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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轶事]卖枪者说
作者:徐浩峰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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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子
       1937年11月26日下午5点,上海拉都路41号,典当铺老板马茂元迎来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马茂元,五十二岁,祖籍安徽。从清末到民国,典当业一直为徽商所垄断,马茂元的当铺有一个特殊的经营项目———枪支。清朝皇帝逊位后的二十年,中国出现了数不清的临时部队,也出现了数不清的逃兵。
       很少有当铺敢典枪支,因为逃兵的情绪难以控制。当这个客人走进当铺的一刻,马茂元观察到他走路时鞋跟不离地,这是极度疲惫的表示。
       马茂元摸了摸袖口,里面有一把架在折叠铁条上的转轮手枪,只要他伸直胳膊,手枪就会从袖管中探出,准确地停在手心处。店铺中只有马茂元一人,他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大保障。
       客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袍,眼神空洞,说:“听别人讲,到你这里卖枪,不管生意能不能做成,都会先给个烧饼?”
       马茂元一笑,从柜台后扔出一个烧饼。烧饼扔得有点偏,看着他人在饥饿催逼下,以狗一样敏捷的动作去接烧饼———这是马茂元生活中不多的乐趣。
       但客人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一抬手就接住了烧饼,好像烧饼原本就是飞向他的手,或者他的胳膊比常人要长一尺。
       马茂元的眉头皱紧,但随即舒展,因为他见到客人开始咬烧饼了。一个吃饱的人,很少有极端情绪———这是马茂元多年的经验。
       客人吃完烧饼后,从长衫中掏出了块裹在麻布中的东西,“嘣”的一声放在柜台上。马茂元打开了柜台上的小台灯,挑开纱布,见里面是一把泛着青光的曲尺手枪。
       马茂元:“两块大洋。”
       客人:“麻烦你仔细看看,在任何地方,它都最少值三十块。”
       马茂元:“那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客人垂下头,敲了下柜台,这是成交的表示。拿过了两块大洋,客人嘟囔了一句:“你买走了一段历史。”
       客人向外走去,撩开了厚厚的门帘,一束红艳的黄昏光色打在马茂元的脸上。马茂元知道,当这束光消失的时候,今天的生意就可以结束了。
       但他听到客人的声音:“我想给它最后上一遍油,求你了。”
       马茂元冷笑一声:“我的时间很宝贵,抱歉。”
       客人关上了门帘,两眼空洞地向柜台走来。马茂元伸直了胳膊,袖口中的枪管露了出来。马茂元撑起了五指,以便让客人看得更清楚些。
       马茂元:“你最好不要再走了。”
       客人停住,离柜台还有五步。客人一挥手,一块银元落在了柜台上,转了两圈,“铛啷”一声躺倒。
       马茂元:“哼,这个时候,退钱已经来不及了。枪你拿不走。”
       客人摇摇头,把另一块银元也向柜台扔去。只见第二块银元平稳地飞压在第一块银元上,两个银元严丝合缝。
       马茂元呆呆地看着两块银元,忽然感到左耳朵里瘙痒无比,急忙挑起小指,用力掏了两下。
       二十分钟后,客人给手枪擦完了机油。
       他坐在八仙桌旁,马茂元坐在他身旁,正在倒茶。客人把枪放在桌上,往马茂元面前一推,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客人低吟一声:“好茶!”便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身后却响起了银元碰撞的清脆声音,客人回身,只见马茂元正把三叠银元落在桌上,笑容满面地说:“按你说的,三十块!”
       客人没有任何表情,两手一作揖,道了声:“谢了!”走回桌,把银元扫入袖子中,马茂元又倒了一杯茶,说:“你刚才讲,我买走了一段历史,是什么意思?”
       客人瞥了马茂元一眼,又摸了摸桌上的手枪,空洞的眼神中有了无穷的忧郁。客人:“马老板,你买卖枪支多年,看不出它和一般的曲尺手枪有何不同么?”
       马茂元:“曲尺手枪一般是七发子弹,而1916年,孙中山第一副手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国民党上海讨袁总部组建特别行动队,特意锻造了十一发子弹的曲尺,准备北上行刺。但陈其美被杀后十九天,袁世凯便病逝了,行动没有实施。这把枪属于那批十一发曲尺中的一支吧?”
       客人闭上了眼睛,摸索到桌面上的手枪,放到耳边,拉了一下枪栓。枪栓发出利索的两响,客人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客人:“人已老,枪如新。马老板,我说的不是这一段历史,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经历。”
       马茂元:“什么人?”
       客人:“柳白猿。”
       清溪清我心
       观看溪水,是柳白猿唯一的爱好。杀人后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只有溪水的声音,能令他安静。
       在江西,一所名叫“山根”的旅馆是他每次杀人后的去处。旅馆狭小肮脏,饮食粗劣,之所以选择这里栖身,全因为附近山上的那一条小溪。
       溪水冰凉,倒影中的他,颧骨显露,一脸饿相。他已经三十三岁,本名叫双喜,他失去这个名字已经有十五年了。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家乡的地主杨善起,那年他十七岁。他把杨善起绑在一棵树上,便下山回村。他用一条生牛皮绑紧杨善起的脖子,蘸了水的生牛皮会慢慢收缩。杨善起在三个小时后死亡,整村人都可以给他作证,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杨善起一辈子做的最后一件恶事,便是当着全村人强奸了他的姐姐。那是在收割季节,杨善起将他姐姐拖向了麦田深处,两个打手把她按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在她嘴里。
       田里农民停下了收割,呆呆地站着,风中传来隐约的哭嚎。
       杨善起带着打手走后,他跑入麦浪中。姐姐两眼呆滞,赤裸地坐在地上,见到他,猛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发疯地抄起地上的碎布往身上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裸体,只感受到痛苦与罪恶。
       杀了杨善起后,他精神恍惚,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姐姐糊了个纸人,带着他去了三十里外的度化寺。寺里的和尚在纸人上面写了“双喜”两个字,告诉他:“从此双喜就留在庙里修行了,忏悔你所有的罪孽。”
       和尚拿了条板凳,带他走到墙边,姐姐告诉他:“你从这面墙跳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说了什么,那就是你的名字了。弟弟,你就用这个名字,重新做人。”
       他跳出墙后,往着最荒凉的地方走去,他不想遇到任何人,虽然姐姐等着他回去。
       他越走越远,直走到大地黑暗,这时他已入了深山。茂密树枝包围着他,向上望去,只有破碎的月亮,向后望去,是莽莽野山,没有一丝灯火。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名字,永远不会再做回人了。
       但这时离他三十米外的树林中发出一声怒吼:“柳白猿!”紧接着,三声枪响。他扒着树枝,喉头滚动,预感到自己可以重新说话,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的大脑仍然迟钝,只知道向响枪的地方走去。藤蔓植物似柔软的大墙,虽然只隔了三十米,但走过去,却花了半个时辰。他的脸上、手部被刮出了无数细小划痕,夜风一吹,奇痛无比。
       响枪的林中有着微弱的呻吟声,他扒着灌木走进去,突然呻吟声消失了。他又扒过几丛灌木,见到黑暗中一双野兽般闪光的眸子正紧盯着自己。
       那人嘴里咬着条枯枝,用这个方法制止自己的呻吟。那人瘫躺在地上,努力挺着上身,腿上有着黑乎乎的两团血迹。
       那人声音低沉,犹如缓缓的河水。那人:“你什么人?”他脱口而出:“柳白猿!”话出口,他一下坐在了地上。
       那人发出一阵大笑,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何必戏耍我呢?”他慌忙解释,断断续续讲完自己的经历,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说话了,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人说:“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他爬了过去,仍抽泣不已。那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柳白猿是我的名字。别哭了,以后,咱爷俩就用这一个名字了。”
       那人是个刺客,今夜被仇家追杀,打断了双腿,弃在野林子里喂野兽,遇到了双喜,捡回了性命。而双喜也有了新的人生———当刺客。
       
       水色异诸水
       1932年冬季,老一代的柳白猿在辽宁雪华山逝世,双喜把他葬在了常年不化的冰雪中,然后,作为这一代的柳白猿下山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到温暖地带,看看流动的溪水。
       刺客是男性最古老的职业,在农业和畜牧业还没有明确分工的原始社会就已经存在。只要有男性,便会有刺客。
       三年的修炼,肌肉没有强健地挺起,反而干瘪。只有他知道,在自己惨白的皮肤下,肌肉纤维是多么的紧缩密集,犹如遇水收缩的生牛皮———这在刺客界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做“干冷肉”。
       练出干冷肉,意味着可以奔跑两个小时不知疲倦,可以在瞬间改变身形,从一个五十厘米的洞口钻出,可以一拳砸裂奔马的脊梁。
       更重要的是,有了干冷肉,方可以掷出随心所欲的飞刀。柳白猿下山后,接受的第一单买卖,是刺杀上海赌业大亨赵力耕。
       1932年7月15日下午,昌黎赌场的目击者们有着深刻的记忆:那把飞刀沿着一条圆满的弧线飞过了赵力耕,突然刀把抖了一下,仿佛获得了生命,凭空一跳,插入了赵力耕的脖子。
       在警察局笔录时,有十三个赌场职员和二十七个客人用了同一个词汇———“那是一把妖魔附体的刀”。
       到9月13日,他已经刺杀了二十一人,赚得了二十一根金条。刚开始的刺客生涯,令他兴奋,在掷出飞刀的瞬间,总是大脑皮层一阵清爽。
       他沉浸在这一乐趣中,直到12月17日,方有了改变。那一天,国民党元老杨杏佛联合国母宋庆龄、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起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宗旨为:一、废除非法拘禁、酷刑;二、公布国内压迫民权的事实;三、争取结社、集会、言论及出版自由。
       而柳白猿在那一天接到了十根金条的订单,要他在六个月后将杨杏佛刺杀,雇佣他的组织名为“海陆青年团”。
       谋杀一个人等于和这个人建立了最深的关系,柳白猿收集到的第一条资料,是提倡白话文的著名学者胡适形容杨杏佛相貌的诗: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
       直悬一宝塔,倒挂两烟筒。
       亲嘴全无份,闻香大有功。
       江南一喷嚏,江北雨蒙蒙。
       说杨杏佛鼻子过大,和女人接吻时是个严重的障碍,并对女人的香水有过敏反应。他的鼻子决定了他是个正人君子。
       柳白猿每次看资料,都穿着整齐,擦净几案,充满恭敬之心。因为他认为如果真有地狱,阎王勾画生死簿时也应当是坐得这样的端正,因为死亡是隆重的事情,不管此人生前是高尚、卑贱、善良,抑或凶恶。
       但看到这条资料,柳白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背下了这首诗,度过了分外愉快的一天,甚至在晚上还笑得醒了过来。他担心自己会一直笑下去,但两天后送到的第二条资料,让他止住了这个毛病。
       第二条资料为:
       杨杏佛,1918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工商硕士学位,1924年10月任孙中山的秘书。孙中山逝世后,他担任葬事筹备处主任,建中山陵的拨款为八十万两白银,众多竞标的建筑商对他贿赂,他把所收财礼在招标会上展览,令那些商人自动退出,保障了中山陵工程的正常进行。
       看完这条资料,柳白猿变得严肃,他当天去了南京。中山陵修在南京东郊钟山第二峰小茅山的南麓,一道三十九米宽的白色台阶层层上升,延伸四百叁十五米。
       柳白猿走完台阶,竟有些晕眩,按照他的体能,不应有这种情况发生。忽然他脖梗一冷,这是遇到危险的生理信号,他曾凭着这野兽才有的本能,躲过七次险恶的偷袭。
       他的手指钩向袖口,里面有一把七寸小刀。柳白猿向着预感的危险处望去。只见一座重檐九脊蓝色琉璃瓦顶的上下檐之间,镶嵌着四个巍峨大字“天地正气”。这道匾额下有三个镂空紫铜门,门上分别刻着“民族”、“民权”、“民生”的篆书。
       柳白猿的手指离开了袖口,放松下来,走入孙中山祭堂。
       在当晚十一点,他离开南京,作了一个决定:停止其他刺客业务,只等待六个月后的一天。
       杨杏佛住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铭德里7号,离亚尔培路三百三十一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办公处相距两百七十一米。12月21日,在这两百七十一米之间的一家水果店换了主人。
       柳白猿穿着臃肿的棉袄,戴着一顶驼色的旧毡帽,日日坐在一堆橘子、香蕉中,平生第一次感到水果气息的可爱,犹如杀人前大脑皮层的清爽。
       和柳白猿一样喜欢水果的,还有一个人,他每天早晨都拿一只梨在鼻子前,很陶醉地一路闻下去。柳白猿知道,在广西有一个叫“言情门”的武术流派,以清晨闻梨味作内功功法,闻气味就等于在练呼吸。
       此人走路姿势笨拙,时常会被路上石子绊个趔趄,但他的脚步声很轻,只有身体高度和谐,才会发出这种足音。他每日早晚陪杨杏佛在“保障同盟会”和杨家之间行走。
       他是一个隐蔽的高手,有这样的人寸步不离,杨杏佛的生命应该可以保障。但杨杏佛似乎并不知情,对此人的态度,只是将他当作佣人。柳白猿一日两次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感到刺杀任务变得有了趣味。
       杨杏佛的鼻子并没有胡适说的那么大,柳白猿多少有些失望。唉,一切都要等到六个月以后,刺客生涯虽有一刹那的紧张刺激,但除此之外都是无聊寂寞,因为他要潜伏。
       从水果店内向外望去,总能看见一个穿着淡绿色旗袍的女子。她的旗袍开衩很高,略一走动便闪现出大腿的肉色。今冬天寒,柳白猿的第一反应为,只有深厚内功方能如此;第二反应为,噢,这是个职业妓女。
       她有时从街对面走过来,买两三个美国苹果,用手一擦,就在店里吃了。她吃苹果时,很少和柳白猿说话。一天,她跑进了店里,柳白猿挑了两个苹果,她说:“不吃了。大哥,你能抱我一会么?太冷了!”
       女人的身体只有痛苦和罪恶,目睹姐姐被强暴的一幕,令他在生理上排斥女人。柳白猿自十七岁开始排斥女性,但作为男性,有一个更为遥远的起点,那是亘古以来对女性的需要。
       她的脖子冻出一片浅红,犹如处女害羞的红晕。
       柳白猿抱住了她,两条胳膊的骨髓变得滚烫。她靠进他怀中,将头埋在棉袄里,重重地哈了口气。
       也许过了十分钟,也许过了半小时,她轻声说:“大哥,我今天没生意。你要喜欢我,就把我抱走吧。不用给钱,让我白吃你三十个苹果就行了。”柳白猿的大脑皮层感到无形的压力,这压力把他的脑浆压成了固体,令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仰头瞥了一眼,咬了下嘴唇,语气斩钉截铁:“要不这样,十五个苹果,不能再少了!”
       鸟度机关里
       她的名字叫邓灵灵,祖籍山东,第二代上海人。她的头发浓黑细密,洒在赤裸的脊背上,如宣纸上泼下了一片水墨。
       经历了她后,柳白猿周身的神经都已经死掉。而她兴致勃勃,问:“大哥,你是第一次吧?”柳白猿木讷地点了点头。她打了个响指,说:“太好了,给你留个纪念,我的名片。”说完跳到床下,从衣服中取了张小纸,又一下扑到柳白猿身上。
       小纸上面是她的名字,还有一个座机电话,名片的衬底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画的一团菊花。她指指点点:“彩色印刷,用了我三块大洋。”
       柳白猿应和了一句:“很贵。”她:“是呀!顶我一百多顿饭了,但有了高档名片,身价就能提高啦。”她的两眼有了光彩,显然认为自己做了件很有气魄的事情。
       看着她的双眼,柳白猿竟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于是,扭头去看墙壁。墙纸肮脏,屋顶的墙皮有三道裂纹,柳白猿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跟随她来到这里的,这种专为妓女提供的小旅馆,在上海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咸肉庄”。
       柳白猿:“旅馆要多少钱?”邓灵灵:“二十五个铜板。哈哈,比我还贵。”柳白猿脸色一沉,从床上站起,拿过棉袄。
       
       棉袄的腋下位置缝有一块硬物,那是根金条。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但我现在是一个水果小贩———
       柳白猿拿不出这根金条,刺客注重细节,因为任何一个小纰漏,都会引来危险。他放下棉袄,躺回床上,说:“我给你一百个苹果。” 邓灵灵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头卧在他的胸口。
       她抚摸着柳白猿的肋骨,轻声说:“大哥,你刚才快乐么?”柳白猿的声音更弱:“嗯———太匆忙了。对不起。”
       柳白猿侧过了头,避开了邓灵灵的目光。刚才进入她身体的瞬间,柳白猿突然感到脖子一紧,勒死杨善起的生牛皮勒在了他的喉头。
       她仰起上身,伸出两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种生意做久了,下身总处在充血状态,不可能有快感的。所以,你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眼光温和,懂得维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她生在富裕人家,定会成为贤惠的媳妇。柳白猿抱住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从此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
       女人的肉体不是痛苦与罪恶,那是天堂在俗世上唯一的显现。离开“咸肉庄”前,他拿出了棉袄中的金条,她愣了半晌,猛地一下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止住哭声时,泣不成声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以后你就是我男人了。”
       柳白猿嘱咐她回去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他会去找她。
       邓灵灵用力地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柳白猿想好了一切。在江苏省丹徒县有一所精致怡人的小宅院,那是清初道士陆逵隐居的地方,他离开那里后,平息了甘肃民乱,成为了青帮的第三代祖师,两百年后的青帮在烟赌嫖毒中堕落,祖师的文雅被淡忘,这个原本该成为青帮圣地的宅院也被淡忘。
       柳白猿在两个月前买下了它,准备作为自己日后的养老之地。他要让邓灵灵住到那里,给她最好的饮食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让她充血的下体复原,可以重新感受快乐。
       望着她的背影,柳白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一个小时后,柳白猿去接她,那是一所暗灰的木质小楼,住了七八户人家。第二层走廊的最深处,便是她的家。门上贴了一张印刷齐白石大写意的年画,和她的名片上一样,是一团菊花。
       柳白猿笑了,快步走到门前。他想,打开了这扇门,两个人的人生都会改变。
       在敲门的瞬间,柳白猿忽然一闪念:她不会拿着金条走了吧?因为贫穷令人变质。柳白猿长吸了一口气,念叨了两遍:“不会,她不会的。”
       他敲响了房门。
       没有人应答,柳白猿一下愣住。
       过了十几秒,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竟然缓缓地打开了。
       这是典型的女人住所,墙角有梳妆台,床前有换衣屏风。一个人正坐在桌前,陶醉地闻着一只梨,桌面上摆着一根金条,闪着清冷的光。
       那人嗓音飘忽,仿佛不是从他身体发出来,而是从空气中直接产生。他说:“桌上的东西看到了?那就进来坐坐吧。”
       柳白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然后走入房间,关上了门。
       人在明镜中
       柳白猿坐在了那人的对面,那人深深地闻了一下梨,突然把梨向柳白猿丢来,柳白猿一侧头,那人已掏出了手枪。
       但那人的脸色骤变,因为柳白猿的一根手指插进了枪管中。柳白猿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夹着一把七寸尖刀。
       柳白猿:“如果开枪,我废根手指,你废条命。”
       那人两眼一翻,“咔”地一声关上了枪的保险。那人:“你是高手,我尊重你。不管你背后是什么组织,希望你能听我说段话。”
       柳白猿的手指从枪管上撤离,那人把枪收进了腰间,柳白猿的飞刀也缩回了袖子。然后,两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看着对方。
       那人:“当今是蒋委员长的天下,他却称自己是一个人的化身,您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柳白猿:“陈其美。他是蒋介石的结拜兄长。”
       那人:“陈先生被袁世凯暗杀时,我从日本刚刚回来。如果我早一天到,或许一切都可以避免。我叫匡一民,是陈先生多年的助手。”
       柳白猿皱起了眉头,陈其美军事才能出众,打下了上海、南京两大城市,拯救了国民党的颓势,孙先生称他为革命的唯一砥柱。他还控制了整个南方的青帮,当上了龙头老大,他能走上武力的巅峰,传说是因为他有一个神秘的助手。
       匡一民:“我原本很崇拜他,但他协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把宣誓效忠、喝鸡血、按手印这些青帮规矩引入了党内,派我多次刺杀党内的不同政见者。他是个为民主而革命,却不知道民主为何物的人,他只是个英雄豪杰,却不能把民众引向大道。”
       柳白猿:“你最初是怎么发现我的?”
       匡一民:“孔老六家在这条街上卖水果已经卖了两代,即便把店转给别人,也不会立刻便走。但他一家人在一个晚上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你就出现了,我钦佩你的办事效率,但有欠自然。”
       柳白猿轻叹了一声,摘下了头上的毡帽。
       柳白猿:“你怀疑了,就让一个女人来确定?”
       匡一民翻了下眼白,继续说下去。
       匡一民:“我二十一岁学成了武艺,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去辅佐的人。蒋委员长不是,他顶多是陈其美的翻版,而中国老百姓不需要英雄豪杰,需要一个合理的制度。”
       柳白猿:“这样一个人你终于找到了,就是杨杏佛?”
       匡一民:“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了他。”
       两人对视了很久,柳白猿垂下了头。
       柳白猿:“我有个条件。骗我的女人,得死在我手上。”
       匡一民一拍桌子,说了声:“成交。”就起身出了屋门。一分钟过去,邓灵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盘了一个规矩的发髻,一脸庄重。
       邓灵灵:“从这屋里出去的人是我丈夫,我十四岁跟了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的命换杨先生的命,值了。动手吧。”
       柳白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右手一挥,七寸飞刀扎在墙边的梳妆台镜面上,镜面中正是邓灵灵的映像。
       脆薄的镜片没有崩碎,这一刀掷出的力度已不是常人所能拿捏,巧妙得近乎于神力。
       柳白猿哼了一句:“你我的事,了断了。”然后,把金条往毡帽里一扔,毡帽戴在了头上,双手插着袖口,溜溜达达地走出屋去。
       柳白猿双手插着袖口,在街上行走着,他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刚才,他扔出了平生最为得意的一刀,这样的境界他再也不能达到,但他丧失了大脑皮层的清爽,扔出这一刀时,感到一万根针扎进了大脑。
       街面上泛起打旋的风沙,天地立刻昏暗。不知走到了上海的什么区域,柳白猿见到前面有一家小酒馆,便一阵狂跑,冲了进去。
       三个小时后,他的嘴对酒已经丧失了感觉,只觉得体内分泌着一种特殊的液体,咸苦阴寒,类似眼泪的味道。
       忽然,他的脖颈一冷,这是危险的信号,他努力睁开眼。酒馆中竟没有了一个人,连酒馆的伙计都不知了去向。
       他的手指勾向袖口,然而勾空了,方想起自己的刀留在了邓灵灵的镜子上。他一下把酒瓶捏碎,他夹起了其中狭长的一片,却发现一颗晶莹的血珠顺着食指滴了下来。
       应该是捏酒瓶时划伤的,他的酒劲一下全醒,明白自己已严重失控。这时,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从厨房口快步走出,拎起一根黑铁拐杖,在柳白猿脖子上敲了一下。
       柳白猿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那人低头扯着长衫下摆,骂了一句。长衫上划开了一道裂口,他抖了一下长衫,响起了瓷片落地的声音。
       向晚猩猩啼
       柳白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绑两臂吊在半空,身子下有一个木盆,盆中有着干涸的血迹。
       他心里已明白,这是为挑断他的脚筋而预备的。残废成了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反而安静下来,观察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仓库,有着数不清的木箱,只在远处的排风扇处露出了一点亮光。忽然一声合电闸的脆响,仓库中的灯亮了起来。
       一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拿着椅子走到了近前,他坐下,翘起二郎腿,掏根烟在烟盒上敲了两下,显得十分悠闲。
       柳白猿:“你是什么人?”
       “你的雇主,海陆青年团团长———过德诚。”
       柳白猿从不和雇主见面,他在四马路邮局有一个邮箱,彼此通过信件往来。信件上的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后拼成的。
       柳白猿一笑:“也许‘青年团’并不存在。”
       过德诚陪着笑了两声,说:“何以见得?”
       柳白猿:“每当有一个蒋委员长的政治对手被刺杀,报纸上就有一个名字怪异的组织出来承认是他们干的。蒋委员长便可以摆脱关系了,现在,最让蒋委员长不安的人应该是杨杏佛了。”柳白猿大笑,过德诚也一阵大笑。
       柳白猿:“你们是国民党特务?”
       过德诚一下止住了笑声。
       柳白猿继续说道:“雇佣我,不是让我杀杨杏佛,而是让我杀匡一民。匡一民是陈其美当年的助手,蒋委员长称自己是陈其美的化身,发迹时用的是陈其美留下的班底,也许这一点故人之情,令你们不愿自己动手,要用我这种江湖人物来除掉他?”
       过德诚点上了烟,缓缓道:“可惜你没杀匡一民,政治内幕不能传入江湖。抱歉。”过德诚拍了拍手,从木箱子后面跑出了三个短发青年。
       过德诚:“此人有武功,先挑断他手筋脚筋,再把他扔到黄浦江。”一个青年拿出腰际的尖刀,过德诚冲柳白猿一鞠躬,走出了仓库。
       拿刀的青年一个健步跑到柳白猿近前,抓住他的脚,往脚腕深深地刺了一刀,然后刀锋一扭———
       入夜后,柳白猿口中塞了块布,被五花大绑装入了麻袋,扔到了车上。车行了半个小时后,有了一片水声。
       柳白猿猛地一激灵,冰冷的江水渗透了麻布。他感到自己飘飘乎乎地向下沉去,一股暗流冲来,将他一下卷走了三十多米。
       他没有挣扎,算计着特务们应该离去时,才做出一个缓慢的蛙泳动作,挣脱了身上的绳索,撑开了麻袋。他在水中睁开眼,见上方有着一团奇异的光圈,便把一口气吐在水里,向上游去。
       露出水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见了一条船尾挂着马灯的棚户船,船头蹲着一个女人,正摇着扇子点火做饭。船的后舱摆满了装蔬菜的藤条筐,这是一家进上海买菜的农民。
       他一下跳上船,把女人一把抄起,托住她的下巴,向船舱拉去。女人被托出下巴后无法喊叫,但她奋力挣扎,农家女子身体强健,犹如一条打挺的鲤鱼。感受着她身体的力度,柳白猿忽然一口气顶在了胸口。
       也许是不洁净的江水刺激了柳白猿的瞳孔,他眼中很痛,一下视线模糊了。他爆发出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力量,一下把农家女整个人抱了起来,冲入了船舱———
       死亡有效地刺激了情欲,他终于明白以前自己险境还生后,为什么没有喜悦反而格外沮丧,因为那时他需要一个女人作为新生的奖品。和邓灵灵经历了第一次后,他通向女人的闸门打开了,并且异常地凶猛。
       女人在抽泣,看着她丰盈的肩头,柳白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我变成了和杨善起一样的人了!”他努力不再想这个问题。
       他的一只手还在反扭着农家女的胳膊,令她卧在船板上动弹不得。他说:“我现在松开你,但你不要跑不要叫,能做到么?”农家女垂泪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手,农家女立刻坐起来,两手抱着膝盖,一点点向后挪去。农家女赤裸的身上满是血迹,那是他手脚伤口流下的。
       他忽然冷静下来,回到了他落水前一直在想的问题上:对他行刑的青年刀法纯熟,刀入肉后,做出大幅度划动,外人看来他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而只有他知道,每一刀都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筋脉。这青年是什么人呢?
       他摸过地上的褂子,撕下四个长布条,给自己包扎伤口。忽然听到一声哽咽,他抬头,见到了农家女长长的泪水。
       柳白猿:“要不这样———我娶你。”农家女惊讶地看着他,止住了哭声,很快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定。
       柳白猿:“我给你金条。”农家女猛烈地摇头。柳白猿沉默半晌,坐起来给农家女磕了一个头,农家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响亮绵长,而柳白猿没有制止她。
       这时,一个老汉和一个三十岁男子,拿着木棍冲进了船舱,柳白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心中对自己说:如果他俩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他俩有权利打死我。
       当第一记木棍打到柳白猿身上,他没有用练就的“干冷肉”绷劲抵抗,而是松展开自己,实实在在地受了这一下,登时跌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柳白猿被打裂了胸骨,“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农家女扑过来,抱住了老汉,说:“够了,放他走吧。”男子又在柳白猿背上狠砸了一下,停住了木棒。
       柳白猿的牙床已碎,口齿不清地冲农家女说了句:“谢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颤巍巍地走出了船舱。
       他缩着肩膀,双眼肿胀,遮蔽了视线。他盲人一般地向前摸索,鼻子和嘴唇时不时冒出血来。
       他想着,如果能活下去,要回家乡去看看姐姐。
       空悲远游子
       家乡的老屋坍塌了一半,姐姐嫁到了遥远的山区。一个被强暴的女人承担着不属于她的罪恶,受到村民的鄙视。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出嫁的具体地址,只能指着东南方向。
       柳白猿寻找姐姐前,去了趟度化寺,那个写着“双喜”两字的纸人还在。他对着纸人,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第一缕阳光射入窗棂时,他走出了佛堂,向着东南方的群山而去。
       他被打碎的牙床无法复原,令整张脸扭曲变形,面皮下有几片骨渣扎在神经里,令他的左眼睑时不时痉挛,左眼不停地流泪。
       他去过山区的六十七个村庄,哪怕只有两三户的高峰,他也不曾放过。但五个月过去,姐姐的身影仍没有出现。1933年6月10号,柳白猿坐在一道布满夕阳光斑的石壁上,用一条手绢擦着左眼的泪水,放弃了寻找。
       也许姐姐从未存在过,她只是引发他认识自身罪恶的契机,是菩萨对自己的一次轻轻的点化。他对着群山呼喊:“姐,保重!”回声消失时,他下山了。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上海,因为他在孙中山祭堂中有了特殊的感悟,那“民族、民权、民生”的镶金篆字,他虽未能通透其中所有的含义,却由此而产生了对杨杏佛先生的敬意。六个月前,他已经决定要暗中保护杨杏佛了。
       他还保留着那张印有齐白石菊花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地址,他给邓灵灵写了封信,说他即将归来,信中写了他半年的经历。
       6月18日,柳白猿回到了亚尔培路,水果店还在,他打开水果店门板时,看到邓灵灵和杨杏佛一前一后地从同盟办事处走出来。匡一民呢?
       看到杨杏佛并不大的鼻子,柳白猿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坚实:他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的生命。要让杨杏佛教诲自己,弄懂中山陵上六个篆书的详细含义。
       邓灵灵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裙,帮杨杏佛拿着文件夹,显得自信干练。
       她走过来,见我又坐在水果店里,会有何反应?如此想着,柳白猿拿出了手帕,遮住了自己扭曲的下巴。但这时,从亚尔培路中央研究院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大门中,跳出了四个身影。
       出于职业本能,柳白猿飞快地数下了枪声,共十下。他的手帕飘落了,他醒悟到,他的理想和他此生的第一个女人都在这十下中消失了。然后,他觉得眼底一白,身体溶解在空气中。
       水果店爆炸时,四个杀手在距离水果店三十米处,他们击毙杨杏佛后就迅速卧倒。显然,引炸水果店是一次计划周密的刺杀行动。
       爆炸声停止后,四个杀手只从地上站起来三位,仍趴在地上的杀手已经死去,但周身没有一丝血迹。他的名字叫过德诚。后来,从他的胸腔里发现了一把七寸的飞刀,这令所有的法医百思不得其解。
       杨杏佛的葬礼在6月20日举行,当日有暴雨。
       宋庆龄发表讲话:“这些人和他们雇来的打手们以为靠武力、绑架、施刑和谋杀,他们可以粉碎争取自由的斗争。但是,斗争不仅远远没有被粉碎,我们必须加倍努力直至实现我们的目标。”
       鲁迅先生写下了哀悼诗:
       岂有豪情似旧时,
       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
       又为斯民哭健儿。
       尾声
       典当行老板马茂元长吁一声:“唉,匡一民如果在,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可怜他没赶上保陈其美,也没赶上保杨杏佛。”
       客人喃喃道:“也许就是他出卖了杨杏佛。否则,军统又怎么会预先在柳白猿的水果店安下炸弹?”马茂元摇摇手,说:“不会不会,从你说的故事看,匡一民是个有理想的义士。”
       客人一阵冷笑:“谢谢你,给匡一民说了句好话。柳白猿是个古老的江湖人,不了解现代的特工手段,他给邓灵灵的那封信,早被军统截获了。那个挑柳白猿手筋脚筋的青年,是我安插在军统的内线,可惜他是底层特务,没能及时得知军统刺杀杨先生的计划。用了一年,才把柳白猿的信抄出来给我。”
       马茂元叹息一声,客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声音凄厉:“革命曲折,心灵有时会很苦闷,我悔不该染上了鸦片恶习,偏偏在那几日病倒了。”
       马茂元:“你就是———”
       客人:“不要说!我不能听这个名字。”
       客人迅速起身向外走去,他挑开门帘时,外面已是一片灯红酒绿,天早已黑了。马茂元问一句:“你以后怎么办?”客人一步跨出门去,布帘外传来他的声音:“得过且过,了此残生。”
       马茂元看着桌子上的曲尺手枪,猛地掏出手绢,快速把枪包上。客人在前方顶风而行,马茂元追了上去,把手帕包裹递给了他。客人愣愣地接住。
       马茂元回到当铺行,坐在柜台后,想象着杨杏佛的鼻子,不由得一笑。他已经五十三岁,就快有小孙子了,他给小孙子预备下最好的故事,那是爷爷在今天鼓励了一位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