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恩来一见到王长江便说:“……王长江是长江王,长江王是王长江。”
1938年10月24日,武汉三镇,天气阴沉沉的……
尚未逃离家园的黎民百姓,惊慌失措,四处打听前方的战事情况。
传来消息:日军第六师团从浠水,经团风、新洲,进占汉口北面重镇黄陂;日军第三师团上村支队占领应山,波田支队占领葛店;海军少将近藤英次郎率领的溯江舰队,正在突破葛店阻塞防线,紧逼武汉三镇。
武汉危在旦夕。
白天,日军飞机不时凌空狂轰滥炸,炸沉了在金口江面巡航的“中山”号军舰。尚未撤走的三镇居民,怀着依依难舍和恐惧的心情,纷纷离家出逃,投入逃难的洪流。
夜晚,江汉关的钟声响了,当英国的《女皇万岁》16节音符响过之后,钟声随即敲响了10下。这时,位于汉口中山路北侧、江汉路口的中央银行的大门开了,国民政府总统、海陆空军大元帅蒋介石偕夫人宋美龄,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之下,从中央银行门厅里走出来,匆匆地走下大理石台阶,到了总统座车前,停步伫立,回首翘望这座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建筑,颇显几分难舍、几分留连之态。首都南京陷落之前,他宣布武汉为临时首都。8月12日之前,他和宋美龄住在武昌湖北省政府的大院内;8月12日之后,他和宋美龄又从武昌移驾汉口,搬到中央银行住了下来。
进入10月中旬,各路日军迫近武汉。10月22日,日军第21军占领广州。至此,日军对武汉已成钳击态势,蒋介石眼见南北屏障已失,随即决定放弃武汉,宣布重庆为国民政府陪都。
在汉口居住的日子里,这座巨大的大理石建筑,不啻是蒋介石的又一座总统府。从南京沦陷前出走,到武汉沦陷前撤离,前前后后,仅仅10个月,战事一败涂地!于是,国民党军队便落了一个“逃得快”的雅号。如此,蒋介石自然也就成“逃得快”总统了!
蒋介石乘坐的总统座车,在警卫车队前呼后拥的严密护卫下,风驰电掣般驶向王家墩机场。蒋介石和宋美龄在这里登上一架军用飞机。倏忽,飞机腾空而起,就像一颗流星,消逝在黑黑的夜空。飞机向湖南省衡阳北面的南岳衡山飞去。无奈忙中出错,飞机驾驶员迷失了降落方向,在空中直转悠,转来转去,竟然找不到降落地点。迫不得已,只好折回武汉,降落在武昌南湖机场。一番折腾,自然给蒋介石、宋美龄平添了一场虚惊。稍事休息,蒋介石和宋美龄只得换乘另一架军用飞机于25日凌晨4点,再度出发,这才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蒋介石到了衡山,即刻给驻武汉掩护撤退的国民政府守军发来电令,命令他们撤离武汉之前,须将凡有可能被敌军利用的设施均予破坏。然而,此一电令,不过“纸上谈兵”而已。国民党驻武汉守军于25日午夜,已陆续撤离武汉。蒋介石离开武汉仅仅10几个小时,三镇就沦为一座无军防守的空城,丢下遗民40余万之众!
武汉下新河。长江江面。
一艘大型客货轮船“新国安”号,在江心抛开锚。这艘轮船是民营轮船公司的资产,船长60米,马力2600匹,可载货1000吨,可载客100多人,是一艘行驶于上海至重庆航线上的大型客货轮船。
10月22日下午3点钟,三北公司“凤浦”号轮,装载着武昌发电厂主要的电机设备,驶离汉口;“新国安”号轮则装载该厂的其它机械设备,本应随“凤浦”号轮驶离汉口,只因无长江中、上游领江引航,故而延至24日起碇。白天碍于日寇空军轰炸,遂于24日晚8点钟启锚开航。当轮船行至龟、蛇二山之间的长江江面,两部主机突然停止运转,顿时失去自航能力。卢船长不得不以舵代车,几番折腾,好不容易在下新河江面选好锚位。卢船长当即派人检查停机原因,是船尾左右两边的两根钢缆滑入江中,双双地将两部螺旋桨缠住了。卢船长又令水手放下两船救生筏,下水探摸螺旋桨被钢缆缠绕的情况。得到的报告是两根钢缆将两部车叶缠得非常紧,根本动弹不得!卢船长再令报务员陈志远给撤往宜昌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运输管理局拍发电报:请求立即派船拖救驶离汉口。报务员陈志远报告说,发报机的真空管烧坏了,既不能收报也不能发报!这样,“新国安”号轮就与国民政府军事当局失去了联系。到了后半夜,更蹊跷的事情发生了,本是系在船舷边的两艘救生筏,不知是谁解掉了缆绳,两艘救生筏已不知淌向何方?
10月26日拂晓,江天细雨霏霏,时断时续。“新国安”号轮前三楼右舷,大领江王长江透过“竹林”,举着望远镜瞭望江面。所谓“竹林”是船舷两旁绑扎的层层叠叠高矗的翠竹,这是船员们精心做的伪装装置。远远望去,“新国安”号轮就像江上的一丛“竹林”。
王长江穿一件白色府绸衬衣,外罩一件米色开土米茄克衫,下穿一条浅灰色派力司西装裤,脚穿一双棕、白二色的牛皮鞋;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潇洒。他是长江上有名的大领江,也是能走通长江“三关”的少数几个知名的大领江之一。
江上空蒙,天低云暗,细雨蒙蒙。
王长江透过望远镜,遥望江汉关以下的太古码头、怡和码头,几艘英国商船依旧停泊在那里;再往下看,戴家山、谌家矶一带,火光冲天,昨天前半夜还能听见枪炮声,后半夜的枪炮声渐趋稀落。中央军胜败如何?日本人打进来没有?他想从望远镜里得到一点消息,然而他得到的是“空镜头”,既没看见中央军,也没看见日军。随后,他又将望远镜移向江汉关上首的招商局三码头、二码头、一码头、宁绍码头、米厂码头、四官殿码头……码头上下,空空如也。望远镜又移向长江与汉水的汇合处:小河口。看到的仅仅是历历“晴川”和参差不齐的几棵“汉阳树”。最后,王长江又将望远镜对准怡和码头。怡和码头上停泊着“华和”号轮,父亲王定汉就在“华和”号轮上做大领江。他多么希望能从望远镜里见到父亲的身影啊!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0月20日。
9月27日,田家镇要塞失陷后,武汉形势日趋危急。10月18日,沿长江南岸西进的日军波田支队攻占阳新后,国民政府军事当局和军事委员会战时运输管理局武汉管理委员会,立即限令滞留武汉的江海轮船,必须在22日以前一律驶离汉口。自从“八·一三”上海抗战,长江下游的江海轮船就相继撤退到武汉,一时滞留停泊在武汉三镇江面的江海轮船,就有645艘之多,总计143790吨。随着九江失守,滞留在汉的江海轮船又相继退至宜昌、长沙和常德。而今,江上空空荡荡,连一艘木划子也没有了,眼下就剩独一艘“新国安”号轮,行单影只,滞留在武汉的长江江面上。
10月20日,王长江被军事委员会战时运输管理局调派到“新升隆”号轮,担任大领江。他是招商局长期领江,本来仅限于为招商局所属船舶引航;皆因战时需要,又有645艘江海轮船要从武汉西撤到长江中、上游去,几乎每艘轮船都要领江引航;特别是长江下游西撤进江的江海轮船,驾驶人员一般都不熟悉长江中、上游航道,更是需要领江引航。领江奇缺。于是,军事当局采取统一调派领江办法,以利战时轮船运输需要。之所以派他上“新升隆”当大领江,是因为国共两党要员陈布雷、周恩来以及《新华日报》和八路军武汉办事处的大部分人员,将于22日乘坐“新升隆”号撤离汉口。
王长江上“新升隆”号轮,安顿好了行李之后,即去怡和码头“华和”号轮,与父亲话别。父亲见了他,老泪横流,唏嘘不已。一家人从此东奔西走,天各一方!王长江何尝不有同感呢?父亲滞留在汉口,他是英商怡和公司的雇员,英日之间无战争,父亲生命不会受到威胁。一弟一妹和母亲流落上海。祖父王达川在宜昌是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麾下的川江引水顾问,协助卢作孚抢运滞留在宜昌大量的军用物资以及旅客、货物。王长江的妻子黄玉莲,则随岳父母一家遣散,去了重庆。想起这些,王长江也觉十分痛楚,但他不愿在父亲面前流露,而且还要以好言劝慰。
随后,王长江又去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出席周恩来先生为《新华日报》和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撤离汉口的人员举办的欢送会。
周恩来一见到王长江,就用下江官话念起了流传长江海员中的口碑船谚:上有王达川,下有王定汉,上中下有王长江,王长江是长江王,长江王是王长江。接着又说道:“你就是长江有名的领江王长江!你们一家三代都是长江领江,可以说是领江世家呀!”周恩来先生还给他谈了许多抗战救国、抗战必胜的道理。王长江觉得共产党高级领导人周恩来没有官架子,比国民党的许多高级领导人平易近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欢送会进入高潮时,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派来一辆吉普车,将王长江接走,送他到了城陵矶。他以长江航道引水顾问身份。出席参加城陵矶阻塞封锁会议,主要研究武汉失守后,设置水上阻塞封锁线,阻挡日寇海军溯江舰队溯江西进。这是王长江第六次参加长江阻塞封锁会议了,除此之外,他先后还参加了江阴、乌龙山、 马当、田家镇、葛店阻塞封锁线御敌工程,为国民政府海军实施沉船塞江,构筑御敌工程出谋献策。他参与的塞江御敌工程,都是绝对保密的。王长江严格遵守军事当局的规定:不对任何人泄密,甚至对自己的父亲也没吐露一言半语。
10月24日清晨,第九战区的吉普车又将王长江送到武昌发电厂码头,登上“新国安”号轮。因他参加城陵矶阻塞封锁会议,22日“新升隆”号驶离汉口时缺少大领江,军事当局便将“新国安”号轮上的大领江,调派到“新升隆”号轮,遂使该轮得以如期开航。王长江上“新国安”号轮,担任大领江,并要将“新国安”号轮引航驶往巴东。万万没想到的是,“新国安”开航不久,就连续发生种种事故。是偶然的呢,还是有人故意破坏?如果是有人破坏,是谁呢?紧要关头,偏偏收发报机真空管又烧坏了!是身为航务研究员的报务员陈志远有意所为吗?他可是国民党内的中统呀!
江汉关钟声响了,是英国的《女皇万岁》的音乐旋律在天空回响,接着是报时,敲响了6下。突然,几声“哒哒哒……”沉闷的枪声,这是机关枪连射的响声,枪声来自下游。王长江将上半身钻出“竹林”,举起望远镜转向青山岬口瞭望……只听身后“噗通”一声响,舵工小陆子从顶楼的楼梯上滑落下来,跌倒在甲板上,神色慌张地朝着王长江直嚷嚷:王大领江……不得了……东洋矮子来……来了啊,汽艇……多得不得了……出了青山岬了……
船员们像炸了窝似的马蜂,蜂拥到了卢船长寝舱前,七嘴八舌,乱糟糟的,要卢船长快想办法。卢船长拍打着双手,说:“事到如今,阿拉有啥办法呀?大家想想看,船吹得走哦?阿拉又勿是神仙!”轮机长杨腊狗抽出了一面日本膏药旗,在空中一挥,嚷道:“只要在‘新国安’的主桅上,升起这面旗帜,我们大家才有活命!”小陆子见了膏药旗,仇恨满胸。他是南京人,日军攻占南京后,进行大屠杀,小陆子一家八口人,全都死在日军的屠刀之下。小陆子一口唾沫吐在杨腊狗的脸上,并大骂他是汉奸!顿时,船员之间形成两派,一派站在小陆子一边,一派站在杨腊狗一边,双方扭打起来。
报务员陈志远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从报务室冲出来,大声地恐吓道:“伙计们,要命的,都别打了!否则我要开枪了。我的枪一响,日本人听见了,大家都活不成了!”打架斗殴的船员便各自散开。陈志远说:“各位,轮机长的办法,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眼下,谁来保护我们?蒋委员长跑了,中央军跑了。他妈的!他们都是德国大使陶德曼的哥哥——‘逃得快’!现在我们只有自己保护自己了。所以,我和几个船员弟兄,组织了‘自保队’挂起日本旗帜,目的是求生存!你们参加不参加?想参加的,来者不拒;不想参加的也可以,但要服从。不服从的,请他马上离船!否则,枪是不认人的!
中日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为利于对日作战及有利于监督、调配船舶起见,秘密地训练了大批特务人员,以航务研究员身份,派驻国营、民营1000吨以上轮船,航务研究员大都是国民党中统特工人员。身兼二职,既是航务研究员又是报务员。
现在,王长江和大多数船员终于认清了报务员陈志远的真正身份,原来他是汉奸、是日本间谍呀!那么,“新国安”号轮出现的种种事故,无疑都是他指挥干的了!不愿做亡国奴的船员从心里痛恨陈志远,但是在陈志远的枪口下,日军汽艇逼近眼前,而且轮船又停泊在江心,在这四面环水的不利条件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船长是一船之主。陈志远自然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于是,逼迫卢船长表态。卢船长将含在嘴角的吕宋雪茄,从嘴角的左边移到了右边,来回移动了好几次,好似在考虑问题,作出重大决定似的,然后拿腔拿调地说:“好吧,事到如今,走一步是一步。”陈志远翘起大拇指,说:“卢船长一言九鼎!”接着又问王长江,“王大领江,尊意如何?”王长江不卑不亢地笑笑:“报务员,俗话说,祸福无门,你好自为之吧!”陈志远正在得意忘形,他哪里听得出王长江讥讽他的弦外之音,兴奋地嚷道:“郭憨头,到顶楼上去,把旗帜挂起来!”

大西正雄脱口而出的“带走”二字,顿时惊醒了王长江
“安宅丸”缓缓地驶出了青山岬水道。
长江江面更加开阔了。
“安宅丸”是日本溯江舰队第11战队的旗舰,近藤英次郎少将司令官的司令旗在军舰桅上随风飘扬,溯江舰队第11战队司令部就设在这艘军舰上。这是一艘800吨级的一等炮舰,配备有15厘米口径的大炮,是一种平底、吃水浅、轻便、快速、便于长江上作战的内河舰艇。军舰前后甲板上的大炮,全都卸下了炮衣,士兵们进入炮位,阴森森的炮口直指江岸,处于临战状态。近藤英次郎司令官和他的幕僚们站在舰桥上,凭栏远眺武汉三镇,对于即将占领这座大城市,他们显得兴奋不已。
“安宅丸”驶出青山岬后,军舰便横越江面,偏向长江北岸行驶。近藤英次郎看了一眼驾驶室领江龙虎彪,他正在用英语向操舵兵下达舵令。此人在北洋政府时期是军舰上的二副。蒋介石掌握政权后,此人被革职,当了汉口至上海航线的大领江。近藤英次郎很赞赏他的领航技术,自从舰队溯江西进以来,就是他引领着溯江舰队,从布满水雷的长江上,找出一条通航的水路,闯过了江阴、乌龙山、马当、田家镇、葛店等一道又一道阻塞封锁线。
近藤英次郎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前方江面上停泊着英国、美国、法国的几艘军舰,脸上不禁泛起不屑的一笑。哼,他们都是世界上头等强国,他们强大到哪里去了?此次圣战目的,就是要把英、美势力赶出中国,赶出东亚。于是,他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起来,并对站在左右两旁的幕僚们说:“诸位,还记得吗?当我军于5月19日攻战徐州后,畑俊六大将立即集中九个师团、三个独立旅团及海空直属部队,投入了3万兵力,以主力在陇海以南沿淮河流域西进;另一部沿长江西进,决定在短期内攻占武汉,迫使蒋介石政府投降。这时候,法国人说,中国已准备放出大龙两条,即黄河和长江,以置日军于死命。6月9日,蒋介石命令在花园口炸开黄河大堤,果然放出黄河大龙。一夜之间,黄河大龙吞没了三千多平方公里的支那土地,吞没了九十多万支那人的生命。黄河这条大龙,虽然推迟了皇军攻占武汉的时间,但是,并未损失皇军一兵一将。诸位,请再看眼前的长江,茫茫苍苍,逶迤千里。法国人说得对,长江的确是一条大龙,支那人在这条大龙上,设置了江阴、乌龙山、马当、田家镇、葛店五道阻塞封锁线,结果怎样?也未能阻挡帝国海军溯江舰队的挺进!诸位,如果说长江是一条龙,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武汉就是长江这条大龙上的龙腰。今天,帝国海军已经骑在长江大龙的腰背上了。我想,帝国海军溯江舰队必将擒住长江大龙的龙头,驯服整条长江大龙的日子已为期不远!”近藤英次郎的骄语狂言,博得幕僚们齐声喝采。
“司令官,我舰已驶入帝国租界水域。”舰长渡边走出驾驶室,向近藤英次郎报告。近藤英次郎用望远镜瞭望汉口的日本租界,三菱公司、领事馆、海军司令部、三菱码头、海军码头、日信码头……眼前一切,就像回到他自己家里一样,心中涌起一阵狂喜。然而,当他看见岸边码头,空空荡荡的,没有趸船停靠舰船时,恼羞成怒,骂了一句:“八格牙鲁!”
日清汽船株式会社汉口支社社长兼海军特务部顾问、华中港口监理部顾问清水一夫,忙进前给近藤英次郎献上一计:“司令官,特三区码头有趸船,特三区已不再是英国在汉口的租界了。帝国海军舰队可以在特三区任何一座码头靠岸!”近藤英次郎说:“按帝国海陆军协定,进入特第三区的时间是在同英国陆战队之间不会再发生冲突以后。所以应根据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大将和中国方面舰队司令长官兼第三舰队司令长官及川古志郎中将指示进行。因此,舰队暂不驶入原有各国在汉口租界的水面。”说罢,他下令停车。“安宅丸”旗舰抛锚,停止前进。信号兵用旗语向全舰队传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
“看,司令官。”渡边舰长指着武昌一边的长江江面,说:“那里有一艘支那船,主桅上升起了帝国国旗!”近藤英次郎顺着渡边指示的方向,用望远镜瞭望,竟是一艘用竹枝伪装的轮船,伪装很成功,不用望远镜看,那是发现不了的,连声说:“狡猾狡猾的。”但是,他始终没看见那艘船的船名。大西正雄告诉他:“司令官,那就是‘新国安’号,是我的‘邱处机’赠送给阁下的最珍贵的礼物!”近藤说:“谢谢大西君,你的‘邱处机’干得不错!”“司令官,”渡边舰长报告,“支那船升起了信号旗!”近藤从望远镜中看见船的主桅上,升起了三面信号旗。上面是一面黄色旗,代表英文字母:Q;中间是一面两条竖纹的红白双色旗,代表英文字母:K;下面是一面白底中间一条红色菱形图案旗,代表英文字母:F。渡边舰长按照国际通信旗语,迅速读出了旗语表达的意思:“司令官,支那船向阁下表示:本船欢迎您。”近藤英次郎乐不可支地又是一阵“哟西哟西”……大西正雄说:“这是‘邱处机’的黑桃A,在向阁下致意。”近藤英次郎就拍了拍大西正雄的肩膀:“你的功劳大大的。”
“华和”号轮,特等舱,大菜间。
聚餐会开始了。
参加聚餐会的有怡和洋行大班杜威利以及这个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英吉利洋行大班纳尔逊、亚美洋行大班约翰逊、法兰西洋行大班凡尔杜、莱茵洋行大班威廉。
聚餐会由怡和洋行船头部买办蔡遂成一手操办,为了图吉利,讨彩头,邀买大班杜威利的欢心,他办了一个“湖北全鱼大席”,以“中餐西吃”形式,要在众大班中显露一下身手。
席名是:天官赐福 年年有余
有十道菜,依次顺序如次:独占鳌头(鳖裙鱼肚)、双龙戏珠(鲫鱼肉丸)、三星高照(桂鱼三吃)、四喜临门(四宝财鱼)、五福天降(五彩鱼面)、六合同春(炉烤春鱼)、七巧相会(空心鱼丸)、八珍赛宝(山海樊鳊)、九九连环(红烧回鱼)、十全十美(什锦鱼糕)。
杜威利在汉口怡和洋行干了三十多年,人称“汉口王”,精通中文,谙悉湖北风俗民情,自然明白蔡遂成选定如此席名及菜肴的真实含意。自从去年“八·一三”中日上海战争爆发之后,直至今日,长江下游航线,全部停航,希望日军侵占武汉后,汉口至长江下游航线开禁。
昨夜,国民政府守备汉口的第一八五师第五四五旅撤退之后,今天清晨,杜威利就委派威廉、纳尔逊、凡尔杜、约翰逊以及日语翻译戈瑞斯,乘坐“新怡和”号小火轮,去谌家矶,与日军接触,并将汉口特一区、特二区、特三区成立汉口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组织章程以及安全区范围的地图,呈报日本即将进占汉口的军队首脑。
但是,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他们到了谌家矶,那里只有一个日军联队,仅仅是先头部队。这个联队隶属第六师团稻叶四郎中将下属的佐野支队。稻叶四郎中将和他的大部队还在后面。于是,他们要求会见佐野支队长,等候了几个小时,日本士兵又说,佐野支队长也在后面。于是,他们只能空手而归。
但是,他们也带来了至少是一个好的消息。就是回航怡和码头时,发现近藤英次郎溯江舰队停泊在日本海军码头。于是,他们临时决定会见近藤司令长官。“新怡和”号轮便在太古下码头靠岸,一行人步行到日本海军码头虽然没见到近藤英次郎,但却得到一个重要“情报”:原日清汽船株式会社汉口支社社长清水一夫,现在就在溯江舰队,是日本海军大佐,身兼数职:日本汉口海军司令部顾问、海军特务部顾问、华中港口监理部顾问。
这个消息的确是好消息。战前,杜威利和清水一夫都是洋行有名的大班,俩人又都好骑马,不仅是汉口西商赛马会的骑师,又是赛马场上的老对手,私交甚笃。
杜威利思维敏捷,他预感到今后恢复长江自由通航,谈判对手必是清水一夫。凭着多年的私下交谊,杜威利对恢复长江自由通航,觉得信心十足。
恰在此时,侍役送上第五道菜,蔡遂成遂报菜名:“各位大班,‘五福天降’献上来了!”他绞尽脑汁,竭力用英语来表达这道菜的全部汉语含意,说:“所谓‘五福天降’,便是意味着有五种幸福从天而降,会给各位大班带来五种幸福。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这五种幸福是:一、长寿;二、富贵;三、康宁;四、德才兼备;五……”他斟酌再三,竟溜出一句话:“上帝保佑!”
杜威利很欣赏蔡遂成的忠心,还有机智。颔首微笑:“谢谢,蔡……”其他大班也凑趣,不约而同地轻轻地拍了几下手掌。
所谓“五福天降”,实际只是一道五彩鱼面。侍役将五彩鱼面依次往各位大班的盘碟中分拨了一些。
杜威利尝了一口,觉得味道鲜美,唇齿留芳,兴致也来了:
“各位,我和清水一夫,既是朋友,又是对手。我和他,不仅在赛马场上如此,而且在长江贸易和长江轮船运输方面,也是如此。
“就长江贸易和长江轮船运输而言,我们比日本进入长江要早许多年。我们是汉口开埠的先行者,日本人是甲午战争以后,才进入长江的。1898年,大阪公司有两条船,一条是‘天龙川丸’,另一条是‘大井川丸’,开始经营上海至汉口航线。即时,日本在长江的航业,只是这个……”杜威利翘起一个小拇指。他接着又说道,“1907年,日本在长江的日邮、大阪、湖南、大东四家轮船公司合并,组成了日清汽船株式会社。从此,日本人握成了一个拳头,在长江上和我们展开了竞争,成为我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杜威利感叹道:“众所周知,中日全面爆发战争以来,给我们大家带来的损失太大了,我们的贸易和轮船运输,几乎完全停止了!”
法兰西洋行大班凡尔杜,接过杜威利话题,也作了一番慷慨陈词。“的确是这样。自长江封锁以来,各国在汉口的200多家洋行,贸易一落千丈。以前,我们有‘两条腿’——长江是我们的‘左腿’,粤汉铁路是我们的‘右腿’。我们主要通过这样‘两条腿’进行贸易。
“上海战争爆发后,蒋介石政府封锁长江,等于捆住了我们的‘左腿’。但我们还有‘右腿’——粤汉铁路一线进行贸易。当日本人占领广州之后,等于又捆住了我们的一条‘右腿’。贸易完全停顿,我们成了‘无腿绅士’……”
杜威利认为凡尔杜过于悲观,决定给在坐的人来一点兴奋剂。便说道:“先生们,日本人即将进入武汉。这样一来,汉口至上海的长江水路,全部为日本人控制。同时,也意味着汉口以下至上海一线的战事已宣告结束。因此,我们一定要争取日本当局,确认汉口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地位以及恢复长江的自由通航和自由贸易!先生们,只要我们的‘左腿’活了,我们又会站立起来的!”
果然是一剂兴奋剂,赢得一片掌声。
这时,连着上了两道菜,一道菜是:“六合同春”;另一道菜是:“七巧相会”。
好一个“六合”!好一个“七巧”!杜威利兴奋地举起酒杯说:“先生们,我提议,为汉口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地位,为恢复长江自由通航和自由贸易,干杯!”
“干杯!”大家一饮而尽!
已是午夜时分,王长江推开沉重的长清观山门,踉踉跄跄地进入长清观内。他浑身上下的衣裤湿透了,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汗水。几小时之前,他从“新国安”号轮上跳水逃生,仗着一身好水性,泅渡到武昌沙湖附近的岸边,上了岸,发现日军大部队尚未进城,因此并未布兵设防。王长江一路躲躲藏藏,停停走走,他想沿着粤汉铁路去长沙,路经长清观,看见观内尚有依稀灯火,便想进观,向长清道长求点茶水解解饥渴,讨件衣裤换了避寒。
武昌长清观相传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传说乃道教始祖老子之弟子,为老子来江夏施教而设。不过,只是传说而已,并无史据可考。有据可查者,长清观始建于元朝初期,至少有六百多年的开山历史。正因如此,社会上的名人雅士、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乃至平民百姓、善男信女均慕名而至,纷至沓来,求神拜道,祈祷平安。
王长江是长江流域知名的大领江,算得上社会名流,自然也会附庸风雅。每逢长清观举行诵经礼拜、水陆道场、设醮施法、求神降雨等宗教仪式活动,他只要在武汉,都要来参加拜道,一来二往,照长清道长的话说,彼此就结了仙缘。
长清观山门大殿是灵官殿。殿内,油灯长明,紫烟缭绕。王长江极想碰见一个熟识道人,好引他去见长清道长,但殿内只见“灵官”,不见道人。王长江出了灵官殿,走进供奉关羽、岳飞的二圣殿,仍然悄然无声息。接着,他进入太极殿、紫微殿,也只见着泥塑——骑青牛的老子、木雕的紫微大帝,不见有肉身凡胎的道人。出了紫微殿,左右两边各有一道青石台阶,是通向长清观最高处三皇殿的必经之路。王长江从右边石阶拾级而上,登上了“地步天机”,再往上攀登,就是“会仙桥”。王长江停下来,俯瞰双峰山下,长清观坐北朝南,山门正对南天门,殿宇依山而建,正门五进,左右四院,层层递上,翘角飞檐,错落有致,布局严谨,观貌雄伟,形成了具有典型道教建筑艺术风格的建筑群。现在,却沉浸在一片黑色的、死亡的寂静之中。山下更是漆黑一片,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儿,不知在何处呻吟……武昌好似一座无人的空城!王长江继续往山顶走,登上了“会仙桥”。“善哉,何方居士夜临道观?”忽听人声,王长江抬头一看,见一道人站在“会仙桥”中间,虽然面庞模糊,但嗓音十分熟悉。正是他要寻找的长清道长。二人寒暄过后,长清道长便请王长江进了邱祖殿。
邱祖殿在三皇殿的左边。殿内供奉着元代著名道士邱处机的贴金雕像,道相庄严,气度非凡。神座上点着长明灯,焚烧着檀香,长清道长发现王长江衣裤湿淋淋的,忙问:“王大领江,这是怎样搞的?”王长江笑了一下道:“道长,一言难尽!”长清道长忙叫了一个小道人,领着王长江去换衣服,还嘱咐小道人,到斋厨里热一点饭菜,给王大领江充充饥。
一刻工夫,王长江吃饱喝足,换了一身道袍来到邱祖殿,俩人坐定,小道人给王长江沏上一杯热茶。长清道长问道:“王大领江,你不是送‘新升隆’号走了吗?”王长江叙述了自己换至“新国安”号作领江的原由之后,告诉长清道长“新国安”号上的报务员陈志远是日本间谍,因他的阴谋破坏,“新国安”号轮没有撤走,落入了日本人手里。他自己是乘陈志远一伙不备之机,才得以跳水逃生。
听罢王长江的简要叙述,长清道长阴阳怪气地一笑,说:“大领江,算你福大命大。如今,你打算往哪里去呢?”王长江说:“去岳阳,再往长沙,或者沙市、宜昌。”长清道长捋着几根五柳须,然后起身从供桌下面取出一轴图画,放在桌上,舒展开来。
画面上,是一幅写意的彩墨国画,画着一个竹篮,满满的盛着一篮熟透了的桃子,红中透白,鲜嫩嫩的,竹篮外,还掉落着四五枚桃子,竟是几个烂桃子。上下均有题识。王长江一时悟不出图画的含意,至于画中题字,更是一字不识。长清道长摇着二郎腿,捋须而笑:“大领江,画中题字,乃是三元八会之文,八龙云篆之章,全是天书。有道即识,无道莫辨。”王长江抱拳一拱,说:“敬请道长赐教。”长清道长耸肩一笑,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此乃,烂桃——桃烂——烂桃烂……桃烂——烂桃——桃烂桃……十四字箴言是也!”烂桃?……桃烂?……王长江喃喃自语,琢磨词意。长清道长觑眼窃笑:“如何,还没有韵出个中三昧?”王长江恍然大悟:“道长,莫非是暗语,逃难?难逃?难逃难?逃难逃?”长清道长仰天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以前,我曾劝说你莫跟‘新升隆’号走,‘新升隆’开到燕子窝,就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沉了。”王长江十分惊讶,这个消息,他是在城陵矶就听到的,暗想,长清道长怎么也知道呢?长清道长似乎察觉到了王长江的疑惑,急忙说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王大领江,照这样看,莫说城陵矶、岳阳、长沙、沙市、宜昌难保;就是重庆,也怕是难保了——迟早都是日本人的口中食!你是长江王,长江少有的大领江。以前,你不是在日清轮船公司跟日本人做过吗?现在,你留下来,再给他们当大领江,还不是一样吗!说不定日本人还会要你出面维持长江航业方面的事情嘞!”王长江摇头摆手:“不行,不行呀,道长,我不愿当亡国奴!”
这时,一小道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殿堂,向长清道长禀报:“道长,来、来了……七八个中央军……”
长清道长略微一惊:“你没有问他们是哪一部分的?”小道人说:“他们只说要找您老人家,我就把他们带来了。”长清道长问:“他们已到了哪里?”一个国民党军官闯入殿堂,大声地答道:“邱祖殿!”国民党军官军衣领上缀着上校领章,接着又进来四个尉级军官,一字排开,站在上校军官身后。国军上校军帽压得很低,一双鹰隼似的眼眸,凶狠地盯视着长清道长,一言不发。长清道长内心紧张,强作镇静,缓缓上前一步,向上校军官深施一礼:“长官大人深夜驾临道观,不知有何见教?”国军上校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老朋友,你不认识我啦?”随即取下军帽,嘴里溜出一串日语。长清道长顿时又惊又喜:“哎呀,原来是……大西……”话说半句,突然住嘴,瞟了王长江一眼,即刻改口:“请到三皇殿赐教,请、请。”国军上校朝王长江扫视了一下,转身走出了邱祖殿。长清道长忙向王长江拱了拱手,说此人是他军界的朋友,我去会会他,回头我们再谈。便匆匆走出了殿堂。
王长江目送长清道长出了邱祖殿,觉得那个国军上校似曾相识。特别是他那一口日语,比中国话说得更流利,难道他是日本人?王长江曾在日清公司当了十几年领江,不但懂日语,而且会说日本话。刚才,国军上校说的几句日语,他听得一清二楚。国军上校对长清道长说:“邱处机君,你一定以为真的是支那军来了,是吗?”而长清道长呢?却称他是大西……想起来了,莫非那个国军上校,就是战前日本驻汉口海军府武官大西正雄?长清道长是怎么和日本海军武官认识?莫非道长也是日本人的……王长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三皇殿在长清观最高处,两旁有配殿,左有邱祖殿、纯阳祠、大士阁、来鹤轩、藏经阁。殿前有古柏二株,苍劲挺拔,殿后是一片竹林,青翠茂密。三皇殿是一座二层观殿建筑。楼上,供奉着玉皇大帝;楼下,供奉着天、地、人三皇。殿门半开半掩,昏暗的灯光,透过门隙、窗棂,映照在殿堂外面。王长江悄悄摸到三皇殿前,借助殿内灯光窥视殿内,瞧见长清道长和国军上校分坐在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国军上校态度傲岸,长清道长却很谦恭。俩人用汉语交谈。国军上校说:“刚才和你谈话的人是谁?”长清道长嘿嘿一笑:“大西君,您还没有认出来?”王长江一听,果然是大西正雄。只见他说:“很面熟,是道观中哪位仙长?”长清道长仰头大笑:“非也,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长江!”大西正雄甚是吃惊:“是吗?刚才我去了‘新国安’,‘黑桃A’说王长江跑了,哈哈哈……真没想到竟然跑到道长这里来了。真是应了你们支那人的一句俗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长清道长说:“大西先生应该给‘黑桃A’记两次大功,其一,给皇军俘获了‘新国安’;其二,抓获了王长江。”大西正雄说:“很好,溯江舰队即将西进城陵矶,近藤司令官最需要的就是长江中游领江,现在有了王长江,引领舰队西进,指日可待。道长,千万不能再让这只‘金丝鸟’飞走了。”长清道长连说:“不会的……不会的。”接着,又指了指大西正雄身上的国军上校军装,说:“阁下穿一身中央军的军装,我一时没有认出来,心里直打鼓。”大西正雄说,“邱处机君,皇军虽然攻下武汉,但部队尚未开进来。在武昌方面,皇军一部已向贺胜桥方向前进,目的是切断粤汉线,防止支那军反扑;在汉阳方面,支那军已撤走,皇军尚未进占,还是真空地带;在汉口方面,明天,皇军开始扫荡。因为要到你这里来,为了安全,所以不得不如此乔装打扮了!”
至此,王长江一切都明白了,国军上校正是汉口日本海军府武官大西正雄。想不到的是,长清道长竟然 是日本间谍!
以前,他只知道长清道长复姓夏侯,名云德。晚清时期,曾经做过县主簿。辛亥革命后,革命党人剥夺了他的官职。于是,他便出家当了道士。万万没想到披着宗教外衣的夏侯云德,竟干起出卖祖国的勾当。
“你的‘黑桃K’和‘黑桃皇后’呢?”大西正雄在问长清道长。只听长清道长答道:“在下已有安排。大西先生,关于汉口、武昌、汉阳三方面的维持会人选名单以及成立维持会相关事宜,我已经拟订好了。”大西正雄说:“好,快拿来吧,我马上要走了。”长清道长问:“那,王长江是留在我这里,还是您把他带走?”大西正雄说:“带走!”
大西正雄脱口而出的“带走”二字,顿时惊醒了王长江:自己再不逃走,更待何时……
日本士兵将她腹中胎儿挑在刺刀上,在空中舞来舞去……
因听大西正雄对长清道长说,日军一部沿粤汉铁路方向推进,汉阳还是真空地带,王长江便放弃了沿粤汉铁路去岳阳的打算,决定从武昌渡过长江去汉阳,从汉阳去沙市。他逃到了平湖门江边,找到了一只半截搁在岸滩、半截浮在水面上的木划子,惊喜若狂地将木划子推下水,上了木划子,却发现是一只无桨叶的孤舟。王长江便取下舱盖板,当着桨叶,拼命地划水,终因舱盖板太短,划力抵挡不了水流速度,木划子行至江心,就被江流冲着往下淌,一直淌到怡和码头附近,王长江弃舟跳水,泅水登上“华和号”轮,找到父亲王定汉,洗了热水澡,换了衣裤。
父亲王定汉求见怡和公司大班杜威利,讲述了儿子王长江逃出“新国安”、长清观的经过,并请求他收下王长江,在怡和公司做大领江。杜威利说,不行,现在来怡和太迟了!三年前,他为什么不来怡和?那时,我多次请他来,他都不愿来。何况大西正雄已经见到你儿子了。大西正雄现在是汉口海军溯江舰队的顾问,他决不会放过你儿子的。说不定日本人正需要他为他们的舰队引航呢!杜威利要王长江快回联华里的家里去,那里是特三区,又是安全区,比我这里保险。就这样,杜威利很客气地将王长江“赶下”了“华和”号轮。
王长江两次跳水逃生,江水浸泡,受了风寒,回到联华里家中,就开始发冷发热,生病了。同楼的柳丝丝又是给他喂“何济公”退烧;又是煎红糖姜汤水,为他驱赶寒热,忙进忙出,一直忙到天亮。
柳丝丝曾是汉口皇宫舞厅的舞女。早就同王长江相识了,王长江曾想娶她做妻子,但为祖父、父亲所不允。三年前,汉宜汀引水公司的理事长张海山收她做了小老婆。
傍晚,日军在汉口开始扫荡,奸淫烧杀,无恶不作。一支日军闯入联华里,英、美、法等国规定的安全保护区也保护不了中国老百姓。几个日本兵士砸开柳丝丝家的大门,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楼,一楼住着汉宜湘航线的领江冯呤财。冯领江一家人首当其冲。日本士兵轮奸了冯领江的三个女儿。大女儿16岁,二女儿12岁,三女儿才8岁;还轮奸他怀孕的妻子,他妻子不从,日本士兵就用刺刀刺入她的阴户,再用刺刀往上一挑,挑开了他妻子的腹腔,又将她腹中胎儿挑在刺刀尖上,在空中舞来舞去,逗乐子。一家五口,全部惨死在日军刺刀之下!
另几个日本兵士冲上二楼,闯入王长江的房间,柳丝丝面无血色,惊吓得紧紧搂着王长江的腰,躲在他的背后,浑身抖索。一个军曹看见她,就嬉皮涎脸地冲着她直叫:“花姑娘的,大大的好!”说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柳丝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竟将日本军曹的手推开,柳眉一扬,杏眼圆睁,大声嚷道:“住手!我去拿‘派司’给你们看!”说着,她欲走出房门,日本军曹立即用刺刀对准她。王长江不明白柳丝丝所说的“派司”究竟是指的什么证件?日本军曹兽性大发,扑上前去,双手抓住柳丝丝上前襟,向两边用力一撕,缀衣扣的丝线齐刷刷地断了,接着又撕碎了她的内衣,柳丝丝便上身赤裸了。日本军曹又脱去她的裤子,柳丝丝一声一声地呼叫,羞愤得几乎晕了过去。王长江本能地要上前去救援,几个日本兵士便用刺刀对准他的胸膛,迫使他不能动弹。突然,柳丝丝伸出双手抓住日本兵的刺刀,顿时,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十指间涌流出来。王长江只觉得有股腥血气冲入自己的脑门心……浑身一颤,万万没想到柳丝丝还有如此的血性!日本军曹一刺刀戳进柳丝丝肚腹,瞬间,鲜血就如喷泉似地溅出……随着一声惨痛的叫喊,柳丝丝倒在血泊里。
这时,楼下,有日本兵士高喊:“龟田,开路!”日本军曹手一挥,丢下柳丝丝、王长江,迳往别处烧杀掳掠去了。
柳丝丝倒在血泊中,肚腹内白花花的肠子向外蠕动。王长江轻轻地将裤子给她穿上,将衣扣给她扣好,然后又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接着又撕下一块床单,紧紧地捆住她的腰腹,以免肠子往外流出;再用两块碎布,把她流血的双手包扎好。“丝丝、丝丝……”王长江不停地呼唤着。柳丝丝苏醒过来了,用一只发颤的手顺着自身的腰部往下探摸,她摸到的是捆扎在腰腹的布带,还有光滑柔软的缎裤。“谢谢你,长江……”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里流出来。王长江心里也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好多年了,他和她已不再呼唤彼此的名字了。她叫他王大领江,他则叫她柳小姐。她做了张海山的小老婆后,他就叫她张太太。此刻,他俩又重新呼唤彼此的名字,这就是俗话所说,患难见真情吗?“丝丝,你不要谢我,是我要谢谢你。是你怕我跟他们拼命,所以你才那样……”柳丝丝说:“长江,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玉莲嫂子。”王长江要送她去万国医院,柳丝丝摇摇头说:“现在到处都有日本人,还能出去吗?再说,去了也没用,血流干了,一了百了……”王长江用一条丝手帕揩拭柳丝丝脸上的泪水,她握住王长江的手轻声地告诉他:“长江,我喜欢你。以前,你也喜欢我,是你家里老人嫌我的舞女身份,因为得不到你,我就故意在你面前装着放荡的样子气你。”王长江很受感动:“丝丝,都是我不好……”柳丝丝说:“不,是我不好,我很坏。”柳丝丝已知生命不会太久了,便将秘藏于心底的话,倾诉罄尽。
她告诉王长江,她是日本间谍,是日本谍报组织“黑桃小组”成员之一。代号是“黑桃皇后”,张海山是“黑桃老K”,“新国安”号的报务员陈志远是“黑桃A”,听命于长清观道长指挥。长清道长是日本谍报机关在武汉的负责人,接受原日本驻汉口的海军府武官大西正雄领导。“黑桃小组”负责搜集长江轮船运输方面的情报,破坏轮船运输以及阻挠轮船和船员西撤,争取将部分轮船、船员,特别是要多争取长江中、下游领江留下来,为日本人服务。王长江上“新升隆”做大领江,也是她向长清道长报告的。长清道长先是劝说王长江留在武汉,不要随“新升隆”号轮西撤,当王长江执意不愿留下时。后来日本人派飞机炸沉了“新升隆”。柳丝丝非常懊悔,说差一点送了你的命。柳丝丝还告诉王长江,她本来是要跟张海山去黄陂乡下的,长清道长指示她,要她蹲在家里,“罩”一个,“等”一个。“罩”一个,就是“罩”住冯大领江。“等”一个,就是“等”你。长清道长说,这叫“守株待兔”。没想到,你逃出长清观后,果然又逃回家里来了,正好中了长清道长“守株待兔”之计。还有冯领江及其一家人,原本也是要撤到万县去的,也被张海山、柳丝丝左劝右哄,留在汉口,结果害了冯领江一家人,遭了祸殃!柳丝丝要王长江原谅她,以前我为虎作伥,总想把你“留”在汉口,几乎害死了你,现在你想办法快快逃走。张海山、长清道长、大西正雄是不会放过你的。

柳丝丝所作所为,令王长江万般震惊和愤恨,像她这样的人,要是在撤退前抓到了,会像处决充当日本特务的张宗铎、卫子衡那样,要遭枪决的。当看到她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痛苦样子,心又软了,又对她百般地怜爱。是愤恨多于怜爱,还是怜爱多于愤恨?他也说不清楚。“长江,亲亲我……”柳丝丝声音微弱地恳求道,处于爱恨交加的王长江,此刻怜爱她更多于痛恨她,毕竟是她为他挨了日本人的刺刀呀!王长江俯下身,柳丝丝的双手挽着王长江的脖颈,紧紧地搂着,身体微微地震颤,气喘吁吁,似乎得到了一种满足,仍在喃喃自语:“长江,抱着我……抱紧一点……抱紧一点……”不一会儿,柳丝丝的一双手臂便从王长江的身上滑落下来,停止了呼吸。
下午6点钟左右,日军将联华里的居民统统从各家各户赶了出来,集中在一起,就像驱赶牲口似的,用刺刀押着,将成百成千的居民驱赶到设在硚口的难民区。
王长江目睹此情此景,悲愤难忍。他想起了周恩来先生对他说过的话:“一个人不能自卫,便不能做人。国家也是这样。”周恩来先生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呀!现在,王长江深深地感受到了,也亲身地体会到了,一个人失去自卫能力,就不能享受人的尊严;一个失去自卫能力的国家,就会国破家亡,生灵涂炭。
杜威利早已派特务盯上了王长江,就等着这一天将他出卖
溯江舰队的旗舰“安宅丸”停泊在汉口日本租界的海军码头上,第11战队司令部依旧设在这艘军舰上面。
司令官的寝舱里,近藤英次郎望着舷窗外奔腾的长江波涛,似乎发现了什么:扬子江流速似乎慢了,扬子江两岸似乎变宽了,扬子江大龙的身躯似乎变瘦了……扬子江的水位在下降,眼看枯水期即将来临……近藤英次郎想起汉口作战之前,大本营对汉口作战部署的规定中,明确地指出:作战发动日期考虑到政治谋略的需要,而确定为9月上旬。由于利用扬子江的涨潮期(到10月底)航行,在执行作战上是一重要条件,所以不能再延期到9月上旬以后。因此,“安宅丸”率领溯江舰队于8月17日离开南京、18日经芜湖、19日经安庆、20日到达九江。8月23日,“安宅丸”从九江出发,开始向汉口进军。
根据大本营的作战计划:汉口作战的目的,在于摧毁蒋政权的最后统一中枢——武汉三镇及黄河和长江中间的压制圈。摧毁抗日战争的最大因素——国共合作势力,因为占领了汉口,才能切断国共统治区的联系,导致国共两党分裂。即便不是这样,蒋介石政府逃到了四川,但在那种山岳地带,也无法发挥比一个地方政权更大的作用,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这是大本营第一次在一条战线上投入陆军14个以上师团兵力。足见大本营攻占汉口的决心多么强大。近藤暗自思忖:兵贵神速。汉口作战如果不是抢在枯水期到来之前,那么作战日期必将拖延到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就是在涨水期溯江舰队付出的代价多么巨大啊!从南京出发时,有几十艘扫雷艇,几乎全被水雷炸沉,现在已所剩无几了。
溯江舰队从九江到汉口,连续通过了田家镇、葛店二道封锁线。其中尤以田家镇封锁线最难通过。近藤英次郎吃尽了苦头。现在,想起田家镇封锁线,近藤英次郎仍然有一种后怕的感觉。
现在,汉口虽已占领,但是汉口作战的任务尚未完成。
近藤英次郎焦虑地在寝舱里踱来踱去,最后又把目光投在舱壁的长江水道图,将目光停留在城陵矶这一地名上。溯江舰队将驶向城陵矶。近藤英次郎担忧,支那军队又将在这一段水道布下多少水雷?布下什么阵势阻止溯江舰队前进呢?根据大西正雄提供的情报,支那军队已在簰洲江面敷设了水雷,在城陵矶构筑了长江上的第六道阻塞封锁线。
今天是10月的最后一天。涨水期即将过去,枯水期即将来临。
溯江舰队仍旧停泊在汉口。
昨天,及古川志郎中将司令官发来急报。在11月上旬攻占城陵矶!
近藤英次郎忧心忡忡,喃喃自语:“领江……领江……长江中游领江!”
汉口英国波罗馆(俱乐部)。
富丽堂皇的宴会大厅,灯火辉煌,流光溢彩。
杜威利陪伴着清水一夫和大西正雄步入宴会大厅,乐队立刻演奏起日本民歌《樱花》。
在美丽动听、令人销魂的音乐旋律伴奏下,清水一夫和大西正雄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主宾席就坐了。
宴席是:鄂式满汉全席。宴席之丰盛令人瞠目结舌!
清水一夫佩服杜威利用心良苦,精明过人,也看透了杜威利的心思。他是用满汉全席招待日本人,无疑是迎合日本人提出的所谓日满华三方合作、互相提携的政治主张。
杜威利看见日本人的脸上舒展着微笑,暗想:这第一着棋下得不错。因此,他更加佩服买办蔡遂成的智慧:用鄂式满汉全席,执行日本人的主张,是多么的正确!毫无疑问,杜威利骨子里想的可不是日本提出的日满华合作,互相提携。因为这种主张排斥英美在华利益。
杜威利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举起酒杯说:“清水先生、大西先生,中国孔夫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来,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清水一夫和大西正雄虽然干了杯,但对“有朋自远方来”耿耿于怀!什么话?仿佛你们英国人、美国人才是汉口的主人,我们日本人却是从远方而来的朋友了?谁主,谁客?大西正雄觉得有必要予以纠正:“杜威利先生,今凭天皇盛威,帝国陆海军已攻克广州、武汉三镇,平定了中国重要地区。现在,太阳旗已在武汉三镇上空飘扬,皇道在扬子江上闪耀着光辉。蒋介石政府已成为地方政权而已。中国的新政权即将建立,中国复兴的曙光即将来临,日满华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合作即将开始!如果有什么值得可以说祝贺的话,大班,我想就是这件事吧?”
杜威利说:“清水先生、大西先生,日中两国间的战事已经一年多了,现在还看不到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战争。作为朋友,为此我感到很担忧。大家知道,中国是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不能同资本主义国家相比。如果与资本主义国家作战,击破了它的经济方面的心脏部分,立刻可以结束战争,而在中国却不能。贵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中国的经济、工业中心上海,政治中心南京,临时首都武汉,然而战争并未因此而结束!”清水一夫心里非常清楚,这次日本征战的目的首先是将英美势力赶出中国。但是,为了不刺激对方,语言表达十分含蓄:“杜威利大班先生,帝国所期求者即建设确保东亚永久和平新秩序,希望在东亚确立国际正义,这次征战之最后之目的,亦在如此。因此,如蒋介石政府坚持抗日容共政策,则帝国决不收兵,一直打到该政府崩溃为止。”杜威利耸肩一笑:“清水先生,一般的情况是,越是深入内地,贵国的军事补给线越长。这样一来,势必陷入共产党军队所提倡的游击战争之中。那么,贵军面临游击战争的消耗战术的危险性也就越大呀!”
轮到大西正雄反击了:“杜威利先生,请您注意这样一个事实。现在,汉口以下的长江流域已为帝国陆海军占领,我们不仅控制了这一段补给线,同时还可以促使华中地区经济独立和复兴,这对帝国十分有利的。相反,对于蒋介石政府,这就意味着丧失了湖南、湖北的粮仓地带和中国内地唯一的经济中心,不但给蒋介石政府经济自给带来的困难,并且还会减弱现在唯一的大量武器的输入通道——粤汉路的军事、经济价值。这样一来,蒋介石政府在那种经济闭锁的山岳地带,充其量也不会比一个地方政权发挥更大的作用吧?”
一时间,杜威利与清水一夫、大西正雄展开了唇枪舌战,杜威利明显不占优势。亚美洋行大班约翰逊说话了:“清水先生、大西先生,目前的日中战争,对于中国而言是一场民族自卫战争,这一点即使是贵国政府的决策者也是承认的。因此,已经引起了世界各国政府对中国的同情,同时,也已经引起了中国民众本身有意识的积极反抗。尽管贵国陆海军进军神速,步子很大。但是,贵国征服的是中国的土地,并没有征服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大西正雄眼见美国人约翰逊不仅为杜威利帮腔,而且还帮蒋介石政府说话,心中莫名之火陡然骤升,尖酸刻薄地说道:“约翰逊大班,勇士们的双腿是迅猛而矫健的!只有东倒西歪、站立不稳的瘸子,不但嫉妒勇士有一双迅猛而矫健的双腿,而且还要指手划脚地不准勇士往这里走,也不准勇士往那里去!”很清楚,大西正雄所说的瘸子,显然是指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
约翰逊气得两眼冒火,真想拂袖退席。此刻,宴席上大菜了。于是,醇酒的香分子和佳肴的香分子在空气中融合了,产生一种奇妙的芳香,诱发着宾主的食欲。
音乐响起。世界名曲《蓝色的多瑙河》。旋律清澈宁静、欢快跳跃、热情奔放、激动人心。
宴会渐入佳境。
今天的宴会是得到上海英国总领事馆总领事的批准,并在汉口英国领事馆领事的帮助下,才得以举行的。如果不是为了英国在华利益,杜威利绝对不愿举行这次宴会。原因之一:前天,他被一个日本哨兵打了一耳光——也是杜威利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但是,由于他是英国情报机关在汉口的负责人,他不得不服从上级的命令,不得不忍气吞声!宴会的目的十分明确;极力地与日军疏通关系,争取打通长江下游航路,允许自由贸易,自由通航。
杜威利正欲提出这个问题,孰知,清水一夫却先讲话了。
“大班先生,贵公司有许多汉宜湘领江,如果贵公司允许的话,我以日清株式会社的名义,请贵公司借派几个领江,不知是否可以?”杜威利双眉一扬,表示非常感兴趣:“那么,清水先生,我会得到什么回报呢?”清水一夫道:“我付给贵公司所有领江的一年的薪水!”杜威利仰头哈哈一笑,又向左右两旁坐着的清水一夫、大西正雄点一点首,说了一声:“失陪。”离席,向盥洗间走去。清水、大西见此,俩人对视了一下目光,彼此会意,亦起身离座,尾随杜威利而去。
盥洗间内,杜威利、清水一夫、大西正雄摆脱了翻译,索性用汉语说话。大西正雄说:“大班先生,你要得到什么?”杜威利说:“恢复汉口至上海的自由贸易,恢复自由通航。”清水一夫说:“好,可以考虑。那么,贵公司给敝公司几名汉宜湘领江?”杜威利说:“一名。”清水一夫、大西正雄异口同声问:“一名?”杜威利坚定地说:“对,王长江!”清水一夫、大西正雄非常惊诧:“王长江,在你手里?”杜威利摇头:“在汉口难民区。”难民区在英国循道公会范围,杜威利早已派特务盯上了王长江,就等着这一天将王长江出卖,作成这笔交易。
清水华子终于明白了母亲自杀的原因,她受尽了同父异母兄弟们的白眼和怨恨
汉口大孚银行。日军占领汉口后,这里成了日军宪兵队队部,成了日军残杀中国人的魔窟。
王长江被日本宪兵带到了审讯室,命令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左右站着两个日本宪兵。
审讯室里,正在进行审讯。一个镶着两颗大金牙的中国翻译恶声恶气地问一个中年人:“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王领江?”
中年人连声地回答:“我是……我是……”他站在一副刑具前面,浑身发抖,像在打摆子。
只见那个中年人被迫站在一张木凳上面,日本宪兵已将他的两手向后反绑着,左右两边是两根埋在地下的木柱 子,大约有一人多高,两根木柱的上头,横着一根木梁,木梁上面吊着一根麻绳,麻绳穿过一只木葫芦,麻绳的一端捆绑着他的双手,麻绳的另一端已被两个日本宪兵抓在手里了。
大金牙翻译用一口苏北话逼问:“那你为什么不给皇军驾船领江?”被审问的中年人说:“我是……驾民船的……不是驾洋船的……”大金牙翻译吼道:“你不是王领江吗?”中年人回答:“我是我是……我是……”大金牙翻译道:“既然你是王领江,你为啥不会驾洋船!”大金牙翻译揩了揩头上的汗,咬牙切齿道:“混帐东西,看来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嘛!”立即向负责审讯的日本宪兵分队长冈田少佐说了几句日语:“太君,此人很狡猾,一会儿承认是王领江,一会儿又不承认是王领江,不愿给皇军驾船领江。”冈田少佐冷冷一笑,然后举起手,指向刑具,命令道:“吊起来!”两个日本宪兵立刻扯动绳索,将受审人扯了起来,顿时,受审人两脚离开了木凳,身体便悬吊在木梁下面,骨头就像要断裂一样,卡嗒卡嗒直响,痛得死去活来,鼻涕直流……
大金牙翻译冷笑几声,又问:“怎么样?你说不说实话呀?”受审人说:“我说的是实话呀!”冈田一声吼:“放下,剜掉他的眼睛!”接着就听受审人一声凄厉的惨叫:“冤枉呀!我的名字!叫王临江……不是王领江……王,是三横一竖的王;临,是、是……四喜临门的临;江,就是长江的江……我是王临江,根本不是王领江……我是驾民船的……不是驾洋船的呀!……”
啊,临江,领江,音同,字不同。一个是名字,一个是行业称呼!翻译大金牙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抓错了人,不是海军要抓的那个王长江的王领江……可是,他是太君抓来的呀,能说太君抓错了人吗?自己问了半天,也没问清楚呀,现在再告诉冈田,说这个人不是王领江……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打嘴巴?翻译不得力……不告诉,行吗?岂不是知情不报,罪上加罪?正要向冈田如实报告。冈田却发话了:“此人,不是王长江……丢进水牢!”
大金牙翻译暗想:“原来你早知道,为啥还要给他上刑剜掉他的双眼呢?”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样问,连连地点头躬腰。
两个日本宪兵便将昏死过去的王临江拖出了审讯室。
冈田狞笑着走近王长江,说道:“我想,你该不会否认,你不是王长江吧?”王长江没吭气。此刻,他才知道,日本是有意通过审讯王临江,吓唬他,逼他为日军舰队领航。但他从日本宪兵抓他那一刻起,就横下一条心,无论日军怎样审问,决定半个字也不讲。冈田见状,决定从心理上征服王长江。
冈田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材料,在王长江面前扬了几扬说:“这些材料,都是海军特务部长大西正雄提供的。你想听一听吗?”冈田的中国话,说得相当流利,历数王长江的祖父、父亲以及他的个人的经历。
“你的祖父,叫王达川,公元1863年出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领江。我想,完全有理由说,你祖父是川江第一个领江。
“公元1883年,英国人立德诺乘坐柏木船溯川江而上,搜集川江水文、水路、通航情报。他乘坐的这艘柏木船,就是你祖父王达川操纵的。这是你祖父和立德诺的第一次合作。没有你祖父的合作,立德诺怎能沿着惊险的千里川江西上,最后抵达重庆?当时,你祖父只有小名。小名水娃。没有大名,立德诺为了感激你祖父给予他帮助以及俩人建立起来友谊,同时也是为了纪念他自己胜利的进入川江,他建议你祖父,采用达川字作名字。你祖父乐意地接受了。
“四年之后,立德诺写的《扬子江三峡航行记》出版了,向中国、向全世界提出了这样一个论点:川江完全可以行驶轮船。
“公元1888年2月,立德诺从英国订造了一艘浅水船,取名‘固陵’号,由上海开到宜昌,雇请你祖父担任领江,谋略由宜昌开进川江。但是,却遭到川江的船工和纤夫的强烈反对,在清政府地方官吏的调停下,立德诺被迫放弃了试航川江的计划,不得不将‘固陵’号卖给了招商局。
“公元1898年2月,立德诺又订造一艘小汽船‘利川’号,从宜昌直驶,试航川江,由你祖父担任领江。航行23天,于当年3月9日到达重庆。这是川江航行轮船之肇始。
“公元1910年,你祖父引领大日本帝国兵舰‘伏见丸’驶入川江。这是你祖父第一次与大日本帝国合作,从此这种合作便越来越多了。公元1922年,日清公司‘宜阳丸’、‘云阳丸’行驶宜昌至重庆航线后,你祖父便成为日清公司的长期领江了。遗憾的是,昭和六年(1931年)满洲事变,你祖父离开日清公司,投入卢作孚怀抱,成为他的川江驾引技术顾问。”
冈田将王长江祖父的履历背得滚瓜烂熟,没有丝毫差错,有时实在记不起来,便稍微翻看一下手中的材料,便又接着往下讲述。
“下面,是你父亲王定汉的情况。”冈田少佐一边讲述一边在审讯室里踱来踱去。“你父亲生于公元1883年。12岁就跟着你祖父跑川江。15岁时,你祖父在立德诺的‘利川’号担任领江时,就将你父亲带上‘利川’号,开始学习操舵。但是,你祖父并不希望你父亲成为川江领江。你祖父认为长江下游轮船运输比较发达,所以他希望你父亲成为一名长江下游领江。他便将你父亲托付给汉口一位颇有名气的领江金桂山,并拜金桂山为师,学习长江下游领航技术。你父亲22岁就成了长江下游的三领江。
“你父亲先是在日邮公司担任长期领江,该公司合并为日清公司后,便是日清公司的长期领江,驾引着大日本帝国的商船,行驶在上海至汉口航线,并且由三领江、二领江直到成为大领江,一直和大日本帝国合作得很好。当然,这种合作在昭和六年满洲事变中停止了。你父亲转投杜威利的怡和公司,成为他公司的长期领江。
“现在,你父亲就在汉口,就在‘华和’号上。你和你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时间是……”
冈田故意停下来,用眼观察王长江的反映。王长江内心甚是惊叹:日本间谍收集情报真厉害呀!冈田见王长江十分镇定,接着继续往下说:“你和你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时间是,10月27日凌晨二点至三点!”
王长江心想,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他们是怎么知道呢?莫非是他们从父亲那里刺探到的?莫非是父亲船上有人透露了风声?莫非是杜威利?……他一时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现在,谈谈你的情况。”冈田翻了一下手里的材料,很快又将拿着资料的手反背在身后,好像有意识地在王长江面前显示自己的记忆力特别强似的。“你是1903年出生,14岁的时候,你祖父便带着你跑川江,让你当学习舵工。那时,你比舵盘高不了多少。为了让你看见航道,你祖父让你站在一张木凳上执舵。18岁,你便掌握了驾领轮船行驶川江的领江技术。但是,你祖父还是将你送到川江引水教练学校深造。23岁,你就当上了三领江,成为当时川江最年轻的领江。这时,你祖父认为川江轮船运输比较发达了,今后必将更加发达,他希望你成为走通长江全线上、中、下游三关的领江。
“于是,他便把你交给你父亲,让你随父学习长江下游的领航技术。一年后,你轻而易举地领到长江下游领江执照。
“第二年,你父亲又将你托付给汉口的朋友,让你学习汉口至宜昌、汉口至长沙的领江技术。同样是一年后,你领到了长江中游——汉宜湘领江执照。这样,你就成为为数不多的——能走通长江全线的领江了。这样,你就超过了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这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令人高兴的是,你与你祖父、你父亲一样,也加入了日清公司的领江行列。你是昭和元年(1926年)进入日清公司的吧?当你祖父、你父亲在昭和六年脱离日清公司的时候,你却没有离去。
“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你是在昭和十一年(1936年)才脱离日清,到了招商局任长期领江的。至于……”
冈田摇了摇手里的一沓材料,神色诡谲,冷冷一笑:“至于,从你到招商局担任大领江起,一直到帝国陆海军占领武汉三镇之日为止,你的经历和活动,这里面均有详细记载。我不愿意一一列举了。怎么样,对于你们王氏一家三代,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吧?”
王长江望着冈田洋洋得意的神态,暗自思忖:日本人掌握的情况,是从哪里得来的?事无巨细,一笔一笔全部记录在案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掌握自己参加长江阻塞设计督察委员会的情报。是他们没有发现呢,还是他们有意不说?
“王长江,从历史上看,你们一家人都与大日本帝国有过良好合作。因此,我希望你再一次与日本皇军携手合作!”冈田笑嘻嘻地将他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了握。王长江神色庄重,义正词严:“既然是历史,那就是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就过去了。今天,我王某人是绝对不会与你们合作了!”
霎时,冈田面露狰狞,咆哮道:“王长江,你知道皇军宪兵队是好进不好出的!”王长江神情非常镇定,坦然一笑:“你是日本军人,有刀有枪。我是中国百姓,手无寸铁。你是刀俎,我为鱼肉——就这样了吧!”
“好!”冈田朝桌子猛击一拳,大声嚎叫道:“拖出去砍头!”两个日本宪兵闻令,便将王长江绳捆索绑了,押着他往外走。
“刀下留人!”随着一声喊,王长江看见清水一夫和大西正雄走进了审讯室。王长江暗想:他俩来得如此巧合,联手在表演双簧,合谋逼我就范!
日清公司四楼临街的一间房间里,清水华子伫立窗前,久久地凝视着对面江边的日本军用码头。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华中港口监部的运输船“九州丸”。
许多被抓来充当苦力的中国人,在日本士兵的监视下,从“九州丸”运输船卸下一箱一箱、一包一包物资。
她站在窗前已经看了好久好久了。
她多么希望在这做苦力的人群中,再一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呀!
清水华子忘不了,她到达汉口的那一天,就是在日本士兵征用来的一群苦力中,看见了王长江。当她从轿车上下来后,王长江却不见了。从那天起,王长江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不明白,是因为自己的眼睛看花了眼,认错了人,还是因为王长江也发现了她,故意躲避了?从那以后,每天她都伫立窗前,睁着一双眼睛张望着日清大楼和怡和洋行之间的那一段马路,希望王长江的身影在那里忽然出现。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她再也没能看见他。
清水华子和王长江已相识十多年了。认识的那年,他到她父亲的日清公司当领江。
那时,王长江24岁,清水华子14岁。不知什么原因,从认识他那天起。她就喜欢上他了。她把王长江当做大朋友,王长江把她当做小朋友,每次她在汉口度完假期,回日本上学。她一定要坐王长江领航的轮船去上海。每次放假,她从日本到上海回汉口度假,在上海,她等也要等王长江领航的轮船回汉口。
当她进入少女期后,她觉得她对他的感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开始从喜欢他变成爱慕他了。然而,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尽管发生了变化;但是,她发现他对她的感情并没有丝毫变化,仍然把她当做一个“小朋友”。最使她难忘的是昭和十年(1935年),她和父母乘坐“大和丸”从上海出发,去四川观光游览。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大和丸”溯江西上,到宜昌,入南津关,经巫峡时,船长便邀请她父母和她登上驾驶台,观赏三峡风景。
她和父母都是第一次进长江三峡,只见长江两岸山连山,峰连峰,悬崖峭壁,直刺青天,一江波涛就从千山万壑中飞流直下……
顿时,她被三峡两岸的旖旎风光吸引住了,也被奔腾咆哮的江水惊吓不已。她生怕轮船撞在礁石上,王长江像一尊石佛,屹立在舷窗前面,目中无人似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双眼凝视着前方,不做声,不吭气,举起右手,翘着右手的大拇指。只见他将翘起的大拇指,时而向左摆动一下,时而向右摆动一下,时而又竖立在正中,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起初,清水华子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父亲告诉她,他在领航。他是那样沉着冷静,他是那样镇定自若!她那颗瞎蹦乱跳的心,倏忽间安定了。暗自赞叹:他的一个大拇指,竟能指挥一艘轮船劈波斩浪,如履平地,真了不起呀!
那是一次难忘的旅行,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然而,更使她难以忘怀的美好印象,还是王长江翘起大拇指,驾领轮船航行的勃勃英姿!
从此,清水华子暗下心愿:倘若嫁人,就一定嫁给他。她将自己的心思告诉母亲。母亲虽不反对,但她说,这个心愿难以实现,你父亲不会同意。
母亲是汉口人,嫁给父亲前,曾是一名汉剧艺人,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嫁给父亲后,她停止了演艺生涯。后来,父亲曾多次为清水华子相亲,她表示终身不嫁,其真实心思是非王长江不嫁!到了昭和十一年(1936年)年底,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长江辞职,离开日清公司。从此,她和他鱼雁两分,断了往来。去年8月初,汉口形势突然紧张了。6日那天,日军陆战队登陆布防。7日,驻在汉口的日军和日本侨民奉政府命令,开始从汉口撤走。清水华子记忆犹新,撤走得非常仓促。当时,茶饭都摆在桌上了,谁也没顾上吃一口,父亲便带着母亲和她离开了住所,匆匆地登上了海军舰艇,离开汉口,到达上海。事后才知,是日本国驻中国大使从潜伏在中国政府内的日本间谍那里,得到一份情报:中国海军将在江阴设立封锁线,阻止日军进出长江。
当晚,在上海公寓,母亲服用大量的安眠药,自杀了。死前,母亲既没留下遗嘱,也没给她说上一句话。
她和父亲回到日本,受尽了同父异母兄弟们的白眼和怨恨,骂她是亡国奴养的!
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自杀的原因。回国一年多,她足不出户,直到这次父亲到汉口来,在她一再恳求下,父亲终于允许她来到了汉口。可是,她一踏上汉口这块土地,她又后悔不该来了。她所见到的汉口,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汉口了。山河破碎,满目焦土,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她的人生经历告诉她,她回到日本,日本人将她看成是敌国——中国的女性,因为她的母亲是中国人。她来到中国,中国人也将她看成是敌国——日本的女性,因为她的父亲是日本人。
清水华子感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不禁潸然泪下。这时,她忽然想起,要是遇见王长江,他会怎样对待她,是认她,还是不认她?或者……
“华子,你看,谁来啦?”清水一夫陪伴着一个男子走进房间。清水华子拭目凝望,立即破涕为笑:是长江君!
这是一间日本式房间,地上铺着日本式的铺席,摆着三张日本矮几。
清水一夫穿着茶褐色和服,盘腿坐在主人席位上。王长江穿一套黑色西服,盘腿坐在主宾席位上。清水华子身穿嫩绿色和服,系一根白底织锦腰带,跪坐在王长江对面的席位上。
女佣阿菊、阿秋躬腰弯背,脚步轻轻,小心翼翼地将酒菜一一端放到每一张矮几上。阿菊给清水一夫斟满一杯酒,阿秋给王长江斟满一杯酒,然后双双退下。
清水一夫翘起兰花指,优雅地端着小酒杯,高高地举起来,向王长江敬酒:“长江君,薄酒一杯,不成敬意。一来为你压惊,二来为我们重逢,干一杯吧。”王长江微微鞠一躬:“清水先生,对不起,我不会饮酒。”清水一夫始料未及,开始敬酒,竟然遭到王长江的婉拒,一时举止甚窘。
父亲不自然的脸色,王长江隐隐悲愤的神情,尽被清水华子看入眼中。她感到这种气氛对王长江不利,连忙出面给王长江解围:“爸爸,您忘啦?长江君是理门的会友,遵照会规,他是不能抽烟、不能喝酒的!”清水一夫点头应道:“啊,还是华子记忆力好!”他边夸奖清水华子,边咧嘴一笑,并将举在手里的酒杯,再向高处举了举:“长江君,那么,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请你吃菜吧。我自斟自饮,失礼了!”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自从日本侵略军占领汉口后,王长江就从未进过荤腥食物,也未吃过一餐饱饭,腹内空空,饥肠辘辘。但是,他一想起几小时之前,日本宪兵剜掉王临江双眼,惨不忍睹的情景,又呈现在脑海里。一想到这里,眼前的日本菜肴,味道再鲜美,他也难以下咽!
“长江君,请吃菜呀。我们都是老朋友了,请不必客气。”清水一夫殷勤地说道。王长江说:“清水先生,既然是老朋友,为什么还要跑到老朋友的国家里奸淫烧杀?”清水一夫被问住了,“这个……”不过,他很快找到了理由,“责任完全由贵国政府负责。如果贵国政府能够有效地遵守不在华北驻军,不在上海驻军的承诺,战争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遗憾的是,贵国政府不愿遵守这样的承诺,所以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便发生了。”王长江鄙视地一笑:“清水先生,你是哄3岁小孩子吗?请问,如果中国军队开到贵国奈良或者大阪,并在那里长期驻扎下来。同时又向贵国政府提出要求,不允许贵国政府的军队在奈良或者在大阪驻军。贵国政府、贵国军队、贵国国民能够忍受吗?如果贵国政府、贵国军队、贵国国民起来反抗,那就是不愉快的事情吗?清水先生,不知道你看见没有,你们的不愉快,给我们中国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
王长江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金石,掷地有声,清水一夫几乎被驳得哑口无言。他话锋一转:“长江君,贵国政府给敝公司也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呀。贵国海军在江阴构筑封锁线,致使敝公司的‘岳阳丸’、‘大夏丸’未能撤出南京;与此同时,贵国政府还将敝公司在长江各港口的仓库、码头、小轮等全部没收了。长江君,这难道不也是事实吗?”
真是强盗逻辑!明明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了中国,给中国造成巨大损失,他却说中国给他的日清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想到这里,王长江用蔑视的目光瞟了清水一眼。
清水一夫对于王长江投来的轻蔑的目光,并不以为然,反而笑眯眯地说:“长江君,当然,我还应该感激你。如果我的情报准确,不久前,是你将敝公司的‘岳阳丸’驾领到宜昌去了吧?我很敬佩你的领江技术,真不愧是长江王呀!‘岳阳丸’总吨位为3248吨,你能将这样的船舶安全通过著名的九曲回肠的荆江河道,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惊人的奇迹吧?”
清水华子眼见宾主之间充满敌对情绪,深为王长江的命运担忧,本想离席而去,又觉应该留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帮助王长江。
“长江君,你的名声太大了。现在帝国海军溯江舰队司令长官近藤少将,已经指名道姓,请你为他的舰队领航。所以,当我和大西君知你在汉口宪兵队时,我和大西君立即前往相救。否则,恐怕你也要遭受不幸了。为此,我期待着你同帝国再次合作!”王长江等清水一夫说完,斩钉截铁地答道:“清水先生,你是要我当汉奸吗?”
“长江君,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嘛!我想,你应该记得吧,满洲事变、上海事变之后,敝公司的华籍船员不都是离职而去,以示不与帝国政府合作吗?可是,你却不知道吧,当帝国陆海军占领上海及江浙一带内河之后,原先离去的华籍船员又回来了,又同帝国政府合作了。在江浙一带,他们组成了江浙轮船公司;在上海,他们组成了上海内河轮船公司。难道他们都是汉奸?
“长江君,现在帝国陆海军已经占领了汉口至上海这一段长江航路,敝公司将在近期内投入营运。所以,我将向近藤司令官请求,并且一定会得到他恩准,你仅此一次引领溯江舰队到城陵矶。以后,你就在敝公司做领江吧。”王长江听了,头发根子直发炸,脸色也变了:“清水先生,中国有句俗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清水一夫也将胖乎乎的脸沉了下来:“长江君,中国也有句俗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清水华子看见两人都上火了,连忙出来劝解:“爸爸,中国还有句俗话——和为贵。”
“哈哈哈……”清水一夫仰头大笑,“长江君,还是华子说得好,和为贵!和为贵呀!”
房间的移门轻轻地推开了,女佣阿秋跪在门口:“老爷,您的电话。”清水一夫朝王长江微微鞠一躬:“长江君,失陪了。”王长江以礼相还:“清水先生,请便。”
室内,只剩下清水华子和王长江。
华子一双美丽的眼眸凝视着王长江,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倾诉。然而,又不知从何处说起。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映照在日清公司屋顶花园的凉亭。王长江凭栏眺望,愁肠百结,只见月光映照下,长江江面上空空荡荡,江对岸,武昌漆黑一片。右手斜对面,是江汉关钟楼;日清公司大门对面是日军军用码头,停靠着两艘日本运输船,主桅亮着抛锚灯,靠里档停泊着“九州丸”,几层楼的舱房亮着灯,隐约地传来日本军歌和日本小调。下面就是怡和码头了,“华和号”的主桅上也亮着灯,其余各层楼,灯光依稀,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怡和公司就在日清公司下首,那里也异常的清静……
王长江远望“华和号”父亲住的那间寝舱,那层楼也没有灯光。父子相隔仅仅一条马路,竟然不能相见。
他想起第一次参加江阴阻塞工程的情形。那是去年8月11日,“江天号”下水到了南京,船刚靠好码头,副经理沈盛毅坐着小轿车来到码头,接他去了海军司令部。
8月12日,王长江作为长江江阴航道方面的技术顾问,随同海军部部长陈绍宽乘坐军舰亲临江阴,实施阻江沉塞。阻塞位置选在距吴淞口约150公里的鹅鼻嘴下福姜沙分议处,即石牌港下游长山脚附近。阻塞工程起早摸黑,头天海军舰艇便将江阴以下所有的灯标、灯塔、灯船、灯桩及测量标志全部拆除,并毁掉一切助航设施。阻塞工程开始后,第一批沉入江底的是8艘海军中舰龄较长的军舰。还征用招商局、民生等轮船公司的20艘商船。因为不够用,第二批又沉下4艘军舰以及3艘商船。先后沉下军舰、轮船共35艘,达63800多吨。第三批沉下江底的是接收日清在镇江、芜湖、九江、汉口、沙市等港口的8艘趸船。三批合计沉船达43艘。以后,为了弥补空隙,又在江苏、浙江、安徽、湖北等地征用大批量石块,大约有12520立方及民船、盐船共185艘,一并沉下;同时,还在江面布设水雷,终于构成了长江第一道封锁线——江阴阻塞线。
就在实施江阴阻塞线之前,潜伏在国民政府行政院任院长汪精卫秘书的黄浚,将此情报交给日本谍报机关,遂使日本国驻中国大使立即通知长江各港日本海军舰艇、商船、侨民,迅速撤退,转移到上海,致使国民政府军事当局的“瓮中捉鳖”,功亏一篑!
随即又想到目前自己的处境:今天我竟然落到了敌人手里。说不定明天敌人就要我为他们的舰队领航,逼迫我引领着敌人的舰队,去通过自己曾经参与设计的城陵矶封锁工事。这岂不是引狼入室吗?这岂不是成了汉奸吗?
“长江君!”清水华子轻声细语地喊了一声,悄悄地走来依在他身旁。风儿一吹,华子体香便传入他的鼻端,多么淡雅、多么清新的芳香呀!清水华子柔声地问他:“你是在想念妻子吗?她的年龄多大?”王长江说:“26岁。”清水华子“啊”一声:“她跟我一样大,比你小10岁,真是老夫少妻呀!”
那一年,清水华子回汉口,在船上,她和王长江一起看日本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在读到源氏公子和紫姬的爱情时,王长江认为源氏公子大紫姬8岁,是老夫少妻。那一年,清水华子20岁、王长江30岁。此刻,旧话重提,王长江自然知道其中有责怪他的意思。这时,清水华子轻声地念道:“清光似月君堪羡,世累羁身我独悲。”王长江记得是《源氏物语》中的诗句。“君堪羡”,自然是指我已有了妻子了。“世累羁身”,当然是暗指她受到了日本侵略中国战争的牵累,使她美好愿望不能实现。王长江劝慰道:“华子小姐,凭你的人品、才华,你一定会有一个如意郎君与你白头偕老。”
“长江君,我既不能嫁给我喜欢的人,我还出嫁做什么呢?再者,退一步说,我就是想嫁人,谁娶我呢?现在是,日本人不会娶我,中国人更不会娶我。”清水华子长长地叹了口气,王长江回头去看清水华子,只见她脸颊上泪珠滚滚,王长江百感交集:“华子小姐,你太……伤感了!”同时,又用手去揩拭她脸上的泪水。突然,清水华子一把抓住王长江的手,又紧紧地偎依在他怀中。少顷,贴近他的耳边,悄声地说:“长江君,我帮你逃走吧?”
他用感激的眼光盯视着清水华子美丽的明眸。他没想到这个敌国的姑娘竟然如此仗义相助。
王长江说:“谢谢你,华子小姐。不过,你想过没有,到处都是岗哨,我往哪里逃?”
华子一时陷于茫然,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说:“他们要你为舰队领航,你怎么办?”王长江对此已思谋良久,神色凝重地回答道:“我去。”
“哈哈哈……”这时传来清水一夫的笑语声。清水华子闻声,赶紧脱出了王长江的怀抱:“爸爸,您回来啦?”清水一夫说:“华子,长江君是一个既勇敢而又理智的人。”
王长江就像炮弹落水一样,扑身跃入江中……
日本溯江舰队以“北海道丸”、“神户丸”、“琉球丸”三艘炮舰为前锋。旗舰“安宅丸”率领“势多丸”、“比良丸”、“二见丸”、“濑户内丸”四艘炮舰组成核心舰队,采取鱼贯纵列依次衔尾前进。
王长江站在驾驶室窗前领航,时不时地用英语向日本操舵兵下达舵令和航向。驾驶室内,除了值更人员外,还有近滕英次郎的作战参谋田中和张海山。张海山站在王长江的左边,田中站在王长江的右边。王长江凭直觉,认为他俩将他夹在当中,决非偶然,而是有意识地安排。张海山决不是在看航道,田中也决非是凭兴趣看他领航。他觉得他自己是被他俩监视起来了。
张海山本是长江中游颇有名气的领江,只是近几年,他上岸当了领江公会理事长,才不再登船领航了,对于航道虽说略显生疏,但是哪里该走,哪里不该走,他心里还是清清楚楚的。因此,按照海员的行话来说,现在的王长江是在领航。张海山呢,却是监航。这就是说,王长江是在张海山的监督之下领航。如果王长江在航向上出现一星半点差错,张海山就会立刻发现并随时予以纠正。与此同时,田中可根据张海山的报告以及对于王长江出现的差错,给予判断,最后确定是否对王长江采取紧急措施。所谓紧急措施,当然是指消灭肉体而言了。
王长江暗想:看来,实现自己的复仇计划,还有许多困难。他原以为由自己一人领航,那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谁知近藤英次郎不但派张海山来监督他引航,同时还派田中来充当“监斩”人。多了一个熟悉中游航道的人,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个心眼。张海山是一个奴性十足认贼作父的日本特务、汉奸。自己倘若要在航向上做手脚,料想他肯定会指出和纠正的。王长江原以为近藤英次郎会将自己放在旗舰“安宅丸”上领航。他还以为清水一夫、大西正雄也会同在旗舰“安宅丸”上,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将他们一锅炸了。谁知出发时,近藤英次郎却吩咐田中带着他和张海山登上了“北海道丸”,而将龙虎彪留在了“安宅丸”旗舰上。
上午8时正,旗舰“安宅丸”的信号桅上升起“按时启航”的信号命令,舰艇即启锚出发,驶离汉口。
簰洲距离汉口86公里。“北海边丸”与旗舰“安宅丸”同属一个类型的舰艇,都是日本侵略者专供长江上使用而建造的吃水浅、平底的炮舰。舰身长度、舰宽、舱深、前后吃水、排水量、马力、航速、火力配备几乎完全一致。舰队驶离汉口后,驶过了沌口、金口、大嘴。现在,“北海道丸”已驶入邓家口水道。北岸的老堤角已隐约可见。过了邓家口,便是水洪口水道。这条水道上,要经过大沟、窑头沟、饶子湖、鞋尖等许多小地方,才是水洪口。到了水洪口,再往前行,南岸便是簰洲夹,北岸便是簰洲水道,中间便是团洲,过了簰洲水道,才是簰洲镇。
簰洲水道又是汉口到城陵矶河段上较为险要的航道。只要看一看长江中游水道图,便可一目了然。从汉口往上行驶,一到大嘴,航道就开始弯曲。长江水道在大嘴、新滩口、簰洲拐了一个大弯,其形状宛如人的胃脏。如果将大嘴比作贲门的话,那么,新滩口似乎就是幽门,而簰洲就是胃脏了。
北岸的簰洲水道常年可以通航,南岸的解洲夹,只在涨水期开放。两条水道之间的沙洲,更是天然障碍。因其形状像一枚团团的桃子,故名团州,又名大兴洲。
“北海道丸”驶入老堤角水域。
眼下,长江已近枯水期。邓家口至老堤角沿岸水流紊乱,尽是泡漩和花水。上行船通过时,有两种走法:一种是中洪以上的走法,一种是枯水期走法。
王长江采取枯水期走法:沿左岸丢掉沿岸花水,直至南岸过河,再接水洪口缓流航道上驶。
他及时、准确地下达了舵令。“北海道丸”丢掉沿岸的泡漩和花水,在邓家口水道平稳地行进。王长江又透过左眼角的余光,隐约瞧见张海山向田中点点头,其意是:是的,是这样走法。王长江暗自骂道:不得好死的汉奸走狗!随后,他又想试探张海山一下,看他对中游航道心里究竟有多大的谱?王长江举起右手,指着前方的航道,说:“张领江,过了水洪口,前面就是簰洲水道了。您是长江中游有名的领江,晚辈请教一下陈家屋至刘家堤的引航要点,请您不吝赐教。”张海山笑道:“王大领江,你这是师傅考徒弟呀,簰洲夹开放,上行船过水洪口,以航向200度过河。船进簰洲夹后,沿夹上行至永兴洲与复元洲交界的土嘴,船顺过右岸,然后出夹。总的来讲,主航道还是大兴洲缓流航道。上行船应向新谭、乌鱼洲接岸为点,扬着走,不可抱岸过拢。晚上为便于会船,尽量避免在刘家堤江面交叉相遇。出了大兴洲缓流航道,上行船以沿簰洲右岸上驶为好。”
张海山的回答自然无可挑剔。王长江称赞道:“张领江,您可以当航政局的考官了!”经王长江一捧,张海山就像喝了半斤老酒,浑身飘飘然了。王长江却在想:你先别高兴,等待你和你主子的将是满江的水雷。
这时,王长江的脑海里正映出这样的画面:10月22日那天,海军和长江阻塞工程处在城陵矶召开的封锁工事会议上,王长江提出,请用水雷封锁簰洲夹、大兴洲、簰洲水道,阻挡敌舰通过簰洲夹、簰洲水道。
会议采纳了他的建议,并确定:一旦武汉陷敌,立即在簰洲布雷。王长江现在并不知道簰洲布雷是否已经实施?但是,他坚定地相信,簰洲布雷一定会付诸实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离水雷区不远了。想到这里,王长江既激动又兴奋;当然,也有些紧张。因为,他将要驾引着敌人的舰队通过水雷区。他将要看到敌人的舰队是怎样触爆水雷,军舰发生爆炸,化作破铜烂铁,飞上天空;敌人官兵身首异处,尸碎万段,葬身鱼腹。他决心自己领着“北海道丸”去触雷,自己即使是粉身碎骨,也要同侵略者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北海道丸”驶过了邓家口,军舰开始过河,当军舰驶抵南岸口时,王长江下达了舵令、航向。“北海道丸”便转舵掉向,驶入水洪口航道。顿时,簰洲水道、大兴洲、簰洲夹,遥遥在望。透过阳光与水波的反射,那里,波光潋滟,就像无数鱼妖、龟怪……在那儿不停地丢媚眼,勾引弄潮儿向那里奔去……此刻,王长江似乎预感到了,那里的水雷正在迎候侵略者。
突然,舰长高岛用日语下达指令:双车停。随着一阵叮呤当啷的传令钟响,“北海道丸”舰身随即停止了轻微的震颤,双车都停车了。抛双锚。高岛通过扬声器向舰首主甲板发下指令。顿时,舰首左右两舷的锁链孔,响起了一阵喧闹的铁链碰击声,两只铁锚同时沉入江底。
糟了!王长江不禁暗自叹息:引领敌舰触雷的复仇计划落空了!
他透过驾驶室后面的窗口,看见尾随在后的其它军舰,也都抛锚停泊了。各舰的信号兵正在接收旗舰“安宅丸”上发送旗语下达的命令。
忽然,江面上传来引擎轰鸣声,不一会儿,10几艘挂着日本膏药旗的小汽艇,就像10几只灰色的野鸭子,贴在水面上,从“北海道丸”舰旁疾驶而过,驶入水洪口水道便减慢速度。王长江判断很可能近藤得到了情报,这些小汽艇是去扫雷的。果然,前方的航道上,接二连三地传来水雷爆炸的巨大响声,江面上腾起一个又一个冲天的水柱。
田中为了炫耀日军的威力,竟将他的望远镜递给王长江,王长江接过望远镜眼望前方。
敌人的扫雷小汽艇全部集中在主航道——簰洲水道上。每两艘小汽艇为一队,并列行驶。两艇之间相距大约10米左右,中间接上特制的钢丝绳。当两艇同时从布有水雷的江面通过时,钢丝绳便挂上水雷,使水雷沉下去的钢丝绳立刻断开,水雷便浮上江面。这时,守在小艇前面的机枪兵,便用机枪猛烈地射击水雷的触角,一枚又一枚水雷,就这样被敌人引爆了。
水雷没炸毁敌人军舰,没炸死敌人,王长江痛心至极。他不想再看下去了。突然,轰隆!一声可怕的爆炸声,前方左边行驶的一艘小汽艇触雷了。瞬间,轰隆!又是一声吓人的爆炸声,前方右边行驶的小汽艇也触上水雷。随着两声巨响,江水也冲起两条巨大的水柱,两艘小汽艇的残骸以及小汽艇上的侵略者的尸体,一块块,一片片,一截截,一坨坨……送上了天,然后又从天上撒落下来,轻者飘浮在江面,重者沉落到江底……
王长江恨不能高声嚷叫:好!炸得好!
田中看见两艘小艇触雷,让中国人见了,觉得有失帝国海军军威。立刻用中国话向王长江、张海山下命令:“你们,立刻回寝舱去!”
1938年11月8日,上午9时左右,日本溯江舰队派出的四艘扫雷小汽艇,驶入打鬼矶水道。
打鬼矶在长江南岸,距离城陵矶15公里。打鬼矶水道的江心,有一个大沙洲,名字十分吓人,叫杀人洲。杀人洲将打鬼矶水道分成东漕和西漕,沙洲的周围都是浅滩。东漕内有:强盗石、观音礁、小门坎石、仙人板礁……西漕内有:道人石、磨盘礁、大门坎石、醉汉烂泥滩……
日本扫雷小汽艇驶入了打鬼矶水道扫雷。
四艘小汽艇分成两队,一队驶入东漕,另一队驶入西漕。但是,这种扫雷方法不能扫到沉入泥底的水雷。当四艘敌人扫雷小汽艇分别驶出东漕、西漕,继续向打鬼矶驶去时,驻守打鬼矶炮台的国民党守军开始用炮轰击敌艇。四艘敌艇上的日本水兵慌忙解开系在两艇之间用来扫雷的钢丝绳,掉头向打鬼矶水雷下游逃窜,有一艘敌艇被弹击中,顿时,敌人和汽艇,灰飞烟灭。余下三艘汽艇又从进去的水道败退出来。
败退下来的汽艇上的信号兵用旗语向旗舰“安宅丸”发出信号:前方无雷。旗舰“安宅丸”的信号桅上升起了信号旗,命令各舰前进。“北海道丸”舰长高岛接到近藤司令官发布的前进命令,立即示意王长江驾引领航。王长江在心里呼喊:好极了!我就是等你这个命令。王长江暗自庆幸,复仇的地方到了!
还是在城陵矶封锁工事会议上,王长江提出了阻塞及封锁方式:请在城陵矶以下江面,仍然接照田家镇、葛店方式进行封锁。田家镇、半壁山封锁线,采取的是钢筋麻条阵和钢筋鱼网阵,计500多组,布满全江水面之下,同时布设水雷。此一工事虽被敌人突破,但给敌人舰队构成很大威协。汉口英文版《楚报》报道说:据日本发言人云:田家镇前方水雷区均已扫除,仅有封锁线满布江面,构造奇特,军舰一时尚难通过——说明敌人吃尽了苦头。
葛店封锁线,包括在黄岗、团风一带布设防割器伪雷二道各三组;葛店江面布设钢筋麻条阵,以水泥船鱼网阵各一边,也是500多组。葛店失守后,据黄鄂区要塞司令部参谋长说:当时敌舰不能强越葛店封锁线,乃用掠我之商轮试行,结果受阻,不能进退。敌人无可奈何,只好动用轰炸机数10架,将要塞及封锁线几乎全部炸平——可见此种工事,具有一定效果。
当时,王长江又提出在城陵矶以下的打鬼矶水道布设沉底触发水雷。因为打鬼矶江面航道变迁频繁,情况复杂,密布着沙洲、礁石和浅滩,如杀人洲、强盗石、观音礁、迫人石、仙女板礁、醉汉烂泥滩……都是打鬼矶水道的浅险地带,都是行船走水的克星。
敌舰都是同类型舰艇,我方已经掌握了敌舰前后吃水深度,当然,在正常情况下,敌舰在大领江的引领下还是能避开这些浅险地带的。
但是,当溯江舰队沿打鬼矶水道上驶,进入这一浅险地带时,我军在打鬼矶炮台,用炮轰击敌舰,敌舰或以炮还击、或夺路逃窜,急不择路,势必有敌舰搁浅,于是,就会触爆沉底触发水雷。
王长江的所有阻塞封锁方式,获得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海军岳阳舰队司令部特别赞赏在打鬼矶水道浅险地带布设沉底触发水雷的建议。
一想到这些,王长江的眼前似乎已浮现出无数颗沉底触发式水雷,这种水雷是美国海军制造的,上面铸着:USA。“江元号”的舰长还告诉他,水雷雷壳上部直径为48.5厘米,下部直径为52.57厘米,重105公斤,内装TNT炸药45.35公斤,爆炸力和杀伤力相当强大,敌舰触上它,不沉即伤。王长江恨不得立即将“北海道丸”驶到打鬼矶水道东西两漕的雷区。
“张领江,上水走东漕还是走西漕?”王长江试探地问道。张海山说:“东漕、西漕都可以走。”王长江说:“那就走西漕?”张海山点头:“可以。”王长江说:“那,我就走西漕了。”说罢,欲下达舵令,站在旁边的田中举手制止:“慢!”田中凭直觉,总觉得王长江的眼睛里还有另一个王长江,总觉得王长江心里隐藏着一种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总觉得王长江是有意要将军舰引入西漕……因此,他决定采取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防患于未然。便说道:“既然东漕、西漕都能通行。那么,请走东漕。”王长江心里直骂田中,好狡猾的狐狸!张海山说:“王大领江,太君要我们走东漕,我们就走东漕好了!”
东漕就东漕。王长江默默地祈祷上苍,但愿此举行动,马到成功!但愿祖父、父母、弟妹,全家老小平安无事!但愿妻子、岳父岳母平安!还有,但愿清水华子早日摆脱她的痛苦和烦恼……
王长江下达了舵令,“北海道丸”驶入打鬼矶水道东漕。很快驶过了仙人板礁,前方就是强盗石。这时,强盗石上的花水、回流及其上游的强烈斜流,向“北海道丸”军舰左舷推压过来……按照正常走法,此刻应该叫左舵,顶迎上游下来的强烈斜流,这样就可以防止斜流推压军舰左舷,避免军舰被斜流推向仙人板礁。王长江就想在这里收拾敌人,所以他迟迟不下达左舵的指令,眼看着强烈斜流推压军舰左舷。“北海道丸”军舰开始打横,舰尾也开始坐仙人板礁。王长江仍不下达舵令。现在,与其说王长江在看航道不如说王长江既在看航道,又在听航道——听“北海道丸”号舰首、舰尾触发沉底水雷的爆炸声。张海山提醒王长江:“快叫左舵!——左舵!”
不等王长江下达舵令,张海山抢先用英语下达了舵令。左舵之后,军舰顶迎住了从强盗石方向流下的强烈斜流,“北海道丸”渐渐地摆正了航向。
狗东西!王长江暗暗咬牙切齿,诅咒张海山。为了不使敌人加深对自己的怀疑,他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用一种极其严肃和镇静的语调,跟着,下达了舵令:“稳舵。”张海山瞟了一眼王长江,从他的脸上和他下达舵令的语气中,他似乎听出了,王长江是在责备他:慌什么?镇定!
王长江却在想,张海山呀张海山,刚才的事情被你打破了!……打破了也好!刚才,我太性急,只想将“北海道丸”坐在仙人板礁上,那样,只能炸一艘敌舰。现在,就多让几艘敌舰驶进打鬼矶水道。即便是不触爆沉底触发水雷,也要被打鬼矶炮台上的舰炮当作活靶子打!
这样一想,王长江便将“北海道丸”驶过了强盗石。随后,便是“神户丸”、“琉球丸”通过了强盗石。
王长江向驾驶室后窗看了一下“神户丸”、“琉球丸”,心中荡漾起一阵狂喜,连“北海道丸”号在内,敌人的三艘军舰驶入浅险水道,东西南北都是礁石、险滩,通行的航道十分狭窄。强盗石、观音礁、小门坎石、仙人板礁……已将敌舰团团围住了。他心里在暗自呼喊:打鬼矶炮台的勇士们,打呀!快打呀!现在不打,更待何时!
轰隆!轰隆!轰隆!一阵阵炮响!
打鬼矶炮台的守军似乎听到了王长江的呼声似的,开始发射炮弹轰击敌舰。
“北海道丸”、“神户丸”、“琉球丸”军舰也相继开炮还击。
田中命令两个日本水兵:将他俩带回寝舱去!日本水兵接受命令,便将王长江、张海山带下了舰桥。当他们到了主甲板时,王长江停了下来。
王长江伫立舰舷,凝视着浑浊的江水发怔。他多么想透过浑浊的江水,看穿江底呀!这样,他就可以看清埋在泥面之上和埋在泥面之下的水雷了。然而,他看不见啊!跟在他身后的日本水兵拍了拍王长江的肩膀,王江长扭头看了日本水兵一眼,日本水兵将手朝通往军舰底层的楼梯指了几下,意思是要王长江下寝舱去。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接着军舰舰体一阵震颤,然后舰身猛地向右倾摆,顿时,王长江的身体也向右倾倒。他本想控制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地欲将身体稳住。可是,他头脑中一个念头一闪,于是,王长江随着这股向右倾摆的力量乘势向前一扑,就像被炮弹震落水一样,扑身跃入江中……
就在军舰舰体震颤的一刹那,张海山正踏上通往底舱的铁梯上,滑跌到舱底……
日本水兵却死死地抓住舰舷的护栏铁链,稳住身体,两眼怔怔地望着江面,半天也没看见王长江从水里冒出来。日本水兵认为他准死在水里了,立即转身,一口气奔上舰桥,向田中报告:“报告中佐,长江王落水!”
“北海道丸”、“神户丸”已相继中弹起火。
“北海道丸”舰桥上,舰长高岛一边指挥舰首大炮轰击打鬼矶炮台,一边命令水兵灭火。因为东漕水道狭窄,军舰侧舷的火炮不能轰击打鬼矶炮台,单凭舰首的大炮,火力显然太弱。打鬼矶炮台的舰炮火力凶猛,炮弹像冰雹一样落在四周,“北海道丸”舰首进水,舰长命令:“双倒车!”“北海道丸”开始倒退,退着退着,突然“咯噔”一声,军舰尾部擦着江底,军舰全身微微一震。舰长高岛凭着丰富的经验,明白舰尾已搁浅,立刻命令:“双停车!”却听“轰隆”一声,巨响盖过了高岛的命令……
“安宅丸”旗舰舰桥上,近藤英次郎立即发出命令:“北道道丸”、“神户丸”弃舰。上述两舰人员,全部转移“琉球丸”,撤出东漕水道。
接着,通讯参谋福田,手持两份电报,向近藤英次郎报告:“大西正雄来电。”随即,朗朗有声地念道:据悉,敌人在打鬼矶水道之东漕、西漕,敷设了沉底触发水雷……近藤英次郎一边听电文,一边发出吼叫:“八格牙鲁!”福田仍在念电文:“又悉,王长江乃敌长江阻塞设计委员会成员之一,曾参与江阴、乌龙山、马当、田家镇、葛店、城陵矶——打鬼矶封锁线工事设计……”
近藤英次郎听了,怒不可遏,竟像一头受伤的豺狼,在舰桥上窜来窜去……就是这个王长江,致使帝国的溯江舰队损失惨重!就是这个王长江,致使自己率领舰队溯江西进中,吃尽了苦头!就是这个王长江,又将溯江舰队引进水雷区,致使他损失了两艘前锋舰艇!他恨不得立即将王长江抓来,撕成碎片……
近藤英次郎命令道:“福田,向高岛发信号,速将王长江押送旗舰。”福田立即命令信号兵发出旗语。不一会儿,从“北海道丸”放下的一艘救生筏上,一个信号兵向旗舰发来旗语:“长江王落水……失踪……长江王……落水……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