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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魔剑
作者:陈 然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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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清洲城外走来一个翩翩美少年。他眉目疏朗,神采粲然,腰佩长剑,缓缓走在城外古道上。少年名叫柳风含,沧洲人氏,出身于贫寒之家,在一次赶集时和父母跑散了,也有人说是他父母故意把孩子撇下了,家里孩子很多,他们养不活。孩子在热闹的集市上哇哇大哭,但并没有引起路人的恻隐之心。后来,一个出家人从集市经过,见孩子哭得可怜,就把他带走了。许多人不知道,那个出家人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安陆寺住持志悟大师。若干年后,那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成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少年。
       一年前,志悟大师遭人暗算,生命垂危。柳风含跪于尊师榻前,详问尊师与何人结仇,并发誓要为尊师雪恨。志悟大师惨然一笑,劝柳风含不要再纠缠在老一辈剑客的恩怨之中,继而含恨长逝。不能报仇的柳风含不想再在安陆寺里呆下去了。他收拾起行囊,到尊师的隆丘前洒泪而别。柳风含明白,作为一个剑客,他现在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找人比剑,以证明他存在的价值。当年志悟大师不让柳风含剃度,可能就是想让柳风含去实现自己不能实现的梦想。志悟大师在世时,曾数次易服乔装去和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飞雪大侠比剑,不巧的是,飞雪大侠已畏名隐居起来了,让他无功而返。不能和飞雪大侠交手,是志悟大师此生最大的遗憾。他临终前不肯瞑目,说不定和这件事有很大关系。他把他的奇功悉数传授给了俗家弟子柳风含,他一定认为有一天,柳风含会为他完成这个夙愿。
       无名剑客
       柳风含历尽周折,终于打听到了飞雪侠的隐居之所。飞雪侠隐居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大山里,那山叫白龙山。在去白龙山的路上,柳风含初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那晚,他酒酣耳热之后,稀里糊涂被人带到了一家迎春院的楼上,一个叫绣红的女人服侍了他。女人的春山碧水让他雀跃其中,很快他就显露出了一个剑客的本色。他想,这样他就更像是一个剑客了。
       柳风含赶到飞雪大侠隐居的地方时,已经到了冬天,雪花把进山的路差不多都封住了。雪天与飞雪侠比剑,那应该是一件美不胜收的事情。越往山里走,景色越凄清。大侠难道一直就隐居在这样杳无人烟的地方么?一个大侠,大概是很寂寞的吧?远远的,终于望见了一间茅屋,掩映在竹林中。篱笆门关着,大雪压在竹枝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轻轻一推,大步走了进去。
       什么人也没看到,只听到了磨剑的声音。他听出那是一把好剑。只有好剑才会在磨刀石上发出如此细腻有质地的声响。他很奇怪,心想是谁,飞雪侠?他不由得一阵悚然,竟然不能发现其所在!他循声而往,磨剑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从雪地里站出一个人来。那个人刚才是背对着他的,他的头上、背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他的面部从漫天大雪里凸显出来,他衣衫褴褛,胡子拉茬,手中的剑却闪闪发亮,散发出一种少见的寒光。
       未及柳风含开口,那个人先说了话。他说,我等了你很久,你终于来了。头发从他的额上披散下来,他的眼睛就像两只山鹰,阴沉地藏在那里面。
       那个人把剑操了起来,又说,我等了你整整五年,山下的任何动静都休想瞒过我的耳朵,你一踏上上山的路,我就知道了,我就开始磨剑,等待着你的到来。
       柳风含诧异道,你是谁?飞雪大侠吗?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那个人说,别装了,现在你怕了是不是?不管怎么样,今天我都不会错过这么一个来之不易的好机会。来吧,看剑!说着,一个“浪子蹴球”刺了过来。
       柳风含忙闪身一避,说,大侠可能是误会了,不瞒你说,我也是来找飞雪大侠的。
       那人说,别说得好听了,你知道打不过我,就想出这样的话来骗我,真是枉得了大侠的声名!今天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和你比个高低,戳穿你的虚名,你无门无派,无师无徒,那把盘龙宝剑,本来你就不配得到的!哈哈,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飞雪侠竟是一个纸老虎!说着,又使出一招“大鹏展翅”,凶狠地向柳风含刺来。
       柳风含闪到一旁,定睛观看,很快就辨认出那人使的是峨嵋剑法。紧接着,那人一闪身,又出一招“青龙出洞”,只一跃,翻身劈剑,出招“饿虎扑食”。看来,他是连发狠招啊。不得已,柳风含只好拔剑,弓步托肘,使了一个“迎风掸尘”。那人提膝挑剑,来了一个“举火烧天”,柳风含丁步抱剑,使了一个“怀中抱月”。那人仰身举腿后刺,来了个“怪蟒翻身”,柳风含迅疾旋转平抹,使了个“风扫梅花”。那人跳步提膝举剑,来了个“鹞子钻天”,柳风含使了个“天马行空”、“虚步点剑”,紧接着返身回劈,看似要“流星赶月”,其实却来了个“少妇挑帘”,这一下,剑尖直接指到了对方的颔部。
       本来,柳风含只想让这个人适可而止,不再纠缠于他,并不想伤害他的。没想到那人大叫了一声,脖子一摆,一颗头颅就飞出天外了。
       白衣女子
       柳风含愣愣地站了好一会,仿佛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那个死去的剑客的名字,但看起来,他并不比自己大多少。一个剑客,或许有名或许无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掉了,柳风含感到了某种荒凉。当然,这并不影响他此行的目的。他在雪地里刨了个坑,把那位不知名的剑客埋葬了。他想,这个人,还没见到飞雪大侠,就已经为他把命丧掉了,真是可悲可叹。
       但柳风含转念又一想,作为一个剑客,光明磊落地死于另一名剑客之手,不也是死得其所么?难道你指望自己碌碌无为地老死病床?作为一个剑客,心存善意是必须的,但决不能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如果日后他柳风含的名气像飞雪侠一般大了,那这个人应该为死在他的手里感到荣幸。他在雪地里擦干了剑尖的血迹,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这位剑客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等到飞雪大侠的足音,看来是大侠早已换了隐居之所。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就此中断,他只好重新寻觅了。
       一晃又是无数日月过去,其间少不了风餐露宿,风尘仆仆,柳风含俊秀的脸上添了不少风霜,脸膛看上去有些刚毅之色。这天,他来到了一处热闹的集市,远远地望见城门上有“清洲府”三个字。他便知道这是当年他的亲生父母遗弃他的地方。想起自己功名未立,又忆起慈祥而严厉的师父,不由得悲从中来,眼眶湿润。他在集市上逛了半个时辰,终觉无味,就早早找一处旅店歇下了。
       这是清洲城里生意最好的悦来客栈。过往的路人大多在此处投宿。操各种口音的人都有,听上去像是有关方言的博览会。
       睡到半夜,柳风含悚然醒来,见窗外一轮明月有如银盘,煞是可爱。他不由得披衣出户,信步闲走。这家旅店居于闹市,却显得十分清幽,大有闹中取静的意思。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打斗的声音,他循声前往,见一白一黑两个人影正打得难解难分。黑影渐渐占了上风,白影眼看体力不支。再仔细一看,黑影是一男子,白影乃一女流,黑影掠起剑,狠狠朝女子刺来,女子闪身不及,被削去一个衣角。不过,黑影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命,只要她束手就擒。只见他举剑又刺,那女子“啊唷”了一声,被剑势所逼,在地上滑了一跤,黑影一脚踢飞了那女子手中的剑,从怀中迅疾掏出绳索,想缚住她。柳风含本不想多管闲事,但眼睁睁看着一弱女子落入强人之手而袖手旁观是不可能的。他喝了一声,从场外跳了进来,黑影一愣,随即放下那女子,举剑相迎。
       那人剑法虽逊柳风含一筹,但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一番恶战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那人见敌不过柳风含,只得恨恨骂了几声,跳出圈外从容逃去。柳风含回头再看那白衣女子,却见她站在那里,满面怒容地说道:你是谁?谁叫你插进来了?我是故意跌倒在地好诱他深入,再一剑将他致命的。唉,都被你搅了!说着,她亮了亮怀中藏的一把短剑。
       柳风含有些尴尬,想不到自己一片好心倒落得一番埋怨。
       
       他刚想说什么,那女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理也不理地走了。
       方碧曼
       柳风含在清洲城里滞留下来了。
       不知什么原因,柳风含很想再见到那晚对他横眉竖目的女子。有时他也逛逛妓院,但那些脂粉女人引不起他太大的兴趣。他和那些女人交往,心里想的却是那天晚上所见的白衣女子,他怎么也忘不掉她清纯如水的样子。因此,他要求来服侍他的妓女都换上白衣服,或者他只挑那些穿白衣服的。他一厢情愿地把她们都当成了她。
       这天,斜对面的一间客房里新住进了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十分年轻,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但眉宇间英气逼人,包袱里露出一把长剑。他有些好奇,又暗暗好笑,心想现在的女子怎么都不爱红装爱武装了。
       用完晚膳,他过去和她搭讪起来。
       那女子听见敲门,把门开了一条缝,警觉地问:你找谁?
       柳风含说:能进去坐坐吗?他亮了亮那把不离身的剑。意思是,都是江湖中人啊。
       那女子请他进去。
       落座后,他拱了拱手: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说:小女子方碧曼,敢问兄台———
       他再次拱了拱手:在下柳风含就是。说完,他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谁知方碧曼听了无动于衷。柳风含不由得有些失望。
       方碧曼仿佛看出了他的窘迫,淡淡一笑说道:小女子虽自幼习剑,但对江湖上的事并不了解。此次出来,是辞了父母来寻找家兄的。方碧曼叹了口气:家兄方子沅自幼跟随名师,学得一手好剑,但年轻气盛,恃才傲物。八年前,不顾家父竭力拦阻,离家去找飞雪大侠比剑,定要向家人证明他是天下第一。此后便音讯全无,不知所踪。为安慰老父,我也只好立志学剑,等有一天去寻找哥哥。数月前,我拜别老父,独自踏上了寻兄的征程。
       柳风含嗟叹道:熙熙攘攘,名来利往,这名利二字,真不知害得多少人磋砣岁月,终老无成。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结伴同行呢?说不定,找到了飞雪大侠,就能从他那里知道令兄方子沅的消息。
       方碧曼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柳风含满心欢喜。他已经喜欢上了方碧曼了。可他不知道,这份情感日后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
       他迈步回房。时下弦月挂在中天,洒下淡淡清辉,更鸣声在有些清寒的夜气中一圈圈荡漾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无比爽快。路过回廊时,他忽然听到尽头厢房里传来隐秘的说话声。本来他是不想当“墙下公”的,但忽然有“飞雪侠”三个字传进耳朵里,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说道:这次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然,庄主就对我们不客气了。如按此计,不怕飞雪侠不出来,那时我们就好下手了。庄主想那把盘龙剑,想了整整十年了。
       一个破锣似的声音说道:几天前,如果不是横空跑出那小子,说不定我们已经交差了。
       尖细声音说道: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据我所知,那小妮子的武功不一定在你我之下,说不定其中有诈呢,现在我们如此这般,她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破锣声音说:咦,你说那小子和她不是一路来的吧?如果这样,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尖声音说:不管那么多,合我们兄弟二人之力,没有办不成的事。好久没见到庄主了,他到南方游玩,恐怕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吧?
       破锣声音笑道:别卖关子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恐怕你心中挂念的不是庄主,而是他身边那位又娇小又任性的小师妹。
       尖声音说:哎呀,看我不撕你烂的嘴。
       柳风含移步回房,心想他俩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也在找飞雪侠?看来,清洲城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半山亭
       却说方碧曼,自柳风含告别回房,她在枕上躺下来一时也睡不着。只身在外的经历使她加倍思念起多年未见面的哥哥来。刚才见到柳风含,她想,哥哥方子沅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的。脸上不由浮出幸福甜蜜的笑意。
       醒来,天已大亮。她利索地梳洗好了,就在回廊里大叫起柳风含的名字来。柳风含忙从房中奔出,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到楼下用早点。方碧曼兴致极高,品着桂圆红枣粥,拉拉柳风含的衣襟说,今天,我们上山去转转吧?柳风含说好。
       原来这清洲城外,有一处好山,唤作狼毫峰。上面流泉飞瀑,燕啭莺啼,境界开阔。柳风含和方碧曼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嘻嘻哈哈,你追我赶。柳风含自小在寺院中长大,没有体验过这种感情,现在,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
       到了半山亭那儿,忽听前方有铿锵的剑击之声。柳风含和方碧曼忙闪在茅草丛中,定睛观看,只见两个黑衣男子正用剑逼住一女子,那女子左挑右挡,拼力将对方的进攻化开。柳风含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她正是他那天晚上解救的白衣女子。只是她不知好歹,反而抢白了他一顿。方碧曼见状,就要拔剑上前,被柳风含拉住了。柳风含示意她不要急,且看事态怎么发展。那边三个人的争斗渐渐有了强弱之分,白衣女子纵然武功高强,也难以匹敌两个男人,况且从身手看,他们也绝非平庸之辈。白衣女子渐渐占了下风,有几次,对方的剑挑破了她的衣裳,她有些恼羞成怒,谁知这样反而显得阵脚乱了。但奇怪的是,那两个黑衣男子似乎并不想伤及她,只想逼她弃剑就缚。正是因为这一点,柳风含才止住方碧曼,叫她暂且不要干涉。方碧曼终于也看出个子丑寅卯了,不由得钦佩地看了柳风含一眼。但那两个男子的剑法明显有轻薄那白衣女子之意,这说明他们三人根本不是一路人,这又叫人匪夷所思了。说不定,文章就在这里面。柳风含皱起眉头,他有一种预感,眼前的那几个人可能和飞雪大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有一个大胆的设想:那两个黑衣人就是他昨晚无意中在旅馆回廊偷听了谈话的那两个人,而他们中的一个又曾在另一个夜晚和他交过手。他仔细观看他们的剑法,与那天晚上与他交过手的那个人的确是很相似。而且,他们穿的都是紧身黑衣。那么,这个白衣女子又是谁呢?他们为什么要抓她?难道她和飞雪大侠有什么关连?
       那两个黑衣人的剑法愈逼愈紧,像一个金属罩子,让人喘不过气来。白衣女子剑法上的漏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只见她衣衫湿了一片,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渐渐地,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最后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了。黑衣人的两柄长剑终于从那漏洞里插了进去,一柄架在她脖子上,一柄抵在她胸口。
       剑从白衣女子手上当啷掉下。
       两个黑衣人迅疾把白衣女子缚住,用一块布塞在她嘴里,很快消失在树丛里。
       柳风含和方碧曼对望了一眼,拔剑暗暗跟上去。
       《剑颂》
       两个人沿着晃动的树枝追踪了一会儿,但那两个人似乎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很快就了无踪迹了。柳风含气得一剑扫去许多树叶。方碧曼看那树叶,见它们被剑所伤的地方,皆呈一种圆形纹路,像是每一片树叶都被掏去了心。她不知道,这正是柳风含所练剑法中独到的神功,叫“掏心一指”。它是柳风含在志悟大师所授神功的基础上,加以自己的想象而独创的。本来,柳风含是极少使用这一招的。当年,志悟大师不去发掘它,并不是不知道这一招的厉害。练这种剑法,功力到了一定时候,自然就会发现它的存在。它像一只鹰隼,冷冷地藏在某一招的后面,你只要再往前面走一点点就行。相反,志悟大师恰恰是知道这一招的厉害的。许多次,它都在诱惑他伸出手,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一个出家人,应该心存善念啊。所以,他不但不肯教柳风含这一招,而且还把它用另一招掩藏住了,就像拿茅草遮住鸟窝里的蛋。无奈柳风含悟性极高,他最终还是发现了被师父藏起来了的那枚鸟蛋,并很快让它孵出了一只威力无比的大鸟。可是现在,虽然说柳风含对白衣女子已没有了当初的爱慕,但她被人俘去,无疑还是让他有些担心。他们想对她怎么样?会不会欲行非礼?如果他们是两个采花大盗那就糟糕了。他后悔刚才没及时伸出手,但现在又不好和方碧曼明说,故而恨恨不已,使出这一绝招来。单纯天真的方碧曼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呢。两个人站在那里,怅望良久,只得怏怏下山去了。
       
       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里,沐浴已毕,相约到留香酒庄用晚饭。柳风含要了一壶酒,也不管方碧曼,自顾自喝起来。
       喝着喝着,柳风含忽然万分难过地哭了起来。方碧曼说:柳哥哥,你怎么啦?柳风含说: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方碧曼说:谁?柳风含说:一个剑客。他喝了一杯酒,把数月前在白龙山上遇到的那个无名剑客的事情说了一遍。不过,他没说是对方在他的剑上自刃。因为他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刃和他刃已没什么区别了。方碧曼听了也唏嘘不已。
       谁知这酒有后劲。两人登了一天山,腹中饥饿,酒便上来得快。出酒庄的门时,两人都不免有些摇摇晃晃了。柳风含搀着方碧曼在大街上走,忽然来了豪情,忍不住唱了一首由前代著名剑客独孤雄谱曲的《剑颂》,词曰:
       噫吁兮,大鹏飞兮振八裔,纵酒高歌杨柳春;
       相逢意气为君饮,一舞剑器四方动;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翔龙;
       十年学剑勇成癖,何用浮荣绊此身!
       那时,独孤侠经常来寺中和志悟大师相对饮酒,兴致来时,便要击剑为乐,且剑且歌。现在,柳风含走在当年自己被弃的清洲城里,灯火繁华而内心却是无比的凄凉。惟一的亲人志悟大师如今也不在身边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痛哭。方碧曼受了感染,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到得旅馆,柳风含先送方碧曼去房中歇息。就在他转身离去时,一双纤手却从后面把他抱住了。柳风含缓缓回过头,见方碧曼面若桃花,双目发赤,娇喘吁吁。方碧曼说,柳哥哥,跟我说说话吧,我怕。柳风含笑道,你可是剑侠啊,说出去别人就会笑话了。柳风含不禁把她抱了起来。有一些罪恶的念头像野马一样窜了出来。
       柳风含控制住了自己。方碧曼在他怀里渐渐睡去。夜已经很深,从门缝里袭来一缕缕凉气。他把方碧曼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放下帐幔,然后抓起所佩之剑,一闪身出了房门。
       第二天一早,方碧曼醒来,朦朦胧胧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由得又羞又恼。
       她坐在房里,迟迟不见柳风含出来,推门进屋,见柳风含的房间里被子叠得工工整整的,床上并无半点热气。
       他哪里去了?方碧曼正在凝神,忽然听到大街上传来了阵阵喧闹声。
       紫衣女子
       方碧曼带上剑,走出旅馆,想到外面看个究竟。这时,一队人马刚好从旅馆门口经过,只见他们都是短衣打扮,脸上显出蛮横之气。方碧曼一看就知道这些人很可能属于某个帮会,而且背后肯定有一个很有势力的头面人物。果然,在这些人后面姗姗来迟的,是一匹高大的白玉狮子马,上面坐着一位十分俏丽的紫衣女子。两叶柳眉修长,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秀丽端庄的鼻子下面,是一张色泽红润、棱角分明的小嘴。这女子身材高挑,上身穿一件紫色紧身短袄,腰系宝剑,外披紫羔皮猩红斗篷,头戴紫色缎帽,神态大方,英气逼人。不知怎么回事,方碧曼见到这位女子,立时有一种知己之感,觉得她分外亲切。
       却说那位紫衣女子,见到方碧曼,不由得也微微一愣。她定睛观瞧,眼前的这个女子,的确是长得太像自己了。她朝方碧曼笑了笑,然后双腿一夹,那马便载着她一晃即逝了。
       清远山庄
       再说柳风含,那天晚上从方碧曼房中出来后,他便向着茫茫黑夜进发了。他要去寻找白天在山上被劫走的那位白衣女子。他觉得她和他要找的飞雪大侠有直接的关系。
       当年,志悟大师是在寻飞雪侠比剑不遇后路过清洲城,才带走了被人遗弃的柳风含的。所以,柳风含有一个大胆的设想,说不定飞雪侠就隐居在这清洲城附近。也许,对他的行踪,江湖上的高手其实一清二楚,只有那些还没有进入第一流剑客圈子的人才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找人。说不定你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消息却是一二十年前的旧消息。所以,那位在白龙山上殒命的剑客才在那里傻傻地等了五年。
       一家小店里,射出了昏暗的灯火。柳风含到店里和店主说了几句话,店主抬起头,朝什么地方指了指。幸好城门未关。出了城,路上便没有行人了。星光暗淡,四周沉寂,只有风把他的衣衫吹得噼啪作响。他施展了轻功,在城外小路上快步如飞。
       原来,柳风含刚才在和方碧曼饮酒时,忽然想起了一个去处,那就是离城大概有一个时辰的路程的清远山庄。以前听师父提起过,说庄主黎长洲武功高强,一直想得到飞雪侠的盘龙宝剑,成为武坛霸主。他和飞雪侠交过几次手,但都打不过飞雪侠,在最后一次交手时,黎庄主忽然口吐鲜血,抱恨而亡。志悟大师说黎庄主为人豪爽,就是功利心太强了。是功利心害死了他啊,志悟大师曾经这么感叹道。他和黎庄主有过几次交往,但因为许多观点不一致,便交往得不深。
       远远地,望见了一幢高大而模糊的建筑,几盏琉璃灯在风中摇曳着,应是清远山庄了。院子的大门已经关上了,遒劲的树枝从里面伸出来,有些阴森欲搏人的味道。柳风含捡了块石头朝院子里扔过去,很快惹起了一阵狗叫,紧接着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一个男声警觉地嘟哝道:有人?他似乎是朝四面看了看,最后踢了狗一脚,好像是嗔怪狗的大惊小怪。柳风含心中暗喜,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这院子里肯定有事,不然为何这样戒备森严?等一切平静下来,柳风含才跃上墙头,再纵声跳下。
       柳风含来到那处亮着灯的屋子,跃上屋顶,轻轻掀开一片瓦,朝里观望。
       只见屋子里灯亮如昼,屋上首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白净、儒雅,只是眉目间似有一股杀气。他后面站着几位穿黑短衣的武士。屋中央有一个火钵,里面生起了熊熊大火,旁边一个人被反绑着双手,一个手拿烙铁的武士正在向对方比划着什么。那个被绑着的人,正是那日所见的白衣女子。这时,手拿烙铁的家伙说,卜婉君,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快点告诉我们庄主,你爹爹在哪里?若不说,有你好看的。那声音有些沙哑,像一面破锣。柳风含一听,很快就断定他正是前天晚上说话的那个人。他按捺住心头的兴奋,继续听下去。卜婉君说,姑奶奶已经说了几千遍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破锣嗓子举起烧红的烙铁,在她面前晃了晃。他把烙铁靠近了她的脸。他狞笑着说,卜婉君,如果我把你的脸弄花,那你就生不如死啊。站在白面书生旁边的尖细嗓子说,庄主,依我看,不如给这个小蹄子一点颜色瞧瞧,即使把她怎么样了也不为过,她爹爹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啊,如果不是她爹爹,老庄主又怎么会口吐鲜血而亡?虽然老庄主临终前跟人说,他的死和飞雪大侠无关,但假如老庄主不是为了和他比剑,又怎么会这样呢?以他那样高的武功,说不定飞雪侠背后做了什么手脚也未可知啊。依我看,不如对她用些刑,她说了便更好;不说,我们明天便放出风去,就说卜婉君现在在清远山庄,飞雪侠卜算子爱女心切,必定会前来相救。那时,庄主不就可以一了心愿了么?
       白面书生沉吟不语。
       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多年前,我父亲与飞雪侠曾是至交,飞雪侠卜算子从白龙山来到此处,起先是躲藏在我家的。在一次酒后,他们曾经指着各自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说,若为同性,便让两人结为兄弟或姐妹;若为异性,便结为夫妻。所以,我与卜婉君有婚姻之约。后来,飞雪侠恃物自傲,说他是天下第一。本来他不是那样的人,但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次他在家父面前说出了那样很不入耳的话。事后他很后悔,想向家父道歉,家父不能忍气吞声,自然就有了嫌隙,终至反目成仇。所以我一定要得到那把剑,想验证一下它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与卜家虽然有杀父之仇,但婚约一直未除,还应有效。如今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婉君小姐,我想了却两个心愿,一是和我的丈人比剑,我不管他是不是我的丈人,在剑术面前人人平等,没有长幼尊卑,只有剑术的高低。如果我赢了,家父可以瞑目;如果我输了,我将任他老人家裁决。二是我与卜婉君小姐自幼年离别后,一直念念于心,现在既然找到了她,就想在办成此事后与她成婚。
       
       那几个短衣武士面面相觑,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么一段故事。那个尖声的家伙想起了白天的行径,不禁有些尴尬起来。白天他在捆缚卜婉君时,欲行不轨未遂。他瞄了瞄庄主,有些做贼心虚了。他想他应该阻止庄主和卜婉君结婚,日后,她把他的轻薄行径告诉庄主,还有他的好日子过?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说,庄主,你真是个胸襟开阔的人,我们跟了你这么多年,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但依我看,这两件事你最多只能办成其中的一件。你想,一山不能容下二虎,江湖上向来也只能有一个武坛霸主,不然怎么叫第一剑客呢?既然是第一,就只能有一个而不可能是两个。也就是说,你和飞雪侠两人之间,只能留下一个,假如你输了,你的命就没有了;假如你赢了,飞雪侠也必死无疑。这样,你就成了卜婉君的杀父仇人了,以她的脾气,她又怎能和杀父仇人成亲?庄主,关键时刻你可别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白面书生听罢此言,也不禁犹豫。其实这道理他也是懂的。但他向来是遵守父训的,何况是父亲的遗训呢?父亲临终时,可没有叫他解除婚约。如果父亲想这样做,是完全有时间把它说出来的。他望着哔剥的火钵良久。这时,那边的卜婉君大叫了起来:黎南泉,你别做梦了,姑奶奶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卑鄙小人的!
       尖嗓子不冷不热地说:庄主,你都听到了吧?
       白面书生黎南泉一气之下,把手一挥:来人,给我用刑!
       沙哑嗓子立刻把通红的烙铁从火钵里拿了出来。
       柳风含暗暗着急,心想那个尖嗓子真是阴险小人。正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女子的断喝:哥哥且慢!
       屋门像是被风猛然吹开,接着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竟是方碧曼!
       血 镜
       方碧曼向人打听刚才从旅店门口经过的那个女子是谁,那人奇怪地看了她半响,说道,难道你不正是清远山庄的黎师师小姐么?
       方碧曼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和刚才过去的那个女子容貌酷似,大家都把她当做了清远山庄的黎师师。
       方碧曼在旅店里等了柳风含整整两天,还不见他回来,很是着急,眼泪不禁扑簌簌掉了下来。
       这时,有一个家丁模样的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旅店,向店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方碧曼的年轻女子住在店里。他说他从广山来,是他家老爷打发他来找小姐的。店主看他那副仓皇的样子,担心有诈,便不想说实话,家丁模样的人不信,就在店里嚷嚷起来,他说根据日程推算,他家小姐绝对在清洲城里,而他已找遍了城里的各大旅店,只有这一家还没有找。两人正在理论,方碧曼却走了进来。
       家丁一看方碧曼,眼泪忽然下来了:小姐,真的是你么?我找你找得好苦!方碧曼一怔,说道:赵六,怎么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家里出了什么事么?她记得在家里,赵六是所有仆人中最讲究的一个,长得干净体面,为人也彬彬有礼,怎么现在衣衫不整、六神无主了?她和店老板打了个招呼,想先把赵六带到房里洗把脸。赵六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忽然在她面前跪下说道:小姐,大事不好了,子沅少爷已在一年前死于非命,老爷特地打发我来叫小姐回去。方碧曼一听,不禁眼冒金星,她说:怎么回事?我哥哥怎么会死?是谁杀死了他?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赵六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老爷起床,忽然吐了一口鲜血,老爷很奇怪,因为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吐血呢?他便盯着那血看,看着看着,那血块变成了一面镜子,老爷就看到子沅少爷的影子在里面晃了一下,镜子里一片大雪,少爷在和一个人斗剑,打着打着,少爷不是对手,那人把剑抵在少爷的喉管上,紧接着,少爷的头便飞了出去。老爷说,镜子里的一切肯定是真的,不然,不会出现这样古怪的事。
       方碧曼听着听着,眼睛发直,不禁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卜婉君
       柳风含正在诧异,心想方碧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叫那个白面书生黎南泉哥哥,难道她不是叫方碧曼?或者她一直在骗他?只见方碧曼来到白面书生黎南泉跟前说:哥哥,你且不要发怒,刚才我在窗外偷看,见卜小姐生得温婉大方,颇不俗气,不愧是飞雪大侠的女儿,虽然性子倔犟,但我们习武之人,一向不都以刚烈有节为美德么?哥哥不如把卜小姐交给我,让我与她促膝深谈,不管你们将来能否做夫妻,我却是要与她做姐妹的。说着,斜了尖嗓子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尖嗓子红了脸,低下头,脚尖咬着脚尖。
       白面书生黎南泉说:这倒是个办法,小妹,就依了你罢。
       破锣嗓子也只得把伸出的烙铁又悻悻地放回烧红的火钵里。
       方碧曼上前为卜婉君松了绑,说,姐姐,委屈你了。
       卜婉君扭了扭身子,高声说:黎师师,你少来这一套,早就听说你是清远山庄的半个军师,今日一看,果然如此,不过我不会任你摆布的!
       什么?黎师师?难道眼前这位女子不是方碧曼?柳风含未动声色,伏在屋顶上静观其变。
       只听得方碧曼不羞不恼地说道:姐姐有所不知,自从十多年前,我爹爹与卜伯伯过招,因一时气冲脑门不幸亡故后,家中大小事情都落在我母亲身上。可怜我母亲三十岁便开始守寡,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后来我们年事渐长,又怎能不处处帮着母亲一把?三年前,家母也不幸去世,家里的事情就都由我们兄妹操持。我哥哥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在外面交朋结友,互相酬答,家中俗事便都落在我的身上,其实我虽为女流,但也同姐姐你一样,是落拓不羁之人,谁愿意管这些杂事呢?可庄上事务烦冗,有时也不得不分身出来打理一番,以至今日让姐姐你怪罪。
       只听卜婉君说道:看来,你不但工于心计,还长了一张巧嘴,其实,我早知道你们兄妹二人在打我和我爹爹的主意了,这次我辞别父亲出门,一到清洲城里就被你们注意到了,你们的眼睛好尖啊!但我跟你们讲了,第一,我与你哥哥的婚姻之约我根本不知道,我爹爹也从未在我跟前提起,所以,这件荒唐的事情我不可能答应;第二,无论你们怎样,我都不会把我爹爹的隐居之地告诉你们。如果说我爹爹以前与你家有仇怨,你们尽可把账算在我头上,从此我们两家就算扯平了。
       方碧曼说:姐姐多心了,我们想找到卜伯伯,一是想践多年前的婚姻之约,另一方面,我哥哥想完成家父多年前的遗愿,我们的家传七星剑法是否敌得过他老人家的盘龙剑。作为一个剑客,我哥哥想得到这方面的证明。谁都知道,谁打败了盘龙剑,他就是天下第一,这是每一个剑客都梦寐以求的。
       方碧曼劝说了半天,卜婉君依然不为所动,她只得下令安排卜小姐先去歇息。这天晚上,卜婉君就被关在一个封闭得很好的厢房里,手脚都被绑了起来。折腾了大半宿,整个山庄终于陷入了一片沉沉的寂静中。柳风含闪身从屋顶跳下,抽出宝剑,劈开铜锁,门吱呀一声开了。卜婉君有些惊喜地问:谁?柳风含并不作答。他割去卜婉君手脚上所缚之绳,抱起她,轻轻喊了声:起!二人便飞过墙头,落在外面柔软的草地上了。
       飞雪侠
       柳风含带着卜婉君一口气奔了十余里,才在一个废弃的亭子里坐下来。柳风含生起一堆火,去弄了两只野物回来,放在火上烤着,不一会儿,烤肉的香气就冒了出来。
       其实,卜婉君早就知道了他是谁,但她故意装作惊讶地问道:怎么又是你啊,你干吗老是救我?
       柳风含对她笑了笑:谁叫你命那么好,每次都让我碰上了。
       卜婉君知道他还记恨着她第一次对他说的话,不禁羞红了脸。
       柳风含把烤熟的野物递给了她,说,趁热吃吧。我们吃了,还要赶路。
       卜婉君望着他说: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柳风含。
       卜婉君说:你这么晚,到清远山庄去干什么?
       柳风含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乃洱东人氏,多年前,家父在一场武林浩劫中,被清远山庄的黎庄主杀死,从此两家结下世仇。家父临终时嘱我好生习武,将来好为他报仇,我为此事磨剑十年,不久前特地寻来,谁知黎庄主已死,我想他与家父已经生死两清,不想再冤冤相报了,有心和清远山庄化干戈为玉帛,但清远山庄的少庄主黎南泉不但未以礼相待,反而怀疑起我的诚意来。今晚,我藏在他家院子里,想伺机报仇,没想到正碰上姑娘你受到他家人欺侮,便将姑娘救出来。
       
       卜婉君听罢义愤填膺:柳壮士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现在我岂能坐视不管?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看你不如再学些本领,再找他们报仇也不迟。不如我带你回去,叫我爹教几招给你,让你报仇去罢。
       柳风含问道:你爹爹是谁?有那么大的本领?
       卜婉君说:我爹就是飞雪侠!
       柳风含心中一凛,果然她乃飞雪侠卜算子之女,今番不虚此行。
       却说黎师师回到房中,很久都睡不着觉。她预感到清远山庄又将经历一场风云变幻。她了解哥哥黎南泉的为人,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哥哥一贯横行乡里,方圆数百里均有民愤,若不是哥哥和官府的人早有联系,每次花银子了事,恐怕纵是有一百颗脑袋也是不够砍的。她劝过哥哥多次,但都没用,她想这样下去,哥哥迟早是要出事的,他手下的那几个人,也惟恐天下不乱,尽给他出馊主意,甚至还对她垂涎三尺。如果不是哥哥护着,她早把他们赶了出去。为了打消哥哥心中的邪念,她可谓煞费苦心了。但为了制造口实,哥哥一直在说服她承认,父亲黎长洲是被飞雪侠卜老伯刺死的。因为父亲和卜老伯是至交,他一个做侄子的不好意思去夺飞雪侠手中的那把盘龙宝剑。其实,父亲黎长洲是得急病死的。飞雪侠一向与世无争,重情重义,怎么会杀死他的至交好友呢?为了让哥哥放弃这个想法,她便骗哥哥说,母亲生前说过,父亲曾与飞雪侠指腹为婚,她以为这样,既能满足哥哥的虚荣心,也能让他的冷硬心肠变得柔软。但哥哥的贪心出乎她的意料,他是既想得江山,也要得美人。而偏偏那个卜婉君,也是个犟脾气。不然,她会慢慢化解其中的矛盾的,只要给她一些时间。
       但现在看来,她的努力都是白费了。现在,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偷偷去把卜婉君放了。如果哥哥找不到线索,庄上说不定又会平静一段日子。
       这么想着,她披衣下床,悄悄开了门,向关押卜婉君的厢房走去。
       房里灯还亮着。到了门口,她才惊讶地发现看门的庄丁秦小五被人点了穴,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为秦小五解开了穴道。秦小五过了好半天,才“啊”了一声,像做了一场恶梦,见是小姐,忙捣头如蒜,说,小姐,不好了,人跑了!
       黎师师忙问是怎么回事,秦小五把事情说了一遍。黎师师心想,难道是卜伯伯听到了风声,赶来把卜婉君救走了?
       也好,这下看哥哥怎么办吧。于是,她对在一旁惊吓得瑟瑟发抖的秦小五说,这事就交给我吧,你且回去歇息。
       秦小五一脸沮丧,诚惶诚恐地去了。
       黎师师朝哥哥住的南面的房间走去。
       方碧曼对家丁赵六说,你先回去吧,我要为哥哥报仇。
       赵六说,可老爷说了,叫小姐不要去找人报仇,只要平平安安回家就行了。
       方碧曼说,我大概知道杀我哥哥的是谁了,他不是飞雪大侠,而是另有其人。说罢,杏眼圆睁,心痛如绞。
       赵六惊问:他是谁?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碧曼说:你且不要管,日后自然就知道了。
       打发走了赵六,方碧曼不禁坐在那里发呆。天啊,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刚刚爱上的一个男人竟是杀兄仇人!现在,她该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找到他!
       清远山庄?他会不会和清远山庄有什么瓜葛?
       柳风含跟着卜婉君翻过了几座山梁,穿越了几个集市,正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忽听卜婉君说:到了。
       只见眼前果然柳暗花明,好一方桃源深处!几十间茅舍稀稀落落地散布在一片山间平地上,正午的鸡鸣给村子里增添了一种祥和的气氛。地里有锄禾的农夫。他望着卜婉君:难道大名鼎鼎的飞雪侠习剑多年,仅仅是为了返璞归真,做一个农人?
       卜婉君笑而不答。
       到得一扇土屋门前,卜婉君大声喊道:爹,我回来了!柳风含想,原来,真正的世外高人正是隐藏在最普通的人们之中的。
       从里屋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农人。黝黑的面庞,粗壮的四肢,裤脚绾得老高,那人目光雪亮,掠了柳风含一眼,紧盯住他腰间的剑,向女儿问道:婉儿,这位是谁?
       柳风含朝大侠拱了拱手,说:在下柳风含,特来拜见老前辈。
       此人正是当今第一剑客飞雪侠卜算子,闻言却说:老夫不过一介农夫。
       柳风含说:婉君小姐多次跟我说起您。
       大侠脸上呈不悦之色,他警觉地问婉儿:告诉我,怎么回事?
       卜婉君便把路上的几次遇险和柳风含的舍命相救说了一遍。刚才他们一路上喋喋不休,谈得很投机。因此现在不免添油加醋,说得神乎其神。
       卜算子便说:小女劳你费神,多谢了,请坐。
       柳风含说,都是浪迹江湖之人,萍水相逢,见有危难,敢不尽力相救?
       卜算子说,此处简陋不堪,足可见老夫以前是徒有虚名,但得苟全性命于世则大幸矣。
       柳风含说,前辈淡泊名利,志存高远,实为我等楷模。
       卜算子说,打打杀杀,你死我活,不过图那一点虚名,更有许多人,年纪轻轻,便命丧黄泉,想来令人悲叹。择居于此,也是没有办法而为之,不然,谁愿意抛妻别子,背井离乡?只要做了剑客,总有一天会死于非命,这是剑客命中注定的,谁也逃不掉。因此,我才远离家乡,又告别深山,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上门为婿,过男耕女织、哺养儿女的生活。没想到不久前我去集市,被一故旧认出,从此风云再起,恐怕又不平静了。
       言谈间,卜婉君已去灶下烧好了饭,端上桌来。问及婉儿母亲,卜算子叹了口气:已于多年前故去了。婉儿说:爹,风含想跟你学剑去报仇呢,你就教他几招吧。卜算子说,仇怎是报得了的?要去胸中之仇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忘掉它。过了一会儿,他又压低声音跟柳风含说:恐怕你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报什么仇吧?年轻人,我看得出来,你眼中并没有仇恨,有的只是一种急切。而且,你所佩之剑亦非常物,不知你曾师从谁?这剑又从何而来?
       柳风含说:既然前辈如此爽快,在下敢不如实相告!我自幼被弃于市,是安陆寺的住持志悟大师救了我,此后我一直跟随于他,一年前,志悟大师把他所佩的宝剑赠送于我,与世长辞,从此我就离开了安陆寺,四海为家。不瞒您说,我一直在寻找大侠,想与您比剑,以了却师父心愿,希望您能满足我的要求。
       卜婉君一听,不禁愣住了:柳风含,原来你骗了我!
       卜算子拍了拍卜婉君的肩头,含笑对柳风含说道:原来是志悟大师的高徒。多年前,我曾与你师父有过一面之缘,相互默契,不过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大概还以为从未见过江湖中盛名的飞雪侠吧!没想到一别数年,他已经作古了,但既是志悟大师的遗愿,我答应你。他仰脖饮下一盅酒,继续说道:这几天,我听到盘龙剑一直在我床头边响,我就知道又不会太平了,它又要从剑鞘里跑出去厮杀了。
       柳风含说:那把剑,真的有那么神奇么?
       卜算子点点头,说:它一直是这样的,如果它想嗜血,剑刃上就会提前滴下血来;如果它想打斗,它就会烦躁不安。那时,过不了一段时间,它就会发作,它像是一头饥饿的狮子,不嗜血便活不下去。到后来,不知道是我在使唤它还是它在使唤我。它想赢的时候,即使我不出力气它也能办到;如果它不想赢,我就是使出全身力气也不能挽回局面。我对它毫无办法,想摆脱都不能够。
       卜算子引柳风含进入内室。柳风含刚一移步室中,便觉寒气袭人,如临冰潭,接着便是一束肃杀的冷光飙射出来。卜算子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捆缚于此,不如此,便不能将它制服。柳风含定睛观瞧,只见那把盘龙剑果真像一条巨鳄似的被大侠紧紧捆缚于床头。大侠用的是粗壮的麻绳。仔细听上去,那把剑好像在呼呼地喘着粗气。
       卜算子说:年轻人,现在你来了,也许我摆脱它的时候到了。
       
       魔 剑
       比剑定在第二天清晨进行。这天晚上,柳风含美美地睡了个觉。他觉得自己十分幸运,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飞雪侠卜算子,明天结果就会水落石出。卜婉君一直想阻止他和她父亲的比剑。她几乎是在哀求他,但他不为所动。就像一个人快登上山顶了,叫他就此停步他是不会甘休的。
       山风习习,吹来阵阵寒意。两人在旷野摆开了姿势。卜算子说:风含,来吧。柳风含两手抱剑,道:那就得罪了。说罢,弓步持剑前指,仆步横扫,来了个“燕子抄水”。卜算子依然虚步抱剑,这一招叫“袖藏青蛇”。柳风含提膝独立劈剑,紧接着平地一洗,来了个“宿鸟投林”,卜算子弓步直刺,来了个“弩箭穿心”。柳风含虚步按切,转身斜抹,卜算子弓步平斩,来了个“玉带拦腰”。柳风含好似野马跳涧,卜算子则金蛇伏穴。柳风含“白猿献果”,接着迎风掸尘,来了个“顺水推舟”,有如流星赶月;卜算子乌云盖顶,接着猛虎掉尾,来了个“童子献书”,好似蝎子翘尾。柳风含虚步点剑,天马行空,卜算子叉步下刺,织女掷梭。柳风含大鹏展翅,风扫梅花;卜算子凤凰还巢,银针落地。柳风含弓步直刺,这一招叫“指南针”;卜算子虚步撩剑,好一个“银蟒翻身”。两人越战越勇,在一旁观看的卜婉君眼花缭乱,一会儿为爹爹担心,一会儿又为柳风含倒吸一口凉气。正是这时,卜算子觉得手中的剑出了问题,开始不听他的使唤了———它想逃出他的手!
       举剑向卜算子刺去。
       卜算子抬剑抵挡,腕上用了内力,来了个“回马转锋”。柳风含没想到自己精心研制的“掏心一指”竟然轻易地被卜算子破解了,他还来不及惊讶,大侠的剑尖已指到他的喉咙。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明白自己今番是输定了。那边卜婉君也“啊”了一声,不由得惊恐地闭上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卜算子仰面朝天倒在那里,盘龙剑插在了他的胸口,正如传说所言,不见一丝血迹。柳风含愣怔在那里。他喃喃自语道:不是我,不是我!
       剑还在卜算子的胸口上摇晃着,仿佛发出了慑人心魄的狞笑。
       那剑刚刚嗜了血,此刻通体饱满透亮,散发出暗红色的光。
       柳风含在卜算子的尸体前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黎家兄妹也赶了过来。黎南泉见盘龙剑已为柳风含抢先一步据为己有,不禁怒火冲天,拔剑就与柳风含对打起来。奇怪的是,柳风含只轻轻一抹,黎南泉就倒在地上了。柳风含不由得震慑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杀了一个人。然而,黎风含真的是他杀死的么?仿佛不是他,而是另一种力量,借了他的手把黎南泉给杀死了。
       黎师师见哥哥被杀,一时五内俱焚,举剑便刺向柳风含。柳风含不愿伤害她,闪身避开,黎师师却不依不饶。柳风含喊道:碧曼姑娘,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你哥哥的!黎师师说道:谁是碧曼姑娘,我是清远山庄的黎师师,你杀死的是我的哥哥黎南泉!柳风含不由得怔在那里。黎师师举剑就刺,柳风含一时迷糊,来不及躲避,惊出一身冷汗,心想今番必死无疑。也罢也罢,如今局面已远离他的初衷,惨不忍睹,不如死了也罢。他闭上眼,却听到“噗”的一声,睁眼时,见黎师师正缓缓倒下去。仿佛她是一只小鸟,不小心撞在他的剑上。
       依然没有血迹。
       柳风含骇然了,他丢掉了手里的剑,太可怕了!仿佛它已被禁锢得太久,如今要饱餐一顿了。
       那边的卜婉君见状,不由得惊恐异常,拔剑自刎了。
       这是惟一的一具有血的尸体。
       柳风含看到那把剑从地上又跳回了他手里。
       柳风含面对着满地的尸体,感到了莫名的恶心。他蹲在那里,号啕大哭起来。猛然,他听到背后一阵佯笑,回转头,见是黎师师又活了过来。他惊恐地站起身,连连后退,说道:黎师师,你……却见黎师师把身上的紫衣脱掉,露出里面的红衣来。她说,你连我是谁,都忘了么?我不是黎师师,我是方碧曼。几个月前,你在白龙山上杀死的是我哥哥,恐怕你还没有忘记吧?今天,我又亲眼目睹了你杀人,你真残暴啊!
       柳风含糊涂了,他说:你哥哥?
       方碧曼说:他在白龙山等飞雪侠等了五年。他一直在磨着那把剑。但他没等到大侠,却等到了你。你把他杀了,他的头颅飞出两丈多高。
       柳风含悚然一惊:他是你哥哥?
       方碧曼并不答话,只管挺剑刺来。柳风含一边躲避,一边申辩道: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在我的剑上自刃的,我阻止他都来不及。
       方碧曼一边哭着一边说:我不信!
       柳风含着急地说:碧曼,你别逼我动手,不知怎么了,我感觉控制不住这把剑,这是一把魔剑,它是一个魔鬼!它有强烈的嗜血的欲望,它被大侠禁锢得太久了。现在,便要疯狂地报复!我们暂且住手,我不想让它伤了你。
       方碧曼噙着泪,扔掉剑,抱住自己独自大哭起来:你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杀兄仇人!
       柳风含也哭了:如果我不去白龙山,也许他就不会死,但他临死前,我一直在告诉他,我并非飞雪侠,他不信。你杀了我吧,我为寻一个剑客的虚名,已枉杀了太多无辜的性命,不配做志悟大师的弟子!
       说着,他就把手里的盘龙剑递给了方碧曼,然后闭上眼睛。
       可是,盘龙剑轻巧地穿过了方碧曼的身体。方碧曼轻轻呻吟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柳风含大吼一声,吐出鲜血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暗下来了,寂静从角落里慢慢渗出,又慢慢上升。柳风含打量着倒下的这一片人,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大家开始了莫名的敌视、误解和残杀。
       他把盘龙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而,那把剑拒不执行他的命令。
       他把剑扔得远远的,可没过多久,它又像一条狗一样爬回了他的身边。
       尾 声
       没过多久,江湖上便传遍了:飞雪侠卜算子已被年轻有为的柳风含杀死,现在天下第一剑客的位置是酩酊侠柳风含的了。之所以有这个名号,是因为他酷爱饮酒,且使得一手无敌醉剑。一日不饮酒,身体便像抽掉了筋一样软绵绵的。但听说他深居简出,找到他可不容易。但每一个想成名的剑客,又都非找到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