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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黑镜子
作者:陈东东

《收获》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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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前量
       (3月19日)
       上海胃里翻腾着纽约。
       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着,清早起来,推窗眺看曼哈顿的天际线时,我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晚饭。
       昨天晚上在杏花楼,诗人张耳请我吃的是红烧肚当、咸菜豆瓣酥、……最后是两笼小笼包子。那是否有意安排的一种对应,为了一洗我身上的访问者、观光客和异乡人之尘?好像我尽管花去了几十个小时,飞到东京睡上一夜又接着飞,终于还是落座在一家本地餐馆里,吃着本地菜和一样饱含着鲜肉皮汁水的特色点心?旋转玻璃门外面,骑高头大马经过的那个人要不是警察,就会是巡捕,他所俯视的如果并非第四大道,那就说不定是所谓四马路——当然它现在又叫福州路,它的杏花楼除月饼出名,我们箸叉相加的那几样也还排得上号。差异难道仅仅是时差?在张耳对面,我稍稍有点儿欲醒还睡,仿佛享用着梦之早茶……
       差异却绝不简单如时差。可是正像多少天以后时差会被调整和纠正,一个上海人对纽约的适应和认同也几乎是快的——要是他采取主动。
       至少,为调整和纠正时差,我企图采取主动。想当然的土法儿是制造提前量,凌晨三点就起身,以为能够把睡眠留给飞行路上的白昼。结果却没什么成效,从东京到纽约,只假寐了那么几小会儿。昨天可算得是最为漫长的一天,飞机在追赶时间,盲至超过它:十一点起飞而九点半降落。飞行路上用餐三次,看到两个白昼和一个黑夜,时间却被计算为负数,……从东亚到北美,这样的赶超,似乎不仅仅具备计时的意义了。
       请玩味其中的隐喻。而玩味是一种乐趣,甚至可能是淫乐。记不得是从哪本谈论天体命理学的阿拉伯著作残篇里掉出的箴言:
       要是你拒绝隐喻却仍然有所发现,那么你至少损失了发现的淫乐。
       联想到某人的诗学主张,这样的箴言(它的真理性是可以悬而不论的)将一个苦巴巴的禁欲形象加诸其上了。这近平滑稽——这无论如何是一种诗艺的伪道学——要是你真的愿意玩味的话。
       ——我怕是扯远了。怪我正身在一个相对的远处。——从中国到美国,你有了些时间的提前量,你超出你已经度过的日期和钟点,又可以重来一次,你似乎赢得了什么。要是你,譬如说,打算从此呆在纽约再也不飞回去,那么你赢得的这个仿佛不止于计时意义上的小小提前量,也许就一直不会被抹去。这不是我一下就意识到的。但是这种虚妄,在我于轻微的昏沉和初来乍到的兴奋间乘机场大巴到42街下车,又拖着行李在一家健身房门口见到本来说好到机场接我的那位老友时,开始被我意识到了。
       他确如某种典型,在再也不飞回去或再不能飞回去的层面上?然而撇开所谓典型,准都知道他每天都想着飞回去——只是飞回去以后一定得要再飞回来。那点提前量或许不真实,但格外要紧。他一边抹汗喘息,一边给出一个“终于出来啦!”的笑脸后面,却隐含着另一种——努力为身体储存相对于时间(年纪)的提前量之焦虑。果然他立即就怅然言及门己最近竟然有点儿发胖了!不久又说到他眼睛的老花,而他其实也才四十五岁!小阳春天气,他略带几根银丝的披肩长发跟一身大袖宽袍、由某台湾服装师设计并赠穿的鲜艳唐装,飘过纽约公共图书馆边上的公园。像炫耀自家花园般,他指点给我看在那片绿地里休栖、用餐、尤其是晒太阳的人们。绕过去,攀上台阶,进入图书馆,他的表情变得郑重和肃然了。从一架小电梯上到二楼,以一种老家人嘱咐乡下亲戚别惊动了东家的低嗓门,他要我在走廊上稍等一下,自己则划过门卡,进了225室。
       这纽约公共图书馆据说是全美最大的人文图书馆。宫殿般的装潢,有些部分则是教堂似的,这两种建筑特征叠加在知识之上,欲构成人们心目中对这个地方的想象和体会。它的开放性则在于,在其开放时段,任何人无需凭证便可任意出入其间。不过,出人之际,你带在身边的提包是要被保安们仔细查看的。这是在“911”以后,还处于橙色警戒阶段的纽约。
       他从走廊那头的另一扇门里出来,赶紧把我的行李拖进去。不一会儿,他义从225那扇门出来,近乎正式地把我带了厂这个纽约公共图书馆驻馆作家的办公室。从去年9月开始,他在这儿有了一个工作间,由木板和玻璃隔断的那种,他向我介绍了另几个工作间里的作家,这位是现在《纽约客》的首席小说家,那位是得过普利策奖的传记作家,等等等等。他自己呢,将在这地方呆到5月,写他的文学自传。然而,一谈起写作,其焦虑就不是身体之于时间般可隐含的。半年过去了,他说,他到现在连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当初,十五年前,在我的印象里,他申请到美国某学院去做一段时间的驻校作家,理由似乎就是要写他的什么文学自传!面对在写作进展上如此骇人的负提前量,他实在的确非焦虑不可了……他罗列了那么多妨碍其写作的因素:生存和生活、环境和文化、生理和病理、情感和情绪、事务性和形而上、阅读和无法卒读、被恋情所羁和失恋、乡愁和旅游、出风头和遭忽略、花粉热和忧郁症、输入法和手写板、帮手和翻译、租房和买菜、社交和孤独、超敏感和厚皮病、对别人花钱的愤愤不平和对自己花钱的丝丝克扣……那种烦琐直至凌乱,就像他身边的写字桌上无序堆散开来的书籍、文件和碎纸片儿。——“真是有压力。”他一脸沮丧和忧心,“人家会认为我不够格儿。”
       缓解压力的方法除了倾诉,大概还有带着我四下参观图书馆。大理石楼道,护墙板大厅,无限的书籍和索引,调节到最为柔和的灯光交错着透人长窗的午后天光,穹顶画讲述的故事,令氛围在我的时差反应里更成为神话——那甚至还不属于纽约神话呢……后来,张耳来了,跟她一起上街,这才打量了仿佛现实的纽约,曼哈顿。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恍惚。特别当走过某条窄街,从一个不小心的视角看过去,我会以为自己正穿过外滩附近的某条马路。那些店招,那些橱窗的设计和摆放,特别是酒吧里的烛光、装潢和刻意的暧昧、不恰当的怀旧、过分的老伊克,还有,那家也叫杏花楼的馆子……竟让你觉得这座城市跟上海的差异似乎只在于这是个不太地道的上海。实际上呢,我想说,上海(和中国)的美国化,不是已到了不仅有几分乱真,而且令局部美国也有几分上海化的程度了吗?这有点儿不伦不类的第一印象和观感,晚上被更为夸张地注入了一首诗的迟疑和幻化……而我却从不在晚上写诗——昨天的抒写之夜,实在是今天的上海之晨,是上海之晨的一个提前量。当然这种提前量如此单纯,写于昨天(3月18日)纽约的一首诗,只不过也许看上去比同时(3月19日)在上海写下的一首诗更早。但是,在两座城市构成的两个世界之间呢?出自一个正在倒时差的偏见,我想把纽约看作已经完成的上海,而上海,在某一层面上,像是个正欲成形的纽约。纽约之于上海的那么个并非也许的提前量,除了在于世,你大概同意,也还在于界!
       隔着理会之墙听人们熙来攘往间招呼和低语,再一次走到纽约街头,我比昨天更有如在梦中之感。正是上班时间,在初升的太阳下,每个人都一脸匆忙,步伐坚定,频摆迅速,目标明确。节奏快得如此正常,令一个缓慢的游荡者明显的不正常。然而在纽约,没有什么是不正常的吧。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到此,尽管我知道自己要到第八大道和34街相交处的Penn Station乘火车,去一个叫作YADDO的艺术村坐下来写作。但它的必要性何在?为什么就不能呆在上海,坐在自己家里,像从我身边掠过的那些纽约人,心安理得,将眼下目作世界的当然图景?可是,要是你并不心安理得,你又如何猜测别人是心安理得的呢?影片《环游》(The Cruise,1998)里过着“有工作没公寓的半游民生活”的那位导游,在双层观光巴士上是如何替纽约人自我批判又自我怜悯来着?——“你们看那些上班族这样匆忙地奔向他们的目的地,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了……”那么,我是否可以从他接下去所说的那句话里借到一个飞来的理由呢?——“我不认为他们可以一直过这种荒谬的生活。”
       将近十点,重又来到纽约公共图书馆的225室。我的行李还搁在它厨房后面的小厅里呢。
       马兰从纽黑文乘火车过来,一路摆弄着笔记本电脑。她写诗,也写小说,并且把精力花在一个叫“橄榄树”的文学网站上。她对网络现实的熟悉程度明显要高于对美国现实的熟悉程度。即使像第五大道上纽约公共图书馆这样的标志性建筑,她也找了好一阵子,到十二点左右这才摸进来。这让我略感抱歉。更觉歉意的是我十四点四十五分就要乘上火车离开纽约了……跟她一起上街,找到一家号称四川风味的馆子。吃了面但几乎没有去动其中每一根美国鸡丝。也许是因为时差反应,胃不舒服。反正,今天中午的美国鸡令我无法下咽。想起一个美食家的说法:饮食作为文化的物质层面,对应着精神生活里非理性的民族情感。据此继续推进,会不会抵达谬论:作为一个陌生人,异乡客,什么时候你真的吃惯了当地饮食,什么时候,你才有可能融入当地生活的喜怒哀乐。在此之前,你的乐趣大概主要在于从旅行生活里享受甚至带给你不便和损失的各种意外。
       但首先是一个惊喜的意外。十四点半,正当我拖着行李往Penn Station赶去,就看见王渝迎面而来!——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十年前上海的衡山饭店。当时,刚好也是约在下午,十四点半!这不期然的巧遇加巧合,让我又生对应之感。只是跟昨天相比,其安排者要神秘得多。记得曾将只言片语集成《一排浪》,投寄给时为《今天》编辑部主任的王渝。其中有一句,像是专门指涉了多少年后的此刻:“每一个恰巧,都恰巧显露了命运的巧思。”不过,接下去,那个巧思是这样被弄糟的:我迟到了一分钟,火车开走了。——没有为一种意外准备好我的时间提前量,那就去应付另一种意外吧。(至少,这让我减去了对马兰的歉意。)
       把车票改签到明天,拖着行李再回纽约公共图书馆暂时落脚,一边为时差犯着晕,一边却想着,正不妨再看看纽约景象。所以,当把马兰送到发车往纽黑文的另一火车站以后,我便在开始转凉的纽约黄昏里一通闲逛。已经是下班辰光,一辆双层观光巴士驶过,那导游是否仍在鼓吹:“纽约不只是一个背景,让人寻梦填补欲望;纽约就是梦想和欲望……”而当那辆车在某个停车场缓缓停稳,观光客会下车,会在通明的灯火间持续乘车时的排列编队又步行一阵子,但终于散开来,终于要回到属于其原先的日常格局里……当然,很可能,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地 铁
       (5月17日)
       两个月间第四次到纽约。我几乎想说回到纽约。也许纽约总是被我充作出发之地的缘故吧。几天前结束在YADDO的写作,把行李放进皇后区的一幢小楼就去了波士顿。现在,回来了,我可以说。我准备就在这地方呆着,直到我的机票限定我飞回上海的那一天。到纽约而有返回之感,因为它后面隐现着上海?真正的原因,我想,是人们挂在嘴上的那个说法:纽约不是美国。——别人的感受我不太清楚,我只是觉得,它那种闹哄哄的、不安分的、层出不穷的、意想不到的、怎么都行的、带给你冒险和发现乐趣的、让你仿佛迷失但更容易找到自我的光怪陆离的现实与空幻,的确会把你从一个异乡人、旅行者还原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人,一个更能贴近你自己、回到你自己的个人。
       而所谓美国却不是这样的。譬如说波士顿所代表和给予你想象的那种美国:图画般明净的环境、其中仅见的慢跑着的几个男女、海鸟和春风、大学城里的辨析表情和论断风度;譬如说Saratoga Sprgs所代表和给予你想象的那种美
       国:绿荫掩映的一幢幢小楼、透过落地长窗能够看到的餐桌和餐桌上方的枝型吊灯、躺在露台的帆布椅子里翻看通俗小说的胖子、赛马场上的空旷和有组织的喧哗、咖啡馆里的寒暄和静默;譬如铁路或公路沿线所代表和给予你想象的那种美国:修整得太好的草地和树林、功用型(功用性)建筑物、作为背景的无污染的天空和云朵、一律的性质民主得不免庸俗的风光……在它们里外,你的欣然和不适几乎都不是你的。——当然,别人的感受我不太清楚。
       这其实不过是为自己在纽约闲逛找来的不是理由的理由。而当我推动一扇结实的钢架旋转门进入地铁,我打算在纽约呆一阵子的理由就好像也有点结实了。真不清楚别人怎么想,在我看来,纽约地铁是半个纽约,有可能不止于半个纽约……还没有见识它以前,有一天跑到苏荷转悠画廊,先见识了一件以纽约地铁的原始图景为题材的作品。各条线路被覆盖在面积占去了半边墙的白石灰后面,只能被隐约看见,透过这种隐约,使出斗鸡眼的眼力再仔细看,那几条线路原来并不简单地标画在一幅什么老纽约的地图上,那实在是一幅幅设计图,许多用铅笔写下的数据又被划去,重写,许多条路线又被抹去,选择了另外的新的方向。据说被涂上了石灰的这些图纸全都是原件。将百年前的这些原始规划全都抹去,还可以再规划一次纽约地铁吗?而那些当初的规划要是并没有将今日纽约人的生活方式也规划进去,至少,它还没有过多妨碍今日纽约人的生活方式——或许刚好相反,纽约人现在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受到百多年前那个地铁规划的制约。不过,总的来说,百多年前的地铁规划还依然有效,还能讣这座超级都市运转自如。尽管它看上去陈旧了、破落了,闻上去也真的有点儿呛鼻的尿骚味(还只是5月,到了大夏天那才不好受!),但它像齿轮和发条一样尽可能准时,尽可能让纽约不慢下来,也不至于过快。
       进入地铁,真有如进入纽约这巨型钟表的内部。在通往枢纽般的Time Sq的地下长廊里,由一支隐隐的口琴曲相伴,你看到那么多人的步幅:身形硕大的步幅,小巧的步幅,牛仔裤横里的臀部尺幅远远宽于竖里摆动腿尺幅的艰难步幅,健壮的混血黑人雄赳赳的步幅,佝偻的黑老婆子的步幅,修长的戴金丝边眼镜的梳分头白人的步幅,窈窕的南美姑娘的步幅,方头方脑方身体、连发型也是四方形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小伙子的方方的步幅,印度人因为穿得宽大而像似飘飘欲舞的步幅,把篮球在手指尖上旋转着、舞蹈不歇的褐色毛头小子的步幅,穿不来高跟鞋的大屁股广东妇人走得像象棋里别住了马腿的步幅,一个东欧人被尿憋急的步幅,一个不知向何处去又连洋泾浜英语也掏不出来问路的旅行者算不上步幅的步幅……这形成了一股(何止一股!)强大的动力,令纽约运转。要是你又看到那些交错着、并排着、互相跨越着的扶手电梯将人们从地底一层直送上地底三层或刚好相反,几条被圈起如铁笼子的环行路把人们从下面引向自己的头顶上方或自己正隔着深谷里的数条铁路线遥看的对岸,从譬如说戛然停下的N线快车的银色车厢里下来打算转乘7号线的人们在转了几重楼道拐角后却又乘上了N线慢车……纽约地铁作为一座迷宫的形象,就会在印象和感想里被刻写和塑造。
       列车的调度者一定不是拿着阿莉阿德尼线团的忒修斯(他可能更像拿着地铁线路图的乘客),而是跟阿莉阿德尼同母异父的那个米诺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象呢?或许纽约地铁里那种幽暗的繁忙让我想起了电影《蝙蝠侠》?企鹅人是否隐藏在更为幽暗处?——无论如何,协调十来条线路、安排妥当快慢车的调度者实在了不起。他使得纽约地铁里的那种忙乱并没有带来可怕的拥挤。车厢里总是有足够的空间,供卖艺者表演,供乞讨者穿行。
       是在往上城去的A线上,第一次碰到了那些卖艺者。几个黑孩子走进来,清理出车厢中间的狭长场地,表演一串串空心跟斗。其难度不仅在于跟斗的轻、飘和落地的稳健无声,还在于必须躲开竖在车厢中间的几根金属杆子。火车的速度和摇摆,不知是否也构成空心跟斗的难度。表演过后,黑孩子们开始要钱。这时你会这样想:跟他们相比,许多要钱的实在没资格要钱,尤其是什么也不干,伸手就向你要钱的那种人。而在纽约地铁里,当有人伸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向你要钱之前,多多少少都会表演些什么,哪怕只是胡乱唱几句……或许是在S线上,几个南美小伙子从另一节车厢走进来了,牛仔帽,皮裤子,吉他和小提琴,最夸张的是其中有一个相对矮胖的将一只铜管大号也背了进来。他们演唱着帕潘草原的牧人谣曲吗?不管是什么,当列车从隧道驰向一处高架并大拐,阳光斜照进来,让人眯缝起眼睛的时候,你会错以为高架下面不是有着一大片涂鸦的废旧工厂,而是一大片“白云三角帆羊群”——这几个小伙子并不在乎要钱,吹拉弹唱着走向了又一节车厢。……更不在乎要钱的是在一个相对开阔的月台上配备那么多电声乐器和音箱,又摆开一大排锃亮的爵士鼓埋头狂敲的老头儿。我记得有一回在上海一家乐器店里见到过相似的一套鼓,标价近十万。再加上他的其他设备,要是只为了讨几个美分,那成本就实在昂贵得不成比例了。
       一心要钱的则各有招数。要是没什么招数,那也得有一番雄辩,像我在下午的C线上碰到的,那个头发花白的黑大汉因为没要到几个钱而长篇演说着,大意是说美国是个民主的国家,人们有要钱的自由和权利,人们也有不给钱的自由和权利,但是如何如何如何……坐在我边上的一个从台湾到纽约念书的学生不打算再把那如何如何如何翻译出来了。她谈起了乞讨者的“敬业”问题,说是从一本谈论纽约的小册子里读到,有人正根据要钱者的“敬业”程度而按质给钱。例如皇后区F线上某乞丐设计了如此有质量的台词而收获颇丰:“请你给我钱,如果你不给我钱,也请你给我一个微笑,上帝会保佑你。”于是我转述前几天听来的一个令人发噱的乞讨绝招——一要钱者一进车厢就五音不全声如锯铁哇哇乱唱,噪音弄得满车厢乘客欲避不能;那要钱者拿捏住时机转过背去,背后大书:给我钱,我就不唱!
       流浪汉要是想歇一歇,大概也更愿意选择地铁,有些流浪汉干脆就驻扎在地铁里,把二十四小时运营的午厢当作自己带空调的客厅、餐室兼卧房。地铁的运动状态,令他们在临时的安稳中仍然不失其流浪本色。我发现,他们对报纸有特别的爱好和关切——就在离那个演讲的黑大汉不远处,由三个座位形成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里,一个大概是因为许久不见阳光而极其苍白的白人流浪汉,斜倚着从就要下车的乘客手中要来报纸,一下子就专注进去了……他大概正好奇于地上世界到底怎样了。
       又一次转悠到Times Sq,像是被一阵回荡的口琴声召唤回来了。我去了各处又哪儿也没有去,只是在地下,在寻访那些卖艺者吗?这时你看见他,印第安人装束,颧骨相当惹眼,吹着一支连接扩音器的口琴。欢快的吹奏突然慢了下来,起一阵悲哀。隔开钢轨的对面月台上,一个东方人操着吉他过来,协助那口琴曲弹出和弦。而一列火车却大煞风景地轰隆隆压境……下一个层面,另一个更宽的月台上,有一千戴贝雷帽、弹电子琴的歌唱者,音色如梦,脸上的轮廓线坚硬,两眼鹰一样深眍,身边放着不少自己的歌唱CD。不知为何,我认为她是个南斯拉夫人或阿尔巴尼亚人。转过身去,看到了早就在一部南美电视剧里见到过的一幕,只是它被搬到了这里,纽约地下,你的面前:一个蜜色皮肤的风骚女郎正操纵一个貌似格瓦拉的玩偶,边上的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着音乐,那女郎显然正与玩偶跳着探戈,进退之间,你只看见两具肉身火辣辣地交缠——围观者才是被操纵的玩偶……
       而火车又一次到来,又一次开走了。
       乘客们好像已不太敏感于地铁的人和事。他们只是通过,同时,他们只是地铁的组成部分,甚至是地铁本身。他们等待、发呆、交谈、瞌睡、看书、吃东西、接吻、相互近在咫尺又视而不见。他们各各不同的肤色和气味构成纽约的地下迷彩。而那些因为橙色警戒而提着枪在地铁的主要出入口值勤的迷彩战土,看上去,倒像是这种地下迷彩的吉祥物呢。
       黑镜子
       (5月20日)
       醒于一个儿时旧居的下象棋之梦。从我坐在板凳上的低矮视点看过去,棋盘略微朝上,道路般延伸,两面敞开的落地钢窗仿佛承接着棋盘的左右两条边,为视野限定一个也许会扩展至无限的夹角。我对面,棋盘那头,阳台栏杆被遮隐在盘面下,一棵高大玉兰树的大半个树冠,占据着那个对手的位置……一时间,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去卫生间冲完澡,碰上从另一个套间里睡眼惺忪踱出来的光头黑人,我才记起昨晚是跑到哈莱姆来睡了一晚上。坐到沙发上又回想起来,六年前有差不多十个月,在上海提篮桥——带一幢回形楼里被迫每晚打地铺睡觉,这个梦就开始隔三岔五光顾我了。三十年前,也许真有这么个上午,你坐在你梦见的那个小板凳上,茫然无措于玉兰树冠寂寞的凝然。
       要是你回想着自己是谁,在记忆的沙之书里任翻一页,你都会看到一面杜鲁门·卡波蒂提起的那种黑镜子。前两天,我恰巧读到他自称摹拟法国新小说笔法对它的描画,现在则恰巧将它捧到了手上:“它有七英寸长六英寸阔。镶在一只陈旧的黑皮匣子里,匣子形状像一本书……可是你既没有可读也没有可看的东西,只见到你自己那副神秘的面容隐入它那无尽的深处……”不知道这面黑镜子是怎么个来历。昨晚问起,我那位朋友并没有说清楚,是她从跳蚤市场上捡来的便宜呢,还是房东的旧物,租住这个套间的时候,它就已经被搁在钢琴上面了。卡波蒂说这种黑镜子“能使人镇静,但也使人不安。那么黑黝黝的,你往里瞧得越久,它就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变成一种很占怪的浅蓝色,变成引向秘密的幻境的门槛……”这似乎规定了我对手中这面黑镜子的看法,甚至让我以为,醒来后半痴呆地仍旧魂游于梦的幽深处,也是这黑镜子的魔力使然——事先读到的文字左右你对事物的观察和认识,哪怕你发现你后来看见的事物本身跟先前对它的讲述摹写大相径庭,你的这种发现,也一样被那段文字所左右。这就像记忆,总是以想象的方式,将对一次全新历程的体验变成对以往历程的重复体验。
       昨晚是看着地图一路摸来的,又听说黑人区治安较差,常常出危险(也是一种事先左右你的耸人听闻吗?),所以略有些紧张,并没有留心去弄清这房子的格局。只记得敲开那位朋友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之时,我奇怪地玩味起丹尼斯·克里斯托弗扮演的青年费里尼第一次走进电影《罗马》里面那套迷乱怪异的公寓时的感觉。要是有一天我去罗马,我是否会四处找寻电影《罗马》的罗马,哪怕并没有那么个罗马,也要把电影《罗马》涂抹在我的罗马印象上?我是否会把昨晚或今天纽约哈莱姆的一幢房子,叠加于那个未来的罗马?但这会儿,却是把《罗马》叠加在哈莱姆的这幢房子上了——它里面仿佛数不清的重门复道和可以想见的、每扇门后面租住着的各色人等,跟青年费里尼在那所房子里看见的情形多么类似。但也许只是在想象中类似,上午九点离开的时候,我稍微多看了一下这幢房子,发现这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庞杂。在白天,整幢楼有着近于冷清的老式安宁,它至今还勉强有效的功能和形式感,也是老式的。楼梯和走廊围绕成回字,中间是那种慢悠悠升降的电梯,绝对的老式。
       像普鲁斯特写到的,小玛德兰点心将回忆之门豁然打开,在电梯里,那种缓缓下沉的速度让我一下子获得了某种熟悉感,走出老式电梯,我以为自己正置身于上海徐汇区一幢旧楼晦黯的大堂,墙上贴着的关于楼内一九十岁黑人老太力拚窃贼的英文剪报,幻化成了活学活用毛
       泽东思想的红色油印稿……大门正对一条小弄堂,然后是近乎寂寞的街道,路边闲晃着戴墨镜的黑人少年,跟抖腿斜倚在修钟表和半导体收音机店铺柜台上想着“搓拉三”的小阿飞正可以媲匹——唉,六十年代!——拐出138街,朋友指给我看一家烟纸店般的通宵店,说是就在前天,那个店老板被一个劫匪开枪打死了——这让我暂时意识到了“此刻”!但是马上,将你拽进“此刻”的死讯又把你闪回至众多盗版碟片的纽约,在那里,冷血之酷和暴力的即兴有如神话和(甚至!)一种美;而在碟片被快进、被马赛克化、被另一张影碟调换的间歇,上海隐约的市声又突然被放大,成为虚幻的纽约影像那确切的背景……
       ……跟朋友一起朝着曼哈顿桥头方向,去找寻孔子广场和孔子大厦附近开往大西洋城的巴士。有一天将近凌晨从那里经过,看到桥头巨大的拱形,我曾想起了卡波蒂的霍莉·戈莱特利,他让她站在另一座桥上远眺海轮说:“——我爱纽约,尽管它不是我的,……就因为我是属于它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又看到了另一方向那同样巨大的、当时已完全笼罩于自身黑黢黢的阴郁之中的大厦,我竟然联想到那位宁愿离群索居,最后死于公寓里一张行军床上的张爱玲(实际上她晚年长期居住并死于洛杉矶而不是纽约)。她对于她所热爱过的城市,可从来不会用那般热烈的口吻去倾诉!然而,我没什么依据地假设,她取下框架眼镜,戴上隐形眼镜的那一天,特意穿过广场到桥上,见海轮出港,划出近乎完美的弧线远抵另一半球的吴淞口,会不会临时变成一个遥念着上海的霍莉·戈莱特利?那景象、形态、年龄、表情、气质和伤感(尽管两样都出于虚构)会多么不一样,仿佛是正反面。但无论如何,每个人心中的城市,都会是他的一面黑镜子。
       来到了中国城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弧形小街。这条街上陈旧的店招,没怎么扫干净的路面,接二连三装潢如同卫生间般的剃头店,生意清淡的副食品店,兼卖戏票和电影票的茶室,一辆停在道旁装猪肉的冷藏车,几个坐在公寓门前水泥阶梯上晒太阳闲话的老太,尤其那种朝正午逼进时也难免松懈和懒洋洋(会被误以为安静或寂寥)的氛围,吸引你走下去,去感觉自己像是正在七十年代末期上海一条不太起眼的市场街上。再过去一截,那家私人诊所后面,被一个不伦不类的裸女塑像遮闭的所在,你以为,会有一家那时候你常常去搜寻推理小说的旧书店。正是在那里,一个初夏的上午,我翻到了一本小册子,其中插页上几幅印刷粗劣的五彩照片,第一次向一个十七岁的中学生展示了对他而言过于遥不可及的纽约,一个别处……这让你有点儿迷惑,不过更多的是一些迷恋。
       纽约被纽约人径直就叫作the city,意思像是说,在纽约以外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城市了。那种语气,对一个上海人来说却一点也不陌生——那完全就是上海人的观念,上海人可是把上海以外都认作乡下呢……在此意义上两座都市几可互换,也许,上海人把上海当成了纽约,或纽约人把纽约当成了上海……当然你知道,你这么想其实是因为刚好你是个上海人,并且正走在纽约街头。几乎是由于你熟悉纽约人对自己城市的那种看法,你以为自己对纽约也有所熟悉了。只不过,就像你对那种看法的理会与上海有关,你对纽约的感知,也总是要邀请上海参加进来——径直被叫作the city的纽约,对你而言,是一座把纽约跟上海混合的都市。
       它不是一座容易让你迷失在它的道路之问、让你找不到你要去找的地址的都市,但它却常常是让你迷失在记忆里,让你找小到你所在的此刻的都市。到纽约的第一天,你就有意(幸好从未刻意)地将纽约看成一个别处、塑造成一个别处。你固然将它引向另外的地点,却更把它引向另外的时光,甚至你记忆中另外的想象。穿出了那条弧形小街,有几个观光客表情迷惘着朝你走来,我猜想他们也从眼前街景看到了一些别的景象,就像你读一行诗,得到一些你最能理解的美妙误解。被看到的街景后面的那些景观,对每个人一定都不一样。纽约实在因此有着各种别处,太多的别处。每个人都在改编和改造着他的纽约。
       是否可以说纽约也就是任何城市,它充当着黑镜子,让每个人照见自己的往昔。头脑里这样的说话腔调跟巴士里大开的冷空调配合,不免让我感到了寒意。已近十一点,我跟我那位朋友正在朝海边进发。这是往赌城而去,悬在车厢里的电视机正播出~部有关上海黑邦的电影。好像为了再次强调我今天在纽约的一系列错觉,让我以为这也不妨是一部名叫《纽约黑帮》的电影,片中那些上海人全都讲英语,跳出的广东汉语字幕,则想要说故事也许就发生在中国城。两小时后车停了下来,那部电影却还没有完。赌场,跟每一部赌片和黑社会片子里向你展示的并无二致,却又大不一样。
       我更想看的则是大西洋。站在它面前,你感到水天相接的那条线,大约就在你额际上下。这样,借着风的助力,波涛单调的永恒拍击几乎就发生在你的耳畔。这好像不必察看,可想而知。小学三年级写一篇题作《海》的作文,这意象就已经被我幻视、被我写下了(用半导体收音机里操持的那种“文革”语言吗?)。那时我还未真正见过海;以后每次面对大海,却都须通过最初的幻视才得以看清……海鸟如此众多、如此刺耳地叫嚷着俯冲,要么把自己提升起来,去劫掠云彩……因为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对于你显得不真实。——整个大西洋城的环境都像是虚假的:空气太好,能见度太高,建筑和街道过于干净,一切都太过简洁和艳丽,让你以为只不过来到了又一张明信片,你正要去成为一个明媚场景里没有影子的影子人物。它反而让人记起人人都会去做的某个平庸之梦,普遍的梦。它仿佛一连串梦的简易布景。这又是一个还没有来过就已经来过多次的地方,像纽约本身。然而正是这样的地方要让人不断重临,有如熟悉的旋律,总是会吸引人再听上一遍;有如一下就让你记住的广告词,在你对之厌烦极了的时候,会不由得自言自语着将它重复——会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喃喃重复着它;有如黑镜子,“你往里瞧得越久,它就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变成一种很古怪的浅蓝色……”所以,等到在这种浅蓝色里面又徜徉了一番,我想到,卡波蒂用于黑镜子的那些说法,也是出于对海景的观看吧:
       像爱丽思一样,我感到我正处干通过一面镜子出发远航的边缘,这样的远航我是否愿意官程,我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