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魂飘白鹭湖
作者:张道文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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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你们趁我不在,把我的女人糟蹋了,反过来还要找我要钱?
二元长到三岁,长出了萧玉堂的影子,宽大的额头加之挺翘的鼻子,萧王台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从萧玉堂的种里发出来的芽。
事情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使传宗的爹绝了最后的念想。萧玉堂在他的茅草屋前,夸张地和二元亲热,尤其让他心里发梗。幺妹明明是他儿子传宗破的身,可发出来的芽,却不是从他儿子的种里拱出来的。
“狗日的,没得鸡巴用的东西!”他恨恨地在心底里骂着。
他第一次从二元的脸上看出萧玉堂的模样时,他把小家伙抱到太阳底下看了半天。传宗从地里回来,看着他爹古怪的样子,想把二元从他的手里接过来,遭到了他爹愤怒的呵斥: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这不是你的种,他的额头和那个不要脸的一模一样!传宗在他爹的指引下仔细地看了熟睡中的二元,他不仅没有生出他爹期待的忿恨,反而在二元毛绒绒的额上亲了一口。
“你个狗日的,老子要被你活活气死的!”
他爹气得满脸煞白,颤抖着举起拐棍,传宗一见,吓得赶紧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到地上。他爹看着抱头蹲在自己脚边的儿子,心底一酸,枯涩的眼窝涌出一丝湿润,他的拐棍往边上移了移,重重地捣在传宗的脚边,铁头在地上插了足有半尺来深。
生二元的那个女人叫幺妹。幺妹姓陈,自小她爹左一声幺妹,右一声幺妹,把她叫得满湖里人都忘了她原来姓陈。幺妹出嫁前是许给萧玉堂的,结婚却是跟传宗,这不能怪幺妹。
萧玉堂在湖里放鹭鸶被抓了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去就是两年。幺妹的爹在这其间恰好死了,连买口薄皮棺材的钱也没有,传宗卖了祖上的三亩良田,葬了人,就把幺妹娶过来了。没想到新婚的第三天,萧玉堂不知从哪儿跑回来,胡子拉碴,衣服东飞一片,西挂一块,不像个人形,只是他背在背里的那杆枪,幽蓝的光在夜里不停地闪着。萧玉堂闯进传宗的新房,用枪一指,传宗就乖乖地从新房里出去了。
传宗对这件事不像他爹,一天到晚气鼓鼓的,像谁欠了他几十年的陈大麦未还似的。传宗第一夜面对女人,窝是找准了,他不要脸不要命地往里一冲,一步路没走,脊椎猛地一震,就见兜头一盆凉水泼来,一个巨大的冷颤摇过全身,双腿便软塌塌地迈不开步了;第二天见了幺妹,正面也不敢照,晚上在床上,幺妹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不得不从床上跳下来躲到茅房里,把不能阻遏的冲动与无助的羞怯交给了自己的双手。自己解决的方式让他心满意足。他从茅房里出来,憋得青筋暴突的脸便又重现出平滑的光芒,他用被子将头一蒙,把幺妹忘在一边,睡得踏踏实实的。第三天是萧玉堂回来的日子,正好,让人害怕的女人不再需要他去侍弄,而他自己却有了自己的快乐,这有什么不好呢?他不认为二元长得像谁有多么重要。然而,他爹的拐棍在他的脚边捣出一个半尺的深坑之后,他再看他爹,心里就发慌。他怕他爹。尤其是萧玉堂和二元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躲了,缩进昏暗的屋子里,把一部坏了的老水车,在手里摆过去弄过来,满屋子便都是木头扭曲的声音,吱吱地响。
二元的名是传宗的爹给起的。这是萧王台的规矩,儿子的儿子得由老子的老子来取名。传宗的爹望着一团粉红的肉,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只有“二元”这个名好,没有比这更恰当的名字,让人一听,就觉得两人都不吃亏的。
二元六个月后开始呀呀学语。凡人开口不是呼爹就是喊娘。娘好喊,就一个,这爹该给在谁的头上,着实让人大费思量。按理是萧玉堂沾幺妹多,不过说到底幺妹终究是传宗破的身,爹的名份当然得给传宗。但萧玉堂也是爹,不管二元是不是他的种,他日了他的娘,就是他的爹。萧王台的人说应该喊“帮爹”!这称呼一听就堵,堵就堵。萧玉堂想,你日了我的女人,我再日你的女人,你叫我一辈子不舒服,我让你一生里当王八。
二元不慌不忙地长,长到三岁,分出了究竟是龙种还是蛇蛋。
萧玉堂对于二元长出了他的模样,自然是巴之不得,这说明他在幺妹的田里播的种不是瘪籽,开了花结了果。但是,二元跟自己一个模样,那也就是说,他、二元、幺妹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也就等于说幺妹是他萧玉堂的女人。可是,自己的女人却是别的男人破的身,那自己岂不就是个王八!
先前想让传宗当王八的萧玉堂,没想到落到最后,自己竟成了王八!最让人恼火的是,自己的儿子不喊自己爹,却喊了别人。萧玉堂所有的恨就转到了传宗爹的头上,见天没有个好脸色,但见了二元,却稀奇得不得了。不管什么时候,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怀揣了十个月的这团肉,紧紧地抱在怀里先不要命地亲———“帮爹,你胡子扎人!”在二元的奶声奶气里,再把他抛到空中,这时就有一串咯咯的笑声从二元的小嘴里爆出来,在传宗家门前的空场子上欢快地盘旋。
对于传宗的爹,这咯咯的笑声,每一个音节都是一把锋利的刀,他衰老的心哪里还能经受无数把锋利的刀反复地砍斫!他手中的那根拐棍颤得他不得不拼命地将之拄在地上,才不至于脱手跌落;而这个时候,他的儿子,蹲在那部破旧的老水车边,无助而懦弱的样子,尤其令他心如刀绞。
在这种不能承受的疼中,他选择了一个阳光比较和暖的下午,走进了大地主舒亦龙的院子。
萧王台三十户人家不到,最有位分的就是大地主舒亦龙。舒亦龙四十亩良田,二十条渔船,儿子在荆师学堂读书。对于萧王台,这可是几辈子才出一回的人物。萧王台算过去算过来也不过就是八十亩良田,舒亦龙竟占了四十亩。张开眼四下里一望,萧王台哪一面都是水,白鹭湖里湖套着湖,水连着水,稍稍数一下就有燕子湖、潘泊湖、豆豉湖、泥港湖、内泊湖……那八十亩良田,真可算得是龙王太平冠上的珠子。老话说“湖广熟,天下足”,说的就是这水与水湖与湖的缝里,这一点可怜的土地熟了,天下的人就能吃上饱饭!
土地在这片湖区金贵着呢。
传宗的爹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把祖上几辈人世传下来的三亩良田给卖了,的确是花了血本。他的三亩良田一说要卖,大地主舒亦龙就把它买走了。萧玉堂再怎么横,他也算不上一根葱,他如今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被抓了伕后,他爹为了找他连自己也找得没了影子;他娘看着幺妹许给了传宗,一气之下跟人走了。等到萧玉堂回来,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就这么散了,三间茅草屋早成了黄鼠狼和老鼠的窝。
传宗的爹问舒亦龙,他现在让萧玉堂把幺妹和二元都带走,他找萧玉堂要回他为他儿子花的八块大洋有没有道理,舒亦龙把一杆镶了玉石的烟嘴噙在嘴里,老半天没有声音。传宗的爹说,八块钱他只要四块。传宗的爹说到这里,舒亦龙便说,该要,你三年差不多也在帮他白养人,他拿八块大洋没吃亏。传宗的爹说,万一他耍横怎么办?舒亦龙说,不会的,你尽管找他要,万一他不要脸,你就说是我说的。不过,照他的性子,他就是不想给,他也会答应的。
从大地主舒亦龙家出来,传宗的爹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要踏进家门时,萧玉堂又在门前的空场子上跟二元疯着。传宗的爹那口堵在心里刚呼出来的气,便又堵在了心里。
“帮爹,你快点,还有一圈你抓不到我,你就输了。”
萧玉堂四肢着地,笨拙地一边蠕动着他的身躯,一边唔唔地叫着:“我来了,我要把你吃掉。”
“帮爹骗人,乌龟不咬人的。”
“我是龙王爷跟前的龟丞相,我要咬人。”
萧玉堂刚说完,二元便在背后抓住了他。
“你输了,我赢了,我要骑马!”
“好好好,帮爹变马啰。”
马比乌龟高,可是萧玉堂却比先前趴得更低,整个人就跟伏在地上差不多,他的手在身子边平贴着,跟二元做了个马蹬。二元便踩着这个马蹬爬到他的背上。萧玉堂说一声“攥好,马可要跑了”,然后躬起腰,张开四肢一蹦一蹦地闹腾开了。
这是晚饭前的一段时光。幺妹端着筲箕从河边的埠头洗了菜过来,二元一见,在萧玉堂的背上大声地喊:“妈妈。”
幺妹看着他们俩笑了笑,说:“二元,下来。没大没小的,整天就只知道疯,哪天才疯够!”
喜悦浸润着女人的心田,她在经过萧玉堂的身边时,奔跑的马在她的脚踝上嗅了一下,喷出的热气从她的汗毛孔贯注到她的心窝里,她的身子便软软地有一种飞升的冲动。她腾出自己的手,把马背上骑手的脸,暧昧地拧了一下。
这一幕每一个细节都扎在传宗的爹的心上,当所有的细节完成之后,他的心就成了一只刺猬。幺妹要进门的时候,这只刺猬立在正中,没有像往常让出幺妹该走的路来。幺妹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正抽打着幺妹,阴冷的寒气扑了她一身。幺妹的心不由一凛,便低了头,仄了身子,从他的旁边挤进屋里。她的身后跟着两声闷响,她知道那是拐棍捣地的声音,她来不及想个为什么,二元的声音这时从后面追了过来:
“爹,去跟帮爹打酒。”
幺妹就见传宗丢下手里的破炮板,慌慌地爬起来,身子把水车带得往边上一歪,水车摇了摇没倒,又落回原处,茅屋里随即充满了破破烂烂的声音。
传宗不由看了他爹一眼。他爹也正看着他。
“我……”
传宗想说句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听他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
“狗———日的!”
幺妹分不清他是骂传宗,还是骂萧玉堂。这时,二元又在外面喊:
“爹,快来!”
传宗拎了墙边的一个坛子,像只偷食的耗子,从他爹的脑后往外溜。
老东西侧过脸扬起拐棍,但他的手抖得厉害,等到他把拐棍好不容易举起来了,他的儿子已逃到他的拐棍之外,他扬起的拐棍便不得不颓然地跌下来。
幺妹叹了口气,到厨房忙自己的事去了。
屋外,做了乌龟又做了马的萧玉堂,这时把二元顶在脖子上,二元垂在他胸前的两只小脚就成了他的玩具,二元的玩具则是他的两只耳朵。二元一见传宗,马上放开他的耳朵。
“我要跟爹去打酒。”他的身子在萧玉堂的肩上,忽地变成了一只正在揉搓的麻花。
“二元乖,我们不去打酒,我们找妈妈去。”
“不,我就要跟爹去打酒。”
看见二元乱扭,传宗小声地说:“玉堂哥,你就让二元跟我去吧。”
萧玉堂瞪了传宗一眼,不情愿地把二元放下来。二元一落地飞一样扑到传宗怀里,接着,在传宗的怀里转过身,对萧玉堂做了个怪相。
望着暮色里渐渐变小的那只船,萧玉堂的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多余的感觉来。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站了一会,便下到厨房里,把今天打的一只山羊剐了,大剁一通,然后丢在锅里,放上生姜、八角、桂皮使劲地煮。肉煮烂了,他加了一把老鸹葱,浓烈的香气顿时塞满传宗的小茅草屋,而源源不断的香气仍在沸腾的锅里爆裂并升腾而出,那味便穿破传宗的小茅屋,向白鹭湖辽阔的湖面上飞奔而去……
二元跟着传宗打了酒回来,踏进门连打三个喷嚏,喷出来的一大摊鼻涕挂在了嘴上,传宗一见,赶紧把他的鼻涕捏到自己的袖子上。
“妈妈,好香啊!”
二元从传宗的手里挣出来往厨房里跑,迎面差点撞在萧玉堂的身上,萧玉堂端着一大汤盆的肉说:“小心、小心。二元,马上来吃肉啊。”
听说吃肉,小家伙就跟在他的身后不走了。萧玉堂把汤盆放到桌上,用手撕了一大块羊肉,在嘴边吹了吹,递给二元。
“慢点,小心烫了!”
二元笑嘻嘻地接过肉就啃。萧玉堂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下,说:“叫你妈妈别收了,吃了再收。”
二元便嚼着满口的肉,蹦着跑了。一边跑一边对着厨房里面喊:
“妈妈,帮爹叫你去吃肉。”
传宗的爹从暗处走出来,他咳嗽着拄着拐棍落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传宗忙过来给他的爹斟上酒,见萧玉堂的酒碗空了,又给他把酒碗斟满了。传宗的爹咳个不停,咳了半天,最后一口浓痰从他的嘴里拖泥带水地吐到地上,几星唾沫顺便沾在了他稀疏而花白的胡子上。他一边喘息着,一边用手把下巴上的唾沫星子用力抹去。
“玉堂大兄弟,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传宗的爹突然开口。萧玉堂的第二口酒刚送到嘴边,他一听,便把酒碗往下移了移,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传宗的爹把嗓子里的痰又清了清,说:“幺妹是进了我王家门的媳妇,是拜了天地,祭了祖宗的!你占了她,我们没说什么,可你老住在我们家,这算是哪门子事?你看二元,他跟你眉像眉眼像眼的,你觉得这样住下去,别人不戳脊梁骨?”传宗的爹说到这里,又清了清嗓子,他把清理的废物吐到地上后,抹了一把嘴,又说,“为了娶她,我们可是卖了祖上三亩良田,花了八块大洋的。你看你是不是把八块大洋还给我们后,把她们娘儿俩接过去?”
萧玉堂一听,果然火冒三丈。
“你说什么?你们趁我不在,把我的女人糟蹋了,反过来还要找我要钱?”
萧玉堂把大半碗酒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碗里的酒猛地一荡,满桌子乱流,跟着闷闷的声音从木桌里面弹了出来,震得小油灯微暗的光焰不安地跳了一下。
萧玉堂把枪从背里挪到手里。
“我不是看你这张老脸,你的传宗有几条命就死了几回!”
传宗的爹在黑洞洞的枪口下,咳嗽着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佝偻着的高度,让人感到他的嘴好像要去咬那黑洞洞的枪口似的。
“你不用摆这个样子,你要开枪,你就开,只要你下得了手。当时也不是我们要娶她,她爹过了世,没钱安葬,是她的娘搬人来说了好几回,我们才答应的。三亩良田!那可是传了好几辈人世的三亩良田啊,你要凭良心!”
传宗的爹喘了口气,接着说,“就算是我们不是,你回来后幺妹和你的人有什么区别?这不说,这三年她们娘儿俩吃的、喝的,你操过什么心?就连你隔三岔五在这里吃点喝点,我们不也从没做过一回声?算是开旅馆也还要收一个床铺费,你说是不是?”
传宗的爹越说越激动,幺妹抱着二元从厨房里走出来,堂屋里竟没有人看她一眼。她在厨房里凝神地听着堂屋里的这场对话,先前心中的一凛,此刻全都化成了泪水。
“玉堂,你有法子,你就弄八块钱给他,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到一起……”幺妹哽住了。
萧玉堂在这之前,真没想过他、幺妹、二元的将来,至少可以说他没想清楚。幺妹的话让他的眉倏地收了起来,鼻梁上方便耸起两座肉坟。站在肉坟上的眉毛和野外荒坟上的茅草一样,不停地曳动着。他的眼光渐渐冻成一把尖厉的冰锥,穿过小油灯刺向传宗的爹,传宗的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没有了对手的空虚,让萧玉堂感到发飘,他只好收回目光去看幺妹。幺妹脸上的泪挂在腮上,小油灯桔红的光焰,在里面不停地跳着,像初升的太阳融在湖水里,发出粼粼的波光。
“好,我出八块大洋!”
萧玉堂给自己重新斟满了酒,一仰脖把酒灌了个碗朝天,然后将碗从嘴上摘下来,猛地往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颗颗子弹从萧玉堂的后背钻进去,萧玉堂像只癞蛤蟆向前一蹦,再没有起来……
萧玉堂摔碗而去,竟是再也没了消息。
幺妹从希望的欣喜渐渐跌入到失望的惶惑里,她对传宗便没有了往常的耐心。她和传宗在孟儿垸踏水的时候,她的心变成了一只白鹭,满湖乱飞。她后悔了,八块大洋他能到那里去弄呢?她连着想了三天,也没能跟他想出一个办法来,她的心就燥了。
传宗要她歇会儿,她没做声。传宗说驾船到湖中间跟她舀瓢水来喝,她还是不理。被芦苇、茭草分割成零碎的一片片水面,杂乱的光在她的心里乱跳……
孟儿垸在萧王台的东南方。从萧王台到孟儿垸,每天早晨,传宗驾了船,驮着幺妹在水面上要走半个时辰才到。十几年前,一位姓孟的在这儿住过,不知怎么没能传下种来,慢慢地就死绝了。房子被房族一拆,偌大一个台子竟就荒了。在满眼是水的湖区,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却没一个人打它的主意,荒了的台基就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阴气。传宗的爹在卖了田之后,顾不了这么许多,带了传宗便在这里开了二亩地的荒。孟儿垸高,要做水田,到了插秧时节,水不好上就得用水车踏。
萧王台的人把水车叫“槽”。槽分槽筒、槽梁、槽架。槽筒里两个齿轮不停地转着,水便从湖里汲了上来;槽梁上面排着错落有致的木拐,人踩动木拐,木拐带动木齿轮,整个水车就活了;槽架左右各一,承载着槽梁,中间由一根横木连着,这是留给人出力气的地方。
从湖里汲上来的水,将传宗和幺儿之间划了一条银亮的界河。只有槽梁在槽架的瓦片里,吱吱溜溜地扭着,和着水声哗哗地往前走。
一只长脚鹭鸶飞过来停在他们刚刚灌水的田里,悠闲地踱开了方步,然后停下来,旁若无人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嘘———”
传宗忽地扬臂,做一个驱赶的动作。没想到幅度大了,差一点把槽架带翻,一慌神,脚没踩上木拐,吓得他赶紧抓紧槽梁才没掉下来,慌慌地赶了几脚才踩上木拐。传宗感到很丢人,他伏在槽梁上,满脸通红,不由脚下使劲一踩,槽梁在槽架瓦片里吱溜的节律便陡地一变,有些声嘶力竭的味道;槽筒里的水就跟着往前一窜一窜……那只长脚鹭鸶看完了这一幕,张开双翅,漾进湛蓝的空中,舒展开来的双翅露出胁下雪白的羽毛,在半空中如一片温柔的云朵。
幺妹疑惑地看了传宗一眼,说:“慢点,急个鬼!”
传宗伏在槽梁上,泪珠便爬出眼眶,一颗赶着一颗地串成了线,与从额上滚下的汗珠连在一起,齐齐地摔碎在槽梁下面的泥巴里。
“你怎么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我还想哭呢!”
说到哭,就仿佛打开了闸门,幺妹伏在槽梁上,嚎啕大哭起来。先前的事就一桩桩一件件涌了出来。那个此时不知了去向的男人,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扛着枪从面前的芦苇里趟出来的,不是赶着山羊就是撵着兔子,再不就是拎着漂亮的野鸡。他胸前吊着的牛角和那个小羊皮袋,总是在他的胸前不停地晃着,他把猎到的东西拎过来往水车前一摔,然后就会把她从水车上抱下来,走向旱坡的另一边,把她剥得净光……往日有些难为情的一幕幕,现在是多么的令她神往而铭心刻骨啊!可是,这个男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汹涌的哭声把传宗弄得手足无措,他便收了自己的哭,停下水车,呆呆地看着她。想说句宽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传宗就只得抱了头蹲到槽架边上。
突然,两声清脆的枪声从远处传过来,幺妹的心往上猛然一蹦,她还没回过神来,一串炸豆子似的枪声跟着爆响。
“砰砰砰砰……”
传宗惊慌地支愣起自己的脑袋,幺妹则屏了呼吸,耳朵里却再没有那“砰砰”的响声,除了风捎过苇草的沙沙声,所谓枪声仿佛只是一种错觉而已。可怕的寂静像一张兜头而罩的鱼网,使人窒息般的难受。撕开这窒息寂静的是一只冲天而去的漂亮的白鹭,它嘎然的叫声在半空中如同一道闪电,天地为之一颤。于是,一切重现出它本有的杂芜和生机。
枪声再也没有响起。
萧玉堂在皇屯寺放抢被乱枪打死了的消息,是传宗的爹宣布的。
传宗的爹这天破天荒地早早地把一桌饭菜烧了,又把二元调理得吃了睡了,然后,在天光依然明亮,黄昏尚未到来之前,点燃了油灯。他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碗酒。等到天光黯了,那团桔黄的光芒显出来后,把他的脸映到酒里,竟扭出几分狰狞。他便狰狞地独自坐在小油灯的光里,阴森惨淡地迎向门外。
传宗和幺妹回来时,外面已经黑得只有风声和鸟声。传宗从门前的埠头上爬上来就觉出一丝异样,他跨进门欣喜地喊了一声“爹”,屋内的人没有理他,传宗的欣喜便重回木然。老家伙这时已有滋有味地呷起了小酒,辣酱泡的水萝卜在他的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响声,眼里的光显得巨大而又空洞。
传宗放了手里的东西,和往常一样,拿了木盆准备去给幺妹打水时,老家伙突然开了口: “让她自己去打,她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过来陪我喝酒!”
传宗吓了一跳,他惊愕地拿着木盆,站在他爹的阴影里,不知所措。
“你没听到?狗日的东西,过来!”
他爹把筷子重重地拍到桌上,那团橘黄的油灯光被扇起的风,吹得不停地摇晃起来。
传宗迟疑地放下小木盆,坐到桌边。
“从今天起,你再不用怕了,萧玉堂他已经死了!”他爹说。
传宗在他爹的话里没有回过味来,显得有些木讷。然而,这句话对于另外一个人的意义则非比寻常。在墙角放东西的幺妹猛地抬起身,扑到桌前:
“什么?你再说一遍!”
传宗的爹用冷冷的目光瞥了她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咂一口酒,再拣半截泡豇豆丢到嘴里嚼了半天,说:“萧玉堂今天晌午在皇屯寺想抢一艘官船,被人用乱枪打死了,肠子流了一地!”
砰砰砰的枪声在幺妹的脑子里一阵乱炸。她摇了两下,身子并没有别的反应,她转过身进了自己的房,坐到床上还没明白自己该哭还是不该哭,老东西的骂声就赶了进来。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幺妹一下就觉得自己跟堂屋里的两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就是寄宿在路边小店里的孤身旅客,而这时盘缠已尽。心里的凄惶猛地掀起满湖的狂澜,泪,便奔涌而出。
枪声再一次凸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仿佛看见萧玉堂往前一栽,然后爬起来捂着肚子没命地往前跑,他的脚步慌乱而无力,芦苇和杂草惊慌地躲着他的脚步。又一阵枪响,幺妹看见一颗颗子弹从萧玉堂的后背钻进去,萧玉堂像只癞蛤蟆向前一蹦,再没有起来……
萧玉堂的死对于传宗来说应该是一个契机,他重新返回到幺妹的身边出现了一种可能。但传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吃了饭,他照例往他爹的床上爬,头却磕在了他爹那根坚硬的拐棍上。
“那个王八蛋已经死了,你还怕个屁?”
传宗一愣,萧玉堂死了的信息在这个时候,对于他的意义才真切地显现出来。但传宗往房门口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他走不出这间房。他看着他爹斜倚在床上抽烟的样子,他一脸的乞求,却因了昏暗而无法传达。传宗捱捱擦擦地坐回到他爹床前的一把竹椅上,竹椅立即吱吱嘎嘎地叫唤起来。他爹从床上欠起身,操起竖在床头的拐棍劈头就是一棍。拐棍在传宗的头上弹开后,他的身子也弹了起来。
“狗日的,没见过你这种没出息的!”
传宗摸着鼓起了疙瘩的脑袋,咬着牙走进了里屋。他站到幺妹的床前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足了勇气,揭开帐子往床上爬。
“滚!”
幺妹的脚和她的嘴同时表达了她的拒绝。
传宗选择这样一个时候想要幺妹重新接纳他,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啊。
被踹出帐子门外的传宗,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而帐子内早已泪流成河。两种哭夹在一起,传宗的茅草屋便沉浸到巨大的悲痛之中。
这是得知萧玉堂的死讯后,唯一的哀悼。
第二天,幺妹的头发上缠出了一根白纱,白纱在阳光下显出打眼的光芒,分开满眼的绿色,堵到传宗爹的心里。
萧玉堂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和传宗的爹说法有些不同的是,有人说,看到几十支快枪把萧玉堂打到水里,再没起来。至于是不是肠子淌了一地,除了传宗的爹说过之外,从别人的嘴里没有传出类似的说法。
幺妹没有做寻找尸身的努力,她收了几件萧玉堂的衣服埋在了自己的田头。
新垒的坟头顶上撑着一丛芦苇,比四周的都高,就像一个人站在高坡上等着什么人似的。风拂动它们的时候,宛如挥动的手臂一般。
李天青屙了泡尿叫姚二狗喝,姚二狗眉头也没皱,一口气喝完了还舔了舔舌头,说好香,好香!
萧玉堂的死在萧王台的人看来是不值得的,所以,萧王台没有安排出一丁儿时间让哀悼的氛围笼上周遭的湖面。
就在萧玉堂死后的第二天,萧王台的大地主舒亦龙决定请一台戏班子来热闹热闹。是不是有冲晦气的意思,大地主舒亦龙没有说。舒亦龙只是吩咐出去,无论如何也要把李天青大哥请来。
李天青是谁?三年前要是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可能就跟提起张三李四王麻子一样,不会引起人们丝毫的兴趣;可是,如今这三个字震动耳膜的时候,总要在脑子里嗡嗡地响上老半天。
李天青绝对是个怪胎,十岁丧父,十一岁母亡,唯一的舅舅可怜他,要把他接到身边,他竟拒绝了。十二岁一个人跑到潜江张金河,投在大佬哥张子华的手下,混了十年,成了张子华手下著名的四大金刚之一。不久前,张子华摇身一变,做了地方保安旅旅长,李天青也就跟着变成了白鹭湖支队支队长。
一个无爹无妈的孤儿,就这样成了白鹭湖的“镇湖太岁”。
有人暗地里说,舒亦龙大哥请天青大哥过来,肯定是想让他镇一镇萧王台的狐媚之气。可不,连萧玉堂那样无牵无挂,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都被她把魂给摄走了,再不镇一镇,下一个不知该轮到哪一个,那还有谁又挡得住呢!
流言的表面,人人自危。其实,暗地里,萧王台的男人们却神往着魂被摄走。那些贼头贼脑的目光,一撇开自己的婆娘,就穿过茫茫的湖水、越过茂密的芦苇,往传宗的茅草屋前漂荡而去。现在,舒亦龙要请戏班子,再夹上这话头,更是令人莫名的亢奋。男人们驾了船,如同过年一般,从一个台子荡到另一个台子,在这一过程中,故意绕到传宗家门口的不下十条船之多。
“快收工看戏喏!”
“看天青大哥的快枪喏!”
李天青果真来了,带着他的干儿子姚二狗,坐着一条大敞篷船,在太阳将落未落之际,往萧王台不紧不慢地赶。
萧王台有意把传宗一家漏在狂欢之外,幺妹一如往常在这个时候到河边洗菜,洗完菜后的幺妹,沿着河埠头的台阶拾级而上,款款腰肢在黄昏的余晖中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凄美。这一时刻,恰好李天青的大敞篷船从这片水域经过,幺妹在黄昏的余晖里摇动的纤腰,就这样进入了李天青的视线。
李天青看得呆了。
幺妹那缠着白纱的辫子消失在高台的芦苇里后,把李天青的心牢牢地牵了上去。姚二狗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喃喃地说:
“萧王台还有这么好看的女人?”
姚二狗对萧玉堂和幺妹的事,不知听他的爹说过多少回。他爹在萧王台,是人都可以打他两嘴巴。姚二狗恨得牙痒痒的,就去找李天青给自己当爹。听说姚二狗去找李天青,李天青屙了泡尿叫姚二狗喝,姚二狗眉头也没皱,一口气喝完了还舔了舔舌头,说好香,好香!这话传得神乎其神,但李天青收姚二狗做了干儿子却是一个事实。这之后他爹姚大典,再没有人敢打他的嘴巴了。不过狗改不了吃屎,他还是喜欢时不时当了别人堂客的面,玩自己的那一点蔫萝卜似的物什。逢到这时候,女人就避了他,男人骂他几句后也就由他去了。
姚二狗见李天青夸幺妹,他立马把幺妹和萧玉堂的事,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最后说萧玉堂为她把命都送了。
“难怪!”
这两个字金贵地从李天青的嘴里蹦出来后,李天青就再也没了话。
船划过了传宗的家很久,李天青的头还时不时转过去,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个方向。
萧王台的大地主舒亦龙在岸边恭候的样子,很远就让李天青看到了,但李天青对戏的热情已经降到了零点,然而他对这片湖面却充满了兴趣。
戏台子搭在舒亦龙门前的空地上。两只大夜壶灯把夜熏得像死人的脸。叮里咣啷的锣鼓声敲得不亦乐乎,声震四野。看戏的人黑压压的一片。
李天青由舒亦龙陪着坐在正中的看台上,两人噙着烟枪躺在太师椅里,面前的一张条几放满了炒瓜子和剥了壳的新鲜莲子。莲子清苦的香气,在两杆烟枪的云雾中与汗臭和烟臭一起,缠绕在嘤嘤的蚊语里。
戏台上唱的是花鼓戏《葛麻》。
“张大红。”
“小婿在。”
“小奴才!”
“岳父大人。”
这是《葛麻》里最精彩的段子,此时,对李天青已毫无吸引力,姚二狗没有理会出他干爹的心事,拿腔拿调地在边上鹦鹉学舌:
“……吾女不愿嫁到你家,约你写退婚文书,你写是不写?”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告辞了。”
“哪里去?”
“去到大市长街,买上几箔纸钱,到爹娘的坟前烧得一烧,叫得一叫,爹娘逢生我便写,若不逢生我就写他不成!”
“哪有人死还复生?”
“哪有定亲又退亲?”
……
“唱,唱,唱你妈的个×!”
李天青一声吼,姚二狗立马住了嘴,乖乖地往后缩了自己的身子。萧王台的大地主舒亦龙在太师椅上不敢躺后,爬起来,哈了腰,说:“大哥”,下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李天青用手招呼他重新躺下来,说不关你的事。舒亦龙没有立即躺下来,他用手往后面挥了挥,他的叔伯兄弟舒亦春便从人缝里隐去了。看台上静了下来,尴尬让戏台上叮里咣啷的锣鼓声盖过去后,眼一眨,就见舒亦春猴子样地在人缝里七钻八拐,托着一盘西瓜过来了,舒亦龙忙接过去放在李天青的面前。李天青见了西瓜,脸上的颜色润了润,说,这也是个稀物,五月头哪来的西瓜?舒亦春插进来说是专门到城里买的。舒亦龙叱了他一声,他缩了缩细长的脖子重新隐进人缝里去了。李天青啃了口瓜瓤,说,“不错,亏你想得出”。舒亦龙说,“大哥能来我这里,是看得起我舒某,我尽地主之谊责无旁贷”。
李天青吃着西瓜,看着戏文,听着奉承话,终于从幺儿带来的烦躁中走了出来。
戏散了场,舒亦龙留李天青打麻将,李天青没有答应,走到半路,姚二狗问李天青今晚怎么就这么走了?姚二狗说,今天小姐是小姐丫环是丫环,都蛮有味的。李天青冷笑了一声,说:“你叫幺妹到我那儿去。”
姚二狗一愣,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忙问李天青,“干爹,你是说……”李天青恶声恶气地打断了他:
“幺妹!”
姚二狗去找幺妹,只是站在门口说了一句就走了。在他的心里,他根本瞧不起幺妹,他觉得他干爹如此威赫的一个人物,岂能找这样一个已经跟了两个男人的女人。再说了,幺妹要是做了他的干妈,岂不传宗还要高他一辈。姚二狗便带了戏班子里的一个女人,向李天青去交差。李天青一见,打了姚二狗一嘴巴,说:“你他妈白跟了老子这么多年。”姚二狗捂着脸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她不肯来,我有什么办法?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备船!”
姚二狗带来的戏子,李天青连看也没看一眼。李天青手一挥,一群人便重又扑进了夜色。
传宗和他的爹做梦也没想到半夜里李天青会来。
一家人从被窝里爬起来,衣服没来得及穿周正,就被赶到了门前的空场子上。夜风一吹,惶恐与寒颤交集于身,两盏马灯里的人影,在他们眼里便如鬼魅一般。李天青用枪一指,传宗差点跌倒在地。
“谁不同意?说!”
魂都不在身上的人,哪还晓得回话。
李天青点着夜空的枪,突然指向传宗的爹,问幺妹:“是不是这个老不死的不同意?是,老子就一枪打死他。”
幺妹没有回答,李天青又把枪口掉过来指向传宗。
“是不是传宗不同意?说!如果是他,老子就一枪打死他。是哪个不同意?”
幺妹从一开始就没有发抖,姚二狗走了之后,她就知道李天青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迎着李天青的枪口,冷冷地说:“是我不同意,你一枪打死我吧!”
幺妹的回答,完全出乎李天青的意料之外。在马灯昏迷的光里,还是让人看出,他愣了一下。
“为什么?”李天青问。
幺妹说:“你知道萧玉堂是怎么死的?”
李天青说:“放抢,被乱枪打死的。”
幺妹说:“你错了,他是为娶我!传宗娶我花了八块大洋,我跟他做不成堂客,我就要还他八块大洋。我幺妹从来不欠任何人的人情。哪个要娶我,哪个就要给他八块大洋!”
“哟,看不出你还这么有情有义,怪不得萧玉堂为你把条命都丢了。好,我喜欢。”李天青笑了。“你有情有义,我也不能太绝情。你说传宗娶你花了八块大洋,你看他现在这个德性,就是给他八十块大洋,他也未必娶得上一个媳妇。这样吧,也别八块大洋、九块大洋了,我好人做到底,干脆跟他娶一个媳妇,你看怎么样?”
幺妹看了他一眼,说:“那也好,他几时娶亲,我就几时跟你走。”
李天青一听,哈哈大笑:“好,爽快。”
传宗抱着他爹的尸体,眼泪和着眼屎连着鼻涕,糊了满满的一脸。
萧王台的西南方,大约隔了两三个湖,有一个地方叫黄儿台,一溜儿排着的人家不过三五户,其余的大多东一户西一户地躲在芦苇里。平时里,只有三餐的炊烟才能让人辨出人家的所在。
黄儿台的黄凤宣,一年前把女儿嫁给顾蓼嘴顾大伦的儿子,没想到一年不到,顾大伦的儿子就一命呜呼了,黄凤宣十八不到的女儿就这样成了寡妇。过了“五七”,新寡的黄氏回娘家小住,为了躲嫂子的冷脸,这天提着篮子到湖边来挖苜蓿菜。
浑身缟素的黄氏被粼粼波动的湖水衬着,便映出许多的韵味出来。
中午时分,小路的深处,几匹马在杂树与草丛中昂着头一跃一跃地向这边奔来,蹄声在飘带般的小路上得得而响,飘带便被践踏成一张满是窟窿的鱼网,铺天盖地地向黄氏罩了过来。
啊———
黄氏的惊叫,在半途里被一只大手硬生生地掐灭了。
没了声息的黄氏,手、脚、躯干在抢劫者的手里无望地挣扎着,像一只硕大的娃娃鱼,被劫掠者撸上马背。她就在马背上颠啊颠,这比她坐过的唯一一次花轿要颠上十倍。
黄儿台的轿夫是白鹭湖边出了名的颠子,十回只怕就有十一回要把新娘子颠得花容失色,钗斜鬓乱,更不要说东西南北在哪里了。从他们抬来的轿子里走出来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下了轿就乖乖地跟人走的。不过,黄儿台的轿夫不管怎么颠,从来不让新娘子吐上一口,要是把新娘子颠吐了,他们会觉得羞耻,会一文钱不要,一口水不喝,轿一落,踅过身就走人。
黄氏在马背上把早晨喝的一口稀粥倒尽之后,差一点把苦胆也吐了出来。这一条路,她知道远得比自己走了的死鬼家那条路还要远上一倍。当她的脚终于重新踏到地上时,她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有一种拆了又斗上的疼。她想把头上的罩子取下来,却被人捉了手,左一推右一搡,她又感到脚下不再踏实了。但这一次,她知道,她是上到了一条船里。
到了湖心,终于有人从她的头上把那个暗无天日的黑罩取了下来,白亮亮的水晃得她连眼也睁不开,她眨了几下才慢慢适应了眼前的一切。
“我在哪里?”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此后,直到走进传宗的“洞房”,她再没一句话。甚至她的泪,也只在这句话之后流了一小会儿。没有了泪的黄氏,就那么痴痴地由着人摆布。他们说传宗。传宗是谁,她管不着。他们说天青大哥。天青大哥是谁,她也管不着。他们说你还长得蛮好看。蛮好看是谁,她也管不着……她唯一知道的是,命运的大手正在捏弄着她的人生。她也知道,她唯一的选择就是配合这双万能的大手。至于其它的,她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能想的只是含辛茹苦的爹娘不见了自己后怎样的悲伤!
女人啊,柔弱如水的女人啊,几时才是自己的主人?
有人来给她的脸扑粉。扑粉就扑粉吧,他们要把风干后的泪痕遮去。遮与不遮,又有什么不同呢?有人摘去了她头上的孝纱,开始给她梳头。梳吧梳吧,梳出一个鸡窝与她也没有关系。她的心只有唯一的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记住自己上岸的路。
是的,她要记住这条路,记住了这条路,可能就是记住了家啊!
可是,水和水、岸与岸,在她的眼里是如此相似,叫她怎生分别?不,不能!她告诉自己,她一定要记住这里。她是被人从这里重新带上岸的,岸的右首不远处有一丛树,那树矮矮的密密的。是的,只有这是与别处的区别。黄氏凝神地看着那丛树,在她的眼里仿佛就看到了家。黄氏怎么也没想到那丛树后忽地涌出一行人来,一只唢呐的锐响硬生生地拂乱了她编织着的有关家的碎片。唢呐声疯疯癫癫地扑了她一脸一身,便有人牵了马来把她拥到马上,然后缓缓的一队人马,就被唢呐声吹送着,折转了一个方向往前走了。
黄氏顽强地做着努力,顽强地想记住这个折转的痕迹,但第一次骑马的身子与心都背叛了她,前耸后倒中,顽强的努力立刻成了泡影。她的泪便重新滚滚而下,湿了胸前的嫁衣,也湿了马背上的毛,只是淋不湿那只孤傲的唢呐。
唢呐朝天的喇叭口边,吹鼓手的涎水被风扯出长长的丝线,向外不断地飘飞着,撞进阳光里,天空中便飞满晶莹多芒的旋律。她看到盘在吹鼓手颈脖上的那块喉结,慌乱地顺着音阶上下乱窜,那嘹亮的旋律携着金属薄片的脆音,像岸边的浪,永不停歇地向着她脆薄的心壁拍打而来……
姚二狗前后招呼着,这时夹一下马肚赶到歪七扭八的队伍前面,和李天青的马并齐了,探出身附在他的耳边说:“干爹,这娘们也蛮好看的!”
“好看个屁。”
李天青满足地起伏在马背上,嘴角边挂了一丝浅浅的笑。
“真不好找,白鹭湖这一圈都找遍了,才找了这么一个。要好找,把这个跟干爹留下来,再找一个。”
“放你娘的屁。她刚死了男人,还在守寡,你看不出来?”
“我总觉得便宜了传宗那个狗日的。”
“少在这里放屁,去盯紧点,小心摔下来跌破了脸,看老子不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姚二狗说:“干爹,我晓得你心里痒!”
李天青奸笑了两声:“小兔崽子,你快点赶过去叫传宗布置洞房,马上成亲。另外,你叫幺妹收拾好,传宗一成亲,马上跟我走人!”
姚二狗在马背上应了声“是”,扬起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在唢呐声里策马而去。
传宗的爹原以为萧玉堂死了,自己可以站直了腰吐一口气,没想到腰没伸直,腿却被人一棍子打断了。这种日子还有什么活头?他忍不住想,自己要是还有那种年龄,他就拿了刀子去杀人,可是竟然就老了,竟然老得连走路也要拄着棍子了。那腿是从几时不再是自己的,他已说不清楚。逢到这时,心中那腔老而沸腾的血就直冲喉头,在传宗出出进进的身影里,淤结成一块冰凉的铁疙瘩,揣在心里连气也喘不均匀了。
李天青去过之后的第十天,怀揣着铁疙瘩、淌着热血的传宗之父,在那张凄然的床上,走完了他人生五十三年的岁月,渐渐冷却在传宗的脚头。
等到传宗发现脚那头的人已不再动弹,不再唉声叹气时,他爹已死了大半夜了。传宗大着胆子把手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探了探,探了一手的冷气,他的手便僵了,许久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爹———”
凄厉的哭声,艰难地推开笼在湖上的薄雾,向远处缓缓地荡去。
幺妹进屋看他的时候,他抱着他爹的尸体,眼泪和着眼屎连着鼻涕,糊了满满的一脸。
幺妹看了传宗一眼,又看了一下睡在他怀里没了动静的那人,吩咐传宗驾船去跟舒亦龙大哥报丧,说爹“过了”,再去请两个上了年纪的人来给爹装殓。
传宗便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污垢,去给舒亦龙报信。舒亦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传宗就去请装尸的人。
装好了尸,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半天,装尸的人说还可以忙会别的,就要告辞,传宗给每人磕了头。幺妹说,等会儿再让传宗去接两位过来吃饭。
送走了装尸的人,就见姚二狗远远地冲了过来。马蹄在松软的小路上没有溅出大的声响,只是芦苇在马冲过后,不安地打着颤,唯一的声音是姚二狗勒马的吁声和马收足的嘶叫。
“传宗———传宗———”
马声未落,姚二狗便大呼大叫。传宗身披白纱,戴着大孝从茅屋里出来,一脸的凄惶。姚二狗一见,眉头皱成了一堆。
“你他娘的,你搞什么鬼,啊?”
“姚爷,我爹过世了!”
传宗的说比哭还不如。果然,他一说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哭、哭你妈的个×。个老不死的,迟不死、早不死,赶这节骨眼上死!”姚二狗吼道:“别哭了,把人赶快跟老子弄到屋后去放一放,再换件好衣服,把家里打扮得热热闹闹的!”
“姚爷,不行啊!”
“什么不行?你他妈的呆在家里享清福,老子们在外面为你忙,你还说不行,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我干爹跟你娶的媳妇正在路上走,马上就要过来,你敢说不行?”
“天啦!天啦!”
传宗坐到地上,大放悲声。
幺妹闻声,牵着二元从屋里出来。姚二狗一见赶上两步,前膝一弯跪在了她的面前。
“干妈,我跟你道喜了,以后你可要疼我。”
幺妹一愣,她本是出来呵斥姚二狗的,没想到他却给自己磕起头来。
“我受不起你一跪,你起来吧,我也不是你的什么干妈!”
姚二狗说:“我干爹正在路上。”
幺妹本就肃然的脸上,这时寒霜遍地。
“你回去告诉李天青,我不会跟他去的!”
“干妈,你可不能反悔,这是你和我干爹定的,他跟传宗娶的媳妇马上就送过来了。”
幺妹的身子闪烁了一下,她寒着的脸立时写满凄苦和悲忿。
“你知不知道传宗的爹今天早上死了?”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传宗活着就行了!”姚二狗说了这话,把脸转向传宗,恶狠狠地喝道,“你他娘的站在这儿是不是等着挨揍?还不快去布置新房!”
女人献出了自己的身体而无动于衷,女人的心就已经死了。而死了心的女人,对于男人就犹如一条母狗。
民国三十二年仲夏的一个下午,一盏小灯笼,在湖汊水道密布的水乡一间破旧的茅草屋边挂了出来,表述着一桩喜事正在此时此地上演。
那只已经蒙灰的旧灯笼,是舒亦龙的叔伯兄弟舒亦春从他家的柴房里翻出来的,他七找八找又找了一对红蜡烛,喜滋滋地跑过来往传宗家的神龛上一放,红红的光芒便推开草屋的阴暗,把几分喜色分分明明地写了出来。
新房布置后,舒亦龙赶过来迎出半里路,把李天青的大队人马接了过来。
舒亦龙立在路旁的草丛里,恭敬地望着远远过来的一队人马,他的叔伯兄弟舒亦春,把一大挂大红的鞭炮散开来一路铺过去,大约铺了两丈长。
在热烈的鞭炮声里,李天青跳下马,舒亦龙迎上去第一句话是:天青兄,功德无量啊!第二句话是:自古英雄美人,幺妹于归天青兄,正应了这句话啊;而天青兄以一爱还一爱,古今少有啊。李天青将手中的马鞭在手里打了一个脆响,哈哈哈地笑了。亦龙兄,你太客气了。好说,好说。
舒亦龙说:“为表示小弟对兄长的仰慕之情,特备水酒一杯,以谢兄长大仁大德,为地方造福。”
李天青说:“我一个大老粗不懂之乎者也,有酒喝那就入席吧!”
于是,大家便拥着李天青踏进传宗的小茅屋内。
茅屋内这时摆的是舒亦龙家红光晃眼的大方桌,上面摆满了鸡鸭鱼肉。丰盛的酒席配上神龛上那对放着光芒的红蜡烛,再辅以喧闹的人气,小茅屋便透出几分堂皇。
李天青当仁不让地坐到了上席上,舒亦龙推了推也就挨着李天青坐了,姚二狗执壶,于是,吆三喝五地喝了起来。酒至半酣,姚二狗在酒桌上喊:
“传宗,别跟老子现在就去亲热,快过来跟我干爹磕头。”
酒席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传宗哪里敢跟李天青给他娶的女人亲热,刚脱下孝服换上婚服的他,还没弄懂今天究竟是该悲还是该喜。他看了几眼坐在他和他爹睡的那张床上的女人,那个女人顶着一个红盖头,里面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传宗看着看着,便把他爹丢在了一边。心里有个古怪的想法,那红盖头底下会不会是一个鼻子朝天,牙齿暴突,两眼无神,满脸雀屎的女人?他不相信李天青会给他找一个好看的女人。幺妹那才是真好看!除了幺妹,他不相信天底下还有好看的女人。想到幺妹,他就想起幺妹那脸,白净得就跟冬天冻起来的猪油似的。继而,又想起了幺妹的眼睫毛,想起了幺妹的鼻子,想起了幺妹那细碎的而又整齐的牙齿……但是,传宗只是让这些念头在脑子里模模糊糊地转了一下,他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想爹,可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想那红盖头底下的女人。
当姚二狗喊他去磕头时,他下意识地去牵垂在红盖头里的手,当他的手与陌生的另一只手相触时,他的心颤了一下。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个女人再不会有人跟他争了!这个女人会是他真正的女人的!
“二狗,你个狗日的,我们还在喝酒,他怎么磕?”
传宗牵着黄氏也意识到这一点,这一桌酒席摆在茅屋的正中,他想磕头却找不到地方弯下他的膝盖。李天青的责问把一席人都弄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舒亦龙说,把酒席往边上挪一下,等他们俩磕了头,我们接着再喝。李天青没做声,舒亦龙便指挥人把桌子往边上移。桌子移开后,李天青就稳稳地被剩在了神龛下面,传宗赶紧跪到他的面前,女人被传宗一带,也直直地跪到了地上,头往下乱点。
“你爹呢?”李天青突然问传宗,“按说你要跪的是你爹,这么一搞,倒好像我在跟你做爹似的!”说完,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李天青的这个问题把姚二狗吓了个半死,他想对传宗使个眼色,可传宗跪在地上没抬头,而李天青得意的笑就像水一样淹过了他的胸口,他岂能不去附和。就在他附和李天青挤出自己的笑时,传宗的哭腔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我爹,他、他、他今早上死了。”
“呸!”
李天青的笑一下僵在了脸上,一口夹了饭渣的浓涎,望传宗的脸上就吐,杀气猛然罩上李天青的脸。
舒亦龙慌忙向李天青作了一揖,说:“天青兄请息怒,千万请息怒!俗话说,红白喜事,说的就是这回事。好事叫红,歹事叫白,但都是喜,这叫双喜临门,平常人家百年不遇,此乃托天青兄的洪福。好啊,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来,我敬天青兄一杯!”
一桌人连忙小心地附和着,都举起酒杯向李天青敬酒,六七个人一仰脖将酒灌进嘴里的样子颇有些让人感动,李天青的脸色便稍稍和缓了一点。姚二狗赶紧把传宗踢了一脚,传宗就带着他的女人从地上爬起来退回到房里,撤到一边的桌子几个人一扯,重回了原位。
大家又争着给李天青敬酒,李天青的脸才彻底缓了过来。
这个时候,真正尴尬的人是幺妹。她原以为李天青不过是嘴里说说而已。她听人说过,李天青有四个女人,一个赛似一个,她幺妹算得了什么?等他醒过来明白自己不过是残花败柳之后,再加上他的四个女人,他哪里还会记得起这回事?只要自己以后小心点,不再和他照面,一切也就过去了。可是现在的一切,都不是她所想的那样,怎么办?
一个柔弱的女人,在这种情形下,她能怎么办?她的心唯一能做的就是恨萧玉堂,恨他一去再不回来,恨他不把自己带走……她坐在柴房里,抱着她和萧玉堂的儿子,她想哭,可是泪水,却迟迟地不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
今天的酒席是舒亦龙做好了送过来的,冷清的柴房里,这时,只有躲在柴禾下面的老鼠,叽叽喳喳忙个不停地磨着牙齿。
二元已经睡着了。舒亦龙的婆娘进来让她把二元放到床上去,说你也该梳妆打扮一下了。幺妹坐在柴禾前的木凳上,没有做声。舒亦龙的老婆出去叫了两个婆子,把梳妆打扮的一大堆东西都搬到了传宗低矮的厨房里,幺妹还是没有做声。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给幺妹脸上抹粉时,恶狠狠地揪了她一下,说:“哎哟,这脸长成这个样子,别说男人,就是我也想亲一口。”
这女人是萧王台有名的媒婆,说着她真的在幺妹的脸上亲了一口。幺妹的心一惊,自己真有这么好看不成?舒亦龙的老婆说:“你个不要脸的,这可是天青大哥的女人,你也敢动?个挨枪子的!”
萧王台的媒婆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天青大哥再怎么吃醋,也吃不到她的头上。她对幺妹说:“打起精神来,高高兴兴的,女人好看可是本钱,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看,我做梦都会笑醒。再说人生在世图个啥?不就图个安逸,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你跟天青大哥正好。不是梧桐树,哪配凤凰歇。你过细想一想,你跟萧玉堂,好是好,可是他有没有本事把你娶回家?没有!哎,现在又死了。我不是捏你的疼指甲。你再想,你总不能说还跟传宗吧,这不是个事!我晓得你舍不得的就是你的这个儿子。幺妹,我跟你说,你先过去,女人啊,多的是手段,只要你肯下功夫,把个男人能耍得像只猴。你找他要月亮,他不会给你摘星星,到时候别说二元,再多的儿子他也跟你认了……”
那女人真的会说,嘴巴一张开,想要她再合拢,只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萧王台不知有多少黄花闺女,在这张嘴巴一张一合间,就变成了妇人。
李天青打着酒呃叫幺妹上路的时候,幺妹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她安顿好了二元,从那盏小灯笼的底下走出来时,一颗冷冷的泪挑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在姚二狗手里那盏马灯摇曳的光中,发出莹亮的光芒。她一声不响地走上了停在枣树底下舒亦龙为她置办的花轿里。
李天青醉意朦胧地爬上马背,刚才牵在传宗手里的那根红绸,这时缠在他的肩上,舒亦龙还为他准备了一顶礼帽,李天青往马上一跨,倒真有几分新郎倌的味道。
那只唢呐重新嘹亮地响了起来,五月原本宁静的夜,这时不合时宜地亢奋起来。睡了的水鸟嘎嘎地叫唤着,重又划破夜色;走草的狗,争宠的吠声在远处如一堆窸窸窣窣枯败的芦苇;连鸡也惊慌地提前打了鸣……一行人在舒亦龙的调度下向左绕了个大圈,说是左为大,右为小。一直绕到舒亦龙门前的埠头上,方才上船。
李天青晕晕糊糊地爬进船舱,当他确认面前的女人确凿无疑就是幺妹时,他把舒亦龙为他特地准备的那顶礼帽,从头上摘下来甩到了一边,然后,像只疯狗样地扑到幺妹的身上。幺妹和她上轿时一样没作任何反抗,她只是没有想到,李天青在她的身上只动作了两下就滚到一边,三分钟不到,鼾声就如雷地响了起来。
幺妹默默地掩上自己的胸衣,泪在这时流出来了,无声地淌进了夜色。
女人在这个世上献出了自己的身体而无动于衷,女人的心就已经死了。而死了心的女人,对于男人就犹如一条母狗。
李天青就是带着这样一条母狗回到他的家的。他从船舱里爬出来,步履蹒跚地跳上岸,要不是姚二狗眼疾手快,扶他一把,李天青到家就会是一条落水的公狗。
他的这个家和白鹭湖周遭的人家没有多少区别,一幢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四面的湖水之中,这还是他当了白鹭湖支队长后,姚二狗带人给他收拾出来的。他把他的干爹张子华给他娶的一个女人,从张金河接过来放到这里后,这儿就成了他女人的栖居地。几年下来,这里面已有四个女人被他在不同的时候放在了这里。幺妹,是他想放到这里的第五个女人。
幺妹站在岸边,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一刻竟想起那个老掉了牙的故事。
究竟是多少年前,谁又能说得清呢!那时,这茫茫的湖都还没有名字。可是这美丽的湖畔,偏就长出了一个比湖还美的女孩子,她的美貌竟让龙王也动了凡念,想把她娶为自己的儿媳。消息传开,她邻居的女孩嫉妒得要死。这个心底歹毒的女人把这漂亮的小女孩骗到湖上,把她的脸用指甲挖得稀烂,丢到湖里。可是第二天,这个女孩不仅没死,而且她的脸比先前更加漂亮。那恶毒的邻家女气得要命,又将她骗到家中,伙同她的哥哥把这美丽的女孩先奸后杀,用刀把她割成一块一块,用坛子盖得严严的。半个月后,那恶毒的女人忍不住打开坛子,忽地从坛子里冲出一只雪白的鸟儿,霎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地上的万事万物都蛰伏不安,唯有那鸟儿,仿佛是那风暴孕育的精灵,在如鞭的雨中,她是那么自由自在。人们惊奇地看到云层中闪出一条金色的小白龙,它把口中的一颗宝珠放到鸟儿的嘴里,半空中的那只鸟,一下就变成了那个美丽的姑娘。躲在屋子里的那个坏女人,看到这一切,气得跑进雨中,愤怒地吼道:她是鬼,她是死了的鬼魂,这个湖里只有我是最漂亮的……只听一声霹雳,那还在不停叫嚷的家伙便成了一截黑乎乎的焦炭……多么凄美哀艳的传说啊,这美丽的湖因了这美丽的传说,便有了这美丽的名字———白鹭湖———那美丽的鸟至今犹然翱翔在这片美丽的湖面上!
幺妹多么渴望自己就是那只鸟啊,渴望有一对能够飞翔的翅膀!可是,自己却一次又一次被人用花轿从一间小茅屋抬进另一间小茅屋。就算要抬,为什么不是萧玉堂呢?可他竟死了!没死又能怎么样?没死,自己是否就能坐上他抬来的花轿?她无法做这种假设,她的心在这一刻只知道他死了!他死了。这三个字差一点从她的叹息里滚出舌尖,她的心在问着自己,是否真的又要走进另一间茅草屋……
就在她愣神之际,虚掩的门洞里呼啸着奔出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那个骚×在哪里?”
“在河边上站着。”
“把那个骚×的裤子扒了,看她是不是白毛×!”
“干脆把她沉到湖里淹死了最干净!”
涌出的四个女人挟裹着恶毒的诅咒,像四股漩涡风朝着湖边卷过来。
“干爹———”
姚二狗惊恐地叫了一声,张开两只胳膊护在幺妹前面。这种努力,在四个疯狂的女人面前,显得如同一场儿戏。他的手臂徒然地上下挥舞着,一个女人把他一撞,他便踉跄着闪开了;越过他的女人往前一扑,将幺妹的头发一把薅在手上,用力一扯,幺妹就跌倒在地上了。
“砰———”
凄厉的枪声突然划开夜空,湖边的喧嚷一下被击成四散的碎片,无力地飘落到身后的湖水里。
“我日你妈的,放手,跟老子都滚!”
几个女人悻悻地松开手,你看我,我看你。他的第一个女人,大了胆子说:“李天青,我是明媒正娶进的你李家的大门,赶我滚,只怕你得去问你的干爹吧?!”
“老子让你去问阎王!”
李天青的手一挥,清脆的枪声甩手而出,女人的嘴愕然地张成一个深邃的黑洞,身子像蛇般地扭着仆倒在湖边。剩下的女人惊叫一声,四下里乱窜,如同几只惊飞的猫头鹰。
走进昏暗的油灯光里,幺妹才发现自己早已是发乱钗斜,她想理一理,还没来得及做,先他一步踏进屋里的李天青,猛地转过身大吼一声:
“跪下!”
蓬头垢面的幺妹一下没能回过神来,愣的表情和冷的目光同时落到李天青的脸上。
李天青再一次大吼道:“跪下!”
这次,幺妹机械地跪到地上。
李天青从靴子里抽出马鞭,对着幺妹的背就是一鞭。幺妹身上的一件府绸便裂开了口,豁口里柔嫩的肉在油灯光里纹起一道红梗。
“这一鞭子是打你不听我的话,叫你来你不来,害得我等了快半个月。”
李天青说完,又是一鞭子。
“这一鞭子还是打你不听我的话。你要是听我的话,跟着我走,刚才哪个敢动你!”
幺妹的身子被抽得闪烁了一下,但她的眼依旧木然地盯着前方。李天青在她的面前踱了几步,手一扬,鞭子再一次落到她的背上。
“这一鞭子是警告你,以后要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不仅要请丫环来伺候你,我还要跟你造一幢能跑马的大瓦屋!”
李天青把鞭子往地上一丢,忽地蹲到幺妹的面前,把她搂进怀里,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胸前。刚才的凶神恶煞,在幺妹看来,就恍若是一个醒过来的噩梦;而这时缩在她怀里的,不过是一个哭闹着喊饿的孩子。
“我想你,我好想好想你。你晓不晓得,我第一眼看到你,我的魂就被你勾走了。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晓得,这辈子,我的女人就是你。你晓不晓得,我李天青活了这么长时间都是攒着跟你活的。你晓不晓得,这十多天,我都为你守着身子,我连一个指头也没沾一下别的女人,你让我想的好苦……”
幺妹听任着李天青在她的身上胡地胡天,她无声无息。李天青在气喘如牛的当口,被这无动于衷的肉体激怒了,他的火气直冲脑门。他对女人几时这么低三下四过?他对女人从来不是嘴巴就是拳头。可是,当他掰过幺妹的脸,看着那摄魂的眼里涌出的泪珠,他的心里从未有过的一种感情,便翻江倒海般地激荡而起,怜惜之情在这一刻竟然是满胸满怀。他觉得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就应该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就应该有一个真正的男人来疼她,喜欢她。自古道,英雄美人,他李天青也算是一方豪杰,当然算是英雄;而幺妹,那还要说吗?为了她,已经有人把命送给了阎王,而他李天青走遍了整个白鹭湖,这是第一个让他动心的女人啊!
李天青责怪起自己来,他觉得自己这么晚才认识她,让她受了多少委屈啊!她早就应该吃最好的,住最好的!是的,他李天青号为白鹭湖第一人,竟让白鹭湖的第一美人住这样的茅草屋,传出去,岂不要让人笑掉了大牙!
李天青想到这里,从幺妹的身上爬下来,把她的手捉到自己的手里,轻轻地拍了两下,柔声地说:“你好好地睡会,我去去就来。”他走出门,大声地喊,“二狗。”姚二狗应声而来
“白鹭湖谁的房子最好?”
“那还有谁?李东坡呗。”姚二狗脱口而出。
李天青眉头皱了皱,说:“备船,去东坡家!”
菊儿的脸成了五月的荷花。她拨开他爹的胳膊,跟着李天青走了。
云梦大泽在枯黄的书页上隐约还可以拼出大致的轮廓,但在先民行走的土地上却早已零乱如泥;而太阳初升之际,如纱的雾中,恰似幻生的薄翅正扇过浩渺的天宇……惟一真实的是早起的渔民,一如当初,依旧捕捉着千百年前的那个憧憬,飘荡的渔歌融进那雾,藉着那精灵的薄翅,勾勒如梦如幻的希冀……
在一片平展展的湖边,大片大片的翠竹围着一个清幽的小院。站在院外,恰如走进那梦,有一种把时间推远的恬静。当湖水的絮语与修竹的低吟唱和时,古时的大泽在这里仿佛就重新活过来了。
在李天青到来的这个早晨,荆师学堂的高材生李东坡,一如往常,推开虚掩的门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最喜爱的句子就从他慵倦的懒腰里流淌而出: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在他喜爱的这些句子流淌的时候,一群咯咯叫唤的鸡就在他的手里奔向院子的角角落落,有觅食的,有学主人样昂首歌唱的。
李天青站在院外的树后,耐着性子听完了小院主人的吟哦与鸡的欢唱。“东坡兄,好诗啊!”
小院主人愕然抬眼,一见李天青,晴朗的脸便堆满了阴云。他想做无怀氏葛天氏之民的理想,旋即归为破灭。
“哦,是你!”
“是啊,我特地来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有事就说事。”
“东坡兄真是聪明,那好,我就直说了。我想要你把房子腾两间出来,给我先住两天。”李天青说完哈哈大笑,笑声如同满天乱飞的黑蝶。
“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最近结婚,没找到洞房,想借你的房子先住两天。”
“你的话我听不懂!”
“那好,我再跟你说一遍,我要借你的房子住两天。不过你放心,我住两天就还你。”
“借房成亲?自古以来还没这个理吧?”李东坡气得把手里的鸡食愤愤地洒出去,那些不知人世艰险的鸡们,依旧兴奋地追逐着它们的欢乐。
李天青掏出手枪,在手里掂了掂,说:“理不理的,我不知道。你说,古时候有没有这玩意?”
“你什么意思?这是凶器,一大清早你拿这玩意比比划划,这是犯忌的!”
“是啊,大清早的,我也不想这样。”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也没别的意思。其实,我也是没法子,我那屋里刚死了人,不能住。再说了,你我五服未出,我不找你我找谁?”
“你还晓得我们未出五服,你拿着枪这是在借吗?你这是在逼!屋我是不借的,你爱找谁找谁。”
“你说我爱找谁就找谁,那我现在就爱找你。”
“你、你……”东坡气得把身边的一只鸡,狠狠地踢了一脚。那鸡惊得腾身而起,把惊恐在半空中传递给它的同类,地上的鸡们便尖叫了往竹林里慌慌地躲闪。
“你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那我上哪儿去住?”
“你李大才子哪儿不能凑合。你那当参议员的岳父大人,在城里不是有好几套房子?再说了,哪个不晓得你在这里也就是图个新鲜,迟早还不是到城里去了。我借你房子,也不过是帮你看房子而已,等我的房子修好了,我一搬走,你这儿还得求人来住呢!”
“我走不走跟你没关系!”
“你还想怎么办?要我跟你磕头不成?”
李东坡看到他眼角边的一条疤跳了一下,凶光从他的瞳孔里往外一闪,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就一下涌到嗓子眼里,李东坡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你借多长时间?”李东坡被这阵恶心弄得满眼是泪,他已不想再和这个人纠缠下去了。
“最多半年。你放心,我李天青说话算数,我马上就去造房子,房子一造好,我立刻就还你。”
“不行!”
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在清晨的空中炸开。
东坡敞开的门廊下,一张布满怒气的脸立在那里。
“哦,是嫂子,弟兄在这里跟嫂子请安了!”
女人冷冷地说:“哪有你这样做弟兄的,逼得人无家可归!”
“哼”,李天青用鼻子表达了他的轻蔑。“东坡都已经同意了,你想反悔还是怎么了?”
“你有你自己的家!”
“我没有家,我现在就看中了你的家。”
李天青手中的枪忽地望空脆生生地响了一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浑身一耸。天空中那层薄雾也似怕了这枪声,陡然散开,太阳便从云层的背后把耀眼的光芒刺到这个小湖的边沿,让人清晰地看到李天青的枪口上那缕青烟,正弯弯曲曲地从他的手上飘散而去。空气里的火药味使人不由紧紧地吸了一下鼻子。
东坡用身子挡在自己女人的面前,说:“你不要这样,我们走,我们走!”
李天青住进东坡的房子里后,半个月没有出门。
在这半个月里,李天青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在幺妹的身上寻死觅活,弄得满屋子膻腥味,熏得他的那些手下,一个个眼里都冒出了绿光。有好几个东西无端地就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初时李天青由着他们,到后来,他不得不从屋里走出来,叫姚二狗把人叫齐后,互相打了嘴巴,然后把他们赶到原来的那幢茅草屋里去了。他冷冷地说,没事谁都不准往这儿跑。但第二天姚二狗就跑过来了,他说张金河的张爷派人送信来了,让李天青过去,说是要打新四军。李天青一听,恶狠狠地看了姚二狗一眼。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得出去了,但是,自己出去了,放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屋里,哪里放得下心。倒不是怕哪一个把她怎么了,整个白鹭湖敢和他李天青争女人的男人只怕还没出生,他是担心幺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他就想起了他的表妹———菊儿。
他去找他舅舅的时候,他舅舅正在屋后的一块旱坡地里耕田。他把意思说了,他舅舅说,我屋里多的是事,哪里腾得出人来,你的女人还少?哼。李天青说,我还不是想找个会生儿子的,早点有个能顶香火的人。他舅舅说,我的姑娘不给人当丫环,不伺候人!李天青说,你是我舅舅,别个我还不找呢。菊儿过去了,我不会让她吃亏的,我会让人每年跟你送三十石谷过来的。你晓得我闲不住,整天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家里有个女人得有个人做伴,说说话。
“我不希罕你的谷,要找人,你找别人。”他舅舅一口回绝。
李天青不紧不慢地对他舅舅说:“爷亲有叔,娘亲有舅,这个话我是晓得的。我妈死得早,按说我要你养也不是过分的事。你说,我要你操过一天心没有?现在就这点事求你,你还不答应?”
“不是我不答应。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就算是我答应了,你舅妈也不会同意,她把你的表妹看得比她的命还金贵,你还是趁早去找别人吧!”
“外甥像舅,你这是想蒙我,家里的事哪一样不是你说了算,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你左一声舅舅,右一声舅舅,有外甥这样跟舅舅说话的吗?”
“我这个外甥,这几年你可能没往心里放过,你只怕不晓得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好话?”
“我听说的多了,你想怎样?”
李天青从腰里掏出枪来,说:“我从来都是用这个家伙跟人说话的。”
他舅舅见他掏出了枪,气得丢下犁,迎到枪口前,说:“你打,你打!”
李天青掏出枪,只是想让他舅舅晓得自己是怎么做事的,没想到他竟当了真,迎了上来,李天青便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舅舅两只眼瞪着他,他看见那里面燃着两团大火,可是渐渐地那两团火越来越小,最后竟看不到一丝火星了,却只见他忽地蹲到地上,抱头大哭。
“姐姐啊,我那死得早的姐姐啊,你来看看,你来看看你的儿子用枪抵着我的脑袋跟我说话。你睁开眼看看,你睁开眼看看啊!”
李天青听到舅舅喊他的妈,彻底地蔫了。
“你哭什么哭,啊?我什么时候用枪抵着你了,你想卖我的恶,是吧?你不要把我惹烦了!”
“惹烦了又怎么了?你开枪,你开枪啊!我过去还赶得上你的爹妈!”
李天青来的时候,菊儿不在家,她去湖边挖野菜去了,这时,从湖边回来,跨进门,和她的母亲撞了个满怀。
“菊儿,你回来了正好。快。你表哥刚来过,问你了,我说你不在,他就找你爹去了,也不知什么事。我怎么听到你爹跟你表哥的声音,大一声小一声的,又像是在吵架又像是在哭,你快去看看!”
菊儿赶到田头,果然看到表哥正和爹吵着呢。她走近了,两人都没发觉。
“爹,出什么事了?”菊儿没好气地问。
听到说话声,两人同时一愣。
“这不是表哥吗?”
“哦,表妹回来了。”李天青一愣之后热情地说。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爹,怎么了?”菊儿没有回应李天青的热情,口气依旧有些冷地问。
“表妹,你听我说。”李天青赶紧接口说,“是这样的,我呢,跟你娶了个嫂子,我想你过去和她作个伴,舅舅死活不肯,还一声声喊我的妈。我妈都死了这么多年,像他这么个喊法,都快把我妈从坟堆里喊出来了!”
“你死了这条心,我的姑娘不伺候人。”菊儿的爹仍旧不依不饶。
菊儿看了她爹一眼,她爹因为生气,正唬着个脸。菊儿知道他爹性子最是犟了,这种时候,想要他有个笑脸,只怕是比叫牯牛下儿还要难。
“那也不是什么坏事。表哥,我跟你去。”菊儿说。
李天青笑了。
“还是表妹明事理。好,我们走。”
“你不能去!”菊儿爹这下真的急了,张开双臂挡在菊儿面前。
“爹,你就放心吧。”菊儿说,“没事的,表哥也不是别人,他是你亲姐姐的儿子,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我不就跟他的亲妹子一样。表哥,你说是不是?”
李天青说:“那当然,我不对你好,我妈在地下都不会依。舅舅,你说是不是?”
菊儿爹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亏待了她,我这条老命就跟你拼了!”
李天青说:“舅舅你放心,我晓得你把我当成了坏人。你这样看我,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想一想,我是你的亲外甥,你就跟我爹差不多。我再坏,能坏到你的头上不成?”
李天青这句话,把菊儿的爹说得彻底没了话,他到底还是不放心,说:“我的人是怎么跟你去的,到时候你就要怎么还给我!”
李天青说:“你放心,到时候妹妹的嫁妆我包了!”
李天青这最后一句,把菊儿的脸说成了五月的荷花。菊儿便拨开他爹的胳膊,跟着李天青走了。
姚二狗一脸凶煞,他爹心一慌,“扑通”一声,一头栽进了湖里。
李天青从张金河回来后,把云波先生从他的私塾里拉出来,两个人沿着湖边走了一遭。干干瘦瘦的云波先生,戴一副秀才眼镜,手里拿一副八卦盘。这一走,把他累得差点吐了血。
云波先生从高岭子走到张儿场,从张儿场走到杨儿台,从杨儿台走到索范台,从索范台走到邢儿岭,云波先生再也走不动了。
云波先生在邢儿岭左一看右一看,又沉吟了一会,终于开了他的金口。
“这块地不错。”
李天青骑着马,这时人马都是一身的汗。李天青听到云波先生说这块地不错,他不得不从马上跳了下来。云波先生说不错的那块地,李天青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搁到了云波先生的身上,上下不住地打量。
“先前那么多好地方,你一句话也没得,这儿又低又洼还离水近,这就行了?你以为我真的一点也不懂,是吧?”
“差矣!”云波先生摇了摇他的小脑袋,藏在额前皱纹沟里的几滴汗珠子,趁机逃离了他干瘦的额头。云波先生顾不得这些了,说,“经书曰:山环水抱必有气。这里正是气之所在。水之南为阴,水之北为阳。人宅乃阳,当居阳处。”
李天青说:“你不要蒙我,这里哪来的山?”
云波先生说:“风水讲究龙、穴、砂、水、向五个字。龙即是指山,经书曰,龙分三势:一曰山野之势,二曰平岗之势,三曰平地之势。平地寻龙,虽脉落平洋,可微辨体势,高一寸为山,低一寸为水。这一带地势,从湖边到这儿再往北,渐渐地高了起来。再看这一带湖水,平静如镜,坡岸弯抱屈曲,此正所谓山环水抱也。”
李天青在云波先生的之乎者也里便晕了菜,东南西北一塌糊涂了。他忽地指了远处的几幢房子说:“那几幢屋要把它们拆了!”
“差矣,差矣。此正所谓环抱拱卫之势,即经书之谓砂也。”云波先生干瘦的小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李天青有些傻了,但终究不甘心,说:“云波先生,你可要看准啊!”
云波先生说:“你放心,我看的地不发八辈子也要发五辈子。”
李天青说:“那好,你看个动工的日子吧!”
云波先生翻开历书,掐指算了算,说:“六月初六龙晒衣,好日子。就定六月初六。”
李天青看好了地,又看好了日子,把姚二狗叫来,问他这屋怎么个做法?姚二狗说:“干爹,你是白鹭湖的大哥,你做屋就是整个白鹭湖的事,人人都要出物出力。”
李天青看了姚二狗一眼,顺口问:“你出什么?”
姚二狗一愣。
“我……”他没想到李天青会有这么一问,脸便憋得通红。李天青的嘴往外撇了撇。姚二狗把他干爹这个动作看在了眼里,一急,说,“干爹,我出砖。我们家后墙是风火砖,我这就回去,把它拆了跟干爹送过来!”
李天青把眼往上一翻,说:“是吗?”
“真的。干爹,我马上叫兄弟们来,哪个屋里有好檩子的就献檩子,有好瓦的就献瓦,三两下不就齐了。干爹的屋不要三两天就做起来了,那才是真正的大哥!”
李天青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笑来,说:“好,算我没白疼你。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这事交给你去办吧!”
姚二狗回家拆屋的时候,他爹正在睡午觉。
姚大典现在享着他儿子的福,每天午后都要睡会儿小觉,小觉醒过来之后,再泡壶茶到村子里转一圈,遇到个鸡呀、猫呀,闲话上几句,一天的日子就打发过去了。姚二狗进屋见他爹正打着放屁般的鼾,便没吱声,拿了一把大榔头就到后面去了。
姚二狗家的后园是一块菜地,挨着屋是一个猪圈。姚二狗到了后面举起榔头就砸,榔头砸在墙上嗡地一声闷响,灰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猪圈里的猪吃了惊吓,尖厉地叫了起来。姚二狗的爹吓得在竹床上一翘,坐起来惊头慌脑,他在梦里梦到了“鳌鱼翻身”。本来就热,受了这一吓,醒过来更是大汗淋漓。这时,姚二狗在外面又是一榔头,屋又是剧烈地一抖,屋顶上的茅草便落了下来。姚二狗的爹用脚在竹床底下捞了几下,没捞到鞋,这下也顾不得了,光了脚就往外跑。
等他赶到后园里,姚二狗已把他们家的后墙砸出了一个大洞。姚二狗的爹一见,破口大骂:“王八日的,你得了母猪疯了?”他爹一边骂着一边撞向姚二狗。姚二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你个狗日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看不到人,一回来就拆屋,这还了得!”
姚二狗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摸了一把汗,说:“干爹要做屋,问我出什么,你说我有什么出?不就是这面后墙是风火砖。我已经说了,把这面墙拆了给他送过去!”
“放屁,他跟老子没这个本事就不做屋!”
姚二狗说,你少说些。他爹说,老子偏要说,怕他不成!姚二狗重新拾起被他爹撞得丢在旁边的榔头,把他爹往边上一扒,说,我懒得跟你说,你让开。姚二狗的爹往前站了一步,说,你敢再砸一下,老子今天和你拼了。姚二狗不理会他爹,举起榔头就砸,他爹一见,两头瞄了一下,往猪圈里跑去,吓得猪圈里的猪挨刀般地叫了起来。他爹操起竖在一边的猪食棍子赶过来,对着姚二狗就是一棍子。姚二狗一闪,猪食棍子打在了他的脸上。姚二狗便捂着嘴蹲了下来,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张开嘴准备说话,发现自己的两颗门牙不见了。
姚二狗有些傻了,说话的腔调便带了哭声:“好啊,你把老子的牙打掉了!这是你逼我,是你不把我当你的儿子,你可就别怪我不义,老子废了你!”
姚二狗说着从腰里拔出枪来,他爹看到儿子满口的血,知道闯了祸,一见枪,拔腿就跑。
“杀人了,杀人了!”
一个台子上的几户人家,有的探出头来,见姚二狗满脸是血,提着枪,凶神恶煞的,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把门关上了。
姚二狗的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软乎来,却只见姚二狗一脸的杀气,心里再也存不住幻想,便撒开了腿往前拼命地跑。跑着跑着,就听见姚二狗咚咚的脚步声和他没了门牙的唔唔声到了后脑壳边,心一慌,望着湖里就跳。
“扑通”一声,溅起老高老高的一团水。
姚二狗把他的爹赶得跳了湖以后,把后墙拆了。没了后墙的茅草屋摇摇欲坠,茅草顶斜下来像脱了臼的半个肩膀,一个巨大的豁口远远地看过去黑洞洞的。
姚二狗看了看四周,忽地说:“他私通新四军,给我抓起来!”
六月初六果然是一个响晴天。阳光射到湖面上,浮起一层亮晶晶的油光,晃出生刺的芒来。
快近晌午,一大把香在湖边吐出袅袅的青烟,几块新挖的泥巴垒出的香案上,木匠和瓦匠祖师爷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摆在上面,让香烟把原本已经看不出木质颜色的两块木牌子,又氲染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一声“奏炮”,噼啪之声从一棵树枝上炸响,树丛里顿时飞花四溅。一帮匠人们就在鞭炮声里,挨个把手中所持的那炷香,深深地插入香炉里,然后跪到地上的蒲团上磕头。
头磕完了,俩工匠头各握一把铁锹,将铁锹插进地里,高喊一声:“动土!”便有人把挖上来的两锹土抱起来,放到香案上。
俩工匠头扔下锹,重新跪下去。在三跪九叩的大礼中,选定的台基上,工匠们就开始架线下桩,李天青的新房就正式动工了。
李天青要做的是八大间带回廊的大瓦屋,姚二狗们集起来的砖瓦,没够上工匠们下个墙脚就没了料。没了料,工匠们就不停地催姚二狗,姚二狗见了,只好硬了头皮来找李天青。
李天青以为新屋动了工,就万事大吉了,剩下的就是等他带着幺妹住进去了,便觉得自己这下对得起这个女人了。在幺妹的身上下起功夫来,更是拼了命似的,恨不得就成了幺妹身子的一部分。
这几天,菊儿忽然有一种长大的感觉,但长大的感觉并不好受,成天让人心里生了毛似地痒,而脸却涨得要流出血来。这天一大早,刚起来就见姚二狗急急火火地赶过来,要往屋里闯,菊儿忙从厨房里迎出来。
“二狗,帮我挑桶水吧!”
姚二狗一愣,前两天过来,菊儿正在挑水,他涎上前去说帮她挑,被菊儿鄙夷地白了一眼,窘得他差点钻了地。他觉得是自己没了门牙,一开口一个大黑洞,所以菊儿瞧不起他。越是这么想,便越发地自惭形秽了,再见了菊儿,没了门牙的嘴便闭得紧紧的,生怕张开了。这时听见菊儿喊他,心里一蹦老高,哪里还管什么砖的、瓦的,立马收住就要迈进门槛的脚,挑起院子边上的水桶就往湖边跑。
李天青听到喊声,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从屋里出来扣子还没扣好,一边把散着的扣子往扣眼里塞,一边问:“二狗呢?”
菊儿没理他,把嘴往湖边努了努。
李天青顺着菊儿的嘴巴看过去,姚二狗挑着水正从湖边的埠头上乐不可支地往屋这边赶。他一路小跑,那个欢快劲,哪里让人看得出是肩上挑着一担水,分明是挑着个媳妇。他看着李天青嘿嘿地笑了,把水倒进水缸,转身就又往湖边跑。
“你不在新屋那边,你跑过来干什么?”
李天青的话很硬地砸在他的后背上,他感到后背一凉,惊慌地收住自己的脚步,回过头,李天青正一脸青灰地盯着他。姚二狗猛地想起自己的事来。
“干爹,没砖了。”
“什么?你们弄来的砖不是有一大堆,这么快就没了?”
“干爹,那些砖只下了个墙脚就没了。今早上瓦匠们都停了,闹得不得了。”
“哪个闹,啊?想死了?”
“干爹,只怕还是想办法搞砖才是正事!”
李天青说:“搞砖?你去搞啦,你来找我有什么用?我不是说了,这个事就交给你了。怎么搞都可以,出了事算我的。以后不要有事没事都来问我!”
姚二狗碰了一鼻子灰,就像狗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口。他想了一路,就想起该到泗场的鱼行去收“保护费”了。要是收了“保护费”,还是没别的法子,他想,只怕得跟干爹商量,还是到窑湾去买砖才行!
第二天,姚二狗带了杨四、朱寿,到泗场的鱼行收了“保护费”,准备走的时候,看见鱼行边上有一个高挑的招牌幌子,非常显眼地在一间屋的山头上,迎风晃荡着,上面用金泥写的“镶牙”二字,着实招人待看。姚二狗看了一眼还嫌不够,又看一眼。杨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姚哥,那有一个镶牙的,你去镶两颗。朱寿一听,接嘴说,对,对。去镶两颗金牙那才威风呢!姚二狗搔了搔自己的头皮,又看了一眼那镶牙的招牌,咧着豁嘴笑了。
“妈的,就镶两颗金牙。”
牙医大约三十来岁,白衣白褂让人看了爽气。姚二狗走进去,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躺,说:
“镶两颗金的!”
“好嘞。”
牙医应了一声,操起家伙,给他打了麻药,然后在他的嘴里就忙活开了。等到把两颗金牙安上后,牙医把一面镜子拿过来,给他看一看效果。镜子里姚二狗镶了金牙的样子显得十分滑稽。姚二狗看着自己这副模样,忍不住就张着嘴傻不拉叽地笑了。
牙医拿走镜子后,又在他嘴里忙了一会,说:“好了”。
姚二狗从治疗椅上爬起来抖了抖衣服,准备往外走,要他镶牙的杨四说:“姚哥,笑一下。镶了金牙就要笑,不笑,金牙不是白镶了。”
姚二狗一听,不想笑的人,不知怎么就憋不住,便再一次傻乎乎地咧开了嘴。看着他的样子,牙医也笑了。姚二狗便借着笑,挥一挥手,说声走,人就跨出了牙医的大门。
牙医正在整理自己的工具,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忙赶出来说:“这位爷,你还没给钱呢!”
“什么,你还要钱?”
“您多担待,小可乃是靠此薄艺谋生。”
杨四上前把医生的肩拍了一下,说:“伙计,看人把眼睛带起。咱姚哥让你镶牙是瞧得起你,晓得吧?”
牙医连连拱手作揖,说:“几位爷多担待,适才的金牙可是纯金的,小可实在是奉送不起。这样,出个材料费吧,其它的就算小可孝敬爷了。”
姚二狗停下来把牙医上下看了两遍,说:“这鱼行里人人都交过‘保护费’,你晓得吧。你心里要清白。走!”
“不能走!”牙医赶上前拦住他们,“几位爷,我这小摊子才开张没几天,实在送不起,您哪怕出一半的材料费也行,小可可是指望这谋生活的。再说了,您收的是鱼行的‘保护费’,我在这镶牙跟鱼行不搭界啊!”
姚二狗火了。
“你是执意要钱了,是不是?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狠,还是我狠。你信不信,老子跟你把屋都敢拆了?杨四、朱寿,拆他的屋!”
杨四、朱寿没想到事会闹得这么大,面面相觑。
姚二狗说:“怎么了?是不是只有我的干爹才叫得动你们?”
“姚哥,看你说的,我们几时不都是听你的!”
“那好,他屋内就有现成的梯子。”
杨四、朱寿便迟疑地再次跨进屋里。牙医一见,赶进去死死地抱住那架梯子。“我什么也不要了,你们行行好,饶了我吧!”
“你牙镶得好,屋也住得不错,檩子是檩子,瓦是瓦的。不叫你流点血,你不晓得马王爷三只眼!”姚二狗赶进去,把牙医往外一拨,没有拨动。姚二狗用力一扯,把牙医白大褂上的钮扣全扯脱了,牙医仍死死地攥着梯子没松手。姚二狗一急,对着牙医就是一脚。牙医挨了一脚,也急了,顺手操起刚给姚二狗撬牙的锤子。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想公开放抢,难道就连一点王法也没有了?”
姚二狗往后退了一步,从皮套子里掏出枪,一边对着牙医捣着一边说:“王法?老子手里的家伙就是王法!”这时,鱼行的人围了过来,姚二狗看了看四周,忽地说,“他私通新四军,给我抓起来!”
杨四、朱寿一下没回过神,站在那里愣住了。姚二狗气得把枪掉过来指着杨四、朱寿说,“你们没听到是不是?给老子动手!”
“姚哥,这、这,闹大了不好吧!”杨四说。
姚二狗说:“他是新四军,给我抓起来!”
杨四、朱寿互相看了一眼,迟疑地向牙医靠过去。牙医手里的小锤子一挥,他们俩就往边上一闪。姚二狗看得火起,说,“两个没用的东西,滚开!”
两个人一听,忙撤到边上。
“你不要怪我,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逼得我下不了台的!”姚二狗一边说,一边拉响枪栓。
“我跟你拼了!”
牙医向姚二狗扑了过来,他的身子在半路上与姚二狗枪膛里的子弹撞在了一起,人便僵住了,他努力地不想倒下去,可是身子内却没了支撑,牙医唯一能表达的只是把最后的愤怒堆到脸上。完成了这个努力,他的身子便轰然倒塌下去,血从他的胸前猛然喷射而出……
姚二狗这个头,开得民国三十二年的白鹭湖地区,天地失色,日月无光。这一地区的房子,凡是被姚二狗看中了的,没有一家幸免。
白鹭湖便开始流传起一首民谣来:
李天青/扫帚星/打鸡子/抱被窝/坏事做尽。
姚二狗/满湖走/上房子/下堂子/抱着妓女喊娘子。
那八块大洋放到梳妆台上清脆的叮当声,如晴天霹雳击向幺妹的身子,她软软地在萧玉堂的怀里晕了过去。
萧玉堂居然没有死,这是传宗做梦也没想到的。
在六月响晴的午后,萧玉堂忽地就从传宗家门前的河埠头上,伸出了自己的脑袋。传宗先时并没在意,只是觉得这人怪怪的,倒是二元眼尖,连蹦带跳地迎上去,隔老远就喊开了:
“帮爹,帮爹!”
二元这一声喊,把传宗喊得毛骨悚然。直到萧玉堂问他“幺妹呢?”他才回过神来。但他还是不能明确地判断面前的究竟是人还是鬼。他使劲地看了一眼萧玉堂的脸,那的确是一张人脸。他怕是自己的眼睛发了花,又使劲地摇了摇头,眨了眨眼,面前的人还是抱着二元。
“二元,下来!”传宗恐惧地对二元说。
“我问你幺妹呢?”在传宗看来是鬼的东西加重了他的语气。
“幺妹?幺妹!”传宗嗫嚅着,他不知怎么回答。
“幺妹她怎么了?”
“幺妹,她,她跟天青大哥走了!”
“什么?哪个天青大哥,是不是李天青?几时走的?”
“你走了半个月后,她走的。”
传宗看到萧玉堂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的眼里射过来的光,让传宗的心往上一缩,传宗胆怯地低下了头。
“二元,你先在这里玩会。传宗,你把二元带好。二元乖,我跟你去找妈妈!”萧玉堂说着,在二元的脸上亲了一口,转过身就走。
“帮爹,你早点回来!”
二元奶声奶气的哭腔,把一滴泪从萧玉堂的眼里,喊得摔落到芦苇丛里。
幺妹做梦也没想到,萧玉堂还是一个活人。
这天,她坐在梳妆台前梳着自己的头发,一抬头,吓得差一点从凳子上摔到地上。萧玉堂抢上一步,幺妹往后一躲,没能躲开,人便跌到萧玉堂铁箍般的怀里。
“幺妹、幺妹,我是玉堂。”
玉堂!
“砰砰砰砰”的枪声猛地在脑子里炸响,子弹一颗颗从天边向她直射而来,洞穿她脆薄的心壁,她的眼前顿时血红一片,撕碎的疼痛便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来回游移。她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人竟没有死,而且此刻就站在了她的面前,把她紧紧地搂抱在怀里,这不是梦吧?哦,就算是梦,能在自己深爱的男人怀里梦一场也是值得的!她便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心闸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压在心的背面的思念与刻骨的记忆,这时不可阻遏地奔涌而出,全都化作泪雨,一齐倾泻到萧玉堂的怀里。
“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人人都说你死了?”幺妹捶打着他的胸问。
“哪个说我死了?我不是去搞钱了吗?”
搞钱!这两个沉重得如同满地湖水的字啊,在此刻怎么可以再一次提起?在这样的地点,在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能提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幺妹的心里百味莫辨,她看着萧玉堂,唯有眼泪尚可承载她满腹心事的万分之一!
萧玉堂摇了摇怀里的人,说:“幺妹,你忘了,我们不是说好了,我拿八块钱给传宗,然后接你回家的?”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八块大洋,放到梳妆台上。“幺妹,我知道我让你受委屈了,我不怪你,现在我把八块大洋弄来了,我们去把它交给传宗,然后我们带上二元,远走高飞!”
天啦,那八块大洋放到梳妆台上清脆的叮当声,如晴天霹雳击向幺妹的身子,她软软地在萧玉堂的怀里晕了过去。
“幺妹、幺妹……”
在萧玉堂急切的呼唤声里,幺妹的神志勉强缓了过来,她的心这一刻一片空白,她噙着满眼的泪摇了摇头。
“我是来接你的,跟我走吧!”萧玉堂说。
幺妹再一次摇了摇头。她只有摇头,她能说什么呢?
“幺妹,我不怪你,都是我不好,我们把这八块大洋给他们,我们走!”萧玉堂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再一次恳求道。
他们?谁是他们?李天青!幺妹忽地打了一个冷噤,她从萧玉堂的怀里挣出来,连退两步。她的眼神慌乱而不安。
“你走,你快点走!我们的缘份已尽。玉堂,这是命!李天青不是传宗,你惹不起的,你快走,你快走吧!你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不是记挂我的二元,他们说你死了时,我早就跟你去了。玉堂,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你走吧!”
“不,幺妹,你说过今生今世都要跟我在一起的。我不怕,我哪个都不怕,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你等我,我这就去把二元接来!”
萧玉堂转过身,他的身子撞在一双诧异的眼睛上,他的两只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
“玉堂,你,我不许你伤害她!”幺妹赶到菊儿身边,把她护到自己的身后。
传宗这两天连着都在见鬼。先一天是死鬼萧玉堂,第二天是活鬼李天青。李天青一来,把他赶出了家门。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带了二元,坐到湖边的埠头旁,两眼无神地望着湖面。
“爹,爹。”
二元连喊了两声,他也没理。二元站起来,忍不住往屋那边望,传宗吓得赶紧把他按下来,坐在自己身边。
“爹,你怎么了,你不理二元了?”
“……”
传宗仍然没有做声,泪在他的眼里打着转,他的眼一眨,那泪就滑到了他的脸上。
“爹,那个人会不会打新妈妈?爹,你哭了?”
传宗看着二元,冲动地把二元搂进自己的怀里,他把嘴抵在二元的身子上哭出了声。二元便用自己的小手拍着传宗的背。
“爹,你不哭,你不哭,乖!”
萧玉堂的船从湖中撑过来直到靠岸,他们都没觉察出来。
“二元。”
二元听到萧玉堂的喊声,身子往上一耸,等到看清是萧玉堂,忙把传宗从自己的身上推开,飞一样地扑进萧玉堂张开的怀抱里。萧玉堂把他搂在怀里,在他的小脸上一边亲了一口,说:“走,我带你去看妈妈去!”说着,没顾得上看传宗,就跳上了船。接着,船便飞快地驶进了芦苇、荷叶丛中……
“幺妹,快出来,你看我把谁跟你带来了!”
幺妹从萧玉堂走后,就一直坐在梳妆台前发着呆,听到萧玉堂喊她,心往上一蹦,咚咚乱跳,忙看菊儿;菊儿正在收拾着,听见声音也抬起头来看她,两个人的目光便碰在了一起。幺妹慌乱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却看到一步跨进来的萧玉堂。萧玉堂的怀里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二元。她再也顾不了许多,冲过来,在萧玉堂的怀里几乎是一个夺的动作。
她抱着这一团怀揣了十个月的肉,不知说什么,也不知做什么。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将二元在怀里揉过去揉过来。泪,就漫出了她的眼眶。
“想不想妈妈?”幺妹用她满脸的泪去挨二元的脸。
“妈妈,你不哭。”二元说着伸出小手想给她擦,幺妹捉住他的手,再一次问道:“二元,你说,你想不想妈妈?”
“想,天天想。爹说,妈妈不要二元了,二元有新妈妈。”
“不是妈妈不要二元……”幺妹怎么对这三岁的孩子说啊!她不知道,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哪一刻不是在想着他啊!幺妹眼里的泪、心里的泪一下都涌了出来。
“妈妈,你不哭。爹说我们命苦。”
幺妹赶紧用手背去抹眼泪,眼泪便被她抹得到处都是。
幺妹说:“妈妈听二元的话,妈妈不哭。新妈妈对二元好不好?”
二元说:“新妈妈今天起来不哭了。她不乖,她天天哭。”
“她打不打二元?”
“新妈妈不打二元。她不和二元说话。”
“新妈妈今天在干什么?”
“有个拿枪的人把我和爹赶到屋外,我和爹坐在湖边上看水,新妈妈在屋里。”
幺妹疑惑地望了萧玉堂一眼。
萧玉堂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没问传宗,不管他。幺妹,现在二元来了,我们走吧!”
幺妹的身子闪烁了一下,她回过头看见菊儿正愣愣地看着她们。幺妹两膝一弯,跪在菊儿面前。
“妹妹,好妹妹,姐姐求你让我们走!”
菊儿一见慌了神,忙过来把幺妹从地上拉起来。她凝神地看了一眼幺妹,说:“我不拦你,你们走,要走就走得远远的,不要让我表哥看见才好!快,你收拾吧。”
萧玉堂连忙从幺妹的怀里接过二元。幺妹忍不住在他的脸上又亲了一口,然后从梳妆台上拿起那八块大洋,放到萧玉堂的手上,说:“你收好,我们不欠他们的!”萧玉堂一愣,那八块大洋就叮叮当当落到他的手上。
“干爹,干爹。”
姚二狗的声音忽地响起,幺妹的身子一抖,包袱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
“干爹,干爹。”
那声音像抵在心口的一柄利剑,剑尖刺破肌肤,正贴着骨头往里一寸一寸刺去,眼看着胸膛即要爆裂,鲜血立时就会迸溅而出。
幺妹傻了,萧玉堂额头的汗往外一喷而出,菊儿却显得异常冷静。“快跟我来,”她对萧玉堂说,“从后门出去。”
几乎就在菊儿打开后门的同时,姚二狗从大门里闯了进来。
“干爹呢?”
“不在。”
“菊儿呢?”
“什么事?”菊儿在后门边应了一声,她走进来的神色还是有一丝慌乱。
姚二狗狐疑地打量着地上散落的包袱和她俩不自然的样子,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像是要逃的样子?”
“你才要逃!”菊儿吼了他一句。
姚二狗眼珠子眨了两下,转身就向外跑。
“快,四处跟我好好地搜一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姚二狗和他的手下就像一只只狗似的四下里嗅开了。
突然,远处的芦苇里有人喊:“快过来,有一个带小孩的人从这里上船了!”
姚二狗闻声扑到湖边,那人已到湖心,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留在他们的目光里。
萧玉堂愤怒地将一口涎水啐到他的脸上。那涎水像一摊鸟的稀屎,糊了姚二狗半边脸。
“你说不说?今天来的是谁?”
“谁也没来。”
“你敢骗老子!”
“没人我能说有人?”
“老子迟早要查出来。你要是敢跟老子戴绿帽子,老子就拧断你的脖子!”
幺妹跪在地上,李天青狂躁地在幺妹面前走过来走过去,把手中的鞭子扯得啪啪直响,但却没有落下来。
“不知是谁在给谁戴绿帽子!”幺妹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
“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
“怎么啦?老子今天是去看了传宗的老婆,又没搞她。是老子跟她娶的女人,老子就跟他爹似的,看一下有什么不行?”
“鬼晓得是怎么回事。你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打我?”
“无缘无故地打你?你刚才还说没人来,那你说,你是怎么知道老子在传宗那儿的?”
幺妹心里格登一跳,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我没说,你自己说的。”
李天青哼了一声,对门外大喊:“二狗,备船。”他回过头对幺妹说,“老子只要一问传宗,马上就清白了!”
传宗这时候刚吃过晚饭,正在收拾碗筷,黄氏在给二元洗脚,就听外面连喊两声“传宗。传宗。”
传宗慌慌张张地从屋内出来,一见李天青,两腿不由哆嗦起来。姚二狗上来把他的肩膀一拍,他就坐到了地上。
“他妈的,起来,我问你话。”李天青说,“今天有谁到你这儿来过?”
“玉……萧玉堂……”
“谁?萧玉堂?”
“是他!我没说谎,只有他来过。”
“不是说他放抢被乱枪打死了吗?”
传宗说:“我也不知道,昨天下午,他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来干什么?”
“我不敢说。”
姚二狗用枪把传宗的脑袋往下一压:“我干爹要你说,你还敢不说!”
“拿开。”李天青吼了一句,“不要怕,你慢慢说。”
姚二狗收了枪,讪讪地站到边上去了。这两天的事,便在传宗的口里,颤颤兢兢颠三倒四地簸了出来。
李天青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姚二狗看出了他心中的愤怒。“干爹,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萧玉堂!”李天青还是不说话,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船快要靠岸时,李天青忽然说:
“没这么便宜。你看老子怎么搞他!”
第二天一大早,李天青爬起来就走。东坡的小院子跟没人似的,就连那几丛竹子也静得似乎连摆动一下也不肯,就见萧玉堂从湖中的茭草后飞快地划上岸,一脚踹开虚掩的院子门。他推开大门后,身子几乎是扑进去的,然而,他还来不及稳住自己的身子,两杆枪便顶上了他的脑袋。萧玉堂听到从他的背后爆出一串得意的大笑。
“干爹,你跟诸葛亮似的神机妙算,我真的学了一回乖!”姚二狗笑过了,大喊,“押过来!”萧玉堂就被四个人扭着押到李天青的面前。
李天青在湖边的一棵树下早已摆好了一把太师椅,萧玉堂被押过去的时候,李天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萧玉堂挣扎着把头昂起来,他的目光这一刻毫不示弱。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便紧紧地缠在一起,渐渐地拧出一根长长的绞索。忽地一个人从身后冲过来,两腿一弯跪在李天青的面前。那根绞索“嘣”地一声,断了。
“求你,我求你放过他!”
萧玉堂看到幺妹,愤怒在这一刻如喷涌的火山,却找不到出口,那愤怒便化成悲忿的一吼。
“起来!不要求他!要杀要剐,老子眉都不皱一下!”
李天青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萧玉堂,然后又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幺妹,他的眉皱了放,放了皱,眼在两个人身上扫过去扫过来。他忽地一把抓住幺妹:“起来,你求什么求?是我李天青的女人,你的膝下是有金子的,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他把幺妹的胳膊拎着往上一拉,可是幺妹没有起来。
“你答应我,我要你答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跪死在你的面前!”
“你搞什么,啊?你心里就只有他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是我的婆娘!”李天青的脸涨得彤红。
“李天青,你跟一个女人吼还算男人?你跟老子是男人,就不要跟女人计较!”萧玉堂用力一挣,差点从四个人的手里挣脱了。姚二狗抢上一步,对着萧玉堂的腿弯子踹了一脚,“跪下。”萧玉堂的身子晃了一下却没有跪下去,他扭过头骂道,“放你娘的屁,想要老子下跪,除非老子死了!”
“老子叫你嘴硬。”姚二狗抢上前,对着萧玉堂的脸就是一嘴巴。
“呸!”
萧玉堂愤怒地将一口涎水啐到他的脸上。那涎水像一摊鸟的稀屎,糊了姚二狗半边脸。气得姚二狗伸手就去摸枪。
“滚开!”
姚二狗委屈地看了一眼他的干爹,见李天青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便知趣地退到一边,脸上的涎水这时流到了嘴角,他赶紧啐了一口,撩起袖子就抹。
“萧玉堂,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李天青的声音忽地和缓了许多。
“不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李阎王!”
“你晓得就好。我看你是一条汉子,我饶你一命,你跟我吧。”
“呸,跟你!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哪个是你的妻子?”
“幺妹!”
“幺妹是你的妻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一下,伙计!”
“在萧王台,哪个不晓得我萧玉堂和幺妹是红庚八字。老子是命苦……”
李天青手一挥,打断了萧玉堂。
“不是说你在皇屯寺放抢被人用乱枪打死了吗?”
萧玉堂冷冷地笑了两声,说:“我萧玉堂的命虽说是贱了一点,可是人贱命大,阎王不收。”
李天青说:“我喜欢命大的人,跟我吧!”
萧玉堂说:“你把幺妹还我。”
“混帐!这是你该说的话?”
“除非是我死了,不然幺妹永远都是我的!”
“老子还真不信邪,把他放开。我倒要跟你玩一玩,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干爹,这?”
姚二狗慌了。
李天青把手一挥,说:“把他放了。不过,你跟老子长点记性,要是下次再撞到老子的手里,你再贱,你的命也就到头了!”
菊儿的这句话,让姚二狗的半边身子一下麻酥酥的,他望着菊儿便傻了。
日子在难耐的酷暑中,如同李天青的新房一样,做一天停一天地混着,看看七月十五———鬼节就到了。
这一天,在白鹭湖人眼里,地狱空城。大鬼小鬼老鬼嫩鬼男鬼女鬼饿鬼饱鬼恶鬼凶鬼淫鬼色鬼赌鬼酒鬼冤死鬼枉死鬼屈死鬼……一律出狱。这是地狱盛大的节日,狂欢三天。这是阴阳两隔的亲人,一年中唯一聚首的日子。三天一过,该上枷的重新上枷,该推磨的还去推磨,该下油锅的再下油锅……
这一天的天齐寺人影幢幢,那些行色匆匆的面孔,是人是鬼都有些说不清楚。萧玉堂带着二元,早早地来到了天齐寺。往年,幺妹这一天都要到天齐寺烧香的,萧玉堂认定这是唯一的一个机会。
时近中午,幺妹带着菊儿终于闯进了萧玉堂苦苦守候的眼里,萧玉堂的心便乱了。她们在山门前的石级上每走一步,都像踏在他的心里,一步、两步、三步……萧玉堂不知是数着她们的步子,还是数着自己的心跳。大约数过了五十,萧玉堂的眼里被另一条靠岸的船一下塞满,那条船上坐着五个男人,都戴着压住了脸的竹篾斗笠。船未停稳,为首的便迫不及待地往岸上跳,风一扫,把头上的斗笠掀得差点掉到湖里,他忙用双手去抢,原先被遮住的脸,一下完全露了出来。
姚二狗!
萧玉堂在心里惊叫了一声。而幺妹和菊儿却浑然不觉,挎着进香的纸烛,依旧沿着山门前的石级一级级走了过来。这时,二元看到了幺妹,他把头往窗棂里一钻,对外大喊“妈妈”。萧玉堂吓了一大跳,忙捂住他的嘴,两个人逃一样地离开了窗子边。
幺妹在石级上的脚步声仿佛都听得见了,这时要是再有一声喊,她一定马上就能辨出那是喊她的声音。萧玉堂的血往上一冲,他多么想像二元一样,把藏在心底的呼喊喊出来啊!
二元在他怀里哭了,那哀哀的抽泣使他的心不由哆嗦了一下。他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感到后怕。他松开捂在二元嘴上的手,闪到一棵树后,回过头,他看见幺妹身影正迈过天齐寺的门槛。
“帮爹,我要回家,我不要妈妈了!”
二元忽地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萧玉堂的心彻底地软成了池塘里那层长满荇菜的稀泥。他用他粗糙的手在二元脸上擦了一下,说,好,我们回去!在他转身之际,他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那已经没有了幺妹身影的山门。就是这一眼,萧玉堂的人生道路再一次改变方向。在这一回头里,他看到姚二狗们顺着院墙往边上走了,他的心一跳,转过身拔腿就往内殿跑。
“快,妈妈在叫我们!”他对二元说。
大雄宝殿内香烟缭绕,幺妹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磕了头,然后到功德箱里上了功德。那坐在法器边的小和尚,拾起一柄木槌敲向那悬着的铜磬。
“叮———”,悠悠的磬声,把佛世的安祥与宁馨洒向这娑婆世界。幺妹立在功德箱旁,呆呆地望着小和尚手里的磬槌。
“幺妹!”
这是不是天国的呼唤?她回过头一脸迷茫。她的眼里一个男子把身边的小孩往前推了推,说喊妈妈,而那小孩只是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叮———”
又是一声磬响,幺妹打了个激灵,蒙在眼前的那层雾障陡地拉开,她的眼里扑入的人影,正是她魂牵梦萦的那个小人儿。她从功德箱前奔过来,一把将他揽入怀里。
“我的儿,我的二元,真的是你啊!快,快喊妈妈呀!”
幺妹的脸紧紧地贴在二元的脸上,泪爬出她的眼眶。
萧玉堂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烧香拜佛的人都一脸虔诚。天啦,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幺妹,我们走!”
幺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她打开萧玉堂往外拉她的手,没好气地问:
“你要干什么?”
“别问这么多,赶快跟我走!”
“走?”
幺妹不由自主地看了菊儿一眼。
“你们走吧。”菊儿说。
可是,萧玉堂拉着幺妹跨出大雄宝殿,差点与迎面而来的姚二狗撞在一起。两人同时一愣。姚二狗的双手慌乱地到自己的腰里去掏,而萧玉堂则拉着幺妹,转身就望后院里跑。
“枪呢?他妈的,老子的枪呢?”
姚二狗在后面大喊大叫,就听有人回答他:
“枪在船上。是你说的,挎枪太显眼……”
萧玉堂拉着幺妹,出了天齐寺后院门,快到湖边时,姚二狗从斜岔道上冲出来,用黑洞洞的枪口,再一次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跑啊,再跑啊!”
幺妹大喘着粗气,她本能地张开双臂,把萧玉堂和二元护在自己的身后。
“姚二狗,你要是敢动他们一根毫毛,我就死给你看!”
“干妈,这可是干爹吩咐的,你不要为难我嘛!”
“我为难你?我们母子不能团圆又是谁在为难我?”
“干妈,这是你跟我干爹的事,我可管不着。”
这时,菊儿赶过来了,她插到幺儿和姚二狗之间,生气地问:
“谁要你们来的?”
“干爹呀!”
菊儿横了他一眼,说:“往后退,都往后退。”她回过头对萧玉堂说,“你快走。”
“不行,菊儿!”
“什么不行?让他走,回去就说是我放的人!”菊儿说完,头往后偏了偏,急切地对萧玉堂说,“快走!”
姚二狗有些急了。
“二狗,你连我的话也不听?”
菊儿的这句话,让姚二狗的半边身子一下麻酥酥的,他望着菊儿便傻了。
萧玉堂就在两个女人的背后,抱着二元一步步地往后退。等到萧玉堂上了船,姚二狗终于醒过来了。他拨开幺妹和菊儿,赶到湖边,萧玉堂已钻进了芦苇,只剩桨片拨出的一圈圈涟漪还没有完全散尽,从湖心尽力地荡过来,在天齐寺门前的石阶撞出“嘭嘭”的波浪声。
姚二狗对着湖面喊道:
“萧玉堂,你逃得了初一,逃不掉十五!”
“砰———”李天青的身子往上一蹿,横在空中荡过来荡过去,身子上无数的窟窿里筛出一道道光来……
萧玉堂从天齐寺逃得一条命出来,心里沮丧极了,那八块大洋在口袋里时不时撞出的叮当声,让他落寞的心一阵疼过一阵。仇恨,在无可奈何中使他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他把二元交给传宗后,把船划到观音垱,在镇东的一家小酒馆里喝到东方发白。
在这漫长的一夜里,他消耗掉了两斤老白干和五斤牛肉,天亮了,他站起来竟没有一丝醉态。老板一面把他扔下的一块大洋用两根指头夹了,用嘴吹一下放到耳边去听银元发出的悦耳的颤音,一面笑成弥勒佛似地对已坐回到船舱里的萧玉堂打躬作揖。萧玉堂在他的小划子里死猪一般地睡过了白昼的时光,到了晚上,他鬼魅似地走进了镇西的一家麻将馆里。
几个打扮妖冶而又土气的妓女,立马将他围住,他和她们打了半夜麻将居然没有输。后半夜,他和其中的一个妓女上了床。他对妓女说,把你学的所有功夫都使出来小心伺候老子,妓女问他肯出多少银子,他忽地翻脸就骂:臭婊子,老子搞你是老子瞧得上你,你要多少银子?你又配多少银子?他把妓女从他的身上掀下来,提了裤子就走。妓女跳起来,光着身子跑到走廊里,大喊,来人啊,白搞了不给钱!走廊里立即乱哄哄地响成一片,一群人扑到萧玉堂的房里,和正准备出门的萧玉堂撞到一起。萧玉堂看了他(她)们一眼,把手里的一块大洋往地上一扔,大洋在地上跳了一下往床底滚去,光着身子的妓女便扑到地上,跟着银元往床底爬。没爬上两步,就被别的人挤到了一边,她哭喊道,“这是我的钱,这是我的钱!”没有人理她,都疯了似的。萧玉堂看到一只男人的手,从她的胳窝底下抄进去,在她的奶子上,使劲地捏了一把。
萧玉堂分开混乱的人群走了。
从妓院里出来,萧玉堂对幺妹的渴望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他的脸罩着一股黑气,让人一见就感到冷。他数了数口袋里剩下的六块大洋,曾经拥有的那杆枪就占满了他的眼眶。所有的东西,在他的眼里这时都黯然失色,只有那杆枪发出夺目的光芒。
“我一定要再搞一杆枪!”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萧玉堂原先的那杆枪,八块大洋卖给了白鹭湖的游击队。他放抢的那天,只放了一枪,还没来得及把船靠过去,对面的船上一阵排子枪就扫了过来,把他压到船舱里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伏在船舱里,就感到右臂被猛地打了一棍子。他晓得自己中了弹,便翻身跳进水里。这时,一阵更加猛烈的枪声响了起来。他醒来的时候,却躺在那条官船上,他看到自己的右臂被一条毛巾扎得严严实实的,可他的身子却像散了架一样,动一动就钻心的疼。这时候,一个长得和他差不多的人过来对他说,加入我们吧,我们是白鹭湖游击队。我们把这只官船打下来了。不过,我们得多谢你才行。
萧玉堂不知说什么好,想走,自己的身子又不争气,他们便说到他们那儿去养伤,伤养好了再说。到时,想留想走由他自己。就这样,萧玉堂跟着白鹭湖游击队在白鹭湖转了一个多月。他们想让萧玉堂留下来的努力,始终没有成功。萧玉堂执意要走,那个和他长得差不多的人说,你要走你就走吧。萧玉堂说,我的枪呢?那人说,枪,我们先借用一阵,你要了用处也不大。萧玉堂说,不行,我不能没有枪。那人说,我们治好了你的伤,总得有个人情吧。萧玉堂不领这个情,说救命归救命,枪归枪。萧玉堂心里还有一句话,不知谁欠谁的人情,要不是我萧玉堂在前面打这么一枪,就凭你白鹭湖游击队五条火铳、几根标子枪,能把一条官船劫下来?萧玉堂在这一月里渐渐知晓,上次他们劫的那条官船得了一千块大洋。萧玉堂想,这个人情应该是我送的。没想到我萧玉堂这条贱命,竟还值一千块大洋!那人说,你把枪卖我们吧,六块钱。萧玉堂犹豫了一下,说,要出你就出八块钱,不然,枪不卖。
萧玉堂做梦也没想到,他用命和枪换来的八块大洋只能用来喝酒、搞婊子!不,他要有枪,他不能没有枪。没有了枪,他萧玉堂就狗屁也不是,只有有了枪,他萧玉堂才是真正的萧玉堂,他才有力量,他才会有幺妹!
萧玉堂要用剩下的六块大洋去换一条枪。萧玉堂再一次踏进白鹭湖的最深处,可是,他把白鹭湖翻遍了,他想找的人,连个影子也没有。沮丧到了极点的萧玉堂,走进城里的一家铁匠铺。没有枪,他想,至少也要有杆火铳!
萧玉堂在铁匠铺里一住就是十天。十天里,他渴望得到的那杆火铳,一天比一天让他心动。当那长长的铳管在炉火的映照下发出一种古怪的光时,萧玉堂蹲在风箱前拉动风箱的手臂更加用劲。又是一阵急促的铁锤与铁砧相击的锻打声后,火铳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一道工序。铁匠把火铳端起来,试着瞄了瞄,然后再用铁条裹了布在铳管里捅了几下。
“好了。”铁匠说。
萧玉堂从铁匠手里接过火铳在手里掂了掂,端起来做一个瞄准的动作。他的前方,顿时现出李天青的身子,铳管对着他的胸口,他把铳管稍稍往上抬了抬,他的手搭到扳机上,“砰———”李天青的身子往上一蹿,横在空中荡过来荡过去,身子上无数的窟窿里筛出一道道光来……
“给我!”
铁匠从柜子里拿了一支牛角和一个牛皮兜子过来,他竟没有觉察。铁匠看了眼他古怪的样子,便伸手到他手里去拿,一下竟没拿过去。铁匠把握在他手里的火铳使劲一夺,萧玉堂一惊,从前方收回的目光与铁匠的目光碰到一起,被铁匠如锥的目光狠狠地戳了一下,他才赶紧把手松开。
铁匠接过火铳,高举过头,跪到炉前,口里喃喃地念叨了几句后,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爬起来。萧玉堂想接过火铳,铁匠说:“这第一枪不是你放的。”说着,从牛皮兜子里掏出一把铁砂灌到铳管里,再用一根铁条在里面捅了几下,扳起扳机,从乌亮的牛角里倒出火红色的硫磺,轻轻地磕在扳机窝里,然后压下扳机。铁匠做完了这一切,神色凝重地走出大门,把火铳端起来,望着湖心猛地扣动了扳机。只听“轰”的一声,湖中一蓬葱翠的茭草陡地向上一扬,然后斜飞着纷纷坠入水中。
等从铳管里冒出的青烟消失了,铁匠转过身,郑重地将手里的火铳递到萧玉堂的手里,然后,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牛角和装满铁砂的牛皮兜子,挂到萧玉堂的脖子上,萧玉堂便掏出六块大洋放到铁匠的手里。铁匠把六块大洋在手里掂了一下,然后拿出一块放到萧玉堂的手里,说:“好自为之!”
萧玉堂点点头,背起新打的火铳,跳上他的小划子,直奔李天青住的地方而来。
幺妹呆呆地看着李天青,不知怎么,竟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爱意。
李天青想加快新房进度,这一天不知在哪里拆了几间屋,得了几船砖瓦,一大早亲自督着运到了工地。
工地上的师傅还没起床,只有一群不谙世事的水鸟,许是惊诧于这绿树婆娑的湖边,突然现出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便聚到这里,想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可好几天下来,都没能得出结果,而这时,竟有人打断了它们的研究,便愤怒地骂一声———这不齿于鸟屎的杂碎,随即肛门里屙出一摊摊稠粘粘的物什飞走了。
一摊稀屎差点落在李天青的头上,擦着他的鼻子砸在了他的脚上,李天青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一下就坏了。
“我日你妈,天都亮了,还没人干活!”
在姚二狗看来,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李天青,这时忽地变脸不是个好的兆头,他连忙像狗一样窜上岸,往工匠棚里跑去。无事可干的工匠们还在帐子里睡着,有的醒了也懒得起来。姚二狗对着睡在门口的工匠就是一脚。
“日你妈,还不起来干活,不要脑袋了?起来,跟老子都起来!”
早就醒着的这时接口说:“要砖没砖,要灰没灰,这么早起来搓鸡巴玩?”
里面又有一个人说:“像这个样子,盖个屁的房子!”
刚醒的则是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呵欠便在棚子里此起彼伏。
“谁在里面放屁?啊,有胆的出来说。瞎你们的狗眼,外面不是砖是什么?”姚二狗破口大骂。
工匠们再没人理他,懒懒散散地都爬起来了。有的提了裤子往僻静处跑,准备撒泡隔夜的臭尿,有的拎着毛巾往湖边上走,准备用湖水抹一把脸。
这时,就听三声枪响,一个工匠的脚前溅起三团土花。工匠们顿时收住脚步,叽叽咕咕的人立即傻了眼。
李天青大声吼道:“都给老子去搞事,不然,老子放他的血!”
工匠们想撒尿的赶紧系紧裤带,想洗脸的把毛巾往手腕处缠了缠,然后各自操起工具,木匠去做木匠的事,瓦匠去做瓦匠的事。
李天青手下的喽罗也乖乖地往岸上卸起船上的东西来。
“我要回去!”
李天青怎么也没想到,他一肚子不快地踏进家门,迎着他的竟是一张几乎扭曲的脸,他面前的两只眼里射出的光芒,那是失崽的母狼的目光。李天青一愣,那个总是以泪洗面的幺妹,就从他的眼里消失了。
“你要回哪里?你妈不是改嫁到江南去了吗,你还有哪里要回?”
“我要去看我的儿子!”
天地之间,此刻的陈幺妹,的确无家可回!可是,那团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却怎么割舍得下?那是连着心的牵挂,是脉搏每一次搏动都会共鸣的牵挂!
“你是还在想着萧玉堂吧?”李天青恢复了他惯常的阴冷。
“李天青,我是个女人。是的,我是贱,被你们抢来抢去,可我的心并不比别的女人低半分!我告诉你,我陈幺妹身贱心不贱,我想的是我的儿子!你懂不懂,那是我的命根子!”
幺妹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她把自己吓了一跳,更把李天青唬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幺妹,看了会忽地把幺妹揽进怀里。
“我不许你再说这个‘贱’字,你的命是金贵的,你的身子也是金贵的!你长得这么好看,说明老天爷在造你的时候也是喜欢你的。你想二元,我让二狗把他接来不就成了!”
“你又在哄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找一件出来!幺妹,我就差把我的心跟你掏出来了!”
幺妹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竟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爱意。她憎恨自己有了这种念头。可是,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不禁想起了萧王台的媒婆那天说的话来,她不由低下了头。
“天青,只要你把二元接来,我就一心一意跟你过!”
“你放心,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的!”
李天青似也生出无限的柔意,把她在怀里搂得更紧了。
果然,二元当天晚上就被姚二狗接过来了,但幺妹却不知二元该把李天青喊什么。“爹”和“帮爹”都给了人,总不成这时再来个“新爹”或“三爹”吧!二元便没有喊李天青,无形中两人的关系一下就远了。在二元的跟前,李天青的脸上,便很难显出一丝和善;二元见他,则是躲躲闪闪,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然而,二元终究在幺妹的身边开始生活了。
李天青从茅坑里传出来的声音,这时,对于姚二狗简直比仙乐还要动听。
酷热的夏天转眼就只剩下最后的尾巴了,初秋的凉风已开始在早晚的湖面上盘旋,干热的天壁显出特有的温润,沉静的蔚蓝映到清澈的湖水里,摄人的深邃。
李天青和幺妹的小日子已过出了些新的意味,俨然一对恩爱夫妻。时不时摆了竹床,三个人就在后门口纳起凉来。这天,幺妹和二元睡在竹床上,李天青睡在边上的一张躺椅上,用扇子有一下无一下地给她们扇着。见二元睡了,李天青的手便往幺妹的胸前摸,幺妹不肯,两个人便一来一往地推搡着。
菊儿端着用井水镇过的西瓜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不由一红。菊儿咳了一声,两个人才住了手。菊儿放下西瓜就走。
“菊儿,吃瓜。”
李天青喊她,她根本没想听,出了门,一路往前。她走路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恍恍惚惚的,更让人奇怪的是,她走的根本不是路。背着枪在湖边转悠的几个家伙看了她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眼睁睁地就看着她走进湖边茂密的芦苇里去了。
萧玉堂这个时候正蹑手蹑脚地往这边靠,见了菊儿赶紧伏到地上。菊儿却没有停的意思,她半眯着眼,脸上红扑扑的,一副痴痴的样子,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
秋老虎正发着威,萧玉堂额上沁满密密的汗珠,他的眼紧张地盯着她。
她继续往前走,她的脚已踏到了萧玉堂的头上。她忽地停了下来,萧玉堂有些恍惚了,他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这时,却见停在自己头顶的女子,把手伸向自己的衣扣,那浑圆的胸脯如一把通红的烙铁,熨过萧玉堂的双眼……这一瞬,他什么都忘了,像一只饥饿的猎豹,一跃而起,把那只娇小的羚羊扑倒在地,叼在嘴里。
菊儿“啊”了半声,她眯着的眼这时瞪得大大的,惊愕地看着萧玉堂。萧玉堂将她的上衣往上使劲一捋,一对鲜活的白兔子衔着两颗小樱桃便蹦了出来。萧玉堂像个饿疯了狗,把两颗小樱桃“咬”进嘴里,就再也不肯放开了!
芦苇开始摇动她的长臂,把残剩的绿色尽情地挥霍……
萧玉堂从菊儿的身上爬起来,提起放在一边的火铳就走。大约走了五步,萧玉堂站住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折身返了回来,两膝一弯跪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菊儿的衣服整理好,然后在自己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那块铁匠退还的大洋,把菊儿的手拿起来轻轻地放在她的手里。做了这些,他再一次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新房的轮廓终于显露出来了,但依旧是缺砖缺料。这帮手艺人已被拖得筋疲力尽,急了眼的工匠们围着两个工匠头,什么粗话都开始有人说。瓦匠头陈师傅和木匠头沈师傅,见天就在一起商量,可商量来商量去,除了去催东家尽快备料,哪里还有别的法子?
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艺再好,没东西这活怎么干?活不干完,就过不了年啊!
陈瓦匠让沈木匠稳稳人心,他就天天去催姚二狗。把姚二狗催得烦了,他也只得去问李天青。
这天一大早,姚二狗来到东坡的门前,李天青刚起床,哈欠还没打够。
“干爹,我找你有事。”
李天青看了姚二狗一眼,说:“我日你妈的,你看不到老子连屎都没来得及屙。”
姚二狗也急了,说:“干爹,工匠们闹起来了!”
李天青说:“天塌了?天塌了也等老子屙了屎再说。”
说着,丢下姚二狗,自顾自地往屋后的茅厕走了。
姚二狗讨了个没趣,站在院子里也懒得想什么砖啦、瓦呀,就想要是菊儿出来,跟她说会话儿就好了。管它什么话,就是她骂他,他也爱听。要不就去挑水,挑水也好啊。他就四下里找水桶和扁担。哦,那不是。他喜滋滋地跑到水缸边,把钩子上的绳子往扁担上缠。心想,今天可不是她吩咐去挑的,是我主动去挑的,等我把两水缸都挑满了,她才出来才好……就在他想入非非,不知自己是谁时,后面“轰”的一声巨响,把他吓得扁担砸在了水桶上,这时,又传来李天青的怪叫。他不由自主地大喊两声:
“干爹。干爹!”
他一边喊,一边往茅厕那边跑。快到茅厕边还没看到李天青,这下真把他吓坏了。
“干爹!干爹!”
他的喊声便带了哭腔,那颗心在腔子里打得胸骨一阵阵地疼。
“我在这里。”
李天青从茅坑里传出来的声音,这时,对于姚二狗简直比仙乐还要动听。他赶到茅坑边一看,天啦,李天青正趴在茅坑的边上,连脑袋上都是屎,见了姚二狗,脸上屎克螂般的颜色才变了变。“还不快把老子抓起来!”他一激动,手一松,人不由往下一陷,吓得赶紧用手去扒茅坑上的踏板,一下抓了满满两手屎,他的脸便重又成了屎克螂的颜色。姚二狗忙抓住他的胳膊,赶过来的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从茅坑里拉上来。他浑身的屎尿不住地往下流,恶臭熏得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掩上了鼻子。
“妈的个臭×,还不快跟老子去抓人!”
姚二狗被李天青这一骂,醒过神来,立即带了人往湖边追去,手里的枪一阵乱放。
把李天青打在茅厕里的一枪是萧玉堂放的,他的火铳再一次装上火药后,姚二狗就追过来了。他一见,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巨大的火光往姚二狗的面前卷过来,吓得几个人屁滚尿流地趴到地上,一枪接一枪地往萧玉堂开枪的方向还击,见对方半天没了动静,才从地上爬起来。萧玉堂在芦苇里一跃而过的影子,恰在这时晃过他们的眼,几杆枪便同时射了过去,就见萧玉堂往前一仆,栽在芦苇上。
“哦,打中了!打中了!”几个家伙欢蹦乱跳起来。
这一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枪声一响,菊儿的心就止不住地慌,她收了几件脏衣服便往湖边赶。她哪有心思洗衣服,看到湖边的一艘船,想也没想就跳了上去,一上去,就看到了往芦苇上仆下去的萧玉堂。她的心一揪,忙把船划过去。萧玉堂从芦苇上爬起来,没走两步又摔倒了,他的右臂和胸前已是一片血红,他用手一抓,指缝里便往外涌出几道血箭。菊儿跳上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半搀半背,竟把萧玉堂搬到了船上。姚二狗赶到时,她离岸差不多已有了六七十米远。
“菊儿,你回来!你疯了,她是萧玉堂啊!”姚二狗在岸上蹦着对湖里喊。
“二狗,我晓得你对我好,可……麻烦你对我表哥说一声,我不回来了!”菊儿还是没有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她想这一定是命在牵着她往前走。她悠悠地应了姚二狗一句,泪就从她的眼里滚了出来。
“快,快上船追!”
几个人四下里一看,只有萧玉堂坐的那条小划子,在不远处荡着。几个人奔过去,争着往划子上跳。没想到船太小,几个人一上去,水便平了船舷,稍稍一动,水就不住地往船舱里漫,没几下船便沉了。
几个人不得不跳进湖里,自顾自地游回了岸上。
姚二狗回到东坡家里,李天青正泡在大脚盆里洗,一屋子臭味。李天青一见姚二狗,便停了洗,问:“是哪个打的老子黑枪?”
“除了萧玉堂,还有哪个!”姚二狗说。
“人呢?”
“跑了。”
李天青赤身裸体地跳起来,想给姚二狗一个耳光,手一挥,背上的枪伤把他疼得裂嘴呲牙了好一阵后,才重新骂起来:
“饭桶!老子废了你,养你有他妈的狗鸡巴用!”
姚二狗吓得赶忙跪到地上:“干爹,你听我说,其实,其实我们把萧玉堂已经打伤了,是菊儿,菊儿把他救走的,要不然,我们早把他活捉了!”
“什么?”
“真的,菊儿她把我们的船驾走了,我们用萧玉堂的小划子追她的时候,划子沉了。”
李天青没等姚二狗说完,一脚一蹬,面前的一张桌子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面的东西往外一飞,乒乒乓乓摔了个粉碎,吓得二元在幺妹的怀里哭了起来。李天青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幺妹赶紧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小声地哄道:“别哭、别哭,乖!”
李天青气咻咻地骂道:“妈那个×,老子下次见到她撕了她,吃里扒外的东西!”
姚二狗说:“干爹,您息怒,还是身子要紧。”
李天青说:“你马上带人跟我全湖搜,一定要抓到这对狗男女。”
“是。”姚二狗边答应边从地上爬了起来。李天青这时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幺妹怀里的二元,说:“把萧玉堂的这个杂种带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幺妹一惊,将身子一侧,把二元紧紧地护住。
“天青,他还是个孩子,大人们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你给他,还要我动手。”
李天青冷到冰点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扎到幺妹心里,幺妹搂着二元跪到他的面前,眼泪簌簌而下。
“起来,我跟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我的女人,不要动不动就跟别人下跪!”
“天青,你说过你要对他好的!”
“好了好了,都是你!你让二狗把他带到传宗那里过几天,让我心里清静两天再说吧。”
姚二狗便强行地从幺妹的怀里把二元拉走了……
二元的身子往上一弹,然后重重地仆倒在地,一股血箭从他的头上喷溅而出。
姚二狗带着人满湖里拉网般地搜了一遍,连萧玉堂的毛也没搜出一根。李天青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他妈越来越没用了!”
姚二狗委屈地说:“干爹,湖太大了,汊子又多,弟兄们撒出去就跟几颗芝麻撒在一亩田里一样,连个影都看不到。”
李天青把茶碗往桌上一拍,“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
姚二狗说:“干爹,您还是好好调养调养吧。”
“调养个屁,你以为老子是纸糊篾扎的。走!”
李天青亲自带着人搜了两天,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第三天,搜到了传宗家门口。李天青在船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儿,对姚二狗说:“你带人继续搜,要仔细点,一定要抓到这对狗男女。我在传宗这儿休息一会。”
姚二狗走后,李天青上了岸,喊了声“传宗”,就见传宗小心翼翼地从屋里迎了出来。
“爹,我也要去。”他的后面跟着跑出一个小孩。那孩子抬眼见是李天青,吓得连忙躲到传宗的背后。
李天青看了他一眼,脸便阴了起来,他往外走了几步,对传宗招了招手,说:“你过来。”
传宗拍了拍二元的小脑袋,让他回屋。二元听话地边走边退地回了屋。
李天青自顾自地往湖边上走,传宗便怯怯地跟在他的后面。到了湖边,李天青忽地转过身来,训斥道:“传宗,你跟老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个小杂种,满白鹭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是萧玉堂搞出来的,我看你养着,好像还蛮有趣似的!”
“他,他是幺妹的儿子。”传宗嗫嚅地咕哝了一句。
“狗屁,幺妹现在跟我了,你放明白一点,别跟老子嘴上无毛,瞎扯。幺妹没得儿子!”
传宗困惑地望了李天青一眼,赶忙低下头,小声地说:“幺妹说过让我把他带大的。”
李天青抬手给了传宗一个嘴巴。“别在老子面前一天到晚幺妹长幺妹短的!”
传宗惊恐地捂着脸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天青踢了他一脚,吼道:“起来!”
传宗一听,便又畏畏缩缩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李天青说:“瞧你妈的这副德性,长大了他不杀了你才怪。我跟你说,趁早把他结果了完事。去,把他带出去弄了!”
“天青大哥,你不能下这个手,这让我以后怎么向幺妹交待!”
“你不管,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不行啊!”
“什么不行?”
“我怕!”
“你怕,老子一枪让你的脑袋开花,你怕不怕?”
李天青说着掏出枪抵到传宗的脑袋上,传宗吓得嘴张成一个黑洞。他愣了半天才说:“我,我没做过这种事,我不会!”
传宗说的是实话,他长这么大,称得上是个“杀”的,大概就是动刀杀了一回鸡。那一次还是他爹逼他杀他才杀的。那天,他和他的爹从幺妹家里回来,俩爷儿高兴,尤其是他爹,觉得老王家就要续上香火了,他那么早死了堂客,一把屎一把尿把传宗拉扯大不容易啊!他叫传宗捉只鸡来杀,他今儿个要好好地喝一盅。传宗捉了鸡来,却无从下手,提进来说,爹,你来杀,我杀不好。他爹的好心情一下就没了,这么大一个爷们,连只鸡都杀不好,日后还有何用。他爹一怒之下说,你今天杀不了鸡,你就不消再吃饭了。说完,他爹躺到床上生闷气去了。传宗到底还是把刀抹向了鸡脖子,鸡是杀了,可等他把血淋淋的鸡往地上一丢,满身是血的鸡,却歪歪扭扭地爬起来一路跑了。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刀了,后来的鸡都是萧玉堂杀的。李天青要他杀人,对于他的困难可想而知!
他再一次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李天青恼火地把枪戳进他的头发里,把枪栓拉开,传宗的脑壳“嗡”的一下就麻了。
“你敢再哭一声,老子就跟你把脑壳盖子掀了!”
李天青的声音像是从远远的天边传过来的,子弹击穿脑壳,又从另一边飞出去了,只留下那声音在子弹穿过的通道里,来来回回撞个不停,像一把锯子锯过去锯过来。他看到了他的脑浆涂满了头上的头发,白花花的一片……他张着嘴,仰起脸看着李天青,不敢再哭。
李天青说:“我在这等你回话,枪响了你赶快回来。”说完,押着他走到茅屋前。传宗对屋内喊:“二元!”那声音便透出一丝血的腥气。二元闻声从屋里跑出来,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向着传宗扑过来。
“爹!”
清脆的童音在这个上午,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过已经萧瑟的湖区,忽地撞在李天青的影子上,吓得二元连忙抱住传宗的腿子。传宗赶紧把他抱起来,说:“跟爹到湖里摘菱角去!”这句话一出,泪便涌到传宗的睫毛边上。
“爹,我还要摘莲蓬!”
传宗用盈着泪水的眼又看了一眼李天青,这一眼是他最后的哀求,然而他的目光遇上的是冰霜地逼视。传宗的泪便滚出了眼眶,他怕二元看见,忙把二元的头搂到自己的肩上。
李天青见传宗上了船,转过身将呆立在门闩边的黄氏一把抱起来,走进茅屋的里间……
这是民国三十二年初秋的湖上。
传宗撑着他那破旧的小船,船舱里坐着一个和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孩子,然而却又和他有着割舍不断的亲情,那个孩子喊他“爹”,他却要在限定的时间里了结他的性命。可是此时,那个孩子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死已近在咫尺,他伏在船帮上将手探入水中,愉快地撩着水,偶尔有擦船而过的荷花,他便用手在那荷花上摸一下……
船不知不觉就到了湖心。
“爹,你说新妈妈在家里她会不会怕?”孩子忽地问。
“新妈妈怕。”传宗答。
“那我们回去,把新妈妈接来吧!”
“乖,二元乖。我们去摘菱角。”
“我帮爹到哪儿去了?他怎么不来看我?”
“哦,他可能等几天就会来看二元的。”
“我的妈妈她为什么要跟那个人呀?”
“……”
传宗一下语塞。传宗在孩子问他第一句话时,他就在想,今天他什么话都要回答他,这可怜的孩子在这个世上就只有数得清的时间了。可是,可是这个问题他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二元,乖二元……”
传宗在心里连喊了两声,孩子正看着从船头飞过去的一只水鸟。
“爹,你看,那只鹭鸶鸟叼了好大一条鱼,它肯定是叼回去喂它的小鹭鸶的!”孩子没有听到传宗的回答,他回过头看到的是传宗满脸的泪水。
“爹,你哭了?二元不乖,二元不问妈妈了!”说着,孩子也哭了起来。
传宗把自己的泪擦了擦,说:“二元乖,二元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二元,别哭!”
说着,传宗不再划船,他走到孩子身边把他抱进怀里,用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把挂在孩子脸上的泪擦干净了。
“二元,你喜不喜欢爹?”
“我最喜欢爹!”
“爹好不好?”
“爹好。”
这时,枪响了。
孩子浑然不觉,传宗却如同雷击了一般,脸一下煞白。他看着他,他正玩着刚摘的莲蓬。传宗承受不了这种折磨,他的脸已经痛苦得走了形,他怕孩子看见,便把孩子放下来,重新撑起了船。这时,泪又从他的眼里漫了出来,他赶紧把它擦掉,擦掉了又漫了出来。他不由手上加了一把力,把船划进了一大片茭草里。
茭草排是湖心浮动的岛,像冰河解冻时的浮冰。无数的茭草经年累月地长,发达的根部勾连在一起,在湖中往往形成一座足以载人的绿色小岛,那是水鸟们的天堂。野鸭、湖鸥、白鹭和苍鹭们,便常常在这里爆发一些不为人知的争夺地盘的战争。传宗看了一眼茭草排,他的心狂乱地跳了一下,他将船缓缓地撑到茭草排前。
“二元,你上这个茭草排去找一找,这里兴许有野鸭蛋呢。”
“爹,真的呀?我一找就找三个。你一个,我一个,新妈妈一个!”
说着,孩子就从船上往茭草排上爬,他从船上伸脚探向茭草排,茭草排微微晃动了一下,孩子慌地收回了脚。
“爹,我怕。”
传宗把船重新往茭草排靠了靠,然后用竹篙把茭草排稳住,说:“二元乖,别怕,回去鸭蛋都给二元吃,二元最乖!”
孩子再一次往茭草排上爬,这次终于爬了上去。在人世仅仅长了三个岁月的小小身坯,像一只猿猴在草窠里爬着。
传宗将船往后使劲一撑,小船便退出茭草排滑到一片芦苇后面。他逃一般地往前撑,茭草排就在他的身后迅速地被各种湖草遮去了。
茭草排上,孩子果真拣了一只野鸭蛋,他站起来,兴奋得拔腿想跑,不料,脚下一虚,小脚陷到茭草排里。这次,他没有显出惊慌,而是很有经验地趴到茭草排上,然后对外喊了声“爹。”没有回音。孩子再喊:“爹!”还是没有回音。他将小脚拔了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到茭草排边,往外一看,茭草排外,早已没有了传宗,只有那些湖草、荷叶和微微漾着波浪的湖水。孩子这下吓坏了,恐惧如同一条巨大的蟒蛇缠上他的脖子,他喊出来的声音便完全变了调:
“爹、爹──爹──”
声音一波一波荡着,一下就追上了正在逃走的传宗。
传宗听着追赶而来的凄厉的喊声,心如刀绞。他丢掉手里的竹篙,抱着头缩在船舱里。那凄厉的呼喊声,就像浪一遍又一遍地洗过他内心的沙滩。他忽地站起来,把已经漾到一边的竹篙抓在手里,发疯地一篙连着一篙,向孩子凄厉的声音撑去。
船贴在水面,如同生出了一对薄薄的翅膀。
“爹──!”
“二元!”
孩子和父亲惊喜地向对方靠近,船身剧烈地荡了几下。传宗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孩子满脸泪水,父亲满脸泪水,他们的泪立刻融在了一起……
李天青在传宗走后,再一次占有了黄氏。当他把自己的淫欲发泄之后,他到河埠头上把一只正在交配的水鸟当成靶子放了一枪,算是对传宗发出了信号。水鸟在他的枪声中并没有倒下,两个交配在一起的身子猛然分开,仓皇地窜进另一片水草之中。
这时,黄氏已在门前摆好了一架躺椅,李天青便安然地把自己疲惫的身子放上去,黄氏则拿根竹篙到场边的枣子树下去打枣子。
枣子树上的枣子一颗颗饱满得像大公鸡的睾丸,闪着青皮的光芒。黄氏用小簸子装了放到李天青的躺椅边,李天青便时不时拣一颗丢进嘴里,那枣子在口腔里不停地翻动,翻动得差不多了,那枚核就从他的嘴里喷出来,然后他再从小簸子里拣一颗丢到嘴里。有时,他把不准簸子的位置所在,就微微地把眼睁开一道缝,拣着了,便再闭上眼。
这样的重复不知多少遍后,传宗回来了。
李天青似乎等待这个时候已经太久了,传宗的身子刚一浮现,他闭着的眼猛地一睁,从躺椅里拔起身子,嚼着枣子盯着他看。
埠头上的传宗,先是头在芦苇叶子里飘,接着,他的上身浮了出来,再往后,是他的腰身,腰身过后是屁股。二元的头就贴在传宗的屁股上,扑进李天青的眼里。黄氏看到李天青的脸陡然一寒,口里停了咀嚼,腮帮子被枣核胀得鼓起一个高高的包来。他把手上的枣放进口袋,从躺椅上一跃而起,阴着脸等着传宗走近。
传宗低着头走到离李天青大约还有五步时,李天青嘴里的枣核往外一飞,枣核正中传宗的鼻梁。
“呸!你敢不听老子的话,看来你是活够了!”
“我……”
“你,你什么,你他妈的去死!”
李天青说着枪就到了手上。
“我下不了手!”传宗跪到地上,哀哀地说道。
“你下不了手,老子下手给你看!”
枪声与话音的衔接没有一丝缝隙,就见二元的身子往上一弹,然后重重地仆倒在地,一股血箭从他的头上喷溅而出。传宗磕下去的头恰在此时抬起来,那股血箭就射到传宗的脖子里。传宗的身子一耸,准备磕下去的头再也磕不下去了,他看到二元仆倒在地的身子,艰难地想转过来,却只转了一半又仆下去了,身子便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往外喷着的血,在二元又仆下去时,没了刚才的势头,但在枪口处往外涌着仍是急促促的,地上马上汪起一泊血池,一圈一圈地往外洇开去……
黄氏惊叫一声跑过来,还没到人跟前,身子便倒了,她膝手并用,爬到李天青和传宗的中间。
“求你饶他一命,饶他一命!只要你来,我就伺候你!”黄氏把李天青的一只腿抱到自己怀里。
李天青搁在传宗身上的眼睛转到黄氏身上,黄氏可怜巴巴的双眼正乞求地望着他。
“求你,求你了!”
李天青把枪从传宗的头上抬起来,吹了吹枪管,然后插进腰里,伸手把黄氏从地上拉了起来。
“起来吧,我就听你一回。”
黄氏忙转过脸对传宗说:“快谢天青大哥!”
传宗便傻了似地又磕起头来。
李天青将手伸进黄氏的胸前,握住她的乳房,对传宗说:“跟老子去把人埋了!”说完,撕开黄氏的胸衣……
周围终于静下来了。
传宗跪着向二元移了一步,那蜷曲在地上的身子已被自己的血浸透了,但仍在一抽一抽的,血泊上便荡满了细碎的波纹。传宗要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他小心地用一只手从他的背心里抄过去,托住他的脑袋,跟着再用另一只手从他的腰下穿过去,把他的屁股托起来,然后慢慢地把他搂进怀里。那些还在流淌的血,就顺着他的胳膊往下爬,像无数只蚂蚁在他的毫毛间不停地拱着前行的路。
传宗把二元牢牢地在怀里搂实了,他要从地上爬起来,却没能站起自己的身子。他的双腿软软的,这一动竟是天旋地转。他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心对自己说,今天就是死,他也再不能把他重新放到地上去了。那是饱饮了他的鲜血的地面啊!
传宗要站起来,他要抱着孩子站起来!
是的,传宗站起来了!这一次,他的身子一躬,他就站起来了。从二元身上流出的血,早已洇到他的肘尖,他抱着二元往湖边走,那血就一路跟着他向前流淌……
传宗把二元埋在了幺妹为萧玉堂立的衣冠冢旁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这么做了。他忘了带锹,忘了带锹对于他没有一丝障碍,他在湖边的一棵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就用树枝和自己的双手,挖到深夜,一个可以容下二元身子的墓穴,就这样挖成了。
当他用挖上的泥土把二元盖住之后,他坐在坟头,在朦胧的星光里,再一次泪流满面。刚刚插在坟顶的那丛芦苇,这时,在他的身后轻轻地摇动起它们的身子,那叶片的窸窣声,像极了二元絮絮的低语……
“你他妈真是个王八,叫你站起来你偏趴下。”说完,李天青独自顺湖走了。
幺妹突然就心绪不宁起来,每天呆呆地看着李天青,脸上看不出一丝活人的气息,李天青问她,她也不做声。
“你这个样子是干什么?有话就说。”李天青终于不耐烦了。
“我说了又有什么用?”
“你说的哪件事我没依你,啊?”
“我想我的二元!”
“想就想么,还值得这样,你早点说,我叫二狗把他接来不就完了。”
幺妹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得到这种答复,她看着李天青,竟不知道要眨动一下自己的眼珠了。
“看什么看,不认得了?”
“天青,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几时骗过你?”
“要是你真心待二元,我在你面前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说这话干什么,我能拿他当外人,你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儿子?”
幺妹便主动向李天青靠了靠,李天青顺势将她揽入怀里,然后对屋外喊:“二狗,去把你干妈的儿子接来。快去快回呀。”
幺妹就听二狗在外面应了一声,然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李天青便把幺妹抱起来放到床上,这一次幺妹主动地打开了自己的身子。
天,就在他们颠鸾倒凤之间逼近了黑夜。可是,姚二狗就像从来不存在似的,一点信也没有,幺妹坐在床头有些呆了。
“天青,二狗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放心,出不了事的。”
正说着,就听到姚二狗在屋外喊的声音。李天青说:“你看,这不就来了!”幺妹忙起身迎出去,一边走一边不由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然而,站在门外的除了姚二狗外,哪里有她儿子!
“二狗,我的二元呢?!”
“干妈,二元被萧玉堂带走了。”
幺妹的嘴巴半张着,一下不知如何,呆了呆,她像是对姚二狗,更像是对自己说:“不会的,应该不会的。他把二元带着,他连个住处都没有,他怎么带呢?”
“干妈,是真的,我不骗你!”
李天青从屋里走出来了。“搞邪了,老子不找他的麻烦就算便宜了他,他还来嬲老子。”便对幺妹说,“你别担心。二狗,叫上弟兄们,今天非抓到他不可。”
姚二狗精神抖擞地答应道:“是。”
说着,李天青就去床头取枪,幺妹眼巴巴地望着他说:“天青,你别伤了他,只把二元接回来就行了!”
李天青说:“我知道。”
一大队人马到了湖上,姚二狗问,我们上哪?李天青想了想说,找舒亦龙去搓麻将。于是,一船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舒亦龙家。舒亦龙正准备上床睡觉,见了李天青,立马叫人去找角。一眨眼,两桌麻将就搓得稀里哗啦。
姚二狗没有上阵,站在李天青的后面,从李天青起第一张麻将起,他的嘴就再没闭上了,嘴里左一张好字右一张好字,在他的喊声里,李天青果真和了头一把。
“干爹,你今天手气好旺!”姚二狗说。
“天青兄什么时候手气都旺。”舒亦龙也不甘落后。
输的三个人便一人一块大洋开到李天青面前。李天青站起来,笑哈哈地将三块大洋丢进口袋后,说:“二狗,你帮我打几圈,我去去就来。”
姚二狗一听,两颗大金牙立马暴了出来,嘴丫子拼命往耳跟上裂,点头哈腰地就往桌上爬,把麻将和得稀里哗啦。
李天青要去的地方是传宗的家。这时的传宗已经睡了,李天青连喊了两声,传宗才听到。
传宗在屋里问:“谁呀?”
李天青在门外粗声粗气地说:“我啊,开门。”传宗也不知是谁,但不管是谁,他都要起来。黄氏也跟着爬起来,捞着了火柴,“哧”的一声擦燃,点亮了煤油灯。
“来了。”
传宗趿着鞋,捞件衣服披在身上就去开门。传宗怎么也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李天青,披在身上的衣服一哆嗦,便掉到了地上。
“出去!”李天青把他往门外一掀,他一个踉跄已到了门外。
黄氏还在屋里问“谁呀?”就听“咣啷”一声门关上了。那微弱的一丝光在传宗眼里突然割断后,他的眼一黑,差点昏过去了。这时,黄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然后是李天青的声音:“想你,睡不着就来了。”又是黄氏的声音:“要来,早一点么。”又听李天青说:“想我了?”这下黄氏没有接话,却传出窸窸窣窣脱衣的声音。“三块大洋给你。”这回是李天青的声音。在李天青的声音里,就听到大洋撞击出的叮当的脆响。
传宗不由回过头,从门缝里漏出来的一丝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眨了一下眼再看,门缝里漏出的一缕灯光也灭了。这时传出黄氏一声嗯来,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风吹过屋前屋后的树和草,发出飒飒的响声。传宗打了一个冷噤,双手抱胸,哆嗦着蹲到墙根,屋内这时重又有了些声响,他听得出不是人说话的声音,而是那种摇桨的声音,传宗便在这种摇桨声里睡过去了。
打麻将的人在麻将瘾过足了之后,终于想起了李天青,便问姚二狗:“你干爹呢?”
姚二狗的心事全钻进了麻将眼里,哪里还管什么干爹湿爹。
“我又和了,开钱,开钱!”
“二狗,你个狗日的,有了麻将干爹都不要了。”
“你少跟老子瞎扯,我干爹的事,你少管!”
“得得得,没哪个要管你干爹的事,我是说他说去去就来,怎么就去了一夜,天都要亮了,你也不记挂!”
“还没打几圈,天就亮了,你是不是输怕了?”姚二狗说。
“你自己看,天是不是亮了?”
天的确是要亮了,朦朦的光照着满湖的水,呈现出一种绸缎般的华丽。传宗屋里,李天青从黄氏的怀里爬起来,准备穿衣。
黄氏说:“你别走,吃了早饭再走吧。”
李天青有些不屑地问:“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黄氏说:“我跟你炖鸡汤喝,你再睡一会儿!”
李天青说:“不睡了,我到湖边去遛一趟,你快点。”
黄氏披衣开门,脚下被绊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传宗的一件衣服,不由紧张地回头去看李天青,李天青正把枪往肩上挎。
黄氏走出门,并没有看见蹲在屋檐下的传宗,她四下里看了一下,才发现蹲在屋檐下的传宗,而李天青从屋内跨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传宗。李天青走到传宗跟前,踢了他一脚,说:“起来。”
传宗吃了一惊,睁眼一看,吓得坐到地上。
“你他妈真是个王八,叫你站起来你偏趴下。”说完,李天青独自顺湖走了。
黄氏赶了一步,对他说:“别走太久了!”
李天青说:“我晓得的。”
黄氏看着李天青渐渐消失在了早晨的雾霭之中,便赶忙去扶传宗。
“你蹲了一夜?”
“我脚麻了,站不起来!”
黄氏蹲下身把他搀起来,扶到屋内坐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放到传宗的手里。传宗一见大洋,看了一眼黄氏,然后把大洋接过去,紧紧地攥入手心。黄氏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到鸡笼里去捉鸡。鸡惊慌的叫声,就铺满了萧王台清晨的天空。
鸡汤熬好后,稍稍凉了凉,李天青回来了。黄氏给他盛了一大碗,他用汤匙喝了一口,黄氏赶紧问:“咸不咸?”
李天青抬起头看着黄氏说:“蛮好的,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好的手艺,我以后天天来喝鸡汤。”
黄氏说:“好啊,就怕你不来。”
李天青说:“来,你也坐下来喝点。”
黄氏说:“你先喝,别管我。”
“碗呢?传宗,去拿碗。”李天青对传宗说。
黄氏慌了。
“别,我去拿。”
黄氏拿了两副碗筷过来,李天青给黄氏盛了一碗,然后把黄氏拉着坐在自己的边上。他看了一眼传宗,说:“传宗,你还要我跟你舀是不是?”
“我,我……”传宗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
“天青哥,你别逼他了,喝汤吧!”
“施主,听老衲一言:念佛一声,功德无量。礼佛一拜,罪灭河沙。息心就是息灾。”
天齐寺主持了缘和尚早晨一醒,心里狂跳了一下,他赶紧在禅床上坐下,可是,怎么也不能入定。这是近十年来少有的,按说自己早已得了禅定,何来如此异象?
了缘索性从禅床上起来,依次各院开始察看。弟子们早已起来,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各司其职,一切与往常似乎毫无差别。他想,忙完了这些,就是早课时间了。
了缘查看了一遍,心里还是没能静下来,他独自来到大雄宝殿,坐在佛主的莲花座下,默默地诵起《金刚经》来,心中的那团不安之火便如置于冰窖一般,渐渐熄灭了。
这时,从前院传来小和尚的声音:“施主,佛门净地,持械勿入。”跟着传来一声呵斥:“滚开!”
了缘在大雄宝殿里顿时明了。“该来的终于来了!”了缘从佛前的蒲团上起来,捻着手中的佛珠迎了出来。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和尚们退在一边,口中念着佛号。
“阿弥陀佛。请问各位施主,如此之早所为何来?”了缘双手合十,迎上前去。
“为砖头来!老和尚,我干爹要造房子,看中了你的寺院,想来借几块砖头。”姚二狗金灿灿的门牙在了缘面前一闪而过,关闭的嘴边接着暴出几块疙瘩。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少废话,你倒是同不同意?”
“施主,昔时,频毗沙罗王在王舍城竹林为佛修建精舍,请佛开坛说经,顽石为之点头;乔萨罗给孤独长者买下波斯匿王太子祇陀的花园,黄金铺地,以供佛身。施主理应效法,积善行德,再塑金身。”
“废话,我干爹至今还没地方住,你却用这么大的房子供几尊泥胎,哼!”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施主岂能轻易谤佛,佛以毕生的大智慧不倦地解脱众生超度众生,使众生从苦海的此岸,达到菩提涅槃的彼岸……”
“少说这些没用的,我听不懂。”
“施主,听老衲一言,勿种因,种因必得果。”
“你得了吧,我不想成佛,别跟我讲这一套!”
“阿弥陀佛,佛证得正果时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人被贪、嗔、痴三字所累,堕入轮回,而万劫不复啊。人命呼吸间,出息不返,即是后世。施主,回头是岸。”
“老和尚……”
李天青手一挥,打断姚二狗,冷冷地说:“老和尚,你跟我听着,你念你的经去,我就是借几块砖头,等我房子修好了,我会还给你的!”
“且慢!”了缘定定地看着李天青,“施主,听老衲一言:念佛一声,功德无量。礼佛一拜,罪灭河沙。息心就是息灾。”
李天青的巴掌忽地与了缘的脸颊贴在一起,在清晨发出尖厉的“噼啪”声。众人不由“哦”的一声惊叫。
“老子要你闭嘴,再说再说,老子废了你吃饭的家伙。”说着,他把枪掏了出来。
了缘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请便。”
说完,返身入内,盘腿坐到蒲团之上,一手捻珠,一手敲响木鱼,旁若无人地诵起经来。和尚们一见,各自放下手中的事,都集到大雄宝殿里,跟着了缘敲响木鱼。霎时,天齐寺梵音木鱼齐鸣。
院子里,姚二狗搬过上香的梯子爬上院墙,一枪托便砸开了院墙盖的琉璃瓦,再一枪砸松了下面的砖,灰尘飞扬而起。接着又上去几个人,顿时,好好的一堵院墙就现出了一个丑陋的豁口。
诵经声和砸墙声以及砖头落地的声音,便在天齐寺的上空纠结成一团。
突然,大雄宝殿里传出一声惊叫:“师父!”
大雄宝殿里,刚才还在敲着木鱼的了缘和尚,这时双手合在胸前,寂然不动了。众和尚一愣之后,哭声在诵经声里一冲而起。
“师父,你不能走!”
“师父,我们怎么办?”
“师父啊,师父!”
……
一名小和尚从大雄宝殿出来,满面泪花,望外行了一礼:“各位施主,请勿动手,本寺住持了缘大师已然圆寂。”
李天青心中一惊,愣在院内不知所措。姚二狗在院墙上停了手里的活:“小和尚,你说什么?”
小和尚说:“本寺住持了缘大师圆寂了。”
姚二狗说:“哪有人说死就死的,你吓唬谁呀!”
李天青狐疑地走进大雄宝殿,一抬头,撞在佛悲悯的目光上,他的身子一抖,恐惧地退了出来。就见和尚们忙进忙出,院子里不一会儿就摆出了一个木制的莲花台。五个小和尚十只手互相钩连在一起,将老和尚抬了出来,老和尚端坐其上的法像,庄严无比。一众僧人便围着莲台边手敲木鱼,诵经不止。
李天青一伙噤了声,惊恐地看着和尚们。有的从柴房里搬出木柴架在四周,有的从大雄宝殿里端出供奉用的香油,淋在木柴上……这时,就见一个小和尚从柴房里擎出一把火丢到木柴堆里,火腾地而起,浓烟立即从木柴中冲起,裹着火,把老和尚吞噬了。
姚二狗们惊慌地从门楼上爬下来,逃到湖上,时不时不安地回过头,看着浓烟与烈焰越来越大的天齐寺。突然,姚二狗惊叫一声:
“天齐寺烧燃了!”
李天青回头一望,天齐寺已成一片火海,那笼在湖上的浓雾仿佛也着了火似的,一团一团地在湖面上不停地滚动着,如同木柴里冲出的浓烟。
李天青的房子整整停了一个月,工地上的工匠们见天就催,姚二狗终于忍不住了,对李天青说:“干爹,还是只有去天齐寺才行!”
李天青犹豫了很久说:“要去你去,我一想那老和尚心里就犯堵!”
姚二狗说:“那儿现在早就没人了,和尚都走了,连个人影也没有,我去看过。”
李天青说:“总之,你去弄,别再烦我!”
惨遭火燹的天齐寺不堪目睹。大雄宝殿已不复存在,火化了缘和尚的地方只剩下一堆黑污的灰烬,背阳的地方已生出了苔藓。
姚二狗指挥手下,把能拆的都拆了下来,一时间,满湖都是运砖、运瓦、运木料的船只。
三天过后,天齐寺原先的残垣断壁便不复存在了。
姚二狗的手一松,两颗人头就直溜溜地没入水里,水面上又泛起大片的气泡。
李天青的新房开始往竣工的方向走。
雨下了几场,雪也下了几场,冬日的阳光用它最后的一丝热量,把雨和雪艰难地往别处推着,工匠们便在雨雪的夹缝里熬到了上中梁的这一刻。
中梁上好了,就算新屋基本落成了,剩下的就是钉瓦条、盖瓦了,那都是些扫尾的工作。
应该说,人人都在盼着这一天,木匠们早早地就把刨得笔直溜光的中梁准备好了,那块专门请云波先生写的“紫微高照”的红绸,也已钉在了中梁的正中,升梁的师傅早就选好,只待一声令下,中梁便在他们的手里缓缓升起来,然后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山尖上,山尖上的大师傅接在手里,默念了祖师爷传下的秘诀,叩谢了祖师的保佑之后,就会神情庄重地将之放入早已砌好的槽里,再用大抓钉将之与另一端的中檩牢牢地抓在一起,在大师傅手起斧落的刹那,准备好的鞭炮就会热热闹闹地炸响,大师傅便从屋顶上向下抛出若干铜钱———先前是孔方兄,现在是那些五文十文的铜板,这是给土地神的茶钱,其实是逗看热闹的孩子们的。到这里,上梁仪式就到了工匠们真正盼的那一刻———老板派礼的时刻了!
但今天没有孩子,鞭炮声里,李天青的几个手下看到天空中洒落下的铜板,犹豫了一下,还是涌到了梁下,几具拙笨的躯干,便在有些泥泞的地上抢了两手稀泥。
跟着,舒亦龙的大红礼盒抬了上来。
李天青笑了笑,说:“多谢亦龙兄了。”然后,吩咐姚二狗,把肉和酒跟师傅们拿过来。姚二狗便带人挑着蒙了红布的担子过来,放到中梁底下。李天青对舒亦龙说:“亦龙兄,请!”一行人就前呼后拥地走了。
刚才带了几分喜色的工地,顿时恢复了冷清。
人群中忽地有人说:“看看东家派了多少礼。”
一个接口答道:“那还用说,肯定是要得发不离八啊!”
大家都争着去打开那副蒙了红布的担子,万没想到,映入眼中的竟只有一小块猪肉和一壶白酒加几升米面。大家一下傻了似的,内中一人把那一小块猪肉拿到手里掂了掂,说:“我日他妈,这最多不超过三斤,还是个杀口!”
这下工匠们真的气坏了。
“上梁这么大的事,就这点狗食就把我们打发了!”
“狗日的,心也太黑了,把我们当成讨饭的在打发!”
“嗨,老子做了几十年手艺,这还是头一遭见上梁给三斤猪杀口肉的。不说给八斤猪肉、八斤鲜鱼、八斤香油、八斤白酒,再怎么说图个顺遂,也要给个六斤之数吧!”
“算了,还争这些干什么,还有十几天就是小年,今年能够安安稳稳过个年就不错了!”
“对呀,上了梁,我们应该找他要钱了,怎么说也好让家里人先办点年货吧!”
这一提议立即得到了大家的响应,纷纷说:“对,我们在这里已经有五个多月了,再怎么说也应该给我们支一半工钱。”
就在大伙气鼓鼓的愤怒中,本就阴着的天下雪了。雪从一开始就是大团大团地往下抛洒着,就像大伙的心绪一样,没有什么可以回缓的余地。一眨眼,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再看刚刚上上去的那根中梁,那悬着的“紫微高照”,在雪风中摆动起来已显得十分僵硬。
大家不得不缩到小窝棚里,围着火盆不断地有人诅咒天,诅咒地,诅咒人。
这场雪也许是为了报复前几场雪就那么轻易地化掉了,这一次,它显得无休无止,足足下了三天才罢手。满世界便再也找不到一点杂色,都那么呆呆地傻傻地白着。
十几号人窝在那两个小棚子里,窝得他们心里全是怒火。一位赵姓木匠坐在棚口,抡开膀子,把斧头高高地扬起来,猛地劈向一根木桩,一截粗粗的木头在他不停地劈砍下,飞成满地细碎的木片,便有人不时将那些溅到身边的碎木片捡起来,丢进火堆里。他忽地停了手中的斧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紧紧地盯着沈木匠,他咬了咬牙,咬肌在腮帮子上高高暴起来。
“走也走不了,做也做不了,这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沈师傅,你说个话,我们都是你叫来的!”
沈木匠低下头,双手托着下巴,两眼定定地看着那正噼啪燃着的一盆火。
赵木匠看了他一会,又咬了一下牙,他转过脸从木桩上用力拔出自己的斧子,挑起放在一边的锯子和自己的工具包,一步跨到外面已然淹过膝盖的雪中。
“去他娘的,这半年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回家!老子不伺候了!”
他丢下的这句话,使大家一愣,等回过神来,有人也挑起自己的家什,骂骂咧咧地跟着留在雪地里的脚印,走入风雪之中。
瓦匠们见了,起先沉默着,当那黑色的人影被雪快要融化干净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也走他娘的!”便有几个人把瓦刀往腰里一别,也踏进了留在棚前的深深的雪坑里,人影便再一次打破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别走,我求你们了。”
陈瓦匠往棚口赶了两步,他软弱无力的这一句,与同样站在棚口的沈木匠失神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凛冽的北风,搅动着满天的雪花,他们呆立在棚口,任风雪在身上肆虐着。
一眨眼,他们的头,被染成唯一的白色。
年是越来越近了,李天青想在新年住进新房的想法也就越来越强烈,连着的几天雪,让他心情变得有些烦躁起来。雪停的这天,他起了个大早,带着姚二狗,骑着马急匆匆地来看他的新房。当他走进新房时,一个人也没看着,他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人呢?”
能让他出气的两个人正一筹莫展,他们凑到一个工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后半夜又被冻醒了,两人便把棉袄穿了,把火重新升起来,再也无心去睡,就这么迷糊着,李天青的骂声忽地炸响在耳边。
两人从工棚里出来,一道鞭影扑面而来。走在前面的沈木匠,来不及躲闪,脸上顿时暴起一条青梗,血立刻从表皮底下涌到面上;而李天青手中的鞭子早已赶着再一次抽了过来。陈瓦匠一见,抢到沈木匠面前,一把将鞭子抓在手上。
“李爷,你不能打,弟兄们在这儿半年不容易,你看在弟兄们受的苦上,你也不该打呀!”
“我日你的妈们,人呢?”
“天寒地冻的,师傅们都冻不过,回去加件衣服,这不犯法吧?”
“赶快把人跟老子叫回来,一个人也不能少。要是没房子过年,别怪老子到时不仗义!”
说完,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陈、沈二人望着雪地上深深的马蹄印,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同时也深深地埋进了对方的心底。两人除了挨村串户去给工匠们磕头作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重新聚在一起的工匠,脸上挂满了愠怒。
纷纷飘落的雪花依旧织着她美丽的大棉被,一两尺厚对于她来说,仿佛还不足以宣示冬天的严寒。这样的天气如何开得了工?
“这种鬼天气,你要把我们冻死啊!?”工匠们大声质问陈、沈二人。
陈瓦匠只得不断地赔着小心。
“各位师傅,我和沈师傅也是没法,委屈大家也委屈够了,只好烦大家耐着性子,等雪一停我们把瓦条钉好,盖上瓦,今年就算过去了。”
“那雪不停呢?”
“雪会停的。”
雪真的停了。但工匠们却怎么也不想开工,他们说,要么开一半工钱,要么先回家过年;过了年,他给工钱就来继续干,不给就只当被野狗咬了一口,自认倒霉。
两个工匠头,这下真的没辙了。沈木匠说:“兄弟们的说法有道理,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东家就跟睡着了似的,开口闭口只晓得说过年要有新房,从来不提工钱半个字。陈师傅,你是头,我看,你得开这个口!”
陈师傅便亲自去找姚二狗,把想要东家支付一半工钱,让大伙家里先办点年货的话说了。姚二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他马上就去跟他干爹说,让他回去等着。
将近中午,李天青坐着船过来了,工匠们拢到一堆,望着船渐渐往岸边靠来,心都悬着。工匠们从看到船起,就见李天青立在船头,这会儿他依然立在那儿,直到船抵了岸他还是没动,如同钉在船头一般。船上的人不知要不要上岸,岸上的人也不知他为何不上岸。空气就像岸边的水,在湖草的茎上慢慢地凝冻起来了。
“两个工头过来,跟我去拿钱。”
钉在船头的李天青嘴里忽地蹦出这个钱字。岸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伙儿不禁轻轻地哦了一声。
陈瓦匠和沈木匠互相看了一眼,便一前一后,踏上了李天青的船。
李天青大声说:“开船!”
撑船的撑篙一点,船就离岸而去。工匠们不约而同地往湖边走了几步,仿佛送行似的。船离岸走了没有一百米,再也不肯走了。
“拿下!”
立在船头的那人忽地一声吼,几个人便一拥而上,将陈、沈二人牢牢地架在手里,然后用绳子捆了个扎实。
“干什么?你不给钱还要打人?”
“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两个人挣扎着质问李天青。
李天青仿佛没有耳朵似的,岸上的人就听他说:“拴上压舱石,跟老子丢在水里好好地泡一泡。”
几个人不由分说,抬起陈、杨二人,就往船外抛。“咚、咚”两声,高高的水花猛地四射开去,湖草上的积雪哗哗地坍落水中;岸上的工匠们吓得往后一缩,仿佛水溅到了自己身上。而水花的中间,泛起一大片水泡,如同煮开了的水锅。
“提上来。”
在李天青说话声里,姚二狗把绳子往上一抖,陈、沈二人的脑袋便从水里浮了出来。就听那句寒冰般的话,从李天青的嘴里如剑般地一路刺向湖水里的两个人,一路刺向岸上的所有人。那柄钝蚀生涩的长剑,同时贯穿了他们的胸膛。
“跟老子说,要钱还是要命?”
岸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往外不停地喷溅而出,悲忿把地上的雪顿时染成了深紫,而湖水中的两个人,喷溅而出的鲜血如两根血柱。
“李天青,你黑心烂肝!”
“李天青,你会不得好死的!”
李天青的剑,再一次刺出。
“跟老子沉下去再泡。”
姚二狗的手一松,两颗人头就直溜溜地没入水里,水面上又泛起大片的气泡。整个世界一刹那仿佛死了,只有李天青的声音,在湖面上张着黑色的翅膀飞舞着:
“提上来。”
两颗人头再一次浮出水面。
“说,要钱还是要命?”
“李天青,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李天青,你断子绝孙!”
“再泡!”
水面又不见了人影,气泡再一次冒了上来。
“提起来。”
这次,陈、沈二人的脸,从湖水里露出来时,已冻成了紫色,看得岸上的人心揪成一团,然而刺入他们耳朵里的,依旧是那冷冷的一句:
“要钱还是要命?”
“李天青,算你狠!”他们听到了沈木匠的声音。
“不要钱了?”
“不要了!”
“真不要了?”
“真不要了。”
“拉上来吧。”
几个人把陈、沈二人拉上船来,陈瓦匠在船舱里再也没能站起来,他像一堆零碎的破衣裳,软软地堆在了那里。沈木匠浑身不住地抖着,他想弯下腰把陈瓦匠的头抱到自己的怀里,腿一曲,自己也倒在了船舱里。
船缓缓地向岸边靠过来,几个人把陈、沈二人架住,船一靠岸,像丢两件破烂似地把他们丢到岸上。岸上的工匠们慌忙接住,用从工棚里拿来的被子赶紧把他们裹住。
李天青一如当初直立船头。
“还有没有要钱的?”
冷彻骨髓的刀子猛地砍向岸上惊慌的工匠们,人人的胸前都裂开一道长长的刀口,立即被冻上一层厚厚的冰凌。没有一丝人声从人群里发出来。这一刻的沉默,是人心破裂前的沉默,是无边的悲愤与恐怖交织的沉默!
打破这一沉默的唯有李天青那冷酷的声音:“要钱就不要命,要命就不要钱。听清楚了没有,啊?听清楚了,就去跟老子干活!”
几个工匠将陈、沈二人抬进草棚,帮不上手的,拿了工具开始往房上爬。
“早这么听话不就对了,老子没新房过年,你们还想过年?谁他妈敢不干活,老子就要他的狗命!”
李天青的话追赶着大家,狠狠地在已经冻结的伤口上又剜了深深的一刀。
冰雪覆盖的屋顶上,根本没法施工,但工匠们不得不装出样子给李天青看。大家用手里的瓦刀、斧子小心翼翼地刮着檩子上的积雪,可是,已经冻住的积雪无动于衷,牢牢地粘附在它落脚的地方,一如往常地昭示着它的惨白。而冻住的墙,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让踏在它的身上的脚滑走。如果那样,那就是一辈子瘫在床上的悲凉结局。知道如此凶险又怎么样?知道了也得踏上这道鬼门关。屋檩上、墙头上,瓦刀、斧子扬起落下,落下扬起,都奔向那厚厚的积雪。一时间,整个屋顶上便扬起一层雪雾,远远地看过去,便透出忙碌的意味。
在一片迷蒙的雪雾里,李天青终于走了。等到他的影子被远天的雪线吞噬后,大家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愤。
“狗日的李天青,你要死得断子绝孙的!”
这愤怒的一句,表达了所有人的心情。在中梁附近的一个师傅,忍不住对着中梁就砍。
“李天青,这第一斧砍你的头;李天青,这第二斧砍你的全家;李天青,这第三斧砍你的祖宗十八代!”
三道深深的疤口,在雪里写满了他们的悲,写尽了他们的痛,写出了他们的恨!
“快来啊,陈师傅不行了!”
工棚里突然传来令人心悸的哭声。大家纷纷从屋顶上下来,涌向工棚。
瓦匠工棚里,陈师傅浑身不停地抖着,整个身子抽搐成了一张大虾弓。大家拼命地把他按着,但一点用也没有。他的身上至少裹了五床被子,他就顶着那五床被子,在工匠们的手底下抽成一团,那不时抽到被子外的手和腿,如同鸡爪似的僵硬地抖着。地铺前的两盆火燃得旺旺的,人们就差把他拿到火盆上去烤了。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焦虑地询问情况,有的愤怒地诅咒。围在陈师傅身边的几个人,看到他的嘴忽地一张一合,意识到他要说话,便趴到他的嘴跟前问:“陈师傅,你有什么话,你说?”
陈师傅的嘴依旧如前一张一合,谁也听不清他要说什么。“大家静一静,陈师傅有话要说!”周围立刻就静得只剩下每个人因激动而起伏的呼吸声了。可是,还是听不清从陈师傅一张一合的嘴里发出的是什么。一个师傅只好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这才听清了从他的嘴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
“逃,快,快逃……”
“逃!陈师傅要我们快逃!”
大家如梦初醒!
一时间,工匠们纷纷收拾东西,从这呆了六个月的棚子里踏进漫天的风雪中,再也不回头了。
几个人架着陈、沈二人走出工棚时,地上杂乱的脚印已把棚前的积雪踏成了乌黑,刚才怨沸的人声被一片死寂所取代。最后的一行人艰难地踏进雪地,没走几步,就听一只乌鸦嘎地叫了一声,从路边的树丛中掠空而过。
在满眼的雪中,那墨黑的羽翅如一柄饮足了人血的长戟,划过凝重的天幕,向着李天青新屋所在的位置奋力刺去。一泡稀屎从它的腹下飞溅而出,落在了李天青的屋顶上。
沈木匠看完这一幕,推开搀扶着他的人。
“我差不多了,快去看看陈师傅。”
大家回过头,搀着陈师傅的人和他们已拉开了一大段距离,看起来陈师傅几乎是被拖着在走。几个人赶紧往回跑。
“陈师傅,陈师傅!”
大家焦虑地喊着陈师傅,沈木匠扑上去,一把抱住陈师傅,却发现拥进怀里的人,早已没了任何动静。他一愣,把手伸到陈师傅的鼻前,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沈木匠放声大哭。
“陈师傅,陈师傅!”
“陈师傅怎么了?”
“陈师傅他,他已经走了!”
大家一下全愣住了,每个人的眼里顿时涌出泪来。
“李天青,你等着,不为陈师傅报仇,我姓沈的誓不为人!”沈木匠把陈师傅背起来,他刚刚缓过来的身子不住地打着晃,每走一步,人都要倒似的。
“沈师傅,你刚好,还是让我们来背吧。”
“不,让我背,让我背。这一次是我起的意,是我害了陈师傅!”
“不,沈师傅,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李天青这个黑心烂肝的东西!”可是,无论大家怎么劝,沈木匠就是不肯放下陈师傅。
“弟兄们,让我背。”
大家没法,只好簇拥着他,往逃难的路上,艰难地走去。
萧玉堂看着菊儿的眼,先前的那一丝慌,便在心里像一只焦急的兔子乱蹦乱跳。
萧玉堂的伤早已好了,还在冬至节的前后,他就好得差不多了。最初,他几乎不敢睁开他的眼睛,多么让人尴尬啊!他想起在芦苇里扑向菊儿的那一幕,心中就宛如刀割,自己做的那可是畜生的事啊!可是,她却从死神的手里,把他的命给夺了回来!他萧玉堂下辈子只怕变猪、变牛,也还不了她的情。
稍稍好了些的时候,他说要送她回去,她一听,竟闹着要跳湖,吓得萧玉堂差点给她跪下了。她说,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如果要她走,就是要她死!可是,可是,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那一次怎么说得出口啊,而她竟是因为那种屈辱而将一生托付给了他!
萧玉堂的羞愧可想而知。
他糊涂了,对于女人,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他想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对待,再也不存一丝邪念。可是,有一天,她呕吐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出来了,他把她送去看郎中,郎中告诉他,她怀孕了!
天啦,这究竟是老天爷可怜他,还是老天爷惩罚他?他不得不把准备当成妹妹的那个人,搂进怀里,把自己哆嗦的嘴慢慢地凑到她的额上。她第一次偎在他的怀里,把他的腰抱着紧紧的。他看到她的眼眶里,两颗亮晶晶的泪珠,迅速地滚过她的脸颊,如同初夏滚过新荷的雨珠。
“没有你这样没良心的,我,我……”
“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这三个字,是他唯一说得出口的。他的手上加了一把力,把怀里的人尽力地往胸前搂了搂;菊儿乖巧地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地哭了。
“我们上岸吧!”萧玉堂捉着她的手说。
“不,我就在湖上。”
“马上就要过冬了,船上会很冷的。”
“我怕。”
“怕什么,怕李天青?”
“我怕我的爹妈心里难受!”说着,菊儿的泪就又滚出来了。
“别哭,你现在不能随便哭的,要不,以后养个小娃娃,就是一个好哭佬。”萧玉堂的心开始为这个女人温柔地搏动起来。
“真的?”这个将为人母的女子,抬着无邪的脸,天真地问。
“当然是真的。”
萧玉堂拉过一条毛巾,在她的脸上仔细地擦起来。他擦着擦着,觉得菊儿长得一点也不比幺妹差,但他立即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龌龊了,可是,这些不要脸的念头偏又一个接着一个。他便强迫自己说话,“菊儿啊,要是你生个儿子,你爹一下就做了爷爷,不把他的牙齿乐掉一颗才怪。那个时候,哪个再在他面前嚼舌头他也不会生气的!”
“那万一是闺女呢?”
“是闺女更好啊,闺女是个酒坛子,以后有的是酒他喝!”两人就相拥着不停地说着话,直到把冬天那轮害羞似的太阳说得不好意思了,两人还没说够。
雪就在这时泼天泼地下了起来,他也就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他要带她远离这块伤心之地了。他要带她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给她宁静、给她幸福!可是,他还是有一丝迟疑,他的心里,一张无辜的小脸,在那里久久盘桓不去!
是的,所有的人和事,他都可以放下,唯独这张小脸他放不下。他想,在这一走永不回头的时刻,他得去看一眼这张小脸,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二元———”
在传宗的门前,他一跳上河埠头,就扯着嗓子喊开了,可是,没有人答应他,迎出门的是一张木然的脸。那张脸上一双无神的眼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传宗!”
萧玉堂大吼一声,他仿佛才回过神来,然而,他吞吞吐吐咕哝了好一会,萧玉堂也不知他说什么。
“二元呢?我问你二元!”
“幺妹,你去问幺妹。”
萧玉堂总算听清了,他疑惑地看了传宗一眼,慢慢地回到船上,他的心开始慌了。
“怎么了,看着了吗?”菊儿问。
“没有。”
“怎么回事?”
“传宗说让我去问幺妹。莫非,莫非幺妹把二元接过去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李天青怎么会容忍他的二元?
“那,那……你要去看她?”菊儿问过了这一句,随即别过了脸。
“不,我只想看我的儿子!”萧玉堂一把将菊儿揽进自己的怀里。“菊儿,我萧玉堂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碰那个女人一个指头,如果不是这样,我萧玉堂就死无全尸!”
菊儿往萧玉堂的怀里拱了拱,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
“哪个要你发这样的毒誓?你就是想看她,我又能怎样?”
“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菊儿没有回答他,只是用手把萧玉堂的腰用力地抱住,萧玉堂便在脸贴到她的头发上。
“你放心,我们去她那儿只看一眼二元,立刻就走!”
雪在这一年的湖区下得让人心疼,厚厚的积雪充塞在天地之间,那耀眼的白使人一阵阵感到晕眩。
东坡曾经充满诗情画意的小院,在雪的覆盖下显得慵懒而有些浮肿。他们在附近的湖面上观察了大半天,也没看到一丝人的动静。他们把船泊到埠头上,菊儿让萧玉堂在船上等着,她坚持要由她先去看一看是谁在家。她挺着怀孕的身坯在厚厚的积雪里走得慢而艰难。然而,却又是那么坚定。她推开东坡的小院,里面一盆暖暖的炭火,从门缝里闪出红红的火焰,菊儿不由得把手举到嘴边哈了一口气。
“表哥———”
她喊了一声,屋里没有回答。她怯怯地推开虚掩的门,她看到幺妹一个人坐在火盆边纳着鞋底。
“嫂子!”
幺妹抬头见是菊儿,嘴不由惊愕出一个小小的椭圆。
“你怎么来了?快来向火!”
菊儿满屋子里瞄了一眼问,我表哥呢?幺妹说去看新屋去了,菊儿便说,不是我要找你,是他想问你一句话。菊儿说到他时,声音轻得几乎被火盆里的火燃烧的呼呼声盖过去了。幺妹不由看了一眼菊儿的腰身,菊儿的脸一下红成了秋天的石榴。菊儿说我去叫他,回过头,萧玉堂已经站在院子门边。他三个多月没修边幅,邋遢的脸再沾上雪花,赶出来的幺妹,就好像见到了一个野人似的。萧玉堂站在院子门口,既不说话也不进来,他用他冷冷的野人般的目光逼视着幺妹,幺妹的叹息就越过菊儿的肩头飞落在萧玉堂的胸前。“你这是何苦?”菊儿低了头,匆匆地往外面走,萧玉堂一把拉住她,“别走!”菊儿仰起脸,看了他一眼,那无翳的眼神充满了信任。“我知道,我到船上等你!”说着,推开了萧玉堂的手。
萧玉堂目送着她一直上了船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幺妹站在门口,已冻得浑身开始发颤,她对萧玉堂说:“你以后再不要到这里来了,他马上就会回来,他不会放过你的。我现在也想穿了,人就这么回事,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萧玉堂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今天到这里是来为了看你?你做梦。我是来看我的儿子的!你让二元出来,我看他一眼马上就走,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元?”提到二元,幺妹的眼就放出骇人的光来。“不是说你把他带走了吗?”
“放屁!我什么时候带他了,你少和我打马虎眼,我又不跟你抢,我只看一眼就走。”
“二元真的不在我这里!”
“哼,想不到没几天,你的心肠已经和李天青一样黑,你说你到底让不让我看一眼?”
“玉堂,你相信我好不好,二元他真的不在我这里!”
“不在你这里,那他在哪里?”
“不是说在你那里吗?”
“放屁!你又来了,跟你说我再也不吃你的那一套……”萧玉堂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正在这时,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和菊儿的声音,同时向他扑过来,他的心又是一慌。
“快走,表哥回来了!”
萧玉堂往湖边一望,就见远远的两匹马正往这里飘过来,马蹄践起的雪尘像一团雾在远处翻卷着。
“快走!”
幺妹的声音也透着慌乱。萧玉堂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刚才掠过心里的一丝慌乱,反而被一种厌恶的情绪所淹没了。
“你快把他拉走,你表哥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幺妹说着声音便带了哭腔。
菊儿拉着萧玉堂的衣服,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他。萧玉堂看着她的眼,先前的那一丝慌,便在心里像一只焦急的兔子乱蹦乱跳。他牵了菊儿的手,便往湖边退去。没走几步,菊儿一下蹲到地上。
“怎么了?”
“小家伙在闹!”
“哦,那我抱你!”萧玉堂说着把菊儿抱了起来。“别怕,别怕。我们这就要上船了!”
“我不怕!”菊儿勾着他的脖子说。
“砰。砰———”
子弹撕裂空气,发出尖厉的呼啸声。
“你不能开枪,他带着你的表妹,他现在是你的表妹夫!”
萧玉堂听到了幺妹的声音,他不由转过身子往后看了一眼,她看到幺妹跪在雪地里,抱着李天青的一条腿。
“妈的个狗×,滚开,老子不杀他,心里就出不来气!”李天青的骂恨恨地打过来。
萧玉堂没听到幺妹再说什么,他听到的只是又一阵枪声,他感到他被谁往前推了一下,他忙转过身,跳到船上,把菊儿放下来操起撑篙就往湖心里撑。
撑到湖心,萧玉堂爬进舱里,见菊儿蜷在被子里恹恹的,像没睡醒的样子,他心疼地跪下来,把她的头抱在怀里。
“菊儿,菊儿!”
菊儿懒懒地睁了一下眼,似乎眼皮重得已翻不上来。萧玉堂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搂了粘乎乎的一手。他吃了一惊,揭开被子,他看到被子的一角血红血红。
“天啦,你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
子弹是从菊儿的胁骨间钻进去的,那儿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水。萧玉堂连忙把被子撕开,将她的伤口紧紧地缠起来。
“玉堂,别忙了。我冷,你抱着我,我想和你说话。”
“菊儿,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去。”
萧玉堂把菊儿抱进自己的怀里,把她的手拿起来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不行了,玉堂。”
“别瞎说,你会好的,我这去找郎中。”
萧玉堂想把菊儿放下去。
“你别走,玉堂,我要你跟我说话。玉堂,你爱过我一回没有?”
“傻姑娘,你现在就是我的命根子!不要瞎想,先睡会,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先生!”
“你还想不想她?”
“现在我恨不得杀了她!”
“玉堂,你别走,陪我说说话儿。”
“我们得去找郎中先生去,等你好了,我陪你说上三天三夜的话,好不好?”
“亲亲我!”
萧玉堂在菊儿的唇上、额上亲了亲,把她小心地放在枕头上,然后,到船头拼命地将船划起来。
菊儿看着萧玉堂在船头拼了命地一篙赶着一篙往前撑,先前那无法承受的冷便渐渐离她而去,她看见一团温暖的火从远处向她飘来,她便毫不犹豫地走向那团让人暖和的火。那团火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孩儿拿着的。她好奇地问:“你是谁?”小孩说:“我是飞翅童子,来人间撒种的。”说着,他把另一只手伸给菊儿看,他的手里有一颗硕大的榄橄形的种子,隐隐地闪着土黄色的光芒。飞翅童子说:“你随我走吧,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一年四季都是春暖花开的日子。”菊儿信他的话,她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暖暖地生出一种冲动,她想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她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孩子。她说:“好,我跟你走。”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她不由回了一下头,她看到了她脚底下的一艘船,那艘船的船头上一个男人,正发着疯地一篙赶着一篙把船往前撑着。菊儿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我的男人。她想回到他的身边,身子却再也沉不下去,那温暖的光有着巨大的引力,慢慢地引领着她向一个光明的所在飞去,然后就再也看不见地下的一切了。
白鹭湖最有名的郎中在观音垱镇上,从这儿到观音垱,光水路就有两炷香的时间,上了岸还得走半炷香的旱路。
萧玉堂把船抵达岸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巨大的月亮在雪夜的天空中显得格外的亮,湖边上两只狐狸见人来了,迟疑了一下才跑开。没有风,但冷气顽强地在空气中游走,一缕一缕的。他的背心里早已湿透,船一停,他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湖面已开始挂冰,枯干的荷梗因为承受不住寒气的侵袭,时不时折断,那一声声咔嚓在雪夜里发出清脆的音节,而枯干的蒿草因为瑟索而惊醒栖息其间的鸟,便有一阵阵哀叹寒冷的絮语,从或近或远的地方升起来。
天地间,这一刻唯有他和他的女人。
他抱着菊儿,发疯似地往镇子里跑,远远地他看到郎中的小诊所正在上门板。
“先生,等一等!先生,等一等,救救我的堂客!”
那正在上着门板的手停下来,回过头望了望声音的来路,然后将上好的门板重又拆了下来。
萧玉堂几乎是冲进小诊所的,郎中忙把吊在胸前的夹鼻眼镜放到鼻梁上。
“放下来,让我号号脉。”
萧玉堂没有把菊儿放下来,而是抱着她坐到那把平常供先生诊病的太师椅上。郎中的手一触菊儿的脉息,随即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萧玉堂。
“先生,她没事吧?”
郎中没有回答他,郎中放下菊儿的手,把她的眼皮翻开看了看。郎中把搁在鼻子上的眼镜取了下来。
“人都已经凉了,你不知道?”
萧玉堂一把拉住郎中先生。
“不,不。先生,救救她,我求你救救他!”
说着,萧玉堂把菊儿放到椅子上,跪在郎中的面前。郎中不耐烦地用手把他掀开了。
“你这个人,要是能救我还不救,死了快一个时辰的人,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
夜,在雪里无所谓醒来也无所谓睡去,这时又下起来了。一眨眼工夫,地上原本厚厚的雪层上,就又堆起了一层新雪。
萧玉堂抱着菊儿的尸体,从小诊所里出来,他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但是他又不得不走,他茫无目的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深深的脚印躺在雪地里,就如同因了悲伤而哭瞎的眼窝。
风搅着雪,扑向那些深黑的眼窝,也扑向他和他抱着的那个人。
太阳在远天的雪线上是忽地升起来的,温暖被雪折成无数的飞芒,飘满天空。萧玉堂被雪塑成了一座冰雕,寒气从头上和脚下分两路逼迫着他,把他残存的一丝热气从心底的疼处摄走。他起身到近处借来一把铁锹,他掀开湖边覆盖的积雪,深黑的泥土在漫天的白光中如同一个淤结的血痂。雪飘裹着卷过来,企图掩去这疤口,然而,这疤口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后流出浑黑的血来。
雪停了的时候,湖边的那个疤口,白与黑交错地耸了起来,一株伸着枯干枝丫的小枸树,立在那个隆起的疱上。
萧玉堂想,春天到了,雪化之后,小枸树就会活过来的!
他在这黑白交集的坟头坐了整整一天,从天而降的雪,把他的女人重新掩盖住了的时候,小年的鞭炮,在小镇子上热热闹闹地炸响了,而萧玉堂的心中,却只有那冷冷的冰。
复仇,是他此刻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新年即将来临的时候,他再一次萌生了找寻白鹭湖游击队的想法,他在枯荷败草里搜寻了三天,除了茫茫的湖水之外,他再一次失望了。
然后,大年三十就在眼前了。自己过年吃不吃无所谓,菊儿可是跟着自己过这第一个年啊!那些小镇子可能早就没有铺子开张了,根据往常的经验,这一天只有县城的店铺还开张半天,他得赶紧赶过去。
他要给菊儿买她最喜欢吃的酱牛肉,他要和她好好地过一个年!
“哦!”李东坡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跟我走,不要说话!”
悲伤的萧玉堂踏进刘记酱肉铺时,老板已把伙计打发走了,正为关门与缩在角落里的几个赖着不走的人,好说歹说着。
“三斤酱牛肉。”
萧玉堂跌跌撞撞地喊了进来,老板一愣,只得丢下墙角的几个人,回到柜台上伺候客人。老板熟练地把牛肉切好后,给他用荷叶包了,他接过来准备往外走时,看了缩在墙角里的几个人一眼。四个人都苦着咸鱼般的脸,呆滞的眼茫然无助地望着自己的前方,忽地,内中一人把面前的一只酒杯端起来,狠狠地扣到自己的嘴上,酒便顺着他的嘴角往耳根、脖子上乱淌。萧玉堂的胃涌出一股热辣的冲动。酒,这个已然陌生的字眼,猛地从他悲伤的疤口拱出来,他的心袭过一阵虚弱的疼。他再也不愿醒着自己的疼痛了,他要醉,要醉死,死在酒里才好!他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渴望在他的喉咙里炸响:
“打一壶酒来!”
这一声喊,像一团刚从舂窝里拔下来的糍粑,把两拨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忽地就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在大年三十,在万家团聚的日子里,在别人的县城里,听到熟稔的乡音,该是怎样的一种亲近啊!墙角边的四个人惊奇地竖起了他们的耳朵。
“像是萧王台的萧玉堂!”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我看也有点像。”猜测立即得到附和。
他们坐不住了,如同一声口令,四个人一起站起来涌到萧玉堂的桌边。萧玉堂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的感觉现在迟钝极了,四个大男人将他团团围住,他竟一无所知。
“请问,是玉堂兄弟吗?”
这忽然一问,把他吓了一跳,他从悲伤里抬起眼,跳入眼帘的几个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只是感到口音有几分耳熟。
“是他!”
他们的猜疑在萧玉堂抬头之际得到了确认。“玉堂哥,你不认得了,他是沈木匠,白鹭湖最有名的大木匠!”
“你们这是……?”
萧玉堂还是不明白,什么损木匠、缺木匠,他萧玉堂一没钱盖房子,二没喜事打家具,他跟木匠还没打过一回交道,他哪里有心思操心谁的手艺好还是不好。
沈木匠一把抓住萧玉堂的肩膊,神情黯然地说:“兄弟,一言难尽啊。我们这是无家可归!”说着,他们纷纷落坐在萧玉堂的四周。
“都是那个杀人魔王李天青害的,他现在还派人四处抓我们!”
“李天青!”这三个凿在心上的字,今生今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有这个名字在;有这个名字在,他的眼里就鲜血淋漓……
“玉堂哥,我们都知道你的事,我们要报仇啊!”
“报仇。报仇。报仇。”萧玉堂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是的,要报仇!萧玉堂迷茫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他在桌上猛然一击。
“此仇不报,枉为男人!”
“玉堂哥,领着我们干吧!”
两拨人忽地聚成了一拨人,把店老板吓了一跳,他把酒送上来时,显得惊慌失措。萧玉堂看了大家一眼,说:“我们走!”一行人就提着壶酒走到大街上,这时才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这要走到哪里去?哪里又是他们存身的地方呢?
大街上,有钱人家的大红灯笼,正在空中炫荡着他们的幸福;没钱的人家,这时也在门楣上贴了喜色的春联。街面上,只有他们形单影只,像五只无头的苍蝇。
他们走着走着,走出了城门,眼里立马横满荒凄的湖面,毫无温暖的波浪,把枯败的湖草正不停地蹂躏着。他们下意识地顺着城墙迈动着已经没了目的的脚步。他们走啊走,便把一座土地庙走进了眼里。披红挂绿的土地庙,在大年三十的下午,装满吉祥,善男信女们的供果一直摆到了门外。
他们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的面前,香烟正缭绕着俗世的祈盼,他们就借着别人的祈愿,跪在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的面前,许了他们的心愿。
萧玉堂和四个工匠磕了头起来,萧玉堂说:“兄弟们,我们今天就当着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的面,把这壶酒喝了,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不离的兄弟,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在这悲壮的吼声里,萧玉堂捧起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沈木匠,沈木匠灌了之后,依次下去,直到酒壶里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萧玉堂们依旧游荡在城市的旮旯和土地庙之间,不知如何下手,而县城的欢乐却再一次掀起了高潮。大街小巷到处张灯结彩,狮子、龙灯从四面八方耍了过来,锣鼓声、鞭炮声,把个小县城闹得快要翻了过来。
这天,萧玉堂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他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心中的烦闷压得他快透不过气来。且不说报仇,单说这五个人的吃喝就是问题,还有,总不能天天睡在土地庙里吧?
他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一只采莲船,恰好停在他的面前。萧玉堂往边上一让,脚没落实,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还没回过神,背上就吃了一掌,被人往外一掀,往前栽了几下才稳住身子,跟着一个人的骂声便砸到他的头上:
“瞎眼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正帮那女人掸着脚上的灰。“算了,别人也是无心。”男人说。
“你就知道算了,连房子被别人占了,你也放不出个屁来,没见过你这种男人!”
“好了,我的姑奶奶,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李东坡犯得上跟他李天青这样的小人一般见识?过年过节的!”
“李天青!”这三个字再一次在这个不属于萧玉堂的小县城里让他听到,再一次从陌生人的嘴里说出来,萧玉堂惊诧得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他谦恭地向那个骂他的女人鞠了一躬,又向那个男的点了点头。
“请问这位兄长,是不是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坡先生?”
这次吃惊的人换成了李东坡和他女人。
“你、你是……”
“我是萧玉堂,我与那李天青有着比湖水还深的血海深仇!”
“哦!”李东坡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跟我走,不要说话!”
于是,李东坡穿过几条巷子,把萧玉堂引进了一个幽静的小院。
李天青长吁了一口气,说:“何必多说,动手吧。”他走到活扣前,将头伸了进去。
三月的一个下午,凉风在小县城的街道上已经吹不寒那些衣着单薄的人了,太阳只要露面,就让人心中充满希冀,萧玉堂一身制服走在大街上,如同一棵返青的杨树,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
他是从警察局出来的。
他的心如同身上的这身黑色制服一样,沉在深深的夜里。他就要回到那个让他有过幸福、有过甜蜜,但更多是耻辱与仇恨的地方去了。这个时节,枯萎的万物,想来都应该重新吐出了它的绿色,那些带着细软的绒毛的叶片,让他想起触摸二元肌肤的感觉。想起二元,他就恨不得一步踏到白鹭湖里。
这是除了恨外,他唯一的牵挂。
在一个薄雾缭绕的早晨,那些青碧的池塘还没醒来,几条影子从湖中的芦苇里悄悄地上了岸。几只黑色的野猫,几躲几闪就挨到了大地主舒亦龙的院墙。
萧王台的大地主舒亦龙刚刚起床,正伸着慵倦的懒腰,听到敲门声,忙打开院子门。没想到,几条黑影一涌而入,吓得舒亦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啊,啊!”他不知说什么合适,只是张着嘴把他的惊愕不断地表达出来。
“不要做声。”说着,有人把一个硬硬的东西,抵在了他的脑后。
“谁呀,老爷?”舒亦龙听到了她女人的声音,抵在脑后的硬物跟着往前一捅,头皮被压迫得尖锐地一疼。一个声音贴在他的耳朵边呵斥道:“就说是你的朋友,有事!”
“没事,燕子湖的几个朋友说是进城,顺便来看我。你先烧早饭,我带他们到湖上收几条鱼就来。”
说着,舒亦龙便被拎着带出了他的院子门,三两下便被弄到了船上。
“你们想干什么,痛快地说个话。”舒亦龙总算稳住了心神。
“舒亦龙,你先看看我们是谁再说吧。”
舒亦龙一愣,到这时他才真的想起来,他们是谁呢?他的眼扫过面前的脸,当他扫到最后一张脸时,他茫然的眼跳了起来。
“你、玉堂!”
“算你还没瞎眼,这是我们的大哥,现在是县警备局第十小分队队长!”
“哦!那、那萧队长,我可是跟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不会害我吧?”他的腿不由就弯了。
“你坐。”萧玉堂面无表情地对舒亦龙说。“听说你的儿子舒非在县城读书,对不对?”
舒亦龙刚坐下的身子又坐不住了:“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警备局是吃干饭的?”边上的人抢白了他一句。
“你要我做什么,你就说!”舒亦龙的额上冒出了汗。
萧玉堂看了他一眼,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很简单,你让李天青从他的窝里出来就行了,至于你是说让他来玩麻将还是来看戏,那就随你了。”
“你们要对他动手?”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你弄不过他的!”
“那不关你的事。你的任务是让他一个人或尽量少带人到你这儿来。”
“可是,可是,万一你们没弄过他,我以后怎么办?”
“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帮我们,他就死定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今天来这里的人,没有谁想过一定要活着回去。我想,你也不希望我们真的都活不出去,那你总得为你的儿子着想,你送你儿子到县城读书总是想让他长大了有点出息吧?”
“玉、玉……萧队长,你可千万别乱来。其实,李天青和幺妹两个人住在东坡家,门口只有晚上才有三个哨,你们去那儿不是更好。你们五个人,他们四个人,你们还怕弄不过他们!”
“哼!少废话。你就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舒亦龙绝望地看着萧玉堂,而萧玉堂冰冷的眼也正逼视着他。
“我答应!”
他怯懦地说。
自从工匠们逃了之后,李天青除了四处抓那些逃难在外的工匠外,也曾想过再找别的工匠,可这白鹭湖一圈,谁也不敢再说自己会个手艺了。这样一来,没了事做,李天青便成天在幺妹的身上下起了功夫。
这天早上,李天青和幺妹还在床上,就听到姚二狗在外面喊:“干爹。干爹!”
李天青在床上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姚二狗趴在窗户上说:“舒亦龙捎信让你过去。”
李天青说:“你瞄你妈的个×!”说着,便起床穿衣,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走出来。
“什么事,一大清早的?”
“让您去看戏。”姚二狗说着,将嘴凑到李天青的耳朵旁边,神秘地说:“说是来了个嫩得不得了的戏子,先在他们家给您单独唱个堂会!”
李天青斜了姚二狗一眼,两人便奸邪地笑了起来。
李天青这一天兴致很高,当船在湖中芦苇、菖蒲、荷叶新抽的嫩叶间穿行时,李天青竟唱起了小调。
伸哪伊呀手,
摸呀伊呀妹妹的头,
妹妹呀头上边噢哪唉哟,
桂花香,
这呀个郎当唉哟。
……
姚二狗跟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李天青一曲唱完之后,姚二狗流里流气地问:
“干爹,没想到你的歌还唱得这么好听,是不是最近跟干妈学的?”
“放你娘的狗屁!我是不唱,我要是想唱,一整本《四郞探母》我都唱得下来。”
“那,干爹你就唱萧太后的那段。”
“可以啊,听我唱戏,你可是白鹭湖的头一份,你的面子也算蛮大的了,你出多少大洋!”
“得,干爹,这么说,我姚二狗就只好挖坨泥巴把耳朵堵了,我可没大洋!”
两个人一路说着笑着就到了岸。船离岸还有三尺来远,李天青忍不住就往岸上跳,把船往后推了老远,姚二狗稳住船后也跳上岸,丢下驾船的,追着李天青,望舒亦龙的院子一路小跑而来。
舒亦龙的院子还在老远,李天青就喊开了:“亦龙兄,我来了。”
虽然通过躲在暗处的人,舒亦龙早已知道李天青过来了,但在屋里听到外面的喊声,他的身子还是闪了一下。萧玉堂把他的肩重重地一按,说:“你就站在院子门口!”
“我晓得的。”
舒亦龙顺从地站到院子门口,脸上堆出笑来,双手迎向门外。
“快请进。”
“狗日的,你也不到湖边去接我。戏子呢?”
说话间,他和姚二狗就一脚踏进了舒亦龙的院子。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真正迎着他的,竟是五只黑洞洞的枪口。
“别动,动就打死你!”
李天青一下没明白过来,回过头想找舒亦龙,这时的舒亦龙早已闪到边上,低着头,两条腿不住地打着颤。再看姚二狗,姚二狗早已乖乖地举起了双手。
两个人抢上前下了他们的枪,李天青这时似乎才回过神来,他愤怒地看着眼前正用枪指着他的这个人。
“萧玉堂,原来是你啊!”
“绑起来!”
几个人小心地围上去,李天青哈哈大笑。“来吧,别像个孙子似的,老子眉头都不皱一下!”于是,两个人很顺利地变成了两只大肉粽。
“萧玉堂,要杀要剐随你。还是你狠,幺妹是你的了,你他妈以后对她好一点!”
说到幺妹,李天青的语气软了下来,他想起刚走的时候,幺妹还对他说,早去早回,自己可是连一句答口话也没回。早知这一走就再回不去了,当时该跟她说句好听的!
就在李天青有些沮丧之际,一个黑布罩罩上了他的头。驾船的恰在这时一脚踏了进来,见了五条枪,两个黑头肉棕,便乖乖地举起了手。
处死李天青的地方早在出城的时候就为他选好了。
沈木匠说:“他死的地方应该在他的新房那里!为了造这幢房子,他害得多少人无家可归,无处栖身!他拆房、拆庙,坏事做尽、做绝,那幢房子就是他自己为自己准备的坟墓,没有哪里比把他在那里吊死更合适了!”
现在,李天青就在他们的手里了。他们押着他和姚二狗,还有那个撑船的,在湖心等待着夜晚的来临。他们不想惊动任何人。
夜终于来了,他们一行人把船泊在李天青新屋的岸边,朦胧的星光还是让那屋的轮廊,如决堤的江水一般,涌进几个工匠的心里,那揪心的记忆让他们每个人的脸都变得可怖起来。
他们迫不及待地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在火光中,他们依稀看到了那块“紫微高照”的红绸剩下的几缕,在风里无力地翻着。一个工匠爬到中梁上,就在那几缕翻动的红绸中间,把一根拴了活扣的麻绳悬了下来。
沈木匠抢上前,把李天青的面罩一把扯了下来,掏出塞在他嘴里的破布:“李天青,你还认得我吗?”
李天青从面罩里乍一出来,眼里一片金星,哪里认得出人。他向沈木匠摇了摇头。
“瞎你的狗眼,你看看我这脸上的疤!”
李天青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盯着沈木匠脸上那道十分显眼的疤痕看了会,还是摇了摇头。
“你是不会记得我是谁的,你从来就没把我们当人看过!可是,你总该记得去年冬天找你要工钱,被你丢在湖里想冻死的一个木匠、一个瓦匠吧?我告诉你,那两个人一个死了,没死的是我!”沈木匠悲愤得哽住了自己的话。
李天青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沈木匠,然后长吁了一口气,说:“何必多说,动手吧。”
他走到活扣前,将头伸了进去。
李天青的举动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激怒了,沈木匠的脸涨得通红,他抢过拉绳,把绳子在自己的身子上缠了几圈,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拼命往下一扯,李天青“啊”的一声,整个人陡地往上一蹿,人便悬到半空中,双腿不住地乱蹬……
姚二狗和撑船的一见,吓得瘫倒在地,姚二狗旋即把两膝挪过来,鸡啄米似地磕起头来。
萧玉堂坐在火堆边,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语不发。从抓到李天青开始,萧玉堂就陷入了沉默。
在此之前,他是穷尽一切心计想把李天青抓到自己的手里,可是,当李天青就这么简单地落入自己手中之后,他又隐隐觉得有些失望。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满意,他也不知自己这样是不是就算真的报了仇。他只是在想,要是一切都没发生该有多好!他并不想把李天青怎么样,只要无人阻挡地让他和幺妹在一起,和他们的儿子二元在一起,他不想把任何人怎么样。可是,可是一切都发生了,一个他深爱的女人被这个人霸占了,一个为自己怀了孩子的女人死在了这个人的手里!可是菊儿啊,菊儿,那究竟是不是李天青的错?他忽然想,要不是自己怀着卑鄙的复仇心理,菊儿的人生一定会是另外的一种形式,至少她不会和自己搅在一起,跟着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最后竟把命也送掉了……那是救过自己命的恩人啊!
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在空中蹬着的腿已完全停了下来,只是偶尔还那么抽搐一下,对于他们是结束了,可是,对于他萧玉堂,这一切结束了吗?不,一切也许才刚刚开始。
“大哥,下一步怎么办?”
“你们带着这条狗去把李天青手下的枪全缴了,然后回县城向李议员交差吧。”
“那你呢?”
“我在这坐一会。”
“大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
“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你们再去弄点柴来,把火烧旺一点,让我在这坐一会,让我好好想一想。”
萧玉堂在李天青的新房边坐了半夜,他始终没有想清楚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个女人。他知道幺妹每一次都无法选择,他其实内心里一千个想原谅她,可是,每当他这么想时,另一个女人就让她心如刀绞,那是一个自己亏欠得几生几世都无法偿还清楚的女人啊!
这两个女人都是因了他才落到如此的命运,可是现在是不是命运有了转机?如果是的,那另一个女人在哪里呢?
他想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疼了起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是不想她们,他能想谁呢?在百回千转的愁绪里,他看到了他的儿子!既然女人的命运已是无可改变,那么,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我要让他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远天现出了朦朦的白光,他起身将地上的火用脚踩熄,余烟仍顽强地从火堆里盘旋着升起。他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四周,那吊在房梁上的尸身正在早春的晨风里晃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填满了萧玉堂的心。
有一对水鸟,它们嬉戏着落入水中,交颈之后,雄鸟爬上雌鸟的脊背,尾羽两两扬起,紧紧地贴在一起……
萧玉堂突然出现在幺妹面前,让幺妹大吃一惊。幺妹正在门前的树下晾着刚洗的衣服,她转过身,发现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她。
“萧玉堂!”
这三个字,从幺妹的嘴里一蹦而出,似乎这三个字就搁在舌头上,只要开口,它们就会滚出口来。她跟屋檐下的那个人一样,也呆了。
“幺妹!”
萧玉堂在心里喊了无数遍的这个名字,这一刻,他却喊不出来。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他站住了。
“我的二元呢?”幺妹忽地问。
“二元?”
“你把我的二元呢?”
“我,我还要问你呢?”
“李天青说是你把他带走了的。”
“我没有,他胡说八道!”
“那我的二元呢?”
“上次我是把他交给传宗了的!”
“你是怎么来的?你快走,李天青就要回来了!”
“他永远不会回来了。”萧玉堂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
“他已经死了。”
幺妹手中的盆“咣啷”掉在地上。
“是我杀的,你心疼了?你把二元给我,我立刻就走!”
“不,二元在你那里!”
“你还想演戏?”
“萧玉堂,我什么时候跟你演过戏?你说这话你,你……这是我的错?你说,你说呀!”
“是你的错也好,是我的错也好,我再也不想去想,我只要我的二元!”
“我、我没有看到二元,他们一直对我说,二元在你哪儿的!不行,我要去找传宗,我要去找传宗!”
幺妹突然跪到萧玉堂面前,抱住萧玉堂的双腿。
“玉堂,我们去找传宗问个清楚好不好?我的儿,他究竟在哪里啊?”
传宗和他的女人黄氏早已出门,萧玉堂和幺妹在茅屋里扑了个空,慌慌地往那块旱坡地里赶。当荒坡地现在他们眼里时,两人不由互望了一眼。哦,这是块怎样的土地啊———浸透了他们的欢乐,也浸透了他们的痛苦,而这时,那里却悬着他们唯一的希望!
传宗在忙着,在已经收获了一年的土地上,耕耘着新的收获,他的女人正如早些时候的幺妹一样,在水车上踏着水。水车的轴在瓦片里磨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曾经是那么熟悉,但这时却透着不安与焦虑。
“传宗!传宗!”
传宗在专心专意地耕着自己的田,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找他,等到他听清了有人喊他时,他停了犁;等看清是萧玉堂和幺妹,他就傻了。
“你过来!你过来呀!”幺妹见他站在田中间发呆,恨不得扑到田里。
传宗放下手里的活计,往田边上走得迟疑而卑怯。
“传宗,我的二元呢?”
幺妹实在等不及,这一问,把传宗迟疑而卑怯的双脚定在了田里。他的嘴张了张,却没有一句话出来。
萧玉堂把挎在背后的枪往前挪了挪,说:“李天青已经死了,你用不着怕。”
萧玉堂的这句话一落地,就见传宗身子一晃,跪在了田中间。
“玉堂哥,不关我的事。”
“快说!”
“那天,那天,玉堂哥,你刚走,天青大哥就来了,他一来就逼我对二元下毒手。我不干,我跟二元到湖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没想到,天青大哥用枪把二元给打了!”
幺妹如同雷殛一样,在窄窄田埂上,直直地往下倒。萧玉堂愣了一下,伸出手将她扶了一把。幺妹推开萧玉堂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我的儿呀,我的苦命的儿呀!娘天天做梦都在想你,哪知你早就丢下你的娘走了!……萧玉堂,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幺妹哭着哭着,忽然问传宗:“你把我的儿埋在哪里?”
传宗用手指了指那边的高坡。
幺妹爬起来,发疯地往高坡上跑去。
萧玉堂一直有一个不祥的预感,现在,这个预感成了残酷的现实,他的心一下冷到了极点。
眼前的一切再也没了色彩,他看着幺妹发疯似地往高坡上跑去,就像看一片被风从树枝吹下的叶子似的,没有了一点反应。他想不出自己这一刻是走还是不走,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让那片落叶在脑子里多飘一会,他四周看了看,哪里有什么落叶。明明是有落叶的,他清晰地记得它曾在自己的眼里摇晃地飘落而下的,他茫然的眼便落在了依然跪在田里的传宗身上,他的心懔然一噤。他说不出来是什么让他打了这个寒噤,他只知道这个寒噤让他的心充满了痛苦、悔恨……
“起来吧,兄弟!”
他对仍旧跪在田里的传宗说,然后他像喝多了酒似的,也爬到高坡上,他看到了两座坟。他不知为什么会有两座坟,但他想那一座小的肯定是二元的。
幺妹扑在那座小坟前,疯了般地用手刨着地上的泥巴。坟头枯干的芦苇间已抽出了新的叶芽,嫩嫩的叶芽,在风中不停地摇动着自己的身子,像在和人说话。
这还有什么用呢?他想,就算见到了棺材,二元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他在幺妹的背后站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他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他就那么走着,最后,他在湖边的一棵苦楝树下坐了下来,满眼里就漂满了湖上的草啊、芦苇啊、荷叶啊、水鸟啊……
晒着春天暖暖的太阳,萧玉堂怀疑自己睡了一会儿,也许没睡,他说不清楚。再看湖上,湖里依旧是先前的那些草啊、芦苇啊、荷叶啊、水鸟啊……不同的是,有一对水鸟,正在空中追逐,它们嬉戏着落入水中,交颈之后,雄鸟爬上雌鸟的脊背,尾羽两两扬起,紧紧地贴在一起……
萧玉堂爬起来,他不知自己为何走回了来路。
高坡上,似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在风中摇动的芦苇。不,他看到了他的儿子二元!
“二元———”
二元正倚在那坟头的芦苇里对他笑着。
“帮爹———”
他的耳朵里便飘满了那稚嫩的声音。他看到了自己血管里奔突的血,涌起一道道高高的狂澜。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他要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刻也不会再松开……在他接近坟头时,他被绊得一个踉跄,他稳住身子,横在他眼里是仰面躺在两座坟中间的幺妹,一根金簪子插在她的喉管上,在太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芒,簪子的根上,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泡。
“不———二元!我要我的二元!”
哪里还有什么二元!风把芦苇抽过来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便热辣辣地疼。他屈膝跪在地上,把幺妹抱进怀里。
这是从那天在传宗家摔碗走后,他第一次真正地和她肌肤相亲。
“幺妹,幺妹!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啊?”
谁还来回答他呢?没有人了。幺妹那曾经好看的一双眼睛,这时,死死地瞪着,那前方她已无法看见了!
“幺妹———
幺妹———”
传宗和他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呆呆地看着高坡地,那浸透了男人一生一世悲凉的呼喊,便越过他和她,飘向辽阔的湖面……
又不知过了多久,传宗和她的女人重新拾掇起手中的活。那粗重的活计,一干起来,就似乎忘了先前的事。忽地,高坡那边传过来一声闷闷的枪声:
“砰———”
“不好!”
两个人丢下手中的活,急急地跑上高坡,高坡上没有人。他们四下里找了找,在湖边上,在萧玉堂先前坐过的那棵苦楝树旁,萧玉堂的身子往边上歪着,伏在了幺妹的身上,他的后脑上正呼呼地往外喷着血……血光掩过了插在幺妹脖子上的那道金色的光芒……
这一天黄昏来临的时候,高坡上两座坟的西边,一座新坟堆了起来。新坟的顶上一丛芦苇,把新绽的叶片在风中不停地摆着,似乎应和着高坡下的水声和轴声的旋律而舞。
如血的残阳在西天,把天空抹成了一座腥臭的屠宰场。一只白鹭从湖面飞起来,接着,另一只也飞了起来。
两只鸟一前一后,在黄昏的空中“嘎———嘎———”地叫着,向着西天那轮将沉未沉的太阳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