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培养
作者:普 玄
《收获》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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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吃过晚饭后,我光着膀子站在窗户边。外面热得少有汽车和行人,远处的天空像一只熬烂的红眼。这时候电话响了。电话说,你是普玄吗?我说是。他说,你能听出我是谁吗?我说听不出。对方有点失望,说,你真的听不出我吗?外面一辆汽车刺闷闷地划过,我一边擦汗一边不耐烦,你是谁呀你?对方怕我挂电话,慌忙说,我是袁啸勇啊。我的汗一下子全收住了,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对方说,你想起来没?我说,噢,噢。他说,我在武汉啊。我随口应了一声,你在武汉?他说,哎呀,老同学,总算找到你了。
现在你们明白了,袁啸勇是我的同学,中学同学,算起来有接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吧。但我记他记得很清。我们高二结束快升高三的时候,袁啸勇被学校开除了,原因是打群架和早恋。学校宣布开除他的时候他很凶恶地站在操场不远的石子路上,双手叉腰,头发很长很乱地向后飞扬。操场很静,我们的目光都盯在人群中袁啸勇的女朋友马兰的背上。马兰一开始低着头,后来索性抬起头四周扫我们,吓得我们都低下头,好像被开除的是我们。宣布一结束,会场上立即响起嗬嗬嗬的怪叫声,这是袁啸勇的小兄弟们对抗学校的方式。他的兄弟们散会后都跑到石子路上和他说话,他好像运动场上受了奖一样很有风度地和他几个兄弟握手。
你们可以想象袁啸勇当年的威风了吧,他原先叫袁小勇,后来改成袁啸勇,他是学校所有坏学生的头目。他改名时肖文化老师问他,你怎么把“小”改成“啸”,你想啸聚山林?肖文化说,现在是太平盛世,你还想啸聚山林?‘
我开着车在闷热的城市里穿行。我在约定的地方下车,站着等,四处张望都不见他,这时候,他的电话来了,他把见面的地方改在一个商场门口了。我又启动车,在一个商场门前停下来。商场里的人很多,我站在一个醒目的地方喊:袁啸勇,袁啸勇!众人很惊异地望着我。我猛然觉出自己的失态。我和袁啸勇上学时关系并不好,甚至有仇,他曾经欺侮我。我怎么会这么耐心地寻找等待他呢?我有点看不懂自己了。
袁啸勇从商场出来了,他的样子基本上没变。他在商场买了一件衬衣换上,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二十年过去了,想想我们当初的青春岁月,看一看现在彼此腆起的肚子,都有点老相了。
袁啸勇对我不停地吹捧和赞美。这是你的车吗?没等我回答,他说,乖乖,太棒了,上面有天窗!我把天窗打开,他像检阅部队一样检阅武汉市,向车辆和行人招手。他赞美我的房子。你的房子可以放牛了,乖乖,真是宽!他问,你老婆呢?我说,她们单位到神农架开会去了。他惊奇地问,开会要到神农架去开吗?我说,不是边开会边避暑嘛。他啧啧感叹一气,问,你孩子呢?我说,到奶奶家度假去了。他说,就我们两个?我说,是。他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下裤头,然后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说,这下真舒服了。
我们坐在茶几前面喝酒,边喝酒边谈往事。他说,你记得肖文化吗?我点点头。他说,他诱奸一个女生,被人揭发了,公安局逮他的时候,他跳河自杀了。这个消息让我吃了一惊。在我的印象中,肖文化总是高高大大的正派样子,他能及时揪住早恋倾向的人,让他们罚站。我曾经暗恋一个女生,还在肚子里想呢,肖文化就发现了,让我站在讲台角落把思想想通。
我们喝了很多酒,往事成了新鲜的下酒菜。酒到酣处,袁啸勇眼睛红红地说,你知道我上学时最害怕谁吗?他怕谁?除了我们怕他,他怕过谁吗?我忽然明白了,我这么大热天那么有耐心的寻找他,是一种恐惧的力量在牵引我,牵引我找到他,并且把他接到家里。直到现在,二十年了,想起他我还有些害怕。我说,你会怕人吗?没有你怕的人。袁啸勇说,你错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最害怕的人就是你!
上高中的时候,我被袁啸勇打过三回。第一回是上晚自习,教室里很安静,我还在做数学题还是英语题,现在记不起了。我坐在靠近操场的窗边。外面有人敲窗户。我打开窗户,一只乒乓球拍伸进来,在我脸上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光。我一下子被打懵了。教室里的安静被打破了,同学们都放下手中的笔和书本看我。问,是谁?是谁?我的眼中含满屈辱的泪水。坐在窗边的人小声说,是袁啸勇!教室里刷地一下子安静了,比说校长来了还灵。我也看见了是袁啸勇,他还斜倚在操场边的篮球架栏上,嘴里叼一根烟,手里转动着一只乒乓球拍。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袁啸勇为什么打我。我见到他绕道走,从不敢在背后评论他一句,但他却像盯住我似的,没事找事地打我。曾经有一度,我因为恐惧而患上失眠症。数1234,念ABCD都不能让我入眠。恐惧像树叶一样贴在我的背上,紧紧地粘着,久久不散。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上完厕所回寝室,袁啸勇找我来了。我至今仍能闻到二十多年前那晚冷冽的空气,月亮很亮,像一只冷银元一样悬在天上。袁啸勇喊,普玄!我立在寝室门口。袁啸勇说,我请你到操场散步。请我散步?我不敢相信他的话,站住不动。袁啸勇站在台阶下,用手指我,说,你不给我面子吗?我望望寝室,希望寝室里的人能给我一点底气,但是刚才还嘈杂的寝室此刻变得极其安静。好像每个人都进入了深睡。我只好走下台阶,来到操场上。我的身子不停地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袁啸勇说,你真有那么冷?他把棉衣脱下来披在我肩上,露出里面的运动衣,在地上打了一个鲤鱼挺,说,你看,我一点都不冷。
袁啸勇那天找我探讨爱情问题。他问,你喜欢女生吗?我说,不喜欢。他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要考大学。他说,你不老实,不说实话。我说,关键是时间太紧,不敢想啊。袁啸勇说,有什么能阻挡爱情呢?“爱情”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我觉得很惊奇。他说,我爱上一个女生了。我说,我知道。他说,你知道是谁?我说,还有谁呢?当然是马兰。他兴奋起来,问,大家都这么认为吗?我说,当然。他说,你不喜欢马兰吗?我说,不喜欢。他说,你不说实话。我当时的确没说实话,马兰是我们班唯一一个说普通话的漂亮女生,是随军南下的“三线厂矿”子弟,可以说,马兰曾经影响了我们学校男生的人生追求和审美标准,也是我们这批穷学生考大学的动力。如果马兰喜欢你呢?袁啸勇问我。我一愣,说,怎么可能呢?袁啸勇眼睛逼住我,用手撑住我的肩膀。我全身抖得更加厉害。袁啸勇推开我一步,一脚把我踢倒,说,抖什么抖?有那么冷吗?我被踢倒在水泥地上,膝盖上擦掉了一块皮。袁啸勇说,起来。我就起来。我的身体忽然间不抖了。我把棉衣还给袁啸勇。袁啸勇说,不冷了?我说,不冷了。袁啸勇说,看来人还是欠打。
我就是在那天晚上学会了引体向上。我原来一直不会引体向上,体育老师教我怎么收腹吸气都不行,那天晚上我们转到单杠边,袁啸勇燕子一样在单杠上飞了两圈,说,你试试?我说,我不会。袁啸勇说,叫你试你就试!我像一只死虾吊在上面,袁啸勇猛一脚踢我屁股,我一收肚子,就翻上去了,从此我学会了引体向上。
有一天,那已经是高三了,袁啸勇在校门口拦住我。袁啸勇虽然被开除了,但他在学校对面租了一间房住,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的时候都要出来在同学们面前晃一晃。袁啸勇喊住我,问,“厮混”是什么意思?我说,什么“厮混”?袁啸勇说,布告上说的。我想起来了,开除袁啸勇的布告上说,袁啸勇除不务正业打群架外,还和一名女生长期在外面“厮混”。我说,不知道。袁啸勇抡开巴掌给了我两记耳光。当时我们被老师逼着考大学已经累疯了,几乎每个同学都像稻草人一样,风一吹都会倒。袁啸勇的两记耳光差点把我扇倒在地。我斜靠住墙,眼冒金星。袁啸勇说,都说你喜欢读书,会写作文,你连“厮混”都不知道吗?我说,不太清楚,大概是鬼混吧。袁啸勇问,鬼混是什么意思?我不吭声。袁啸勇说,男女在一起鬼混是什么意思?我心横了,说,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亲嘴吗?不就是摸弄吗?不就是睡觉吗?袁啸勇瞪大眼睛问我,真的吗?他们真是这么想的吗?我说,全校人都是这么想的。袁啸勇一屁股坐在地上,很颓然的样子。我倚着墙不敢走,看着袁啸勇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又把脑袋夹在两腿之间。
好久了。我可以走吗?我问。袁啸勇抬起头,惊奇地说,你还没走?你还想找打是不是?我一溜烟儿地跑了。
三
袁啸勇在校外组织了一帮小流氓,专门在学校周围活动。他们偷女生的内衣,打成绩好的男生,在校园周围拦截过路的学生……若干年后,我当记者,有一次带一个新闻系的女实习生去一所学校采访“擂肥”现象。女实习生问,“擂肥”是抢劫吗?我说,不是。女实习生问,“擂肥”是敲诈吗?我说,也不完全是。女实习生问,那你说什么是“擂肥”?我无法回答她。到采访的学校后,我总是能第一眼就找到“擂肥”者和被“擂肥”者,让采访学校也吃惊。要烟、要零食……“擂”的东西和手法都和我们那个时代一样。我心里很痛楚,痛楚拉我回到有花有毒的青春。我断言,“擂肥”现象一时断不了,甚至会永远延续下去。甚至是一代代人成长的另一种方式。
快高考的时候,我请袁啸勇吃了一顿饭。饭由校门口“老张饭铺”张罗安排,两条鱼,一盘鸡蛋,一瓶白酒。整个饭局袁啸勇很拘谨,几乎没动盘里的菜。后来停电了,续上蜡烛,袁啸勇表情自然了一些。他照样没怎么吃菜,大口喝着白酒。你信不信?他问我,我是真心爱马兰的。我说,我当然信。蜡烛光越来越弱了,他开始流泪,只流泪不出声,像雕塑一样,然后说,马兰脱光了要给我,我能心不动,你相信吗?我有点分神。我在想马兰脱光的样子。我发觉我的身体发生着变化,吓得连忙夹紧腿。但是我不相信袁啸勇面对脱光的马兰心不动。同学们背后都喊马兰“马破兰”。我们坚信马兰早就被袁啸勇弄破了。袁啸勇说,你不信吗?我连忙说,我信我信。袁啸勇苦笑一下,说,你不会信的,你们都不会信的,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信。我问,谁?袁啸勇说,马兰,她信。
蜡烛快熄的时候,袁啸勇从腰里掣出一把匕首,没等我看清,他一刀割破了手指。找张纸来,袁啸勇喊。我四处找纸。袁啸勇的血珠朝菜盘子里滴。我把纸找来。袁啸勇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啸”字。
这个血写的“啸”字帮我渡过了很多难关。越临近高考,学校的秩序越乱,经常有学生被殴打被搜包。学校请来公安局帮忙,各班的强壮男生还组成了棒子队,都不奏效。有一回,几个低年级的“小光头”把我逼在墙角要烟,我把袁啸勇写的“啸”字拿出来,他们拿着传看,一脸羡慕地还给我。这以后,“啸”字成了我的护身符。学校里的小游痞们慢慢都晓得了,没有人再来惹我。
我的一个同桌,也托人请袁啸勇吃饭,想讨一个“啸”字护身,结果袁啸勇非但没写,反而叫他吃了两记耳光。
这个“啸”字还治好了我的失眠症,这是我没想到的。到临近高考的时候,同学们都急躁不安,我却能一夜无梦。
你不信我最怕你吗?袁啸勇说。
我说,我不信,你凭什么怕我呢?
袁啸勇说,你还记得马兰吗?
我当然记得,我说,马兰现在怎么了?
袁啸勇长叹了一声,说,她现在是别人的老婆了。
我们一下子沉默起来,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填充这个空间。我想起了当年请袁啸勇吃饭时的蜡烛。我很想找一支蜡烛出来,但是我们这个城市,已经好多年不时兴蜡烛了。一个不时兴蜡烛的城市是一个现实的城市。没有真正的痛苦。而我们那个时代,有痛苦也有蜡烛,痛苦是坚硬的,能延伸到二十年后,甚至三十年、四十年后。当然烛光也能照到二十年后,甚至三十年、四十年后。
袁啸勇说,你相信我爱马兰吗?
我说,当然信,我一直都信。
袁啸勇说,你相信我和马兰是清白的吗?
我说,什么是清白?
袁啸勇说,一直到最后,她毕业后我们又谈了一年,我们在一起住了很多夜,我都没有动她。
我说,我不相信。
袁啸勇问,你相信我害怕你吗?
我笑一笑,说,怎么可能呢?我清楚地记得你打过我三回。我只有怕你,你怎么会怕我呢?
袁啸勇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在这个社会上,除了马兰,很少有人信我的话,我是个坏学生、坏青年、坏男人,没人会信我的话。
我说,凡事有个原因吧,那你说说,你为什么怕我?
袁啸勇猛喝一口酒,鼓着气说,马兰爱的人不是我,是你!
四
我的脑袋一阵轰鸣,像一架飞机在脖子上飞。曾经有一天早上,刚上早自习,马兰打开文具盒,发出一声尖叫。但马兰是聪明的,迅速把文具盒用书盖住了,装得若无其事。我当然明白,那里面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爱你”。因为这张字条,班上很多男同学吃了袁啸勇的耳光。没有人想到是我,因为我是一个用功而老实的学生。
是的,我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已经开始用心计了。我用反手写了字条,塞进马兰的文具盒里。在充满危险的青春岁月里,我使用了特工一样的手法。我明知袁啸勇,偏向虎山行。我在内心深处,不相信马兰这么漂亮的神仙一般的女孩会喜欢袁啸勇,我希望她另有苦衷,另有意中人,希望那个人是我。我相信有我同样想法的男生不在少数,但他们都像胆怯的老鼠,守在洞口打量粮食一样打量爱情。我们都是老鼠,一群胆怯的老鼠,眼看着袁啸勇夺走我们共同的粮食。
粮食喜欢洞口的老鼠了?那是真的吗?
袁啸勇说,不相信是真的吗?我有一阵还冒名顶替当过你呢。
你冒名顶替我?我说。
我不光冒名顶替你,我那时候,恨不得自己变一个人,干脆变成你。袁啸勇说。
这真是件奇妙的事。二十年前,作为农村出来顶着压力考大学的学生,我最希望自己能变成袁啸勇这样的城里人,他不需要非考大学不可,考不上也会有工作,最最关键的,他有马兰,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袁啸勇冒名顶替的事情起源于一次郊游。
班上一批同学沿着汾水上游的南河去看河中间的蘑菇石,划船过对岸,就是马兰家所在的部队三线厂矿。郊游完分散行动,马兰回到部队厂区,发现袁啸勇紧紧追上来了。
袁啸勇喊,马兰,马兰!
马兰涨红了脸,说,你来干什么?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
袁啸勇说,我来干什么你不明白吗?我喜欢你呀。
马兰那时候还没接受袁啸勇,她很害怕地四周张望,刚好看见她父亲走过来了。
马兰吓呆了。她的父亲,一个高大威猛的东北出生的军人,气冲冲地走过来了。马兰是最怕父亲的,因为成绩不好被父亲多次罚跪并且殴打屁股。
袁啸勇也紧张起来,说,马兰,是你爸爸来了,我跑吧!
马兰立刻有了主意,说,不许跑……
话说到这儿,马兰的父亲冲过来了。他一把拧住袁啸勇,说,你是谁?
马兰说,他是我们班的同学普玄。
马兰的父亲一下子转变了脸色,笑嘻嘻地对袁啸勇说,你就是普玄吗?
袁啸勇呆了一下,看到马兰给他眨眼,慌忙说,是呀是呀,我是普玄。
马兰的父亲说,哎呀哎呀,没想到你就是普玄,你们肖老师寄来的成绩单我都收到了,你连续几次都是排名第一,你是怎么学的呢?
袁啸勇搓着手站着。
袁啸勇被马兰的父亲牵着手拉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一边吃饭,马兰的父亲一边说,普玄哪,你要带一带马兰哪,啊,我们马家也要出一个大学生哪。
袁啸勇一边大吃一边点头。
马兰的父亲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袁啸勇说,答应了答应了!
我和袁啸勇哈哈大笑,笑的时间很长,我们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说,袁啸勇啊袁啸勇,亏你做得出来。
袁啸勇说,那不都是被爱情逼的吗?你想啊,你总是考第一啊,多少人活在你的阴影下面啊。
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袁啸勇说,我几乎每天都在观察你,学习你。你怎么走路,你怎么说话,你怎么学习,你怎么回答问题,甚至你怎么上厕所,我羡慕你啊。
我摇摇头。不可思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说。
马兰呢?我问。
马兰后来爱上我了,袁啸勇说,她发现你从来不去注意她,她的成绩不太好。
就这么简单吗?我说。
就这么简单,袁啸勇说。
再后来呢?我问。
再后来,袁啸勇说,我又冒充你到马兰家去了几回,她爸爸每次都很高兴,他似乎有意把我培养成女婿。他希望有一个大学生女婿,八十年代啊,人们迷大学生都迷疯了。
一直没有穿帮吗?我问。
穿帮了,袁啸勇说,肖文化很快发现了,把我戳穿了。
我们都有点泄气。一只饱满的气球碰上了一截烟头。
我从此自暴自弃了。袁啸勇说,马兰被他父亲罚了一天一夜跪,屁股都打肿了,我心疼得要命。有一阶段,我的学习成绩飞速增长,但是这一下,我索性不学习了,我当一个反面英雄。
五
袁啸勇被肖文化叫到家里。
肖文化说,你叫什么名字?
袁啸勇不语。
肖文化拍拍饭桌,提高声音说,我在问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袁啸勇说,肖老师,你还不知道吗?我是袁啸勇。
肖文化说,不对吧,你应该叫普玄吧。
袁啸勇又不吭声了。
肖文化说,你到底是不是普玄?
袁啸勇说,我是袁啸勇,我不是普玄。
肖文化说,那你怎么给马兰的爸爸说你是普玄?
袁啸勇说,肖老师,你听我解释……
肖文化厉声打断他:不听!你有什么解释?今天马兰的爸爸来了,你知道吗?
袁啸勇说,我知道。
肖文化说,真没想到,有本事啊,冒充班上的第一名,去骗一个女同学的爸爸,啊,真新鲜,这是全校的大新闻!
袁啸勇脸色铁青。
肖文化说,为什么?你为什么冒充?
袁啸勇说,为了爱情。
肖文化说,爱情?
袁啸勇说,对。
肖文化说,你,你有爱情吗?
袁啸勇说,我有爱情。
肖文化又猛拍一下桌子,说,胡说!你这叫爱情吗?分明是骗!你骗马兰,还骗她爸爸,你从小就这样,将来长大你不骗光全中国吗?我们这种学校,能培养你这种人吗?我们只培养大学生,培养国家的栋梁,培养社会主义的劳动者,我们培养有理想有道德有纪律有文化的“四有”新人,我们培养你这样的骗子吗?
袁啸勇流泪了,低头不语。
肖文化说,一个骗子,口口声声为了爱情,多么充分的理由啊!
袁啸勇抹干眼泪,问,肖老师,你打算怎么办?
肖文化说,你想怎么办?
袁啸勇说,肖老师,请你给我留个脸面。
肖文化说,给你留面子?
袁啸勇说,如果肖老师给我留个脸面,我以后保证改好。
肖文化说,改好?你怎么改好?
袁啸勇说,第一不打架了,第二不谈恋爱了,第三遵守纪律好好学习考大学。
肖文化又猛拍一下饭桌,一只茶杯的盖子弹在地上,碎了。住口!肖文化厉声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会不打架了?你会不谈恋爱了?你会好好学习?你也想考大学?我们这个学校会指望你这种人考大学吗?
一阵沉默。
袁啸勇问,那你想怎么办?
肖文化说,我要通报全校,处分你!我要让全校人都明白你袁啸勇是个骗子!是一个爱情骗子……
袁啸勇扑通一声跪下。
肖文化说,干什么?你干什么?
袁啸勇说,肖老师!求求你行不行?我一辈子感激你行不行?
肖文化说,不行!
袁啸勇说,肖老师!
肖文化推袁啸勇,说,起来起来!
袁啸勇呼一下站起来,扒开衣服,露出一把崭新的菜刀。
肖文化从椅子上起来,警惕地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袁啸勇把菜刀抽出来,咣的一下砍在桌子上,说,肖老师,给不给面子就看你了。
肖文化说,你敢威胁我吗?
袁啸勇说,我怎么敢威胁你呢?我看你家的菜刀旧了,我给你送一把菜刀来了。
肖文化脸色由红而黑而白。
袁啸勇拉开门朝外走,肖文化跟着袁啸勇出门。袁啸勇挺着胸脯走,肖文化跟着侧面走。肖文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吗?文化大革命我都经历过了,我还怕你吓吗?肖文化比袁啸勇高半个头,袁啸勇走快他走快,袁啸勇走慢他走慢。他只重复这几句话,声音越来越大。
袁啸勇走进教室,肖文化追进教室。袁啸勇坐到座位上,肖文化还在大声吼: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吗?我会是吓大的吗?
袁啸勇不吭一声。
肖文化勾着腰非要对着袁啸勇的脸争吵的样子让我们轰一下笑了。肖文化愣了一下,才觉出自己失态。肖文化转身对我们怒吼,笑什么笑?有什么值得笑?
我们都低下头。
肖文化站在讲台上,说,有的人,啊,有的人,啊……但是他最终没有讲出来。袁啸勇盯着肖文化,肖文化朝窗外盯。
肖文化想了一下,喊,普玄!
我站起来。
肖文化说,作业都收起来了吗?
都收齐了,我说。
肖文化说,有人抄你的作业吗?
我说,没有。
肖文化说,真没有?
我说,没有。
肖文化说,有没有人冒名顶替你……他顿了一下,说,你冒名顶替给别人做作业?
我说,没有。
肖文化后面的话吞进肚子,在讲台上大声问,我们的学校培养什么人?
我们齐声说,培养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新人!
肖文化摆摆手,表示满意,又站在窗子前面抽了很长一气烟.走了。
六
我们把杯子里的冰镇啤酒喝光了,我打开冰箱,里面没有啤酒了。我的眼光有点迷糊。我说,还喝吗?袁啸勇说,喝!怎么不喝呢?我说,没有酒了。袁啸勇站起来,他的肌肉很发达,短裤头前面鼓壮壮的一大砣。他过来看看冰箱,说,乖乖,把你的冰箱都喝空了!
我从冰箱顶上拿了一瓶白酒。我说,喝白酒吗?袁啸勇说,你这里有白酒!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让我喝马尿一样的啤酒!
我有点吃惊。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喝白酒了,我都快忘了白酒的味道了。在我们这个城市,啤酒以极快的速度包围着我们,强行进入我们的生活。
袁啸勇用抹布在擦酒瓶。酒瓶上面沾满了灰。
乖乖,袁啸勇说,灰都沾满了。他不由分说哗哗朝两个杯子倒。
喝不喝?他问我。
喝!怎么不喝呢?我说。
你真的给肖文化下过跪吗?我问。
袁啸勇说,真的。
我说,肖文化的心肠太硬了。
袁啸勇说,我那几天随时都准备好了,只要肖文化公布我假冒你的事,我就要杀他!
我说,你真敢杀?
袁啸勇说,真敢。
我说,那后来开除你你怎么没杀他?
袁啸勇说,开除我是后来呀,我组织打了群架,理亏嘛,他没揭我的短嘛。
我说,你恨那个学校吗?
袁啸勇说,不,我爱那所学校。
我说,是吗?
袁啸勇神情黯然地说,我知道你们都不信,就像当初我说爱马兰一样,没有人相信;我还跟你说,马兰脱光了衣服要把身子给我,你们都不相信。
我还没开口,袁啸勇又开始说,他仿佛有很多心里话要说。
袁啸勇说,我给肖文化送菜刀的第二天晚自习后,马兰约我出去。我那两天一直在等学
校的消息,我拿不准肖文化会怎么样。马兰把我约到南河边上,我们沿着南河河堤走,走了很远很远,都记不得路了,我们穿过芭芒地、穿过沙地,你猜我们走到哪儿了?我们走到了南河和汉江的交汇处。我们拉着手朝汉江里走,越走水越深水越冷。我们两个清醒了一点,我们干什么?我们要去死吗?我们拉着手又回来了。
我们站在汉江边。袁啸勇咽口唾液换口气,继续说。我们开始拥抱和抚摸。我清楚地看见,汉江对岸的树,小得像芥菜一样的树,清清楚楚。天上的月亮特别亮,汉江中间的沙洲也亮得跟月亮一样,两轮月亮。不对。还有马兰的乳房。马兰的乳房鼓胀胀的,白,真叫白,像月亮一样发着亮光,美丽的亮光。
我听呆了。我感觉到我的嗓子在冒烟。
马兰穿着淡红的西装短裤,里面一条白的小裤头。马兰拉着我的手伸下去,我用手一摸,把我的灵魂七窍都惊飞了。马兰脱光了自己,又开始脱我。我的下面铁棒一样坚硬,可以去钻山洞了。马兰躺在草地上,说,袁啸勇,你爱我吗?我的声音发干发抖。我说,马兰,马兰,我爱你,我一辈子爱你。马兰叹口气,说,你来吧,我什么都给你。我在马兰的洞口探索,我们两个都很紧张,忙了一身汗。最后都找准地方了。我说,可以开始了吗?马兰说,可以开始了。我趴在马兰身上。我发现她在流泪。我说,马兰,你怎么了?马兰说,你快进呀,我很高兴。我一下子软了。我说,马兰,你哭了,我舍不得了。马兰说,我是高兴得哭,因为你爱我。我说,马兰,将来你要嫁给我。马兰说,我嫁给你。我说,你爸爸不同意怎么办?马兰说,不同意我也嫁,身体是我自己的。我说,那就等我们结婚那天我再要你吧。我就起来了。
袁啸勇,今天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马兰说。不,不,我不破坏你。我说。马兰嚎啕大哭起来,说,袁啸勇,你个王八蛋!我抱住她,哭得泪流满面。马兰边哭边说,袁啸勇,你为什么这么好?我清清嗓子说,马兰,因为我爱你。马兰握着我的下身。我的下身又硬得铁棒一样。马兰说,它永远属于我。我说,当然,永远属于你。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喷射。精子子弹一样飞出来。我们抱着大哭起来。
就这么完了吗?我不相信地问袁啸勇。
袁啸勇给我描述的时候进入了痴呆状态。他描述的地方我很熟悉,汉江和沙洲,二十年前的月亮忽悠忽悠扇着凉风旋转到今天来了。真的,外面起月亮了,月亮从城市的人群中升起,白而美。
七
一年以后,没有考上大学自费在襄阳城读技校的马兰通知袁啸勇,和他中止恋爱关系。
这是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没想到的。
我们毕业以后,天南地北各自飞了,但是袁啸勇仍然住在校门口不走,让我们百思不解。一开始他是为了马兰,但是马兰也毕业了,离开了,他仍然不离开。
袁啸勇接到马兰的信后,赶到了襄阳城。马兰上完课后慢腾腾地吃晚饭,慢腾腾地洗脸和化妆。袁啸勇一直在门外的古城墙角落等她,边等边抽烟。他看起来如同一捆湿柴,上面缭绕着烟气。
汉水从这个城市中心穿过,把城市隔成两半。马兰终于出来了。他们走到夫人城古城墙上,夫人城上荒草弥漫,倚在古城墙上看汉江,运泥沙的船只在汉江里突突直响。
为什么?袁啸勇几天没合眼了,眼睛熬得像一只烂西红柿。
说不清为什么,马兰说。
你说过,你会一直爱我,并且要嫁给我,袁啸勇说。
是,我的确说过,马兰说。
你变得太快了,袁啸勇说。
我对不起你,马兰说。
袁啸勇说,我知道,毕业以后你们都像鸟一样飞了,我没有飞走。
马兰说,不是这样,我已经不爱你了,袁啸勇,只有我最了解你,我也很了解自己,我们没有必要再耗下去了。
袁啸勇抱住头,长久地沉默。
马兰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避孕套,挨住袁啸勇,说,来,我好好给你一次吧,你真是太亏了。
袁啸勇好半天才明白马兰说的意思。他扑过去,把马兰抵在城墙上,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抽马兰的耳光,又用双手卡住马兰的脖子。马兰仰着脸由着袁啸勇抽。袁啸勇卡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她扭动着脖子挣扎,他们两个的上半身都探在城墙上,悬空了,下面是几丈高的城墙。
袁啸勇愤怒得话都说不清了,你……你……你……
马兰开始哭,边哭边说,袁啸勇,除了这个,我还能给你什么呢?
袁啸勇说,我要弄死你,然后我也死!
马兰说,死就死吧,没想到你……真的这样。
他们的举动惊扰了一对正在古城墙根下野合的男女。女人撩开裙子躺在草地上,她最先看见城墙上的一幕。她尖叫一声,杀人了!她身上的男人一抖,说,喊什么喊?女人说,你看你看。男人抬头一看,慌忙爬起身来,也喊,杀人了!
喊声让袁啸勇清醒过来,他松开手。城墙下面一对裸身男女慌乱地穿着衣服。
袁啸勇很快查明,马兰和襄阳师专体育系一个叫刘根生的男生在谈恋爱。
袁啸勇带着两个小游痞赶到襄阳师专。刘根生正在食堂打饭。他们守在食堂门口。
刘根生大概一米八吧,背厚得像一块大磨板。刘根生端着小脸盆一样的饭碗出门的时候,身体几乎把食堂的门挤满了。
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健壮的人。他们三个被震住了。
他们在校园里观察了三天,选择了一天晚上埋伏在刘根生每晚锻炼后的必经之路。刚好马兰找刘根生来了,袁啸勇决定就在这个时候偷袭,杀一杀刘根生的锐气。他们埋伏在树丛中,刘根生和马兰迎面走过时,袁啸勇扔出一块砖头,砖头砸在刘根生的肩上,两个小游痞每人扔了一块石头,砸在刘根生的背上。
马兰发出一声尖叫。
他们还没开始跑,刘根生已经旋风一般过来了。刘根生只把两个小游痞捏了一下,他们不能动了,他转过来又制住袁啸勇,然后把他们带到附近的体育器材室。
刘根生像法官一样审他们。
刘根生说,你们想打我?你们看看你们的样子,再来十个行不行?
两个小游痞被点了哑穴,不能说话了。袁啸勇叹口气,说,我们的确打不过你。
刘根生说,谁给你们的胆子?
袁啸勇说,你抢了我的女朋友,挨我一砖头都不行吗?
马兰气得发抖。她靠在刘根生的身边,像一只寒号鸟。马兰说,袁啸勇,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刘根生问马兰,你原先是他女朋友?
马兰不说话。
刘根生突然暴怒起来,吼道,你不是说你没谈过恋爱吗?
马兰哭着跑了。
刘根生追出去,又折身回来,踢了袁啸勇一脚,袁啸勇跪在地上。刘根生红了眼,说,小子,你叫我爷,喊爷我才让你走。
袁啸勇不喊。
刘根生疯子一样抽袁啸勇的耳光,袁啸勇的脸都被抽烂了。鼻子里的鲜血顺着胸脯流。刘根生一边抽一边说,喊爷,喊爷,喊爷……
袁啸勇服了,喊,爷。
刘根生停住手,说,我没听清。
袁啸勇又喊,爷。
刘根生把两个小游痞松开。两个小游痞喊,爷。
刘根生坐在体操垫子上发呆,呆了一会,眼泪流出来了。一开始是默默地流,慢慢有了声音,抽抽咽咽,后来壮牛一样嚎啕大哭。
袁啸勇和两个小游痞被这哭声震慑住了,都呆了。刘根生抹一把眼泪,骂,王八羔子们,还不滚,是想找打吗?
他们三个慌里慌张跑了。
八
袁啸勇不仅失去了马兰,还挨了刘根生一顿暴打,元气大伤。袁啸勇决定离开家乡出去走走,他选择了深圳。
袁啸勇在深圳呆了几个月,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没有找到工作。袁啸勇正在考虑下一顿饭怎么吃的时候,他在街上看见有人抢项链。这是典型的小游痞作案,专抢上班族女性自行车上的包和脖子上的项链。小游痞在前面跑,后面的众人在追。小游痞三窜两窜朝一条巷子拐时,袁啸勇上来了。袁啸勇一个扫堂腿,小游痞倒在地上。
后面的人没追上来。小游痞喊,大叔,饶我一命。袁啸勇当然不会扭送他到公安机关,他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当英雄不能解决吃饭问题。袁啸勇押着小游痞,到了他们的大本营。
天下的混混儿是一家。袁啸勇进入了特区的混混儿家族。他很快学会了广东方言,熟悉了当地的黑话。他有了饭吃,有了地方住,这种文化他适应得很快,他有了回家一般的亲切感。
袁啸勇在深圳特区呆了两年,如鱼得水。他帮人收账,替赌场“放码”,给富婆当私人侦探,还给美容美发店当“护神”,他干得很出色,升成了混混儿集团的一个头目,相当于是中层干部吧。特区的混混儿们自己也是有产业的,袁啸勇在一个录像店里拥有股份。他发了财。其间他回了老家几趟,他的衣着和气质都变了,惹得好多人羡慕。
深秋的一天,天上开始下冷雨了。袁啸勇的“老大”带着袁啸勇和另外四个小游痞到一家小区去打架。一个小伙子带着女朋友到深圳闯天下,没想到女朋友到深圳跟别人好上了。小伙子用三年打工的全部积蓄,请他们出手打人,所以“老大”亲自出面了。
他们在智能楼前面喊话,以查看水表的名义骗开门。开门的是年轻而漂亮的女主人。他们拔掉电话线,封住各个出口,围住女主人。没想到男主人突然从卫生间出来封住了后路。袁啸勇们遭遇了多年来最严重的惨败。男主人是学散打的,在一个不足二十平方摆满物件的空间里,他能把六个人打趴下。袁啸勇的“老大”在门口,他率先逃跑了。其余四个混混儿每个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逃走了,只剩下袁啸勇在抵抗。袁啸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的胸骨被打折了一根,最后被男主人逼到窗口,从窗口扔了出来。幸好没有扔到水泥地,只扔到了草坪上。袁啸勇捡了一条命,但是折了一条腿。
袁啸勇在冷雨中爬行。雇请他们的小伙子跪在雨地里大哭。
对不起,袁啸勇爬到他身边说。
小伙子说,大哥,你们已经尽力了,其实我刚开始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袁啸勇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你带点钱早点走不好吗?
小伙子继续哭,说,心爱的人丢了,要钱干什么用呢?
袁啸勇被深深地震动了。是啊,心爱的人丢了,要钱干什么用?
袁啸勇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这期间混混儿们废掉了临阵逃脱的“老大”,公推英勇无畏的袁啸勇做“老大”。袁啸勇拒绝了。出院以后,袁啸勇收拾行李,回到了家乡。
人们没想到袁啸勇重新住回了学校对面,学生们已经换了几茬了,连老师们都换了不少。学校的坏学生小游痞们,好像能闻到气味一样,迅速地团结在了袁啸勇的周围。袁啸勇先在学校门口开了饭铺,后来又开了录像厅和网吧。他专门做不良青少年的生意,引导他们大吃大喝,看黄色录像和上网。坏学生们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层出不尽。肖文化后来升成了学校分管纪律的副校长,袁啸勇成了学校头痛的难题,也成了肖文化的死对头。
马兰和刘根生结婚了,过了几年又离了婚。
结婚以后的马兰经常挨打。刘根生有时把马兰绑在床上,有时把马兰吊起来,一开始是打屁股,后来用皮带浑身抽。
马兰从结婚后的第三个月开始提离婚,刘根生不答应。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平静了一年,马兰又开始挨打。
袁啸勇从深圳回来后拜访过刘根生一回。刘根生不认识他了,他解释了一气,刘根生才想起来。
刘根生说,你就是普玄吗?
袁啸勇说,我不是普玄,我叫袁啸勇。
刘根生吃了一惊,说,你不是普玄?
袁啸勇请刘根生到小酒馆喝酒,给刘根生验看了身份证。
刘根生说,马兰真和你谈了恋爱?
袁啸勇说,是。
刘根生说,那她怎么从没提你,日记里总在
说普玄?
袁啸勇沉默不语。
刘根生说,女人真不可思议。
袁啸勇问,你为什么要打她?
刘根生说,因为我恨她。
袁啸勇说,恨?你凭什么恨她?
刘根生酒杯朝桌上一蹾,说,问什么问?找打是不是?
袁啸勇说,你既然恨她,为什么不答应她离婚?
刘根生说,因为我爱她。
九
袁啸勇的一顿酒起到了作用,刘根生和马兰离婚后,马兰和任何男人来往,那个男人都要挨一顿打,只有袁啸勇除外。在这两个男人的夹击下,马兰在襄阳呆不下去了,跑到武汉。
她到武汉有十年了,袁啸勇说。
我们这个越来越大的城市太可怕了,在这个人口已经超过了八百万的城市,当年清丽可人的马兰在干什么呢?当一个幼师?一个服装设计师?一个导游?
她在当“鸡头”,袁啸勇说。
“鸡头”?我愣了一下。
就是你们武汉人说的“妈咪”,袁啸勇说。
是管很多坐台小姐的那种“妈咪”吗?我问。
对,就是那种“妈咪”,袁啸勇说。
我张了张口,仿佛有人在我嘴里塞了一只土坯,半天说不出话。袁啸勇也半天说不出话。我们把剩在杯底的酒倒在茶几上,看着它顺着茶几往下流。
沉默了很久,袁啸勇低沉地说,马兰的爸爸知道她在当“鸡头”,径直追到武汉,他已经很老了,打不动马兰了,他气吐了血,然后从长江大桥跳下去自杀了。
我用手指在茶几上蘸着酒乱划一气。如果是我,普玄,我去当一个“鸡头”,我的父亲,那个在乡村小学奋斗几十年的人会自杀吗?
前几天,从乡下来武汉一家发廊做“小姐”的一个女孩被人杀死在发廊门口,杀死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女孩的父亲。他杀了女儿之后,当街自杀了。
我们去找马兰。
我们像两个豪气冲天的疯子。我们打着赤膊,衣服挽在胳膊上,挺着胖肚腩。
她那里的“小姐”漂亮吗?我大声问。
漂亮!袁啸勇大声说,我日他妈,从没见过哪个“鸡头”能招那么多漂亮“小姐”。
我呼口酒气出来,在街头大喝一声,嗬!
袁啸勇也吐口酒气,也大喝一声,嗬!
我们哈哈大笑。
袁啸勇说,找到马兰,挑一个漂亮“小姐”给你,你敢不敢“打炮”?
打!王八蛋不打!我豪气冲天地说。
我们上了一辆的士,的士拉我们到汉口青年路一家洗浴中心,马兰已经离开那里到武昌东湖开分店去了。到了东湖,我蹲在湖边开始吐,兜肚连肠地吐,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袁啸勇把手指头伸进喉咙里抠,但是干抠了半天,却抠不出来。
你拍我的背,袁啸勇一边干呕一边说。
东湖里深夜居然有人划船,船上点着烛灯,星星点点的,如同我们青春的梦。伞状的绿树环绕着东湖,静默而美丽。我拍袁啸勇的背,嘭,嘭,嘭,在静夜里清脆而响亮。
袁啸勇最终没吐出来。他痛苦不堪地蹲在地上,盯住我呕吐的秽物说,你怎么一吐就吐出来了?你真是,什么都比我强。
我的确舒服多了,头脑也清醒了。我想起刚才说的话。如果马兰给我安排一个“小姐”,我去“打炮”吗?
我们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一步一步进入这个城市,这些“小姐”们,也从四面八方的乡村,用自己的身体挤进这个城市。
她们是我们的姐妹。
袁啸勇站起来,问,我头发乱不乱?
我说,不乱。
我们站在门口,齐声高喊,马兰,马兰,马兰……
十
大厅里正在打架。准确地说,应该说一个女人在打另一个女人。一群浓妆艳抹的坐台小姐在劝架。
打人的是马兰。马兰揪住一个女子的长头发,抵住对方脑壳往地板上撞。坐台小姐们去扯马兰,都喊,兰姐,兰姐,算了,饶她一回吧……
马兰从地上爬坐起来,她累得直喘气。挨打的女孩跪在她面前,喊,兰姐……
住口!马兰说,谁是你兰姐!
跪着的女孩边抹眼泪边说,兰姐,我不是有意的……
马兰手指着她,抖得说不出话。抖了很久很久,说,肖敏敏……你敢害我!你想到东湖里面喂鱼吗?
从墙角过来两个阴森的男人,架起肖敏敏,坐台小姐们一齐跪下来。
我和袁啸勇进来了。
马兰用手撑着自己站起,她有点晃,后面马上有人托住了。
你是……普玄?她不相信眼睛。
是,我说。
你没有变,马兰说,除了胖,肚子大了,你基本上没变。
马兰也没变,至少我一眼能认出她。她把头发高高地盘着,像一个日本女人的打扮,稍微有一点沧桑感。
坐台小姐都打量我和袁啸勇,我们身上像有好多锥子扎来扎去。我们这才意识到上衣还挽在胳膊上。我们飞快地穿着衣服。
都下去吧,马兰说。只轻轻的一句话,坐台小姐们瞬间都没有踪影了。两个阴森的男人早已退到了墙角,深夜里他们居然还戴着墨镜。他们就这么一直站着,在随后我和马兰的谈话中,他们几个小时纹丝不动,沉默得像两块黑色的石头。
马兰请我到大堂靠东湖的窗边坐,那里有两只宽大的沙发和一只茶几。隔着窗,能看见东湖里摇晃的灯影,能听到轻微的湖波。
袁啸勇站在大厅中间。马兰始终没答理他,这让他不知所措。马兰!袁啸勇猛喊一声,你没看见我吗?我是袁啸勇!
服务生在给我和马兰斟茶,手一抖,差点泼出来。马兰语气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吗?
袁啸勇很尴尬。我也有点坐不住了。我说,马兰……
马兰用手势拦了我一下,对跪在地上的女孩厉声说,肖敏敏!你把那位先生带到里面洗洗澡,你看他一身的酒气!
袁啸勇很顺从地跟随着女孩进里面去了。
马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嗬咕嗬咕……马兰哭出这种声音吗?大厅里两个石头一样的男人,还有我,我们都不敢吭声。一只鸟乱叫着从一棵伞状树扑腾到另一棵伞状树上,马兰哭的就是这种声音,是在东湖住久了的原因吗?
服务员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递一块毛巾上来,马兰揩揩脸。
好了,马兰说,一哭完就好了。
怎么回事?我问。
那个下跪的肖敏敏,马兰说,她居然教我女儿偷人,教她去当婊子!
你女儿?我吃惊地问了一句。
她叫刘晓燕,是我和刘根生的女儿,马兰说,她才十五岁,我没想到肖敏敏……
不至于吧,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刘晓燕东西都收好了,准备和肖敏敏一起跑深圳去了!马兰说。
她没读书吗?我问。
马兰说,她刚读初三,不想读高中了,她厌倦读书了。真是想不到,从幼儿园开始,我就让她读全武汉市最好的学校,在学校里面挑最好的老师。我给她买雷锋的书,毛主席的书,邓小平的书,给她讲理想和前途,我从不让她到我这些地方来。我甚至不谈朋友不再婚找男人,我为她熬干了心血。实在没想到,我带着肖敏敏只在街上和她见了一面,她们两个就互相留QQ号,在网上聊开了,经常约会见面。肖敏敏教她怎么当婊子,怎么和男人睡觉舒服,她一学就会了!
马兰肩膀开始抖,抖了几下。一只鸟,两只鸟……一群鸟扑扑腾腾叫起来,从一棵伞状树到另一棵伞状树,嗬咕嗬咕嗬咕……难道这是报应吗?她说。
十一
你来给袁啸勇当说客吗?马兰问。
算是吧,我说。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马兰说。
袁啸勇等了你二十年,他一直没有结婚,你知道吗?我说。
我当然知道,马兰说。
那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我根本不爱他,马兰说,说了你们不相信,上高中那时候我就不爱他。我只是怕他。他拿刀子抹着自己的脖子,说我不和他谈恋爱,他就一刀自杀,我一是害怕,再是感动,我就答应他了。
他冒充过你,你知道吗?马兰说。
今天晚上,我知道了。我说。
他一度很想学好,马兰继续说,只是自制力差,反复很大。他其实很软弱很自卑。他在全校公开和我的恋爱,弄得我很恼火,要和他断绝关系,结果他又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要自杀。唉,我都怕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我,还有我们所有的同学,都认为他们恋爱得挺好。
他像得了多疑症的疯子一样,只要看哪个男生多瞄我一眼,他就要去打人。他打过你吧?马兰说。
打过,我说,打过三回。
这样的人我会去爱他吗?说心里话,学校开除袁啸勇,最高兴的不是肖文化,不是你普玄,不是我们任何一个同学,而是我!
是你?
对,是我,就是我马兰。马兰说,我彻底轻松了,那种感觉真好。
但是袁啸勇并没有离开,我说。
对,马兰说,他没有离开,这是我根本没想到的。他每天都要见我,直到毕业。我为什么要跟刘根生恋爱?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这个人才能吓跑袁啸勇!真的,刘根生有一种让人震撼的强壮感,只有他才能让袁啸勇害怕。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打退了狼,反倒迎来了虎,刘根生比袁啸勇更可怕,比袁啸勇可怕十倍,不,一百倍,他简直不是个人!他是个魔鬼!
马兰说,袁啸勇只拿刀架自己脖子,刘根生却拿刀架我的脖子。其实他根本不用刀,他多么强壮啊。结婚之前,我就后悔了,但是我怕他,不敢开口说不,我以为结了婚会好一点。
刘根生很爱你,是吗?我问。
是吧,马兰说,他是一个性魔,估计前八辈子是和尚,熬狠了。他几乎每晚都要两到三次,他有像牛一样的身体,我完全不能忍受他。我的月经来了他也不放过。太恐怖了。
东湖里突然起了风,烛船在东湖里左右摇晃,一个个要翻的样子。马兰看看表,对一个服务生说,拉铃吧,叫船都回来。服务生在门口按一下铃,铃声在漆黑的夜里清脆地响着。铃……铃……像我们中学时期的上课铃响。
他打我,马兰继续说,打得很疯狂,有段时间我的身上简直没有一块好皮肤。他经常在干完那种事之后打我,一开始打屁股,后来全身打,有一回他居然打断了我的肋骨!
我忽然全身冷起来。马兰很善解人意地让服务生找来一件披风,我披在肩上,可全身还是冷。
如果没有孩子,没有刘晓燕,马兰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马兰了,当然也没有刘根生了。我已经准备好刀了,准备杀了刘根生,然后再自杀,就在这时候,我发觉自己怀孕了。
刘根生既然那么爱你,为什么又那么样折磨你?我问。
很简单,马兰说,因为我不是处女。他也很痛苦,很多时候一边打我他自己也一边嚎啕大哭。他非常爱我,但是又排遣不走心中的痛苦。痛苦像一枚钉子,锈在他心脏里面了,每天在撕扯他,磨砺他,让他鲜血直流。但是都流在心里面,憋坏了他。
我说,你为什么告诉他?
马兰说,我一开始骗他说做体操弄破了处女膜,他相信了,但是袁啸勇的出现让他验证了自己的疑虑。
我说,那你是跟袁啸勇……
马兰摇摇头,说,不是袁啸勇,我给袁啸勇,他却不要,我恨死他了。
难道另有他人吗?
对,马兰说,另外有一个人。这个人我们都认识他。
谁?我吃惊地问。
肖文化。马兰说。
十二
肖敏敏从里面蹑手蹑脚地出来。说,兰姐,客人睡着了。
睡着了?马兰说。
对,肖敏敏说,他泡着泡着澡,就在澡池里睡着了。
这个袁啸勇,他喝得太多了,我说。
马兰皱皱眉,她的眉毛很黑很浓,有一股煞气。她说,肖敏敏,你不是自称“武汉第一骚”吗?这个人我交给你了,你把他伺候好,听清了吗?
肖敏敏低眉顺眼地走了。
马兰点了一支烟,朝肖敏敏的背影方向长
吐一日烟气。你知道她是谁?没等我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她叫肖敏敏,是肖文化的女儿。
肖文化的女儿?
对,马兰说,她十七岁的时候,正在读高二,我专门回去找她。她不读书了,读不进去,跟我一起跑出来了。她有婊子的天赋。
我身上越来越冷。马兰让服务生关掉空调,我还是冷。烛船上的客人都返岸了,基本上都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子。马兰出去应酬,她像一只百灵鸟一样,穿行着和男人们打招呼。玩得可好?舒服吗?她一一问他们。有男人开动汽车,要带走这里的坐台小姐出去过夜,她上前招呼着。她已经很熟套了,一切自然,有序,显示着极强的协调能力。
这是原先那个坐在窗户边,经常望着窗外发呆的马兰吗?
我记起肖敏敏来了。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学,五岁还是六岁,一副可爱的样子,见了我们,有时候喊哥哥,有时候喊叔叔。
马兰从外面应酬回来,问,你要“小姐”吗?又自嘲地接着说,我这里别的没有,“小姐”可以挑,东北的,上海的,四川的,湖南的都有。
我坐着没动,目光朝窗外看东湖,我知道马兰在观察我。二十年没见面的女同学,问我要不要“小姐”。我该怎么回答她?我问自己,普玄,你要“小姐”吗?
男人没有不要“小姐”的,马兰一屁股坐下来说。沙发太宽大了,她陷在沙发里面显得很小。但是今天不行,马兰说,今天你来了,我要你陪我说话,今天要是你们不来,我非杀了肖敏敏……我这心里有一堵墙,堵得难受,对,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说,说到肖文化了。
马兰说,对,肖文化,他今年专门到武汉找女儿来了,他找到我,给我下跪,他跪了一天一夜,要我放了他女儿。马兰露出一点快乐的笑。马兰的笑是很迷人的,她一笑眼睛一眯,又忽然睁开,像鲜花在瞬间开放。
‘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音,我使劲从丹田里面抽气,声音还是出不来。
马兰说,那一刻,他跪在地上,我坐在椅子上,我看到他已经有些秃顶了,头发花白,我的眼泪止不住掉。他跪在地上哭,我坐在椅子上哭。我哭着哭着笑起来了。二十年了,肖文化哭着哭着也笑起来了,像白痴和神经质一样大笑……他笑岔了气,被抬进医院了。
很长一段沉默。
你喝酒吗?马兰问。
不喝了,我和袁啸勇喝了一肚子酒,我都吐了一回了,我说。
那刚好,我这种酒就是醒酒的。马兰打了一个响指,服务生送来几个瓶子。马兰开始调酒。她调酒的手法很专业,两只手同时开始转,酒瓶如同纺锤一样在空中飞舞。
两杯相同的酒调出来,晶莹透亮,一共五层,第一层黑,第二层黄,第三层绿,第四层蓝,四层之间,是全体的粉红,真是太美了。
我看呆了。
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马兰问。
它还有名字吗?我好奇地问。
它叫“青春岁月”。马兰说。
青春岁月?
对,迷惘的,冲动的,力量的青春岁月。
我们一饮而尽。
我开始剧烈地咳。我没想到这么好看的酒却这么辛辣。马兰却没事,看来她习惯了。她又开始抽烟,她的嘴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纹路,女人沧桑是从眼角开始还是从嘴角开始?
你爱过我吗?她忽然问。
我不知所措。我拧住杯子,不敢看她的眼睛。
上高中时候,在我文具盒里塞的一张纸条,上面用反手写的“我爱你”。是你写的吗?马兰盯住我的眼睛问。
我仍然在拧杯子。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人和事,那张代表青春萌动和胆略智慧的纸条,代表着最普遍又最深刻的情话的纸条,是我写的?!
又是一阵沉默。
很久很久,马兰叹一口气,说,你不会承认的。但是我当时爱的是你。有几回,晚饭过后,我有意到你身边,准备把日记给你看,但是最终没有勇气,每次都差一点点。
如果当年我知道漂亮而高傲的马兰,我们男生心中公认的公主马兰,她喜欢的居然是我——一个多疑而自卑的农村小伙子,我会怎样呢?
唉,无法假设的青春!
马兰又开始调酒。瓶子又如同纺锤一般在空中飞舞。她像一个杂技演员还是魔术师?
上面大半杯是墨黑,下面小半杯是七彩,一看上去就有一种压抑感。
这一杯有名字吗?我问。
你感觉怎样?马兰问。
太压抑了。我说。
培养。马兰说。
培养?
对,它的名字就叫“培养”。马兰又在上面加了一点黑色。
十三
肖文化蹲在树冠上,远远地看见马兰走过来了。后面没有人。操场那边的学生楼正在上晚自习,四周都很寂静。肖文化放心了。肖文化住在学校操场角落的平房里,门前有两棵奇大的树,枝条覆盖着房顶。
马兰在大树下面站住了,她显得有些犹豫。肖文化从树上跳下来,把马兰吓了一跳。
肖老师!马兰惊了一声。
嗬,马兰,肖文化兴奋地说。树很老了,枝条压得很低,肖文化跳下来很轻松,气都没喘。
肖老师,你在树上吗?马兰疑惑不解。
对,肖文化说,我在树上捉知了。
捉知了?马兰问。
对,捉知了。肖文化说。
肖文化把马兰引到房间里,把门窗关上。马兰局促地缩在椅子上。马兰四处张望,问,师母呢?肖文化说,她们回老家去了。
马兰明白今天晚上意味着什么,马兰哀求肖文化,说,肖老师……
肖文化严肃地说,你的问题太严重了!太严重了!你不单单谈恋爱,你还要袁啸勇冒充普玄骗你爸爸,你这是诈骗!诈骗你知道吗?学校领导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他们明天晚上就要开会研究你的问题。
马兰惊慌地问,肖老师,那会怎么样呢?
肖文化沉思了半天,说,估计会被开除吧。
啊……马兰说,要开除吗?
肖文化说,关键是你们这事,性质太严重了。
马兰哀求说,肖老师,你救救我。学校如果开除我,我爸爸会打死我。
肖文化说,关键是太严重……
马兰开始哭。马兰的哭泣是无声地抽动身体,不像二十年后嗬咕嗬咕的夜鸟怪叫。
肖文化把椅子移一移,贴住马兰。他先拍马兰的头和肩,手开始在马兰身上抚摸。老师怎么会不管你呢?肖文化说,老师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救你,一定要救你。像门前这棵大树,你们是枝是叶,老师就是树干树根,老师不管你谁管你呢?老师不就是你们父母吗?
马兰很紧张,身体直发抖发僵,两条腿夹得很紧。放松……放松……放松……肖文化的手从上抚摸到下说了上百个“放松”。十多年后,马兰被人带去听了一场气功报告,当时马兰想戒烟,总是戒不掉,她听人说那个气功师能当场戒烟,她赶过去了。气功师站定在台上,摆一个姿势,不停地喊,放松……放松……放松……马兰听了这两个字,全身先起鸡皮疙瘩,后来开始痉挛。她昏倒在地上,被人们抬出场外。出场后她大吐不止。旁边的人惊呆了,说,难道气功有这么厉害吗?
肖文化掰开马兰的双腿,轻声说,别怕,别怕,这其实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
肖文化刺进马兰,那一瞬间马兰突然清醒了,突然明白了。马兰开始扭动和反抗,但是肖文化力气太大了。肖文化来回刺了几刺,马兰被刺得越来越明白是怎么回事。马兰开始咬肖文化,她咬住了肖文化的肩膀,但是肖文化上衣没脱,她只咬了一口衣服。衣服里面有微微的烟味。
肖文化说,嘿,你是处女吗?马兰放声大哭。肖文化连忙捂住马兰的嘴巴。肖文化说,不对呀,你怎么还是处女呢?昨天晚上,你和袁啸勇没干吗?
马兰一腿蹬住肖文化的肩膀,肖文化仰了一下身子,说,噢,噢,我要射了!肖文化忙乱地从桌下踢出一个盆子,用手捉住朝盆子里射。盆子里面响起叮叮哨哨的声音。马兰坐起来,她看见肖文化丑大的物件上面沾满了血,鲜血来自她的体内。
马兰慌张地穿着衣服。臭流氓!马兰说,我要告你!肖文化连忙端着水盆到水管里冲,边冲边说,告我?你有证据吗?但是你的事,我却有证据!
肖文化收拾完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日记本。那是马兰的日记。
你偷我的日记?马兰说。
那是老师的例行检查。肖文化说。
你不单单和袁啸勇谈恋爱,你还和普玄,还拉我们成绩最好的学生下水。肖文化说,有这些证据,不单要开除你,还要开除袁啸勇、普玄。
马兰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日记里写的都是幻想吗?
我不这么认为,肖文化说。
马兰很绝望地哭。边哭边说,你把我弄破了,我还能嫁人吗?
嘿,肖文化说,那有什么怕?现在体操跳个木马,跳个高,甚至大声放个屁都能弄破处女膜,你怕什么呢?你一点都别怕,将来我要普玄来娶你!
普玄?
对,他是老师培养的最好的学生,你看他多听老师的话,老师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肖文化说。
十四
干杯吧!马兰说。
干杯!我举起杯。
两杯“培养”碰在一起,顶端的黑色渐渐在变色。我们一饮而尽。我的眼泪呛出来了。我连忙去擦,但是鼻子也呛住了,鼻涕也出来了。
我在酒里面调了芥末。马兰说。
酒里面能调芥末吗?我问。
这是我的发明,马兰说,这么多年在酒吧混,没事我就摆弄,任何东西都能在酒里面调。
任何东西?
对,任何东西。石子、萝卜、头发……每样东西都能,马兰说。
我只能惊叹。
我还在酒里面调了一样东西。马兰说。
什么?我问。
说了你不能吐。马兰说。
我不吐。我说。
墨汁。马兰说。
墨汁?我惊奇。
你能喝出来吗?马兰说。
不,一点都没有。我说。
杯子太小了,如果杯子再大一点,我能调更多东西。马兰说。
我要求马兰再调一次。她要服务生把所有的料都拿来,瓶瓶罐罐摆满了茶几,她一用小勺取料。我看清了,她不仅沾了芥末,还倒了墨汁。
两杯新“培养”调出来了。
干杯吗?马兰问。
不,我不喝了,我说。
十五
有一个深夜,同学们都睡了,我在教室里写信。那时候袁啸勇刚刚被开除,我鼓着勇气想给马兰写~封信。信写到一半,肖文化来了。
肖文化推门进来,我连忙站起来。
你在干什么?肖文化问。
我在搞学习,我站着说。
肖文化冲到我面前,我把信往抽屉里收,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肖文化把信捏在手里,冷笑着看完,说,这就是你搞的学习吗?
我吓得冷汗直冒。
肖文化啪的一声,把两个本子扔在我面前。其中的一本是我的日记,另一本是一个英语作业本作封皮的黄色手抄本,叫《少女之心》。
那时候学校正流行《少女之心》,我也跟着抄,为了防止别人发现,我用了一个英语作业本,一页英语一页手抄本,没想到居然被肖文化搜到了。还有日记,里面记满了马兰。
你不用再学习了。肖文化严厉地说,学校准备开除你。
开除我?
那一刻,我的大脑出现了异常,既呆滞不动又像宇宙飞船一样快速飞转。
我扑通一声跪在肖文化面前,抱住他的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肖老师,我求求你,我下次不再犯了,我边哭边说。
你说说,肖文化说,一个农村小孩,读书读到今天,容易吗?
我错了,肖老师。我哭着说。
你抄黄色书籍,说出来……嘿,我们学校会培养你这种思想肮脏的人吗?肖文化说。
我错了,肖老师。我只会说这一句话。
你还想马兰的心思!肖文化气愤地说,你也不想想,马兰是什么人?你是不是看她漂亮?马兰跟袁啸勇的事你难道不知道吗?她都是一
个破货了,你还有脸想她吗?
我错了啊!肖老师。我更加放声大哭起来。
十六
袁啸勇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袁啸勇结婚了,胸前戴着大红花,头上被洒上金粉。在梦中袁啸勇穿着笔挺的背带裤,系一条红色而漂亮的领带。但是袁啸勇看不见新娘。人群挤挤攘攘。不停有人和他道喜,朝他手里塞红包。不停有人问他要喜糖。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袁啸勇头都炸了。
袁啸勇看见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袁啸勇说,你是谁?对方说,你娶了我女儿,连我都不认识,你高兴过头了吗?我是肖文化!
袁啸勇吓醒了。
袁啸勇坐起来,四周望一望,周围都很陌生。在他的身子左侧,斜躺着一位年轻的女子。这是哪里?她是谁?袁啸勇努力地想着,终于想起来了。
袁啸勇在穿衣服的时候肖敏敏醒了,她的脸颊上挂着泪痕。肖敏敏擦一下泪,说,先生,真对不起,我看你睡了,等着你醒来,等着等着我也睡了。
袁啸勇说,你为什么哭?你做梦了吗?
肖敏敏说,对,我做梦了。
袁啸勇说,我也做梦了。
肖敏敏说,你梦见谁了?
袁啸勇说,我梦见了一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
肖敏敏说,男人还是女人。
袁啸勇说,当然是男人。
肖敏敏说,噢。
袁啸勇说,你为什么梦中哭?有人欺侮你吗?
肖敏敏说,不,我梦见了一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袁啸勇说,最好最好的男人吗?说一说,有多好?有我好吗?
肖敏敏说,这个男人原先是一个农村小学教师,他坚持自学,不断地进步,先后自修了中专大专和本科,因为教学有名,他被调到镇上,又调到县里,教初中,教高中。这还不算,最可贵的是他老婆偏瘫了,多年来他一直关照,四处求医,四处烧香拜佛,在他的精心照料下,他老婆的偏瘫慢慢有了起色,最后能下地走路,正常生活了。他有一个女儿。多年来,他一直又当爹又当妈,从学习到生活无微不至地关怀……
肖敏敏泪流满面。
袁啸勇说,有这么好的男人吗?
肖敏敏哭着说,这个男人是我爸爸。
十七
马兰喝醉了。
马兰说,普玄,你是第一名,好学生,你怀念我们的中学生活吗?
我说,很少,偶尔想一下,也只一闪念就完了。
马兰说,我不行,我经常想念那一段时光,苦也好累也好,辛酸也好,屈辱也好,现在想来,都很温暖很亲近。如果时光允许的话,如果倒回二十年,我们会照原来那样生活吗?
我说,应该还会。
袁啸勇和肖敏敏出来的时候,电刚好停了。武汉这个城市,这一阶段能源紧张,经常拉闸限电。
马兰续上蜡烛。她这里有许多蜡烛,蜡烛一点,四周充满了温暖柔和的光芒。
袁啸勇!马兰喊。
袁啸勇快步过来,说,哎呀,你喝了多少酒?
我一点都没醉。马兰说,你坐过来!
袁啸勇坐在马兰身边。
马兰说,普玄,你也坐过来。我移到马兰身边。
马兰说,我们现在回到中学时期,来,一起听课。
我和袁啸勇乐坏了。谁当老师呢?我们问。马兰指着肖敏敏说,你,你去当老师!
肖敏敏看见了马兰的醉态,也乐坏了。她说,我吗?兰姐?我能当老师?
马兰说,就是你!你最适合当老师!
肖敏敏走到墙边,指着墙很有派地说,好!现在开始上课!
我们一起站起来,说,老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