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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迟到十年的忏悔
作者:庄晓斌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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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太阳非常明亮。当我肩扛着行李,从监狱的黑铁门里走出来以后,我的头一个感觉就是今天的阳光也比往日充足。
       昨晚,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历历往事像催眠曲一样送我进入了十年囹圄生涯中的最后一个梦乡。
       而今一切都过去了。
       我用手抚摸着装在贴身衣袋里的释放证,终于下定决心走了。
       我望着监狱接见室,漠然地摇了摇头说:“不会有人来的。”十年之中,从来没有人来探视过我,每逢同犯们在监舍里津津乐道地讲述着被接见的情景时,我只能是默默地走开,走到一个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去咀嚼自己感情上的苦涩。
       这是一个慢车只停一分钟的小站,每昼夜只有一趟旅客列车在这儿停留。到这里来的人除了来探监的,几乎没有别的旅客。
       猛然间,我一抬头,又看到了那位身着素淡方格衣服的青年妇女,她站在离我不远处的路基下的排水涵洞旁,仍然用眼睛瞄着我。
       她也一定是个“新生”牌的公民?不由我不这样想。
       也许果真是“物以类聚”,我走过去想和她攀谈几句。
       来到涵洞边上,我几乎惊呆了。她竟有如此妩媚的一张脸!鸭蛋形的脸庞,明眸像一汪清澈的秋水,长而密的眼睫毛像罩在秋水湖面上的一层黑纱,细细弯弯的黛眉像湖堤岸边排列整齐的杨柳,眉芯一点红痣。她太漂亮了。
       我的脸红了。
       当我再次望她的时候,她也在望着我了。她流萤飞盼的眸子闪亮,好象在等待着我问句什么。
       “您也是在等车吗?”我故作坦然地问。
       “哼!明知故问。”她脸上有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神色,嗔怒地瞪了我一眼,又抿嘴笑了。
       我歉疚地笑了笑,她的这一句话倒叫我感到亲切。我更确信自己的判断:有过相同的遭遇。
       我不禁问道:“你也是刚释放的?回家吗?”
       “什么?”她的目光犀利,像刀子一样,她盯住我说道,“难道装做不认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吗?”
       我惑然了。又仔细地端详起她。她这刀子一样的目光直射入我的心,把我这颗负过伤、滴过血的心灵戳出个明亮的窗口。我记忆的长河立时就澄清了。
       “啊!你……你是林杰!”我禁不住心灵的颤抖,颤巍巍地说,“你……你怎么会到这……这儿来呢?”
       “我是来讨债的!”林杰语调不高,却叫我字字惊心,“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是专程来接你的。”
       “接我?”我疑惑地望着她。
       “是的,”林杰盯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专程来接你回家的。”
       “你接我回家?”我心里透进一股冷气来,“怎么能是你来接我呢?难道……”
       “难道?难道我是冤魂厉鬼?”林杰望着我一脸疑惑的神情,抿嘴笑了笑说,“别瞎猜疑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回家吧!到家以后,你就一切都会明白的。”
       列车启动了,眼前的景物向后倒去,直到卷起来的一粒细沙迷住了我的眼睛,我才进了车厢。林杰已经替我找好了座位,她朝我摆了摆手,招呼道:“肖昕,到这里坐吧。”我像遵从指令的在押犯一样,一声不吭就坐到了林杰指定的座位上了。
       她伸手从旅行袋里摸出几个橘子送到我手里说:“来,先吃几个橘子吧。”
       我接在手里,却不忍剥开它。这十年,我除了在梦里梦见橘子之外,见到的只是做杂役的犯人清扫办公室时打扫出来的橘子皮。而今,手捧着鲜嫩的橘子,而且又是她亲手递过来的,我不禁眼眶湿润了。
       “干嘛不吃呀?”林杰笑着说,“我不会在橘子里放毒药的。”
       列车轰轰隆隆地行驶着,我窥视了林杰一眼,正好遇上她的目光,她将脸若无其事地转向车窗外了。我看到,她的目光并不是灼灼逼人的。
       人的赎罪之身和赎罪之心是并不相同的。虽然,我曾经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十年青春这样昂贵的代价,但我这颗负罪的心在林杰面前却仍不能不深深地疚悔和羞愧。负疚的潮水涌来,历历往事就像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了……
       还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甚嚣尘上的1976年,我这位一拍脑袋就直冒金星的响当当的“造反派”,已经是翠岗市工农兵大学中文系的四年级学生了。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曾经是一位满腔热血、为革命披肝沥胆的红卫兵闯将。“文革”派生出来的造反派脾气在我这位大学生身上则体现为:更加骄横跋扈、狂妄和不可一世了。那时候,我充满优越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大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豪情壮志。
       有一天傍晚,我和高玉亭、吴清山、朱明几位同学到市影剧院去看电影。上演的影片是朝鲜故事片《摘苹果的时候》。电影演到一半时,我们几个都已意兴阑珊了。
       高玉亭捅我一下说:“哎,王子(我的绰号),没意思,走吧,回家甩几把老K去吧。”
       我撸开手腕,看一看腕上新买的英纳格手表。影剧院里的光线太暗,我只好将手腕举过头借着放电影的光线看一看表。
       这时候,从后排座位上传来一声轻轻的斥责:“臭美啥,谁不知道你戴块手表?”
       循声望去,后排座上的人看不清脸,但听声音是位女的。
       我好不恼怒,偌大的翠岗市,谁不晓得我这个骄傲的王子,竟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我,真是胆大包天了!
       我们几个同学都憋着一口气,想发作又怕搅乱了电影院的秩序,真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诉不出来。
       出了影剧院的门,高玉亭对我说:“这个小婊子我认识,她是新华书店卖图书的,叫林杰,明天我们堵在哪个旮旯里揍她一顿!”
       吴清山说:“不用,我一会儿回家,把我哥开火车穿的那套油包工作服穿来,等在门口,一会儿散场了,我蹭她一身油污。”
       我心里正窝着口闷气,听到他俩的议论,问道:“林杰?是不是‘牌’挺亮的那个小姑娘?”
       高玉亭说:“是,她是我弟弟的同班同学,刚刚顶她母亲的职,在新华书店卖图书。”
       “噢,有了,有办法治她了。”我微笑着说,“我要叫她记一辈子,让她认识认识马王爷有三只眼。”
       小高和小吴见我这副胜券在握的神情,便问道:“你有什么高招可以叫她记一辈子?”
       我诡秘地笑了笑说:“哼!我要叫她最少掉十斤肉。”
       当天晚上我们来到高玉亭家,我提笔写了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杰:
       我无法克制自己几乎已近疯狂了的欲念,只好如此胆大妄为地冒昧了。你像天上的明月一样圣洁、美丽,你就是我心中的维纳斯女神,虽然我未曾得到过你的允诺,但我已经发了疯似地爱上你了。我已经对着太阳盟过誓了。我爱你,胜过了爱这世界上的一切,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了光明,没有了春风,没有了花香鸟啼……
       因为没有得到你明确的表示,原谅我在这封信上先不署上自己的名字,假如你不想冷淡了一颗真诚爱你的心,你就注意观察吧,在你身边将会有一双盛满深情的眸子在时刻注视着你……”
       第二天上午,我和小高、小吴给高玉亭六岁的小妹妹买了一大把糖块,叫她把信送到卖图书的林杰手里。小妹妹很听话,在柜台外把信扔给了林杰就跑了。我们三个人则在别的柜台处暗自注视着林杰,林杰收到信后,看了一遍,便四下寻觅。她躲在柜台里边,把这封信夹在图书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她对去买书的每一位顾客都非常敏感,特别是对年轻的男子,总是用探究的眼神寻觅。
       我感到高兴极了。悄悄地对小高和小吴说:“怎么样?鱼儿上钩了吧?”
       一连几天,我们不断地去侦察。果然这几天,林杰神情恍惚,心绪不宁,走路也没有以往轻飘飘的姿态了。她站在柜台里不是皱着眉头,就是痴痴地遐想,偶尔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她立刻就循声望去。
       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发现她有些平静了,便又赶忙炮制了第二封信。这封信比第一封信更简短,但更热烈。
       “最亲爱的杰:
       通过几天的观察,我更加迷上了你。你就是我的太阳,我的上帝,假如我能得到你的恩赐,这将是我最崇高的荣誉,假如需要我为你去死,我会毫不犹豫。我每天都为你失眠,为你相思。这次我本想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是我还是没有鼓起这种勇气,还是再冒昧地昭明心迹吧!花到绽蕾时,芬芳才更浓郁!”
       信文后还附了这样一首诗:
       一睹芳颜惹情痴,
       二递芳衷心早迷。
       三般哪耐相思苦,
       四顾人海未可知。
       这封信又是用上次的方法送给了林杰。不过,这次我们采取了更高级的侦察手段,我们在书店对面的国营商店的玻璃窗口,用小吴父亲在部队转业时带回来的望远镜将林杰的行踪观察得一清二楚。只见她收到这封信后,一天天消瘦,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白天除了有青年顾客来买书时才会引起她格外的关注外,柜台静时,她常常眯起眼睛小憩,可见她夜晚是失眠了的。
       我十分庆幸自己妙招成功。为了祝贺我们的胜利,我和小高、小吴特地在江南村饭店撮了一顿,当然这钱得由我这个王子开销了。
       席间,小高问我:“肖哥,下一招怎么办?”
       我呷了口酒,笑微微地说:“一个星期以后,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那时候她至少也掉了十斤膘了。”
       果然,林杰明显消瘦,她家住在高玉亭家后面的那栋楼,夜晚可见她住的那间屋子里常常是整夜不关灯。
       一个星期以后,我觉得应该结束这场游戏了,才给林杰写了第三封信。
       “最亲爱的杰:
       经过将近半个月的考验,我觉得我们应该彼此交心了。现附上我的照片一张,如果你认为可与我交朋友,请于今晚七点在红卫派出所门口的路灯下见面。”
       为了叫林杰中意,我们三个小鬼头翻遍了我们三家所有的影集,选出了一幅标准的美男子照片,这幅照片是高玉亭父亲在医学院任教时,毕业班一位姓孙的同学赠送给老师的。反正姓孙的也不是本市人,把他的照片递上去,包林杰中意。
       地点为什么选在红卫派出所门前呢?这一是为消除林杰的顾虑,二是红卫派出所门前的路灯下,正是我家的后窗外,坐在我自己的屋子里,即可看到她是否到来。
       正是初冬季节,气温很低,六点四十分林杰就来了,她站在路灯下,不时地左右张望,注意着过路的每一位行人。她穿得很讲究,真是来赴约的。穿的是双单皮鞋,她不时地跺着脚,显然她够受罪了。
       七点过了十分,我们三个小鬼头才从家里出来,走到离林杰二十多米的地方,小高和小吴的勇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对我说:“肖哥,你一个人去吧,咱们都过去不好。”
       我瞪了他俩一眼说:“你们真是松蛋,瞧我的。”我神气十足地踱到林杰面前,双手叉在胸前说:“哎,你在等人吗?”
       林杰见我这副模样,先一喜,而后见我神情不对,马上显出惊惶的样子,恼恨地说:“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恐怕你就得等到天亮了。算了吧,我的痴情人儿,以后说话嘴别那么损,我臭美不臭美和你有什么关系?三般哪耐相思苦,四顾只有你我知呀!”
       “你?……”林杰惊愕得一句话没说上来,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我在她身后还高声喊道:“哟!我的维纳斯怎么变成泪美人了呢?”
       哈哈!哈哈!我在她身后发出一连串开心的大笑。
       这以后,林杰生了一场病,一连病了一个多月才上班。
       而我做了这件不光彩的事以后,良心丝毫没有忏悔。以后,林杰在路上遇见我,她那刀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我,怨恨之情,可想而知。那时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关系,我对自己玩弄了一个少女的纯真感情,并没有感到自责和疚愧,反倒常常自鸣得意地在同学面前炫耀自己的聪明。
       直到我从一个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斗殴致死人命的杀人凶手,办案人员为罗织罪名,像翻家谱似地追究起这件事来,去找林杰调查核实材料的时候,我的良知才有所觉醒,才第一次看到林杰高贵的灵魂……
       1976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我从学校放学回家,路过市公园的假山,一个名叫胡大海的男青年,满脸酒气,骑着一辆自行车撞在了我身上。
       他好象故意和我过不去,出口就骂:“好狗还不挡道呢,你他妈的没长眼睛?”
       明明是他故意撞了我,他还出言不逊。我岂能忍受这种侮辱,我也张口骂道:“你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找不自在咋的?”
       胡大海跳下自行车就凶狠地向我扑来,嘴里还骂道:“你小子最他妈的不仗义,今天我非教训教训你。”说着,他拳脚相加,打得我火冒三丈。我也就不顾一切地向他反击。几个回合,胡大海被我打得鼻子出了血,他恼羞成怒,“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弹簧刀来和我拼命。我手无寸铁,只好步步败退。天赐良机,胡大海向我一个突刺被我闪过之后,弹簧刀被我夺了下来。当时,我不知道哪里蹿上来一股子恶念,竟然举起弹簧刀对准胡大海的胸膛狠刺了一刀……
       那场至今还刻骨铭心的殴斗啊!
       胡大海是死在医院里的,临死之前还诬蔑我是调戏妇女的流氓,说他是因为路见不平才与我发生争斗的。对于这类临死还反诬别人一口的无赖,我有什么值得忏悔的呢?
       但是对于林杰,我倒是怀着深深的愧疚之情。
       我被押入看守所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一位我过去熟识的看守员悄悄地告诉我说:“肖昕,你真是万幸,那个林杰可真是你的大贵人。昨晚询问林杰时,我在场,她极力为你开脱,坚决否认你调戏过她,她说你们仅仅开过一次玩笑,而且过去就非常熟,曾经是好朋友,这姑娘人真好,心地真善良。”
       
       听到这一消息后,我心里林杰的形象一下子就变高大了。说句心里话,那时候,我真感到她像圣母玛丽亚一样伟大。
       十年赭衣在身,我原来性格里的棱棱角角已经被严酷的现实磨练得圆滑了。经历了一场噩梦之后,从那座森严的铁门里走了出来的我,在时迁境改的今天,又遇到了林杰,负疚的潮水涌来,历历往事在目,不由得不备感无地自容。
       列车飞速地行驶着,我坐在林杰的对面,心头像压着一座大山。负疚的情感简直比山还沉重。
       林杰望着车窗外,显得异常平静,她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
       我的心颤抖着,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对她说道:“林杰,我……我过去真……真的太对不起你了,我……”
       林杰瞄了我一眼,那目光简直就像刀子。她接过我的话头说,你以为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吗?哼!如果你不是蹲了十年监狱,我见了你会用刀子捅了你的。一句话语惊四座,周围的旅客不禁都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们,我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把头低下,再深深地低下。
       过了许久,我听到林杰轻声问我,“肖昕,你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过去对不起你的那些事情。”
       “你不能想点别的吗?”她眯缝着眼睛说,“往美好的地方想想。”
       美好的地方?对于一个在高墙电网之中苦熬了十年的人有什么美好的地方呢?我怅然地眨了眨眼睛问:“你相信我心中还有美好的地方吗?”
       “当然相信了。”林杰微笑着说,“昔日立志赴青云,展翅挥笔朝朝吟,韵惹谪仙惊酣梦,诗成子美愿为亲。不也同样是你的心境吗?”
       林杰吟出的竟是我十几年前写过的一首壮游诗。不由得我对林杰刮目相看了。
       “你……你……该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吧?”我惊奇得语无伦次。
       林杰抿嘴一笑道:“我当然应该透彻地了解你了,因为我们是老相识了嘛。”
       一句话又让我堕入了云雾中。
       这个林杰,这个神秘的林杰,她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在我初获自由的第一天,她就鬼使神差般地来到我面前,难道这真是上帝的旨意,派这个圣洁的天使来惩罚我这个负罪的灵魂吗?
       一路上,我疑惑重重,却没法向林杰问个明白。我这伶牙俐齿在林杰面前倒变得拙嘴笨舌了。
       到翠岗市下车的时候,林杰竟抢先扛起我的行李。
       “你?你……还要干什么?”我惊诧地问。
       “怎么?怕我拐跑了你的行李?”林杰诡秘地眯着眼睛说,“你乖乖地跟着我走吧,没有我领着你,怕你是连家也找不着的。”
       下了车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翠岗虽然是我的故乡,但十年间的变化,使得我对她陌生了。面对夜色笼罩着的城市,我思绪万千。
       我停住了脚步,终于禁不住问道:“林杰,你说句痛快话吧。假如你要报复,你尽可施行,因为我甘心受惩罚,你究竟想怎样,用不着再诱惑我了。”
       林杰把肩扛着的行李放下来说:“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是……是妈妈叫我来接你回家的。”
       “妈妈?”我更不解了。我不敢相信林杰,站在那里说,“林杰,我不怕你报复,我只求你让我明明白白的,不要老是让我担心会背后挨刀子。”
       “你如果担心背后挨刀子,你就扛着行李跟在我后面走吧,反正一会就到家了,到家你就会明白的。”
       林杰说完,径直走在前面了。
       直到临近我家门口,林杰才停住了脚步,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怎么样?睁眼看看,我没有把你领到黄泉路上来吧?”
       啊!这正是我熟悉的家。十年间,梦魂萦绕,多少次神游心往,今日我真的回来了,我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还在吗?
       林杰走到门旁,一边用钥匙开门一边兴奋地喊:“妈妈,我把肖昕哥哥接回来了。”
       “啊——啊——”屋里传来了母亲的答应声,我的心一下子吊起来了。屋子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响,林杰顾不得我了,冲进屋去。
       我的双腿一阵发软,踉跄地进了屋。林杰已经搀扶起母亲,陪她倚坐在床头了。
       满头银发的老母亲颤巍巍地唤道:“昕儿,真是你呀!妈妈可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妈妈!”我哭着扑到母亲怀里,十年间的思念之情似潮水一下子冲决了堤岸,我哽咽了……
       母亲用颤抖着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从脖颈处一寸寸地移过来,一寸寸地摸到我的耳朵、鼻子、眼睛,又把手伸进我的衬衣里,抚摸着我光滑结实的胸肌。那双温暧的手触摸到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一股暖流一样涌进我的心田,在我心里激荡起爱的涟漪。
       妈妈用手托起我的头,说:“昕儿,你快站到灯光下去,叫妈妈好好地看看你。”
       我依从了妈妈,站到了屋子中间的电灯底下,并洒脱地旋转了一下身体。
       妈妈衰老的脸上两行热泪下滴,脸在抽搐,嘴在颤动,好象有千言万语无从诉说。
       我的目光在妈妈的床头柜上游走,药瓶,热水壶,快餐面,床头柜上还增设了一个小铜铃。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扑到妈妈床前,掀开她的被子,急切地问道:“妈妈,你?……”
       妈妈笑着摇摇头,说道:“这几年妈妈老寒腿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已经好几年连屋门都迈不出去呀。昕儿,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年,妈妈是天天盼,夜夜想啊!要不是有你媳妇侍候我,妈这把老骨头不知早扔在哪了呀!”
       “我媳妇?”我摸不着头脑,瞪大眼睛望着妈妈。
       “是呀,这几年要不是小杰,妈可真不知该怎么过啊!”母亲又吊下泪来,“你媳妇搬到咱家和我一起过了。虽然你们还没结婚,可小杰待我真比过了门的媳妇还亲啊!这几年,我连床也下不去了,都是小杰早晚侍候,吃喝拉撒,真是苦了她了,真比我亲生的闺女还亲啊!”
       我被母亲这般凄声哭诉出来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
       林杰,这个被我伤害过的林杰,数年间,她竟以我未婚妻的身份来到我家,侍奉我年迈的老母,这是何等的恩德呀!
       我望着林杰,她侧立一旁,在母亲这般凄声的哭诉下,她并未动容。
       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
       我走到林杰面前,泣不成声地说道:“林杰,你……你恨我,就狠狠地惩罚我吧,是打是骂,是杀是剐,我都心甘情愿接受。只有接受你的惩罚,我才有地自容啊!”
       林杰没有说话,她默默地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过了许久,林杰才转过脸来,缓缓地说:“肖昕,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蹲了十年监狱,苦和罪也遭了不少,如果说惩罚,这也够了。现在你回来了,我的义务也算是解脱了。但是这十年,我和妈妈已经结下了情同母女的感情。今后,我们以兄妹相处吧,我会时常回到这个家来看望你和妈妈的。”林杰表示了要离开这个家的态度。
       我不知所措,不知是该挽留,还是应该说点什么。
       母亲望着我,又望望林杰,焦急地问道:“昕儿,小杰,你们俩是咋回事儿?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吗?”
       “妈妈!”我失声呼喊起来,“林杰她并不是……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并没有……咳,我……我没法解释了。”
       “什么?”妈妈转过颤巍巍的脸,拽住林杰的手问,“小杰,你说,你快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林杰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妈妈,别怪我,别怪我欺骗了您。是的,我和肖昕俩没有相爱过,我并不是您的儿媳妇,但我是您的女儿,您永远是我的亲妈妈。今后您就当我是您的亲闺女吧。”
       “这……这……”,妈妈松开了林杰的手,茫然地望着我,连说了两个字,就哽咽了,妈妈摇晃着往后倒去。
       我抢先一步扶住了妈妈,和林杰一起把妈妈安置在了床上。过了一会儿,妈妈才清醒过来。她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拉住了林杰,深情地说:“小杰、昕儿,我不知道你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愿失掉你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如果你们不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听妈妈的话和解了吧,行不行?妈妈求你们了!”
       妈妈的意思是十分明显的。我抬眼看了看林杰。林杰涨红了脸,她既没有回答妈妈的话,也没有立即宽容我。
       我低下了头,深深的负疚感和自卑感使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林杰。
       “妈妈,有些事情此刻没法向您解释清楚。”林杰终于理智地说道,“您老先好好休息一会儿,让我和肖昕单独谈一谈吧。”
       妈妈瞅瞅我,又瞅瞅林杰,说道:“妈妈有一桩心事呀!小杰,你把衣柜里的那个小匣子拿来。”
       林杰和我都不知道妈妈要干什么,林杰走到衣柜旁捧过来一个小红匣子,妈妈轻轻地说:“昕儿,你过来,你看看匣子里是什么。”
       我打开匣子,里边有一个红丝绒小盒,包装精巧的盒子里是一条金光灿灿的鸡心项链。
       妈妈对林杰说:“这条金项链是我用一生的积蓄背着你在首饰店订做的。我原先想等昕儿回来,让昕儿亲手给你戴上的,可现在……现在……”
       妈妈落泪了。她把首饰盒递给了林杰,殷切地望着林杰说:“别叫妈妈失望,别辜负了妈妈的这颗心啊!”
       林杰郑重地点了点头。
       安顿好妈妈,我跟着林杰进了套间。这套间原来是我住的房间,看现在的摆设,这是林杰的闺房了。床头柜上摆着一面梳妆镜,四周墙壁上贴满了电影画报,窗台上摆着几盆月季。房间布置得典雅而舒适,完全不像十年前我住时的杂乱样了。我的负疚之情又骤然强烈了。我像一名等待宣判的罪犯,低头伫立在林杰面前。
       “怎么不坐下呀?”林杰随手把首饰盒放在了床头柜上,他指着床头柜旁的一把椅子说,“你快坐下吧,如果是怨恨你,我就不会到你家当个冒名顶替的媳妇了。”
       这句话简直就像大赦令一样。我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感激地望了林杰一眼。
       “林杰,你……你真好,你真圣洁。”我像小学生背书一样涨红了脸说出这几句话。
       “你先不要赞美我,”林杰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报复过你吗?”
       “你应该报复我,应该惩罚我。”我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对我怎样都不过份,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个负债者,任你怎样追偿,都是天经地义的。”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林杰又一脸严肃。我感到她似乎是想施行惩罚手段了。便也庄重地答道,“是的,这是我的心里话。”
       “这么说,你倒是欠了我的债了?”林杰慢悠悠地说,“你这个智力超群的聪明人有时不免也做赔本的生意?”
       “赔本?”我迷惑地望着林杰,不禁问道,“我赔了什么本?”
       “哈哈……哈哈……”林杰爽朗地笑出了声来,“你不觉得你这十年监狱蹲得冤吗?”
       我盯着林杰,林杰开心地笑着。她这得意的神情使我毛骨悚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性像她这样笑。
       我意识到我对林杰伤害之深了,我扑身跪在了林杰的面前,滴落下忏悔的泪水:“林杰,我有生以来,除了我的生身父母亲之外,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屈膝下跪。今天,我却是真心实意地跪在你的面前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非常恨我,因为,我给你的伤害是没有办法偿赎的。现在,趁着这儿没有别人,你就好好地发泄一下,报复我吧,你打我、骂我,甚至用刀子捅了我,我都不会还手的……”
       林杰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她有点慌乱,蓦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她用深切的目光望了望我,又转过脸去,不再看我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这么说,你真是想接受我的惩罚了?”
       “假使我的惩罚很残酷,你也不反悔?”林杰脸色严峻,这句话叫我听了心里直发颤。
       “是的,这是我自作自受。”我是铁着心说的。
       “那……那你起来吧。”林杰走近我,把我扶了起来。
       “你不想惩罚了?”
       “不!”林杰眨眨深藏玄机的眼睛说,“不过,堂堂的男子汉跪在地上叫我心疼。”
       她的这句话像一把火燎着我的心,不由得我用异样的眼神啄了她一下。她的脸妩媚得像一朵初绽新蕊的桃花,我不禁又心猿意马了。
       林杰扮了个鬼脸,禁了禁鼻子,又火辣辣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说道:“我考你一道题,如果你回答得使我满意,我不但会赦免你的罪过,而且……而且还要奖赏你,你看这样公平吗?”
       天底下真是什么样的便宜事都有。我不由得有点受宠若惊。她一个极普通的女子,竟然能用公主一样的口吻讲出这番话,显然她考我的问题是处心积虑、思谋已久了。
       我自恃聪明,一语双关地说:“好,但愿我比秦少游的才思更敏捷。”
       林杰像只小燕子似的,到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红日记本,捧在手里说:“那我可就出题了。”林杰郑重其事,像严肃的考官一样绷着脸说,我的问题是,“什么是贞节?或者说贞节的标志是什么?”
       我不是道德家,并没有精深地研究过贞节之类的道德问题。但是要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对贞节这个一般名词进行解释,似乎并不是件难事。我抬眼看了一下林杰,她似嗔似怨的眼神是故作姿态装出来的。
       我微微一笑说:“你的问题是不是太简单了?这不公平,这不是问题,这是馈赠。”
       林杰用眼睛剜了我一下,撇着嘴说:“你别太狂妄,我认准你说不出我满意的答案来。”
       “那就试试吧。”我感到屋子里的气氛柔和了,便斟词酌句地说,“贞节是封建礼教中的一种道德观念。是指妇女从一而终,恪守妇德。但是由于时代不同了,我们今天对贞节这一概念的理解,也应该赋予新的内容。然而,贞节的标志是什么呢?……”
       
       说到这句话时,我不由得脑门冒汗了。脑海里的一闪念使我如芒在背,我总不能当着一个女性的面,特别是我视为朗星皎月的女性的面,庸俗地解释处女膜和子宫砂之类的标志吧。
       我不愧是才思敏捷的大学生,几经斟酌,我说道:“贞节的标志是什么呢?我以为是感情的始终不渝,是纯情;是不受玷污,不受亵渎,没有杂念的纯情。可以说,纯情是贞节的标志。”
       “那么伤害了纯情,就是伤害了贞节?毁灭了纯情,就是毁灭了贞节?”林杰激动了,她抢过我的话头说,“占有了纯情,就是占有了贞节?”
       我被林杰这几句话一下子震得清醒了。这个女人是颇有心计的,她的问题一下子使我堕入了圈套,我把枷锁套在自己脖子上了。
       我想挣扎。我说道:“不过,纯情是应该广义理解的,不能狭义的理解为只有第一次的感情才是纯情。只要是不被玷污和亵渎的感情都是纯情。而且,纯情还可以失而复得……”
       “哼!骗子!”林杰呼喊起来。她把捧在手里的红日记本摔在我面前说,“不但在骗人,你也在骗自己,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和心灵!”
       我俯身拾起红皮日记本,这是我十几年前的日记。我望了林杰一眼,看来这十年她是完完全全地接管了这个家。不但替我承担了照顾母亲的义务,而且还以家庭主妇的身份经管着这个家庭的全部财产,包括我入狱前留在家中的几十本日记和诗集,她对我可谓是体察入微了。
       我辩解道:“不错,十几年前,我确是这样的写过:只有第一次感情才是最纯真的。假如心灵负过伤,或者还滴着血就无纯真可言。但经过了这十年坎坷生涯的磨练,我现在认识到自己的偏颇了。人的感情是有血有肉的,而血肉的再生能力是顽强的。只有和有血有肉的心灵息息相通的感情才是纯情。这种感情,有的人一辈子也未曾得到过,有的人却在一瞬间就占有了她,而这一瞬间就是永恒。”
       林杰一声不响地坐在床头。我说完了半天,她还怔在那儿,她的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儿。
       她问:“说完了吗?”
       “完了,就等着你给判分呢。”我有意想缓解她的情绪,故意像个顽皮的小学生一样眨巴眼睛说。
       林杰揩掉眼里的泪珠,从她的梳妆台里拿出一件像手绢样的东西走到我面前,妩媚一笑说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林杰递到我手里的是一只鲜红的福林尼袖标,这只袖标上,“敢死队”三个字清晰如故,袖标上依然留着深红色的斑斑血迹。我的思绪一下子被牵回到那个动荡的岁月……
       一九六七年六月三十日凌晨,我们“红色造反者总部”在“文攻武卫”的口号煽动下,开始了对红师大“炮轰派”的最后一个顽固堡垒的总攻。晨曦里,清脆的枪声像炒豆一样,我这个敢死队队长虽然才年仅十五岁,但在“用鲜血和生命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誓愿的鼓励下是无所畏惧的。
       我们的进攻在红师大校园的围墙外受阻,几个战友夹着炸药包去爆破围墙,都没成功。我红眼了,从一名战友的怀里抢过炸药包,就冒着枪弹冲上去了。但不幸的是,在离围墙几米远的地方,我也被一颗子弹击中了。
       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间静静的病房里。我的左肩膀被绷带包扎着。一位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女医生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走进了病房。
       女医生说:“小董存瑞,该换药了。”
       那个小姑娘睁着稚气的大眼睛问妈妈,“他是小董存瑞吗?”
       “哼!他是个疯得不能再疯了的小疯子。”女医生用一种嗔怨的眼神望着我说,“这颗子弹要是往左一点,就省得我给他做手术了。”
       我对女医生的这句话很反感,用眼睛白了她一眼。换药很疼,绷带一层层的解开,简直就像剥我的皮一样。我当时疼得脑门冒汗了。
       “妈妈,你轻一点嘛。”小姑娘在床边扯着女医生的衣角说,“你看红卫兵哥哥疼得都冒汗了。”
       “哼!毛主席的红卫兵,连死都不怕,还怕疼吗?”我咬着牙,硬充好汉说,“这点伤算什么?”
       但在女医生用探针清理伤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哎唷”叫出声来了。
       急得那位小姑娘眼泪都出来了,喊道:“妈妈,你太狠心了,红卫兵哥哥多疼啊!”
       打这以后,我对这位小姑娘可有好感了。小姑娘也天天到病房来,我给他讲故事,她给我唱歌跳舞,我们俩成了一对好朋友。
       有一天,小姑娘来到病房,她戴上了我的这只红袖标,在地上雄赳赳地踏着步,问我:“红卫兵哥哥,你看我像不像一个红卫兵?”
       我说:“你也想当红卫兵吗?”
       她歪着头说:“当然想了。”
       “那这只袖标就送给你了。”我显得慷慨大度。
       “真的?不许后悔。”她稚气地伸出小手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是在那狂热的岁月里我所亲身经历的一幕。
       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位稚气的小姑娘竟然就是我伤害过的林杰。
       世界上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巧呢?
       “真想不到,人生道路竟是这样狭窄。”我叹了口气说。
       “我还想不到你会变得这样坏呢!”林杰用嗔恼的目光望着我说,“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送炸药包的小疯子,我更恨你了。”
       林杰说她更恨我,令我感到亲切。我从她明亮的眼睛里读到了多年前那个疼爱我的、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的神气。时光荏苒,而十年前,我伤害至深的人却也正是她。命中注定,我记忆中似已淡漠的一粒明珠,依然要与我相逢的。我伸出手去,像儿时抚摸她稚气的脸庞一样,温柔而熟悉地说:“我敢肯定,你一定不想再当什么红卫兵了。”
       林杰没有回答我的话,她垂下头,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竟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我愕然了。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她。
       “十年以前我就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你给我写那几封信的时候,正是我最伤心,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你却……”
       我的心刀绞一样地难受,林杰的哭声阵阵,更刺痛了我的心。
       我用手绢揩干了她脸上的泪迹,认真地说:“林杰,你对我的恩德,我会刻骨铭心的,我会倾尽一生来报答你。”我的目光触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红盒子,我把盒子拿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深情地注视着林杰。
       林杰望着我的眼睛,喃喃地问我:“肖昕,你说什么是爱?什么是恨?爱和恨之间怎么能互相转换?你过去写过的‘爱就爱得强烈,恨就恨得分明’,这是什么意思?”
       我奇异地望着林杰,真想不到这个心灵明澈得如一泓清水的女孩,内心里竟埋藏着这么一个高深莫测的问题。我心中更生出几分对她的怜爱。
       十年的囚禁生涯,让我的语言更带上了生活的感悟:
       “爱和恨情同水火,是截然对立的感情,是不能融会贯通的。但有时候爱恰恰是用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像在《茶花女》中,阿尔芒用报复手段来摧残玛格丽特,这就并不是恨,而是爱。正是爱之深,爱之切,才用了这种极端的手段来发泄自己心中阻碍着的、不能通畅地表现出来的爱。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人用毁容的手段对待自己离异了的恋侣,这在形式上是痛恨、残害,但其间不是也有着挚爱的一面吗?所以,在一定条件下,爱和恨是可以互相转换的。”
       “由爱可以变成恨,由恨也可以变成爱,这样的事例你亲眼见过吗?”林杰仰着脸,闭着眼睛,像个天真、幼稚的小女孩在提问。我的心一下子涌进了一股春潮,热血沸腾了。
       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林杰对我的感情早已在这十年间的丝丝缕缕中,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已经不再恨我,而是深深地爱上我了。
       我的心激动了,不禁拥上前去,一把攥住林杰的手:“我亲眼见过,这就是你和我,我们完全可以成为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恋侣。”
       林杰脸红成了一张色纸,她呼吸急促,但没有挣脱,反而紧紧地依偎在我怀里,我热烈而疯狂地吻了她。
       过了好一会儿,我发现我和林杰都哭了。我的眼泪是无声地滴落到她的脸颊上的,她的眼泪则像一条不断流的小溪,从那深深的秋水湖泊里淌出,漫过堤坝,顺着桃腮,一直流到樱桃谷里了。她抿着嘴唇,轻轻地抽泣了几声。
       “昕哥,这时刻,我……等了十年,今天……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
       “十年前,你骂我臭美的时候,是不是就深深地爱上我了?”我不禁轻声追问道。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林杰松开了我拥抱她的手,坐在了床头,她用手撩理一下凌乱的秀发,说道,“该是我向你忏悔的时候了。”
       我迷惑地望着她。
       她淡然一笑,慢慢地说道:“你对我有忏悔,我对你也有忏悔,甚至我的忏悔更会让我无地自容。你知道吗?我主动来到你家,当这个冒名顶替的儿媳妇,不是因为我圣洁,而是我的忏悔驱使我这样做的。我对你有愧,十年前你所遭遇的那幕悲剧正是我一手导演的……”
       我惊呆了。怔怔地望着林杰。
       她继续说道:“那次你伤害了我的感情,我恨透你了。我绞尽脑汁想报复你。于是,我就挑唆胡大海去找你寻衅。那天,我就躲在公园的假山后面,亲眼见到你和胡大海两个人在那里拼命。当时,我真是开心极了,觉得这样惩罚你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后来,胡大海死了,你也被抓走了,我没想到结局会这样惨痛。特别是那一天,公安局找我核实你的事,在看守所门外,我看见你母亲拖着病弱的身体来看你。老人家声泪俱下的哭诉,你铁镣缠身,满脸憔悴。在接待室里我看到这一幕,我的灵魂震颤了。我的良心不能安宁,我才来到你家,你母亲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待我。那时,我也是无亲无故,备觉孤单。十年间,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情同母女。在你家十年,我一遍遍地翻开你留在家里的日记和诗集,你是个有才华的青年,是我毁了你。而当我知道了你就是我幼小时候便埋藏在心底了的那个红卫兵哥哥时,我内心更愧疚了……”
       “胡大海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对他也有愧,但是除了每年的清明节,到他的坟头去培几锹新土、烧几张纸钱之外,我没有别的方法补偿了……”
       林杰哭诉着,袒露心扉。我惊呆了,傻了一样,痴痴地望着她。
       天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人心怎么这样的扭曲?我心目中的朗星皎月竟也是块同我一般坠落的陨石!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像疯了一样,大声吼叫着:“不!你是在说谎!这不是事实!”
       林杰体察到我的情绪,她揩掉泪迹,凄然说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是发自内心的忏悔!如果你不肯原谅我,你尽可以疯狂地报复我,我不会再怨恨你的!”她的语气越来越凄惨,以至于是用哭腔喊出来的。
       我望着这张泪水盈眶的脸,望着她那双盛满乞求和期待的眼睛,仿佛面对着一个遥远的故事,一场童年时的梦。我泪如泉涌,心中的怨恨情仇却在林杰的面前一点点消融,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林杰也仰着脸望着我。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眼神里包藏了不能诉说的痛楚和童年时我最熟悉的神情。
       我的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却扬起一个最明朗、最宽容的微笑。我凑上去,又一次把她搂在了怀里。
       忏悔的泪水像一道明澈的小溪,从我和林杰两颗同样深负重伤的心壤上流过,洗涤了污垢、仇怨与一切的罪孽,并教会我俩小心翼翼地捧起水晶般的爱情,从容面对生活。
       林杰笑了。她接受了那条本就属于她、却迟到太久的鸡心项链。她的脸像一朵初绽新蕾的桃花,两个大酒涡里满盛着甜蜜、艰辛,嘴却骨朵着,像是等待着寻芳吮蕊的蜜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