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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蓖 麻
作者:荆 歌

《收获》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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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每年蓖麻开始结籽的时候,天生的姐姐天英就要去考剧团。她钻进一艘乌篷船,坐八十里水路,去县城。乌篷船小小的,停靠在码头上,像不知何处漂来的一只大破鞋。每年天英坐船去县城,我们都要来到码头,站在码头上,一齐看着她。看她如何身背一只黄军包,和一只军用水壶,翘起大屁股,钻进船舱中。她一上船,船就大大地摇晃起来了。差不多每一次,她都是一上船就跌倒了。她总是滚进船舱中的。船儿一晃,水面就不平静起来。波浪起伏,水冲上码头的第三个石阶。站在最下面的人,通常就是我。水冲上来,我的鞋子就被打湿了。看乌篷船摇摇晃晃地走了,我就走卜来,脱下鞋子,放在太阳底下晒。太阳还刚刚露出脸来,软得很,因此要晒干布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们就懒懒地坐在岸卜.一边晒鞋,一边向远处的湖面眺望。本来就很小的船,在我们的注视下越来越小,直到完全看不见。在它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之前,我们听到了天英的声音。她像青蛙一样,发出呱呱的叫声。我们知道,她吐开了。船还没有走出我们的注视,她就晕起船来了。
       2 [蓖麻](bìmá)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大,掌状分裂。种子叫蓖麻子,榨的油叫蓖麻油,医药上做泻药,工业上做润滑油。也叫大麻子(dàmázǐ)。(《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补本第71页)
       3 不知道从何年何日起,便秘困扰着我的父亲。也困扰着我们全家。每一天,太阳升起,或者在阴雨中降临,这一天不管是阴晴雨雪,它是否快乐,都取决于父亲的大便。看他坐在马桶上,皱眉歪嘴的痛苦样子,我的心常常为此而揪紧。我觉得大便就像一个顽固的动物,当然是害虫,躲在父亲的肠子里,全身长着无数个吸盘,牢牢吸着父亲的肠壁。要将它从肛门口排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父亲排便的时候,他们的房间都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母亲担任警卫,她牢牢地把守着房门。任何人企图靠近,她都要挥动手臂,提请注意。如果她手上拿着一杆枪,也许会鸣枪示警。如果直到晚上,父亲还未能排便,那么,这一天的紧张压抑,还将在黑暗中延续。黑夜里父亲用力拉屎所发出的声音,几乎要叫人窒息!
       4 如果出现相反的情况,如果这一天,父亲在母亲的协助下,通过种种努力,终于将大便从他的肠子里排了出来,那么,笑容就会浮现在全家人的脸上。而父母的房间,也将不再成为禁地。全体家庭成员,甚至外人,都可以自由出入。成功地排便,这便是一切!不管是采用了怎样的手段。事实上非常手段已经经常化。在父亲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时,意味着他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已经彻底成了便秘的手下败将。这时候母亲不得不拔刀相助。她这位女侠,先是鼓励父亲拿起意念的武器,她厉声说,使劲!使劲!就像生孩子一样,再使一把劲,就出来了!父亲嚎叫起来:不行!不行!我没生过孩子!母亲于是搬出伟大领袖,要父亲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下父亲不敢说不行,只是哀怨地看一眼母亲,然后把眼闭上。母亲终于上前,张牙舞爪,女鬼似地伸出两根中指,掐住父亲鼻翼两侧,深点其穴。只听得父亲的肚子咕噜噜一阵响,大便就出来了。
       5 当然,九阴白骨爪也有不管用的时候。母亲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开塞露,就像微型手雷,以她的利牙,一口咬去开塞露的封口,直取父亲的肛门。一道冰凉的润滑剂射入父亲体内,仿佛起死回生的甘露,父亲像是获得了一股神力,又皱紧眉头猛一使劲。成功了!成功了!人群顿时欢呼起来,热烈庆祝毛泽东思想战胜了一切不可战胜的困难,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又一伟大成果。
       6 从县城买回来一把京胡的时候,父亲并不会拉。他暂时忘掉便秘的痛苦,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苦练拉琴。正因为吃得少,所以便秘的问题一时不再突出。按理说,当便秘不再成为一个主要问题的时候,全家人的脸上,应该绽露幸福的笑容。但是,大家的眉头似乎锁得更紧了。原因是,父亲的琴声,搞得大家柔肠寸断。我的老外公认为,就像驴叫。那时候我没见过驴,更没听过驴叫。但我知道了驴叫是怎么样的一种声音。我的母亲则动不动跑到屋子外头吐几口唾沫,她说她恶心,想吐,她形容说,这琴声让她仿佛回到了当年怀我的时候——怀你的时候反应都没有这么强烈,她说。
       7 群蚊乱舞。父亲就躲在蚊帐里拉京胡。他盘腿坐在蚊帐中间,把京胡搁在膝盖上,吱吱嘎嘎地锯木头。我们其他家庭成员,搬了各种凳子,长凳、竹椅,手拿芭蕉扇,去河码头那边纳凉。说是纳凉,其真实目的,是要躲开父亲的琴声。夜风清凉,只是蚊虫扰人。芭蕉扇不是用来扇风,而是啪啪地驱赶蚊子。蚊子和天上的星星一齐乱舞,父亲的琴声远远地传来,仿佛一个屈死的鬼魂在咿咿呀呀地申诉。
       8 母亲回到房间,发现蚊帐上栖满了蚊子,黑乎乎的一片。她在脸盆里涂上肥皂,对着蚊群一阵乱舞。才舞几下,脸盆里就有了几百只蚊子。“能炒一碗了!”母亲说。
       9 天生和我同年,又是同一天生的。因此每年生日,他的母亲就会煮若干个鸡蛋,每个蛋上点上红点,送来我家。鸡蛋的数目,逐年增加。去年十一个,今年十二个。到我六十岁时,她就会送来六十个鸡蛋——我想。而我的母亲,则下两锅面条,手擀面,雪菜肉丝浇头,雪菜真鲜,零星的几根肉丝,一锅留在家里,一锅端到天生家。“要是一男一女,我们就结个亲家!”有一次我听天生的母亲这么说。她说这话的时候,脚下一滑,鸡蛋滚了一地。
       10 你能分辨鸡蛋的生熟么?有个方法:将鸡蛋放在桌上旋转,转速快的是熟的,转速慢的则是生的。
       11 经过一个月的苦练,父亲的琴声不仅有了调调和板眼,而且,他能凭着记忆,把整本《红灯记》一曲不落地拉下来了。天英亮开嗓子,我父亲京胡伴奏,一个黄昏,《红灯记》就由他们两个演完了。不管是李铁梅,还是李玉和,甚至李奶奶和鸠山,所有的角,都由天英一人扮演。她什么都唱,唱得一样好听。蚊虫乱舞,父亲可以盘腿坐在蚊帐里拉琴,那么天英呢,她总不见得和我父亲一起躲到蚊帐里唱吧?她站在帐子外头,穿着裙子,她的裙子里面,钻进去无数蚊子。她的两腿,就像两根柱子;她的裙子,就像一道幕布。蚊子们就在这样的舞台上嗡嗡嗡表演。天英吃不消了,她说,我痒得受不了啦!她撩开裙子,露出白生生的双腿,她喊道,我的腿变成赤豆粽子啦!我的母亲,就取来一瓶驱蚊油,抹到天英的腿上,从脚板、脚踝,一直抹到她的屁股。母亲感叹道,这丫头,皮肤真细呀,油光水滑!
       12 后来有人建议,干脆到河码头上唱。我的父亲,和天英,一个拉,一个唱,不光是《红灯记》,连《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都唱下来了。河边凉风习习,只是有蚊子困扰。我父亲坐着拉,由我母亲负责用芭蕉扇为他驱蚊。她的扇子,放在父亲的两腿之间,啪哒啪哒,摇来摇去。而为天英驱蚊的任务,则由我们一批志愿者合作完成。大家轮番上阵,用各自的芭蕉扇为天英驱蚊。天生很快被淘汰,原因是他的芭蕉扇太破,天英认为,用这样的破扇啪哒啪哒打她的腿,她痒痒得受不了,比蚊叮更痒。我的扇子成色较新,边沿用布条儿裹了一圈,打到肉上,一点都不刺痛。母亲的针线活,那是没得说。家里所有的芭蕉扇,都裹上了这样的布条边,花色各不相同,一眼便能辨认。我替天英摇扇驱蚊的时候,曾试图像母亲一样,将扇子塞进天英的两腿间。这个办法委实不错,扇子进入两腿之间,就像火车上了轨道,即使再困再倦,扇子也不会脱轨。只需摇来晃去,总能啪哒啪哒打在腿上,蚊子闻声,不敢前来。即使敢来,也被拍走。但天英的裙裾有点长,扇子刚伸进去,就被裙摆缠住。天英一甩腿,我就把扇子抽了出来。
       13 天英真是一个天生唱戏的料子。她的嗓音又响又甜,音准节奏,都没有问题。记性又好,三本样板戏,从头唱到尾,基本没有唱错的。只要我父亲的京胡不拉错,她就不会唱错。后来父亲对她说,天英,你别管我拉得对不对,你只管唱,我是伴奏,我跟你。这样一约定,天英就再不会唱错。我父亲拉错了,就稍停一下,晃一晃头,再跟上去。天英唱得这么好,大家就建议,她应该去考京剧团,当一名正式的演员,为人民立功劳。大家说干就干,凑齐了盘缠,雇了乌篷船,送天英去县城。天英出发的那天早上,有多少人在河码头上为她送行啊!天英跌进乌篷船的时候,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大家就跟着喊: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领喊的人受到鼓励,更来了劲,边喊边举起了拳头: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家也都举起拳头跟着喊: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天英在乌篷船里探出头来,跟着喊口号。不过她的声音,带了些许哭腔。
       14 天英背着黄军包和军用水壶回来了。包里的馒头吃光了,壶里的水喝完了,但她没有考取京剧团。是唱得不好么?人们议论纷纷。还有比天英唱得更好的么?人们不服。天英带着哭腔说:“他们没说我唱得不好,他们都说我唱得好,但他们说我的脸长得不好。”天英的母亲听了,拿头撞墙,哭道: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都是你爸当初喝了酒,没把你生好!这个杀千刀啊!
       15 我父亲在家唉声叹气,说天英唱得这么好,脸却不争气,真是可惜了!可惜这丫头了!
       16天英的父亲年轻轻的就中了风,一直瘫在床上,屎尿都不能自理。为庆祝党的“十大”胜利召开,八月的小镇广场上,举行了文艺演出。天英在广场的主席台上表演京剧清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天英的父亲让人用一只竹椅,把他抬到了广场上。为了防止他倒下来,他们用绳子把他绑在竹椅上。天英在主席台上唱,她父亲被绑在竹椅上听。他听得眼泪刷刷地淌下来,和他的尿一齐淌下来,湿了一地。
       17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18 每年,天英去县城考剧团,都是蓖麻开始结籽的时候。不再有人向她提供盘缠,也不再有大人到河码头来为她送行。只有我们这批半大不小的孩子,看着她,挎着黄军包,背着军用水壶,扭着大屁股,一跤跌进乌篷船。船未走远,就能听到她哇哇呕吐的声音。“天英,考不上京剧团,锡剧团、越剧团,哪怕评弹团也行啊!”有一天天英的母亲站在岸上,对着浩淼湖水颤颤地喊。
       19 天英每次回来,都指指自己的脸,然后摇摇头。她什么话都不说。而我们,则准备收获蓖麻子了。
       20 这块离我家不远的蓖麻地,似乎是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了。不过听我父亲讲,它从前可不是这么大的一片。哪有这么大呀!父亲说,只有两三株。后来,蓖麻就长成了林子,这片蓖麻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知道,那是因为没人去收获蓖麻的种子,它们年年结籽,最后种子从“绒球”一样的外壳里跳出来,落到地上,钻进土里。一颗种子,来年就变成了又一株蓖麻树。
       21 突然有一天,粮管所贴出告示,要收购蓖麻子。我们就钻进蓖麻林,将“绒球”胡乱地摘下来,摘了一麻袋。“绒球”刺人,刺痛了我们的手,刺出了血。我们把“绒球”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它越来越干,越来越干,最后发出啪啪的爆裂声。一颗颗甲虫一样的种子,就跳出来了。它们是那么精致可爱,比甲虫还要光亮,上面的花纹漂亮得就像是人工绘制。抓一把这样的种子在手上,它的圆润柔滑,在掌心里,会惹得人心里发痒。摊开手掌看它们,它们仿佛在一动一动,像真正的甲虫似的,在掌心里爬动。
       
       22 把一颗蓖麻子,捏在食指和拇指问,用力一捏,它就碎了。种子里的肉,洁白得就像糯米饭,或者是结冻的猪油。轻轻地捻一捻,两根手指上全是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23 蓖麻林位于我家和天生家之间。父亲预料,不出五年,这片蓖麻林,就会将我们两家连起来。也就是说,蓖麻林在我们两家之间不断扩张,它将在五年之内,把我家和天生家两家之间的空地填满。是天生最先看到粮管所的告示,他兴奋地找到我,说,我们干吧!我们第一次就收获了一麻袋“绒球”,把它们铺在太阳底下晒,晒得甲虫般的种子噼啪噼啪地往外跳。光是种子,就装了两大碗。我和天生两个,一人捧着一只大碗——一只缺口的,我捧;一只完好的,他捧着。两只碗都是我们家的,青花瓷。“小心打碎了!”我叮嘱天生。第一次就获得了成功,两碗蓖麻子,在粮管所卖了七毛五分钱。天生拿了钱,我捧着两只空碗,我们跳跃着往家里跑。跑到我家,放下碗,开始做除法。七十五除二,打了好几遍草稿,都没除尽。最后,他主动提出他拿三毛七分,我得了三毛八分。天生同学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真是感人至深。我当即表示,如果下次卖蓖麻子所得还是除不尽的话,我就少拿半分。
       24 一个夏季,能收获多次蓖麻子。很快蓖麻林里就出现了刺毛虫。这是一种色彩斑斓,但看一眼就会头皮发麻的毛毛虫。它们附着于蓖麻叶的背面,轻易不被发现。它们满身毒刺,放射出邪恶的光芒。人的皮肤一旦触及它,立即会疼痛难熬,红肿不堪。有时候,即使身体不碰上它,它那肉眼无法看见的毒刺,也会随风飘来,落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令其红肿、疼痛。我们仿佛身中数弹,夜里发起了高烧,说着胡话。我们避之惟恐不及。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受到蓖麻子的诱惑,冒着枪林弹雨,深入蓖麻林。我们在炎热的夏季,穿上厚厚的衣服,脸也用毛巾裹了。我们小心翼翼,鬼影一般出没于蓖麻林。
       25 我告诉母亲,我挣到了钱。同时我出示了身体上被刺毛虫螫出的红斑。母亲把钱拿过去,说,她要去银行把钱换成新票子。她说,到过年的时候,给你压岁钱。我说,妈,这是我挣的钱啊!母亲给了我一耳光,说,你的钱?你的人都是我生出来的!
       26 我碾开一颗蓖麻子,突发奇想,它能不能吃呢?我小心地放到嘴边,舔了舔,味很淡。天生认为,它一定是可以吃的。所以味道不佳,是因为没有烧熟。我们取来瓦片,架上柴火,将蓖麻子放在瓦片上焙烤。它很快就发出奇异的香气,让人鼻孔扩张,似乎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了。我们每人取了一颗,觉得很烫,就让它在自己的左右手之间轮换。然后小心地剥除外壳,将里面糯米一样雪白的果肉放进了嘴里。它就像猪油一样,在舌面上化开了。它是那么令人陶醉!我们吃了一颗,又吃第二颗,直到吃下去十几颗。我们不敢再吃了,因为身体有了升腾的感觉。如果再吃一颗,我相信,我就会管不住我的身体,它就要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自说白话地上升,像氢气球一样,浮向空中,一直向上升腾。我感到害怕了,我被这神奇而陌生的感觉吓住了。我真的不敢再吃。我不愿意自己羽化升仙。我看一眼天生,他的脸惨白,他的眼睛却很亮,亮得就像惊恐的老鼠。
       27 我拉了三天肚子,水泻。肠子都仿佛要被我拉出来了。但我的肚子一点都不痛,只是腹泻。喝一口水,感觉水很快就从胃里滑向肠子,然后绕几个弯,就从肛门口喷涌而出了。什么都不能吃。母亲卟坏了,把我送到医院。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感到恍惚。我怀疑自己其实已经升到了空中,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我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越升越高。我相信,再上升几十米,它就要爆裂了。
       28 我康复之后,母亲受到启发,她亲自钻入到处埋伏着凶险刺毛虫的蓖麻林,采摘来“绒球”,剥出蓖麻子,在炒锅里炒熟。她只允许父亲吃一颗。吃一颗试试!她说。她替父亲剥去外壳,将糯米一样洁白的种子肉亲手放进父亲的嘴里。父亲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他原本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了。他的脸,他的身体,都放松了下来。他的脸上,出现了陶醉的表情。他的表情唤起了我的记忆,我的血液循环加快了,舌面上泛出了口水。我多想也拿过一颗来,剥去外壳,放进自己的嘴里啊。我将回到我恍惚的记忆中去,重新体验身子变得越来越轻,像是要在空中不断上升的感受。
       29父亲多少年的顽症——便秘——居然被一颗小小的蓖麻子如此容易地攻克了!他每天吃下一颗蓖麻子,从此就像常人一样顺利地排便。多少日子来我们家庭里的一个死结,居然如此轻松地解开了。母亲被刺毛虫螫得不轻,她的脸和眼睛都肿起来了。但她还是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勇敢深入蓖麻林,为父亲摘取蓖麻子。她开始储存蓖麻子。她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她认为,父亲的便秘,就像阶级敌人,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它们一定不甘心于它们的失败,期待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母亲头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一直是绷得紧紧的。因此,她备战备荒,在一只大肚子的瓷罐里,装了满满一罐蓖麻子。在我看来,父亲这辈子是怎么也吃不完的了。除非他不怕腹泻送医院,每天吃上一大把。
       30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父亲的嘴唇越来越厚了。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的嘴唇,实在是太厚了,厚得离谱。我们家里的人,包括我在内,为什么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呢?现在我发现了这一点,我吓了一跳。我把我的发现说出来,又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父亲取来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说,是厚,太厚了,厚得太离谱了!他忧心忡忡,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晚饭也不吃,躺到床上,躺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爸爸!爸爸!我过去叫他两声,他不答应。
       31 父母亲早上坐乌篷船去县城,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在河码头等他们,望眼欲穿。我看着越来越灰暗的天空,看着苍茫的湖面,想象特别活跃。我想父亲也许在县医院住下了。也许他快不行了,他崩溃了,他倒下来了。也许母亲第二天坐乌篷船回来,向我们报告的是父亲的死讯。母亲哽咽着说,你,你,你没有爸爸了!我站在河码头上这么想,流下泪来。
       32 直到听见橹声,才看见父母亲的乌篷船从黑暗的浪波里钻了出来。没什么,没什么,他们上岸之后故作轻松地说。回到家我才知道,县医院的医生说,父亲的厚嘴唇,是慢性中毒引起的。至于到底是啥毒,医生也说不清。医生说,这样的病例十分少见。他只遇上过一例,那位患者,是因为长期服用一种叫SMZ的药引起的。停药以后,半年,或者一年,嘴唇就消肿了。但父亲很少吃这种药,他几乎什么药都不吃。“一定是蓖麻子!”母亲肯定地说。
       33 父亲的便秘又开始了。
       34 这一年夏天,蓖麻林更大更浓,也更绿了。我父亲借来喷雾机,给蓖麻林大面积地喷洒了农药。毒雾喷洒出来,迎着阳光,构成一道彩虹。我跟在父亲后头,连连打着喷嚏。去粮管所卖掉蓖麻子,已经成了我家一份重要的经济收入。刺毛虫皆被杀死,纷纷落在地上,五彩斑斓,仿佛缤纷落英。我不再穿上厚厚的外套,可以光着膀子,手提麻袋,深入林中采摘“绒球”。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我和天生不再合作,我们各干各的。据我所知,他喜欢在晚上潜入蓖麻林中。他打一个手电筒,采得很凶。他把一些蓖麻的枝叶都弄倒在地,他动作粗野,十分贪婪,就像扫荡的日本兵。
       35 这一年的夏天,天英没去县城考剧团。但是从县城来了一位剧团的老师,他把天英带到暑假空荡荡的教室里,让她唱戏。“太好了!唱得太好了!”这个一脸福相的老师几次激动得站了起来。但是,天英说:“我的面孔太难看了。”老师摸摸天英的脸,叹息了一声,说,要是能整容就好了。大下巴可以锯小一点,塌鼻梁可以垫高一点,猪一样垂挂下来的眼梢,可以拉上去一点。乱七八糟的牙齿,可以拔掉几颗,装上假牙。面孔上疤不像疤,麻不像麻的皮呢,可以揭掉,换上又白又嫩的皮。到哪里取皮呢?到屁股上,或者大腿上,扯几块下来,贴到脸上。“你的大腿白么?”老师问。天英点点头,做出想哭的样子。老师说,唉,可是,到哪里去整容呢?特务才整容呢!
       36 《江南时报》2004年4月13日:石家庄4月12日电 和两个月前的“校园小丫”相比,河北人造美女邴拓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原来的宽下颏消失了,普通的鼻子变得高挺,单眼皮成了双眼皮,修塑过的体形更修长。实现“女大十八变”成为美女,在医生的帮助下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身为省会人造美女第一人,邴拓十分自豪,对整形后的效果也比较满意。虽然不排除整形会有一些负面效应,但她的心情很好。她高兴地说,她想进演艺圈的梦想就要实现了。目前,邴拓已通过了中央戏剧学院的三试:声乐、形体、面试,只要高考文化课过关,她就可以如愿以偿地进入高等学府进行表演深造。前些天,一位导演相中了她,为她提供一次演出机会。五月份,邴拓将在电视剧《征服》的姊妹篇《天网》中出演女二号。尽管邴拓的手术很成功,但外科专家还是提醒爱美少女,整形需慎重,没有无风险的手术,再小的手术都会有创伤;一旦整容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况且,整容没有巨额资金支持,不可能实现。据了解,邴拓的手术费在十五万元以上。燕赵都市报供稿(附图整容前整容后)
       37 我发现蓖麻林被糟蹋得很厉害,枝断叶落,甚至“绒球”都随处乱抛。我感到心疼。我把地上的“绒球”一个个捡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天生干的。我怀疑,会不会是有了其他的闯入者,来我们的蓖麻林偷盗?我感受到了威胁。我取来一些碎玻璃,精心地撒在挂满“绒球”的蓖麻树下。
       38 我生日那天,天生的母亲送来十四只鸡蛋,外加几颗碎玻璃。她说,这些玻璃屑,是从天生的脚板底下一颗一颗挖出来的。它们嵌在他的肉里,“上头还带着血呢,你们看!”天生的母亲说。
       39 入秋之后,蓖麻叶枯黄凋零,蓖麻林一片衰败景象。小镇上出现了重大的新闻:天英居然怀孕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女,青蛙一样呱呱叫着,有了妊娠反应。小镇的高音喇叭整天播放着这样的公告:到底是谁弄大了张天英的肚皮?希望立即到镇革委会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公告一遍遍播放,在公告和公告之间,则不时插播时代的最强音《东方红》,和其他一些革命歌曲。所有的人都变得越来越紧张,担心这件伤天害理的坏事,其实就是自己干的。公告播放了一个月,还无人到镇革委会自首。于是革委会公布了新的决定,要天英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小孩子生下来,在他身上就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阶级敌人再狡猾,也逃不出人民专政的天罗地网!
       40 我的父亲坐在马桶上,突然倒下来,不幸与世长辞了。马桶打翻,屎尿淌了一地。对于父亲的死,我的母亲是这么解释的:他是再也忍受不了便秘的痛苦了,他生不如死,他吞下一大把蓖麻子,他一夜拉了五十次,他无法再从马桶上站起来。他终于解脱了。他的死,既不重于泰山,也不轻于鸿毛。
       41 第二年天英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全镇人都赶往医院,这个折磨了大家近一年的谜,终于有了谜底。护士托着男孩的小身体,大家惊异地发现,这个胖胖的男孩,一脸福相,他长得多像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啊!像啊,真像!许多人都在心里这么想,但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大家仰望着小男孩,护士高高地托举着他,像是托起了一颗金光闪闪的红太阳。而我觉得,天英的儿子,其实长得更像另外一个人,那人就是县城来的剧团老师。不管怎么样,他绝对不像我去世已经半年的父亲。我的父亲精瘦精瘦的,我一向以为他老人家与林彪倒有几分相像。我长得不像父亲,我像我母亲。
       42 美国国务卿科林·鲍威尔(Colin L.Powell)2003年2月5日在联合国安理会就伊拉克问题发表讲话时指出:这个恐怖网正在训练其成员如何制造蓖麻毒(ricin)以及其他毒剂。让我帮各位回想一下蓖麻毒有什么样的作用。不到一小撮——想象一下一小撮盐——不到一撮的蓖麻毒,如果在你的食物中吃进这么一丁点儿,就会导致休克,随后人体循环系统衰竭,七十二个小时内死亡。没有解毒药。无药可治,它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