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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况味]“鸦片虫”一家的长恨歌
作者:唐谟金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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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婴儿降生 焉知是喜还是忧
       丈夫吸毒 道是可恨又可怜
       满天阴云笼罩着远远近近的山峦。蓝家寨,寨中有数百户人家,大多是苗民,也夹杂着少数汉人和侗民。寨中一口百年古井长年不断地流淌着清悠悠的山泉,供寨民们饮用、洗涤和灌溉。因此,人们将这眼古井誉为“龙井”,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处风水宝地,也有人干脆就将这处地方也叫做龙井。寨子周围,有几十棵百年老树护荫着,将山寨点缀得有模有样。
       然而,这里的生产却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阶段,加之近些年常闹兵灾、土匪,人们的日子大多过得紧巴巴的,吃不饱穿不暖。富裕的没几家,寨中的首富是住在寨头上的那个长得肥头肥脑、蓄着短八字胡须的寨佬滚布一家,家里有田有地有山林,那寨子下平坝上的水田,他就占了一半多。他平时出租放贷,又常在湘黔古道上做贩运生意,赚了不少的黑心钱。
       这天一大早,一群花喜鹊在寨边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地歌唱,可是没多时,又有一群黑乌鸦“哇哇哇哇”地嘶叫着掠过山寨上空。山民们不知是喜还是祸,被搅得心神不宁。
       “哇,哇……”突然有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寨中的沉闷和死寂。
       原来,这是蓝富生的孩子降生了。
       蓝富生住在寨尾的坡地上,用竹篾搭成、杉木皮覆盖的几间简易棚子就是他的家。
       蓝富生的婆娘祝月娥已经在痛苦中挣扎了三天了,终于产下了一名女婴。三天来她滴水未进,又饿又乏,头发散乱地蜷缩在破被里,那张原本端正漂亮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气喘不匀,那九死一生的样子实在令人心惊又心疼。
       接产婆总算松了一口气,一边向主人家道喜,一边跟富生娘忙着用一些破布给新生的小生命包裹,一边还埋怨着:“真不像话,什么吃的都没有!……唉,做你们家的媳妇命真贱哩!”
       阿公阿婆见了这个小孙女儿,苦笑着连忙抱在怀里亲着。可是,孩子的阿爸──形容憔悴的蓝富生看了看,却连连叹气嘟哝着:“唉,早不生晚不生,偏偏生在这个时候!……”
       这是为什么?唉,他是被鸦片害苦了!
       蓝富生一家起先并不穷,在当时足可列入“小康之家”的行列。他家有几十亩田地,寨里也有属于他的一座宽敞明亮的吊脚楼,一应家具齐全。婆娘的娘家也颇为富裕,他们拜堂成亲时,娘家就给了十几抬像模像样的嫁妆。他们婚后家庭和睦,夫妻恩爱,生活过得和和美美,令人羡慕。
       几年前,这里遭遇了百年大旱,干死了蛤蟆饿死了老鼠,连那眼龙井都枯竭了,田里颗粒无收。当地政府和富人逼租逼息却如狼似虎,穷人们只好纷纷离乡背井出外逃荒。
       富生家里也一时难以为继。身强力壮的他也就随大流,跟随一些人出外搞副业,为寨佬的贩运队挑脚担。就从这时候起,他染上了鸦片瘾,成了一条“鸦片虫”。
       人一旦成了“鸦片虫”,就是像老牛掉进深泥潭———难以自拔了。这儿有一首民谣唱道:
       鸦片烟,像橙糖,叫你立即倒横床;
       押了田地卖屋场,卖了屋场嫁婆娘;
       倾家荡产无奈何,手拿棍子靠门框,
       东乞西讨难饱肚,活活饿死大路旁;
       妻离子散后代苦,流落他乡实堪伤。
       富生吸上大烟后经常精神萎靡不振,呵欠不断,常流眼泪和涎水,脸色发青,人变成个瘦猴子模样,身子骨垮了,重活不能做了。
       为了保证这根鸦片枪冒烟,一年得开销两三百块银元。他家的日子就像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不到两年,就把一个殷实的家吸穷了:几十亩田地变卖了,妻子的嫁妆变卖了,最后连吊脚楼也变卖了;家里剩余的家具,一个锅鼎,一只饭碗,他都要将它卖了买鸦片。到了夏天,就把冬天保暖的棉絮也卖了。祝月娥劝他,埋怨他,他都不听。把他说烦了,就对月娥拳打脚踢,或是摔盆丢碗。有时觉得心里愧疚又躲到一边抱头大哭。
       月娥娘家看不过去,一方面苦口婆心规劝富生戒烟,一方面又出钱让他再修一座吊脚楼。但他的毒瘾就是戒不掉。没过一年,又把那座新修的吊脚楼变卖了,落得如今这等凄惨模样……
       月娥苏醒过来,直喊肚子饿。是呀!人家坐月子要炖鸡炖肉吃蛋吃红糖补身子,可她连稀粥都喝不上,难怪丈夫说她早不生迟不生,偏偏就生在这个时候!
       这时候,阿婆给她倒了杯白开水。月娥张开干裂的嘴,将水一饮而尽,才觉得稍微好过些。孩子却哭闹着寻奶吃。月娥没吃没喝,奶头干瘪得像两个干丝瓜包,哪有奶水?孩子哇啦哇啦哭个不停,直哭得声嘶力竭。
       “造孽呀!”阿婆把小孙女抱过来,轻轻拍打着,摇着,哄着,也给她喂了点白开水,才暂时收了口。
       陪坐在床沿上的富生看到这一切,忍不住滚下泪来,哽咽着对月娥说:“都是我不好!月娥,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俩……”
       “唉———”月娥无力地抓着男人的手,噙着酸楚的眼泪说,“谁叫你染上鸦片瘾,又不下决心戒?……这孩子怎能长大哟……”
       月娥的声音细微得像蚊子叫,可是富生听了却像棒锤一样重重地敲击在心头。
       不一会,富生又打起呵欠来,脸色发青,倦伏在床沿上。
       “罪过啊罪过……”月娥知道他是毒瘾又发作了,既心疼又怨恨,噙着眼泪喃喃地说。
       第三天,月娥娘家阿妈闻讯,大老远地赶来“打三朝”了,给她带来了老母鸡与鸡蛋,看到自己的女儿坐月子竟连稀粥也没得喝,心里无比埋怨蓝家如此待她女儿,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拿出带来的几升米给月娥去熬粥。
       月娥一见到米,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你疯啦?”她娘连忙制止道,“这生米怎么能吃?”
       “阿妈啊,你哪里知道?”月娥流着眼泪说,“我已饿了三天了,看到米……我巴不得立即将它吞进肚里!”……
       梧桐绿了又黄了,芭蕉青了又枯了。岁月蹉跎,月娥的女儿已经3岁了。这棵苦苗苗,父母没给她正式取名,大家就随口叫她苦妹子。
       就在苦妹子刚满三岁时,富生一家终于破碎了———
       不奈其何 抛子离家寻归宿
       浪迹天涯 吃苦受辱遇贵人
       原来,这三年来,月娥的家境更趋贫困。丈夫的毒瘾也没戒掉,面黄肌瘦的像个病夫,不能做工挣钱了。好在月娥有一手好针指手艺,衣服、鞋子都做得又好又快。她就经常给有钱的人家作针线活,一天大约能挣得一升多米。加之寨佬滚布常给他家借些钱米,勉强维持半饱的生活。总之,这三年,月娥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以前,娘家家境还不错,困难时还能帮一把。由于丈夫吸鸦片的高额消费,渐渐地把个殷实富有的娘家也拖垮了。
       这个家实在难以兴旺了,甚至连维持的希望也变得渺茫,丈夫的精神崩溃了,月娥也绝望了!
       有一次月娥走娘家,娘家父母悄悄对她说:“月娥呀!谁知你的命这样不好,嫁了个没出息的鸦片虫!你不能一辈子这样受苦啊,你就改嫁了吧!”
       “改嫁?我跟他既是结发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怎能抛舍得开?”月娥摇摇头。
       “你别太死心眼了,即使你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难道就不为孩子的将来想想么?”
       “那么,我又能到哪里去呢?”
       “俗话说,头嫁由父母,二嫁随自身。你自己拿主意吧。”
       月娥犹豫不决,她实在不忍心抛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也实在不忍心对丈夫和公婆提起如此绝情的话题。
       月娥这边还在顾虑重重,哪知阿公阿婆见儿子依然戒不掉烟瘾,也万念俱灰了。这一天,竟避了儿子,含着泪悄悄对月娥说:“月娥,你是个好媳妇,我们实在舍不得你。只怪我们那不争气的儿子让你受这么多的苦———为了你的前程,也为了苦妹子能够活下一条命,你就赶快带她跑了吧,跑得远远的!”
       
       月娥听了很是诧异,怎么连他们也说出这种话来?
       “真的!事不宜迟……”
       “难道有什么变故吗?”月娥觉得其中一定有隐情。
       阿公停了片刻,终于说出了其中的秘密。原来,家里已欠了寨佬滚布一大笔债,寨佬放出话,要买下月娥做妾。富生被逼无奈,已答应卖妻抵债了,只是还没写契约文书。阿公撕心裂肺地说:“唉,富生不争气,你就趁早跑了吧,若再犹豫,只怕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月娥想起最近寨佬在她面前的所作所为,心里全明白了。她又急又气又难过:“我这一走,你们两位老人家怎么办?……我若把孩子也带走,蓝家……岂不断了香火了吗?”
       “唉!我们两个老骨头倒是隔土日近的人了,不必挂念。”阿婆哽咽着说,“至于孩子———就留下伢崽吧,他毕竟年纪大些,也许能熬大;苦妹子倒不如伴着你,好好抚养大,好歹也保留了我们蓝家这根苗……”阿婆说着,转身从箱子里掏出个包了几层的布包儿,打开,是两块银元。她用发抖的手递给月娥说,“这是我们藏着的,再不能给那没出息的乱花了……如今给你,就做为给苦妹子的一点抚养费吧……”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月娥左思右想,也只有走这条路了!她连日连夜地给丈夫和儿子做了几双新鞋,又翻箱倒柜地寻出丈夫和儿子的衣服,一件件缝补浆洗,再折叠好。
       蒙在鼓里的丈夫发现自己还有不急需的衣服,就要拿去换鸦片。
       “我的老天爷呀!你不想做人了?”月娥一把夺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门!”丈夫却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冲她嚎叫着。
       几天后,一个阴云笼罩的日子,月娥趁丈夫外出,忍痛哄着7岁的儿子留在家,背着刚满3岁的女儿“走娘家”去了。
       “阿妈,到了外婆家,要快点回来呀!”天真的儿子送到村头,依依不舍地叮嘱说。
       “乖孩子,听话,妈很快就会回来的!……还会给你带好吃的……”月娥这样说着,心如刀绞般疼痛。
       公婆送别到村头,含泪吻了吻她背上的孙女,目送她们上路。月娥一步三回头,这是骨肉分离、生离死别呀!他们的心头都在淌血……
       月娥到了娘家,娘家父母虽然念念不舍,也只敢留了一宿,第二天赶早吃了一顿团圆饭,就催促月娥娘儿俩赶快上路。临别时,又给了她们两块银元,作为苦妹子的生活费用。两位老人含着酸楚的眼泪说:“你们远走他乡,路上需要钱;再说,我们今后恐怕也难有机会帮你了。只可惜我们家也穷了,没能力给你多的钱,你就拿着吧!”
       月娥哽咽了,不便拖延,只得依依不舍地与阿爸阿妈挥泪告别。两个老人不住地摇头叹息,含着泪,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山茫茫,路迢迢,哪儿是目标?哪儿是归宿?母女俩就像水上浮萍一样不停地漂泊、流浪。她们一直往西走,辗转经过马田、马场坪等地。沿途数百里,吃过不少苦头。
       后来钱花光了,月娥就给别人做针线活糊口。起早贪黑咬着牙做,每天能纳一双鞋底,可换到一升米。有的人家见她们母女可怜,就有意多给一些报酬。
       这一天,母女俩来到贵定县的边界,看看天色已晚,又没有可以落脚的人家,只好破费投宿在一家路边小伙铺里。
       这伙铺虽然不大,却既有酒饭又有住宿。掌灯时分,店堂内来了三个客人,穿戴不伦不类,上身是破破烂烂的军服,下身是老百姓的裤子,八成是被打败的国民党的“粮子”(兵)。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其中一人,突然喊道:“老板,请个小娘儿来陪陪酒嘛!”
       “三位大哥!”老板表示歉意道,“敝店条件有限,没有陪酒女,请各位海涵!”
       这时,饿了一天的月娥正买了一份饭菜带着女儿坐在店堂一旁默默地吃着。那三个人见她有几分姿色,又是孤身一人,就动了邪心,睁着色迷迷的眼睛对她吆喝道:“喂,小娘子,这儿有酒有肉,过来陪我们喝一杯开开心……”
       月娥慌忙带了女儿回避。
       “不识抬举!”那三人乘着酒兴,赶上去拉的拉,推的推,当众猥亵月娥。其中一个说:“算我们有运气,遇上这么个漂亮的小娘子!好久没闻到女人味了,今夜让我们都快活一回,死了也甘心!哈哈……”
       月娥大呼救命,然而在这异地他乡,谁来救她!何况这几个人穷凶极恶,谁敢去招惹是非?连店老板都吓得躲起来了。
       正在这时,从店内冲出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赶上前来劝阻。
       那三人却根本不听,一口一声“他妈的”,还冲他打了一拳。
       那汉子被激怒了,紧攥拳头大喝一声:“谁敢动她一根毫毛,老子要他的命!”
       “她是你什么人?”那三人大感意外,喝下的酒也立时化作冷汗冒了出来,怔怔地问。
       这时月娥吓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连忙抱了女儿躲至一旁,苦妹子更吓得尖声大叫。
       那汉子答道:“她们———是我的女人和孩子!”
       “她们既是你的人,怎么不与你一起吃饭?你分明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三人中一个瘦猴子般的人这样说着,跳上前准备大打出手。
       那汉子不慌不忙,一个“扫堂腿”将他掀翻在地,再用铁钳似的手钳住瘦猴子的双臂,反扣了,轻描淡写地说:“不怕死的就来吧,莫怪我的拳脚不认人!”
       “哎哟,哎哟!”地上的瘦猴子痛得像杀猪般地嚎叫,其余两人顿时傻了眼,哪还敢放肆?灰溜溜地拉起瘦猴子走了。
       经过这场意外,伙铺是住不成了,那汉子和月娥暗里一商议,就连夜抄小路向贵定县方向赶去。为了加快速度,那汉子就将苦妹子抱在怀里赶路。
       路上,月娥连连称赞那位大哥的勇气和本事,对方却只是淡淡地说:“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瞎猫撞着几个死耗子而已。”
       “今天,我们娘儿俩幸遇贵人相助,真要感谢你了!”
       “都是出门人,何必言谢。”
       “……大哥是哪里人?听口音,你不是我们贵州的吧?”
       “我是湖南人,到这里来谋生的。你呢?”他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倒很关心月娥的情况。
       “我是贵州苗家人,出来逃难的。”
       “你一个女人只身在外怎么行?没男人吗?”
       “唉!说起来一言难尽……”萍水相逢,月娥不便多言,那汉子也不好再问。
       月亮已升上头顶,山路很黑,沿途的山峦和寨子都黑黝黝的,像一些怪模怪样的黑兽。但有这位大哥作伴,月娥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有时侯,山路崎岖,月娥走不动了,那汉子就拉着她的手,时刻护着她。这一夜,月娥深深地感到了一个强壮男人所给予的安全感,一颗漂泊无依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
       当东方放亮时,他们顺利地到达了贵定县。
       就在这里,月娥与这位汉子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患难与共 苦命人儿结良缘
       长夜同熬 幸运夫妻迎曙光
       贵定是贵州省一个不错的地方,盛产烤烟和云雾茶。此地各民族杂居,有不少从外地逃难来的人,于是,他们就在这里找了一家烤烟店,暂时安顿了下来。月娥给老板挑选烟叶,在没有烟叶挑选时,就给别人缝补衣服、做鞋子,所得工资勉强能维持母女俩的吃喝。这汉子就给这家老板做些重体力活,由于力气大,又勤劳肯干,经济上除了糊口还略有盈余。
       因为生活条件有所好转,月娥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起来。她本来就长得漂亮,只不过这些年经过风雨摧残,暂时失去了光彩。如今她又似乎恢复了昔日的风韵,虽已接近三十岁年纪,但看上去却要年轻好几岁。
       在这里,她与那汉子虽是萍水相逢,但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都互相体贴照顾,互相以“大哥”、“大妹子”相称。有时侯,月娥有重活做不来,那汉子就帮她做。月娥见那汉子衣服破了,也替他缝补浆洗,甚至平时见他衣服上有了灰尘,都替他拍拍打打,俨然像关心自己的亲人一样。
       
       冬天到了,月娥见大哥还光着脚丫,就偷偷地给他做了双新鞋,有一天趁大家都赶墟去了,将新鞋悄悄送到大哥房中,要他穿上试试。
       汉子穿上新鞋,不大不小正合脚!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穿过做得这么好的鞋,觉得脚上暖烘烘的,心上更是暖烘烘的!
       一起帮工的伙计们看到这对大男大女很般配,又互相关心体贴,就有人牵线搭桥要把他们配成一对儿,但出人意料的是,两人都推辞,使人大为不解。
       然而,两人心里却又老是暗暗惦念着,只不过没机会了解对方的想法……
       又是一个赶墟的日子,汉子就趁机约月娥上山打柴,以备过冬取暖。月娥答应了,将苦妹子放在家里托人照管,就与那汉子上了山。他们终于有了一个互相表白心迹的机会。
       到了山上,那汉子一鼓作气,半晌就把两担柴禾砍好了,便与月娥坐在山边流水旁歇息。
       天上飘着几片阴云,两只苍鹰在云中盘旋。
       汉子的心跳得很急,鼓足勇气开了口:“大妹子……别人为我们俩牵线搭桥,你心里怎样想?”
       “你呢?”月娥脸上霎时飘上两朵红云,却又一阵心酸,没做正面回答。
       “我?……请你理解我的心,我不能做你的男人。”
       “大哥何出此言?”月娥瞪大眼睛反问。
       “这……”汉子一时沉默了,停了片刻,见四下无人,终于下决心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大妹子不是外人,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你可不要害怕。我是个有家不能归的逃兵啊!”
       “什么?逃兵!”月娥还是吓了一跳,因为在那时候,当逃兵的被抓住是会遭枪毙的。
       “是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瞒着别人却不能瞒你。”
       原来,这汉子是千里之外的湘西南乡人,汉族,真名叫李铁成,今年三十三岁,家里无田无地,也没有像样的房子,世世代代都是靠租种地主家的田地糊口。五年前,国民党到处抓丁拉夫。那一天,他正在山地上埋头挖土,突然被伪保长带领的几个乡兵围住了。他挥舞着锄头没命地逃跑。伪乡兵将他团团围住,互相展开了一场近一个时辰的搏斗。结果,有两个伪乡兵受了轻伤,他也被伪乡兵的枪托打伤了腿按倒在地里,然后被五花大绑地送到了县里。他在县里接受了短期的训练,便随队伍开赴洪江。
       李铁成在部队受尽了欺压和折磨,也看穿了国民党的反动腐败,决心要逃离这狼窝。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吃饱喝足了,将几件衣服穿在身上,带上了平时积攒下的少量钱物,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被查岗的发现了,那人向他鸣枪,结果引来十几个伪兵呐喊着追赶上来。李铁成没命地朝山林中疾跑,枪声在他不远处砰砰响起,子弹在他身边呼啸,他都没有畏缩,乘着夜幕的掩护,不管山高水低,不管有路无路,连滚带爬地朝隐秘的远处打起飞脚跑去……
       第二天早上,朝自己身上一看,衣服满身都被挂破,脚上的鞋子也只剩下一只,周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但他却笑了,因为他已经成功脱离了狼窝。
       但是他却不敢回家,只能隐姓埋名,远走贵州帮工糊口。
       “我现在虽然逃了出来,但仍有被抓回去的可能,那是会受到严厉惩罚的,所以我不忍心连累你。”
       月娥听了这一切,又惊讶又感动,打心眼里佩服这条硬汉子。于是,她也不再遮掩,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最后说:“是我不配做你的女人。我是个嫁过男人、生过孩子的人,如今又有女儿拖累……不过,我的出逃,是公婆同意的,也是被我那不争气的‘鸦片鬼’男人给逼的……只要大哥不弃,我愿跟你到天涯海角,做你的女人!”
       “真的?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都是苦命人呀!”李铁成又是同情又是兴奋。
       “只是我有言在先:苦妹子是我的亲骨血,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抛弃的。她的亲阿爸无力抚养,我一定要将她抚养成人。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她阿爸和爷爷奶奶。”
       “这个自然。如果我俩在一起,你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我一定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照看。我如今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有个现成孩子也是开心的事。不过──”汉子顿了顿说,“我是个肠子不打弯的直性子人,也丑话说在前头,你必须与原先的男人断绝一切关系。”
       “我与他缘份已尽,还能有什么关系?这也是他自己作的孽,怪不得我的。”
       通过这一席话,两人的心迹都摆明了,就像云开雾散,突然见到朗朗晴空。两人都很激动,不由自主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感到无比的喜悦和幸福!一切的痛苦和忧伤都已成为过往,迎接他们的将是苦尽甘来的甜美和希望。
       成亲后,他们仍在贵定县帮工维持生计。
       李铁成见苦妹子长得乖巧伶俐,月娥要她喊阿爸就甜甜地叫他做阿爸,便对她十分珍爱,呵护有加。
       李铁成热忱实在,月娥温顺贤淑,日子虽然清苦,却也过得和睦恩爱,就如当地一首山歌所唱的:“只要夫妻情义好,冷水泡饭也香甜!”
       1949夏秋之交,传来了天大的喜讯:共产党打败国民党反动派,新中国成立了!穷人将彻底翻身、当家做主人了。据说还要将地主的田地分给贫苦的农民!
       李铁成高兴得夜不成眠,对月娥说:“这下好了,我也用不着东躲西藏、离乡背井卖苦力了,我们可大大方方地回湖南老家分田地了!”
       “好呀,我们说走就走!等我们分到了田地,再向我娘家报喜吧!”月娥很高兴地回答。
       “行!”李铁成一把将苦妹子抱在怀里,又高高举过头顶乐着,突然想起说,“我们翻身了,我们的苦妹子也不用再受苦了!得给她正儿八经的起个名字才行。”
       “她阿爸,听你的呀,你就给取个好名字吧!”月娥的脸笑得像朵花。
       “她呀!”铁成在孩子脸上吻了几下说,“应当跟我姓李才是呀!”
       “我跟了你,孩子跟你姓也顺理成章嘛。”女人温顺而亲昵地说。
       李铁成心里乐滋滋的,但因为激动,好久却想不出个适当的名字来,最后他说:“我们是枯木逢春,她就是春天里的一朵花,叫李春秀如何?”
       “好!就依你。”月娥兴奋地搂住了丈夫。
       可是,就在他们兴高采烈准备回湖南之际,蓝富生千里迢迢寻月娥来了———
       奸人设谋 滚寨佬逼债索人
       败子回头 蓝富生戒烟寻妻
       有些话还得从头说起———
       却说蓝富生之所以染上鸦片烟瘾,原是蓝家寨寨佬滚布的一个阴谋。那滚布不但心狠手辣,而且是一个十足的好色之徒。他虽然有老婆,但对她的容貌却很不满意,背后常叫她“瘌痢婆”,对她没有多少感情,也许就是这原因,他们在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却只生得一个女孩。
       所以,滚布常在外头拈花惹草。出外做生意时,他常去烟花酒楼;在寨里,凭着自己有钱有势,他也偷偷地玩弄过好些良家女子。他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有了五谷想六谷,做了皇帝想成仙。
       自从富生娶了月娥,他见月娥生得如花似玉,又是大家闺秀,温文尔雅,早有占为己有之心。怎奈富生一家起初的家境也很不错,而月娥又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始终不得如愿。因此,不怀好意的他就总想要把富生拉下水。
       那一年天灾人祸,寨里人纷纷离乡背井出外逃荒,富生家也显得拮据。而滚布却家底殷实,水旱无忧。他不但靠自己的上百亩田土出租,又兼放高利贷,还经常在湘黔古道上做长途贩运的生意。
       从贵州到湖南有一条湘黔古道,湘黔两地的客商就是通过这条古道长途贩运各种物资,有大宗的布匹、盐巴、山货等。滚布所贩运的,表面上是一些土产百货,实际上是鸦片。
       为了躲过政府的稽查和土匪强盗,滚布的队伍往往大路不走抄小路,白日不走赶夜路,晴天不走偏在大风大雨、雷鸣闪电时行进。加之路程遥远,还得爬山过界,时不时还会遇上毒蛇猛兽,既辛苦又危险。为了控制手下这些挑夫,寨佬就有意让他们染上了鸦片瘾。
       
       有时,逢上爬山过界,挑夫们走不动了,滚布就给他们发一粒煮熟的鸦片,挑夫们吞下后喝点水,过一袋烟工夫,就会浑身来劲,能够打起飞脚跑。慢慢地,挑夫们便上了瘾,毒瘾像一根无形的缰绳,把挑夫们捆得死死的。即使有人要逃离,因为没有那救命丸,也会乖乖地自动跑回这支队伍。
       最初富生不肯就范,滚布千方百计花言巧语地引诱他说:“吸了鸦片烟,赛过活神仙!人生在世,就要及时行乐。现在的达官贵人谁没有条烟枪?你家里也不过是暂时困难嘛!再说,我不是也吸吗?”
       是的,滚布确实也吸鸦片,不过他却能把握住,烟瘾并不重,而且吸过之后又有条件炖鸡炖肉补身子,因而身体并无大碍。
       另外,寨佬也采取打老鸡婆下蛋———硬逼的办法,赶路时,其他人吃了鸦片泡子都走得很快,唯独富生拖在后面,滚布就像催命鬼似地催促,使富生不得已吸上了鸦片。
       富生很快就上了瘾,他的毒瘾很大,没多久就把个殷实的家吸穷了。滚布见富生牛拉犁头———上了圈套,暗暗高兴,就以关心为名,不断赊给他鸦片,还慷慨地借钱给他。几年下来,富生已是债台高筑,欠下寨佬几百块光洋了。
       时机已到,滚寨佬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向富生摊牌说:“借债还钱,理所当然。你这样一拖再拖,想赖账不成?”
       人穷志短,富生只好苦着脸请求宽限。
       “嘿嘿……”滚布抹一把他那浅浅的山羊胡须,狡黠地笑着说,“如果你实在还不起……就将你家月娥卖给我做小老婆吧,你那笔债就算一笔勾销了。”
       富生与月娥感情很深,哪里舍得?但眼下债台高筑,自己又是烟鬼一个,如何能养活这一家人,罢了,罢了!富生一咬牙,狠下心写了卖妻抵债的契约文书。
       滚布见大功将成,心里美滋滋的,有时遇上月娥,色迷迷的眼睛望着这衣衫褴褛却掩饰不住美丽身姿的少妇,巴不得立即将她搂在怀里……
       初秋的一天,滚布差人请月娥到他家缝一件冬天穿的棉袄,答应现付手工费。此时家里正揭不开锅,月娥也只好答应,就让婆婆在家带了苦妹子,她只身去了滚布家的吊脚楼。
       这一天,滚布安排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到寨里的公山上去砍柴,他则坐在自家的吊脚楼里盘算着如何对月娥下手,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正厅,见月娥正在飞针走线地为他缝衣服,那全神贯注的神态实在可爱,他涎着脸走上前来说:“月娥,你好乖态啊!———唉,莫怪我说得直,像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跟了富生,真是夜明珠埋在粪堆里……”
       月娥抬起头来,见寨佬正用色迷迷的眼光瞄着她,一副猫见鱼腥的样子,知道他睡歪了枕头想偏了心。她装作聚精会神地埋头做针线活。
       滚布见月娥不答话,壮着胆子凑上去说:“月娥……你不要再在富生家受罪了,做我的女人吧!”
       “你老人家别逗耍。”月娥冷冷地说,“你不是有婆娘吗?”
       “有钱人家都是三妻四妾的,我再娶个小老婆也不为过嘛。再说,那个瘌痢婆算什么婆娘?她哪样都不如你,连儿子都不能给我生一个!如果你肯做我的女人,我的偌大家业就让你管着。我保证让你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只要给我生一个胖乎乎的伢崽就行……”
       “你老人家想娶小尽管到别处娶去,我可是有男人的人!”月娥一脸严肃,硬梆梆地回绝。
       “哈哈!你有男人?你那富生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连自身都难保了,这样的男人算是依靠吗?你还是跟了我吧!”
       滚布得意地说着,有些控制不住了,伸手去揽月娥的腰肢……
       “你放尊重些,我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月娥闪在一边,戒备地盯着滚布。
       滚布不怒反笑,上前连拖带拉要月娥往他的卧房中去行枕席之欢。
       “住手,要不我就喊人啦!”月娥大声地斥责。可是滚布仍不松手,被激怒了的月娥顺手操起手中的缝纫针,朝滚布那不安分的手臂刺去。滚布“哎哟”一声缩了手,殷红的鲜血立即从手臂上流出。
       月娥怒气冲冲地下了吊脚楼,跑回了自己家里,关上房门就哭了起来……
       这事发生后不久,月娥的娘家人劝她另奔前程,连公婆都这样劝她。情势逼人,月娥只得抛家弃子,远走他乡。
       月娥离家后,滚布的逼债更为频繁,还派打手对富生拳打脚踢,说若找不到婆娘抵债,也得将儿子送到滚家来!富生没法,只得将儿子抵了债。
       可怜的孩子抱着大人的大腿嚎啕大哭,宁死也不肯到滚布家去。面对寨佬家里大块的肉和白米饭,他三天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哭闹着……
       见如此,富生娘心里又急又气,从此一病不起。临死前抓着富生的手,泪如泉涌:“富生,你这不孝的儿子!……我们这个家生生是叫鸦片这个魔鬼给毁了啊!儿啊,你醒醒吧!……你要赶快戒掉鸦片,赶快啊!要不,我死不瞑目啊……”
       富生跪在床头,看着到死都没合上眼的娘,心如刀绞。在这绝望之际,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些生鸦片,准备来个一了百了……
       幸亏被他阿爸发现了,一把夺过去,怒不可遏地重重扇了他几个耳光,嘴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倒好,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管了,留下我这老骨头怎么办?……要死我们父子就一起死吧,让一家人的命都断送到你手里好了!……你若还有点志气,为什么不将鸦片戒了?”
       老爷子的几个耳光,倒是把富生给扇醒了,终于下定决心把烟戒了。戒烟的日子里,痛苦难耐,他就叫阿爸把他绑在床上,口里不停地喊着“娘!”“月娥!”“苦妹子!”直到声嘶力竭、精疲力尽……终于戒掉了烟瘾。
       不到一年,共产党所领导的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大片土地,穷苦人终于有了活路。劫后余生,富生重建家庭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决定找回自己的妻子,他要让这个家再次兴旺起来!
       他首先来到岳父家,岳父岳母将实情告诉了他,摇着头说:“如今都两三年了,你为什么不早寻她娘儿俩?唉,如今晚了,也许一切都来不及了!……”
       富生不死心,他按照岳父提供的月娥出走的方向,一直往西寻找,辗转经过马田、马场坪等地,一直找到贵定县,终于找到了月娥做工的地方。
       然而,人们告诉他:月娥早就跟一个湖南籍的男人拜堂成亲了,十天前带着女儿随那男人回湖南了。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呀!”富生听了,仿佛晴天霹雳,击得他霎时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
       人们慌忙将他救醒。他顾不得在众人面前失态,仰天哭喊道:“月娥呀,苦妹子呀!你们在哪里?……你们知道我在思念你们吗?知道我如今多么悔恨自己吗?知道我在千里迢迢找你们吗?……”
       愁肠百结 多情娘忧郁成疾
       疑团丛生 伶俐女百思不解
       话说1950年春,李铁成带着妻子月娥和女儿春秀,兴冲冲地回到千里之遥的老家。
       家乡的父老乡亲见他平安归来,还带回一妻一女,真是又惊又喜。大家说:自从你被抓去做壮丁后,都以为你早就在战场上成了炮灰了,哪知道你却因祸得福,真是好八字!
       李铁成满脸喜气,便将自己的经历尽数道来。只不过说话中他撒了个慌,说月娥是他在贵州娶的苗家少女,春秀是他亲生的女儿。
       李铁成他们回来得正是时候,家乡正在闹土改、分田地。他们顺顺当当地分得了田地和房产,一家人开始了平安和乐的生活。
       时光荏苒,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春秀已长成了一个标致漂亮的大姑娘:苗条的身姿袅袅娜娜,像一棵茁壮的春苗;红润润的脸蛋儿透着秀气,像一朵带露而开的仲春牡丹。她读了几年书后,嫁给了个外村的支书。
       李铁成和月娥后来又生了个女孩,比春秀小5岁,取名春香,如今已是桃李年华。
       两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铁成和月娥也开始步步入知天命之年。
       
       本来一家子过得不错,不愁温饱,夫妻恩爱,女儿也孝敬,月娥却逐渐得了一种怪病:常常不思饮食,睡不安寝,身子日渐消瘦,却又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后来,有个老中医诊断出是忧郁症,但经多方医治,也不见有大的进展。这是心病,是她从蓝家寨带回的心灵伤痛啊!月娥自己心里明白。
       她看到现在的丈夫,就会想起那个“鸦片鬼”前夫:除了吸鸦片,富生还能算是一个好丈夫的,我们也曾经有过那么多刻骨铭心的回忆。我走以后,他会怎样生活?还会吸鸦片吗?毕竟夫妻一场啊!
       她更思念留在蓝家的那个儿子:他可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是自己心头的一块肉啊!我这样一去不回,他该怎样的伤心难过啊!当初若能将他带走,如今只怕早已成家立业了。他小小年纪能熬过来吗?……她时常梦见自己走后,年幼的儿子四处寻找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妈妈,有时又梦见她走后,儿子被饿死了,直挺挺地摆在床上,临死时一声声呼唤着妈妈,死了眼睛还圆睁着,好可怕!她常常在梦中惊叫、哭泣,醒来后一身冷汗,再也不能成眠。
       她也常思念蓝家的阿公阿婆:平心而论,这是一对天底下难寻的善良公婆!那时他们指引我逃离,该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如果不是他们指引,我肯定做了滚布的小老婆了。这二老要如何来面对这个残破的家呢?
       当然,月娥也非常想念娘家。俗话说,想起走娘家,胜过呷糍粑。哪有嫁出去的女人不想娘家的?哪有崽女能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的?从去那边跑生意的人嘴里得知,父母在前几年相继过世了。他们都活到了70多岁,无疾而终。只是,父母临终时没能见到女儿女婿及外孙女一面,我们这几年也没能到父母坟头上化一片纸钱,烧一炷香,拜祭父母在天之灵……
       月娥总是这样思来想去,默默地承受着离情别恨、乡思乡愁的煎熬。
       她深爱着朴实、憨厚的丈夫,她不能让他为难,让他伤心。在女儿女婿面前,也从来没有露过半点口风,她要维护这个家的完整!
       春秀时刻惦记着妈妈的病,她三天两头地回娘家看望。一天夜里,春秀做了个恶梦,梦见妈妈病情恶化。梦醒之后,就再没合眼,天刚亮就赶到了娘家。
       “姐姐怎么来得这样早?”春香才起床,见了她好奇地问。
       “妹妹,娘的病情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春秀放了心,遂将前晚做梦的事说了。
       “这是姐姐时刻担心的缘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春香说。
       突然,春香想起了一件怪事,就悄悄地告诉了姐姐。原来,前几天邮递员送来一封挂号信,是写给月娥的。月娥一看信封,脸色突然发白,拿信的手索索发抖。春香以为是妈的病情加重了,将她扶到床上,要给她念信,月娥却急了,一把夺过,说什么也不肯让春香给她念,还不准告诉任何人,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机灵的春香就借故走开了,关上了门,却在门缝里偷看,只见妈妈将信揣在怀里,也不拆看,眼泪直往下流,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后来,爸爸回来了,她就立即将信藏在枕下,抹干了眼泪,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待爸爸出门后,春香又翻到那封信,执意要拆开。月娥慌了,情急中将信丢进火塘烧成了灰烬。
       “姐姐,你知道妈妈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春秀想了很久,实在想不透,便问,“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贵州凯里。”
       “啊!这或许是外婆家寄来的……”
       “不,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都不对。”
       “你还记得起来吗?”
       “是———是凯里的一个叫什么龙井的地方寄来的,寄信人姓蓝。”春香认真回忆了一阵。
       “怪了,我们在那里根本没亲戚朋友或者熟人呀!是怎么回事呢?”
       情切切 秀女千里寻根
       路漫漫 旅途几多周折
       回家路上,春秀一边走,一边回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来:妈妈带我在贵定时,我有时哭了,邻居们常这样吓唬我:“妹子若再哭,你蓝家的阿爸就要捉你回去了。”“再不听话,当真把她送回她‘鸦片鬼’阿爸那里吃苦去!”
       春秀想那时候我只三岁,不知事,但这些话却记得很清楚。那么,是不是我真还有个姓蓝的亲阿爸呢?问妈妈是不肯说的,更不能去问爸爸,惟有自己暗暗地去探个水落石出。
       春秀是个说干就干的急性子,她把想法对丈夫说了,丈夫也表示支持。只是她不知道去凯里、龙井的路线。以前从贵州回湖南,是坐火车绕个大圈子从广西辗转回来的,况且当时年纪小,哪能还记得?幸好丈夫前几年搞副业去湘黔边界走过一趟,还能指点一二。丈夫告诉她如何到会同,如何到贵州天柱县,到了天柱再问路。
       于是,她准备了简单的行李,带了200多元钱和20多斤全国通用粮票,瞒着爸爸、妈妈悄悄出发了。
       那时不像现在有许多跨省的长途直达车,客班车都是一段段地开,一般只能直达邻县县城。
       到得县城,有人说应这样走,有的又说应那样走,把她搞胡涂了,不过她牢记着丈夫说的路线,还是按丈夫的指引靠得住,于是坐车到了洪江。第二天,她又请司机帮忙买到票,于中午顺利到达会同县城。
       车子刚进站,春秀一眼就发现一辆开往贵州天柱的车,心中一喜:如果坐上这班车,既省得问路又节省了时间和旅费,就顾不得饥渴,又求司机帮忙买票。谁知人员已满,不许超载,只能“望车兴叹”。春秀只得背了行李到街上走走看看,顺便填饱了肚子,然后返回车站找了间旅社,准备第二天再上路。
       第二天早上,她刚到车站门前,就见三岔路口坐着个中年男人,面前摆个皮背袋,像是在等过路的车。他穿得整齐干净,手指间夹着一支当时并不多见的“两头齐”香烟。凭直觉,春秀猜他可能是个采购员,就上前打听,果然不错!那人知道她的难处后便说:“等会有货车啰。”
       春秀正愁路费不够,听说有便车搭,不禁喜出望外,忙求他帮忙。过了片刻,果然有一辆货车开过来。采购员一招手,货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了。采购员便为春秀说好话,春秀也趁机求司机帮忙。
       “上来啰。”这车正是开往凯里的,司机伸出头来将春秀上下打量了一番说。
       真幸运!春秀仿佛遇上了救星,赶忙爬上了驾驶室,上得车来,才看清楚,这司机四十多岁,一身横肉,满脸炭黑,可能是经常抽烟,牙齿都被熏得蜡黄。旁边坐着个年轻少妇,比自己年轻些,丰满的前胸,透出青春的气息;白净的脸蛋,笑起来现出两个美丽的酒涡。
       司机与那少妇很亲密,一路眉来眼去,讲一些男女间的风情话,有时还乘机暗摸少妇的大腿。少妇假装拒绝,却与他靠得近近的。
       难道他们是夫妻?或是热恋中的对象?从年龄上看却又不像,春秀暗忖着。
       这时,她记起男人们聊天时说过,一些货车司机往往让女人搭车,然后趁机在车上玩女人,甚至有车毁人亡的事,不免又羞又怕。于是,就装做打瞌睡,将头靠在驾驶室门上,微闭着眼睛。
       这样,那两人便更加放肆了,那少妇干脆斜靠着司机,将头枕在司机肩上,司机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用手去挽少妇的腰肢,或抚摸她的前胸……
       贵州的车路有很多陡坡和急弯。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既要有熟练的技术,更需小心谨慎,司机开小差是很容易出事的。如果真的翻了车,就会跌进悬崖深谷。春秀感到提心吊胆的,但又不好启齿,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她不再装着打瞌睡,而是直挺挺地坐了起来。那两人无奈,也就不好放肆了。
       山区的日头落得很早,转眼间天就黑了下来,货车在茫茫黑夜里行进。
       据司机说,翻过一个大山界就到天柱了。那少妇也说,她将在天柱县郊区下车。然而,货车开到一个大山坡上,突然停下来。
       “娘的!车坏了,要修理。”司机说。
       
       春秀急了:这车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坏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大山界上,要是遇到坏人……
       司机从工具箱里取出个小榔头,还拿出个空麻袋下了驾驶室,并拉那少妇下去帮忙,却要春秀坐在驾驶室里,手握方向盘,脚踩刹车,并叮嘱她,必须这样做,不然,车会滑下坡的。
       春秀根本不懂开车,自然将司机的话当圣旨,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司机到了车下,用榔头丁丁当当地敲击了几下,并再三叮嘱春秀不要动,就不见动静了。过了二十多分钟,春秀出于好奇往车外一望,只见两人从茫茫的山边草地上走过来,司机腋下夹着那个麻袋,少妇一边走一边拉裤带,拍打身上的泥土。
       “这一对真鬼!”看到这一幕,春秀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越过这座山,果然离天柱县城不远了,那少妇跟司机眉目传情一番就提前下了车。如今,驾驶室内就只他们两个人了。司机就用色迷迷的眼睛朝春秀身上看,春秀本能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吓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想:他这时如果非礼怎么办?忐忑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幸好车子快到城区了,他不便对她有什么非礼的举动,只不过跟她开了一些下流的玩笑,还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开车的长年在外,很寂寞的,有时搭个年轻女人,散散心,提提精神也好。”
       车到天柱已是夜深了,得休息一晚,司机安慰春秀说,明天一定将她带到凯里。
       春秀虽然赶路心切,但想起刚才车上见到的一切不免后怕。心想:我明天得找个理由不再搭他的车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司机就来敲春秀的门催起程。春秀在房里应道:“师傅,谢谢你!……我感冒了,今天必需在这里歇息一天。”
       司机听了,犹疑一阵,一个人悻悻地走了。
       春秀不敢再搭货车了,就赶早去买往凯里的车票,竟排了两天队才到。
       喜中喜 亲骨肉久别重聚
       痛里痛 寻根女泪洒故乡
       到得凯里,已是日头西斜了。哎呀,这真是到了苗家窝里了,人们的穿着打扮都不同了,讲话都是叽哩咕噜的。好在春秀生于苗家,别人讲话她还依稀能听懂,但是她说的话别人却听得云里雾里。
       春秀就去问做生意的,也许他们见多识广能听懂,但是问了几个,还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春秀灵机一动,向人借了钢笔在自己手心里写上“龙井”和“探亲”等字,大家才明白:她是去龙井探亲的。但是,别人告诉她这地方有四个带龙井的地名,不知她要找哪一个呢?这春秀可说不清楚了。──其实,她要找的是龙井坝,那地方因为解放后在江上修了座很大的坝用来提水灌溉和发电,便改名为龙井坝了,而妹妹说地址时将个“坝”字忘记了。
       没办法,春秀就在凯里呆了两天。这两天两夜,她真是度日如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后来,她突然想到:对!我可以先到外婆家去!外婆家的地址她是记得的。
       于是,她买好了当天去外婆家的车票,去旅社取行李准备走。
       旅社的行李保管员是个五十开外的婆子,因春秀住了两天店,渐渐熟了,就顺便问她到哪里去。春秀就把自己要到龙井找亲戚的事对她说了。碰巧得很,老人正是龙井坝蓝家那个方向的人,说:“你是去找龙井坝蓝家的人吧,他们就在车站外头做活路(干活),我陪你去找就行,省得到处瞎问瞎闯。”
       老人将她带到车站外的基建工地,果然这里有好几个正是春秀要找的蓝家亲戚!更使她感到意外的是,她竟还有个亲哥哥在其中当包工头哩!
       当春秀说明了一切,一对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眼泪流水般地涌了出来。是呀!多少年梦里思念的人,如今却神奇地出现在眼前,叫他们说不清是惊是喜、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能让饱含同胞亲情的泪水尽情地流淌,尽情地流淌,流淌得越多越舒心……
       于是,这班亲戚工也不做了,把春秀带到饭店,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团圆酒,接着马不停蹄地赶往龙井坝家乡。
       龙井坝如今大变样了,宽阔的马路,纵横交织的电网,宏伟的大坝,新式气派的吊脚楼……连那潺潺的流水,仿佛也在纵情歌唱哩!
       春秀被带到一座宽敞明亮的新吊脚楼里,这就是哥嫂的家。乡邻们闻讯都蜂拥而来,把个吊脚楼搞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的哭泣,有的欢笑,有的亲昵地拉扯着她的手,热切地问这问那。
       有的说,怎么连信也不来一封,就这么突然地来了?有的感叹,当年你阿妈年纪跟你差不多时从寨里跑到了天边,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你又从天边飞回这寨里。你爷爷奶奶和阿爸若是还在,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有的则忙不迭地问春秀爸爸妈妈的情况和她的小家庭的情况。
       晚上,亲戚们渐渐散了,兄妹俩才得以安静地坐下来,闲话起了家常。
       “你跟阿妈一走便没有消息。后来听阿爸说,阿妈改了嫁,跟你现在的阿爸回了湖南。我们到处打探寻找,但不知道具体地址,找你比大海捞针还难!我们还写过几封挂号信,有的被退了回来,有的却如石沉大海。”阿哥含着眼泪说。
       “我们到了湖南,我就跟现在的爸爸姓了李,叫李春秀了。而爸爸妈妈一直都将过去的事瞒着,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们的信也许爸爸接到过,但他是不会告诉我们的。”春秀也流着泪说。
       “唉,难怪!”春秀哥嫂说,“后来,我们才从外婆家和湖南来搞副业的人嘴中得到比较确切的消息,才给阿妈写了那封信……”
       “就是因为那信,我才下定决心来这里寻根的……”
       说到蓝家的情况,阿哥说,除了奶奶早年过世,爷爷也于前些年过世了。阿爸在解放前夕终于戒掉了鸦片瘾,当得知全国将要解放时,终于振作了精神,还只身跑到贵定县找阿妈,可惜晚了一步,阿妈已带着你去湖南了。他回家后,十分无奈,加之身子被鸦片毒害,难以恢复,十几年后就先于爷爷与世长辞了,那年他才五十岁……
       讲到这些,大家又不免悲伤流泪,感慨唏嘘。春秀也介绍了阿妈与养父的近况,阿哥听得激动,巴不得立即随了阿妹去去探望他们。
       春秀起初也很高兴,但她转念一想,又犹豫了,“阿妈肯定会欢迎,她是铭心刻骨地思念你们的,但我的养父肯定会很尴尬,因为你一去,不就等于公开了他不愿提及的过去吗?”
       阿哥立即低下了头,无奈地说道:“是啊,他老人家这些年也不容易啊,还是等以后我们一起来慢慢开解吧。”
       时值清明,哥哥嫂子带着春秀到长辈们坟头拜祭。春秀跪在父亲的坟前,禁不住泪流满面:“阿爸,时隔二十多年,我今日终于回到了我的家,只是再也无法见到您,无法在您膝下承欢了……”
       哭了半天,她才虔诚地在父亲坟头上点上三炷清香,摆上三牲祭品,然后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将一叠纸钱烧化了,代表她,也代表着妈妈,寄托无以言表的哀思。
       一阵清风吹来,香烛在燃烧,纸钱在飘飞。春秀仍久久地伫立在坟前,心潮难平,她想:父亲的一生,多么可怜又可悲呵!如果他没受鸦片之害,怎会演出这样的悲剧!他现在必然还活在世上,也会像我现在的爸爸妈妈一样享受天伦之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