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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月满秀月宫
作者:翁健华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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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肆虐,水淹八百里。宰相张世郁进言天子,恳求发放库银赈灾获准,且令他全权负责。朝廷大开国库,拨银百万发往灾区。由于天下盗贼猖獗,张世郁调派刑部总捕头铁三郎随镖局同往。
       浴血乱石谷
       镖旗在秋风中猎猎飘扬。
       开道的趟子手后,两骑并驾齐驱。左侧骑匹枣红马的是个年约五旬的魁梧壮汉,硬如刀子的寒风掀动着他下巴那束花白的山羊胡子,红黑的大脸膛冷峻得如一块花岗岩,一双鹰目盯着前方;此人便是江湖中无人不晓威震中原的京城耀扬镖局的总瓢把子何方,绰号“黑面神”。右侧的一匹白马上,是位白衣便服少年,冠玉般俊秀的脸却不失轩昂之气,他便是铁三郎。
       何方马鞭遥指前方,脸上呈现出一抹悲愤之色,恨恨道:“铁捕,前面便是乱石谷了。”
       乱石谷是连云群山中的一道峡谷,也是通过连云群山的唯一通道。一年前的秋天,耀扬镖局就在乱石谷失了一趟镖,而且副镖头及镖局随行的百余人,全部被杀,无一生还。但劫镖杀人者是谁,至今仍是一个谜。
       镖队缓慢而不失警戒地接近谷口。落山的太阳被乱石谷南面耸立的插云峰挡了半个脸,另半个脸恰恰斜照了峡谷,深沉的乱石谷便蒸腾出一片迷蒙混沌的光晕来。铁三郎抬头望向连云群山,北侧的托月峰傲视群山,与南侧的插云峰相峙而出。
       铁三郎与何方都没有犹豫,领镖队往谷口开进。谷中怪石嶙峋,人高的野草已被秋霜染得枯黄。空谷来风,怪石便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呜鸣。
       “耀———武———扬———威———”趟子手响亮的叫镖声在谷中冲撞回响,二十辆镖车的轮子不时陷入石缝中,真是步履维艰。
       黑夜终于来临,此刻比黑夜更黑更凝重的,是何方的脸。
       谷道忽然开阔,镖队已到了谷腹,即一年前耀扬镖局被劫之处。何方忽然勒停马,一声令下:“点火把,抄家伙。”刹那间,数百支火把便燃烧起来,映得谷里一片通红。
       沉闷的谷里突然杀机弥漫,点燃火把等于自己暴露目标。何方是老江湖,他当然知道;但他也知道,火把在给人带来光明之时,也能镇定人慌乱的心。但这些都不是何方真正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引出想劫镖的强盗,好为他镖局那一百多位在此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重振耀扬镖局的威名。而且这次何方是有备而来的,随行除了六扇门第一高手铁三郎外,他还带了七柄剑和十三把刀。何方深信,只要有这七剑十三刀,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敢闯,何况这乱石谷。
       其实,这七剑是一个人,此人是神剑庄的少庄主柳叶飞,人称柳七剑,他的剑法一招七式,通常杀人都会在对手身体留下七道剑伤。而这十三把刀也是一个人,他姓郑名十三,是快刀门成名弟子,他能在别人砍出一刀的时间内,砍出十三刀之多。你说,有了这七剑十三刀,何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他现在只怕那伙强盗不来劫镖。
       其实,何方的担心纯属多余,乱石谷已是十面埋伏,隐藏于怪石乱草丛的人马已是虎视眈眈,待一支响箭射起,四面八方的人影便会涌现。何方早已把他的虎头大砍刀握在手中,他哈哈狂笑,晃动的火把照着他笑得几近疯狂的大黑脸。他突然振臂一呼:“杀———”但何方刚吼叫一声,人已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已经被人杀了。何方那把重达三十斤的虎头大刀,也跟随它的主人落下,刀锋击在石头上,迸出一道火星,照出何方那迷茫的眼神。
       何方虽然不算绝顶高手,但要取他的性命,也不是轻易可以办到的。他被人一刀杀死,是因为他遭到自己人的暗算。他用重金聘来对敌的郑十三,从背后给了他一刀;这次郑十三没有砍何方十三刀,他一刀已几乎将毫无防范的何方剖成两半。
       呼叫声响彻云霄,谷里兵荒马乱,铁三郎居然没有发现何方已死。涌过来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的身形最急,凌空的身子如老鹰般扑到,一道剑光划破夜空,似闪电一般射向铁三郎。铁三郎心里惊骇,来人这一剑之威,已不容抵御。铁三郎刚想拔剑应战,但一股冰寒透骨的剑气突袭背心,铁三郎便从马背上倒了下来。铁三郎在前攻击后偷袭的情况下,唯有将身子往左侧一闪,避开背后偷袭的剑招。
       偷袭者正是何方聘用的高手柳七剑,他趁铁三郎凝神对敌之际,突施杀招;但他没料到铁三郎的身子突然倒下,这一剑竟然没能取到铁三郎的性命,只将他的背心划了一道口子。而欲与铁三郎正面交锋的那位蒙面剑客,由于铁三郎突然移位,他的剑便与柳七剑的剑形成了自相残杀之势;两人都是剑道中的高手,只见两人的剑尖一碰,便各自借力返身跃开。
       但一个白色的人影从白马的腹部闪出,一道剑光如怒箭般射向柳七剑的咽喉。持剑者正是藏身于马腹的铁三郎,他趁柳七剑后退之时,也以牙还牙突施杀招。柳七剑大惊失色,手中的剑亦挥出,身子却向后急退。若是单打独斗,铁三郎这一剑抢了先机,定可取了柳七剑的性命。只可惜那位蒙面剑客已飞身赶上,铁三郎唯有舍弃杀敌之机,越过柳七剑,往北侧的托月峰上夺路而逃。那蒙面剑客的轻功同样不差,他尾追不舍,要将铁三郎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月缺秀月宫
       秀月宫筑于托月峰之巅,每逢月圆之夜,秀月宫主必于登月台上,焚上檀香,备好一壶美酒和两只白玉杯,然后才捧出玉玲珑古琴。待圆月初上,秀月便在琴前坐好静息。今晚,她看了一眼血红的初升之月,眉宇间没来由地现出一缕愁绪来,她轻轻一声喟叹,开始抚琴———
       轻绰慢注,时揉时批,乐声清丽杂揉相错,如泉溪涓流,如黄鹂鸣柳,如明月沉璧,如云霞徐度……
       一道人影如飞鸟般飘然而至,峰顶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至秀月琴上。来人是个锦衣少年,容貌英俊,双目炯炯,一股霸气天然而备。只是,他的脸上却失去了往日欢欣之色。他静静立于秀月面前。
       秀月指下的绰、注多起来,随着她的紧勾揉连批带拂,琴音变得苍苍凉凉凄凄切切。一曲终了,秀月收拨凝指,余音久久方歇。
       “想来,想来你已经知晓了?”锦服少年一声叹息,在石桌边坐下,端起酒壶斟了两杯酒。红酒玉杯,在苍月下有点失色。“月儿,我们干一杯吧!”
       秀月移步上前,端起了白玉杯:“八王爷的大王子与兵马大元帅的千金共结百年之好,这举国大喜之事,有谁不知?这杯酒,应该是我们的别离酒吧?”
       这锦服少年竟然是权倾朝野的八皇叔的大王子朱思特!朱思特急急捉住秀月的手:“但我爱的人是你。”
       秀月苦笑一声:“但你娶的人只能是她!”
       朱思特无力地松开她的手,两人一时无话。圆月渐高,把两人的影子映得重重叠叠。秀月看着他眼角的一点晶亮,心头一痛:“你难道不可以为了我,而选择放弃?”
       朱思特抬起头望着渐冷的月光,目中的柔情渐消,恢复了往昔的冷峻。他摇摇头:“下一个月圆之时,我不能再来看你了。因为那天是我成亲之日。”
       秀月的泪珠滴入手中的白玉杯中,女儿红虽然是美酒,但融进了泪水,便对成了苦酒。秀月把苦酒一饮而尽:“那好,你保重!”
       朱思特也把酒饮尽,他站起来,深深地看了秀月一眼:“你也保重。”说罢,他转身往峰下走去。
       月至中天。铁三郎为了摆脱蒙面剑客的追杀,慌不择路往托月峰上攀跃,当他上到登月台时,才明白自己走上了一条绝路。
       铁三郎忽然止步,只见在被月色笼罩的汉白玉台上,一位佳丽正端坐在一张古琴之前,她身上的白衣裳仿佛与月色融为一体,举手投足间尽脱俗气,美丽得似从月宫上下来的仙女。
       面对铁三郎这不速之客,佳丽视若无睹,她伸出修长的玉手,左手抚住琴弦,右手轻轻扣在光滑的琴肩上,含胸侧颈双目浅合,一前一后的赤玉足轻轻踮起,竟如弯月。铁三郎仿佛坠入一片虚空,一时陷入宁静美妙之中。佳丽凝望良久,她右手拇指在第一根弦上一拨,一声沉闷的琴音悠然而起。
       
       余音久久方逝,悠长的琴声像今晚的月光,荒老而不悲怆,轻柔却不缠绵。铁三郎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绷紧的身心在琴声中渐渐放松,甚至连背上的剑伤也忘了,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少顷,铁三郎竟不由自主地拔出剑,和着乐韵,在月下舞动起来。
       蒙面剑客已至,他忽然哈哈一笑,尖锐刺耳的笑声有如狼嗥,震得乐韵散乱,而他的长剑,也已经刺向了铁三郎。佳丽眉头一皱,琴声突变,由缓至疾,似大江滔滔,一浪高过一浪。
       铁三郎本已在蒙面剑客凌厉的剑招下失势,但随着琴曲一变,剑顺曲意,连环三剑刺出,只听见蒙面剑客一声惊呼,肩上已绽起一片血光。蒙面剑客连退三步,待他再次扑上,他的剑法已变,杂乱无章而快速无比。铁三郎一声惊呼:“乱披风剑法?”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佳丽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指下节奏加剧,古琴发出狂风肆虐沙石乱舞天崩地裂之声。蒙面剑客的剑舞得更加疯狂。琴声又如风雨交加人马杂沓剑戟相搏。蒙面剑客突然狂叫一声,吐血倒地。他的乱披风剑法已接近魔道,给琴音一引,已没法抽身,走火入魔。
       铁三郎也感到琴音揪心裂肺,他抛下长剑双手捂耳,终于经受不住,晕了过去。
       清晨,秀月宫内溢出悦耳的琴声。铁三郎在琴声中悠悠醒来,他下了床,才发觉背后的剑伤在微微发痒,他知道这是伤口在收结。铁三郎出了睡房,随着琴音走到花园之中,只见在形如弯月的池塘边,昨晚助他退敌的那位佳丽正在抚琴。铁三郎放轻脚步,走近池塘边,他不敢扰乱琴韵。
       秀月今晨穿了套宽大质柔的绿袍,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缓步而来的铁三郎,但她双手仍抚琴不止,沉浸于乐韵之中。一曲罢了,秀月凝视古琴片刻,才抬起头,微笑地望着铁三郎。铁三郎缓步而至,对着秀月深深一揖,道:“在下铁三郎,谢过秀月宫主救命之恩。”秀月道:“铁捕别客气。只是铁捕名满天下,剑法绝顶,何故被人追杀至此?”
       铁三郎叹息一声:“在下本与耀扬镖局押赈灾库银到开封府,但在乱石谷遭遇贼人劫镖。因贼人里应外合,人马众多,我想除了我得秀月宫主相救之外,其他人只怕已经全部被杀。昨晚倒毙于宫主琴声之下的蒙面剑客,他所用的乱披风剑法是华山派的,而华山派能使此剑法的人,也只有三人罢了。”秀月点点头:“不错,那蒙面剑客便是华山派长老‘霹雳火’冯刚。”铁三郎大骇:“华山派长老冯刚自视甚高,而且华山派也不失为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他们何故做这种绿林强盗的勾当?”
       秀月冷笑道:“江湖上多少道貌岸然的大侠,背后却做尽了见不得光的事。要不冯刚何须蒙面?”铁三郎点头:“秀月宫主说得在理。只是———在下与宫主素不相识,却不知宫主为何出手相救?”秀月眼中闪过一丝幽怨、一丝愤恨,她心中一叹:“因为铁捕能听懂我的琴音,也算是我的知音了。”
       知音?铁三郎微笑地看了秀月一眼,道:“在下失了这趟镖,责任重大,要先告辞了。宫主救命之恩,铁三郎会铭记于心。”
       夜闯神剑庄
       铁三郎辞别秀月,下了托月峰,重回昨夜的战场乱石谷。他看着溅染于怪石上的斑斑血迹,想起一天前还是生龙活虎的热血汉子,这时也只剩下这些了。萧瑟的秋风拂过,铁三郎长叹一声,往谷口走去。现在铁三郎能知的劫匪中,除了华山派长老冯刚外,还有郑十三和柳七剑。而神剑庄离此最近,所以铁三郎先往神剑庄找柳七剑。
       深秋的柳庄内,枯黄的柳条舞在风中宛如疯婆的满头乱发。铁三郎踏进柳街,他的心思,此刻也乱如风中柳条。
       他没有直接进神剑庄,而是进了街口的一间客栈。这间客栈叫“十三姨”客栈,因为它是一个叫十三姨的女人开的。铁三郎一进客栈,老板娘十三姨便笑逐颜开地迎了上来。铁三郎打量着她,只见她年约四十,体态丰腴,银盆般的圆脸上荡漾着热情的笑意,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简直就是一把钩子,既勾男人的心,也勾男人口袋里的银两。
       十三姨那双勾魂眼望着铁三郎:“客官,请问你是吃饭还是住店?”铁三郎避开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的残阳:“先吃饭,再住店。”
       铁三郎喝了一杯十三姨为他斟的竹叶青,十三姨便靠向他身旁,目光如丝地看着铁三郎:“客官哪里人?我陪你喝酒好吗?”铁三郎不愿与她纠缠,一笑道:“不好,我对着你,没胃口。”十三姨立时脸一黑,就像银盆变乌钵,她粗腰一扭,转身走开去了。
       暮色渐浓。一道黑影从客栈后门闪出,穿过短短的柳街,一直走进柳庄。柳庄的门楼,古老而庄严,门前两只藏青石狮,在灯笼映照下散发出神秘、威严的气息,两对石眼向着柳街虎视眈眈。门楼的两扇朱门大开,在柳街生活的人,还没有谁看见庄门关上过。门槛前,站着一名绿衣剑士,他看见那人走近,便含笑招呼:“十三姨,晚上好。”
       十三姨微笑一下,跨过门槛,往里走去,留下一股香味让绿衣剑士无限遐思。十三姨熟路地走过花园石径,进了一座大屋。大屋坐北朝南,以南北甬道为中心轴线,左面是前后总共七进的住宅。而右侧依次是下人用的大伙房、一排粮库、一所私塾。十三姨左拐进了第四进的厅堂,绕过一口天井,进了靠左边的一个正室,那是庄主柳开颜的卧室。
       神剑庄戒备森严,处处设防,连只麻雀也难以飞进庄里来。但十三姨却在庄里活动自如,随意得就好像回自己的家似的。是的,按她的想法,神剑庄就等于是她的家;不管其他人有何看法,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神剑庄的女主人。
       庄主柳开颜的卧室内没有灯光。透过天窗,皎洁的月光斜照着一张百年雕花紫檀大床。月影朦胧中,大床在轻微晃动,上面的各种精致图案在月光中晃动,那些花花草草飞禽走兽都像活过来似的。但随着一声幽怨的轻叹,大床的雕花便死于苍白的月色之中。
       柳开颜已靠在床头吁吁喘气,得不到满足的十三姨发泄心中的怨气:“你不行了!”她的话如一根针般刺进他的心,一种苍凉感也如水一般漫浸过他的胸膛。十年前,十三姨第一次躺上这张大床上,无限满足的她瘫软得如一摊烂泥,她像酒醉似地呓语:“我不行了。”
       十三姨忽然惊觉,她把脸贴在柳开颜嶙峋的胸骨上,嗲声嗲气地道:“你生气了?我……我是说笑的。”柳开颜一把推开她,披衣下床,抬头望了一眼屋顶,缓缓道:“我不是老,不是不行了,而是我不想表演给人看。哼,想看,就看我的剑吧!”柳开颜说罢,左手拔剑出鞘,一道雪亮的剑光立时像月光分开一束,电射向屋顶。
       “锵”地双剑交响,一道白色的人影搅乱了屋里的月光,现身于柳开颜面前,道:“刑部铁三郎,见过柳庄主。在下本不想打扰庄主雅兴的,无奈庄主迫在下现身。”柳开颜脸色一变:“铁捕夜闯敝庄,所为何事?”
       屋子里没有灯光,铁三郎看不清柳开颜的面目,却能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铁三郎道:“柳庄主,令公子柳叶飞在乱石谷犯下惊天大案,我前来拘捕他归案。”柳开颜忽然一声轻叹,那股迫人的气势却随着那口气泄了,他嗫嚅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带铁捕去见我儿。”柳开颜领着铁三郎,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堂,悲哀地道:“铁捕,我儿便在此了。”
       望着大堂正中的红楠木柳州棺材,铁三郎满面惊疑地望向柳开颜:“柳庄主,难道柳叶飞他……”柳开颜沉痛地点点头:“叶飞他今早回庄,突然暴毙了。老夫请来神医牛发温,可他也没能诊断出叶飞的死因。”
       秋风从敞开的门边吹进来,灵堂内灯火摇曳,白布飘忽。铁三郎忽然道:“柳庄主,请恕在下无礼,我想一睹令公子的遗容。”柳开颜无言点头,同意了铁三郎开棺验尸。铁三郎移步至棺材边,双掌按住坚硬、冰冷的棺木盖,暗运内力,只听得“夺夺”数声,十六枚八寸长的铜钉弹起。铁三郎推开棺盖,只见柳叶飞僵硬的尸体躺在里面:他的双目紧闭,皮肤呈现出死人特有的青灰色。
       
       铁三郎看着这位曾经在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剑客,现在所有的恩怨俱已随着他的生命消逝而烟消云散。人死如灯灭,铁三郎合好棺盖,向一脸悲伤的柳开颜道:“柳庄主,节哀顺便。”便告辞而去。
       铁三郎没有回十三姨客栈,而是直接离开了柳街。
       拘捕柳七剑
       天色微亮,武林世家柳庄的弟子已经起床,集于前院练剑。令人惊奇的是,已经僵硬在棺材里的少庄主柳叶飞居然也出现了,他正神采奕奕地站在老父身边,指点柳庄弟子的剑法。
       一只雪白的信鸽如一支箭般飞进庄里,落在柳开颜的手掌上。柳开颜解下鸽脚的小铁筒,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卷,展开看毕,他一脸春风地道:“叶飞,你二弟叶飘飞鸽传书来报,说铁三郎已经离开本县,快马加鞭往西而去,想必是去找郑十三了。”
       旭日初升,一缕柔和的阳光将柳叶飞清秀的脸映得喜气洋洋,他大笑起来,道:“八王爷早已在郑十三那儿布下陷阱,只要铁三郎一到,他将必死无疑。铁三郎一死,这宗大劫案就永远破不了,而我们也就高枕无忧了。哈哈。”柳开颜也大笑起来道:“江湖神医牛发温的僵尸散真厉害,居然连神捕铁三郎也给骗过了。”
       朝阳忽然被挡住了,一个白衣人突然从屋顶上现身,他的影子在柳叶飞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此人正是铁三郎。
       柳叶飞轻轻叹息一声:“铁捕,你是如何看出在下是诈死的?”“是柳老庄主告诉我的。”柳开颜蹙眉道:“我告诉你的?”铁三郎一笑:“不错,一个刚死了儿子的人,他怎么还有兴趣和女人上床?所以我离开柳庄后,便命一个捕快易容成我的模样,骑上我的马,往西驰去。而柳老庄主派出追踪我的人,他追的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
       柳开颜一怔,突然又笑了:“铁捕果然名不虚传。看来,我们神剑庄今日要领教铁捕的剑法了!”铁三郎道:“与柳庄主切磋剑法,是在下梦寐以求的事。但今天不行,今天铁某只做一件事,就是将乱石谷劫镖要犯柳叶飞拘捕归案。”
       “不行也得行。”柳开颜左手按住腰间剑柄,沉声道,“铁捕,请赐招。”铁三郎并不拔剑,转身向院外命道:“众捕快听令,齐将劫镖案犯拿下!”铁三郎话音一落,即见十二名捕快走进神剑庄大院。
       柳开颜大笑:“区区十二名捕快,就想捉我神剑庄的少庄主?真是天大的笑话!”铁三郎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天,若是柳叶飞胆敢拒捕,便是与朝廷为敌!”
       柳开颜心中一震,收住笑容。神剑庄怎敢与朝廷为敌?
       柳叶飞走上前低声道:“爹爹,小不忍则乱大谋,放心吧,有八王爷在,他一定能保我无事的。”柳开颜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柳叶飞向铁三郎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铁捕,我跟你走。”
       铁三郎和柳叶飞上了庄门前备好的马车,其他十二名捕快纷纷上马。直至出了柳街,捕快们方才长舒一口气。
       车厢很宽敞,而且还备有好酒。铁三郎解开柳叶飞的穴道,递上一壶美酒。柳叶飞也不客气,接过来仰头就饮。铁三郎问:“柳少庄主,神剑庄富甲一方,为何还要冒险去劫朝廷赈灾的库银?”柳叶飞淡淡一笑:“铁捕日后自会明白的。”
       走了十几日后,到了一个叫太平集的地方。太平集上唯一的一间酒店,有个非常响亮的店名,叫“醉八仙”酒店。铁三郎与柳叶飞下了马车,同众捕快进了醉八仙酒店。这醉八仙酒店虽然开在穷乡僻壤,但烧出来的菜却令人馋涎欲滴:红烧野兔、清蒸溪鱼、山鸡炖野菇、黄酒浸河虾,酒是土酿黑糯米酒。众人已是十几日不知肉味,面对满桌的佳肴美酒,个个放开肚皮,犹如风卷残云。
       醉八仙酒店的老板是个驼背老者,他枯如苦瓜干的瘦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铁三郎问道:“官差老爷,小人店里的酒菜还对胃口吧?”铁三郎放下筷子,满意地答道:“贵店做的菜,色、香、味俱佳,胜似京城太白楼的手艺。”驼背老板嘿嘿一笑:“还用说,今天烧给各位吃的菜,我可是配了天下最贵重的佐料的,味道当然鲜美绝伦。不算这些酒菜,单单这种配料,我就已经花了一万两银子了。”
       铁三郎一惊,心知不妙。驼子老板突然大笑道:“这些配料是我花一万两银子向百毒神君买来的‘失魂落魄散’,此散遇热散异香,下肚即化功力,不用一炷香功夫,便化各位官差大爷的魂魄。哈哈。”
       众捕快骇得魂飞魄散。铁三郎按剑问道:“阁下何人?”驼子道:“老夫姓张,江湖上的朋友称老夫做张驼子。”铁三郎心中一怵,张驼子是江湖中闻名的独脚大盗,隐没江湖已有十年,而今却崭露头脚。他问:“你所为何事?”张驼子看了一眼从旁的柳叶飞:“我张驼子从不做亏本生意,我花一万两银子的重本,是为了得到一百万两银子。这位柳少庄主,他刚刚发了财,一百万两银子他有。”铁三郎怒道:“张驼子,你毒杀捕快,可是杀头之罪!”张驼子哈哈大笑:“我张驼子杀人越货,有哪一件不是杀头之罪?”说罢,提起柳叶飞扬长而去。
       自刎秋水剑
       张驼子将柳叶飞横置于马背。他飞身上马,两人一骑,往回神剑庄的路上而去。柳叶飞在江湖上地位尊贵,从未受此大辱,他怒吼道:“张驼子,你想怎样?”张驼子从怀里掏出两粒药丸,塞入柳叶飞嘴里,道:“待你解了毒再说。”
       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快马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上。张驼子将柳叶飞提起跃到地上,道:“柳少庄主,快些带我去取你劫得的那批银子。”柳叶飞暗暗提气,发觉体内真气充盈,果然已解了失魂落魄散之毒。他心里暗笑一声,长剑突然出鞘,直指张驼子咽喉。
       张驼子对着透着寒气的剑尖,神色自若,道:“柳七剑,你体内的失魂落魄散之毒虽然已解,但你又中了另一种毒。刚才我给你吃的两粒药丸,一红一绿,绿色的是失魂落魄散的解药,红色的却是我张驼子的独门至毒———自残丸。此毒化入体内,只要一动内力,毒性便会发作,令你经脉尽裂。再者,若你与你父亲都成了废人,柳家多年来经营起的神剑庄便会毁于一旦。”
       柳叶飞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你……你将我爹爹怎样了?”张驼子嘻嘻一笑:“柳老庄主现在也像你一样,中了自残丸之毒。少庄主,我张驼子只是求财,你可要三思而行啊。”柳叶飞垂下了剑:“好,那批官银也是只烫手的山芋,你既想要,我便给你吧!”
       风紧,黄昏。柳街上难见人影,柳庄已尽失了昔日的气势。柳叶飞将张驼子领进庄内,闻讯出迎的老庄主柳开颜像个久病之人,由十三姨扶持而行。
       张驼子嘿嘿冷笑:“那一百万两银子一到手,我自然给你父子俩解药。我早就听闻神剑庄上有一秘密地库,快点带我去见识一番吧!”柳氏父子无奈,只得领着张驼子走向内室的地库入口。
       在柳开颜的卧室里,柳开颜让二子柳叶飘移开他的紫檀大床,轻启隐藏于一幅山水画后的机枢,只听得“扎扎”二声巨响,地板上现出一个洞口来。柳叶飘提着灯笼随石级而下,柳叶飞紧随其后,然后由十三姨扶着柳开颜下去,张驼子跟在最后。
       柳开颜一连按动机枢,打开三重千斤石闸,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地库。柳开颜命柳叶飘点燃地库里的油灯。柳叶飞指着二十口贴有官家封条的大箱子:“张驼子,你要的一百万两银子便在这里了。”张驼子并不看箱子,却痴然走向了地库的上方。
       地库上方设有一张大理石桌子,桌上竖着一副黄金剑架,架上横置着一柄蛇皮为鞘的古剑。张驼子双眼贼亮,伸出手便去取那古剑。柳氏父子三人同声大喝:“张驼子,不许动。”张驼子也不理睬,他已经把古剑握在手里,拔剑出鞘。
       刹那间,地库内的气温陡降,长剑内透出的寒气,沁透骨髓。张驼子将剑身轻舞,试向大理石桌砍去,不想石桌訇然断裂,被一分为二。张驼子看着手中的宝剑,几近疯狂,忍不住放声大笑:“秋水神剑,果然不愧为神剑庄镇庄之宝!”
       
       张驼子抽回神剑,向柳开颜恨恨地道:“家父当年遇上初闯江湖的你,他不是败于你柳氏剑法之下,而是败在这秋水神剑之下。这剑,亦饮了我父亲的鲜血!”
       张驼子志在夺剑!柳叶飞心中暗忖道:只有父子三人联手,方可将张驼子击毙,保住秋水神剑。即便自己与父亲武功尽失,亦失之不悔。柳氏父子三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
       秋水剑果然不愧为天下至锋至利的神兵,柳氏父子三人手中的长剑齐断。但天底下也没有人可以在柳氏父子三人剑齐发下得以苟全性命的,张驼子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上中了三剑,三只剑尖留在他的身上。张驼子重伤倒地,柳开颜和柳叶飞俱已经脉断裂。
       柳叶飘双目含恨,手执断剑,沉沉走向张驼子。
       十三姨突然拾起柳开颜身边的断剑,猛然刺向了柳叶飘。柳开颜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道:“你……你这个贱人,竟敢杀害我儿?”十三姨望着未瞑目的柳叶飘,突然大笑起来,却又笑中带泪,她用断剑指着柳开颜:“老娘陪你这个老王八睡了十年,就是为了助我夫君夺取秋水神剑。”她说完,抛下断剑,俯下身子扶起了重伤的张驼子,柔声道:“相公,我出手太迟,累你受伤了。”
       张驼子站了起来,微微一笑:“我的伤势不要紧,淑芬,多谢你!若不是你,我要取秋水神剑的计划就功败垂成了。”十三姨满面欢笑:“贱妾助相公你夺剑,是天经地义的事,何须言谢……”但她忽然又说不下去了,因为张驼子反手一剑,已经刺进了她的心脏。十三姨倒地,张驼子看着她困惑的眼睛,叹息道:“我张驼子岂能让江湖人知道自己的老婆陪别人睡觉?”
       地库入口处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张驼子慌忙回头:“铁捕,你不是吃了失魂落魄散的么?怎么你……”铁三郎道:“你劫走柳叶飞后,我扣喉呕尽肚中之物,再用内功迫清体内的毒,然后追踪至此。”张驼子满面堆笑:“铁捕,你没事就太好了。那批被柳叶飞劫去的银子还在这儿,你取银子,我取秋水神剑,然后我们各行其路。”
       铁三郎冷笑一声:“各行其路?你毒杀我十二位手足,作恶累累,还想逃得脱么!”铁三郎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张驼子身受重伤,哪有取胜的机会?他把秋水神剑横举于胸前,轻抚剑身,喃喃道:“能拥有秋水神剑一刻,也死而无憾了。”说罢,竟自刎而亡。
       已成废人的柳叶飞道:“铁捕,多谢你。朝廷赈灾的库银和我在此,你都带走吧!”
       银子变石块
       铁三郎看看那二十口箱子,火漆封条完好无损。救灾如救火,铁三郎决定先把银子送至开封府,再将柳叶飞押回京城交由刑部。
       一路无惊无险,平安将银子送至官库。第二天,却见周启生的副将张子二领着一千官兵将铁三郎留宿的会所围困。
       铁三郎和随行的柳家弟子大惊。
       周启生面色冷峻:“铁三郎,请你移步过来一看。”铁三郎依言过去,只见由自己押送来的二十口箱子,其中的两箱已经打开,但里面不是白银,却是石块!周启生道:“我等不敢再开箱,特请铁三郎过来一看。这儿还有十八箱封口完好的箱子,你可以自己检查。”
       铁三郎亲手开启了第三只箱子,里面毫无例外,也是一箱石块。他回头看着柳叶飞。柳叶飞立时面色苍白:“铁捕,你为我神剑庄保住了秋水剑,我连性命都可以交给你,如果是我调包做了手脚,我何必让我柳家三十弟子为你押送至此?”铁三郎知道柳叶飞此言不虚,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赈灾皇银变石块!朱家天子闻言大怒,革去铁三郎官职,即时收监,交由刑部审理。八皇叔朱权真主动请缨,协助刑部破案。
       毒虫横生的牢房里,铁三郎双肩琵琶骨被铁链紧锁,悬吊在半空。寂静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近的灯光停在关押铁三郎的牢房前,开锁的回声在天牢里回荡。一人提着灯笼站在铁三郎面前。铁三郎抬起头,睁开眼,只见来人一身便服,满头银丝下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铁三郎看清楚眼前的老人,呻吟一声:“张相,赈灾银子变石块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可以一人随意进出天牢的,除了当朝宰相张世郁还有谁?张世郁笑了笑:“经过本相追查,此案已经水落石出了。”铁三郎胡子横生的脸上总算现出一丝笑容:“那我可以无罪释放了?”张世郁摇摇头。铁三郎不解地问:“为什么?”张世郁道:“因为将赈灾银子调换成石块的人,便是铁三郎你!”铁三郎疲惫的脸上现出怒色,他激愤道:“简直是无稽之谈!那二十口箱子,只开了其中的三箱,另外十七箱都原封未动,你开箱一验便知!”
       张世郁冷笑道:“你押送二十箱银子至开封府时,二十口箱子全部的封口都遭到破坏。开封府太守周启生、知府魏明等官员都可以作证。哈哈。铁三郎,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捕快,应当明白,发生了这般大案,总得要有个背黑锅的,否则我怎么向皇上交待?”
       铁三郎猛然醒悟:“我明白了!当初我押送的根本就不是银子,而是石块!张世郁,原来真正私吞朝廷赈灾银子的人是你!”张世郁嘿嘿冷笑,不语。
       张世郁走后,牢房便陷入无边的黑暗。铁三郎虽然得知真相,却知自己落入张世郁手中,离死期已不远矣。
       三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铁三郎吃到了入牢以来最好的一顿饭菜。他明白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当饮酒甚酣之时,他却一阵昏迷睡了过去……
       刺杀张世郁
       唤醒铁三郎的,是似曾耳熟的琴声。大厅上,只见一位佳丽侧身而坐,正在专注地抚琴。铁三郎不禁叫出声来:“秀月宫主!”秀月对铁三郎嫣然一笑。“是宫主救了在下?”
       秀月并未作答,只见一个身穿黄袍的英俊少年走进来,对铁三郎抱拳施礼道:“小王对铁捕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但一直未曾有机会一见。”铁三郎一愣:“请问阁下……”秀月眼中有情:“他便是当今皇上八皇叔的大公子朱思特王子。”
       铁三郎急忙行礼:“原来是八王爷的公子!在下方才失礼了。想来在下这条命,也是朱王子所赐的?”朱思特笑了笑:“铁捕不用客气,皇上令家父协助查办赈灾银子变石块一案,家父发现铁捕是遭受了宰相张世郁陷害,而做了替罪羔羊,所以才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铁三郎恨恨地道:“张世郁私吞了赈灾库银,却加害于我,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他!”朱思特微露喜色,却黯然道:“替你死的人是柳叶飞。他坚决要这样做。我们惟有把他易容成你的样子,在天牢里将你和他调换了。这救人的办法我们也是师从张世郁啊。”铁三郎叹口气:“柳叶飞恩怨分明,不愧为武林世家之后。朱王子,从今天起六扇门的总捕已经死了,今后的铁三郎全听凭您的吩咐!”
       朱思特一拍手:“好,我与铁兄一见投缘,欲与你结为兄弟,不知铁兄意下如何?”铁三郎连连摆手:“在下怎敢高攀。”朱思特道:“铁兄剑法高强,名满朝野,若说高攀也是我啊。”秀月在一旁道:“朱大哥不是轻浮的权贵子弟,铁大哥就不要推辞了。”铁三郎只好答应。
       朱思特与铁三郎行过结拜之礼后,满面春风地对铁三郎道:“铁大哥稍坐,小弟去安排宴席,庆祝我们结拜之喜。”待朱思特走后,秀月低声道:“铁大哥,小妹求你一件事。”“只要我力所能及的,必不推辞。”秀月道:“小妹请铁大哥保守秘密,千万别让朱大哥知道我在托月峰救过你的事。”铁三郎看她说得认真,也不追问,只道:“在下谨遵宫主的吩咐。只是宫主救命之恩,我会铭记于心。”秀月笑了:“铁大哥,就唤我做秀月吧!”
       在八王府为铁三郎与朱思特而设的宴席上,在座的武林高手有三十人,而且都是铁三郎认识的成名人物,有的还是一派帮主一代宗师。他们听说朱王子与铁三郎结拜,脸上都露出欣喜之情,纷纷向铁三郎敬酒祝贺。
       宴席在初夜一更时尽欢而散。铁三郎痛饮一番后,已有了几分醉意。朱思特携起他的手,道:“大哥,我父王回来了。父王听说我们结拜之事,也很高兴,他想见一见你。”铁三郎跟随朱思特去见八王爷。到了八王爷的书房,铁三郎看见一位魁梧的中年人坐于一张大椅上,炯炯有神的双目,神态不怒而威。铁三郎曾为六扇门总捕,自然认得这是当朝最具威望的八王爷,他上前行跪礼:“铁三郎拜见八王爷。”
       
       八王爷急忙离座,双手扶起铁三郎,道:“铁捕无须多礼,你是小儿的结拜大哥,我们即是一家人了。”铁三郎垂手站在一旁,道:“八王爷以后叫我铁三郎便是,我已……不是什么铁捕了。”八王爷一怔,随即愤怒道:“三郎,你不但没了总捕头之职,还差点做了枉死鬼。这一切都是拜张世郁所赐。唉!可惜本王明知张世郁这老贼私吞了赈灾库银,但没有凭证,奈他不何呀!”
       铁三郎气愤难平:“我不杀张世郁这老贼,誓不为人!”八王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三郎,此话当真?”铁三郎仗着酒劲:“我现在就去取张世郁的首级。”说罢,铁三郎转身出了书房,跃上屋顶,往西城的宰相府而去……
       四更刚过,一道人影从窗口射入八王爷的书房。八王爷和朱思特急忙起身相迎。铁三郎将手上血淋淋的人头往书桌上一掷,只见人头银丝如霜,正是宰相张世郁的首级。朱思特一脸喜色。八王爷却将脸一沉,厉声喝道:“铁三郎,你行刺当朝辅政大臣,罪该万死!”铁三郎脸上没有一丝惧色:“铁某本是已死之人,今晚得手刃仇人,死而无怨。而且铁某之命本是八王爷所赐,王爷要杀要剐,在下绝无怨言。”
       八王爷脸色一缓:“三郎,你是天下难得的人才,本王爱惜都来不及,又怎舍得杀你呢?哈哈———”八王爷一阵放声大笑,突然止住,问道,“都说当今皇帝是个昏君,致使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三郎对此有何看法?”铁三郎道:“不错,现在外忧内患,而皇帝年幼无知,难担重任,我们确实需要一位明君。”八王爷点点头,道:“三郎,假若我做了皇帝,你觉得妥当吗?”
       铁三郎正色道:“八王爷在朝野威望最高,皇位非您莫属,也正是天下万民之幸。而且三郎还听过这样的传闻,说太祖皇帝本来是立八王爷为太子的,但太祖皇帝归天时,八王爷您才十岁;所以由皇太后作主,让三皇子暂代皇帝之位,待八王爷成年之后,再将皇位退让。只可惜先皇一直没有把皇位退让给八王爷,直至两年前先皇驾崩,却将皇位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八王爷点点头,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口雕龙的黄金盒,揭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诏书,摊开在铁三郎面前,道:“这并非传闻,却是事实。三郎请看,这是我父皇立我为太子的诏书。”铁三郎凑近一看,果然不假。八王爷道:“就算我现在将皇帝取而代之,也是理所当然。三郎,你可愿助本王一臂之力?”
       铁三郎立即道:“铁三郎愿听王爷差遣,刀山火海绝不皱眉。”八王爷大喜,双手按着铁三郎两肩,意气风发地道:“三郎,只要你助我取得皇位,我必不薄待你。本王当初把你从天牢里救出来,总算没看错人。”
       天色微亮,将近五更。八王爷道:“三郎,你昨晚刺杀张世郁,应该很累了,先回去休息。待本王上完早朝后回来,再与你从长计议。”
       铁三郎退出了八王爷的书房,穿过王府内宅,踏上通连外间的长廊。经过花园石径时,他看见凉亭里依稀站着一人。铁三郎心中一怵,飞身过去看时,亭中人竟是秀月!晨风吹拂着她的秀发,她正失神地望着王府内宅,铁三郎的突然出现,令她有些慌乱:“铁大哥,你……你怎么来了?”铁三郎道:“我刚从王爷书房出来。秀月姑娘,你为何这般早?”秀月幽幽一声叹息,没有回答铁三郎,人已转身飘出亭外。
       八王爷赐婚
       黄昏悄然来临,八王府的聚贤堂上,请来了由儿子朱思特招回的三十名武林高手。八王爷坐在上首的一张白虎皮大椅上,他的两侧各设一座,分别坐着朱思特和铁三郎;堂下两边各十五座,分别坐了三十位江湖豪杰。八王爷举起酒杯,道:“本王今日有幸能与三十位英雄共聚一堂,把酒言欢,在座各位都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既然投在本王帐下,待本王事成之后,必然重赏在座。本王敬各位一杯,预祝我们马到功成!”
       堂上的豪客们纷纷起立,一齐干尽杯中之酒。
       八王爷面带笑容,又道:“本王曾听小儿思特所言,秀月姑娘号称‘琴仙’,她弹奏的琴乐美妙动听。所以,本王欲请秀月姑娘抚琴一曲助兴,不知秀月姑娘意下如何?”秀月宫主在江湖上被冠名“琴魔”,八王爷却故意称她为“琴仙”。秀月道:“王爷所求,自当从命。但我有一事相求,也望王爷答应。”八王爷问:“何事?”秀月抬头望向朱思特,道:“我想请一人为我的琴曲舞剑。”
       朱思特却垂头避开了她炽热的目光。八王爷抚掌道:“好!本王早就听闻三郎的剑法出神入化,但一直都没有机会得见。三郎,你就为秀月姑娘舞剑吧。”铁三郎点头,起身离座,走下堂中。八王爷又道:“秀月,今日本王与各位英雄同乐,想听点柔和些的曲子,你就弹奏一首‘郎情妾意’吧!”
       秀月心中一叹,琴音便从指缝间流出。琴调一高一低,高音为郎,低音为妾;但高音却透出冷漠与无奈,低音则显得忧怨自怜。铁三郎随琴舞剑,剑法也是一缓一急、一松一紧。一曲终了,铁三郎收剑回鞘。
       八王爷领头鼓掌,接着,聚贤堂上响起如雷般的掌声。秀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知道堂上最多只有两人能听懂她的琴音,如果不是因为朱思特,她绝对不会为那些人抚琴。八王爷道:“秀月姑娘的琴弹得好,三郎的剑也舞得妙,正是珠联璧合。今见两位郎才女貌,本王忽然想做一回红娘,为两位牵一根红线,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秀月浑身一颤,目光落在朱思特的脸上。朱思特却大声道:“父王这主意甚妙,天下再没有比铁大哥和秀月姑娘更般配的情侣了。”秀月的心如遭针刺,她忽然一笑:“假如铁大哥不嫌弃,我是求之不得。”八王爷高兴地问:“三郎,秀月姑娘已经同意了,你的意思怎么样?”铁三郎难抑心中的兴奋:“我……我当然愿意。”八王爷大笑:“那好!我这红娘便做成了。待我们大事成后,普天同庆之日,便是三郎与秀月的佳期。”
       京城的雪很大,已是黄昏时分。明天便是太祖皇帝的祭辰,每年这一日,皇族必然由当今天子率领,至东郊皇陵拜祭。八王爷的兵变夺位就定在这一日,他的计划非常周详,已是百密而无一疏。而以铁三郎为首的武林高手,却至今仍不知八王爷的计划。
       秀月对着帘外的飘雪弹琴,但今天她的指法呆滞,琴音透浊,才弹了半曲,便罢了手。她看了沉思中的铁三郎一眼:“铁大哥,你有心事?”铁三郎笑了笑:“秀月姑娘,你也是。”两人对视,无语。
       黑夜在大雪纷飞中悄然而逝。宫门大开,一列锦衣卫的铁骑列队而出,在锦衣卫开道后,皇族的人由大内侍卫夹道而出。一顶罗伞之下,正是当今少年天子。太祖皇帝名下的子孙有近百人,按皇族祖训,娘娘、公主甚至太后,都不许随行拜祭。尾随护送的,也是锦衣卫的铁骑。
       当年太祖皇帝是马上得天下的,所以皇族包括天子,全都是骑马。跟随天子马后的,是四位在世的皇叔,分别是三王爷、六王爷、七王爷和八王爷。少年天子忽然在马背上回头,目光越过四位皇叔,看着朱思特,道:“思特,你上来,我们说说话。”
       朱思特与天子同年,且面貌也有几分相似,平时两人关系要好。朱思特听见天子召唤,急忙越骑而出,骑马在天子旁边,但却后天子坐骑一个马头。他问:“皇上,何事?”少年天子道:“你以前常与朕相聚,但近日却总不见你进宫。所以朕让你上来,一起说说话,以解路上乏闷。”少年天子与朱思特相谈甚欢,一个时辰后,已至东郊皇陵,朱思特才退了回去。
       在太祖皇帝陵前三里,新搭了数十顶蒙古包,以供皇族更换孝衣所用。八王爷和儿子思特进了其中一个蒙古包,八王爷急忙凑近朱思特耳边,压低声音道:“三郎,现在是刺杀皇帝的最佳时机了。你立即到皇帝更衣的蒙古包去求见,他与我儿思特交情甚好,定会让你进入蒙古包的;然后你先点了皇帝的哑穴,再一剑将他刺死。蒙古包的地下有一藏身之所,我儿思特已经易容成了皇帝的模样,你办好事后,用足轻踏地面四下,思特便会从地下上来;你再将皇帝的尸身藏于地穴之中,然后再随易容成皇帝的思特走出蒙古包,到时大家都以为思特便是皇帝,无人起疑的。”
       
       铁三郎这才明白八王爷为何要将他易容成朱思特跟随在身边。他不得不佩服八王爷这个计划的天衣无缝。铁三郎依计行事,他走到少年天子更衣的蒙古包前,对四周的大内侍卫道:“朱思特求见皇上,请代通报!”
       皇帝在里面听到他的声音,也不待大内侍卫通报,便高声道:“思特,你要见朕就进来吧!”大内侍卫闻言,立即让开身子,让铁三郎进去。
       蒙古包内传出细微的响动,接着便听得铁三郎轻踏地面四声。地面忽然开裂,一个易容成皇帝模样的人从地下一跃而出,此人正是朱思特,他惊喜道:“铁大哥,得手了?”铁三郎含笑点头。
       朱思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皇帝,示意铁三郎把皇帝的尸身藏于地穴之中。铁三郎点点头,弯腰正要把皇帝抱起,忽觉身后一股寒意相袭,铁三郎急忙抱住皇帝就势一闪,避开了背后的偷袭。铁三郎的后腰中了一剑,但所幸伤得不重。朱思特怒吼道:“铁三郎,你竟敢骗我?”
       原来铁三郎并没有杀皇帝,只是让皇帝诈死。但由于龙体没有经过风浪,小皇帝吓得不住颤抖,被朱思特识破。铁三郎蹲在地上护住受惊的皇帝,左手已经拔出利剑,准备迎战朱思特。蒙古包外的大内侍卫听到异响,一齐冲了进来。
       朱思特眼见败局已定,双足一蹬,冲天而起,挥剑割破包顶而逃。大内侍卫拥进蒙古包,却见皇帝与朱思特俱在,不觉面面相觑。铁三郎大叫一声:“你们护驾!”话音一落,便追击朱思特而去。
       浓情归何处
       八王爷知道事败,急忙奔至太祖陵前,大叫道:“各位英雄,现身!”只见旁边的积雪下,跃出了二十九名武林高手。八王爷高声令道:“立即放号炮。”一名江湖豪客从积雪下推出一门铁炮,点燃药引,只听见“轰”的一声,号炮向空中射出一枚烟弹,在半空炸开一片红色的烟雾。这是八王爷最后的一步棋,他早已和他的亲家兵马大元帅刘烧庆约定,望烟炮即举兵造反。
       皇帝惊魂稍定,向大内侍卫和锦衣卫发出捕杀八王爷的命令。望着追杀过来的人马,八王爷与二十九名江湖豪客齐往后山逃走。在一片树林中,八王爷早已命人准备好坐骑。八王爷与众人纷纷上马之后,心才稍稍安定,只要他往刘烧庆驻兵的军营会合,即领兵截断皇帝回城之路,那么他还是胜者。
       军营里的将士整装待发,兵马大元帅刘烧庆身披黄金战甲,骑马至帐前,向西面观望。忽见空中现出一股持久不散的红烟,准备下令大军出发。他向副帅关心越道:“关将军,把帅印拿来给本帅。”关心越道声“好”,猛然挥刀,竟将刘烧庆的人头砍了下来。
       帐前军队顿时大乱。正在这时,一骑快马飞奔而至,马上人尖声高叫道:“皇帝圣旨到,营中所有将士跪下接旨———”此人正是大内总太监江文展。
       刘烧庆的亲信们知事已败露,纷纷鼓动将士们将副帅关心越和总太监杀掉,起兵造反。将士们犹豫不决,却又蠢蠢欲动。关心越高举帅印,大呼道:“刘烧庆造反,是他一人之事,与众将士无关。我关心越以人头担保,皇上绝不追究众将士之罪。如果谁将刘烧庆的亲兵亲将杀死,一颗人头赏银千两、官升两级———”
       关心越在军营中颇具威信,众将士闻言,皆举起兵器,扑向刘烧庆的亲兵亲将……
       八王爷一伙亡命之徒冲进军营,大叫起来:“刘烧庆元帅何在?”关心越大笑道:“刘烧庆及他的亲兵已经去阎王殿报到了。将士们,你们立功的机会又来了,快将这伙反贼擒拿,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八王爷等望着如洪水般涌至的官兵,吓得抛下兵器,瘫倒在地。
       铁三郎施展雪山飞狐的轻身术,渐渐赶上朱思特。由于事败心虚,朱思特剑法大乱,三十招过后,铁三郎已经把朱思特刺伤在地,这时突然北面三枚银针呼啸而来,铁三郎急忙闪身避开。
       大雪中飞起一人,跃上松顶,身形轻盈宛若仙子,正是秀月。秀月左手持琴,右手挥弹,琴音飞出,一股杀机袭向铁三郎。
       铁三郎知道她要施展琴魔功,急忙把手一挥,袖中飞出一柄小剑,射向秀月怀中古琴。秀月眉头一皱,伸出右手去弹开飞剑。趁此间隙,铁三郎手中的长剑一转,“铮”的一声,挑断了古琴的一根弦。
       琴无全弦,魔功难使,秀月停了手。她道:“铁大哥,你还记得那晚在托月峰的事吗?”铁三郎点头:“永世难忘。”秀月道:“那晚我之所以救你,除了你的相貌与思特有几分相似外,我还想破坏思特与八王爷要杀皇帝的计划。”
       铁三郎闻言震惊。秀月幽幽道:“那晚思特率领武林高手在乱石谷劫朝廷赈灾库银,既是为了劫取招兵买马密谋造反所需的资金,也是为了让得不到赈济的百姓仇恨朝廷,有助于八王爷夺取皇位。也是那晚,思特上托月峰与我相会,将迎娶兵马大无帅刘烧庆的千金小姐的决定告诉了我。我一时怨愤,便想破坏他的计划,将你救了,并且用琴魔功杀了华山派长老冯刚。八王爷这次事败,也是我所盼望的,因为假若思特做了皇帝,还怎么会与我这种江湖魔女在一起?所以,我也没有与他们去皇陵接应八王爷,但我心里又放不下思特,故而赶过来一看……”
       铁三郎望着眼前的女子,这个曾经救过自己、曾经答应嫁给自己的女子,但她的心里只有朱思特一人。秀月忽然跪下,道:“铁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求你放过思特,让我带他走———”铁三郎一声长叹,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愿让秀月看见他满眶的热泪。
       天牢里,昔日风光无限的八王爷,今日已变成了猪狗不如的死囚。铁三郎进了天牢,给八王爷带来一壶他平时最爱喝的酒。对着八王爷愤恨的目光,铁三郎道出了皇帝、宰相和他的计划:皇帝即位不久,即已得知八王爷谋反之心,而铲除八王爷的计划在去年秋天开始实施。在乱石谷被劫的,确实是二十箱石块,而真正的银子,已经由宰相张世郁安排人等送至灾区。铁三郎押送二十箱石块,只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张世郁为了让铁三郎取得八王爷的信任,不惜献出头颅,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铁三郎道:“八王爷,其实你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华富贵无人可比的皇叔,又何必谋反呢?”
       八王爷闻言忽然泪流满面。铁窗之外飞雪又起,良久,二人却是无语。
       中秋之夜,月满秀月宫。登月台上,一个美艳少妇,手里拿着一块月饼,喂进一个正在傻笑的男子口中。明亮的月色,照出她的微笑和满足。少妇忽然取过一把古琴,那男子拍手叫道:“娘……娘子,你……你又弹琴给我听呀?”少妇笑道:“对,你乖乖坐好,听我弹琴。”
       琴音飘起,却是一曲“送别”。铁三郎领悟琴韵,转身悄然下了托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