了“男人扮女人”的几万万中国人和日本人,为什么独会对他倾慕有嘉呢?这分明不是因为稀奇,而是他“更别有系人心处”。
       梅兰芳才四岁时,父亲便去世了;十年之后,母亲又死了,他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一小便孤苦伶仃,所以他说过:“世上的天伦乐事,有好些趣味我是从未领略过的。”
       幸好还有个祖母,躬亲抚养,另外有个“胡琴圣手”的伯父,梅兰芳七岁便开始学戏,开蒙是《玉堂春》,所以他未到十岁,就已哼着苏三那如泣如诉的幽怨旋律了。
       梅家之入京,始于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在晚清咸丰、同治年间,梅家在北京城便有了声名。梅巧玲当时便以演活泼的青年女子出名,在《渡银河》戏里,演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杨太真,能使全场春意盎然。
       梅巧玲在年幼时,便以技艺精湛遐迩皆知,时常到内庭供奉。据说,梅巧玲重侠好义,每不惜巨金去救济那些为他捧场的寒士和同行失业的伙伴。他虽然做了四喜班头,也往往入不敷出。天妒英才,梅巧玲英年早逝,卒年仅四十一岁。
       梅巧玲遗有两个儿子,乳名叫做大琐、二琐。大琐名竹芬,后改名雨田;二琐名肖芬。他二人子继父业,都是习旦角的。大琐年少时粉墨登场,也还是楚楚可人怜。《宣南零梦录》的作者,粤人沈南野,当时在北京算个豪客,曾招之陪酒,说他:既至则敛襟默坐,沉静端庄类大家闺秀,肥白如瓠,双颊红润若傅脂粉,同人拟以“荷露粉垂,杏花烟润”八字,谓其神似薛宝钗也。
       这位被拟为《红楼梦》里蘅芜君(薛宝钗)的大琐,就是兰芳的伯父,后来因为倒嗓,不能再唱,改行做了琴师。
       二琐则一直默默无闻,未见有人捧他,不知道是给他哥哥艳艺所掩,还是学未有成,而他又是未及壮年,便夭折了,但却养了个空前绝后的佳儿梅兰芳。
       在童年时代便相继死了父母的梅兰芳,家境非常贫困。但真可说是天生丽质,父母给了他一副好本钱。他一小已是绝顶聪明,更生得明眸皓齿,圆姿替月,皮肤细腻白皙,又指细腰纤,浑身上下玉润珠圆。最奇怪的是他自小便生得一副谦和脆弱的气质,柔和得像一个既美貌又温柔,而且灵心慧质、多愁善感的少女一般。
       光是模样俊秀是不能挺秀艺坛的,上天更赋给他一副清和润朗的甜嗓子,除了器官部分显有性别之外,便是个百分之百的姣好少女。当时有人说他是“以文秀可怜之色,发宽柔娇婉之音”,自十二岁在北京登台,便一鸣惊人,不期年便捧客盈千了。
       梅兰芳的好友冯耿光说:“畹华(梅兰芳,字畹华)对戏是绝顶聪明。”这话可说得正着,梅兰芳在艺术上的成就,可说空前,或许也是绝后,他以正旦兼贴旦——创了花衫的名目。
       梅兰芳的花衫戏,在一些文人名士的精心策划下,内容、情节、唱功、身段、灯光、布景、台词、音乐等的进步,也就一日千里,使得京剧一蹴而跻到雅乐之林。“有声皆歌,无动不舞”,在中国的歌剧艺术史上写下了光彩辉煌的一页,而梅兰芳就是这一页的首要发扬者。
       记得1913年他在北京怀仁堂唱《思凡》,上自总统、总理、总长,都看着他入神,在前三排的座上,更可找到纯然儒者气象的蔡元培、一代文宗梁启超、状元总长张季直……
       不仅如此,那一向视好莱坞大腿为上上大吉者,一观梅剧,也渐渐成癖了,为艺术而艺术,竟也大捧其场。兰芳的博士方巾,这时虽尚远隔万里烟波,却已隐约在望了。
       北京讲究“听”戏,老行家听戏,总是双目半闭,侧着身子,一手抱茶壶,一手敲着板眼,听到奥妙处,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把手一敲,随着叫一声“好!”所以唱戏的伶工首重在唱。
       在1912年时,梅兰芳还只算个配角,旦角在当时很少能充头牌。而到1913年,梅兰芳第一次南下到上海时,情形就不大相同了,南方人是“看”戏,说到看,谁能比得上他?梅兰芳扮演的角色姣好动人,任何自命不凡的东方女子,都比不上。当他上演《天女散花》时,在一阵急促的三弦和琵琶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闪出个古装仙女来,灿烂的灯光和头面的水钻闪耀着,他一指支颐往台口一站,全戏院的小姐、太太以及姑娘们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一个个自愧不如了。
       就凭这一点,轰动了上海,艺名不胫而走。
       回到北京后,身价便增十倍,而他并不因红而骄,还是那么谦虚、可人意。梅兰芳交游甚广,来往出入梅门的,多是名士、遗老或留学生;而替他编剧、改良行头等人,则多是文人学士;为他伴奏的乐师,也是当时的国手。梅剧风靡海内外,与这些人的提携和帮助,也是分不开的。
       梅兰芳的花旦戏,能演到俗不伤雅,在《太真外传》中,他扮杨贵妃装作醉态沉酣,后台以二胡三弦为主,奏出一段悠扬的“柳摇金”,接着板鼓笃落一下,京胡提高调门转入二黄倒板,再转顶板: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万缕春情,自丹田涌出,娇滴滴、懒洋洋,台下也看得不能自持了,外国人也不禁紧紧地拉身边的同伴一把,轻轻说声“Wonderful!”(真棒)当年美使Paul Srensch就是看梅入迷,而向徐世昌提议邀梅访美的。
       1917年,日本人把梅重金礼聘到东京去,在“东京大舞台”开幕典礼中,第一个掀帘而出的,就是中国伶界大王梅兰芳。在日本停留期间,六千万的日本人为他疯狂了,而多情的日本少女,更不知为他倾倒了多少!
       日本归来后,更是身价百倍,瑞典太子格斯脱、印度诗人泰戈尔都曾登门造访,称他为“东方第一艺人”。
       1919年,美国一批华尔街大亨结队作北京之游,请梅演唱了三十分钟,奉酬美钞四千元,论钟点计酬,破了世界艺人收入的最高纪录。
       但梅没有因多金而骄人、成功而自满,他孜孜不倦,勤于所习,除练习本行技艺之外,也勤于习字绘画,写得一手秀如其人的柳体,也能画几笔疏影横斜的梅花,出手都不俗。
       梅兰芳平常深居简出,起居饮食甚有规律,不抽烟不喝酒,私生活十分严肃,他一举一动,即使在最好猎奇的欧美记者笔下,也都称他没有沾染丝毫不修边幅的习惯。和他交谈之后,大家都有个共同的印象:就像一个极有修养的青年学者。
       就在这样“平凡而不平凡”的生活里,梅在北京一年年地过下去,外交宴会、绅商应酬,若没有他演出,便不觉得庄重,而他的身价自然是与他灌的唱片一样,与日俱增。但在他的歌声里,世界和中国政局,都有着沧桑之变。梅立志把京剧“国粹化”,为适应西方观众的嗜好,为启发他们对东方艺术的认识,他决心把旧戏彻头彻尾整理一番,其中最重要的,是把中乐西谱,以便洋人按谱寻声。北大音乐系教授刘天华接受了这份繁重工作。经过一批中、西乐家长期合作,刘教授把梅的几出名戏唱段旋律,都五线谱化了。
       经过年余的筹备,梅兰芳终于在1930年,偕二十一名同行,登轮赴美了。
       
       在纽约,他下榻于泼拉东大旅馆,在这同时来美的还有日本及西欧各国的演员,但纽约新闻界则对“梅剧团”较为注意。他名震远东,在一番例行的酬酢之后,“梅剧团”于2月17日在纽约百老汇第四十九街大戏院正式上演。
       在演出前两天,一向自认为是一言九鼎的《纽约时报》,对梅的报道,是吞吞吐吐的,两位剧评主笔爱根生和麦梭土,对梅在远东的成就加以推崇,至于在美的前途,他们则不敢预测。《时报》以瞧不起的口吻告诉读者:你要看东方的戏剧,就得不要烦躁,万一看烦了,朋友,就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吧!
       这显然是说,看了纵横在海滨上十万大腿还不过瘾的纽约人,能对这姓梅的产生胃口?
       梅氏还未出台,纽约第一大报似已在喝倒彩,这是梅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当然不乱作广告,在任何场合,他总是谦恭地说来新大陆观摩的。因为中国文化艺术虽是博大精深,他自己却只是一个演员而已,如演不好,那是他个人的演技太差所致。
       2月17日晚间,终于正式上演了,这天总算卖了满座,第一出《汾河湾》被译为《可疑的鞋子》。女译员杨秀的报告是:薛仁贵建功返家后,看见他的夫人床下有一双男人用的鞋子而疑窦丛生的故事。观众好奇地笑了一阵,洋人印象中的中国女郎多是黄黄瘦瘦、穿着布口袋似的服装的女人,这天晚上,他们好奇地等着中国男人扮的黄黄瘦瘦、布口袋般的中国女郎的出现。
       戏院中灯光逐渐暗了下来,一阵悦耳动听的东方管弦乐声之后,台上的幕布揭开了,里边露出光彩夺目的中国绣幕,许多观众看了这幅丝织品暗地称好——他们知道哥伦布就是为了寻找这类丝织品才发现美洲的。
       绣幕卷上去了,台上灯光大亮,那全以“顾绣”作三壁而毫无布景的舞台,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辉煌。这时乐声一停,后帘内蓦然闪出一个东方女子,她身着蓝色上衣,白色长裙。在细微的乐声里,她在台上缓缓地转了几个圈子,台下观众好奇地开始注视了,只见她在变幻的灯光下飘飘走动,忽然随音乐声来一个姿势,台下才像触电般逐渐紧张起来。
       这时,观众看分明了,她的脸不是黄的。相反,她的肌肤细腻的程度,赛过了台下涂三花牌高贵香粉的她们,她的腰身的美丽,手指的白嫩细柔,都是博物馆很少见到的雕刻。脸蛋儿更不必提了,鼻子、嘴巴都是世界上最美丽女人的鼻子、嘴巴。虽然全身只露出这一些,然而却如此动人,自然是上帝的杰作了。
       音乐在台上悠扬地播出,美丽的嘴唇唱出“儿的父,去投军……无有音信”,他们虽不懂,但声调则是一样美丽动听,随着剧情的演进,台下观众也随而一阵阵紧张下去,紧张得忘记了拍掌了。
       他们每人似乎都跟着马可波罗到了大都,神魂无主,又似乎在做着“仲夏夜之梦”,直到绣幕垂下,大家才苏醒过来,疯狂地鼓起掌来。
       台上曲终而台下人还不散,他们赖着不肯走,同时没命地鼓掌,一次又一次,来个不停。尤其是那些看报不大留心的美国女士们,她们非要把这位“密丝梅”看个端详不可。梅兰芳最初是穿着宫装走到台前,“珠温玉软”的粉妆人儿,微微鞠躬,后来他卸了装,但掌声不停,他还得出来道谢,于是他又穿了长袍马褂,文雅地走向台前,含笑再鞠躬,这一下糟了,因为那些女观众这时才知道他原来是位先生,但她们又非要看个仔细不可,她们要求他穿着西装再来一次谢幕。梅兰芳便又西装革履,面见几近疯狂的观众。
       观众们这时更买来了鲜花,在台上献起花来,台下乱哄哄地争着。最后还是戏院主人出来,说梅君实在太疲乏了,请大家明日再来。众人这才作罢,这一晚梅兰芳谢场竟达十五次之多。
       第二天早报出来,纽约掀起了梅兰芳热潮,第四十九街的购票行列,绕街三匝,黄牛党大活跃,黑市票卖到二十多块美金,最初梅剧团票价是六元,后来也涨至二十元,纽约人是最会捧人的,梅兰芳被捧成了纽约的第一号艺人后,以后锦上添花的事就说不尽了。
       有些女孩,清晨买了一束鲜花,在旅舍前的街道上等,等着他出来,向他一送,欣喜盈腮地笑着走了。据说,住在美国某富孀,爱慕梅氏,这时梅是三十六岁,因此她特地手植梅花三十六株,可见这女主人的“爱梅癖”了。
       梅兰芳原计划在纽约上演两星期,后又增至五个星期。在纽约演出五个星期,梅在美的声名大震,以后所到之处,无不万人空巷,由纽约而华盛顿,而芝加哥,而旧金山,而好莱坞而洛杉机,沿途所受欢迎盛况空前。当他访美之行接近尾声时,美国西部两所大学——波摩那学院和南加州大学乃于5月底、6月初旬,分别赠梅以“名誉博士”学位。
       梅氏荣膺博士头衔,国人不详西方学制的,或有微词;甚至有人说:“海外膺衔博士新,斯文扫地更无伦”,此酸葡萄也!殊不知美国大学此举是十分审慎而郑重的,这种赠与,与学校名誉及学生出路皆有重大关系的。被赠与者须先经舆论界与学术界一致认可,学校当局才敢提议。
       梅兰芳离开纽约漫游各埠,沿途招待他的,学术界占绝大多数,哥伦比亚、芝加哥、加州等各大学教授会,均有欢宴;各大学校长、博物馆长,均名列与梅往还的名单;纽约国际公寓欢迎会中,世界各国的留美学生对他都有极庄重的评论,他的博士荣衔,确不是偶然得来的。美国大学的教授们确是把梅看作伟大艺术家而崇敬的。
       1930年之夏,梅自海外载誉归来,其时国内战事频仍。第二年,东北失陷。九·一八事变不久,接着又是一·二八淞沪血战,北京距敌人枪刺最近,有钱人更纷纷南下,平时笙歌敌不过锋镝,因而梅兰芳亦转以南方为重,他的剧团经常在宁、沪活动,过着自由职业的生活。
       但北方终究是他的故园,祖宗庐墓,亲戚故旧,更有一批苦哈哈的同行,在等着梅大叔的救济,所以梅偶回故乡,飞机在南苑着陆时,在那批亲友和新闻记者的后面,总是站着一些衣衫褴褛的老梨园。在与那些欢迎他的人们握手寒暄之后,梅总是走到这批老人们面前,同他们殷殷话旧。每逢严冬腊月,窝窝头会戏,梅总是大轴或双出,为苦哈哈的同行们筹款过年。
       不久,斯大林电邀梅兰芳和电影明星胡蝶至苏联表演,于是梅兰芳乃有1935年的访苏之行。
       演出之时,莫斯科大戏院前,排队的观众不下于当年纽约的四十九街,苏联剧作家西蒙诺夫津津乐道“梅兰芳先生在莫斯科演出,引起了绝大兴趣,其影响历久不衰。”
       在苏联的演出,梅之艺术,又获另一佐证,那就是被称作真女人的胡蝶,其魔力还没有梅兰芳影响之大,“夜来香”虽好,却仍比不过梅兰芳引吭高歌一段南梆子,能使大鼻子闻而作鸟兽舞。
       1937年之夏,日本人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故都陷入日军之手,近百年来受尽屈辱的睡狮,站起来吼着对敌了,于是抗战开始。
       梅在上海待不下去了,和冯耿光等去了香港。战局一天天恶化,敌人猛烈的炮火向我直轰。1938年冬,抗战到了最艰苦的阶段。就在这时期,那汪精卫跑到敌人的刺枪下去议和,在南京成立了伪政权。他要梅兰芳到南京来歌舞升平一番。梅不客气地拒绝了,并表示决绝起见,在白玉般的上唇,蓄起一撮黑黑的胡须来。
       当他蓄须的消息传到大后方,“梅郎忧国”被报纸以大字标题刊出后,不知有多少男女看了既兴奋又感慨,一样光头白脸嫩皮肤,梅是多么正气,汪精卫却是多么的邪气!
       八年的艰苦抗战,终于使黩武的日本屈膝了。梅兰芳才把嘴巴上毛茸茸的胡须剃掉,仍然还他白嫩的容颜,他在上海天蟾舞台再度献艺。这时,梅已五十许了,他的儿女已经也能粉墨登场,以家传剧艺和观众见面。他自己虽还是和以前一样文秀,但嗓音毕竟不能没有变化。论算他私人的资产以及若干年来所买进的中国银行股票,很可以悠闲去养老了。因此有人说:“梅老叔,你辛苦了。”
       他感慨道:“还不是为着北平一批苦同行吗?”
       但穷困的岂只是北平的剧界?就是梅剧团本身也很困难,没多久,内战爆发,熊熊的战火很快地烧到江南,梅兰芳又随着一批难民逃到了香港。
       不久,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准备召开的时候,梅在田汉、周信芳、郭沫若等人的邀请下,终于回到了他土生土长,无法忘情的北京。一代名伶梅兰芳,便如此在“帝都”将自己绚烂夺目的人生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