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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虎穴奇恋
作者:曹 康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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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集中营里的中国大学生
       双峰集中营位于岭南的崇山峻岭之中, 日本鬼子设立的这座集中营很特别,它既不是用来关押中国军队的战俘,也不是用来关押各阶层的抗日志士,被监禁在这人间地狱里的,是五百多名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且是清一色的学生。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自日本鬼子侵入中华大地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仅如此,他们还疯狂地摧残中国的文教事业,许多学校在战火中化作了灰烬,师生们流离失所,许多学生落入了鬼子的魔爪。日本鬼子为了侵略中国,作了长期精心的准备,对中国的社会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们不但想在军事上征服中国,还妄图在精神上也彻底征服中国人。在南方抓到了许多学生后,鬼子就动开了鬼脑筋。他们深知,读书人在中国的社会一般很受尊敬,也很有影响,便决定在岭南大山的一座锡矿里,建立一所集中营,把所有抓到的学生集中到这里关押。白天命其挖矿做苦工,或出操训练, 晚上进行奴化教育——给他们上课,灌输“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圈”那一套歪理邪说,对学生们进行“洗脑”,冀望他们成为有文化的驯服的奴才,能为自己所用,成为他们奴役中国人民的鹰犬。故而,这座集中营可以说是一所特殊的“训练班”。
       1945年初春的一天,集中营的所长向井芳树又要惩处“不听话”的中国学生了。被处罚的是个女学生,名叫樊碧琪, 她的“罪名”是因打摆子出早操时迟到了五分钟,向井芳树可不管她有何原因,直接命人把她拖到了操场上,受因“懒惰”而抽打20皮鞭的“惩戒”,以儆“效尤”。
       娇柔的樊碧琪像狂风里的一株弱柳,强撑着病体,摇摇欲坠地站在学生队伍的前面, 大家不忍目睹即将发生的惨剧,不约而同地都低下了头。向井芳树见“惩罚”尚未开始,学生们就都垂下了头,十分满意自己的这一手,“杀鸡给猴看”的效果看来已完全达到了。他正待下令行刑开始,忽然听到学生队伍里发出一声怒吼:“不许迫害学生!”他不由得一惊,怔在那儿。更令他惊异的是,这声音居然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日语!他定了定神,循声望去,见一片低垂的头颅中,有一个瘦瘦高高、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正倔强地高昂着头,毫无惧色地逼视着他。向井芳树自担任所长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大逆不道”的“抗上”行为,他心里腾起一股寒森森的杀气,脸上却浮起高深莫测的微笑,他向那年轻人勾了勾手:“你的,前面的来!”学生们都替自己的伙伴捏了把汗,没有人相信他还能活着回到队列中。
       向井芳树细细打量着这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觉得此人比较面生,他用流利的中国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到这里多长时间了?”年轻人坦然答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朱向明就是我的名字。我是半个月前被你们抓进来的。” 向井芳树哦了一声:“你的日语讲的很好,是在哪里学的?”朱向明慨然而答:“我是岭南大学外文系日语专业的学生。尽管你没有问我,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是为了学好日文后,更好地从事抗日救国的工作,为国效劳。”向井芳树的右手不由得伸向了腰间,握住了军刀的刀柄,但并未拔刀:“混蛋!就凭你这番话,大日本皇军就可以送你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你还敢为这个女人鸣冤叫屈,更是罪上加罪,不可饶恕……”朱向明轻蔑地一笑:“怕者不来。你难道不晓得我们中国有句妇孺皆知的话,叫‘舍生取义’么?你们丧尽天良,残害我们的同胞,我堂堂七尺中华男儿,岂能袖手旁观!”
       向井芳树冷冷一笑:“好一番慷慨陈词!没看出你还有一副怜香惜玉的侠骨柔肠。好吧,我成全你,让你把英雄做到底。来人呀,把朱向明和这个女人统统枪毙了!” 士兵们闻令蜂拥而上,欲拉樊碧琪和朱向明。 朱向明凛然喝道:“要杀就杀我一人,她是无辜的,你们不能伤害她!” 樊碧琪那晶莹的眸子里充满了感激,她钦佩地望着他,俏丽的脸庞胀得通红:“不,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要杀就杀我一个人!”向井芳树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那么渺小,只能搬出死神来对付这对无畏的男女,到头来却并没有吓倒他们,反显得自己黔驴技穷。他又羞又恼,正要下令开枪,忽见自己的机要参谋匆匆跑来,立正敬礼后递给他一纸电报。
       向井芳树匆匆浏览了一遍电文,脸色更加难看。这是他的顶头上司发来的电令。原来,二十天前,日军龟田率队到东江纵队抗日根据地去“扫荡”,不料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龟田和他手下的官兵共四百余人成了东江纵队的俘虏。东江纵队昨日释放了一名被俘的鬼子军曹,命其给鬼子头目带信,严正警告鬼子不得伤害这些青年学生,否则一切后果自负。最令鬼子心惊肉跳的是,这封信后边还附上了一份长长的名单,鬼子拿出集中营里关押的学生花名册一对照,竟然一个不差!鬼子们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乱作一团,东江纵队真是神通广大,这样的机密都能搞到手!更令鬼子头目胆寒的是“一切后果自负”这句掷地有声的话,现有龟田等几百个鬼子在东江纵队手里,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鬼子头目无计可施,只得急电向井芳树,命其暂不要在集中营里杀人, 同时在营内严查为共产党通风报信的“奸细”。
       向井芳树十分懊恼,这该死的命令简直就等于当众搧了他一耳光,让他此时难以下台,但他眼珠一转,向樊、朱二人喝道:“你们违犯所规,本应严惩不贷,大日本皇军慈悲为怀,姑且饶过你们的死罪,朱向明重责二十鞭,樊碧琪十五鞭,各关禁闭三天!”鬼子兵把他俩按倒在地,高高地举起了皮鞭……
       二、朱向明和樊碧琪的爱情萌发
       自打这件事后,朱向明和樊碧琪这两位不幸身陷魔窟的青年,就把对方的身影深深地镌刻在自己的心里。朱向明身体素质较好,挨了鬼子的鞭打后,过了八九天咬咬牙就挺过来了。而樊碧琪平日里就弱不禁风,遭此重刑后更是雪上加霜,元气大伤。可怜原本天生丽质的青春少女,此刻形容枯槁。更可气的是,鬼子根本就不打算为她治病疗伤,反逼她每天干许多的杂活,分明是想让她像荒原上的野草一样,自生自灭。
       看到她被驱赶去做苦工的惨状,朱向明心如虫噬般地痛苦,同时也暗暗着急:她的病和鞭伤若再不抓紧治疗,只怕是性命难保了!可是,在这视中国人生命如草芥的地方,谁又会为她看病治伤、送她救命的药品呢?朱向明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他焦躁不安的神态,被同室的难友王秉贵王大哥看在眼里。王秉贵说是“大哥”,其实他仅比朱向明大两岁,他原是医学院的学生,和朱向明一样,被鬼子抓了进来,被所里的鬼子医官看中,到了所里专为鬼子官兵看病的医务室里当杂役。鬼子医官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便充当其助手,干起了配药打针等本应由助理医生来做的事情。王秉贵为人忠厚老成,乐于助人,手脚又勤快,待人如兄长般宽厚仁爱,故而,学生们不论年纪大小,都亲热地喊他“王大哥”。王秉贵虽与朱向明相识不久,但他在鬼子面前大义凛然的气节,却使王秉贵对他刮目相看。
       现在,王秉贵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便关切地问他何事烦心。忧伤的朱向明忍不住道出了事情的原委。王秉贵十分同情樊碧琪,同时,心细如发的他也看出了点儿门道:在朱向明的心中,这位不幸的姑娘不知不觉已占据了重要的位置。王秉贵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微妙感情,他为这种感情的生不逢时而暗自惋惜。王秉贵说道:“向明,你不必着急,我想我能在这件事上尽一点微薄之力。我不是在医务室打杂吗?弄些药出来还是有办法的。”朱向明眼前一亮,紧紧握住王大哥的手,说道:“王大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你真是我的好大哥!”王秉贵被逗笑了:“你呀,真像个孩子。这有什么,日本鬼子的药,不用白不用。哎,向明,我拿药给樊小姐治病,你怎么说我对你太好了呢?”见王秉贵一副逗趣的样子,朱向明蓦地悟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立时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低下了头……
       次日,王秉贵偷偷地拿了些药回来,交给了朱向明,叮嘱他要小心行事。朱向明接了药,细心地包成一个小纸团,瞅准打饭时人声嘈杂,鬼子看守有所松懈的空当,不动声色地悄悄接近樊碧琪,用眼色示意她也向自己靠近,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朱向明迅速地把那纸团塞进了她的手心里,然后目不斜视、神态自若地走开了。樊碧琪偷觑一眼左右,见无人注意自己,忙飞快地将手里紧攥着的东西塞进了衣内,强撑着病体伤躯,挪回了自己的住处。房间里此时空无一人,她屏神静气地打开纸包,见是些白色的药粒,那纸上还用细密的小字写着服用说明。樊碧琪望着朱向明冒死送来的救命之药,不由得潸然泪下,她轻轻呼唤着朱向明的名字,心里涌起了一股只有热恋中的少女才有的柔情……
       此后几天,朱向明用同样的办法又递给她一些专治外伤的药品。她的伤日渐好转,不久就基本痊愈了。她身体上的痛苦渐渐消失了,但另一种痛苦——对朱向明深深的眷恋,却又如影随形地时时折磨着她。她每天都能在出操和吃饭时看到他,但只能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咫尺之遥,她却无法向他倾诉自己的感激之情以及少女羞涩的爱意……她和他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迢迢银河。他们这一对苦命的断肠人,如同远在天涯!越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樊碧琪越是渴望着能和朱向明在一起。她是个外柔内刚的烈女子,认准的事情,棒打也不回头!她在这虎穴魔窟中仍苦苦寻觅着与朱向明携手的良机。
       向井芳树见朱向明日语说得十分流利,便没有让他下井挖矿,而是“宽仁大度”地让他当了“先生”,专门给中国学生们教授日语。这儿的所规是:中国学生必须强制性地学习日语,不学或学不会者,要受重罚。学生之间讲话也要逐步使用日语,不许讲中国话。向井芳树把这个看似轻松的“美差”交给了朱向明,是别有用心的。他觉得,对于像朱向明这样的爱国者,打和杀都不足以使其畏惧,只有强迫他干自己最厌恶的事情,置其于“生不如死”的精神状态之中,方能趁隙“攻心”,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使其最终能够俯首帖耳地为大日本帝国所用。
       朱向明当了这倒霉的教员后,觉得真比狠狠地揍他一顿还难受。樊碧琪却暗自高兴,她从中看到了接近朱向明的难得机遇。向井芳树既然要朱向明当老师,那么,作为学生的自己,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他讨教学问了,这样一来,两人不就有机会在一起了吗? 事实上,向井芳树生怕这些中国学生出工不出力,不用心学习大日本帝国的语言,还多次在课堂上训诫大家:“日语是世界上最高贵的语言,你们必须忘掉不登大雅之堂的汉语,以大和民族的语言作为你们的母语!如有不懂之处,尽可向你们的老师朱向明请教。可以当堂提问,也可以课后请他单独辅导。不过,采用后一种方式必须得到学监的批准。” 学监是个身材瘦小的鬼子中尉,因其入伍前当过中学教员,向井芳树便把学监这一负责对中国学生进行“洗脑”工作的重要岗位交给了他。学监原本就是个死硬的法西斯分子,自然干得十分卖力,像狗一样时时窥测着中国学生们的一举一动,谁若稍有差池,他就劈头盖脸地打耳光、罚跪,学生们对他恨之入骨,背地里都叫他“催命鬼”。
       樊碧琪若想与朱向明相会,就必须过催命鬼这一关。她十分厌恶这个凶暴丑陋的家伙,平日里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可现在为了见到朱向明,她只有硬着头皮去向催命鬼申请单独辅导了。她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才不至于引起催命鬼的怀疑,没想到天遂人愿,这个难题居然没费多大力就解决了。
       三、魔窟里的幽会
       樊碧琪的工作就是每天打扫鬼子军官的宿舍,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催命鬼的房间。这天一早,樊碧琪来到催命鬼的宿舍,却见他正垂头丧气地盘腿坐在床沿上,眼里竟然还有几点泪光。床下边,蜷卧着他最心爱的那只大狼犬。这狼犬平日里和它的主人一样凶残,樊碧琪曾亲眼看见它活活咬死了好几个中国学生,眼下它却全没了往日的神气劲儿,奄奄一息地趴在那儿,偶尔有气无力地翻一下眼睛。樊碧琪知道,催命鬼有点特别,酒、色、财他全不沾边,唯一的爱好就是养狗,可以说达到了爱狗如命的境地,樊碧琪见他心爱的狼犬成了这样,料想这畜牲定是害了什么急症,才把催命鬼心疼成这般模样。看到这恶犬气若游丝的惨样,樊碧琪感到十分解气。
       这时,只见催命鬼悲伤地紧搂着爱犬,自言自语地说:“宝贝,好好的你怎么就染上了热病……”听到“热病”二字,樊碧琪心里猛然一动,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自己那死去的大烟鬼父亲的一手“绝活”,心跳骤然加快,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冲出了脑际。她稳了稳心神,强堆起笑容对催命鬼说:“太君,您的狗可以治好……”催命鬼愣了一下,倨傲而又狐疑地问道:“你的,能治狗的热病?”碧琪自信地点了点头。催命鬼仍然不相信,这种可怕的犬病,连堂堂日本医官都束手无策,一个下贱的支那女人还能有回春妙手?樊碧琪却成竹在胸:“只要太君每天给它喷两次大烟,保管它能起死回生。”见樊碧琪说得如此肯定,催命鬼将信将疑地有点动心了,病急乱投医,他决定按樊碧琪说的这个偏方试一试,如不灵验,回头再处置这个支那女人不迟。樊碧琪是豁出去了,其实她心里也不是一点底都没有,当年她那大烟鬼父亲就是用这个法子治好了自家那条染上热病的看门狗的。为了能和朱向明在一起,她甘冒任何风险!
       
       对爱犬的病,催命鬼还真上心。天晓得他从哪儿弄来了一些大烟土,并烧化了含到自己嘴里,再小心翼翼地喷到爱犬的脸上,每天两次雷打不动,弄得屋子里烟雾缭绕如神仙洞府一般。几天以后,奇迹竟真的出现了,那濒死的恶犬居然站了起来,并开始进食了。又过了几日,它便像平日一样行动自如了。催命鬼大喜过望,没想到支那女人竟有如此神通,他要奖赏她。还没容他想好奖赏什么,樊碧琪就提出了欲请朱向明单独辅导日语的申请,催命鬼不加思索地一口应允了。樊碧琪见大功告成,内心一阵狂喜,苍天有眼,不负自己的一片痴情!
       这天上完日语课,樊碧琪便堂而皇之地留在了教室——一间破旧的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平房里,请朱向明对她进行单独辅导。听了她羞涩的叙说,朱向明怔在那里,他不敢相信,幸福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降临了。两双燃烧着炽烈火焰的眼睛,相互深情地凝望着,在这个鬼魅横行的魔窟里,是容不得缠绵悱恻和儿女情长的,但他们从彼此的眸子里已经读出了胜过千言万语的无限爱意,这就足够了。深藏于心底的爱的火山在这一刻不可抑制地喷发了,樊碧琪忘情地紧紧攥住了朱向明的手,朱向明电击似地颤栗着,更紧地握住了她那纤细的小手……
       从此以后,樊碧琪和朱向明便以这种方式,进行着不为人所知的、奇特的“约会”。但他们十分警觉,不敢接触过于频繁,以免引起催命鬼的猜疑。日子就在这紧张、惊险和甜蜜的相伴中一天天过去了。热恋中的他们,已经成了一对生死相依、难舍难分的患难情侣。
       倾心相爱中,他们也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家世。朱向明出身于潮州一个书香门第,但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原本锦衣玉食的家道已开始中落了。为此,父亲不得不在他一岁那年远走他乡,到岭南山中一个偏远小县的县府里做小职员谋生。后因其生性耿直,得罪了地方恶势力,被迫害致死。朱向明能够读到大学,全靠他那大家闺秀出身知书达理的母亲教书维持,以及家境富裕的外公鼎力资助。樊碧琪则生长在一个家资巨万、权倾一方的豪门之中,她的父亲曾做过好几任县太爷,家中妻妾成群,樊碧琪是二姨太所生,从小不被重男轻女的父亲所喜爱。她能读女子师范,还是她母亲跟大烟鬼父亲据理力争的结果。她从懂事起就没有感受过父爱的温暖,郁郁寡欢地生活在这个人丁兴旺、亲情淡薄的大家庭里。十五岁那年,父亲因淫逸过度,暴病身亡,这个大家庭便树倒猢狲散,她和母亲只得到为数不多的财产,便被大太太赶出了家门,母女俩相依为命,苦挨时光。不久,母亲又染病身亡……同是天涯沦落人,两颗互相爱慕的心,此时此刻贴得更紧了……
       朱向明和樊碧琪没有料到,就在他们共浴爱河之时,王大哥出事了。这事来得十分突然,事先毫无征兆。医务室的鬼子医官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表面上他对王秉贵似乎毫不提防,实则经常在暗中不露声色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因他经常叫王秉贵根据他开的药方给病人配药,故而时不时地趁王秉贵不在时,仔细搜检药柜里的各种药品,看是否有所缺少。这鬼子医官记性极好,药柜里有多少种药品,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以往他每次检查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各类药品总是一样不少。这天他又翻检了一番药柜,不由得大吃一惊,有几种药数量少了!其实,若不是有所戒备的人,根本就不会觉察到这微不足道的缺失。
       鬼子医官几乎不加思索就认定这桩失窃案是王秉贵所为,他更关心的是,王秉贵把这些药弄到哪里去了,给了何人?如果这些药品流入皇军的敌人手中,那就不仅是王秉贵犯了弥天大罪,他这个负有监管之责的医官也脱不了失职的干系。所以,他没敢吱声,但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便瞅机会对向井芳树说,医务室乃皇军官兵疗病之所,性命攸关,应给他派个日本人做助手,方可万无一失。向井芳树觉得有理,就应允了。恰在此时,分管庶务的鬼子头目报告说,现在洗衣房里干活的都是些女学生,有些搬抬之类的重体力活需要男劳力,向井芳树就把王秉贵派到洗衣房当杂工。这些内情王秉贵自然无从知晓,但他猜想肯定是鬼子对他产生了怀疑,心里十分不安。朱向明安慰了他一番。王秉贵思来想去,觉得极有可能是鬼子医官察觉了他拿药的事,又不敢声张,就给他使了个软绊。他其实也一直悄悄观察着鬼子医官的举动,对这医官的脾气秉性也很清楚,如果是为了这件事,他倒并不特别担心。他见朱向明很内疚地不住安慰自己,就笑着说没什么,接着便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他。朱向明十分难过,“王大哥,是我们连累了你!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王秉贵毫不介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不要这样,我干过的事情从不后悔。今后如果再有机会,我还是愿意为大家做点事情的。”
       朱向明将此事告诉了樊碧琪,她不胜感激:“王大哥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我的第二次生命可以说是他给予的。为了我,他担当了天大的风险,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四、大胆的出逃计划
       向井芳树近来一直烦躁不安。自从出了“名单事件”后,上司不断严厉地催促他,速速查获潜伏的共产党奸细,若逾期无法破案,将对他严加惩处。向井芳树如坐针毡,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他却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心里直发虚。
       他把这里的每个中国人都筛过了一遍,最后居然认定:樊碧琪的疑点最多!因为这里的其他中国人时刻都处于皇军的严密监视之下,无法越雷池一步,自然就不大可能向外传递消息。只有樊碧琪离开过这里。那是向井芳树的太太要出外游玩,需要一名女仆随侍左右,樊碧琪每天都到向井家干杂务,他太太对她比较熟悉,知道她聪明伶俐,干活利索,就把她带了出去,一路上伺候自己,随同她一块出去的,还有作为侍卫的一小队鬼子兵。据向井芳树太太说,途中她们曾在一家中国人开的酒楼里休息进餐,出面同酒楼掌柜伙计打交道的,都是樊碧琪。向井芳树由此揣测,樊碧琪完全有机会与外边的中国人暗中联络,给东江纵队递送情报。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个弱小的女人肯定是共产党的间谍,必须尽早剪除!
       向井芳树本欲立即下令拷问樊碧琪,但老谋深算的他转而一想,若樊碧琪真在向外传递情报,那么,共产党决不会让她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地做如此危险的事情,很可能她只是个交通员一类的小角色。她的身后可能还有更重要的共产党在指挥着,甚至自己眼皮底下潜伏着一个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也未可知。如果真是这样,一抓樊碧琪就会打草惊蛇,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顺藤摸瓜,挖出其身后神秘的领导者和组织。于是,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一如平常,暗中却布置了人严密监视樊碧琪的一举一动。樊碧琪一直蒙在鼓里,全然不知自己周围已是危机四伏。
       这天中午,王秉贵来到向井芳树家,向井太太要回国,命他来搬抬一些箱笼之类的什物。到了他家门外,王秉贵正要按规矩喊“报告”,忽听屋里向井芳树怒喝了一声:“八嘎!”他不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僵在门外。这时,他蓦地听到了“樊碧琪”三个字,不由得心里一动,屏息静听起来。原来向井芳树正在斥骂催命鬼,嫌他监视了樊碧琪这么多天,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线索,是个大大的饭桶。他们的对话自然是用日语,王秉贵在这儿天天和鬼子打交道,已然粗通日语,所以基本上能听懂他们的话。他听到向井命催命鬼暗中监视樊碧琪,心里大吃一惊。向井芳树这时仍然怒气未消,他“啪”地一声拍起了桌子:“樊碧琪肯定是共产党,你这个混蛋,怎么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发现?”催命鬼嗫嚅着:“太君息……息怒,我该……该死!这樊碧琪实……实在是太……太狡猾了,没……没有露……露出一点破……破绽。只是,她有时候和朱向明单独呆在一起,说是向他请教日语学习中的问题……”向井芳树沉吟了一下:“和朱向明在一起……这就是重要线索!说不定朱向明就是她的直接领导。这么重要的情况你现在才说,你这白痴!再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仍然一无所获,干脆就把他们抓起来,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撬开他们的嘴巴。他们若硬是不招,就毙了他们,以绝后患!”王秉贵惊出一身冷汗,忙闪身躲至一旁,待催命鬼离开向井家后,他才稳了稳心神,又走到向井家门口,大声向里边喊道:“报告……”
       王秉贵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不祥的消息告诉了朱向明。听到向井芳树要对自己和碧琪下毒手,朱向明又气又急,坐卧不安,不知寻何良策脱离险境。情急之下,他一咬牙一跺脚:“事已至此,只有一个字:逃!反正再呆在双峰集中营里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如豁出去逃离此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王秉贵颔首赞同:“不能再犹豫了,带上碧琪远走高飞吧。事不宜迟,否则夜长梦多,恐生不测。” 可是,要逃出这戒备森严的集中营,又谈何容易!以前也有中国学生不堪凌辱试图逃跑,但都被抓回来杀害了,无一成功。何况,朱向明还要带上一个弱女子一齐逃,能如愿以偿地冲破鬼子的警戒线吗?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层,都心事重重地不作声了。
       他们一筹莫展,而时间却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死神向倾心相爱的朱向明和樊碧琪又逼近了一步。王秉贵想到这一对苦恋的有情人就要遭到厄运,心如刀绞。他冥思苦想,蓦地产生了一个极大胆、极冒险的想法,他觉得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如此这般地放手一搏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原来, 早在十天前,细心的王秉贵就发现,看守这座集中营的鬼子兵,忽然间都变成了陌生的面孔。他恍然悟到是鬼子部队换防了。现在朱向明和樊碧琪命在旦夕, 王秉贵才想到了这件事,他觉得应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计划是这样的:趁新来的鬼子对中国学生还不熟悉,让朱向明扮作鬼子兵,“押解”着扮成“犯人”的樊碧琪混出集中营,然后远走高飞!朱向明听了,被这个出人意料的大胆计划震惊了,这无异于从虎口里逃生,稍有不慎,便会葬身虎口,粉身碎骨!沉默了许久,朱向明坚毅地点了点头,但紧接着他又紧锁双眉,“让我扮鬼子兵,可我到哪儿去弄鬼子军装呢?” 王秉贵面无难色:“你忘了我在洗衣房干活吗? 鬼子的军装都送到这儿来洗。我想,弄套军装出来不成问题。”朱向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鬼子丢了军服肯定要在洗衣房里严加搜查,这样肯定会连累你。鬼子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万一……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王秉贵泰然一笑,“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好兄弟,事到如今你什么话也不要说了,赶快设法通知碧琪做好准备吧。” 朱向明紧紧抱住王秉贵,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王秉贵就给朱向明“偷”来了一身洗熨得整洁笔挺的鬼子少尉军服, 朱向明一试,还算合身。王秉贵又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手枪枪套:“把这个别在身上,就更像回事了。”见朱向明满脸惊奇,王秉贵告诉他,前几日一个鬼子军官手枪套上的皮带断了,因洗衣房有台缝纫机,他便在洗衣服时把枪套一并送来缝补,补好后他还没来得及取走, 就被王秉贵灵机一动给“顺”过来了,这空枪套也可以在朱向明他们混出门时,蒙鬼子一把。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次日将是向井芳树留给朱向明他们最后的一天,他们暗中相约,在这一天的黄昏逃出双峰集中营……
       五、突如其来的变故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身着鬼子军官服的朱向明,“押” 着低眉顺眼的樊碧琪向集中营门口走去。站岗的是两个端着三八大盖横眉立目的鬼子兵,他们见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走了过来,忙挺枪喝道:“什么的干活?”待他们看清后面跟着的是位挂少尉军衔的“太君”时,忙诚惶诚恐地立正敬礼。朱向明强抑住擂鼓般的心跳,大大咧咧地摆摆手,用日语说:“我奉向井太君之命,押解这名女犯去地牢,赶快放行!”这两个鬼子虽是初来乍到,但上司也告诉过他们,在半里地外的矿井下,专设有一座关押集中营里犯了“大罪”的中国学生的地牢,在地下百米深处,暗无天日,他们也曾被指派在地牢前站过岗,故也不想多问。但一个鬼子忽然想到,往日押送犯人的都是士兵,今天怎么是个军官,而且孤身一人? 他便恭恭敬敬地搭讪说:“押送一名女犯,何劳太君亲自出马?谅她一个女人也不敢逃跑。”朱向明心里像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他立刻告诫自己,千钧一发之际,脸上莫要露出丝毫破绽,便倨傲地用眼角扫了两个鬼子一眼,横眉怒目地喝斥道:“这你们要去问向井太君了,这女人是向井太君亲自命令我押送的要犯。少说废话,耽误了重要公务,你们吃罪得起吗?”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在等级森严的日本军队里,鬼子兵不敢多言,立即噤声立正,放朱向明和他“押解”的女犯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集中营。
       终于逃离了魔窟,朱向明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身上的鬼子皮。劫后余生的一对恋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们都感到后怕!在逃离集中营之前他们就商量好了,一脱离虎口,就直奔朱向明的老家潮州。所以,他们不敢掉以轻心,星夜兼程,求生的本能使他们忘记了饥饿和疲劳。他们在山中遇见了一位好心的樵夫,樵夫带领他们走上了一条不为常人所知的捷径,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通往潮州的大路旁才折返回去。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逃走的次日清晨,鬼子发现他们神秘地失踪了,大为震惊,出动了上百人在山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捕,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像蒸发一般无迹可寻,只得悻悻而返。
       
       朱向明和樊碧琪从双峰集中营逃出来时,身无分文,而前边的路还很漫长。朱向明咬咬牙,用烂泥把面孔涂得脏污不堪,每遇村镇人家,便把樊碧琪藏在安全之处,自己前去乞讨,讨得些残羹剩饭,拿回来两人一块充饥。短短几天工夫,朱向明在外表上已与一个“货真价实”的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了。樊碧琪见了,十分心疼,执意要与他一起去乞讨,朱向明坚决不允,他觉得现在兵荒马乱的,若让自己心爱的姑娘抛头露面,恐有不测之事发生,两人好容易历尽艰辛逃出来,不能前功尽弃。
       就这样,他们一路乞讨,历时近一个月,终于到了潮州朱向明家。朱向明的母亲乍一见到失踪已久的儿子,不由得一怔,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悲喜交加地扑过来,紧紧搂住瘦削的儿子:“儿啊,你想死妈了……”朱向明望着头发花白、神情忧伤的母亲,也不由得落下了伤心的泪水。他简要地向母亲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又把樊碧琪作为未婚妻介绍给了母亲。朱母见儿子死里逃生,又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不禁转悲为喜,拉过碧琪的手仔细端详着她,“多俊的姑娘呵,在鬼子那里遭了不少罪吧?回到家就好了。碧琪,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待的……”樊 碧琪听着这慈爱的话语,心头暖意融融,她依偎在朱母怀里,淌下了幸福的泪水……
       在此后的日子里,朱母对樊碧琪疼爱有加,精心呵护着她虚弱的身体;樊碧琪也很善解人意,家务活抢着干,一口一个甜甜的“妈”叫得朱母心花怒放,打心眼里喜欢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这天,朱母和碧琪边做针线边唠家常,不觉就说到了樊碧琪的家世。当樊碧琪说到自己的父亲名叫樊广瑞,做过县太爷时,朱母蓦然变色,心如刀割般地疼痛。她再也无心做针线了,起身来到儿子的房间,劈头盖脸地对朱向明说:“这个姑娘不能再留在咱们家,她必须马上离开!”
       六、重演《孔雀东南飞》的悲剧
       朱向明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刚才还满脸灿烂笑容的母亲,为何突然间雷霆震怒?朱母见爱子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 便放缓了语气说:“阿明,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她是樊广瑞的女儿!” 朱向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是樊广瑞的女儿……”朱母不容置疑地说:“这是刚才她亲口告诉我的。并且,她还说到她父亲曾在你爸爸生前当小职员的那个县里做过县长……”朱向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与自己在患难中痴心相爱的姑娘,竟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女!
       原来,二十多年前,朱向明的父亲在岭南大山中一个偏远小县的县政府里当一名抄抄写写的小职员,樊碧琪之父樊广瑞斯时正任该县县长。他在这个十分贫困的山区小县里横征暴敛,鱼肉乡民,百姓们对其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朱向明的父亲生性耿直,实在是看不惯樊广瑞的倒行逆施,便在与同僚闲谈中怒骂樊广瑞是敲骨吸髓的酷吏。谁知,很快有人向樊广瑞告了密,樊广瑞恼羞成怒,不久便寻了个借口,以“暗通土匪”的莫须有罪名,把朱父打入囚牢,又命爪牙在他的牢饭里下了毒……朱向明从记事时起,母亲就把仇恨的种子种进了他幼小的心田,杀父仇人樊广瑞的名字,也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可是,碧琪从未对他提起过自己父亲的名字啊!
       朱向明发疯似地冲进樊碧琪的房间,“你父亲是樊广瑞,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樊碧琪刚才见朱母忽然脸色骤变地走了出去,此刻又见朱向明痛不欲生地闯进来问她,心中不由一紧,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但她还是平和地回答说:“我父亲一直对我很绝情,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甚至想把我溺死,只因我母亲的拼死反对才没有得逞。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形同路人,根本没有父女之情。所以,我从不愿对人提起父亲,包括对你,因为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楚。实际上,你也从未问过我父亲的名字。刚才妈妈问起我父亲的名字和情况,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我才告诉了她老人家。妈妈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够对她隐瞒自己的家世情况,尽管我并不以这样的父亲为荣……”
       朱向明被这残酷的打击几乎击垮:“碧琪,你为什么是樊广瑞的女儿?为什么!”樊碧琪听朱向明凄楚地道明了事情的原委,犹如五雷轰顶,全身的热血似乎都凝滞了。 良久,她喃喃自语道:“上天啊,你为什么对我这苦命的女子如此刻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她蓦地扑进朱向明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心爱的人,似乎怕他不翼而飞:“向明,你是我最亲爱的人,求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我!我父亲的罪孽不应由我来承担,这不公平……” 朱向明望着像受惊的小兔般颤抖着的碧琪,欲哭无泪。一边是含辛茹苦几十载抚养自己成人的生身母亲,一边是在最绝望时毅然将美好如诗的初恋奉献给自己的挚爱的姑娘,他谁也无法舍弃,他不想做忤逆母命的不孝之子,也不想当薄情寡义的负心郎。面对亲情与爱情的艰难抉择,朱向明肝胆俱裂。
       不知什么时候,朱母走了进来。她看着满面泪痕的樊碧琪,狠了狠心说: “樊小姐,请你马上离开我家。你父亲把我们朱家搞得家破人亡,你继续呆在这儿很不合适……”朱向明“扑嗵”一声双膝跪倒在母亲面前:“妈,碧琪是无辜的,她父亲的罪孽不能由她来承担!眼下兵荒马乱的,她一个举目无亲的孤身女子,您叫她到哪里去呀!妈,我求求你了,让碧琪留下来吧,我爱她……” 朱母紧咬着嘴唇,怒斥道: “起来,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个女人,竟置杀父之仇于不顾,你枉为人子,枉为七尺男儿!不要再说了,我绝不会宽恕仇人的女儿……”樊碧琪抹干脸上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朱向明不顾母亲的阻拦,紧追出去。
       跑出好远,朱向明才追上了樊碧琪。樊碧琪竭力想挣脱他的手:“放开我,不要让我这仇人的女儿玷污了你!你让我走, 我就是死在外边也不要你管……”朱向明的心在滴血,他把樊碧琪的手攥得更紧了:“碧琪,我真想把心剖出来给你看看!我爱你,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请你相信我……”樊碧琪凄婉地望着他:“可是,你的母亲已将我扫地出门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朱向明沉吟片刻,有了一个主意:“我有一个寡居多年的姑母,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为人十分善良,就住在城郊的乡下,我先安排你在她家住下,再慢慢设法说服母亲,把你接回来……” 在这人地生疏的小城里,樊碧琪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应允了。朱向明的姑母果然十分厚道,二话没说就收留了樊碧琪。朱向明则隔三岔五来看望她,共叙衷肠。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樊碧琪焦急地企盼着朱母回心转意……
       七、大洋彼岸的来信
       朱母并没有松口。朱向明一提起樊碧琪,她的火就不打一处来。他从母亲那儿得到的,只有尖刻的呵斥,她陷入深深的仇恨之中而不能自拔。朱向明终于绝望了,他实在黔驴技穷,索性决定马上与碧琪结婚,两人暂且把家安在乡下姑母家,将生米煮成熟饭,待将来见到了孙子,母亲纵是铁石心肠,也会接受碧琪这个儿媳的。这是朱向明剩下的最后一招了,想好后他就匆匆赶往乡下姑母家。
       进了姑母家,朱向明不禁大吃一惊:几天不见,姑母憔悴得人都脱了形,眼角还残留着泪痕;院里屋内乱七八糟,像遭到了土匪打劫一般,里里外外不见碧琪的影子。一种不祥之感蓦地袭上朱向明的心头。姑母一开口,果然大事不好:碧琪丢了!原来,昨天傍晚日本鬼子突然前来“清乡”,姑母村里的男女老少惊恐不安地四处奔逃,姑母和碧琪也随着逃难的人群踉踉跄跄地向村外的山野跑去。也不知跑了多远,当她们精疲力竭时,忽听一阵密集的枪声在近旁响起,还夹杂着“八格牙鲁”的喝骂声。人群立刻像炸了营的马蜂一样乱了阵脚,你推我搡地四散奔逃。在极度混乱中,姑母和碧琪被冲散了,待姑母逃到山脚下稳住心神再寻碧琪时,哪里还有这姑娘的影子!
       朱向明听罢,顿觉天旋地转,他大叫一声“碧琪!”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姑母悠长而又急切的呼唤,把他重新拉回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她用手轻抚着他的头,老泪纵横:“都怪我没有照顾好碧琪……”朱向明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吃力地支撑起身子,他感到浑身上下虚飘飘的,但还是咬着牙向门外走去。“向明,你干什么去?鬼子还没有走,你不能出去……”朱向明头也不回:“我要去找碧琪!” 他不时躲避着杀气腾腾的鬼子兵,在周围的四乡八镇里执着地寻找着心爱的姑娘。他逢人就打听,被问的人却都无一例外地摇着头,谁也没见过他描述的那位姑娘。
       难道樊碧琪像朝阳下的露珠一样,从这个世界上神秘地蒸发了?没过多久,日本鬼子投降了,朱向明仍然没有找到樊碧琪。在母亲的催促下,他只得忍痛离开家乡,重返广州岭南大学继续完成自己的学业。时间过得飞快,朱向明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师。解放后,他仍留在学校外语系任教。这时,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热心的同事和亲朋好友们纷纷为他张罗对象,他对此却一点儿也不动心,甚至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日子久了,大家就觉得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教师有点“怪”,谁劝他成家他就烦,渐渐地也就没人再跟他提这档子事了。他们哪里知道,朱向明是难以忘怀樊碧琪,虽然她不知所踪,但他对心上人的思念,一时一刻也没有淡漠过。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思念愈发强烈,愈发刻骨铭心。就这样,朱向明一直未娶,几十年来孑然一身,坚守着自己那无望的爱情。
       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已经退休的朱向明忽然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一封信。他有些纳闷,自己在美国无亲无故,有谁会给自己这孤老头子来信呢?他满腹狐疑读起了来信。读着读着,他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的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喃喃自语道:“碧琪!碧琪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这是我的心告诉我的……”沧海桑田几十载,樊碧琪居然还活着,她阅尽了人间风雨,现在生活在美国旧金山市。她跨过了几十年的时空阻隔,呼唤着自己青年时代的生死恋人!朱向明真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感觉,他不知道碧琪与他失散后怎么到了美国,也不知道时隔近半个世纪,她是怎样大海捞针地找到自己的,这些她在信上都没有提及,只是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知道了她还活着,知道了他们重逢有日,对朱向明来说,这就足够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樊碧琪乘坐的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徐徐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朱向明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看见了,他终于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碧琪已是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了,她也同样用焦渴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当她与朱向明殷殷的目光交汇时,身躯触电似地颤动了一下,脚步奇迹般地变得如少女般轻盈,悲喜交加中唤了声“向明!”,便飞奔过来。朱向明没想到分别数十载,她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已到垂暮之年的自己,此时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两双苍老而执着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八、同是天涯沦落人
       回到朱向明家里,他哽咽着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让我找得好苦啊……”碧琪深情而又凄婉地凝视着他,“我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你!”
       原来,几十年前的那个鬼子“清乡”的恐怖夜晚,樊碧琪在慌乱中与朱向明的姑母失散后,在漆黑的夜里没命地狂奔着。 她辨不清东西南北,即使能辨清,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知道何处是安全地带,她只能凭着顽强的求生欲望,向着枪声相对较稀疏的方向跑去。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摔得她鼻青脸肿,她不敢停下来稍喘一口气,便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四周的枪声才逐渐平息下来,慌不择路的樊碧琪定睛一看,眼前出现的是船码头。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岸边泊着一艘待发的小火轮,一截跳板从船上伸出搭到岸上,船甲板上空无一人。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咬咬牙踏上跳板踅上船钻进了底舱。舱里满满当当地装着一桶桶的腌菜和其它杂货,气味十分难闻,但樊碧琪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倒是对自己能捡条命而庆幸不已。不一会儿,甲板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关上了地舱的舱盖。又过了一会儿,船就启锚开航了。
       舱里暗无天日,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樊碧琪饿了便以身边的腌菜充饥,渴了就强忍不适喝一口杂货中的白酒,她感到苦涩的日子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她不知道,在她呆在船舱的这些日子里,日本鬼子就投降了,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火轮终于停下了,樊碧琪猜想是船到了目的地。舱盖被“咣嘡”一声打开了,一缕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似乎有人往舱里看了一眼,然后大声喊道:“准备卸货!”樊碧琪暗暗叫苦,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要被发现了吗?谁知道这船上的人是好是歹,万一……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情急之中,她忽然看到了那些半人高的、盛腌菜的大木桶,不觉眼前一亮,忙掀起一只木桶的盖子,这桶里的腌菜这些天已被她吃掉一些,她飞快地把桶里剩下的腌菜匀到别的木桶里,然后把自己的身体蜷进了桶里,从里面盖上了盖子。不一会儿,甲板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有几个人下到了舱底,开始七手八脚地卸货。樊碧琪藏身的木桶被抬了起来,她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还好,这只木桶被很顺当地抬下了船,搁到了码头上。搬运工的脚步声远去后,樊碧琪悄悄地把桶盖掀开一条缝,往外一瞅,自己藏身的木桶被放置在一堆码放得有一人多高的货物的后面,这些货物像堵墙似的挡住了前面人们的视线。事不宜迟,樊碧琪极敏捷地钻出木桶,藏进了码头上堆积如山的各种货物的空隙里,喘息稍定后,她飞一般地跑了起来……
       
       跑了许久,远离了码头,来到了闹市,樊碧琪长长地松了口气。她不知道那艘小火轮把自己带到了何处,向路人一打听,不禁吓了一大跳:这里是台湾的基隆港!刚刚从日本人的统治下回到祖国的怀抱。她万没想到自己竟飘洋过海,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陌生的宝岛上。她在此举目无亲,加之这些天来精神上又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身心交瘁,且腹中多日粒米未进,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街边一所小学校的门前……
       这所小学校的女校长救了她,在了解她的情况后,十分同情她的遭遇。适逢此时台湾刚刚光复,从亡国奴的枷锁下解放出来的台湾同胞们,学习祖国语言文字的热情高涨, 但因台湾受日本的殖民统治达五十年之久,各种学校只许教授日语,故现在十分缺乏汉语师资。女校长见樊碧琪来自大陆,且受过良好的教育,便聘她为学校的国文教师。有了安身之处,樊碧琪十分感激女校长的侠义之举。安顿下来后,樊碧琪马上就给朱向明写信告知自己的行踪,却不见朱向明回信,她便一封接一封地写下去,但均石沉大海。她和心上人之间的那根温情脉脉的红线,从此就再也没有续上……听到这里,朱向明暗忖,那些信定是落到了母亲手里,她为了斩断爱子的这段“孽缘”,定然是瞒着自己将其销毁了。他十分了解自己那倔强刚毅的母亲。
       就这样,樊碧琪在台湾落了脚。几年后,国民党兵败大陆,退缩到了台湾岛上。一时间,美丽的宝岛上,??处都游荡着残兵败将,弄得宝岛一片乌烟瘴气。这天下午,樊碧琪下了课想到街上去买点东西,走出校门没多远,一个歪戴帽斜挎枪的国民党兵伸手拦住了她,流里流气地说:“小姐,借点儿钱花花!”樊碧琪一愣,本能地护住自己的手袋,气愤地说:“凭什么给你钱,青天白日在大街上抢劫,还有没有王法了!”那士兵把眼一瞪:“少废话!老子抗战八年为你们赶跑了日本鬼子,你出点‘血’慰劳慰劳老子是你的造化。王法?老子手里的七斤半就是王法!”他取下枪朝樊碧琪晃4??4晃,伸手就夺她的手袋。樊碧琪拼命抵抗,怎奈身单力薄,手袋到底还是被那士兵抢了过去,气得她放声大哭。
       那士兵抢得了“猎物”,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未散尽,冷不防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有力的大手,老鹰叼小鸡似地把那手袋夺了过去,同时他屁股也被重重地挨了一脚,一个狗吃屎栽倒在地,那唬人的枪也摔到了一边。樊碧琪定睛一看,见是位壮实的汉子,也身着国民党军服;再一细看,不禁惊喜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天呐,王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王秉贵未来得及回答,那士兵已一骨碌爬了起来,睁大眼睛想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却见“横插一杠子”的这主儿也是个“国军”,弄不明白为何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秉贵怒目而视地喝道:“还不快滚,找打呀!”那士兵方醒过神来,灰溜溜地匆匆离去。
       王秉贵长吁了口气,喜出望外地说:“我路过这儿,正看见你的包被抢去了,我吓了一大跳:这不是樊碧琪吗?她怎么会到了台湾?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仔细一看,不是樊碧琪是谁?我就冲上来了……”樊碧琪喜极而泣:“王大哥,要不是你,今天我可就遭大难了,真是太感谢你了……”王秉贵豪爽地笑着连连摆手。他乡遇难友,两人都非常激动,碧琪忙把王秉贵请到自己宿舍,两人手捧一杯清茶,共话别后情形。
       听樊碧琪说罢自己的坎坷遭遇,王秉贵为朱向明和樊碧琪这对情深意笃的恋人的离散而感伤欷嘘不已。他劝慰碧琪不要气馁,一定要设法打听到朱向明的下落,他也愿意通过自己在大陆的亲属帮她查找。王秉贵见樊碧琪总盯着自己这身“皮”看,便苦笑着告诉她,日本投降后,他和集中营里的难友们趁乱逃离了虎口。他原打算回老家去,未曾想到半路上撞见了国民党军队,不由分说就把他拉了壮丁,后见他懂医道,就让他当了军医。之后国民党战败,他所在的部队撤到了台湾,他也身不由己地随军至此。话说到这里,王秉贵很自豪地告诉碧琪,当年,是他把鬼子集中营里的情况告诉给共产党领导的东江纵队的。他听说东江纵队抗日最坚决,就通过给集中营里送粮送菜的一个老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消息传了出去,他对谁也没有讲这件事,鬼子直到投降也没有找出“潜伏”的“共产党”。其实,他根本不是共产党,也从未见过共产党,是爱国之心驱使他这样做的。
       樊碧琪和王秉贵怎么也没想到,一道并不宽阔的海峡,从此便无情地隔绝了他们与祖国大陆的一切联系。在此地举目无亲、同病相怜的王秉贵和樊碧琪,自然而然地成了在异地他乡最亲近的人。五年以后,因与朱向明团聚无望,樊碧琪与王秉贵走到了一起,结成了相濡以沫的夫妻……
       尾声
       几年以后,王秉贵从国民党军队中退役。他不想在国民党的统治下继续生活,又无法回大陆,便寻机带着樊碧琪移居到了美国旧金山市,开了家诊所维生。平淡安宁的生活过了几十年,碧琪尽职尽责地相夫教子,成了一名温柔娴静的贤妻良母。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无法抹去朱向明的影子,对他刻骨铭心的思念,常使她梦回神州,情寄故人。
       一天,一位年老的日本游客在旧金山的大街上遭遇了车祸,大腿骨折。王秉贵的诊所恰在出事现场附近,那日本游客便被警察送到此处救治。医生患者相见之时,彼此都大吃一惊,虽然时光已逝去几十载,但他们谁也无法从记忆中抹掉对方的音容:“你是王……”“你就是当年集中营的魔头向井芳树?”意外的邂逅,使当年互为敌人的双方都目瞪口呆。王秉贵沉睡心底近半个世纪的仇恨苏醒了:“滚出去,我永远不会给日本人治伤!”向井芳树羞愧地低下了斑白的头:“王君,我理解你的心情。当年日本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啊……”见当年的恶魔竟能如此痛心疾首地忏悔往事,王秉贵渐渐平静下来。向井芳树忍着伤痛,简要地讲起他脱胎换骨的经历。
       日本投降后,向井芳树率集中营里的鬼子外逃时被东江纵队伏击,他做了东江纵队的俘虏。几年后全国解放了,向井芳树又被送进了日本战犯管理所。在那里,他完成了从鬼到人的痛苦转变,真正痛切地认识到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由于他改造得较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被赦免回国。回国后他经营电器生意,家境日臻富裕,同时也成了日中友好协会的一名会员,积极推进两国的友好大业…… 王秉贵一时半会也弄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对向井芳树的痛改前非更感到不可思议,但他不再说什么,而是默不作声地为向井芳树治起伤来。
       向井芳树却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兴奋地告诉王秉贵:“半年前,我见到朱向明君了!”王秉贵的手一颤,一把抓住了向井芳树的胳膊:“朱向明?快说,他在哪里?”向井芳树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当年在中国犯下的罪行深感愧疚,总想以适当的方式加以补偿。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尤其对不起岭南人民,便决定给岭南大学捐资兴建一所实验室。于是,他在相隔几十年后,半年前又一次踏上了岭南大地。岭南大学的领导热情地接待了他,完全支持他的这一赎罪之举。在此,向井芳树十分意外地见到了当年令他极为头痛的热血青年——现在的朱向明教授。朱教授是学校特意请回来做翻译的,他的日语水平在学校可是无出其右。
       王秉贵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当他把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告诉妻子时。樊碧琪百感交集,喜极而泣。王秉贵为妻子抹去眼角的泪花,深情地说:“碧琪,我知道向明在你心中的地位,也知道你几十年来为此所经受的感情痛苦。回到向明身边去吧,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樊碧琪被丈夫宽阔的胸襟深深感动了,但她又怎能割舍呵护自己几十年的丈夫呢?“秉贵,你真是对我太好了,但我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地离你而去……”王秉贵的眼眶湿润了:“碧琪,和你一起生活的这几十年我非常幸福,你把一个女人的全部柔情都给了我,我很知足。现在,你应该去奔向自己的幸福了,你所有的幸福,都在大洋彼岸。我们都老了,来日无多了,我不能太自私了,我知道,这是你一生的渴盼……”
       樊碧琪说到此处,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朱向明急不可待地问:“王大哥在哪里,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碧琪凄婉地告诉他,王秉贵在从向井芳树那儿获知了朱向明的确切地址后,便催促她尽快写信与他联系,并兴冲冲地张罗着两人的回国之旅,他也恨不能插翅飞回梦牵魂绕的故国。许是精神过于亢奋,在樊碧琪写好了给朱向明的第一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寄出时, 王秉贵突发脑溢血,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朱向明此时的心像被利刃剜剔一般:“你怎么不在信里告诉我这一切?”樊碧琪悲戚地摇摇头:“我原本想告诉你的,可是不行,我无法提笔在纸上写下‘王大哥’这三个字,一想到他,我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朱向明把碧琪拥进怀里,这对天各一方几十年的苦命恋人,终于相拥在一起……
       几天以后,在蔚蓝的大海边,朱向明与樊碧琪相依相偎着,沐浴在清爽的海风中,凝神遥望着茫无涯际的远方。良久,朱向明从提包里取出酒杯、酒瓶和纸钱,倒了杯醇香的美酒,樊碧琪燃起了纸钱,朱向明将美酒高高举过头顶,又缓缓地洒在银白的海滩上,情真意切地向着大洋彼岸说:“安息吧,王大哥!因为有了你,我在垂暮之年,重新获得了我原以为已永远失去了的爱情。如果有来世,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碧琪一起,向你深深地鞠上一躬,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