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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故事]割胆记
作者:燕山樵夫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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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越是见红,金脉越旺。这是大山里采金汉子们嘴上经常叨咕的行话。在燕山深处的金龙峪村百来个采金矿点中,今年就数李龙、李豹哥俩的矿点最为红火,火得让村里采金汉们眼里直冒火星。
       李龙、李豹哥俩的矿点,半年内连续砸伤了三个小工后,金脉越发红火起来。到了年关腊月根下,哥俩猫在屋里,摁了大半夜计算器,把矿点上一年来的那本脏兮兮的收支帐本儿,从头到尾认真梳理了一遍,刨去矿点全年各项开销,净剩纯利四百八十六万,哥俩每人分得二百四十三万。望着计算器里那闪烁跳动的绿荧荧数字,哥俩乐得有些发懵发傻,像在梦中似的,一不留神竟混成了百万富翁,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发了财,年三十那顿团圆饭自然格外丰盛,而且上了档次,鸡鸭鱼肉、海参鱿鱼必不可少,又添了龙虾海蟹、清炖狍子肉、蘑菇炖山鸡,酒水是五粮液、健力宝、蓝带啤酒。
       一家人围桌而座,芒种老汉和老伴坐了上座,李龙领着媳妇兰子和一女一儿坐左侧,李豹、春艳两口和儿子坐了右边。饭桌上,李家三代人笑声朗朗,开怀畅饮。惟独李芒种老汉望着满桌子山珍海味,很少动筷子夹菜,只是乐呵呵、笑眯眯地望着孙儿孙女们狼吞虎咽地吃菜喝饮料,心中不免暗自叹息,平时做梦都想着吃上这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可真盼到了这一天,却又没这口福享受了,唉……
       还是老大李龙心细,瞟了眼老爸,放下手中的酒杯,扭脸对媳妇吩咐:兰子,去给爸弄两根黄瓜、一碟子大酱来,咱爸有胆结石的老病根儿,见不得油腻,你又不是不知道。
       兰子连声自责,忙起身去厨房端来一碟子黄澄澄的大酱和四根碧绿的黄瓜,放到公公面前。芒种老汉乐了,黄瓜蘸大酱,吃得格外香甜。
       芒种老汉,今年刚交甲子,身板一向硬朗,只是在五十五岁那年添了样怪病,偶尔突发腹痛,痛起来浑身汗如雨下,身弓如虾,恨不能用头去撞墙,等痛过了那一阵,云开雾散,跟健康人一样,照样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大前年开春,李龙领着他去县医院检查了一回,医生说是散粒状胆结石,要开刀动手术割胆,才能彻底去掉病根。一打听手术费,至少要两万多。吓得李龙暗吐舌头,俺的妈,俺全家存款才二千六,老爸这胆眼下还真割不起,反正也不是啥要命的急症,等日后有钱了再割吧。
       酒过三巡,李龙点了根云烟,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柱,扬脸对李豹说:“老二,等过了正月十五,去县医院把咱爸的胆割了去,你看咋样?”
       李豹爽快地回道:“就是,咱爸这胆是该割了。这回咱有钱了,咱又不是割不起,甭说一个胆,就是十个胆一百个胆,咱也割得起呀!”
       老妈感动得直揉眼窝:“多孝顺多懂事的孩子,小龙、小豹,妈这辈子算没白疼你俩!”
       芒种老汉听说要给他去医院割胆,高兴得咧嘴乐了:“俺才六十,等割了胆,俺还能干上十年八年活计呢。现在割胆,还值啊!”
       饭桌上,哥俩合计了一番,决定正月十六那天,送老爸去县医院做手术,所需医药费、手术费、送礼等费用,由哥俩均摊。
       二
       正月十六,吃过早饭,李龙开着奥迪,李豹开着宝马,全家浩浩荡荡送芒种老汉去县医院割胆。
       到了县医院,没用二十分钟,交了两万元押金,办好了住院手续,安排好了床位,外二科324病室104床。李龙由外二科病区护士长领着进了324病室,里面是八张床位的大病房,有七张床上七歪八扭地都躺着病号,靠墙角的角落里空着一张床。病房内乱哄哄的,环境条件不怎么好。李龙皱着眉低声问护士长:“能不能给换个单间或双人间啊?人多俺老爸夜里睡不着觉。”
       单间?单间有啊,高干病房眼下正空着呢,就是费用高啊,一天要一百多块呢。你们能……那护士长笑眼盈盈地打量着李龙哥俩。
       李豹把胸脯一挺:“俺们有钱,不怕花钱,就住单间了。”
       护士长歪着脸上下看了李豹几眼,咧开小嘴乐了:“那就跟我来吧。”
       护士长把他们领进了308室。这是外二病区唯一的一间高干病房,过去专门用于收住局级、县级领导们的病房,只是这两年,局长、县长们得了需要开刀动手术的病症,大多都跑到市里或省城的医院,308室就冷清下来了,成了值班大夫、护士们的休息室,有时也成了外二科医生们讨论分析病情的会议室、待客室。去年冬季,县医院内部施行了改革,医生、护士的收入与方方面面都挂上了钩,明确细化了每个科室每个人的责、权、利,院内到处都在悄悄讲起了经济效益。外二科丁主任这才注意到308室的潜在价值。308室这才开始对外开放,只是费用订得太高,普通患者承受不了,308室也就经常空置,偶尔有些厂长经理或大款们住上几天,平时仍旧就是医护人员的一间豪华舒适的休息室。所以,李龙提出的请求,正遂了护士长的意。土财主主动把肥滚滚的脖颈伸到案板上来,干吗不顺手刮下它二两肉呢?
       308室的条件确实不错,室内布置得相当豪华气派,地板上铺着猩红厚实的腈纶地毯,有沙发、茶几、写字台、彩电、冰箱、空调、电话,窗台上还摆放一盆碧绿碧绿的君子兰。墙角处是一架宽大舒适的单人钢丝床。
       芒种老汉平生第一次住进这种豪华地方,开始还有些不太适应,那宽大的极富弹力的钢丝床,夜里一翻身便吱吱嘎嘎的一阵乱响,睡在上面比家里的热炕头可差远了。等住过了几日,老汉才有些适应了,心里也升起股豪壮来,县长们住的病房,俺这乡下老汉也享受了,值啊!
       进进出出的护士小姐们,个个像仙女似的漂亮好看,声音柔柔嫩嫩的,她们每日为老 汉量血压、测体温、数脉搏,推着老汉去做彩超、拍X光……把老汉服侍得浑身上下三万 八千个汗毛孔都舒畅。这年头,有钱人真是大爷啊,体面风光,享福美气,过去的皇上也不过如此吧?俺老汉有福哇。
       三
       芒种老汉在308室住到第五天,护士长突然要把老汉挪到隔壁309室去。309室是间有四张病床的普通病室。李豹一听,当时就炸了庙:“咋地,还讲理不?欺负俺是乡下人呢!还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俺有钱,俺不怕花钱!”
       护士长柔声细语地解释:“同志,您别激动,听我解释,县政协刘副主席,就是过去的刘文瑞副县长,明天要来做小腿静脉曲张手术,他住308房是享受政治待遇。”
       “俺就是不挪!俺不管你啥待遇,俺先来的,俺先占下的窝子,凭啥让俺搬出去?”李豹使上了牛脾气,死活不肯搬。
       护士长没法,忙打电话给老大李龙。李龙接了电话忙开车从矿点上赶到医院。外二科主任老丁亲自找李龙谈话,讲明情况,一再道歉,希望家属能理解,并称愿减半收取这几日的住院费用,并许诺等刘主席出院后,还让他们搬回308房住。
       李龙琢磨了一会,便爽快地点头应了。就这样,芒种老汉又搬到了隔壁309室。
       没用上两天,芒种老汉就和309室其它三位病友混熟了。29床小宋是膀胱结石,尚未做手术;27床县一中的赵老师也是胆结石,已入院半个多月,也在等着做手术;28床开加油站的老马是输尿管结石,入院一周,也是伸长脖子在等着做手术呢。
       一晃又是七八天过去,不知做过了多少次检查化验,手术的日子还没有半点影子,李龙去问主治医生朱大夫。
       朱大夫笑笑:“急啥,检查化验得仔细彻底,才能保证手术成功率高嘛,也是对患者负责嘛。”
       那日上午,大夫们查完床走后没多久,匆匆进来一位瘦高个戴眼镜的男大夫,他掏出听诊器,在28床老马的胸上听了一阵,直起腰来:“28床明天做手术,由我负责麻醉,你们可要积极配合哟。”
       老马妻子忙从自己衣兜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塞到那麻醉师白大褂胸前的兜内:“您辛苦,买包茶叶喝。”
       
       那麻醉师满脸严肃没言语,神色坦然昂首缓步走了出去。李龙这才从中看出些门道来。他凑到老马床前低声问:“咋个行情?大叔,您多指点指点,俺刚从山沟里出来,可啥都不懂啊。”
       老马叹口气苦笑道:“没法子,都得送红包儿,主任、主刀都是一千,麻醉师、主刀的 助手每人伍百,连手术室的护士、护士长也得意思意思,给个二三百让她们欢喜欢喜的。其实呢,也没啥标准行情,还要看自己的腰包来弄。做完手术还得到饭店请一顿,也是必不可少的。唉,没辙呀。不过不能瞎送,得摸准了脉,再下药才灵验。人家都知道您是山里采金的肉头户,绝不会轻易饶了您的。不送就挂起来吊您三两月,风干了算,弄得您没脾气。”
       李龙恍然大悟,忙溜到医院太平间后面的清净避人处,用手机给矿点上李豹通了信息,要他尽快送十个金戒指来,份量要重些,成色要好些。
       当晚,李豹开车匆匆赶来,掏出个红纸包,塞到李龙手里:十个戒指,五副耳环。
       “弄耳环做啥?”
       “给那些经常给爹打针送药的护士们呗,省得咱老爸有事去唤人家,她们拉着长脸不爱搭理咱们。”
       “也是,对头。”
       当天晚饭后,李龙哥俩在背人处私下商议了一会,二人就分头行动,分别到丁主任、朱大夫、护士长等家里拜访了一趟,悄悄展开了一场“金弹攻势”。
       李豹是最后来到护士汪丽家的。汪丽正在辅导五岁的女儿小娜背唐诗。在李豹眼里,所有护士中,就数汪丽长得最漂亮动人,漂亮中透着股冷艳,雪白细嫩的鹅蛋脸,细眉大眼红唇,高挑身材,丰胸秀颈柳腰圆臀,步态轻盈,衣装得体,长发披肩,有股雍容高雅的淑女气质,简直就是活脱脱的时装模特儿。在医院里是极难见她一笑的,总是给人一种冷冰冰的高傲模样,高傲得像位公主似的。李豹每次见到汪丽那窈窕的身影,都禁不住悄悄多瞄上几眼。
       李豹的敲门而入,汪丽脸上先是闪过惊讶,然后浮现出礼貌的盈盈笑意。她把客人让到沙发上落座后,还端来一杯热茶放到茶几上。原计划李豹是送她一副耳环的,可不知为什么,手伸进衣袋里竟鬼使神差摸出来一只戒指和一副耳环,轻轻放到茶几上:“山上采的,家里出的,小意思,送你戴着玩。”
       李豹心里觉得,这些首饰只有戴到汪丽身上,才最合适,也只有汪丽这等漂亮女子,才配戴这些首饰,送给丁主任、朱大夫都是浪费,怪可惜的。
       汪丽眼露惊喜之色,便是一番客气推辞:“我一个小护士,又帮不上你啥大忙,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汪丽在沙发里坐下,好奇地问起山里采金的事。话一多起来,李豹也渐渐没了约束,大大咧咧地话也自然多了起来,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如何采金如何炼金来,去年一年稀里糊涂竟弄了几百万等等。汪丽竟像孩子似地听得津津有味。李豹一气讲了半个多时辰,才突然想起问候她的丈夫在哪里工作。不料汪丽竟双手掩面抽抽嗒嗒地哭泣起来,晶莹的泪珠沿着手指缝一滴追一滴地滴落下来,她抬起一只手颤颤地指向墙角。弄得李豹顿时手足无措,扬脸看去,这才看见墙角处的写字台上立着的黑纱镜框,镜框里一个戴眼镜的书生样男人正笑眯眯望着他。汪丽抽噎着告诉李豹,她丈夫原来是医院里脑外科大夫,在一年前到市里医院进修时遭遇车祸,被挤扁了脑壳……
       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家里,不便久留,李豹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走了出来。
       第二天,在病房里,李豹见到了汪丽向他展现出的灿烂笑容,是那样美丽动人。
       在发动金弹攻势后第三天上午,丁主任把李龙叫到办公室,让他在手术单上签字,手术日期定在阴历二月初六,丁主任亲自主刀,朱大夫做助手。
       下午,那瘦高个、戴眼镜的麻醉师又晃进了病房,掏出听诊器在芒种老汉胸前听了听,直起腰来:“我是麻醉师,30床的手术由我负责麻醉,你们可要积极配合。”
       李龙忙起身摸出个戒指来,塞进麻醉师的白大褂胸前的衣袋里:“辛苦您啦。”
       麻醉师不苟言笑,目不斜视,昂然而去。
       听说芒种老汉要在后天做手术,27床的那位在县中教语文的赵老师有些坐不住了,吃过中午饭,他苦着脸对儿子摆摆手:“别抻着啦,该送就送吧,看来不出血是不行啊。人家30床比咱晚来半个多月呢,一样的病,都排在了咱前边啦,唉……”
       老赵的儿子忙说:“送,一准得送,看来不送还真是不行啦。爸,您放心,下午我穿警服去送,看他们敢接不?”
       下午三点多,老赵儿子果然穿一身半旧的检察院服装来啦,将一叠微鼓的有检察院字样的公函信封收进衣袋里,昂首而去。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老赵的儿子蔫头耷脑地回到病房,将大盖帽往病床上一丢,气哼哼地低声直骂:“胆儿可真大呀,连检察院的人送的礼,他们也敢照收不误啊!”
       老赵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摆着手:“别、别让人家听着,小祖宗,你小点声成不,赶紧把你身上那层皮给我脱喽,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人家会把你这检察院的小秘书放在眼里?这又不是贪污受贿,你们也管不到这一段儿。”
       ……
       汪丽在临下班时,笑盈盈地把李豹叫到一边:“明儿我休息,中午我请你到我家吃顿便饭,你可一定要赏光哟。”
       这一夜,李豹翻来复去地折腾了大半夜,没有睡着,他琢磨不透汪丽请他吃饭的真正意图是啥,莫非这小娘们想傍俺这乡下大款?还是另有啥别的想法?挖好了深坑等俺往里跳?他拿不定主意明天是不是去赴宴。天傍亮时才最后下了决心,她又不是只老虎,干吗不去?只有傻瓜才会不去!
       次日中午,李豹拎了套化妆品和一个洋娃娃准时走进了汪丽的家门。
       汪丽衣着光鲜,气色极好,欢眉笑眼,耳上手上戴上了李豹昨日送给她的耳环戒指。饭菜比较简单,包的三鲜馅饺子,炒了四盘精致的热菜,两盘凉菜,桌上摆着四听蓝带啤酒和一瓶饮料。
       李豹环视房内,发现写字台上汪丽丈夫那张戴眼镜男人的遗照不见了。房间也精心打扫过,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我就喜欢听人讲采金炼金的事儿,你以后有空多给我讲讲。”汪丽在餐桌前落座,笑眼盈盈地说着,伸手为李豹开了听啤酒,打开了话匣子:“知道今天我为啥请你吃饭吗?一来呢,我要庆祝新生活的开始,我为小娜她爸守了整整一年的孝,今天到了日子。过去这一年,我是在黑暗忧郁痛苦的地狱里度过的,我明白,如果再这样萎靡忧郁地生活下去,我这个人也就彻底完了,我要走出痛苦的阴影,与过去彻底告别,开始新的生活。我今年才二十八岁,后半生的路还很长呢,你说是不?二来呢,是谢谢你,谢谢你送了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你客气,那点东西算个啥呀。是啊,你年轻又漂亮,你是得再成个家啊。”
       “唉,倒是有几个提亲的,我一个也没瞧上眼,这些城里的二婚男人,不是图财就是图色。嗨,不说这些烦心事啦。下午你有空吗?是这样,小娜老早就嚷嚷要去看长城,才六七十里路,就是一直没去成,你能不能开车带我们娘俩去看看长城啊?”
       李豹紧悬的心一下舒展开来,但又怅然若失,他忙笑道:“没问题,吃完饭咱就去。我老爸的手术不会有啥问题吧?”
       “这种手术每年都做百十来例,是比较成熟的手术,一般不会出啥问题的。你放心好啦。”
       汪丽做的饭菜的口味,就是与媳妇春艳做的不同,春艳炒的菜大油大腻猴咸,汪丽炒的菜比较清淡,有点大酒店菜肴的味道。李豹在心底里暗暗品尝评价着,城里的娘们就是和乡下娘们不同啊,不服不成。
       四
       阴历二月初六上午七点四十分,芒种老汉被推进了手术室。临时出现点意外:朱大夫的岳母昨晚突然病逝,朱大夫前去料理丧事了,由刘大夫顶替了他的主刀助手的位置。
       
       十点四十分,丁主任一手托个白瓷盘走出了手术室,李龙、李豹急忙跟着丁主任来到办公室。李豹忙敬烟。白瓷盘内有一大三小的褐色物体,丁主任指着盘内一个栗子大小茶褐色的物体说:“瞧瞧,这就是取出来的结石,体积还是比较大的,手术是相当成功的,请你们放心好啦。现在,刘大夫正在缝合呢,再有半个小时就完成了。”
       兄弟俩好奇地朝盘里看去,中间一粒大似鸽蛋,周围还有三粒玉米粒大小的结石。人身上竟还真的长出石头来,真是怪事啊。
       大约十一点半,芒种老汉从手术室被径直推进了308高干病房。老汉的全麻劲儿还未过,面色灰白,仍在昏睡中,身上挂着许多管子。
       十二点半,李龙、李豹哥俩将参加手术的大夫、护士还有护士长,全都请倒了县内最豪华的滦河大酒店,在雅间包房里开了两千元一桌的酒席,还另开了瓶洋酒人头马,以示感谢之意。
       芒种老汉是在下午三点多才苏醒过来的,便开始变了腔调地喊痛,呻吟不止。值班大夫过来瞧瞧,挺有经验地吩咐护士打一针度冷丁。汪丽注射了度冷丁后,芒种老汉果然很快安静了下去,大家都松了口气。
       从阴历二月初八那天起,便不断有村里的乡亲们、李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前来探视。病房内堆满了人们送来的鸡蛋、水果、糕点、奶粉、饮料等滋补品。偶尔也有些乡镇县局领导前来探视。汪丽在病房里对李豹笑道:“想不到你父亲人缘还不错啊。”
       李豹笑道:“村里的乡里乡亲、左邻右舍没说的,这些乡镇县局领导呢,这几年俺干矿点,平日没少走动,老爷子动回手术,他们来看看,也是应当的。这几日你没看俺忙得团团转呢,每天在饭店至少都有几张桌子的客,酒都喝海啦。”
       汪丽轻声说:“你以后可尽量少喝酒,没好处的。小娜她爸就是被喝醉了酒的司机给撞没了的。”
       一般做手术的患者,刀口处的疼痛会在手术三天后逐渐减轻的,芒种老汉的情况却有些意外,手术都六天了,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一日重似一日,天天全靠度冷丁顶着。在手术后第七天,朱大夫叫来了丁主任会诊。丁主任紧缩眉头检查了一番,回头对朱大夫吩咐:“先做个彩超检查看看。”
       彩超检查结果出来了,手术区域的腹腔内有块异物。丁主任面若寒冰,瞟了刘大夫一眼:“明天开腹探查,你不用参加了。由我和朱大夫上。”
       芒种老汉又第二次被推进了手术室,从腹腔内取出了一大团血乎乎的纱布卷。丁主任将那血红色的纱布卷带到医生值班室,当众对刘大夫高声喝道:“你还配做医生吗?”
       当天下午,汪丽把李豹叫到背人处低声问:“你们给刘大夫送礼了吗?”
       “没有,他早上突然顶替进的手术室,当时也没机会呀,现在送又晚了八春。”
       “坏事了,这种事以前刘大夫已出过两回了,都是他嫌患者家属没给他送礼,他就存心使坏,刘大夫这人可小肚鸡肠呢,把别人送礼看得可重啦。这种心知肚明的良心事儿,你没法查清楚他是故意还是失误的。你看这事办的……送礼也是宁漏一群,不漏一人啊,你们哥俩也真是的。我这话可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敢对第三个人讲啊,你若讲出去,可就坑了我呀。刘大夫这人有根儿,他姐夫是卫生局牛局长,他姐是院里财务科长,连院长都让他三分呢。”
       “这个犊子,哪天我把他开了膛!”李豹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地低声骂道。
       芒种老汉做了第二次手术后,身体极度虚弱,刀口红肿愈合极慢,经常高烧不退。朱大夫给他开出了进口抗菌素和球蛋白类药,仍不见起色,他叹了口气说:“输点血浆吧,也许恢复得快点。”
       没想到,输血过程中又出了差错,芒种老汉是A型血,当时病区内有两个患者输血,另一个57床是AB型血,那护士忙中出错,竟拿错了血浆袋。等57床输进去半袋血浆出现休克昏迷后,才发现问题,赶紧回到308室,芒种老汉那袋AB型血浆早已输进去大半了,只是尚未休克,还在那里浑身发抖喊冷。
       李豹悄悄找到汪丽问:“俺也未给那小崔送礼,这次她弄错了血浆袋,不会是故意害俺们吧?”
       “不会的,小崔向来就是毛手毛脚、丢三拉四的。李豹,你可别想歪喽。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坏人少。”
       从这一天起,芒种老汉的病况便一日不如一日。丁主任甚至用上了价格极其昂贵的进口抗排斥药物,也是疗效甚微。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李龙往住院部收费室每次预交款两万,已交到了第六次,达到了十二万。李龙拍着胸脯对丁主任说:“只要能治好俺老爸的病,就是花一百万,俺也花得起!您不用替俺考虑钱,俺有的是钱,不怕用好药。”
       五
       到了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李豹打电话十分紧急地把大哥李龙从矿点上叫到了县里,李豹把李龙领到了汪丽家中。汪丽把悄悄听到的今天下午丁主任、朱大夫几个开会商量的内容告诉了哥俩:将李芒种的护理悄悄提升为特级护理,按病危处理。
       李龙眼里立时蒙上了泪光,垂下头去,直揉眼角。李豹急得直捶大腿:“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老爸万一有个好歹闪失,俺回家咋向俺妈交待呀!”
       李龙终于扬起满是泪光的脸:“大妹子,你是个大好人,谢谢你啦!还是请你给俺们指条路吧。”
       汪丽沉思了一会:“只能先派人拿着病历去市里大医院找专家门诊,听听他们的意见了,或许还有点希望,如果在这里继续住下去,肯定是九死一生啊。明天中午我值班,病历都放在护士值班室里,你们中午去把病历悄悄拿出去,复印一份,一定在上班前把病历还回来,然后你俩就拿着复印病历开车去市里。这事千万千万要保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哥俩忙点头称是,连声感谢。
       哥俩是第二天下午三点赶到市里渤海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花了三十元挂号费,在外科专家门诊室里,一位秃顶的胖老头仔细地将那份复印的病历,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手托下颌沉思良久,方才缓缓说道:“从患者的化验结果来分析,心、肝、肾功能已严重衰竭,免疫系统机能极为低下,患者存活几率不过万分之一,倘若继续治疗,要花费高昂的费用,最终结果弄不好还是人财两空,你们家属可要三思啊。唉,你们来得太迟啦……”
       哥俩返回县里,已是天色全黑。哥俩径直去找汪丽商量。
       当天夜里十点多,哥俩把浑身插着管子的芒种老汉,抬上了从市渤海医院开来的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而去。
       在渤海附属医院,芒种老汉入院即被急诊室的医生安排进了重症监护室,成了病危患者。次日上午,又请来了本院内科、外科的七八位专家会诊,制定了治疗方案。
       市里距家里二百多里地,来往很不方便,哥俩便分了工,每人在医院陪老爸三天,留一人在矿点,两人定时三天一轮换。一晃四十多天过去,老爸的病情仍无明显起色,皮肤蜡黄,浑身仍浮肿得像只充了气的气球,刀口像小孩张开的嘴,始终不能愈合。哥俩和医生护士们都在为那万分之一的希望而奋斗。
       这天下午,李龙正坐在医院走廊的条椅上打盹。手机骤响,矿点上带班的大曹打电话过来,说矿点上发生了塌方,砸断了一个小工的腿,送到镇卫生院,让交8000元押金。李龙说:“赶紧找李豹啊,他不是在矿点上嘛。”大孟说:“有两天没见着老二的面啦。”李龙忙交待:“你赶紧去家里找你嫂子拿一万,救人要紧。”
       关了手机,李龙琢磨了一会,又给李豹打电话,李豹的手机始终关机。李龙把电话打到李豹家里,李豹媳妇春艳回道:“老二有二十多天没回家了,他不是在市里医院服侍咱爸嘛。”
       老二竟然这些日子晚上没回家,男人在外边过夜,非赌即嫖啊!李龙想到这里,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莫非老二这些日子在外偷偷学坏?
       
       两日后,等李豹来接替他时,李龙问:“前些天你干啥去啦?连手机都不开?”
       李豹抓耳挠腮回忆了一会:“陪着王镇长打麻将呢。”
       直觉告诉李龙,老二在说谎。
       李龙不祥的预感,在七八天后的一个深夜得到了证实。大约是在夜里十一点多,兰子的电话突然惊醒了他:“家里出大事了,老二两口子打得血葫芦似的,闹着要离婚呢,你赶紧回来一趟,好好劝劝,镇住他们两口子吧。”
       “谁先提出要离的?”
       “哼,还会是谁,你那宝贝弟弟呗,在县里有了相好的,听说是县医院的护士,让春艳和她娘家人给打啦。”
       两个小时后,李龙驱车急匆匆赶回金龙峪,绷着脸大步奔进一片狼藉的李豹家里,一把用力揪住李豹,拎起来向外就走。李豹虽然用力向后挣脱,还是被暴怒中的大哥扯拉到了客厅门口,李豹双手用力抓住门框不肯松手:“大哥,你、你这是拉我上哪儿呀?”
       “去县里医院,把你肚子里的色胆给割了去!”李龙松了手回转身来,怒睁双目,扬起手臂,两记响亮耳光就落在了李豹脸上:“你以为你是谁啊?别以为你现在有俩臭钱,身上披层一千来块的毛料皮,就不知自己半斤八两啦,你终了还是个满头高粱花子的农民!城里的女人图的是啥?是你腰包里的钱!春艳哪点对不住你?为你烧火做饭,为你生儿育女,多勤快贤惠的好媳妇,可你小子却坏了良心,被城里的狐狸精迷昏了头,你对得起谁啊?”
       李豹晃着血葫芦似的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扯着嗓子回嘴道:“大哥,你懂个啥呀?城里的女人就是有女人味儿!人家每三天就洗回澡,春艳她一个月都不见得洗回澡,脏兮兮的跟头猪似的。大哥您不知道,春艳这败家娘们,每天没黑没夜地泡在麻将桌上,每天都输上三五百,今年她一人都输出去十来万啦,还黄猫黑尾地瞒着俺,当俺不知道呢!俺在外边辛辛苦苦挣钱,她却在家里给我天天输钱,俺早就受够啦!大哥,你甭拦俺,拦也拦不住,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这婚是离定啦!”
       “行啦,赶紧上市里医院看着老爸去!”李龙恼怒地跺着脚吼了一嗓子。
       李豹扭转身,气乎乎地钻进宝马车里,亮起两道雪白的车灯,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李龙有些发懵地站在那儿,事情比预想的还要糟糕,老二这个家八成真要毁了。
       六
       李龙的猜测没错,李豹在城里的“相好的”就是那个护士汪丽。
       那日李豹正在矿点上忙着,突然接到汪丽的电话:“你那天是去哪儿复印病历的?”
       李豹想想回道:“就是百货大楼东边那家梅香打字复印社呀,咋啦?”
       汪丽忙连声道:“坏事了坏事了,那家打字复印社是刘大夫亲外甥女小梅开的。刘大夫两月前死了老婆,他这几日像苍蝇见了血似的缠着我,要占我的便宜,还托他姐夫牛局长出面向我提亲。我没答应,刘大夫就话里话外地拿病历那事要挟我。我被他缠得没法,快抵挡不住了,你快过来帮帮我吧。”
       一提起刘大夫,李豹便恨得牙根痒痒的:“这还不好办,我派俩小工过去把他打一顿,打服了事!”
       “这可使不得,在城里可千万不能乱来,只能来文的不能来武的,万一刘大夫狗急跳墙,把病历的事儿汇报到院长那儿,我可就惨啦,轻则挨处分降薪,重则是要被开除公职的呀,现在新毕业的大学生,就是送三五万的厚礼,也进不了县医院这种肥得流油的好单位呀。”
       “哼,他这虎狼医生都快把俺爸治死啦,咋就不处分他呢?你们院里不处分他,我早晚也得修理修理他这犊子,给他松松那身臭皮!”
       “嗨呀,人家这都快火上房啦,你别说这些气话了成不?”
       “依你,咱来文的,你说咋办?”
       “明天我过生日,请你和刘大夫两人都到我家吃饭,然后我暗示早就已与你相好了,让他知难而退。这些喝过墨水的人,虽然都是情场上的高手,但都挺敏感识相的,咱点到为止,不用把事挑明,他就会心知肚明的。特别是他在你们哥俩面前,有过手术事故那码事,他会心虚理亏得抬不起头来的。所以我才请你出面来替我抵挡一回,委屈你啦。唉,他这种小人挺难对付的,既贪心脸皮又厚……”
       第二天中午,西装革履的刘大夫,左手握束鲜花,右手拎个生日蛋糕,进了汪丽的家门。快开饭时,李豹才匆匆赶来,他送给汪丽的生日礼物是南韩三星彩屏带拍照的手机。两个男人的礼物一摆出来,刘大夫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吃饭时,汪丽对李豹显得格外热情体贴,两人眉来眼去的,那眼神举止俨然是对恋人,弄得刘大夫挺难堪。知道名花已然有主了,刘主任觉得自己有些下不来台,内心醋海翻腾。他明白在经济方面,自己不是面前这位大款的对手,更何况一想起那回手术的事,更没了底气,便彻底断了对汪丽的念头,草草喝了杯葡萄酒,谎称有事,匆匆告退走人了。
       汪丽、李豹俩人相视开怀大笑。
       李豹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后笑道:“还是你这招棋高,太有杀伤力啦,实在是高哇。”
       汪丽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唉,这也是实在没法,我一个女人家难着呐。我宁肯守一辈子寡,也不可能嫁给他这种男人的。”
       吃罢午饭,收拾利落了。汪丽把李豹送她的三星手机还给李豹:“作为朋友,我是不会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的,你的心意我领啦,谢谢你!”
       李豹满脸涨红,把手机扔到沙发上:“你、你啥意思?你这美人精莫非也想耍我?”
       汪丽嫣然一笑,粉面含春,两眼脉脉含情,低眉柔声笑道:“你这人真是根木头,世上的礼物并不完全都是物质的,还有精神和感情方面的呢!”
       李豹傻愣愣地看着她那娇羞的模样,恍然似有所悟,胆气突然豪壮威猛起来,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进怀里,滚烫的双唇碰吻到一起,李豹浑身的热血开始沸腾,熊熊燃烧起来……
       在开车回矿点的路上,李豹美滋滋地回味着今天这番甜蜜艳遇。城里娘们和乡下婆娘就是不同,会耍会浪得很,风情万种,真是叫人欲仙欲死啊!李豹觉得汪丽这细皮嫩肉的城里娘们,特像在矿井深处突然发现的一道高品质的富矿金脉,让他惊喜若狂;更像一本宝书,令他百读不厌、痴迷沉醉。女人和女人,竟真的有着各自不同的风景,有着不同的感觉。与汪丽相比,春艳简直就像一段没有知觉的木桩,跟她睡了八九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亏啦。
       七
       春艳像只斗败了公鸡,她和娘家人去县里成功地捉了丈夫的奸,不料丈夫连夜杀回家中,跟她大吵大闹,非要离婚不可,还把她狠狠揍了一顿,好端端的一个家,顷刻间闹得天翻地覆,乱成了一锅粥。
       春艳将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三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人披头散发,就那么在炕上静静地躺着,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咬牙切齿,默默地诅咒城里那个夺走自己丈夫的风骚女人。到了第三天,她眼里已不再流泪,渐渐燃起了复仇的火花。她开始思考反击的计划。她觉得那个汪丽肯定是贪图钱财,才来勾引丈夫的。那好哇,俺就用钱做一把利斧,彻底砍断她的贪婪欲望,重新夺回自己的男人。
       第四天上午,春艳精心地收拾打扮一番,换了身上档次的衣服,戴上了一副金光灿灿的纯金耳环,往身上又洒了几滴香水。从柜子里抓出三捆百元票子,丢进挎包里,对着穿衣镜看了几眼,扭身奔出了大门。
       在县医院生活区里,春艳躲到暗处,等汪丽中午回家吃饭时,她适时地敲开了房门,满面含笑地走进客厅。汪丽尴尬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勉强挤出点笑容来:“你、你找李豹有事儿?他不在这,这几天他一直在市里医院服侍你公公呢,你请坐。”
       春艳笑笑抱着包儿在沙发里落座:“你不用害怕,今儿俺不是来找你打架的,若真要打你,也用不着俺亲自动手,俺娘家人多的是。俺是来找你说事的。”
       
       春艳从包里取出三捆钞票,摆在了面前的茶几上:“妹子,这些天你替俺服侍俺丈夫也挺辛苦的,这三万块钱就算给你的辛苦钱。过去的事就算了,从现在起别再勾引俺丈夫就行了,快把钱收起来吧。”
       汪丽吃惊地望着茶几上那堆钱,弄明白了春艳的来意,她红着脸说道:“嫂子,我不是为了钱,你误会了。你真是的……”
       “不为钱那你图啥?图快活?大街上比俺丈夫俊俏的棒小伙多的是,你咋就单单相上李豹这乡下汉子呢?别跟俺虚头虚脑的啦,三万也不少啦,这年景坐台小姐才啥价?你又不是黄花闺女,也是生过娃的二茬货,这些钱就是包二奶也足够啦,你咋还嫌少呢?”春艳绷紧了胖嘟嘟脸蛋,两道鄙夷的目光,死死盯住汪丽那张红云密布的俏丽脸蛋。
       “不是的不是的,嫂子,您真是误会了,老天作证,我从来没伸手向李豹要过一分钱的。我和李豹这码事,是对不住您,可感情发展到了那地步……唉,现在说啥都晚啦。这钱我是绝对不会收的……”
       “感情?哈哈……一个城里女护士与乡下野汉子,能有感情?可真是难得啊,多新鲜啊!那好,俺成全你俩,俺把他让给你!俺可以立马同意离婚,条件是你得付给俺三万块青春损失费!要不你就收下俺付给你的这三万块!两条道任你选,可别后悔!”
       “嫂子,你……”汪丽震惊地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春艳,她此时才领教到面前这女人的阴狠厉害,这是一个多么恶毒的招法啊!收下或付出这笔钱,都是对她人格的侮辱!
       汪丽定了定神说道:“嫂子,我再说一遍,我是有正式工作的正经人,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更不是为了钱财,我和李豹的事,是感情发展到……”
       春艳从嘴角里挤出一丝冷笑:“得啦,你不用红嘴白牙地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了,你快拿主意吧!你不是爱他吗?你俩不是有感情吗?那就为了感情付出点代价,做出点牺牲也是应该的啊!俺和他结婚整整八年,八年三万块的青春损失费,这价码也不算高啊!你俩的感情还不够八十天吧,八十天挣三万,你也应该满足了呀!”
       汪丽感觉自己被逼上了绝路,进退两难。她缓缓移坐到沙发里,默默思量了一会,终于拿定了主意,两眼陡然放出光来:“好吧,我就付给你三万!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汪丽进了卧室,一会捏着一张银行存单匆匆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汪丽将从银行取出来的钞票码到了自家客厅的茶几上:“写张条子给我!注明你必须一周内办好协议离婚手续,若失约,加倍赔偿,给我六万!光签字不行,还必须得摁上手印才行!”
       春艳愣了愣,便俯在茶几上捉笔在张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张条子,签上了自己的姓名,还真的在上边摁了手印。汪丽接过条子,仔细看了一遍,收进衣袋里。春艳将茶几上那些钱,一股脑收进包里,起身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回头对汪丽冷笑道:“那就祝你俩幸福甜蜜啦!”
       当天夜里,李豹气冲冲打过电话来:“孟春艳,你可真够阴损的啊,汪丽那三万块钱是她丈夫的抚恤金,这钱你也敢接?”
       春艳在电话里笑道:“明天县医院的人都会知道,汪丽花三万元倒贴养汉的头条新闻啊!你的身价难道就值三万吗?你这头大骚驴!”
       李豹在电话里吼道:“明天就办手续,离婚!”
       “离就离,谁怕谁啊,红的来,绿的去,天底下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不过,你可给我听好喽,这婚不能白离。离婚是绝对没问题,但有个条件,汪丽不是不图你的钱财吗?那好,你只有净身出户,俺才答应离婚!家里所有财产、矿点股份和儿子都得归我,你才能拿到离婚书。你先把离婚协议书写好了,一式两份,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县民政局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次日,离婚手续办得竟出乎意料地顺利,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两个人就拿着绿皮的离婚证书,走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李豹习惯地摸出宝马车钥匙去开车门,春艳挡住了他,伸出一只手来:“干啥哪?脑子进水了吧!拿来,该物归原主啦。”
       李豹无可奈何地将车钥匙扔到了她手里,掉头便走。春艳在后边叫道:“你站住,俺还有句话没说呢,你听好喽,从今天起我再等你三年,多一天也不等,三年后俺可要找个棒小伙做上门女婿呢!还有,从今儿起,俺每天都洗澡,气死你!”
       已走出五六步的李豹猛地回过头来:“你就一人搂着那些钱过一辈子吧!”
       ……
       李豹闷头回到汪丽家中,将那离婚证扔到茶几上,双手抱头,一腚坐进沙发里,一语不发。转眼间自己竟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失去了家的男人,犹若丧家犬般凄惶!
       春艳回到金龙峪,立刻给李龙打了电话:“大哥,从今儿起,您一定要帮我在经济上卡死老二,钱就是他犯浪学坏的本钱,没了钱,用不了半年,那城里娘们就会将他一脚踹开,她哪里会常年倒贴养他这个闲汉?终了他会滚回家来的。我找先生给他算过,先生说他今年正犯桃花劫难,得折腾个一年半载的。俺也想开了,拦也拦不住,索性给他自由,让他信马由缰瞎折腾去吧!孙猴子能折腾出如来的手掌心?俺心里有谱,不怕!”
       李龙在电话里恨恨地说:“全都依你,是得狠狠修理修理老二啦!”
       春艳在炕上又躺了两天,才强挺着爬起来,每日骑辆大阳摩托,和李龙忙起矿点上事情,取代了李豹,当上了矿点的二东家。
       八
       割了胆的芒种老汉,在市里渤海附属医院重症监护室里躺了整整八十七天,昏迷了四十三天后,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芒种老汉走着出去的,躺着回到了家。老伴哭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地哭得晕过去三次,乡亲们见了莫不转过脸去抹泪。入土为安,芒种老汉静静地躺到了那片熟悉亲切的大山怀里,与大山永远融为了一体。
       大约是在办完丧事后的第三天,李豹臂缠黑纱,独自一人走进了县医院的院长办公室。
       韩院长听罢他的来意,望着他摊在办公桌上的一张死亡证明和一大堆票据,皱紧了眉头,绷着脸打起了官腔:“你的要求也太出格了吧,退还在本院医药费住院费手术费十一万,还要我们负担市里医院的治疗费七万多元,你开什么玩笑,这绝对不可能。你父亲的手术单上是有你们家属签字的,手术出现意外本院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医院里每天都有患者死亡,再说,你父亲又是死在市里医院,并非死在本院。当然喽,对你父亲的过世,我个人是深表同情的。”
       李豹又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复印的县医院病历,扔到韩院长面前:“手术后在患者肚子里留下一大卷纱布,输血时又输错血型,导致了患者的死亡,这不是一般的医疗事故,这是一条人命啊!俺的要求是最低要求,并不过分,只是要求你们承担所有治疗费用,并未提出其它赔偿。如果韩院长不能解决的话,那俺们只好去法院公断啦!俺在市里已咨询过律师啦,人家说你们至少得赔偿几十万呢!”
       韩院长听他这样一说,脸上立刻现出笑意:“抱歉,实在抱歉。我对这事不是很了解,等我了解一下,我们院里还得开会研究才能定,如果真是这样,不光是治疗费用问题,对于失职的医生、护士,我们都要严肃处理的。这样吧,明天下午三点,你再来听结果。”
       第二天下午,李豹来到县医院,韩院长出奇地热情,出奇地干脆,拿出份事先写好的协议,让李豹在上面签了字,还亲自领李豹到财务科,开了张十八万七千元的支票,交到李豹手里。李豹签的那份协议写得很详细,要求李芒种的家属在报销所有医药费用后,不得再通过其它渠道要求改变,不得向新闻媒体透露任何与此事有关的信息,所有票据和复印病历全部交由院方保管等等。
       一周后,县医院对外二科做了人员调整,汪丽被安排到洗衣房去洗床单,小崔去了消毒室,刘大夫调到门诊部外科急诊室。人事科长只是说这是院内正常人事调整,并未提芒种老汉医疗事故的事,医院也未发过一张事故处分类的东西。只是听说马院长曾把刘大夫和小崔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扣发了两个月奖金。
       
       转眼间到了中秋节,中午,李豹喝得酩酊大醉,拎根木棍晃进了门诊部外科急诊室,挥起木棍,砸断了正在值班的刘大夫的一条胳膊。等汪丽闻讯赶到时,李豹已被抓进了公安局。
       在公安局里,李豹醉醺醺地瞪着血红的眼珠:“他、他这黑了心肺的犊子,他治死了俺爸,俺就是要砸断他的黑手,不让他这黑犊子再上手术台,再去坑人害人!”
       李龙接到汪丽电话赶到县公安局时,李豹还躺在拘留室里,醉得死人一般,呼呼大睡不醒。一民警过来:“你们谁是家属?”
       汪丽忙上前:“我是他未婚妻。”
       李龙也上前:“俺是他哥。”
       民警拿出拘留证,让李龙在上面签了字。汪丽赔着笑脸问:“他不会被判刑吧?”
       民警看了汪丽几眼:“难说啊,轻了嘛,是酗酒滋事,拘留几天经济赔偿了事;重了嘛,故意伤害罪,少说也得判上几年,这要看受害者本人和家属的态度……”
       汪丽把李龙领到家里,商量如何摆平李豹的事。李龙说:“要不咱赶紧送礼打点打点吧,这年头兴这个。”
       汪丽沉思片刻,稳住了心神:“大哥,我看这事咱不能服软,要是送礼反坏了大事,李豹肯定给判啦。现在咱就先来个冷处理,看他姐夫牛局长那边咋个动静。这事若弄大了,对他们也没啥好处。你想啊,让患者家属砸断医生的胳膊,这本身就不是啥光彩的事儿,若上了法庭,反被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他们更被动。”
       李龙回到村里,在家里屁股还未坐热,春艳急忙跑来打听李豹的事。听了李龙的学舌,春艳咬牙切齿地骂道:“看来城里那浪娘们是克夫的命!都火上房啦,还舍不得花钱送礼!”
       汪丽左等又盼,到了第十二天,几个警察开着辆警车,将一纸正式逮捕通知书送到了李龙面前。李龙急忙赶到县里去找汪丽商量,汪丽明白,牛局长、刘大夫他们要来真的啦!
       当晚,汪丽走进了牛局长家门,她把那纸逮捕通知书朝牛局长一亮:“公安局正式批捕了,这回遂了你的意,也遂了我的意啦,谢谢你啦,牛局长。”
       牛局长老婆冷着脸:“小汪,你这话啥意思?难道你还希望那姓李的快点坐牢不成?满城的人,谁不知你是花了大价钱,才把那乡下壮汉弄到手的。”
       汪丽笑道:“我就盼着早点开庭呢,开了庭人们才会知道李豹为何会砸断刘大夫的手臂啊,人们才会明白一条人命和一条胳膊哪个重要!伤及人命的重大医疗事故的层层迷雾,才能得以解开啊!牛局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再说,县法院判完后,李豹他哥肯定不服,会上诉到市里中院的,甚至还会到市里报社、电视台,市里信访办去投诉,要求曝光的。”
       牛局长夫妻俩对对眼神,没想到这小寡妇还挺有道眼章法。还是牛局长老道,看出些眉目:“小汪,有话就请直说,都不是外人。”
       汪丽收敛笑意,一本正经地道:“牛局长是老院长老领导啦,总不能让老领导和刘大夫在经济方面吃亏啊。我呢,目前和李豹的关系是同居形式的未婚关系,他虽然已经和前妻正式离婚,但是直到今天,他还没有和我去正式登记,法律上我俩还不是正式夫妻。他本人因为离婚而净身出户,目前已是穷得叮当响,这你也是听说了的,如果去蹲几年大牢,那刘大夫的医药费可就没人给张罗啦。如果牛局长网开一面,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条生路,刘大夫的医药费我汪丽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替他付清的。牛局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所以呢,我特地前来言语一声。”
       牛局长老婆说:“没钱?谁信哪!前几天县医院给的那十八万呢?可是李豹自个支走的。”
       汪丽道:“那些治病钱都是他大哥李龙一人先垫付的,当天晚上就都还给他大哥啦,李豹还欠着他哥九万多医药费呢,你们不信可以去调查呀。”
       汪丽说罢,便起身告辞。
       牛局长夫妻俩倒吸一口冷气,核计了大半夜也未睡着。看来,对李豹又判又罚的思路,风险还真是挺大。
       ……
       李豹最终是按酗酒滋事处理的,拘役两月,赔偿刘大夫经济损失两万元。
       星期日那天,汪丽去公安局交了钱,把李豹领了出来。在回家路上,汪丽好言劝道:“这回,仇你也报啦,心理也平衡了,以后塌下心来,和我本本分分过日子,可千万别再给我惹祸啦。”
       李豹长叹一声:“唉,还有一口气俺实在咽不下,就是春艳那泼妇从你这诓去的三万块钱的事儿,那也是压在俺心头的一座大山哪,没想到春艳这娘们会如此阴毒。”
       “拉倒吧,就当那钱是咱们预付你那孩子的生活费和学费啦。你一个大男人心胸得宽阔些,别老是小肚鸡肠的,跟个小女人似的斤斤计较。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懂得世上啥最金贵,只要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汪丽有些生气地数落了李豹一路。李豹便不再言语了,闷头跟着回到汪丽家里。小娜扬着一双小手跑过来,亲热地抱住了李豹的一条腿,张开小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你打的大灰狼呢?”
       李豹忍了多时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抱起小娜,在她娇嫩的脸蛋上亲亲:“闺女,好闺女!爸打倒了一只狼,也让大灰狼给咬了一口呢!”
       “爸爸,明天我帮你一块去打大灰狼!”
       李豹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
       九
       中国有句老话,父母去世,子女运衰三年。这句老话果真应验在了李龙的矿点上。下半年矿脉越采越窄,由原来三米多宽渐渐缩到了一米左右,矿石品质也降低了许多。
       转眼到了年关下,矿点放了假。李龙和弟媳春艳猫在房里,把一年来支出收入帐,仔细算了大半日,全年净收入共一百二十来万,每股才分六十来万。等春艳算完帐拿钱走了,李龙坐在沙发里吸烟,这才想起来,自从老爸过世后,就一直没和李豹见过面,也一直没啥联系。他拿起了手机拨通了号码:“老二,忙啥呢?”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哥,俺在安国药材市场进药呢!你不知道吧,俺和汪丽在县里开了家中西大药房,生意挺火的,不干不知道,卖药这行利可大着呢,不比上山采金来钱少哇,俺眼下干着挺来劲的。照这样干下去,一年挣个几十万,轻松!绝对轻松啊!哈哈,老妈和俺那小崽还都好吧?”
       “都好哇。老二,回家过年吧,妈挺想你的。”
       “大哥,俺现在哪还有脸面进家门啊?等明年过年再说吧。”李豹匆匆挂断了电话。
       大年三十的团圆饭,饭桌上少了芒种老汉和老二李豹父子俩人,显得冷清寡味了不少。春艳在拿碗筷时,还像往年那样,习惯地为公公和丈夫摆上一份。开饭时,坐到桌前,婆婆眼圈红红的,不住地揉眼窝儿。
       夜里,全家人磕着瓜籽剥着栗子、花生,围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快到午夜时分,春艳突然发现婆婆不见了,她以为婆婆累了回房躺下了,到婆婆房里去看,空无一人。她又跑到厕所、前院后院,左邻右舍都寻了个遍,也未见婆婆的影子,她这才告诉李龙:“妈不见了。”
       李龙一听急红了眼,吼道:“还不赶紧都出去找呀!”
       全家人找遍了村子,仍未找到。李龙蹲在地上连吸了几支烟,猛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妈去哪里啦,兰子,春艳,跟我走,小孩子们看家!”
       李龙捏着手电,领着兰子、春艳妯娌俩出了村,向西进了西沟。拐过一道山嘴,前面山坡上的李家老坟地里,果然燃着一团火光,火光旁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兰子、春艳大步向坟地跑去,向那熟悉的身影扑去。
       李龙望着那团跳动的火光,直感到一股热流涌出了眼窝。两腿立时没了力气,似灌了铅水般沉重,他一步步挪进那团火光的余辉里。料峭的寒风送过来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老头子,你干嘛非要去割哪个胆啊?城里医院的大夫心肠恶啊,花了十八万,终了还是割去了你的老命……唉,你还不知道吧,城里的女人还勾走了老二呢,老二同春艳离了婚,咱家这块天快塌啦,离败家不远啦……过年啦,你一人躺在这儿挺冷清孤单的,我来给你烧点纸火,给你暖暖心,和你唠唠磕儿……”
       兰子和春艳上前去搀扶婆婆,劝她回家。婆婆呜咽道:“俺在等老二,老二不来俺不回去。”
       春艳说:“妈,您老真是的,老二那没良心的他咋会来呢?深更半夜的。”
       婆婆说:“俺说老二会来,他一准来。俺给他打过电话的。俺说你若还是俺的儿,大年三十夜里十二点前,就到你爸坟前磕仨响头!他说就是爬也一准爬来!俺要一直等下去……”
       李龙转身举目向山下望去,满目是暗黑的夜色,山野里出奇的寂静。侧耳细听,还真得听见有汽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渐渐真切起来。两道雪白的汽车灯光,突然从山嘴处闪了出来,一辆微型双排座车缓缓停在了坟地下边的土路上,车里跳下俩人影,从车箱里抬下一个花圈,缓缓向坟地里走来,径直走到了那簇燃烧的火光前。
       李豹和汪丽在坟前默默放下花圈,李豹双膝跪下,从怀里抽出瓶五粮液,洒在了坟前,然后磕了三个响头,掉转身来,又给母亲磕了三个头。汪丽也乖巧地跪了下来,先给九泉之下的老人磕了头,然后也像李豹那样,给婆婆磕了头:“妈,您老要多保重啊,明年我和李豹一定来家陪您过年。”
       李豹、汪丽两人站起身来,都揉着眼睛,低着头默默转身走进黑暗深处,走向山坡下那亮着两束雪亮灯光的微型双排座车。灯光渐渐远去,转过山嘴,一片茫茫无际的混沌夜色,悄然将山野湮没。
       李龙抹去不知何时涌出眼眶的泪痕:“回吧,夜深啦,挺冷的,当心感冒。”
       兰子、春艳妯娌俩搀扶着婆婆,李龙在后面打着手电,缓缓走向灯火阑珊的山村。
       已是除夕午夜时分,山村里除旧迎新的爆竹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