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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最后一把盐
作者:于英丽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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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月光满地的晚上,郭县令无端暴死在自己的卧室里。整个县衙像炸开锅的蚂蚁,乱作一团。有人痛哭着怀念县令大人生前的恩德,有人猜测着县令中年丧命的原因,也有人奚落郭家的老祖宗,是否哪炷香没烧正?更有甚者,卷起铺盖,准备到别的衙门另寻差事。在众说纷纭、唾沫四溅的情况下,郭宅的卢总管忙活着支撑局面。
       卢总管首先请来了本县知名的法医,为县令验尸。年老的法医看着面容平静、安详死去的县令,直摇头。总管问他是否看出了什么问题,他捻着胡须说:“正常死亡。”总管又强调让他仔细检查一下。他翻开县令的眼皮瞅一眼,又撬开县令的嘴巴看了看,然后,还想做点什么动作,被总管礼貌地制止了。
       送走法医,卢总管满肚子怨气:“什么玩意?还妙手回春呢,呸。”他的唾液不小心溅在迎面走来哭红了眼睛的小桃身上。小桃是县令夫人的贴身丫鬟,夫人两个月前带着小少爷去娘家探亲,让小桃留下来照顾县令。卢总管温言安慰了一下悲伤欲绝的小桃,就让她跟马夫一起去请县令夫人。县令死了,这后事总要夫人拿个主意。
       小桃答应着走了。这丫头怪可怜的,九岁就来郭家做丫鬟,勤劳体贴,少言寡语,可不知为什么,总不能讨夫人喜欢,经常被骂得痛哭流涕。夫人的脾气确实大了点。卢总管这样想着,又不由自主地来到县令房间。前几天县令还笑容满面地和他在这房间的花木桌上下棋,他赢了县令,县令奖给他一个虎状玉佩,说是辟邪的。卢总管竭力回想那天县令的状态,他好像没什么异常。县令喜欢用左手举棋,他的右手……卢总管回想着——他的右手一直在肚子上揉搓,很用力的样子,好像那里长了虱子。县令是很讲究言行的人,他坐着向来都是直着腰杆,稳如泰山。可最近一月来,他总爱揉肚子。卢总管当时问了一句:“大人,您没事吧?”
       县令摇摇头,轻咳几声,说:“看棋。”
       县令的棋技是出了名的高,可那天他输了。卢总管知道县令那天肯定有什么事情,但他没去追究。现在想来有点后悔,如果那天再多问一下县令,估计能知道点状况。卢总管年轻时跟着上一届县令破过几宗疑难大案,他有较强的观察和分析能力。到了郭县令当政,本县吏治更清明。郭县令是个廉正爱民的清官,严格律己,与民同乐,屡次得到府台大人的嘉奖。
       卢总管想来想去,县令大人身体向来强壮,怎么会无故而亡?他看着平静躺着的县令,很辛酸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这县令大人死得有点蹊跷,他的肚子——那里有什么异常吗?卢总管轻轻掀起县令的袍衣,解开他的宽腰裤。天啦,他的肚脐?怎么会这样?糜烂成淤青模糊的一片……卢总管掩面不忍再看,呜咽着跪倒在县令床旁。
       第二天,卢总管指挥人设起灵堂,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有真哭的,也有假哭的。卢总管看不下去了,赶着县令生前乘坐的马车,来到巧姝楼。他径直上楼,找到这里的主人边桐。边桐是个身世凄楚的女子,县令有次出外游猎,遇见她昏倒在路边。他俩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县令本想将她娶回家相伴厮守,怎奈夫人以死相挟,只得作罢。县令瞒着夫人在郊外盖了这巧姝楼,安顿边桐。夫人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事,来巧姝楼闹过几次。边桐是个宽容和善又不乏智慧的人,她自责抢了夫人的丈夫,但从不在夫人面前显露感情。前不久,县令夫人来闹,她不硬不软地回了夫人,说:“男人是一碗汤,女人是一把盐。盐放得多了,容易倒了胃口,汤也就洒了;盐太少了,嘴就淡了,想头也少了。”这“盐论”让县令夫人琢磨了很久,但最终也没弄明白。后来,索性就不去闹了,她怕边桐再说出一个什么“糖”论或“醋”论的,自己伤脑筋。
       卢总管看到边桐时,她已哭红了眼睛。风干的泪痕依然明显地残留在脸颊上,在光亮的窗台前看得很分明。县令活着时,她总是明媚地笑着,那笑声像牧童的柳笛一样缠绵动听。黄昏时分,她跟县令相拥着到不远的河畔弹琴,柔和的夕照洒在二人身上,宛如美丽的图画。听着舒缓的琴声,卢总管竟会在马车里沉沉地睡去,梦见仙乐飘飘的景象。醒来他就感叹,边桐跟县令才是天生的一对。而夫人,仿佛多余了。
       卢总管在这熟悉的房间,对着边桐想到县令,真觉痛心,他的英年早逝带给边桐的遗憾不是表面上能看得出的。他试图安慰她,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说:“姑娘是个聪明人,要想开呀。”
       边桐回过头来,憔悴的面容掩盖不了娇艳的姿色,聪慧的眼睛充盈着泪水。她叹了口气,说:“大人走了,我少了知音,这琴也不用弹了,这人生……人生也快完了。”
       “姑娘想得太多了。大人他一定希望你活得幸福。”卢总管安慰道。
       边桐没说什么,只缓缓地摇头。
       “我这次来,是想问姑娘,最近两月来,大人有没有什么异常的状况?”
       “他这两月来得少了,来了对我也不亲热,在这房间里坐一阵子就走了。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想对我说,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卢总管问。
       “就是四天前,你也来了。他说在一本古书里找到一支绝妙的曲子,让我弹给他听。可我怎么也弹不好这曲子,他有点不高兴。我想问他的心事,没等我开口,他就走了。”
       卢总管沉思不语。边桐问:“总管是否发现什么异常?”
       卢总管把自己看到的县令的死状跟边桐说了一遍,她吃惊疑惑的眼神,让他想到点什么。两个人竟异口同声地说道:“顾神医。”
       两人赶着马车在市集上穿梭,找寻顾神医。神医是个脾气怪异的老人,从不轻易答应给人看病。他有如闲云野鹤,在本县四处游逛,但从不出县,因为他的双亲都葬在这里,他要守着他们。
       市集上人流拥挤,各色摊架摆在道路两边,叫卖声不绝于耳。县令生前喜欢来这地方,看看民情,给来此化缘的远途僧人一些斋饭钱,或者为边桐和夫人买几件简单的首饰。边桐发上的玉簪就是县令在这里买到的。她还记得那天县令兴高采烈地到巧姝楼,带了一坛好酒,数碟小菜,非要跟她对饮。边桐本不愿喝,但看他的高兴劲,不忍扫兴。于是,就跟他一起浅饮几口。县令微有醉意,像个孩子似的靠在她怀里,拿出这玉簪,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你自己都不记得了。”那一刻,边桐感动得不知所言,只紧紧抱住县令……
       想到这些,边桐的眼泪忍不住就落下来了。悲伤中她感觉马车停了下来,卢总管在跟一个女人说话。她撩起帘子,是县令夫人。看到边桐,夫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卢总管想拦住,却被她以愤怒的目光制止。边桐只得走下车来,夫人一把揪住边桐的袖子,大声质问:“我走了才两个月,他就莫名地死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呀……”夫人摇着边桐袖子的手颤抖起来,眼泪也密密麻麻地往下流。
       边桐本来就眼睛红红的,又看到夫人伤心欲绝的模样,竟抽泣起来。县令夫人想着自己从此没了丈夫,儿子从此没了父亲,掩面呜呜哭了。两个女人为了同一个男人,在大街上各哭各的,实在令观者心酸。小桃从对面的马车上下来,要把夫人拉回去。这时,车里有个男人说话了:“思思,快上车来,别吓着小襄。”
       循着声音看去,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从马车的侧帘处露出头来。白皙的脸盘上一双细小的眼睛,阴阴的让人生厌,但从他束发的银簪就能看出他的出身不同寻常。那银簪虽形状简单,但做工甚是讲究,簪首镶着三颗不同颜色的珍珠,簪尾微微勾起。卢总管不禁吃惊:他不是本县富商刘老詹的独子刘育霸吗?他头上戴的是刘家的祖传信物——一支镶有三颗宝石的舟状银簪。
       夫人怎么会跟他乘同一辆车?他竟称呼夫人的小名,并这么亲昵地称呼小少爷。卢总管感到疑惑,他笑着对夫人说:“刘公子叫您呢,回府再说吧。”
       “你们认识?”夫人边擦眼泪边问。
       “喔,见过一面。刘公子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了。”卢总管声音很轻,对面车里的人听不到。
       卢总管看着夫人走上对面的马车,很是纳闷。刘育霸的父亲刘老詹是本县有名的富商,做的是药材生意。他三十几岁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视如掌中宝。本想让他考个功名,但儿子怎么也不肯读书。他花了大笔的银钱帮儿子在县衙里买了个官,儿子却整天寻花问柳,不务正业。后来,干脆自动弃官,长驻妓院了。刘老詹曾领着儿子来县衙拜见县令,摆出了钱财,摆出了态度,但县令最终也没再给他儿子安排职位。刘老詹又来求夫人,让她吹枕边风,夫人也没应允。
       站在一旁的边桐看到夫人上了对面的马车,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夫人和刘育霸定有不寻常的关系。自从县令与她相知,夫人对县令的感情就没那么强烈了,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在她出现之前,夫人对县令的爱却是没人能比的,事事顺从,百般温存,不管县令对她态度如何。她觉得她既是县令的女人,就要一生忠于他。但县令对这个从一开始就抓住他不放的女人,没有太多好感。边桐听县令说过他们结识的经过——
       十年前,县令新官上任,马车刚巧经过徐思思的家门。这时的徐思思还是个未满十八岁的漂亮姑娘,她正在阁楼上绣鸳鸯。门外的喧闹引得她转眸低望,她看到了正骑在马上看民情的一表人才的县令大人。县令也注意到了她,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勾起了徐思思辗转反侧的回想。她决定非他不嫁。过了没几天,她就打扮得花一样,背着父母来县衙找县令。县令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无比尴尬,陪她逛遍了县衙,就劝她回家。但徐思思却说:“我走可以,但半月后你要娶我。”
       县令不知如何回答,只说派人送她回家。她死活不走,县令没法子,只好派人去叫她的父母。她父母一听说女儿结识了县令大人,真像平地挖到了宝贝一样高兴,到了县衙,不等女儿再说,他们直接就跟县令提亲了。双方磨了一炷香的工夫,县令还是不敢冒然答应,说跟自己的老母亲商量一下再说。好歹送走了徐氏一家子,县令都急出了汗。接下来的几天,徐家一直派媒婆来。县令对徐思思的印象开始并不差,但经她这么一闹,他简直烦她了,竟有这么不识趣的女人?如此任性,哪有“闺”女的模样?他也考虑过自己的婚事,想攀亲的也很多,但没有一个是他能看上的。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夫人?具体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徐家父老说县令既然已经看过徐思思,且她又在县衙呆了快一天的时间,不娶她,那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们还从县令老家搬来了县令的母亲。最后,县令只得娶了徐思思,但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有那么点遗憾已经显露出来,对夫人自然是不冷不热。
       徐思思自从做了县令夫人之后,脾气小了,心也细了,对县令母亲伺候得周全无比,县令找不出她的毛病。儿子出世,更是令他脸上有了光彩,对夫人也温和多了,时不时还买饰物给她,夫人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但后来边桐出现了,他顿时乱了方寸,他感觉自己遇到了心目中的那个女人。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要爱上边桐,但只要看到她,彼此不用任何言语,他就爱意绵绵。夫人自从知道丈夫和边桐的事,就隔三岔五地闹一番。县令开始时检讨自己,劝慰她。后来,索性听之任之了。
       边桐想起这么多事情,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县令去了,瞧夫人那痛苦欲绝的样子,她是真的伤心。坐在车前的卢总管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世事难料呀。”边桐隐约听到了,知道他是说夫人的事,就打岔道:“总管大人,看到顾神医了吗?”
       “还没有。”卢总管匆忙答道。
       马车渐渐离开喧闹的人群,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在出巷口的拐角,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对着一本虫蛀的手抄书发呆,卢总管瞥见书名是《黄帝内经》。
       “顾神医。”他脱口而出。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了神医,卢总管赶忙下车,深深施礼。正想说明来意,不料顾神医收拾书本,要离开。
       “神医往哪里去?可否容卢某相送一程?”
       “去来处,无需送。”神医看都没看他一眼,这样回答。
       “庸人不才,书房藏有《黄帝内经》,神医可愿观看?”
       “有所求,必有所失。我十岁时已背熟此书,故意使虫蛀之,以察记忆之功。何劳他人之书?”说完,径直往左边的大路走去。
       车里的边桐听到他们之乎者也的对话,心里着急。看着神医的背影,她大喊一声:“神医,请留步。”
       边桐下了马车,紧走几步,追上神医。卢总管在一旁远远看着,不知道她跟神医说了些什么,神医焦急地直摇头,不一会儿,竟跟着边桐上了马车。
       看着边桐微微的笑意和神医尴尬的表情,卢总管忍不住偷偷问边桐说了什么,边桐说:“我说他如果不去验县令的病,我就嫁给他。”
       卢总管呵呵笑了,好一个聪明的女子。
       不大一会儿,马车就到了县衙门口。来吊唁的人还很多。卢总管瞥见门前的槐树下停着夫人刚才坐过的马车和一顶素色轿子。三人齐向灵堂走去,边桐眼睛早就红了,顾神医背着他的旧书,泰然跟在后面。神医就这脾气,一旦答应去给病人诊治,他总是心平气和。
       刘育霸在吊唁的男客堆里坐着,神情伤感,看到边桐,他点点头。他的父亲刘老詹也在一旁,门口的那顶轿子就是他的。卢总管过去打了个招呼,刘老詹叹息说县令如此好人,竟无故早丧,实在可惜。总管谢了礼,向县令房间走去。县令儿子小襄戴起了孝,和母亲徐思思在房间里哭作一团,小桃劝慰着。徐思思狠狠看了边桐一眼,重又低下头去。边桐在旁边的木桌上拿了块白布,打算系在发髻上,不料被徐思思一把夺过。她往地上唾了一口,说道:“他受不起。”
       
       边桐感到无比委屈,县令不在了,再也没人护着她。想到此,她呜呜哭起来,被卢总管带到一旁。
       顾神医一直在床前看县令的面容,他捻着胡须,眯着眼睛,像在遐想什么。卢总管立在一旁,看着神医。
       “身上有伤口吗?”神医问。
       “这里。”总管赶忙解开县令腰带,指着肚脐处让神医看。边桐和徐思思也隐约见了,心疼得哭声更大了。
       神医要蜡烛,总管点燃了递过去。众人都以为他要照明,谁知他却倾斜了蜡烛,往县令肚脐处滴蜡泪。徐思思大叫一声,要把神医推开,被总管制止。
       蜡泪凝结在患处,先前淤青模糊的一片红肿成球状的疙瘩。总管看到疙瘩上似有蓝蓝的粉屑,心里虫咬一般疼。神医熄了蜡烛,对总管说:“中毒。”
       “什么毒?”
       “本县一百里外有座无名小山,山上有片奇怪的蓝石。这种石头本来毒性并不大,但如果和盐一起食用,毒性就会增大。这种毒一般聚在脐处,久了可致人性命。”
       “盐?”边桐和徐思思齐声喊道。
       “你这个贱人,说什么男人是一碗汤,女人是一把盐。好了,县令他死了,你的盐放光了吗?”徐思思抓住边桐的头发,咬牙切齿地骂。
       边桐一把推开了徐思思,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怒,她只看了徐思思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跑出了房间。跑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这时有个男人过来扶他,是刘育霸。边桐甩开袖子,自己站起来,说了声滚开,就头也不回地向马车走去。
       “姑娘,等等。”
       “神医?是你?”边桐吃惊地说,古板、严肃的顾神医竟然叫住她。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那马很驯服地穿过闹市,朝巧姝楼的方向驶去。
       顾神医把一包东西递给边桐,说是卢总管让转交的。
       边桐打开,原来是一把盐。她顿时哭成了泪人,觉得自己的冤屈无处诉说。连卢总管也相信是她毒死了县令吗?都怪自己说了什么“男人是一碗汤,女人是一把盐”的歪论。其实,她是从县令吃饭的口味得出这个调侃性的理论的。县衙里的人都知道,县令大人口味颇重,每次吃饭都要在自己的饭食里再放点盐,他总觉得家里的菜太淡了。他吃饭的房间里就备着一小罐盐,以便随时加放。边桐有次故意把一大把盐放在他的汤碗里,他喝了一口就吐了,说太咸。边桐为此还嘲笑了他一番。正巧那天徐思思来闹,边桐就借此题发挥成“男人是一碗汤,女人是一把盐”的理论来对付她。
       边桐哭湿了双袖,拿着那把盐跟神医说:“我从没存过害他的心。”
       “我知道,但县令不会自己往自己饭食里放毒。那种蓝石的粉屑跟盐很相似,混在一起谁都辨不出。定是跟县令熟识的人干的。”神医边说边思索。
       边桐也在哀痛中思索起来。
       再说卢总管听完神医分析县令的死因,马上派人把县令吃饭的厨房里仅剩的那把盐拿来,并锁死厨房的门。他看着边桐哭着跑出去,就把那把盐塞在神医手中,央求他交给边桐。神医刚走,刘老詹父子就来谢辞,卢总管送走了他们。回来看到小桃哭得脸都发青了,就差人把她扶回房间。他相信边桐定会保存好那把盐,如果县令是中蓝石毒而死,那把盐就是证据。
       而此刻,边桐和顾神医刚到巧姝楼,边桐让神医到楼上一坐,并为先前的冒犯道歉。神医呵呵笑了,说:“我来,是不放心姑娘,也不放心我自己的命。”
       “怎么?”
       “县令的死因是我揭出的,而盐又跟姑娘有关,我们是同命相怜,有人会想着我们的。”神医叹息着。
       边桐心里也有些畏惧,她不怕死,但不想无端死去。她从枕头底下拿出县令送她的辟邪符,抱在胸前。
       黄昏时分,天气寒凉,边桐拨起琴弦,排遣渐增的忧虑。她隐约听到有人在楼下骂她,是徐思思。
       边桐和神医一起下楼来,楼前的草地上停了很多人,刘老詹父子也在内。徐思思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正朝这边大骂。神医远远看到一个面熟的人,夹杂在人群中。
       “那个全身黑衣的年轻人曾问过我如何解蓝石的毒,我当时说只要没和盐一起吃,就不会丧命。姑娘要记住,如果我有什么麻烦,请把这话转给总管大人。”顾神医边往前走,边对边桐说。
       边桐看了那年轻人一眼,他不是县衙的人。但她不敢冒然质问,她没证据。
       徐思思下了马车,走过来,瞪着边桐,说:“你现在高兴了?小桃死了,她承认是她下的毒。”
       “小桃?死了?”边桐吃惊地问。
       “这个死丫头,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你给了她什么好处,她肯给你卖命?”徐思思又去抓边桐的胳膊,她身子一斜,闪开了,藏在袖子里的那把盐掉在了地上。她正要弯腰捡起,不料被人一脚踩下,她抬头看,是刘育霸。只见他慢慢地夹起盐包,在边桐面前晃了晃,冷笑一声,把盐包递给了徐思思。
       “来人,把这两个毒害县令大人的凶手拿下。”刘育霸阴声怪气地说。
       “慢着,抓我可以,这事跟顾神医无关。”边桐愤怒地说。
       “物证在此,解毒还需下毒人。你们串通谋害县令,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刘育霸慢腾腾地踱着步子说。
       那群人不听边桐的辩解,看到刘育霸的手势,就上前把她和神医结实地绑了起来。
       刘育霸得意地笑着,刘老詹在一旁点头称赞。
       “思思,现在要不要出口气?”刘育霸指着边桐说。
       “哼。”徐思思冷笑一声,围着边桐转了一圈,狠狠打了她一耳光。边桐睁圆了眼睛瞪着夫人。
       边桐这么一瞪,徐思思反而没了再打的勇气。她知道,边桐即使被打死,也不会吭声。这样毫无回应地发泄实在没意思。她甩甩袖子,钻进马车。
       “神医,是我连累了你。”边桐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归天了。只是姑娘,还年轻……”神医看着夕阳,苦笑一声。
       载着边桐和神医的马车在夕阳里往前驶去。边桐听到刘老詹说,要把他们押到府台大人那里去。府衙在哪,她不清楚,估计要一夜的路程。
       马车颠簸到县界处,天已全黑了。边桐隔着帘子看到前面有一排火把,并听到有人吆喝让停车。仔细辨听,是卢总管。她与神医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对着前面喊:“总管大人,我们在这里。”
       刘育霸让卢总管让道,说是要押解要犯去府衙。
       “这是官府的事,跟刘公子没关系吧。”卢总管说。
       “谋害县令,人人得而诛之,怎么跟我没关系呢?”刘育霸理直气壮。
       “说得好。刘公子请看,我今天去贵府带来两个人,还有这样东西。”卢总管把一包东西甩在地上,刘育霸用脚拨开,是一小堆蓝石。他顿时傻了眼,但马上又镇定下来。
       卢总管示意带上人来,只见一对老夫妇蹒跚着走过来,扑到刘育霸身上哭喊:“还我的女儿,还我的女儿……”
       原来是小桃的双亲。他们哭得声音都哑了,厮打着刘育霸不放。
       “是他,是他逼着小桃下的毒……”小桃的母亲指着刘育霸说。
       “你,你血口喷人。”刘育霸挣开小桃父母,退到父亲身边。
       “刘公子,你太大意了,在厨房门口,你丢了这个。”卢总管拿出一个精致的香囊,是刘育霸的贴身饰物。
       “这,这不是我的。”刘育霸焦急地说。
       “没用的东西!”刘老詹骂道。
       “带走!”卢总管一声令下,县衙的差役迫不及待地把刘氏父子绑了起来。
       边桐和神医被人从马车上扶下来。神医指着那年轻的黑衣人,对卢总管说:“这个小哥,也要仔细盘问一下,他问过我蓝石的事情。”
       “不关我的事,是少爷让我问的。”那年轻人想跑,被差役抓住,一起架上马车。
       卢总管送了小桃父母一些银子,派人先把二老送回家。他看着手中的香囊,舒了口气。
       原来,卢总管派人去县令厨房取那一把盐后,他瞥见刘育霸慌张着也出去了。他尾随刘身后,看他绕到了厨房门口。盐已取走了,门锁得紧。刘育霸对着门踢了几脚,就走了。他的香囊掉在门前,卢总管捡了起来,心中疑团顿生。他刚回到县令房间,刘家父子就来辞行。他看到他们的马车紧跟边桐而去。
       卢总管重又回到县令房间,就看见小桃哭青了脸。把她扶到房间不久,就有人来报小桃死了。他赶紧去看,小桃服了毒药。问旁边的丫鬟,她临死前说了什么?丫鬟说,小桃说毒是她放的,并让总管救她的父母。她一直喊“刘府”两个字。
       卢总管更生疑了。小桃这两月来一直服侍县令饮食起居,他也有些怀疑毒是小桃放的,但他想不通她放毒的原因,定有人指使。救她父母?刘府?这事肯定和刘育霸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亲自带人去刘家查看。这时,刘家父子正在赶往巧姝楼的路上。刘家离县衙很远,一个多时辰才到。卢总管先拜访了刘老夫人,说是老詹的好朋友。刘老夫人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们。他在刘家的大院里转悠,最后在花园后面的柴房里发现了小桃的双亲和那些蓝石。可怜的刘老夫人还不知儿孙犯下了大罪,怔怔地送走了卢总管。
       有人向卢总管汇报说,刘家父子抓了边桐和神医,正往县界方向去。他于是就带人等在那里。
       第二天,县令出殡,沿街百姓痛哭流涕。小桃也在这天葬了。府台大人派人来送葬,并带走了三个犯人。真相终于大白:刘老詹一直想让儿子做官,但县令没提拔刘育霸。父子俩都怀恨在心。老詹又去府台那里送礼,让给儿子安排职位。府台一向清廉,不吃这套。刘老詹无光而返。回来后不久,发现儿子勾搭上了徐思思,于是,心生一计。他琢磨着,如果县令无端死了,让儿子找个替死鬼诬为凶手,送至府衙。一来,县令死了,要补新缺,必要选个能干的,儿子首立大功,有望补缺;二来,他为府台的双亲准备了益寿延年的厚礼,定能打动府台的心。他考虑着用最隐秘的方式让县令归天。于是,想到了县外野山上的蓝石。他派心腹从顾神医的口中套出了用毒的方法,就把全盘打算告诉了儿子。刘育霸欣喜若狂,父亲大人这手可真绝,官是自己的,思思也归己所有了。他三年前与徐思思结识,暗中来往。这女人对他不是那么热情,她心里只有县令,只是极度烦恼时才找他倾诉一番,这使他颇为恼火。这下好了,县令如果死了,江山、美人都是他的了。想到这些,他得意地筹划了以下的事情:首先,找个下毒的人,他找到了小桃,并绑架其父母相威胁;其次,他很自然就想到了一个替死鬼——边桐,谁让这女人偏偏说了一通关于“盐”的理论?他有办法把罪责推到她身上。可这所有的一切,他都瞒住了徐思思……
       县令夫人徐思思在空空的房间里,听众人传说着县令被害的经过,她的身子愤怒到快要炸了。后天,刘家父子要问斩,她下午就偷偷来到府衙大狱看刘育霸。她亲手为他熬了咸粥,眼泪汪汪地让他喝下,刘老詹也忍不住喝了一碗,感觉好喝,又要一碗。刘育霸说着肉麻的想她的话,求她救他。她忽然大笑起来,说:“我这不是来救你了。”
       刘家父子愕然,但很快刘老詹就明白了,大喊:“儿子,这粥里有毒。”说完,直挺挺地倒下了。
       “你……”刘育霸慌了手脚,指着思思不知说什么好。
       “我答应跟你,可没让你害他。他死了,你也活不成。”徐思思咬着牙说。
       刘育霸慌乱着喊救命,徐思思冷冷说:“没人来的,差爷们都去喝酒了,明天才会有人给你收尸。”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县令夫人徐思思夜晚死在县令坟前,身上没伤口,是服毒而亡。她用刘育霸交给他的那把盐,又放了蓝石和从药铺买的毒药,煮了一锅咸粥。她喝下了最后那碗。
       边桐首先发现了她。因为傍晚时分她听到有孩子在巧姝楼下哭,就下楼来。是县令儿子小襄。一问,才知道是徐思思把他送到这里的。
       “你娘呢?”边桐问。
       小襄哭着摇头。
       边桐马上觉得不对劲,带着小襄到处寻找徐思思。到天黑了,才找到。徐思思已经死了,手中握着县令送她的一把木梳,旁边有碰翻的汤罐。边桐看了大哭起来,她死前竟把小襄托付给了自己。看着趴在母亲身上痛哭的小襄,她决心一定要好好待这孩子。
       徐思思和县令葬在了一起,边桐经常去看他们。有时在他们的墓前弹琴到傍晚,那琴声如泣如诉,飘荡在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