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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奇人]潇湘女杰陈云凤
作者:梁贤之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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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革命烈士夏明翰的母亲陈云凤,1870年出生于湖南省衡山县一个书香门第,她为中国革命奉献了四个优秀的儿女:夏明翰、夏明衡、夏明震和夏明霹。半个多世纪以来,烈士的英名家喻户晓,然而,烈士母亲高尚的品格和英雄的事迹却鲜有人知。
       怒闯祠堂
       1882年农历9月初的一天,秋雨潇潇。衡山县的刘氏宗祠里,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忽地“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这座古老的大祠堂始建于清代雍正年间,几次修葺后越发显得威严显赫。正中的大门平常是难得开的,只有遇上族里盛典或惩处族人时才打开。空旷寂静的大厅里,本族阔老、绅士端坐在雕花楠木椅上,一个个表情呆滞,形同泥塑。当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肥硕的汉子,40开外年纪,头戴黑缎红顶帽,身着浅色长袍马褂,手拿一把湘妃竹骨折扇,此人便是族长刘伯兆。今天大开祠堂正门,要严惩触犯祖宗家法的刘彦斋。
       这刘彦斋已年过花甲,两鬓飞霜,是一位忠厚老实的读书人。因时运乖蹇,屡试不第,把家当都赔进去了,依然是个贫贱布衣。于是,灰心仕途,办起了私塾,以教“子曰诗云”糊口,艰难度日。陈云凤这位大家闺秀,入学不到半年,由于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深得先生器重,成为他的得意门生。那时,男尊女卑,女子极少有上学堂读书的。陈云凤女扮男装,一张巧嘴说服母亲,才进了私塾。这一年,湖南干旱严重,衡山一带40几天没下过一滴雨,河岸两旁的土地干裂出一道道龟纹大缝,刚刚抽穗的禾苗大都枯黄死掉了。刘彦斋有好几个学生的家长都是族里的佃户,租种的公田颗粒无收,无粮交租。他们急得没法,便商量写个文书请求族里减免租谷。可是,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文盲,箩筐大的字不认识半升,便都去找好心的刘彦斋帮忙。刘彦斋出于同情,一口答应了,没想到竟触怒了族长大人。
       “把刘彦斋等人带上来!”刘伯兆双眼一瞪,“嚓”地甩开扇子,威严地喝道。
       刘彦斋满脸惊恐,佝偻着腰,与几个穷佃户一道被推进阴森森的大厅里,颤颤巍巍地跪在祖宗牌位下。
       刘伯兆手指刘彦斋,恶狠狠地吼道:“你为人师表,深谙孔孟之道,通达圣人之理,却知情不报,挑唆佃户抗租,触犯祖宗之法,今日必当严惩!来人,先各打40大板!”立时,两个打手扛着木杖,应声而出。
       “且慢!”打手尚未近身,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大步踏进厅堂。这少年便是一身男装的陈云凤。今天早上,她来到私塾,见刘先生不在,学友们四散离去,便觉情势不对,一问才知刘族长要惩处刘彦斋。她愤慨之极,迅疾赶往刘氏宗祠,闯进大厅。她昂首挺胸,站立中央,一字一顿地说:“悉闻贵族今开祠堂大门,要惩治刘老先生,我特前来恭听。敢问族长大人,刘先生犯了哪条族规?”
       豪绅们见大厅里立着一个陌生的少年,风流儒雅,出语惊人,都感到大为震惊。刘伯兆当了十年的族长,见过不少世面,他治下的百姓都是服服帖帖,却从未碰到过这样的对手,更何况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由骤然变色,雷霆大作,吼道:“刘彦斋为人师表,却挑动佃户抗衡官府,理当严惩。你是何方竖子,竟敢私闯本祠,胡言乱语?来人,快快给我轰出大堂!”
       “族长大人!”陈云凤面无惧色,据理力争:“今年大旱无雨,佃户遭灾歉收,事实如此,世人有目共睹。刘先生知通文墨,代为撰文减免租谷,此乃为民请愿,出于公,为好意,怎能说是挑动佃户抗租?再者,刘氏祖先设置的公田,本是用来庇佑后代子孙,使其有田耕,有粮食。如今租种公田的子孙遭受天灾,无粮交租,其情可悯。刘先生代为请命,上承刘氏先祖之恩典,下合刘氏子孙之心愿,何以触犯祖宗之法?我是刘先生弟子,为辨明是非,匡扶正义,不揣冒昧,特来贵祠一进拙言,望请族长三思!”陈云凤口齿伶俐,入情入理,一席话说得族长、豪绅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只得把刘彦斋和佃户们放了。
       这件事后来传遍了地方,邻里远近都称赞陈云凤小小年纪,有胆有识。刘彦斋更加器重她,逢人便说:“云凤这孩子,豪气冲天,胆识过人,有大丈夫气概,将来必是个女中豪杰!”
       南漳平叛
       湖北南漳这个小县城,依山傍水,风光旖旎。虽然地瘠民苦,连年灾害,但由于知县是一个难得的好官,老百姓的日子还过得比较安定。这位年纪尚轻的知县乃是陈云凤的夫婿夏绍范,湖南衡阳人氏。夏绍范不但关心民间疾苦,注重发展农业,兴修水利,减轻赋税,而且是一个有抱负、有远见的年轻人。他曾东渡日本,考察政务,追求民主和进步,期望做一番有益于国家和民族的事业。
       一天晚上,夏绍范喜滋滋地走进厢房,一把拉住正在灯下缝补衣服的妻子,兴高采烈地说:“云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这么高兴?哎哟,你看……”由于激动,夏绍范失手,衣针刺进了妻子的手指,立刻涌出一滴殷红的血。他歉意地笑了笑。
       陈云凤抹掉指头上的血,催促道:“怎么不说你的好消息?”
       “告诉你,武昌起义胜利了,革命党人孙中山推翻了清政府的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呢!”夏绍范兴奋得满脸泛起红光。
       陈云凤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她早就渴望社会来一个彻底的变革,也深深痛恨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丧权辱国。这些年,她随丈夫出任,到过不少地方,亲眼见过帝国主义列强的炮舰横冲直撞地开进中国的内河、湖泊,比在他们自己的国家还要放肆。大好河山遭到洋人铁蹄的蹂躏。于是,她支持丈夫择善而从,顺应历史潮流,积极投身国民革命事业。夫妻俩谈兴正浓时,突然,院外火光冲天,一时如同白昼,人群狂呼乱叫,一片嘈杂。原来,县衙的两个班头朱雪和刘润平时就不满夏绍范倾向革命,他们偷听到夏绍范夫妇的谈话,便纠合县城少数顽劣,放出在押的重犯,发起叛乱。叛匪砸开县衙后院的大门,一窝蜂冲进院内,人人提刀握斧,个个气势汹汹。夏绍范是个白面书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冷汗直冒,浑身打颤,连话也说不圆了。
       陈云凤情知来者不善。她处变不惊,忙换上短衣,卷起两袖,一面吩咐丈夫暂避,一面抄起一柄长剑,打开房门,胸一挺,剑一横,昂然而立,犹如一尊不可侵犯的女神。
       叛匪见陈云凤威风凛凛,英气逼人,一时竟慌了神,谁也不敢上前。
       陈云凤伸出玉手,指着叛匪大喝道:“大胆奴才!夏大人响应武昌义举,声援国民革命,乃顺应潮流,光明磊落,上合天心,下应民意。你们聚众谋反,难道不惧慑于革命党人的威力吗?识时务者为俊杰,是进是退,好好想想吧!”陈云凤话语铿锵有力,熊熊燃烧着的火把映照着她仗剑而立的英姿,给这种少见的女性威严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叛匪本是乌合之众,没有严密的组织,仅凭一种并不明确的忠于朝廷的愚念,胡乱上阵。陈云凤这么一喝问,大多数人心惊胆虚,乱了手脚。他们也知道,大清王朝早已土崩瓦解,皇帝老子是一具不中用的政治僵尸,国民革命如同干柴烈火,燃遍了大江南北,顺应革命,大势所趋。于是,不少人逃命为上,鞋底抹油,偷偷地缩紧脑壳溜走了。
       朱雪和刘润这两个为首的班头,平日里狐假虎威,为非作歹,贪赃受贿,不仅老百姓恨之入骨,就连衙门里其他当差的也恼透了他们。陈云凤面对剩下的叛匪,把朱雪和刘润平时的恶劣行径一桩桩都揭露出来,同时对那些胁从者好言劝慰,保证不予追究。
       朱雪和刘润眼看自己的队伍就要被陈云凤犀利的语言瓦解了,于是,相互丢个眼色,意欲开溜,保下命来,以图日后东山再起。陈云凤知道祸首不除,必定又会出乱子,忙说:“夏大人传话,惩治元凶,立功者有赏——愿立功者,反戈相击,与我捉拿朱、刘二犯!”叛匪猜度,夏大人平时交游甚广,又有这位精明能干的内助,说不定与革命党人早有联系,不如戴罪立功,自有好处。渐渐聚拢成包围圈,把朱、刘二人堵在中间。朱雪和刘润知道自己众叛亲离,已成了孤家寡人,逃也逃不脱。于是,狗急跳墙,妄图孤注一掷,挥刀向陈云凤砍来。陈云凤尚未出招,早有几个随从飞身向前,与众人七手八脚把朱、刘两个元凶扭住,捆了个结结实实。
       巧驳公公
       1918年,臭名昭著的北洋军阀大将吴佩孚大动干戈,率部攻占了衡阳。吴佩孚系晚清秀才出身,后来混迹行伍。平素喜欢念几句诗词装腔作势,写些个歪字附庸风雅,以博得一个“儒将”的美名。这天,他一身戎装走进夏府,特地去拜会衡阳名流、陈云凤的公公夏时济。夏时济居然打着赤膊,拜倒在这个独夫民贼的膝下,以示“坦坦赤诚”。陈云凤和儿女们都很恼恨这种肉麻行为,儿女们甚至对吴佩孚恶语相加。明翰还画了一幅丑化吴佩孚的漫画,题上一首讽刺诗:“眼大善观风察色,嘴阔会吹牛拍马,手长能多捞名利,身矮好屈膝磕头。”挂在书房里供弟妹们作笑谈。陈云凤看到了,也和儿女们一同拊掌大笑,赞道:“写得好,画得也好啊!还要加上两句才尽意呢!”儿女们忙道:“请妈妈教导。”
       陈云凤说:“就加上:‘心思在丧权辱国,枪炮供屠杀同胞’,如何?”
       大家同呼:“妈妈高手!”
       夏时济从书房路过,恰好看到这一幕,喝道:“不知尊卑!”
       回应竟是一片哄笑。
       吴佩孚为感谢夏时济的“坦坦赤诚”,回到公馆后,打发人送来一幅字屏,上写“德盖衡岳,誉满蒸湘”,上款写着“时济公雅正”,下款还谦称“蓬莱秀才子玉(吴佩孚字子玉)学字。”这意思很明显,既在捧人,又在自吹,一副滥调。可是,夏时济却受宠若惊,得了字屏,如获至宝,好不高兴,连忙吩咐家人将字屏裱糊好,高悬正厅,瞧了一遍又一遍,甚为得意。
       真是两条路上跑的车,各行其道——夏时济对吴大帅“坦坦赤诚”,可孙儿夏明翰却做了反对吴佩孚屯兵衡阳的进步学生领袖。这天中午,明翰放学回家,见家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檐下张灯结彩,石级上散落着一层层红红绿绿的爆竹皮,不由纳闷:又有什么喜事?
       进得厨房,扔下书包,夏明翰匆匆扒完三碗米饭。踏上厅堂,却一眼看见墙壁上新悬挂着的这幅字屏,不由怒火中烧,血脉膨胀。他心里明白,吴佩孚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为了巩固地盘,扩大势力,正四处活动,想尽了一切办法笼络衡阳有名望的官僚绅士:爷爷便是其中的一位。夏明翰越想越气愤,他搬过一条凳子,跳了上去,“哗啦”一声,把刚刚挂好的字屏扯下来,撕成碎片,揉作一团,向屋后的天井抛去。
       说来也巧,夏时济从厕所方便出来,哼着戏文,跨进天井,忽见一个纸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脑门上,又“咚”地一声掉在地上。他以为是邻院的顽童作孽,正要发作,俯身一看,却是上等宣纸揉成的,他急忙拾起,展平一看,不禁大惊失色——这不是吴佩孚相赠的字屏吗?
       这下子可闯了大祸了,偌 大的夏府像滚油炸开了锅!夏时济跌跌撞撞地走到厅堂,气得面无血色,双腿打颤,怒冲冲地指着夏明翰,恨恨地骂道:“你这个小畜牲,你……你疯了!”
       “我没有疯。”夏明翰毫不畏惧,反驳道,“把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当作贵宾,把几个歪字视若珍宝,像什么话,简直是自欺欺人,愚蠢至极!”
       “我打死你这个孽种!”夏时济怒从心头起,操起门角落里的一根木杖向夏明翰打来。此时,陈云凤一闪身挡在了夏明翰前面,紧紧护住儿子。夏时济更加恼怒,完全忘掉了陈云凤昔日为他延医诊脉、煮药熬汤,甚至“割股疗伤”的功德,大声斥骂道:“教子忤逆,污辱祖先!”
       陈云凤十分镇定,从容回答,振振有词:“公公,您听我说几句。吴佩孚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臭名远扬、令万民切齿的镇压蔡锷护国军的刽子手吗?一个草莽武夫,八个歪字值得几何?要说学问文章,您老是钦赐进士,学林共仰,吴佩孚不过一介酸腐秀才,胸无点墨,几个难看的歪字,能值得您老这么看重?难道不怕贻笑儒林?吴佩孚屯兵衡阳,坏事干尽,人人唾骂,这些您老也知道。再说,此处是供奉祖宗神灵、圣人牌位的地方,若挂上吴佩孚的这几个字,岂不有辱祖宗盛名?我夏家世代书香,夏家儿郎也是顶天立地,岂能拜倒在骄横残暴的杀人魔鬼、草莽武夫的膝下?”
       陈云凤一席话,彻底缴了夏时济的“械”。虽然她口口声声讲的是封建伦理,但实质上却是借此表达对夏时济敬奉军阀的肉麻行为的强烈不满,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理有节,无懈可击。夏时济是个聪明人,不是听不明白,而是无言以对,被儿媳气得半死。他想起聪明伶俐的孙儿变得如此糊涂、愚蠢,“重德重孝”的儿媳也变得这样乖戾、忤逆,不由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祖宗牌位下,哀切哭诉:“家门不幸,出此忤逆,我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报应啊!报应!”说罢,晕了过去。
       支持儿女
       “五四”爱国运动的洪流,猛烈冲击着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惊醒了沉睡的衡阳古城。夏明翰和妹妹夏明衡积极响应,高举三角小旗,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振臂高呼:“毋忘国耻,抵制日货!”“内惩国贼,外争国权!”
       
       夏明翰是湖南学生联合会的总干事,连日来,他带着店员、工人和进步学生组成的小分队,戴着红袖章,到大街小巷进行反帝爱国宣传,查搜日货,拿办不法商人。可是,吴佩孚勾结夏时济,千方百计阻挠进步学生的爱国运动。
       明翰和明衡参加的各种反帝爱国运动,都得到母亲陈云凤的支持和赞许。一天上午,明翰和明衡跳着唱着,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原来,今天上午的“战果”辉煌,他们的小分队从奸商的货栈里搜出了大批的洋布、洋伞、洋皮鞋和洋帽,狡猾的老板捧出一盘白花花的光洋,点头哈腰地往夏明翰怀里塞,求他手下留情。夏明翰一掌劈下去,银元被打得“叮叮当当”洒满一地。他们把洋货堆放在潇湘码头的空坪里,点起一把火,痛痛快快烧了个精光。明翰还挥毫舞墨,酣畅淋漓地写了一副对联,贴在码头两旁的柱子上:“洋衣、洋帽、洋袜子,头发也有洋气;卖国、卖民、卖祖宗,江山也快卖完。”路上,兄妹俩又商量好了,要在自己的封建官僚家庭里来一次革命,炮轰爷爷这个封建脑壳!凡是日货,统统拿出来烧毁。可是,等他们到家中一看,哪里还有日货的影子呢?就连挂在墙上的自鸣洋钟也不翼而飞了。房屋内外,前庭后院,楼上楼下,连皮箱、柜子都搜遍了,一件洋货也没有找着。夏明翰脸上沁出了汗珠,皱着眉头对妹妹说:“肯定是爷爷受到吴佩孚的指使,把洋货藏起来了!”
       “是呀,他对吴佩孚言听计从,打个屁也不会说臭!”
       “只有妈妈在家,我们去找她问个明白。”夏明翰提议说。
       “对,妈妈会支持我们的!”
       正在这时,陈云凤撩起衣裙,轻轻地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明翰,看你们兄妹俩满脸是汗,急着找什么东西呢?”
       知母莫若子。夏明翰是深深了解自己的母亲的,她是一位通情达理、思想开明的女性。于是,明翰开门见山地说:“妈妈,日本东洋鬼子太可恶了,对我国大肆进行经济掠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这些爱国青年就要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反抗!如果只是在外拼命搜查日货,而自己家里却私藏着日货不交出来,您想想那怎么能革人家的命?别人不会戳着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是口头爱国派吗?”
       明衡也在一旁趁热打铁,噘着小嘴,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明翰哥到家里搜日货,谁知一件也找不着了。妈,您恨透了东洋鬼子,您也爱自己的国家,家里的情况,您一定很清楚,快把爷爷藏日货的地方告诉我们吧!您看,女儿给您磕头呢。”明衡“咚”地跪了下来,一本正经的样子。
       女儿把母亲逗笑了,陈云凤扶起明衡,收拢了笑容,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明翰、明衡,妈心里清楚,日货理当烧,国耻不敢忘。国家的血快要被洋人吸干了,只剩下一具干瘪瘪的尸体。作为炎黄子孙,谁不痛心、谁不愤恨呢?只是……家里这些东西,几十年来,祖辈花了不少心血才攒拢来,你们要败家,爷爷他——”
       “妈妈,您听我说!”夏明翰像立在街头对广大农、工、医、商演讲一般,慷慨激昂:“家里这些日货,并不是祖辈花了心血得来的,他们做工了没有?务家了没有?经商、行医了没有?都没有!江山都快完了,国家怎能保往,人民怎能生存?是要家还是要国呢?”
       儿子的一番道理,句句说在母亲的心坎上,打动了母亲。终于,她坚定地点点头说:“好吧,我告诉你!”
       夏明翰做梦也没有想到,偏僻阴暗的酒房角落里有一条小门通向夹墙,爷爷把日货全部藏在里面。这夹墙是当年造房子时为了防强人打劫,祖上悄悄留下的,这个秘密只有爷爷和妈妈知道。
       陈云凤打开小门,催儿子快快动手搬走洋货,明翰却停住了。陈云凤问道:“明翰,怎么了?难道又舍不得烧掉?”
       “不!”明翰说,“妈妈,我要为您找一条脱身之计,不然,爷爷会找您算帐的。”
       夏明翰十分清楚母亲的处境,在这个封建官僚家庭里,她必须重德重孝,不能忤逆尊长。于是,他退出夹墙,去为妈妈想一条对策。
       夏时济已年近七旬,每到后半夜就没有睡眠了。拂晓时分,他隐约听到隔壁酒房里一群老鼠在打架,不由担心藏在夹墙里的日货。那里有不少东洋软缎,要是被老鼠糟蹋了,岂不可惜!他点起一盏灯,轻手轻脚进了酒房,果然才到门口,便见门槛上有一堆老鼠屎,他心中“咚”地一跳,慌忙掏出钥匙,打开铁锁,在夹墙内细细察看一遍,并未发现老鼠咬动的痕迹,才放心锁好门。这时,夏明翰像是从地里冒出来,忽地站在他面前,夏时济大惊失色:“天还没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去厕所拉屎,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往这里走,还以为是贼哩,没想到是爷爷。”
       夏明翰说着,心里暗暗发笑,自己略施小技,在门槛上放了一堆老鼠屎,就引“蛇”出洞了。
       “小畜牲,还不快走!”夏时济大声喝斥道。
       第二天下午,趁夏时济外出之机,夏明翰和夏明衡撬开小门上的铁锁,钻进夹墙里,把所有的日货全都搬了出来,堆在后院的天井里,点起一把火,刹那间烟雾弥漫,火焰冲天。
       当夏时济跌跌撞撞赶到后院时,他苦心经营的家业已被无情的烈焰吞没,黑色的浓烟一股股向空中飘散,气得他五脏欲裂,双目发黑,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我前世作了孽,出了这么个遭天雷打的败家子,呜呜,气死我了!”
       拒不联姻
       在吴佩孚看来,夏明翰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把他搅得坐卧不宁。他伤透了脑筋,连声叹气。三姨太见吴佩孚为了一点小事,竟然气得茶饭不思,不由发出一声哂笑。
       吴佩孚素知三姨太足智多谋,号称“智多星”,忙赔着笑脸,讨好地说:“我的小乖乖,有什么好法子快快献出来。”
       “那好,您答应我的那件事呢?算数么?”她反问。
       吴佩孚猛地记起来了,两个月之前的某夜,热烘烘的被窝里,三姨太两条香臂搂着他的脖子,缠着要三根金条,说是给她的哥哥做烟土生意。吴佩孚勉强点点头,香风艳雨一过,便抛在脑后,至今都未兑现。“哈哈哈!”吴佩孚一阵大笑,在三姨太的粉脸上轻轻拧了一下,“我差点忘了那三根金条,只要你能想出对付夏明翰的办法来,好说,好说。”
       三姨太告诉他,夏明翰是激进分子头头,硬的不行,只有来软的,把住在衡州的亲侄女吴莹莹嫁给夏明翰,两家联烟,结秦晋之好,还能拴不住这匹烈马?吴佩孚一听,连声叫道:“妙!妙!”于是,立即派副官去夏家说媒。
       夏时济自然是受宠若惊,可夏明翰哪肯依从!他对祖父这种勾结军阀的行为异常愤慨:“要我屈从吴佩孚,除非日出西山,湘江倒流!”陈云凤也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只是夏时济是夏家的主脑,她无力劝阻,只得安慰儿子:“明翰,别急,慢慢想法子吧。吴佩孚这家伙,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无才又缺德,娶了三房姨太太还不够,还常去点香阁宿妓鬼混。”
       夏明翰听了,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附在母亲的耳朵边嘀咕一阵,然后,母子俩会心地笑了。
       这些天来,每日夜晚,夏明翰像个大侦探似的,频频来往于吴佩孚的公馆和妓院点香阁之间,终于摸清了情况。原来,吴佩孚这条色狼常常于夜半之时,坐着一乘用黑幔遮得严严实实的小轿,偷偷摸摸地去点香阁宿妓,天刚亮时便又乘着小轿回府,还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衡州古城灯影朦胧。吴佩孚乘坐的轿子晃晃悠悠,在空旷、寂寥的大街上不紧不慢地前行。一个机灵的黑影紧跟不舍,这黑影便是化了妆的夏明翰。他头戴一顶宽边礼帽,身着黑缎长衫,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俨然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轿子穿过一条麻石长街,转过弯,上了一座石板轿。不远处一栋古色古香的门楼上,煤油吊灯照着“点香阁”三个隶体大字。轿子在前院轻轻放下,仆人掀开轿帘,吴佩孚钻了出来,一身便装,幽灵般登上了二楼名妓小桃红的厢房。
       过了半个时辰,夏明翰也来到了二楼,开了一间房,鸨母满脸谄笑,嗲声嗲气地问:“少爷,来个姑娘陪夜吧?”
       “去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夏明翰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扔下两块光洋。待鸨母一走,他便闩上门,拿出藏在长衫里的一只乌黑锃亮的楠竹吹火筒,和衣倒在床上,毫无睡意。他哪里睡得着呢?他要密切监视对面厢房里的吴佩孚,还要导演一场“好戏”。
       时近五更天了,楼下的雄鸡已在高声打鸣,惊醒了未曾熟睡的夏明翰。对门厢房里有了响动,夏明翰一骨碌爬起来,他估摸吴佩孚就要回府了,连忙拿出那只又圆又滑的吹火筒放在楼梯上,一闪身进了屋,轻轻地关上门。
       吴佩孚穿戴完毕,吻别了小桃红,伸着懒腰走出来。刚踏下楼梯,他就“啊呀”一声惨叫,“砰”地摔倒了,接着骨碌碌地滚下了楼梯。原来,他的一只脚正好踩在吹火筒上。
       这下子,鸨母吓得六神无主,连忙叫醒众人,七手八脚将吴佩孚抬进轿里,匆匆而去。夏明翰早已趁着混乱,一道烟溜了。
       吴佩孚宿妓娼嫖被摔伤的丑闻很快就传开了,街头巷尾闹得沸沸扬扬。陈云凤忍住笑,对夏时济说:“公公,吴佩孚身为军阀大将,德行如此败坏,衡州城里已是臭名昭著,与这种人结亲联姻,必会有辱夏家门庭,落得被众人耻笑,您老只有赶紧拒绝才是呀!”
       夏时济是个封建卫道士,一肚子礼义廉耻,最看不惯这类不光彩的事,无话可说,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再不提联姻之事了。
       劈笼放飞
       陈云凤支持儿女站在革命前列,一把火把家中的日货烧得干干净净,夏时济气得咬牙切齿。加上奸商、恶绅和明翰所在学校的校长,走马灯似地来到夏家,求情的求情,告状的告状,诉苦的诉苦,夏家被闹得乌烟瘴气,日夜不宁。尤其是吴佩孚受了拒婚之辱,图穷匕见,指使官府针对明翰的种种“罪行”,向夏家下了“如有再犯,株连全家”的警告,使夏时济更加寝食难安,没几天他就病倒了。他躺在床上,咬咬牙,终于决定“大义”灭亲。这是1920年临近中秋的时候。
       晚上,没有月亮,秋风裹着秋雨,阴森森的。连续几天,夏明翰带领同学在大街小巷里奔走呼号,在商绅家里查禁日货,累得精疲力竭。这天深夜一点多钟,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刚躺到床上,便呼噜呼噜地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被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原来,夏时济趁他熟睡时,吩咐家人将他捆了准备拿去沉塘,以绝“祸根”。
       夏明翰被关进夏府私设的牢房里。夏时济做得很绝,他惟恐明翰逃走,不仅在房子的门窗上加了大铜锁,还钉上了粗木杠,同时给明翰戴上脚镣。
       陈云凤看到这种情景,心如刀割,悲痛难忍。这时,她才彻底看清了夏时济的伪善面孔。
       夜深了,夏府黑洞洞的,像一只蹲在地上的怪兽。死寂的厢房里,陈云凤独自坐在如豆的灯光下,想起丈夫的不幸早逝。自己也常常教育孩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明翰他们走的道路是对的,干的事业是光明磊落的。可是,这个封建卫道士为何要灭绝人性,六亲不认,对自己的孙儿下毒手……想着想着,伤心的泪水犹如泉涌。这一夜,陈云凤没有合眼。
       她作出了决定:拼死拼活也要帮助儿子,让他砸破牢笼,远走高飞,走自己应该走的路!虽然,自己不便正面与公公顶撞,但可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救出儿子,又不让公公过于难受。她匆匆洗了脸,对着镜子稍作打扮之后,悄悄跑到铁炉门大街,找她的表叔——衡昌货行的大老板李之源帮忙。李之源是夏时济的至交,为人正直,忠厚仗义。他听完陈云凤的述说,大骂夏时济丧尽天良,并决定以摆寿宴的名义把夏时济诓出来推牌九,然后由陈云凤砸开私牢,放出儿子。谁知,夏时济太狡猾了,他生怕儿媳打主意,硬要守在家里“监斩”,拒绝一切宴请。
       眼看过了一夜,离明翰沉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陈云凤急得团团转,她跑到“牢房”边,隔着窗子望着明翰,肝肠寸断地说:“儿啊!娘救不了你……呜呜……”
       明翰望着老泪纵横的母亲,攥紧她的双手,安慰道:“妈,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
       这间房子原是他们兄妹读书识字的地方,夏明翰侧过头,瞥了一眼墙壁上贴着的他多次临摹过的《神道功德碑》字帖,突然有了主意。
       陈云凤把耳朵贴近窗棂,听完了儿子的轻声细语,点点头,眼里闪出了光彩。她顾不得吃饭,两脚生风,连忙跑出门叫了一辆人力车,来到九如斋,会见了丈夫生前的好友——衡州名士、议会会员龙士琴,请他依计而行。
       傍晚,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一顶油布竹轿缓缓地抬进了夏府的大门,绿绒轿帘掀起,下来衣冠楚楚的龙士琴。夏时济闻报连忙拱手出迎。
       宾主坐下,寒暄数语,龙士琴道:“怡恂(夏时济,字怡恂)公,吴大帅屯兵衡州已有两年,议会多次商定,要为他在岳屏山上竖一块功德碑。吴大帅闻听,喜不自禁,已派副官敦促议会早日落成。这碑文么,勒石千古,只有请您提笔,后学特来恭请老太爷,去为议会磋商个大致内容。”
       “老朽不才,惭愧!惭愧!”夏时济连连摆手。
       “哎,老太爷不必推却。谁不知您是钦赐进士,文坛巨擘?非君莫属,非君莫属啊!”
       
       “那……老朽近日家事缠身,可否容我改日再去?”
       “这——”龙士琴陡地严肃起来,软中带硬地说:“吴大帅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要是怪罪下来,谁吃罪得起?”
       夏时济无话可说,不得不去。临走时,他吩咐心腹老邓头务必严加看管“牢房”,万不可让明翰逃走。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响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炸雷,吓得夏时济赶紧缩紧脖子钻进了轿里。
       掌灯时分,陈云凤从厨房里端出几碟香喷喷的荤菜,一壶黄澄澄的老酒,款待老邓头:“邓爷爷,这一阵子您老人家忙这忙那,实在太辛苦了,难得有机会闲着,喝杯酒吧。”
       “少夫人,您太客气了!”老邓头望着碟子,只吃菜不喝酒。他是夏家的一房远亲,也是夏时济的忠实奴仆。
       “老伯,您是海量,喝酒呀!”
       老邓头是个酒桶,平时只要一闻到酒香,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可是,今天却鬼灵得很,尽管陈云凤左劝右说,他端起酒杯,只是装模作样将酒轻轻地抿在嘴里,绝不让烈性老窖过量流入肠胃。他心里清楚,酒醉误事,要是让明翰跑了,怎么向老爷交代呢?
       精明能干的陈云凤自然明白老邓头的意图,她眉头一皱,心生一计:立即跑到厨房里,油炸了一大盘花生米,又香又脆,这是老邓头平素下酒的心爱之物。果然,老邓头鸡啄米似地把一大盘花生米嚼了个精光,但仍旧不多喝酒,这家伙的自制力实在太惊人了,死心塌地地效忠主子。没过多久,老邓头突然腹中难受,快步钻进厕所里,大泻不止,最后竟泻得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他怎么知道,陈云凤油炸花生米时加进了桐油,使他腹泻难当。
       陈云凤当机立断,急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利斧,同二儿子明震来到“牢房”边。
       “妈,您来了!”夏明翰惊喜地叫道。他已关了三天三夜,头发蓬松了,脸庞消瘦了,惟有双目依然闪动着灼灼火花。
       “我要救你出去!”陈云凤边说边举起斧头,“呼呼呼”朝着窗子上的木棍劈去。无奈她连日里伤心落泪,已经心力交瘁,又加上年老力衰,越发地力不从心了。
       夏明翰又急又担心,说:“妈,您让明震爬上窗台来砍!”
       明震毕竟是初生之犊,猛砍几刀,便砍断了两根木棍。他把斧头递给哥哥,明翰用力砸碎脚镣,身子一纵,跳了出来。
       陈云凤见儿子终于出了“牢笼”,一把抱住他,眼眶里泪水盈盈。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低沉而有力地说:“明翰,你走吧,快离开这个该死的家!”
       “妈妈!”明翰深情地望着母亲,蓦地发现,这几年她衰老得多么快啊!原来光亮红润的肤色,神采奕奕的眼神不见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忧伤。他止不住鼻子一酸,流着泪道:“妈妈,您多保重,放心地让我走吧。只要能烧毁这个旧世界,我愿赴汤蹈火!您告诉明衡和明霹,叫他们好好干,不要挂念我。”
       陈云凤点点头,转身把一个小包袱递给明翰。
       大雨过后,月色凄迷,秋虫唧唧。陈云凤一手挽着明翰,一手牵着明震,踩着坎坷不平的道路,向潇湘码头走去。她把明翰一直送到湘江边早就雇好的一条小船上,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银元塞在儿子的手里。这时,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久,夏明翰来到长沙,经何叔衡介绍,结识了仰慕已久的毛泽东。从此,奔走天涯,成为一位职业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