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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我与富婆的罗曼史
作者:管仕斌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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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我怕黄头发
       离婚后,我便不大出大门了,怕见到满街的黄头发,甚至害怕见到金灿灿的阳光。
       火耳来电话了,说约我出去散心。
       火耳是我的同乡,在这座城市里开汽车修理铺,有辆不算豪华的轿车。我离婚后,他天天缠着我去玩。我不喜欢他去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总悬挂着一个字——吧。吧是这个城市刚刚降生的婴儿,酒吧、茶吧、话吧、水吧,反正都是吧。
       最最要命的当然不是吧,可恶的是有吧的地方都有黄头发或者红头发。我爱黄头发,而且爱得刻骨铭心,爱得万般滋润。是那黄头发让我体会到上流和高贵,并让我为之奋斗,但同样也是那黄头发让我感到屈辱和悲哀,让我尝到撕心裂肺般的感觉。因此,我怕见黄头发。
       世间的事稀奇就稀奇在这里,越不想见的东西越是处处可见。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都充满了“吧”,城中的女人也流行黄头发了,中年人染黄发,青年人染黄发,甚至连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也染黄发。更稀奇的是火耳喜欢去吧,喜欢黄头发。
       火耳是我唯一的朋友。没离婚时我不大同他出去,整天关在书斋里写文字或到课堂上讲学,倒也未察觉这个城市有什么不好。离了婚,前妻带走了女儿,书斋就空荡荡了,甚至像死一般沉寂。这时候我便想要个朋友说话,因此常想到火耳。火耳不识多少字,但有钱,离过四次婚,屋里仍有女人。火耳说,男人可以有女人,但不能有妻子。我弄不清火耳心目中的“女人”和“妻子”是什么概念,他便领着我去“吧”。吧里的黄头发妖艳艳的,火耳想摸谁就摸谁,想搂谁就搂谁。
       我看不惯时便乱骂火耳。火耳说,大文人可不能做大文物,这是时下流行的生活。
       不懂!其实,我心里也并非那么圣洁和道德,只是厌烦那黄头发,甚至一见那黄头发下体就遭了霜打。
       火耳说,竹子哥,离了婚你就自由了,现代行话叫做“人到中年最得意,升官发财死老婆”,老婆走了你还丧着个脸干啥?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钞票一拈腰带就散,快活呢。没钱吗?兄弟掏啊,泡妞泡妞,到死不休。
       头嗡嗡直叫,我发誓再不跟火耳进吧了。因此,他打电话来我听都不听就挂了。
       电话挂了又响,干脆关了。
       一会儿,火耳便冲到屋里来了。
       你玩去吧。我说,我害怕那吧。
       今天不泡吧。火耳指着窗外说,大好的阳光谁去泡吧?到山上走走,我不带妞,行吧?
       山上去?我有点心动了。我生在大山里,长在大山里,但进了这个城市后,十几年没上山了。
       山上真好。绿色的树木和庄稼地,清脆的鸟语和雄浑的林涛声,更重要的是山里的女人都是黑头发,原原本本的黑头发,一如被炊烟熏黑的楼板层乌黑得清秀。
       就去吧,像儿童时上山烧洋芋去。
       火耳笑笑,说比儿童时进步,我带了酒和矿泉水。
       二、黄头发回眸一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离开尘嚣纷乱的城市,火耳将车子开上了东山。东山是山,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山上有旧的建筑,说是寺庙,又像道观,建筑群里供着横三世佛,也供着真武祖师和十二雷神,看上去很不顺眼。
       这真是不伦不类,菩萨跟杂毛老道争供奉,人们拜谁呢?我说。
       古旧不是了么?火耳说,现代人谁管菩萨还是道士?反正是神就拜,灵不灵看心诚,何必要分什么佛和道呢?
       佛就是佛,道就是道。人和猪是两种东西。
       你说得对,大才子说得对!火耳说,那么,你还进不进去?我要买香纸啦。
       当然进去,但不点香。我说着就往山门里走。善男信女们时而跪时而站,点香的、烧纸的,口中念念有词地许愿,火耳也点香许愿。
       我叼着烟东张西望,最终就有点烦躁了。这建筑里头居然也有黄头发,而且穿着比基尼,亦如尘世大街上的女郎摩登,甚至还露出白嫩嫩的乳沟来招是惹非呢。唔!现代的尼姑、和尚也六根不净,罢了,罢了。我心里感叹着,再望前面的和尚,那和尚将横三世佛前供着的大苹果随手拿来咬了一口,脸上有如乞丐饿极时拾到馒头般兴奋。可佛像前跪着的人们还在机械地叩拜,聆听着和尚懒散的击磬声。
       他妈的!我心底里毫无来由地冒出这三个字,然后对火耳说:你玩吧,我想走一趟普陀岩,待会儿你开车到山下再一起回去。
       走出不知叫寺庙还是道观的建筑群,便见到普陀岩了。普陀岩很陡峭,从寺前直垂山底,少说也有两千米高,好在历代信佛向善者从山底打凿石级直到庙前,为游者凿开了道路。普陀是梵语,大意为光明之山。据说,旧时的敬香者都从这石级的最底层一级一叩首地上东山,到达寺庙山门时共计要叩一千九百九十九个头,也就是说石级巧合了乾罡最大数“九”。
       一千九百九十九级石磴现在很少有人走了,盘旋的沥青路已直达寺门,现代信徒是以车代步的。我走普陀岩完全是一种无奈,或许就是孤独的需求,孤独的人想走空寂的路。其实,普陀岩上的石级也不完全空寂,偶尔还有三三两两的男女来游,当然不是善男信女,而是红尘冤家,也许他们在拥挤的城里已找不到恋爱的地方。
       从最高一磴石级上慢慢下移,心情便如空寂的路渐渐平静。石级两旁的植被异样的完好,针叶树、阔叶树以及难以挺拔的野草都露着一张葱茏的脸。葱茏好啊,葱茏上进,葱茏活泼,葱茏自然,更重要的是葱茏如山野女人的黑发,真实得不带一点修饰。我难得地兴奋了,而且觉得自己高大,觉得从山底向上攀爬的人影有如海巴。
       觉得人影像海巴时,我就笑了。海巴爬上来时是人,那么人走下去时也就成了海巴。当然,这是位置问题。于此,我便推出个结论来,那就是位置对人很重要,既然位置很重要,那么就慢点下移,这样可以拉长人变海巴的时限。因此,我每下一磴石级就停一会,尽量观看两旁的葱茏。
       慢慢地,我走下了九百九十九级,刚好到一半了。于是,坐下来回望高处再俯视低处。我终于有了一种感觉,那就是这普陀岩的石级确实有点像天梯——登天的梯子。
       救命——
       有个异样的声音从葱茏中传来,而且是女人的。
       这登天的路上谁会喊救命呢?可那声音真真切切,而且就在左边的葱茏里。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本能地掰断了一株手肘粗的柏树树枝,并将它当武器要往葱茏里冲去,可最终却又站住了。我想这地方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凶案,在人多的地方作案简直就是白痴。那么是一对恋人打KISS时女孩撒娇了?
       救命——
       那声音又传了过来,而且有些惊恐。这倒也罢了,紧接着又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声音传来,似乎是“说”或者“脱”。
       是有人落难了。可现代人流行“当面杀人看不见”,还是少惹麻烦好。
       救命——
       那声音有点绝望了。
       也罢!救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是在普陀岩呢,佛祖的眼睛看着呢。
       我持着树枝冲进了葱茏,循声找去,便见到两个男人持着匕首挟持了一个女人,好像在逼迫她干什么。
       住手!
       我大喊一声,而且坚信自己的声音可以惊人魂魄,手中的树枝也被捏得哆嗦起来。
       然而,两个行凶者似乎毫无怯意。其中一个汉子迅速将匕首架到女人的脖子上,另一个则用猫卵大的乌眼珠瞪住我,扬着匕首说:不关你的事就别找死。
       你他妈的吓谁?怕死老子就不来了。我持着树枝一步步逼近手持匕首的汉子。
       大哥,别过来,他们手里有刀。那个被劫持的女人喊。
       别过来?你叫“救命”搓球?我心里说,手中的树枝却挥向持刀的汉子,那持刀汉子猫腰躲过棒击,猛然向我冲来,大叫着“我杀了你”。
       就听见匕首从右肋下刺入的声音——兹兹!
       完了,我想。扔掉树枝挥出去一拳,那持刀的小子滚倒开去,捂了鼻子大叫“不好”,随后兔子般钻入了树林子。另一个汉子将手中的女人推个马趴,也转身跑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西装连同衬衣被刺了两个洞孔,然后就见脚边的草地上染着鲜红的血——那个逃跑者的鼻血或者嘴血。
       大哥好身手!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我发笑,表情里既无恐惧也无谢意,甚至还充满了惬意,更让我吃惊的是那女人面熟得让人心悸。我想我一定见过这个女人。她的头发也是黄的,而且极像前妻星月那一头。星月和我离婚时就是这发型,波浪般的卷曲中留有许多洞孔,发梢像火烧过的松针,枯枯的没有活力,像失血太多的病人般无精打采。
       谢谢大哥哥!女人赶上来说了句人话,然后拉着我被刺穿的衣服说,没伤着吧。
       佛祖庇护着呢。我掏出手机,对黄头发女人说,歹徒跑不了,我看清那小子右眼角有粒黑痣,而且我那一拳肯定打塌了他的鼻梁。
       你干什么?黄发女人拽住我的手说,不能报警!
       不报警你还会遭害。
       那跟你无关。女人说,反正我不报警。
       愚昧!我他妈的白白被杀穿两件衣服了。
       衣服我赔给你!你救了我,我什么都愿给你。
       胡说!我有些来气了,说你走吧。
       救人救出险,做情做到底。黄头发说,大哥哥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城吧?我怕。
       怕啥了?你原本就没半丝怕意。我原想这样说,但却没有说。女人的说法也许是正确的。于是,我说:也好,我朋友的车在山上,待会儿一起回去。
       我有车。女人说着往前走,那刺眼的黄波纹又暴露在我面前。黄头发真他妈无处不在,黄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要跟星月一样呢?星月是好女人,但却不是好东西。在我眼里,女人和东西是不同的,前妻星月是个好女人,可偏偏不是个好东西。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望着走在前面的黄头发我就想星月,愤愤地想那个糟糕的女人。于是,便觉得面前的女人也如星月一样糟糕,否则她们的头发怎么会完全一样呢?
       快到山底的时候,我对黄头发说:喂,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也许吧。黄头发回眸一笑说,有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
       黄头发回眸的一瞬间,我又惊奇地发现那个动作和笑态也很熟悉,但就是记不起来,真正地记不起来了。
       等一等吧,我给朋友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开车下来。
       坐我的车。黄头发从裤兜里掏出钥匙,然后走向路旁停着的奥迪车。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辆奥迪车曾在大街上追过我,而且开车的就是这个黄头发。那天,我刚从法院走出来,整个人空落落的。法院将女儿竹竹的监护权判给了星月,也就是说,除了一个空巢我什么也没有了。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街上,满街的黄头发穿梭一般,我低着头轻飘飘地行走,或许还有点踉踉跄跄。一辆奥迪车从后面追上来停在面前,然后是一声亲切的呼唤:先生,请上车。
       我听到呼唤的第一反应是“我不打的”,随后又听到那女中音说:先生,我只送送你,不收钱的。
       我这才望见那车是奥迪,根本不是满街乱跑的出租。于是,便怀疑是星月和曲比上演的恶作剧,因此狠狠地“呸”了一口往前走。可奥迪车还是追了上来,并再次邀请我上车。
       滚吧。我没好气地骂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奥迪车先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而后第三次停在我面前喊:先生,请上车。
       上就上吧,不就是坐个车么?可当我打开车门时却倒吸了口凉气,那驾车的女人竟然是黄头发,和星月一样的黄头发。如见鬼一般逃离开去,我慌慌张张钻进了前边的“面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神秘的女人竟然会在普陀岩遭劫,而且让我救了她。
       大哥,请上车。黄头发将奥迪车开过来打开了车门。
       略一犹豫,我最终还是上了奥迪。
       喂!你是不是在大街上追过我?我一上车就问。
       或许吧。黄头发说,这世界上的人都在相互追逐,有什么奇怪的?
       为什么追我?
       送送你。
       你知道我?
       或许吧。黄头发说,大名鼎鼎的竹子先生,谁不知道?
       黄头发居然认识我,可我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她来。于是,我问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
       黄头发不答,过了好一阵才不阴不阳地说:竹子先生是我们这座城里的大教授大作家,文章写得满天飞,有几个人知道你应当不奇怪。
       沉默。我想,也许真像黄头发说的那样吧。
       到城里时,黄头发坚持要请我吃饭,我拒绝得很坚决,黄头发便将奥迪开进师范学院,而且准确地停在我住的楼前。
       你在本校念过书?要下车时我问。
       想来读,可没那福份。黄头发说,竹子先生,我知道你刚同第二任妻子离了婚,心情很不好,改天再打扰你吧。
       瞎说!我哪来的第二任妻子?我有点急了,揪住车门不放。
       星月呐!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
       星月可是我的结发妻子。
       黄头发就笑起来,说,你的发妻应当是叫化石的村姑。
       这哪跟哪呀!岂有此理!正在我生气的当头,奥迪车却调转了屁股。
       站住!我吼叫着冲了过去,但拦下车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愣了愣道:姑娘,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新婚第二夜”。黄头发说,这是个地名谜语,如果你猜不到,那么就这样叫我好了。
       呼的一声,奥迪车扬尘而去,我却被惊在了原地。
       三、想星月时,我总是拿出化石送的鞋垫子来看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确实有个叫化石的村姑,但绝非是黄头发说的什么妻子。
       我已记不清化石是从什么时候和我连在一起的,反正读小学一年级时,同学们就知道她是我媳妇,而且一见到我就叫化石化石化石。
       
       稍大的时候,我便知道化石的涵义是三斤苞谷酒十六块钱。母亲说,竹子好好读书哇,否则化石不嫁你,订亲时老娘可是去了三斤苞谷酒十六块钱。
       我无法弄清化石是爹娘什么时候给我订的,或许是三岁,再或许是四岁吧,反正化石从我没记性起就成了我的媳妇。
       我那时不知道媳妇是什么概念,但男孩子需要个媳妇是铁定的,我那三个哥哥天天都在找媳妇,但一个也没找到,急得爹娘双眉紧锁。因此,我便觉得有个媳妇挺好。然而,直到初中毕业我都没见过那个叫化石的媳妇。只听母亲说,化石有本事呢,砍竹秧儿编簸箕扎扫把,自己挣钱买了套涤确良衣裳。
       第一次见化石是老丈人家盖猪圈的时候,爹让我去帮忙。
       我不敢去,母亲就说,儿哇,找门亲事不容易,找化石老娘可是用了十六块钱三斤苞谷酒。
       为了让十六块钱三斤苞谷酒不白费,我见到了化石。化石比我小两岁,长得有些枯黄,倒是那套绿色的涤确良衣裳很是漂亮。
       老丈人说,竹子来了,盖厩不是读书人的事,来了就和化石割竹秧去。
       厩是竹秧稞子苫盖,割竹秧也是份重要工作嘛。我这样想:割竹子比搬石头舒服呢。
       和化石上山割竹秧那天运气极差,不但挨了场特大的冰雹,化石还把脚崴了。我一根竹秧也没背回来,倒累死累活地背回了化石。
       小儿不知天命,下雹子了也不会躲躲。老丈人抱怨着去找医生。丈母娘就笑,说懒人出门天下雨,竹子啊,这读书人真干不了农家活。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似乎那冰雹是自己招来的一样。化石说,别听大人混说,其实你很好的,对么?
       我不好。
       你好你好,我觉得你好还不行么?
       这时候,我发现化石的脸也是红的,鼻尖上那粒小黑痣更是万分妖娆。于是说,化石真好看。
       真的么?化石就很兴奋。
       真的。真的很好看。
       那你就天天看吧。
       然而,我看了那一次便不再看了。上高中时没见过化石,考上大学后便更不想见化石了。
       爹说,上大学前你一定要去见见化石。
       不去。我不想见化石。
       反了你了?爹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说不准你能考上大学就是化石给你带来的福气呢!你可别当陈士美。
       这是哪里跟哪里啊,简直是胡扯嘛!我闷闷地不与爹争论,母亲便念叨十六块钱三斤苞谷酒。
       我一直没有去见化石。可临上大学的头天,化石来了。
       你明天走?
       明天走。
       我给你做了几双鞋垫子。不知你当了大学生还穿不穿?
       咋不穿?大学里也没绫罗绸缎供他穿。爹将眼睛睁得大大地盯住我说,龙也是从蛇肚子里钻出来的,大学生也是山芋头养大的哩。
       我怕爹,便接了化石的鞋垫子,说谢谢你!
       谢什么?穿完了我再给你做。化石说,竹子哥哥,你真有本事。
       老实说,化石比以前美多了,十七岁的大姑娘丰满又机灵,很逗人,尤其是那粒小黑痣更是惹眼。可我不想要她做媳妇,其中最重要的因由便是她一个字也不认识。我想要她做媳妇一定过不好,过不好便是伤害。
       然而,不要化石的话很难出口,爹不允娘不允,更重要的是化石喜欢我。对待喜欢自己的人怎么能说不要呢?因此,我将化石送来的鞋垫子带入了大学。
       上大学后,我认识了星月,而且明白意念中的媳妇应当是星月。我羡慕星月的黄头发,那头发的色彩是班里唯一的,也是最新潮的。因为头发,星月在班里独领风骚,独占鳌头。出身的卑微让我不敢去爱星月,但星月却成了我的理想,理想的东西是让人难忘的。
       在梦里我见到的全是黄头发,清醒时便去想化石的头发。化石的头发黑油油的,而且梳成两条直坠臀部的大辫子,每一根发丝都如猪脖子上的鬃毛,而且充满了阳刚之气。女人的头发充满阳刚之气干什么?女人的头发该温顺柔和,该像星月头上那黄色的波纹,让人看上去磁性十足。于是,我开始怨恨父母当初订下化石这门亲事。
       其实,化石除了不识字也没什么不好!在衡量完星月跟自己的距离后,我又觉出了化石的好。化石的头发粗,但却粘自己;星月的头发细,但只能远远地看,而且只能从背影上窥视。化石不识字,却能送鞋垫子给自己;星月美丽博学,但却高贵得让人不敢跟她说话。想星月时,我总是拿出化石送的鞋垫子来看。
       化石一共送了五双鞋垫子,但我没穿,一直锁在书箱底下。读大学穿鞋垫子怕人笑话,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接受化石,因此不想穿她做的鞋垫子。当然,鞋垫子是化石的真情,我不想作贱它们。鞋垫子除了一双绣的是牡丹花外,其余的全绣着竹子。不识字的化石构图非常灵巧,那牡丹花的叶片和花蕊映衬得相当完美,甚至有点美术大师的韵味;更耐人寻味的是那竹子。化石绣的竹子全是山间细竹,也就是农村人苫猪厩扎扫帚或者编簸箕的那种,当然也是化石天天砍割的那种。大抵是熟悉的缘故吧,化石绣出的竹子生气盎然,翠秀之间露着旺盛,瘦小里面透出坚挺,更重要的是绣竹子时她配上了石头、野鸟、断岩作衬,构图相当奇特,望上去一点也不比扬州八怪郑板桥的画逊色。
       这样的鞋垫子星月是绣不出来的。因此,我又觉出化石的不简单来。于是,便觉得该给化石写封信。可当我拿起笔时又不知道写什么,化石不识字,信寄去得找人念,而男女之间的话语通过第三人念出来很无聊。因此,我只给化石写了一句话:
       化石,你该去念书识字。
       我自以为聪明的信激怒了化石。化石的回信很刻毒,当然是那个姓冯的小学教师代笔写的。她说:竹子哥哥,一皮草一个露珠儿,天地生人千万等,吃铜的吃铜吃铁的吃铁,我吃的是泥土,你吃的是文字,那么你就咬你的文嚼你的字,我吃我的泥刨我的土,而且会还上十六块钱三斤苞谷酒……
       化石怎么了?我并未伤害她呀!我想大概是她不识字的缘故,遂到新华书店给她买了套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寄去,而且一个多余的字也没给她写。
       没想到我刚给化石寄完课本就遭遇了件凶案。化学系的冯教授在家里被人抢劫,我去追凶犯时居然用手去挡歹徒刺来的匕首,因而整个手掌几乎被切断……
       断掌之灾改变了我的命运。先是学校将我当英雄表扬,然后,也是最重要的,高贵的星月主动贴了上来,并说爱上了我。
       受宠若惊之余,我心虚地说:星月,你怎么会爱上我这个山核桃?
       星月便笑,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看上你的猪气。知道么?猪愚蠢,但实用;你长得野蛮,但有力量,跟了你不怕坏人,有安全感。
       星月的眼光就是不一样,吃山芋头苞谷饭长高长大的肉身原来也有可爱之处,只不过别的女孩发觉不了而被星月发觉了。
       我于是坠入星月的温柔乡里,也从此忘了化石。
       恋爱后,我终于知道星月她爹是东山市颇有影响的人物。
       往后,我的命运也因恋爱而一马平川。大学毕业时,凭了岳父的关照,我到师范专科学校当教师,星月到市文化局当干部。然后结婚,然后生下女儿竹竹。
       和美的日子一过十几年。我所在的学校由专科变作了学院,我也由讲师升为教授,并写了许多著作,星月也一路顺风当了文化局副局长。在我和星月的恋爱婚姻里,城市也一天天地长大甚至有些夸张地膨胀了。高楼平路霓虹灯,然后就是“吧”的诞生,再后来市中心又耸起一幢二十三层的建筑叫曲比大厦,而曲比大厦的建造者和拥有者曲比竟然是个私企老板。这原本不奇怪,偏偏那曲比是星月的高中同学,偏偏这年头有钱者和有权者爱搞同学聚会,这就不得了啦,曲比同星月一聚会便粘上了。
       星月,你怎么老同曲比搞在一起?我说,我看他不是好东西。
       愚夫!星月说,曲比多有能耐!白手起家,几年间变作拥有四亿资产的财团董事长,你能么?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你是政府官员,可别降低了档次。
       星月就哈哈大笑,说山核桃就是山核桃,戴了副眼镜只能看到古时候的文字,并且自命清高,现在是什么时代?钱说话的时代呀!
       这一来,十几年的恩爱夫妻便陷入战火中了。星月说,什么叫档次?曲比才叫档次,人家是市政协常委,说白了还是暗地里的组织部长。说钱吧,你算啥?他帮我做个发型就是三千八,三千八呐,你舍得出?
       完了完了!星月你卖给权利和金钱了,你变成一堆臭肉了。
       我说你才变作文物了,变作木乃伊了。星月反唇相讥,说我是兵马俑上掉落的碎片。
       吵吵也罢了,要命的是星月将曲比弄到家里来,让我抓了现场。于是离婚,于是为争夺女儿竹竹的监护权闹到法院,法院的判决让我变作孤家寡人。
       离婚让我恨透了黄头发,可偏偏我又碰上了黄头发。“新婚第二夜”是黄头发,和星月一个模式的黄头发,更要命的是她还知道我和化石的事。
       “新婚第二夜”怎么知道化石呢?在这个城市里知道化石的人只有火耳,难道是他四处张扬,说我竹子是陈士美?说我竹子落到这个地步是活该?那么,“新婚第二夜”跟火耳是什么关系呢?
       我一夜无眠地揣测着,但始终也得不出结论,唯一的感觉就是人心恐怖,最好的朋友也会出卖自己,最爱的人也会遗弃自己。我想不出火耳出卖自己的因由,更弄不清那个叫““新婚第二夜””的女人是什么来路。于是,非常烦躁地在稿纸上写了如下文字:
       朋亦空兮友亦空,
       各奔前程路不同。
       夫亦空兮妻亦空,
       黄泉路上莫相逢。
       儿也空兮女也空,
       成人之后各西东。
       人生在世不得意,
       皆因志趣难相从。
       写完,我拿起电话找火耳,想狠狠地骂他一顿,可火耳没开机。
       四、有一种诱惑是男人抵挡不住的
       我一连几天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看电视什么也不想做,乃至到食堂吃饭都不愿去,幸好墙脚还有半箱方便面,要不真想绝食了。长到四十岁,我还从来没这样疲惫过绝望过,甚至觉察到自己真的变作古人了。
       心情坏到极点时,电视里的两条新闻又深深地刺痛了我。一是我所在的西宁区区长牛长寿被人暗杀,警方正在破案;再一条就是曲比和星月举行婚礼的场面竟然被当作新闻播报。
       我操!大叫一声,想打电话到电视台骂娘,可又找不到电话号码。曲比是什么东西?下三滥,而一个下三滥的婚礼竟然上了电视新闻,电视台是干什么的?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我愤怒的时候就想找个人发泄发泄。于是,想到了火耳,可火耳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他一定是因为做了出卖朋友的事而愧疚,再不敢见人了。
       电话终于响了,是“新婚第二夜”打来的。她说:竹子先生,我是“新婚第二夜”,你猜到我的名字了么?
       我忘了。你不是四川人吧。
       是的。对方说,重庆现在已从四川分出来成了直辖市。
       我不信你叫重庆。有什么事么?
       为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想请你喝杯茶。“新婚第二夜”说,我快到你楼下了,请你下楼吧。
       孤独无助,我也顾不上黄头发不黄头发了,决定跟“新婚第二夜”去喝茶。
       上车后,“新婚第二夜”说:酒吧、水吧,还是咖啡屋?
       最好不去什么吧,去个见不到黄头发的地方最好。我说。
       “新婚第二夜”就笑,说竹子先生是爱屋及乌,仇人涉众。我知道你的前妻是黄头发,因此你恨遍天下的黄头发,其实黄头发并不可恨,可恨的是头发下的肉身。
       我望一眼开车的“新婚第二夜”,见她仍是那头黄发,一如星月的卷曲波纹。于是,觉得好笑,跟“新婚第二夜”在一起,钻到地洞里也能见到黄头发呀!
       去我那里吧。“新婚第二夜”说,我那里虽然简陋,但清静,也有好茶。
       深更半夜领个男人回去你不怕?现在的社会治安可不好。
       是不好,刚听说西宁区长牛长寿被人杀了。“新婚第二夜”说,牛区长可是个好人。至于我嘛,不招谁惹谁的,怕啥?
       我想说前几天普陀岩的事,但没说,怕“新婚第二夜”认为自己是“施恩图报”的小人。
       奥迪车拐出城东向北郊驶去。我有些迷惑了,便问“新婚第二夜”是否住在乡下。
       不远,前面就到。“新婚第二夜”说,你猜我的谜语费劲么?
       娃娃游戏,我不但知道“新婚第二夜”是重庆,还知道新婚第一夜叫开封,第三夜叫洛阳。但我不信你叫重庆。
       “新婚第二夜”咯咯直笑,说竹子先生,我还给你起了个名字,就叫新婚第三夜。
       什么意思?我觉得身旁这个女人实在可恶。新婚第三夜?洛阳(落阳),她是说我不是男人了?成废人了?
       “新婚第二夜”没说话,平静地将车驶入一片贵人别墅区,并在一幢外围栽满竹子的别墅前停下说:到了,这就是寒舍。
       这叫寒舍?这都是富人的坟墓了。我心里说,但飘摇的竹叶声让我想起了《红楼梦》中的潇湘馆,莫非这“新婚第二夜”也很凄凉?那么,她究竟是干什么的?是大老板包的二奶吧,这城中的别墅里有不少住户就是有钱人的二奶、三奶或小蜜儿、金丝雀呢。
       请吧,竹子先生!“新婚第二夜”停好车,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上楼时,我惊奇地发现那个关门的大块头男人很像在普陀岩遇到的劫匪,可又看不清那人眼角是否有小黑痣,正要返回去细看时,那男人却出门走了。
       他是谁?不会是你男人吧?我问。
       他叫钱刚,是我的保安。“新婚第二夜”说,问他干什么呢?
       
       他好像普陀岩劫持你的歹徒。
       你怎么草木皆兵?“新婚第二夜”说,如果你是公安局长,真不知要发生多少冤假错案。
       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的匕首曾将我的衣服刺个对穿对过,而且是几天前的事情。于是说:我只是没看清那钱刚的左眼角有无小黑痣,要有,定然就是那个歹徒。
       别疑神疑鬼,钱刚脸盘光光的,哪有小黑痣?“新婚第二夜”说,看看我这客厅的布置如何?
       客厅是好大一个客厅。里面挂的画,放的盆景全是竹子,而且全是那种山间瘦竹。这就让我稀奇起来,而且想到了化石,因为那墙上的瘦竹画构图很像化石绣的鞋垫子。
       这画是哪买的?我问。
       哪买的?不兴问问是谁画的么?“新婚第二夜”说,这么拙劣的画谁敢卖?我画着玩的。
       她会画画?她也是艺术圈里的人?我有点惊奇,并发觉自己小看了面前的女人。
       喝茶,还是咖啡?“新婚第二夜”说,要不要夜点?
       咖啡吧。这环境适合喝咖啡。
       加糖还是加盐?“新婚第二夜”说。
       咖啡加盐喝?没听说过。
       看来竹子先生也有不懂的东西。“新婚第二夜”看着我,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她说,咖啡加盐是壮阳的,这对落阳的人有好处。
       我被奚落得想哭时便用尴尬的目光回敬着面前的女人。好在“新婚第二夜”没有继续恶作剧,拿起电话说:玲玲,煮两杯咖啡,别忘了加冰块。
       其实在普陀岩时我就该发觉“新婚第二夜”很富有,那两个劫持者叫嚷的便是让她拿出五十万元,也就是说歹徒是看准了她有钱,绑架劫财。
       先生稍坐,我换件衣服。“新婚第二夜”说着去了卧室,我这才细心地打量起她的客厅来。客厅里的东西除了竹子外还有健身器和毛石头,最特别的是那个像吊床又像秋千的东西。我想:这“新婚第二夜”富到无聊时也怪会享受的,画画、种竹子,还荡秋千,蛮有品位的嘛。
       一会儿,“新婚第二夜”换了套纯白色的裙子走出来,我仿佛又见到了星月。是的,“新婚第二夜”的头发和着装真太像星月了,如果不是身高的缘故,第一眼看上去简直与星月并无二样。她为什么这样打扮?故意伤害我吗?故意勾起我的心痛么?这个神秘的女人,单凭普陀岩救她之情也不该如此啊。
       我心里隐隐作痛,并抽出烟来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新婚第二夜”没注意我的表情,直接走到吊床上横睡下来,蜷起一条腿,让白色的裙子滑到腹部,满眼媚色地望着我说:竹子先生,你看我的腿像不像星月的?
       真他妈撞鬼,这女人是别人哪里有伤口就往哪里撒盐。我有点想发作,但还是忍住了。
       怎么不说话?
       你认识星月?
       不认识。“新婚第二夜”说,或者说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就如老鹰和鸡一样,鸡在地上都能望见老鹰,而老鹰不一定认识每只鸡。
       那么,你是怎么认识我的?是不是火耳告诉你的?
       火耳?哪个是火耳?没见过。“新婚第二夜”说,我知道你是上帝告诉的。上帝安排盗贼抢冯教授,然后让你当了英雄找到美女,再又安排曲比夺走星月,最终又让你在普陀岩救我,当然我就认识你啦。
       天啊,这个女人竟然连冯教授遇抢的事也清楚?我暗暗地吃了一惊,并产生了一丝惧怕。
       你究竟是谁?干什么的?我急了。
       我是一个女人,实实在在的一个女人,正躺在你的面前什么也没做。“新婚第二夜”说,你想知道我是谁,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奋力地吸了口烟,再用尽气力喷吐出去。我想:“新婚第二夜”一定是在设圈套,黄色的陷阱或者是更深的阴谋,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得罪过她吗?我拼命去想今生究竟伤害过谁,但想不出来,除了写文章刺激过某些人外,只有化石算是被我伤害过,可我不是故意的。
       过来呀,看看我都不敢?看来你真是走到了新婚第三夜,白生了一米八○的个头了。“新婚第二夜”说,如果你敢看看我,就一定知道我是谁了。
       一想到星月被人夺走,我就不想动。看别人的妻子不礼貌,自己是被伤害了的男人,就不该去看别人的妻子,伤害别的男人。
       你不过来,那么我过来让你看看我是谁。“新婚第二夜”从吊床上下来,穿上了鞋子。
       我想说“别”,但没说,因为那个叫玲玲的姑娘端着咖啡进来了。
       玲玲放好咖啡,转身对“新婚第二夜”说:总经理,还要点别的么?
       什么总经理?叫姐姐。“新婚第二夜”说,下去。
       玲玲转身走了。我终于弄清“新婚第二夜”的身份是总经理,可又不知道是什么总经理。
       喝咖啡的时候,我问:你男人呢?
       我男人么?“新婚第二夜”说,云游去了。
       啥叫云游?
       你是大作家,云游都不懂?“新婚第二夜”说,云游云游,像云一样飘游,游游荡荡,自由自在,苍茫旷远,无牵无挂。
       很有诗味。你当的什么经理?真的叫重庆?
       你看看我,兴许能看出点什么来。“新婚第二夜”说。
       于是,我真就看她。黄黄的头发如波浪卷着洞孔样的圈儿,白里透红的面孔光滑滑的,但眼角的细纹已经写出了不年轻。乍看上去,我觉得她有点像化石,但很快又被否定了,化石鼻尖上有粒小黑痣,按现代人的说法挺酷美,可“新婚第二夜”没有,因此她不是化石。
       看出点什么了么?“新婚第二夜”说。
       黄头发,健康脸。我说。
       再看看。“新婚第二夜”站到了我面前。我于是发觉她的裙子很薄,薄得有点透明,让我见到了坚挺的乳房,乃至清晰地看见她的乳头仍然如少女般的红润清秀。我于是感叹,有钱真好啊,连乳房都保护得如此完美。
       看出什么了么?“新婚第二夜”的眼睛露出了笑意。
       看出来了,身材窈窕,皮肤细腻。你挺艺术的。
       你没看出来。“新婚第二夜”说着转过身去。我便在薄纱下看见她没套内裤,圆得红润的屁股很清晰地进入我的视线。“新婚第二夜”分明是在诱惑。果然,只听她说:竹子先生,如果你没看出什么,我现在就改个日本名字,叫松下裙子。
       其实我什么都看清楚了。你还是叫井上伊代(衣带)吧。
       “新婚第二夜”就笑,说原来你真是件文物。
       谢谢恭维,真想喝杯酒。在这种环境里不喝酒是浪费了。
       那就喝吧。“新婚第二夜”让玲玲拿来了人头马,并亲手斟了两杯。
       妈呀,我福小命薄,怎么配喝这种酒?我嘴里说着,手却忍不住地端起了杯子。
       竹子哥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新婚第二夜”这一声叫得很像当年的化石,我禁不住全身酥软了一下,抬起杯子一饮而尽。
       妹子,我得走了。夜深了,我打的回去,不麻烦你送了。
       就在这里住吧,我那张吊床很好睡,躺上去能听到风摆竹叶的哗哗声,也能听到泉水击石的丁冬响。“新婚第二夜”说,不信你去试试。
       谢谢!宠物只对主子灵,我去就不灵了。我说着就往门外就走,而且干净利落。
       等等,我送你。“新婚第二夜”说。
       我头也不回,一直往外走。我知道,有一种诱惑是男人抵挡不住的。
       五 、那个叫“新婚第二夜”的神秘女人
       喝了“新婚第二夜”那杯人头马,我便走进了情感荒漠。人头马和苞谷酒有很长的距离,就像自己同“新婚第二夜”之间的距离一样长,也像自己跟星月之间的距离一样长。其实,现今的我感觉到的是跟任何人都有距离了。距离产生美感,但都有距离了却深感孤独。
       离了婚,我才发觉星月在我生命中是如此重要,她走了似乎一切都完了,空空如也了。于是,我想:距离很远时千万莫贴近,贴近了便会空空如也。一如星月当初是我的理想,而这个理想很贴近地装进了我的屋里,然后我就很满足,并疏远了许许多多的人。因此,当星月离开后,这人与人之间的空当便暴露出来。
       星月在的时候,我还有女儿竹竹,可以什么人也不想,只需要三尺办公桌和一堆稿纸,哗哗啦啦地写些文字,换稿费,传名声,上职称,拿薪水。因此,我也不需要嗜好,一如打扑克、下象棋、搓麻将什么的。可现在需要,但我不会,所以谁也不叫我。没有人叫当然孤独,没有人陪伴更孤独。不是还有写作的爱好么?可是星月走后,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当然还可以看电视嘛,但电视里的声像全都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
       闷得慌时,我便喝起酒来了。酒是好东西啊,喝得酩酊大醉时,世界在朦胧中,人也在朦胧中,什么也不必去想。因此,常常醉得睡在地板上,一睡十几个小时。
       竹竹来了。望见睡在地板上的我,就说:爸爸,你不是男人。
       爸爸怎么不是男人了?我眼睛红红的,望着竹竹说,你是我女儿呀!
       竹竹哭了。她说:如果我是你女儿,你就不该这样。你不是经常写文章教训社会,教训人么?怎么一点感情上的失败就倒了?
       竹竹还是个初中生,还不懂人间世事,一哭就无法收拾。我一哭,竹子也就想哭,但我没哭。
       竹竹,你不懂爸爸。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倒楣透了。有个妈只想当官,刚做个西宁区长便飞扬跋扈,好像明天就要升国务院总理似的,把我往学校一塞便去为人民服务,十天半月不看一眼。有个爸爸却当了醉汉……
       竹竹一顿数落,我的酒气全部从毛孔中蒸发了,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说:星月,我早晚杀了你。
       爸爸,你先杀了我吧。竹竹说着跪倒在竹子面前。
       作孽!我心里说,眼里同时滚出了有生以来最寒心的泪珠。
       竹竹不哭,爸爸只是闷得慌,爸爸其实是坚强的。你回来吧,你回来爸爸给你做饭洗衣服,教你写作业,爸爸有的是时间,爸爸发誓不再喝酒……
       竹竹终于不哭了。她说:爸爸,我会来看你的,我回到这里妈妈会跟你吵架,我不要妈妈跟你吵架。
       我这才觉得离婚受伤害最重的是竹竹。竹竹原本是不该受到伤害的却被伤害了。因此,竹竹走后我就给星月打电话,要她让竹竹回到我身边。
       竹竹是我的,永远也不会回到你身边。星月很霸气地说。
       我要向法院起诉。
       算了吧,老竹!星月略带轻蔑地说,你也不想想法院会不会听你的,还是别操那份闲心吧。与其写状子不如写点文章,要出书我帮你。
       我终于泄气了。从星月的话语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当官很重要,有钱也很重要,远比写文章教学生重要,而且重要得实实在在。想到这里,我忘却了多年的自卑感又钻了出来,由于自卑又有了负罪感,觉得自己对竹竹有罪。当初要是不跟星月结婚,就不会伤害竹竹了。竹竹真可怜真无辜。当初应当跟化石结婚,化石跟自己贴近,结了婚就一定不会离婚。
       自从喝了“新婚第二夜”的人头马后,我便毫无来由地想化石。“新婚第二夜”同化石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我甚至觉得“新婚第二夜”就是化石。可我又清清楚楚地发现“新婚第二夜”不是化石,因为她没有小黑痣。那么,化石现在怎么了?或许是绿树成荫子满枝了吧,算起来都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呢。
       想化石,我最终找出了那五双鞋垫子。五双鞋垫子是尘封在那只无用的旧书箱中保存下来的,我见到它们便像见到了宝贝。看着鞋垫子上绣的瘦竹、怪石、断岩层,我仿佛又看到了“新婚第二夜”大客厅里的画,那画跟这鞋垫子上的东西相似得如出一辙。普天之下竟有这样的巧合么?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竟同时爱上一种竹子、一种石头?
       我想不通。因此,想找个人弄清“新婚第二夜”的真实身份。于是,又想到了火耳。火耳还不知道我在普陀岩上演的“英雄救美”,因为从那天之后他就消失了,住处不在,厂里不在,手机不通。
       火耳的失踪跟“新婚第二夜”或许有关系,可“新婚第二夜”又否认认识火耳。
       “新婚第二夜”是经理,我想找工商局、乡企局去查她的公司,可又不知道她的名字。想来想去,最终去了北郊的别墅。
       贵人区的别墅风光无限,但别致者仍是竹丛围住的那幢。我虽然到过这里,但由于是晚上,没看清那竹丛,这次便看得仔细了。这里的竹子很齐全,有青竹、丛竹、毛竹、绵竹、斑竹、黑竹、野山花竹、董棕竹、蔓藤竹,似乎天底下的竹子都齐聚到此了。竹簇下有野生的石头,朽木树桩,雅然成趣而少雕琢之工。
       这里住的是竹仙么?这么多竹子多而不杂,密而不挤,而且极有情趣。看见竹丛,我内心深处突然佩服起“新婚第二夜”来,并欣欣然走向别墅,却被两名高大的男人拦住了。
       先生找谁?汉子说。
       我找重庆女士。说话间我被面前的汉子惊住了,那汉子左眼角的小黑痣分明写着“凶手”二字。
       这里没有重庆女士。那名叫钱刚的凶手说,你回去吧。
       这里住的不是重庆女士是谁?如果不是“新婚第二夜”的缘故,我定会挥拳将他击倒。
       住的是谁你不必知道。钱刚说,先生请离开吧。
       我急了便冲着别墅大叫:重庆,重庆!“新婚第二夜”,“新婚第二夜”……
       这人可能是疯了。钱刚说着,示意同伴一起将我架出了竹丛。
       这时候,我发现那个叫“新婚第二夜”的神秘女人站在别墅阳台上望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进屋去了。
       我忍不住继续大叫,但别墅里始终没有回应。
       六、化石就在这个城里
       我终于恐惧了,因为“新婚第二夜”而恐惧。“新婚第二夜”,多么恐怖的女人?劫持她的人竟然是她的保镖,而自己竟然去救她,让人将衣服刺个对穿对过。现在看来,那起绑架完全是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越想越害怕,如果那起绑架案一如自己的推断是骗局,那么,她究竟要干什么?
       我在惶恐中犹豫着要不要报警时,火耳像幽灵般出现了。
       火耳说:竹子哥被鬼打了?怎么病恹恹的?
       我正想发火,火耳却抢先说:去了趟东北,给你带来两只长白山参,还有鹿茸,我够意思吧。
       去东北干什么?一去两个月。莫不是做了亏心事,出去躲避吧。
       啥球的亏心事?火耳大咧咧的,滔滔不绝地说,我修汽车,当然是去搞汽车部件,那边的人好玩就留下了。嗨!那边的俄罗斯女人真够味,金头发绿眼睛,胸脯胀得像气球,腰身只有一把粗,屁股却有筛子大……
       得了得了。什么俄罗斯女郎,没心思听。
       和俄罗斯女郎一起真是人生快事。火耳不但没停下,反而手舞足蹈地讲得唾沫横飞,竹子哥,你没见过,那俄罗斯女人牛高马大的,站在她面前头只到她奶边,趴在她身上就像个蜜蜂落在花瓣里。那些女人只会说两句话,“中国男人,太小太小了,不够不够”。我起先还以为她们说的是“母狗母狗”呢。
       我忍不住笑了。火耳越发“荤”了,说那俄罗斯女人怪呢……
       火耳嘴角的白沫子流出来了。我说:歇歇吧,喝口水,俄罗斯小姐是挺伤人的哦。火耳傻乎乎停了嘴,端着杯子拼命灌水。我的火气消了点,从火耳的演说中知道他真是去了东北,并非是躲自己,但我仍然认为是他出卖了我,因为这个城市里就他知道化石。于是说:火耳,你这张B嘴,别什么都淌,连朋友也可以出卖。
       出卖朋友?火耳叭地将杯子放下,很激动地说,我啥时出卖过朋友了?王八羔子才出卖朋友呢。
       我问你,你是不是拿着我跟化石的事到处乱讲?我很平静地说。
       化石?我跟你都没讲过还跟谁去讲?火耳惊奇地说,竹子哥,你怎么又想化石了?
       你真的没跟别人说过化石?
       我疯了?火耳说,你跟化石原本就没什么,我干么要去讲?
       那么,这个城里怎么有人知道我和化石的事?我仍然不信他。
       这有什么奇怪的,化石就在这个城里。火耳说,或许是她自己说的。
       化石在这个城里?我有点吃惊地说,她在干什么?你见过她?
       当然见过,她现在是天竹集团的总经理。火耳说,她们的车在我那里修,去年还借给我八万块钱呢。
       天竹集团我知道,是搞天然食品的。麻人的魔芋经那集团一炮制便成了晶莹剔透的东西,吃在嘴里凉凉的,爽气得很,据说那东西出口欧盟和日本,每年能赚不少外汇。化石竟然是这个集团的老总?天方夜谭吧。
       火耳见我有些惊奇,便说:你奇怪吧,其实,这世界上什么事都会发生。要说化石也够可怜的,因为你她十七岁才去上小学一年级,然后东奔西走,摸爬滚打,二十年一路混来,到今天也实在不容易!
       我心里猛然爆炸了一声,像雷像炮像火山,而且发出了震耳的响声――化石十七岁才上小学一年级?
       当然!火耳说,你是她的偶像,也是我们那大山里所有年轻人的偶像,但大家都认为化石跟你不配,化石自己也认为跟你不配。因此,她十七岁读小学一年级,二十二岁才读完初中,然后东奔西走,最终扎根这个城市……
       别瞎侃乱嚼。她男人是干什么的?
       她男人?不知道。火耳自卑地说,其实她有没有男人我都不知道。竹子哥,我跟人家差着无数档次,大街上见着面能打个招呼已经很不错,怎么能知道她有无男人?
       你真是个白痴。我心里说,但又想从火耳口中多了解点化石。于是说:化石住在哪里你知道吧。
       不知道,或许就在公司里吧。火耳说,其实我连她的公司也没去过。去年,她突然到我那里,问我她像不像星月,我说不像,她就走了。
       化石认识星月?我有点惊奇了。
       不知道。火耳说,或许认识吧,要不她怎么会问我她像不像星月呢?
       不知道不知道。我有点火了,火耳你简直是个弱智,什么都不知道,我要你这个朋友干啥?
       火耳的脸变得绯红了,尤其是耳朵更是像火烧着了一般。火耳之所以叫火耳,因由便是激动时耳朵爱发红。也许他觉得我有些蛮横,甚至有点不可理喻。于是,放开嗓子说:竹子哥,我是你的密探还是奴隶?怎么你要知道什么我就该清楚什么?你好像有点变态了,老是去关心化石,告诉你,化石现在是老总,你跟她不般配。
       我的心像被刀刺了一下,但还是镇住了。我断定“新婚第二夜”一定和化石有关,因此很想从火耳口中了解化石,但又不愿将同“新婚第二夜”的奇遇告诉火耳,便说:火耳,你帮化石修车,化石还借给你八万块钱,你怎么会不了解她?
       我了解她干什么?火耳望着我笑笑,说车是驾驶员开来的,那借钱更是简单的事。她到我那里听到我没资金周转,第二天便派个人送来八万块钱。人家是看在老乡的面上帮我一把,我问人家隐私干什么?再说,也没那机会。
       我突然想到什么,有点喜出望外地说:火耳,化石修的车是不是奥迪?
       奥迪、本田、三菱都有。火耳说,天竹集团的轿车多着呢。
       于是,我就去想“新婚第二夜”开的奥迪车牌照是多少,如果证明那车是天竹集团的,那么“新婚第二夜”的神秘也就揭开了。然而,我总是想不起那牌照来。
       竹子哥,你是怀旧吧。火耳说,怀旧不好,还是我带你泡吧去,什么妞都有,新鲜呢。
       要是你能联系上化石,我就跟你去。见过化石我什么都听你的。
       对了,她给我留过电话号码。火耳说,不过,她现在不叫化石了,叫化天竹。也是一头黄发,你见么?
       见!只要是化石,什么头发都见。不过,见了面我有些难为情。
       火耳笑着拨了电话,电话果然通了。火耳便称有要紧事求她,那边便叫去什么龙荪池见面。
       挂掉电话,火耳兴奋了,说我们老乡发了,在北郊贵人别墅区建了别墅,还起个怪名呢。
       北郊?我突然想起了那幢被竹丛围住的房子和那个神秘的女人。
       去不去?火耳说。
       当然去。我有点激动,起身便往门外走,下了一层楼又返回去拿来了珍藏已久的鞋垫子,我觉得鞋垫子是见化石最有用的东西。
       七、“新婚第二夜”的黄头发已变成了乌黑的瀑布
       火耳的轿车终于停在竹丛绕着的建筑前面了,那个叫钱刚的保镖打开了铁门。
       是火耳先生吧。钱刚说,化总在楼上等你。
       上楼时,我被钱刚拦下了。他说:先生,你找谁?
       我找化石。我没好气地说。
       这里没有化石。钱刚说,先生请离开这里。
       火耳说:放他上来吧,他是我朋友。
       我们经理从来不见未约过的人。钱刚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将我往外推,我便火了,骂道:你这个绑匪,我认得你的,再动手老子也要动手了。
       这时候,楼上的女人说:钱刚,放他上来吧。
       进入那间满是竹子的客厅后,我发现“新婚第二夜”的黄头发已变成了乌黑的瀑布,一垂而至臀部,美得像一首诗歌。
       火耳说:竹子哥,我的任务完成了,你跟化总谈吧。我先走了。
       我的思维早已变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听见。“新婚第二夜”就是化石,那么,她鼻尖上的小黑痣呢?那是美丽诱人的小黑痣呀!
       火耳别走。化石说,你领来的这个人我不认识。火耳没听化石的,转身出门去了。
       这位先生,你找谁?
       你究竟想干啥?我说。
       这里没有化石,这位先生没什么事就请回吧。化石说
       是啊,我见到那幅画时就该认出她来了。我拿出那五双鞋垫子来,边翻弄边自语。
       化石的眼睛终于定在了我手上,她根本不相信那鞋垫子二十年了还完好无损。
       竹子哥,这鞋垫子你还留着?化石突然失控地叫道,竹子哥,你心里一直有我?
       我没有回答,只捏了捏那鞋垫说:这鞋垫子是千针万线绣出来的。
       竹子哥――
       化石的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并在颤抖中滚到了我怀里。
       话语便停了。激情中的话语是多余的,激情中最需要的是动作,动作可以把心撕成碎片然后又合在一块,动作可以将两个物体间的距离弥合,甚至将他们融为一体。激情中的男女往往会用动作将天地翻倒过来,然后又翻倒回去。其实,激情也罢,动作也罢,除去一接触的那一瞬间清晰之外,其余的全都是一塌糊涂。
       化石扑入怀中的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泪水热乎乎地粘到我脸上,然后我就晕了,似乎从万米高空坠落下来时那般心闷气短,然后就是舌根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最后就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待到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吊床上,而且是赤身裸体的,化石当然也是赤裸着身体的。
       竹子哥,睡在这床上可以听到竹叶哗啦啦地响,也可听到泉水的丁冬声,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我下了床,眼睛直直地盯着床单说,化石,你还是处女之身?
       化石没有作答,自顾自地啜泣了。
       我沉闷闷地点上烟,深深地吸入肺部又长长地将它吐出来。我想安慰化石几句,但又找不到词语,唯一的选择就是沉默。面对啜泣的化石,真觉得自己不该用无意间留下的鞋垫子来骗取她的真情,更不该用痴情女子的弱点来感动她。
       望着哭泣中的化石,我刚刚产生的一点惬意都化作了酸涩。我知道自己不配让化石痴情,因为我没有钟情于她。哪怕现在是个离了婚的男人,我的偶像仍然是星月,不管星月变得如何的可恶,我心里割舍不了的仍然是她。真弄不清楚刚才为什么会激动,为什么会躺到化石的床上,当然我更惊诧的是化石还是个处女之身。
       是啊!我在心里呼喊,这怎么可能呢?
       化石仍在哭,而且哭出了声。那声音如孩子的呢喃,亦如鸟儿的啁啾。我无法弄清化石的哭是悲是喜是苦是乐,但事情发生了就该面对,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于是,我开始想往后该如何对待化石。
       娶她?
       不娶她?
       能不能娶她?
       配不配娶她?
       我的思维有点紊乱了,甚至就像女人一样多愁起来。
       正在我漫无边际胡思乱想时,化石不知什么时候走下了吊床,并亲手给我泡了杯茶。
       我见她除了拖鞋外什么也没穿,便说:天凉,你穿上衣服吧。
       化石说:怕看见我?是不是我有碍观瞻?
       不……不是。
       既然是这样,那么属于你的东西就别掩饰。
       我有点发窘了。说实在的,我跟星月结婚十几年,都没这样全部暴露在灯光下过,我们总是在朦胧中体会着美,醉心于爱。化石这一展露让我觉得新鲜,又让我感到强烈,仿佛一个经常喝葡萄酒的人突然喝了一杯五十度的白酒,从嗓子一直火爆下去弄得心脏痉挛,惊悸不已。
       你折磨了我整整二十年。化石说,现在也尝到被心爱的人抛弃的滋味了?
       我……
       你什么都不必说。化石用手捂着我的嘴说,星月美丽、新潮、有本事,她让我自卑,令我追逐,可我无论如何也学不了她。
       别提星月。
       干嘛别提?化石说,我跟你原本就没什么。星月是你的偶像,仿佛你就是我的偶像一样,偶像坍塌时你很痛苦是吧,但偶像也同样是痛苦的。
       我突然间有点震撼了,我发觉化石比我这个大学教授还懂哲理,还会包容。
       偶像是链接,从低到高一串上去。化石说,我、你、星月,还有曲比,其实就像四只爬树的猴子,上面的绝对看不到下边的脸是苦是涩。
       化石,我知道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但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能这样说呢?其实,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化石说,是你让我十七岁才去识字,然后一步步追着跑到今天。
       这个……?我被一种别扭的博大胸怀咽住了。
       竹子哥!化石很陶醉地说,还记得你背我么?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
       懂了,我就是从那天懂事的。化石说,你知道么,那天我在你的背上身体里第一次来水了,往后一想到你就会这样。也就从那时起,我觉得永远都是你的了。可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我就发誓永远不再嫁人……
       我听到自己的心潮在轰鸣,嘴里却说:化石,你是天下最痴最傻的女人。
       化石说:竹子哥,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就想见你,可星月让我感到自卑,所以没有勇气。你离婚那天,我开车送你,但你认不出我来;我知道你为冯教授遭匕首刺伤的事,因此才在普陀岩上演“英雄救美”,谁知弄假成真,你打伤了钱刚;把你带到全是竹子的世界,同样也唤不醒你的记忆。为此,我心灰意冷,发誓永不理你了,可你竟然把我送你的鞋垫保留了二十年……
       那是……。我原想说那鞋垫子不是故意保存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竹子哥,我们往后能在一起么?
       或许吧。你那粒小黑痣呢?
       取了。化石捋捋长发道,算命先生说那痣克夫。
       对了,自然的东西被改变后就失去了个性。如果不取掉那粒小黑痣,我和你就不会多有这些故事了。
       其实,这样最好。我原本就想留段情感让你去读,否则你就记不住我。化石说,你看我这头发,现在是不是自然了?我于是仔细看她的头发。那头发乌黑乌黑的,一长溜地从头顶沿着光洁的背脊披散到腰部,像诗,也像画……
       八、偶像埋入黄土,爱恋还在人间
       正当我和化石被甜蜜浸泡时,东山市爆出了惊动全省的特大新闻――西宁区长牛长寿被杀一案最终告破,曲比竟然是雇凶杀人犯。
       曲比为什么要杀牛长寿呢?传媒说,曲比集团想让市政府将西宁区三百亩黄金地段划过来开发,而且得到了市政府一些领导的支持,那牛长寿不识时务,生死咬定生态保护区这不能划归私人开发,硬是将这一动议顶了回去。曲比恼羞成怒,竟然雇凶杀了这名在职区长,这是共和国历史上发生在东山市的第一宗暗杀政府要员个案。因此,曲比的被捕震动特大,市民们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就成了一种浪漫演义。
       
       曲比被捕入狱,先后牵扯出十三名处级以上干部受贿、诈骗或合伙侵吞国家资金四千三百万元的窝案。一些官员被逮捕,一些官员被双规,稀奇的是作为牛长寿被杀一案的最大得利者――现任西宁区长星月竟自岿然不动,仍然坐在西宁区长的位置上发号施令。
       外界的人看见星月在电视上讲话就骂:杀人犯的婆娘怎么还耀武扬威?难道曲比杀牛长寿不是给她腾位子么?这样的贪官实在该千刀万剐。
       中国人的脾性就是这样,爱屋及乌,仇人涉众。曲比入了监狱,星月自然被说成贪官、淫妇、杀人的帮凶,恨不得将她下油锅炸了。
       听着满天飞舞的怒骂,我心里真替星月不平。我了解星月,星月不是淫妇,也不会当贪官,要不她到现在怎么还没遭逮捕挨双规?可问题是,星月不是跟曲比走了吗?不是卖给权力和金钱了么?这分明是事实嘛!作为受害人的我,应当幸灾乐祸才对啊。可我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乐不起来,倒是经常在心里祈祷:星月你可别出事。
       我希望星月不要出事最明晰的缘由有两个,一是为了竹竹。竹竹还小,经受不住更多的打击;再就是星月仍然是我的偶像。与化石相处的日子里,我怎么也产生不了跟星月一起时的美感。也就是说,跟化石在一起时,我只能体会到本能的东西,而跟星月在一起便觉出了爱。爱和本能的差别太大了,爱是灵感,是美妙,本能却是动作和饥饿。因此,我希望星月不要出事。
       担心星月,我又钟情起电视新闻来了。当然,我钟情的新闻节目不是央视的,也不是省台、市台的,而是西宁区台的。只要哪一天,西宁新闻里没出现星月,我便会陷入一种乱纷纷的猜测和担忧中。说实在的,我有生以来从未出现过现在这种替人担忧的烦躁,而且这种东西生自心底来自灵魂,挥之不去扫而不出。
       化石说:星月真不容易,区委书记都被双规了,只有她一个人硬撑着。
       星月过硬。不准猜度星月!
       你倒是很关心她呀!化石说,怎么不去见见她?
       你当我不敢?我说着拿出手机,当着化石的面就拨通了星月。
       星月,你还好么?
       当然好,用不着担心。星月在电话里说,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我有点语塞了。我知道星月是个好面子的女人,而且很强硬,但我还是说:我看你憔悴了许多,注意身体。
       放心,还不到你送花圈的时候。星月说着就挂了电话。
       星月的电话挂了,我心里便有一丝冰凉,自言自语道:死要面子的女人呐!
       化石咯咯地笑了。她说:竹子哥,你真是个不识时务的人,你不想想现在给星月打电话,她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
       她会觉得你是在嘲弄她,报复她,看她的笑话。
       星月没有笑话。我似乎有点愤怒了,星月挺坚强,坚强得让我五体投地。
       你不是想跟她复婚吧?
       复婚又怎样?我怒冲冲地站起来走出了别墅。
       走出别墅后,我便将自己关在师范学院的宿舍里,一刻也忘不了从新闻里观看星月。我发觉电视画面里的星月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消瘦。
       星月快要支持不住了。我想。于是,便想去看她,可星月不接待。星月在电话里说,竹子先生,管好你自己吧,有精力的话多关心一下化天竹总经理。
       星月知道我跟化石的事了?她肯定是吃化石的醋了。我这样想着。于是,克制着自己尽量少去化石那里。我知道化石爱我,可我爱的是星月,在爱和被爱之间,我觉得爱的感觉更好。爱是追求,被爱是接受,而我一生里最喜欢的却是追求。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再追求星月一次,不管社会议论如何我都愿意。
       社会舆论里的星月已成了怪物。街谈巷议中都在品评着星月,有人说星月还算正派,曲比帮她当上了西宁区长,但她坚持原则仍然不划那三百亩土地,而且公开揭露曲比的不法行为;也有人说,星月根本不是东西,没点做人的准则,竟然连自己的恩人和丈夫都出卖了,为了官位,一点良心也不讲,真正的“最毒莫过妇人心”啦!
       星月错了么?我愤愤然,但芸芸众生的嘴巴是管不了的,只能听凭他们去嚼。可我还是担心星月挺不下去,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一段时间后,星月果然从电视屏幕里消失了。给她打电话,可她的电话已经停机;去找竹竹,竹竹也从东山市消失了。
       星月被逮捕了?双规了?那么,竹竹呢?竹竹到哪里去了?
       我急了,打电话要化石帮忙弄弄情况。化石说,星月病了,竹竹跟着去了省城的医院。
       知道在哪家医院么?我很急迫地说。
       不知道。化石说,要不我明天再去打听打听。
       第二天,我作完一个讲座便到了化石的别墅,希望化石能打听出点什么来,但我刚到别墅,竹竹就来电话了。竹竹说:爸爸,妈妈想见你。
       你们在哪里?爸爸都快急死了。
       今天刚从省城回来,在市人民医院。竹竹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讲电话时,化石已换好衣服,并找出了车钥匙。她说:我送你去吧,星月现在是最需要安慰的时候。
       到了那里,你不能去见星月。这样她会伤心的。
       化石笑笑,说你不了解星月。
       我不了解星月?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然后上了车。到医院时,我让星月化石开车回去,一个人走进了病房。
       星月已经进了特护室。我看见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而且一脸的苍白。她说:老竹,叫你来有两句话要告诉你。
       你说吧,我在这里听着。我坐到病床边,轻轻地握住了那双有点发凉的手。
       星月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她说:我要告诉你的是,第一,我没嫁给金钱和权力,我只是为我的追求借条路来走走,可这条路实在残酷。第二,我把竹竹还给你,好好待她吧。
       星月,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星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说:谢谢!那个化天竹不错,我们离婚时她找过我,劝我别跟你离婚,她还跟我讲你背她的故事呢。
       星月说话的时候,竹竹放声大哭起来。
       竹竹,你怎么了?我有点发懵,你妈妈得的啥病?
       肺癌晚期。竹竹仍哭个不停。
       天啊!星月,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竟然连命都不要了。
       星月不答,瘦削的脸上只有微笑,而且十分安详……
       十四天后,星月的葬礼在东山公墓举行。我、化石和竹竹共同送了一个花圈,我写了副挽联:偶像埋入黄土,爱恋还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