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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宝连这盏灯
作者:丁伯刚

《收获》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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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高考归来,光明一头扎在天井后面的睡房里,看看书,睡睡觉,练练毛笔字抠抠脚丫,半月一月不出大门一步。时值农忙,田野里远远近近的脚踏打谷机泼了命般哇哇吼叫,直叫得光明心慌意乱,胸闷气急。父亲带着两个弟弟天不亮下田,中午和天黑后再泥一身水一身摸进门,赤裸的脚板踏在地面咚咚直响。光明知道,搁在往年的暑假,他早已拿把镰刀,肩扛谷箩随父亲他们出门了。不过今年不行,今年他什么也不想干,什么地方也不愿去。前途未卜,光明只愿让自己成天成月在房里这么坐着。父亲母亲一般是不会过来干涉的。父亲母亲自小看得他重,一心盼他能认真读书,像前村后村不少年轻人那样,通过高考从泥巴田里走出去。光明不负众望,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读书成绩一直不错的。
       这天半上午下过一场大雨,下雨时光明恰好睡着了,他并不清楚门前的场地上晒满刚刚打下的稻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父母和两个弟弟从田里赶回,头顶上又已经云开日出,不过场地上的稻谷基本给毁了。父亲母亲跌坐在泥地上直叹气,两个弟弟则手脚并用,摸鱼一般要把水沟里的稻谷摸回来一点。光明在父母面前站了好久,想做一句两句解释,继而又觉没必要。准备上前给两个弟弟帮忙,想想同样没必要。这时父亲开口了,父亲说,讲心里话光明,家中的大事不用你伸手,手头一点小事,这火烧眉毛救急的事,你也能忍心不伸手,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粮食让雨冲去?
       此后几天,父母似乎下了决心,要动员光明从家里走出门,到邻居家玩玩,到同学家玩玩,到读书的学校会会老师,顺便打听一下高考成绩。父母说一个年轻人这么没日没夜关在家里是不行的,这么关下去,用不了多久闷也会把身子闷坏。父母反反复复说,说得光明一头火起,不由大喊一声:“你们晓得什么!”
       “我们晓得什么?我们只晓得你没用,怕人,一天到晚像只缩头乌龟把自己在家躲着缩着!”父亲真正生气了,同样大喊一声。
       父亲说得没错,光明是没用,是怕人。光明不敢出门见人,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觉万分奇怪。光明不只怕见外人,怕见村上的人,他甚至连父亲母亲也不愿见,一当着父母的面便有些手足无措。中午父亲在桌前吃饭,光明盛了一碗饭,也准备到桌上吃。没想他刚刚坐定,便觉察父亲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看他。过一会他看看父亲,发现父亲仍一动不动看他,就似他几时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父亲要看穿他的内心一样。光明手一抖,赶紧夹了几筷头菜,打算走开。
       “这又到哪去?”父亲问。
       “我有事。”光明不耐烦道。
       母亲在旁边嘻嘻笑起来,“他总说他有事。”
       在这个家庭,光明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芒刺在背了。按照往日的性格,光明是绝对忍受不了这些的。现在他把一切忍受下来,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光明还怀着一个暗暗的企盼,具体说,他在等待着这次高考的最后消息。假如有幸考取了,手上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光明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出家门,会会同学,见见老师,见见所有可以见到的人。
       不过很遗憾,这年的高考成绩下来,光明没有被录取。光明离分数线还差下整整六分。光明两眼一黑,意识到他完了,看样子他真的走不出这道家门,要一直像只缩头乌龟一样缩在家里了。父母同意他回校补习。为了节省开支,增加收入,刚刚升入初中的大弟光荣不得不停学回家,帮着分担些家务。听到这个消息,光明一句话没说,他清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只是埋下头更加狠劲地读书做习题。可是第二年光明同样没有考取大学,奇怪的是那成绩不多不少,离分数线仍然差着六分。光明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接着再回学校补习。光明感觉自己就似钻在一个越来越狭窄的岩洞中,明明知道此路不通,可他已全然没有了回身的余地,不得不稀里糊涂朝前猛钻下去。
       第三年的补习光明没有坚持到底,离高考还隔着三个月,光明卷了卷铺盖,用一根木扁担挑了,趁着月夜徒步走回家中。不知是负担过重,还是营养跟不上,大半年来光明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首先是夜盲症,每到傍晚,他的双眼就无法看清东西。后来发展到白天也无法视物,测验的卷子发下来,他一个字也不能看清,不得不请身旁的同学一题一题念出,他再对上答案。看了不少医生,吃下无数草药,视力是恢复一些,谁知这耳朵又发生问题,出现幻听。那也不知是来自哪里的一些声音,异常清晰,坚定不疑,有时是一个婴孩的格格笑声,有时又是两个男人在嘀嘀咕咕,可等你用心去听,又全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光明用劲摇晃脑袋。光明又借着洗澡的机会,将双耳浸到冷水里去。
       出现在父母面前的光明已找不出多少光明的模样,脸皮透青,印堂发黑,目光呆滞,上下嘴唇不知怎么还有些浮肿。母亲不由自主呜咽有声。母亲一定想大哭一场,但是随之又极力忍住。母亲知道儿子已经承受不住她的哭声了。父亲和母亲表现出若无其事的神情,仍同早先那样由着儿子一个人躲进天井后的睡房,或翻书,或睡觉,或抠脚丫。父亲和母亲只在不动声色中做了些收捡,手边常见的某些家庭用具,比如菜刀、剪刀、麻绳及残剩的农药瓶之类,不再容易看到了,光明有时略一走动,哪怕爬爬楼梯上上厕所,身后什么地方似乎都有人不远不近跟着。
       光明家所在的村庄老地名叫响水湾。响水湾又有上下之分,上响水湾人少,下响水湾人多,上响水湾穷,下响水湾相对来说比较富足,其中只有一人例外,只有小三例外。小三是远近一带出了名的浪荡汉,自小无父无母,家里穷得丁当响,快三十的年纪还没结上婚。小三也不着急,继续有一餐没一餐地鬼混着。隔壁五娘看不过去,说三子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干脆我到大扁屋给你找个好人家好姑娘,你到那边过吧。小三愣过一阵,说五娘的意思是让我出去招亲?五娘说招亲有什么不好,招个好亲是你头世修来的福。我把话说在前面,大扁屋那人家可是头一等的好人家,江素珍更是头一等的好姑娘。五娘把江素珍一阵猛夸,加上周围几个人极力怂恿,第二天小三跟着五娘上路了。他们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穿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从大清早走到太阳当顶,大扁屋还不知坐落何方。小三站住不走了,小三说五娘,你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卖掉吧。小三又说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五娘,既然大扁屋有那么个好人家,有江素珍那么个好姑娘,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儿子过去招亲,偏要让我过去招亲?小三把五娘丢在路中间,掉过身子顾自回了他的响水湾。后来每说到此事,小三还心气难平,说五娘这是要把他从村子里撵走,五娘一心要把他撵得远远的,自己好独得他那一亩田、几块地,还有一幢破房屋。五娘好心硬给当成驴肝肺,一口气上不来,噎得直翻白眼。
       光明是无意间听到小三招亲的故事的,听后心中咯噔一响。光明没有迟疑,找父母要了点钱,当夜到镇上称了两斤冰糖,两斤红枣,还有一斤荔枝干,鼓鼓囊囊用塑料袋提了,直接送到五娘家中。光明说五娘明天抽得出空吧,明天要是抽得出空我跟你去大扁屋。五娘不懂光明的意思。后来五娘懂了,吃惊得把两手用力一拍,说你这是嫌我气没受足,要送我早点见阎王老子吧。五娘说小三那狗日的是什么,小三是活该要断子绝孙的关门户,你堂堂一个高中生,眼看要上大学了,如何能跟他扯到一起,别的不说,你爷你娘听到,还不得跟我拚老命。
        2
       婚后第九天头上,光明同江素珍的母亲,也就是他岳母陈宝莲大闹了一场。
       陈宝莲是大扁屋的一个名人。
       陈宝莲运途不顺,用她时常挂在嘴头的一句话说,自踏进大扁屋这道家门,她还没能过上一天舒心自在日子。没有儿女的时候一心盼着早点生个一男半女,陈宝莲开怀晚,等头一个女儿出世,她已经年近三十,这中间不知求了多少医,吃进多少药,拜下多少菩萨老爷。有一次她和丈夫差点还离了婚。女儿生下,却没能很好地带起来,一岁五个月时出麻疹,高烧三天后人没了。第二个生的是儿子,落地时胖胖大大,哭的声音壮得吓人,不想十几天后无缘无故突然抽筋,找个郎中吃了一剂偏方,胖胖大大一个儿子也跟着偏方去了。可能是伤心过度,急火攻身,这个时候陈宝莲开始害奶,左边大半个乳房红肿溃烂,脓血直流,像只给人踹过几脚的破西瓜,大半年后才慢慢收口结疤。素珍是老三,青珍老四,望来老五。望来生下没两年,他那死鬼父亲开始卧床不起,不久也撒手自去,做了一个真正的死鬼,只把一屁股欠债,及背着债的陈宝莲母子四人留在世上,当然比欠债更沉更重的,还有儿子望来的病,望来的头晕。
       每次说到儿子的病,陈宝莲总要死鬼死鬼骂不绝口。陈宝莲认为儿子的病是那个死鬼一手造成的,是死鬼传过来的。望来生下的时候也胖也大,声音也壮,夫妻两人胆战心惊,日日夜夜加紧伺候,搂在怀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望来一岁走路,一岁三个月开口说话,一张嘴甜得好似抹了蜜,婆婆娘娘大叔大婶一口气能把隔壁邻居叫个遍。没想自那死鬼卧床后,望来跟着得病,等到死鬼把两腿蹬直,儿子这边也瘦得皮包骨头,软绵绵躺在床上如一条面筋。那些日子陈宝莲基本上也是在床上躺过来的,接连多日不吃不喝,只睁大一双眼睛看屋顶,家里家外都由隔壁邻居带着素珍青珍照应。后来望来渐渐脱离险境,病算好了,体质却再没能恢复过来,人仍是瘦,脸色不好,说话有气无力,隔三岔五开始闹头晕,一发作便天旋地转,有时一连几天起不来床。村里人教了不少治头晕的偏方,茅花煎水、刺根煎水、红糖炒子鸡、天麻炖板栗等等,能试的法子试尽了,也没见多大效果。又有人给过一个偏方,是吃那种鸡屎。一般要捡比较新鲜的干鸡屎,成条形,一小截一小截就似切碎的腌豆角,放到太阳下晒一天,端回家焙干,碾碎,兑进炒熟的荞麦粉,然后拌上红糖当点心吃。头晕不很厉害的时候,吃一把两把这种点心,往往还真能止住,于是一年四季,不分早晚,你总看到陈宝莲手端一只破筲箕,另一只手操竹筷,绕着村子四处捡鸡屎。
       别看望来人没个人样,鬼主意却多,一双手刁钻得出奇。陈宝莲让他背着书包上学,他却在去学校的路上东挖一个坑,西掏一个洞,然后拉上屎,灌进黑粪臭水,上面用树枝树叶架空,盖好土,让伙伴们一踩一个准。路两边人家菜园里的北瓜、冬瓜、西瓜、红薯,也给钻出一个个小洞,里面灌进乱七八糟脏物,再将揭开的表皮盖好。后来望来还将挖洞的爱好用到小伙伴身上,用点燃的烟头从后面去烫,让对方的光屁股从洞眼中不动声色露出。等到有人牵着小孩或抱一只给糟蹋的北瓜冬瓜找上门,陈宝莲不但没一句半句软话,反而不分青红皂白来一场好吵。她说别人欺负了她,她说她孤儿寡母,六亲无靠。在陈宝莲这里你是讲不出多少道理来的,望来能在外面调皮了,作祸了,同人吵闹打架了,对陈宝莲来说是一件高兴的事,应多加鼓励才是。不过若是望来在外面吃亏了,被人打了,轮到陈宝莲拉着儿子找上别人家门时,那当然更没道理可讲。望来是她的命,你欺负了望来,她的命也就不要了,交给你算了。她一会投水,一会上吊,一会喝农药。这个时候唯一能劝得住陈宝莲的,大约只有本家长辈长山大爷。长山大爷是个温和的人,说陈宝莲的时候声音也不大,但陈宝莲总能听上几句,骂街的声音随之会减低一些。可有次她同长山大爷也闹起来,且闹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陈宝莲扛把锄头,执意要将自己那死鬼男人的骨头从土里刨出,架到长山大爷家大门前当柴烧,吓得长山大娘跪倒在地,一个劲朝她作揖。
       “祖宗,祖宗,我叫你祖宗,你是我家活祖
       宗,行不行?”
       对于岳母陈宝莲的为人作风,光明早有所闻,临分别时母亲也反复告诫,上门招亲不同于一般,端别人碗,服别人管,万事要小心在意。光明以为他已经够小心在意了,万没料到结婚第九天头上就把陈宝莲得罪下来,并且闹到那个程度。光明其实是一片好意,那是个雨天,光明没外出干活,便邀着素珍要把家里家外收捡整理一下。陈宝莲也看着他们收捡整理,并没说半句多话的。房中太脏,太乱,时不时还能闻到一股很怪的臭味。光明以为什么地方放着些腌鱼,找到一看不是腌鱼,是望来常吃的鸡屎棍,用塑料薄膜包好,搁在碗柜的底板上。鸡屎保留得太久,早已霉烂变质,板结干朽成一块。光明将鸡屎连同塑料包一同丢进厕所,素珍准备拦阻,却已经来不及。素珍不敢隐瞒,忙过去告诉母亲陈宝莲。陈宝莲对着厕所看过一阵,身子渐渐松弛,一屁股跌坐到地面,哇啦哇啦大哭起来。
       “那还能有用啊,”光明惊奇,“我不知道那是有用的。”
       陈宝莲不理光明,一把鼻涕一把泪高声哭诉,说光明和素珍这是串好了要害她,要害望来。光明和素珍眼里只多了一个望来。光明和素珍这才结婚几天,已经容不下望来。她本以为找个女婿上门,是找了个帮手,找了个依靠,她怎么也没想到找来个这么恶的白眼狼。白眼狼不只自己恶,几天工夫已把我们素珍带恶了,两个恶人捆到一起,以后哪还有她过的日子,哪有望来过的日子。
       应该说起初那一刻,陈宝莲也许并没意识到什么,后来经自己一诉说,一推演,忽然发现不对了,事情大了,事态严重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光明无意之间丢了一包脏东西的问题,也不是丢了一包脏东西算不算得上害望来的问题,而是两个恶人捆到一起,占了这个家,长此以往怎么了结的问题,她和望来有怎么个下场的问题。“婊子婆,你行啊,厉害呀。”陈宝莲一声一声高叫。陈宝莲这骂的是素珍。光明结结巴巴往后退,素珍则吓得哇哇大哭。青珍也哭,望来也哭。村庄上的人越聚越多,其中一个小孩也跟着哭起来。光明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这如何扯得上,这完全是没影的事。
       “这怎么扯得上?”光明说,“我看那东西早发霉了,没用了的。”
       “谁说那东西没用啦?你知道没用啦?你怎么知道没用啦?我花多少工夫捡来,晒好,烘好,制好,你偏说发霉了,没用了!”陈宝莲拍着巴掌。
       光明真正见识到陈宝莲的手段了。陈宝莲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陈宝莲越闹越凶,她一手牵青珍,一手牵望来,说要找个水塘投水,一会又找了一根麻绳,要往房梁上吊。她说他们死了算了,省得做这对狗男女眼中钉肉中刺。无数的人前遮后拥,挡住他们去路,陈宝莲左冲右突,拽得两边的青珍和望来歪歪倒倒。陈宝莲自己也倒了,她就势把双腿蜷起,身子伏地,一遍遍对着天空跪拜。陈宝莲叫着天,又叫着她那死鬼,陈宝莲说:
       “你把我收了去,收了去,收了去……趁早啊!”
       陈宝莲嘴角的白沫下来了。
       “给娘赔个礼吧。”有邻居同光明说。光明明白邻居的意思,是让他给陈宝莲跪下来。实际上在陈宝莲拉着青珍和望来要去投水时,光明已经想到下跪的问题了。看来今天不下跪,事情永远没个完结的时候。他老老实实让自己对着陈宝莲跪下。在跪下身那刻,光明还回了头,对同他说话的邻居道:“这真扯不到一起的,我以为那包东西早坏了,没用了。”
       这次的丑出得可真大。事后好久光明慢慢琢磨出,陈宝莲的闹也许带有很多虚假的成分,也就是说,陈宝莲一半是真气,真闹,真拚命,另一半却在做戏给别人看,做戏给光明看,给素珍看。地方上好像有这么个风俗,入赘的女婿进门,女家一般都会借故闹一场的。这是给你一个下马威,杀杀你身上的傲气,收收你的野性,让你明白从今以后你的身份,光明想假如没有这丢的鸡屎,肯定会有其他事的。如此看来,村庄那么多人的围观,起哄,并且让他下跪求饶,也都是事件中应有的一部分。从陈宝莲及村人的态度上,传达出一个明确无误的信息:他们都在看不起他,以为他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可以随便拿捏、随便欺负的人。光明清楚这其中主要责任在自己。上门招亲原本让人瞧不起,连小三那样的人也瞧不起,不是走投无路,任何一个长了鸡巴的男人大概都不会出此下策。但光明是那种让人瞧不起的人吗?光明很想找个机会向陈宝莲表明,他绝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种人。他是一个高中生,他有文化,他在外面见过世面,自小他的父母也看得他重。本来他完全可以考上大学的,只不过差了那么小小的六分。
       然而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光明发现自上次一闹,他当真有些怕上了陈宝莲。光明学会了怎样看陈宝莲脸色,怎样讨陈宝莲欢心。陈宝莲不用说也知道他的怕,知道他的小心,出出进进一张老脸也就越加拉长得厉害。
       3
       光明的大弟光荣停学后,下一年小弟光彩也停了学。父母让两兄弟各学了一门手艺,光荣学泥瓦匠,光彩学做油漆。光彩跟着师傅断断续续学了两年,满师后自己也带上两个徒弟一本正经做起师傅来。有段时间光彩带着徒弟出门揽活,来来往往从大扁屋经过,却从没上过一次光明的门。这事让父母听到,母亲把光彩叫到面前结结实实一顿好骂。下次再路过大扁屋时,光彩买了一瓶麦乳精,几种糕点,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徒弟,还真的来见光明了。光明着实激动,跑到厨房同素珍商量,让素珍找陈宝莲要点钱,他好去下村买肉。素珍把手到围裙边擦擦,说这半下午的,下村哪还能买到肉。光明想想也对,这时候卖肉的早该收摊了。光明说我弟从没来过的,要不你同妈讲一声,我们把家里的鸡捉一只杀了?素珍又把手到围裙上擦擦,带着光明去小河边找洗衣的陈宝莲,然后由陈宝莲出面,在长山大爷家借了一只鸡来杀。
       光彩在光明这里吃了一餐饭,住过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离开时,光明把他们送出老远。光彩看看前后无人,忽然把光明拉到一边。光彩说:“哥,这日子你就真打算这么过下去?”
       光明一惊,问:“这日子怎么啦?”
       光彩觉得自己的话可能唐突了一点,他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这样的打算,打个比方,和那个老婆子把家分开?”
       光彩说:“这样下去真不成个事,我看还是分吧,早点和那个老婆子分开。”
       光彩塞了点东西到光明手上,转身赶他的徒弟去了。光明展开手心,,看见是一张十元的钞票。光明又一愣。待要把钱还回,光彩已经走远。看着光彩高高的后影,光明意识到离家这才几年,光彩似乎已长成个大人,怪不得要带上两个徒弟了。
       那些天光明就让光彩给的十元钱在身上搁着,没人时还掏出摸上一会。他在认真琢磨光彩那句话的意思。光彩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光彩不过在大扁屋吃了一餐饭,住过一个晚上,短短时间到底能看出什么。光明想莫非是他同素珍商量着找陈宝莲要钱买肉,让光彩看去了,或者光彩在周围一带村庄做生意,听别人说下什么了?操你老娘,光明骂一声,再一次窘迫得脸红心急。
       光明受了光彩的提醒和点拨,把几年来同陈宝莲的相处仔仔细细盘了一次点,清了一次账。陈宝莲精明能干,理家算得上一把好手,出外干活同样算得上一把好手。不精明,不能干,她一个女人根本无法撑持这个家,带大三个孩子,无法在地方上立足。不过陈宝莲大约太精明,太能干了,与这样的人共一个灶台吃饭,没有非同一般的耐性,也就是说,没有非同一般的懦弱你是不可能做到的。对光明的勤恳诚实,光明对她各方面的逢迎,陈宝莲不可能不明白,好歹也算一个长了鸡巴的大男人,给你服服帖帖治成这样,任何人看了也会不忍心,会加以同情,加以体谅的。可陈宝莲没那回事,你不听话时她需要你听话,等你听话了,低眉顺眼了,她反过来又越发看不起你,认为你窝囊,活该受人拿捏,受人欺负了。陈宝莲说光明笨手笨脚,不会干活,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做事没有做事的相。说光明没本事,不能到外面赚钱,只能死守着一个家。她甚至说光明个子矮小,屁股却大,还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路时一条手臂耷开好像打断了翅膀的呆鸟。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假如哪天弄了点好吃的,陈宝莲会毫不掩饰地声明,这是望来一人吃的,是给望来补身子的。光明不争,笑笑把碗端到一边去。后来他连桌子也很少上,连菜也很少吃了。在用钱上,陈宝莲手头更紧得滴水不漏,家中所有的收入,包括卖粮、卖猪、卖蛋,包括光明、素珍参加村上红白喜事得到的一点工夫钱,都得一分一厘交到她手上。
       光彩说得没错,光明得分。否则在这个家庭他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是个外人。来了客人想买一斤猪肉,他一辈子得可怜巴巴找别人讨钱,讨钱时还不敢自己出面,得让老婆素珍出面。这样的家早该分了,这样的家竟一直没分,绝对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可光明偏偏一直没分,光明想也没想过分家。直到弟弟光彩来了,光彩一眼把这个家庭最隐秘的部分看穿,明确提出照此下去不成个事,他得分,他这才知道还有分家一说,才知道家还是可以分的。
       围绕分家的问题,光明这一纠缠又是整整四五年时间。可惜如此持久而激烈的争斗光明却是放在自个内心里面完成的,光明打的完全是肚皮里的官司,外面的人,包括陈宝莲,包括素珍,一丝一毫也不知晓。分家是大事,分家简直是塌了天的事,叫他如何同陈宝莲开口,同素珍、望来,以及村子里所有的人开口。有时当着陈宝莲的面,他也能无缘无故为内心深处所存有的那个心思而羞愧,而狼狈,直至紧张得一身汗湿。
       在这个家庭,在整个大扁屋,光明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句心里话的人。素珍是靠不住的。素珍万万靠不住。照实说来,素珍对光明还算不错,不过那也得看什么时候。那得是陈宝莲不在的时候。有时候,光明和素珍合计一个事儿,合计的时候,两个人还真像一对小夫妻,一心一意的小夫妻,可是,只要陈宝莲一插杠子,素珍就立刻从头到尾地变成了母亲的乖女儿。如果陈宝莲与光明为什么事闹气了,产生分歧了,素珍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一边。素珍太胆小,太无主见,说穿了素珍是太怕她的母亲。这么厉害的一个娘偏偏配上这么无用的一个女儿,两人站到一起,总让光明感觉不可思议。不只素珍没用,青珍同样没用。在素珍青珍眼里,娘从来说一不二。娘的话就是圣旨,并且素珍青珍一厢情愿地认为,光明一定也把陈宝莲的话当作圣旨。平日里许多小事让人觉得可笑更可气。那次光明和素珍似乎也在家收捡东西,无意间将床下一瓶煤油打翻了。光明有些发怔,考虑着怎样向陈宝莲交代,素珍边扶起油瓶边夸张地哎嗨一声,说光明看你怎么办,打翻这么多煤油。把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到丈夫身上。这一刻光明心情很糟。责备素珍也无必要,她是太十白了,怕惯了,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但光明的心情仍然很糟。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你的丈夫吧,不管怎么说,你毕竟不是一个小孩吧。
       就是这样一个人,光明如何敢把内心的想法透露给她,如何跟她说他想分家。
       有一点光明猜测得总算不错,分家的事最后是由陈宝莲提出的。这个时候青珍已经长大成人,成了家中又一个好劳力。望来读书没能读出,在高中二年级的头一个学期也回了家。陈宝莲不敢让儿子到田里地里累着,也不愿让他出门学手艺,只成天把他关在房里。望来也乐意呆在房里。望来有自己的事要做。望来仍像小时一样,见人不喜欢说话,不过人的确不笨,不知从几时开始,他把早先那股刁钻劲用到身边一些小发明小创造上,做兀凳,扎条把,编篾篮,用自制的竹篓铁钩到水塘河沟里网泥鳅钓黄鳝,在田头山脚设机关抓黄鼠狼。后来他
       又迷上机器,五师自通修起收音机电视机柴油机甚至农用车,村子上那台碾米机一出故障,就得找他帮忙。陈宝莲求爹爹告奶奶,又是请饭又是哭闹,干脆把儿子弄进了碾米房,做起开机子的师傅来,每月有一笔虽小却很固定的收入。而在光明这边,境况却越来越差,这年冬天到山上做木方时光明碰伤了脚,后来素珍又怀上新文。照规定怀第二胎算超生,眼看一笔罚款是跑不了的,陈宝莲不愿搅在一起吃这个哑巴亏,私下同望来一合计便提出了分家。分家是光明多年来耿耿于怀的一个心愿,为此他不知费了多少心,劳了多少神,可有朝一日真正需要他把家分开的时候,他反而吓一大跳,感觉一切是那么突然,那么不正常。光明不知道陈宝莲的弯弯肚肠,他还以为陈宝莲看穿了他的心思,在出他洋相,揭他老底,不由心虚得一个劲直往深处吸冷气。后来看看陈宝莲并非说气话,陈宝莲当真要分,望来和青珍真要分,光明于是陷入另一种慌乱之中。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陈宝莲他们这是要抛弃他。这一刻光明对自己多年来在大扁屋的生活忽然产生一种恍惚之感,他想也许从一开头自己真的错了,在这个家庭中起支撑作用的绝不是他,而应该是陈宝莲,吃了亏的也是陈宝莲。光明不单没用,光明还是一个缺乏起码自知之明的人,多年来一直受人照顾受人扶持而不自知,反倒以为是自己照顾了别人,养活了别人。陈宝莲他们已经容忍到了极点,现在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不得不把他丢到一边了。
        4
        分家后的几年是光明最为充实、最为快乐的几年,分家后几年也是光明在大扁屋生活中最为光亮的几年。或许是浑身的力气憋得太久吧,光明和素珍干起活来感觉与往日格外不同。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认真把事做好,把日子过好,不留下笑话给别人说,同时光明还必须证明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很无用,脱离了陈宝莲他们这日子是不是就真过不下去。分家的当年儿子新文出生,第二年光明把自家的以及分在陈宝莲和望来名下的房子一齐拆了,选个好房基做了幢新房。这中间他没有让陈宝莲和望来出一分钱,也没让他们费多少心,从谋划到请工,到拆,到做,由光明一手操持。尽管是拆旧做新,并没有增添多少材料,但毕竟也叫做了一幢新房,争了口气,就算图个吉利开门红吧。再下一年,青珍出嫁,光明和素珍备了份不薄的嫁妆,还给陈宝莲做了件呢子大衣。这可是陈宝莲一辈子也没穿过的好衣裳,光明和素珍心头高兴,想必陈宝莲心头也不会不高兴的。再往后光明着手筹备望来的婚事了,没想就在这关头,望来开始发病了。
       望来的病还是老病,是头上的病。望来的病已有好多年没发作,应该说算好了。小时望来看不得旋转的东西,比如磨米的石磨、跑动的车轮之类,有次他站在河边,看到波浪一层一层涌来,竟也身子一软晕到了地面。而今当然不同,而今望来整天守着碾米机房的飞轮也若无其事,直到他病了,一病多日,仍没听他提到什么头晕。望来只说他感冒了,咳嗽,流鼻涕,打喷嚏,鼻孔堵塞得厉害,脑袋也有些发沉。陈宝莲熬了碗红糖生姜水给儿子发汗,陈宝莲还逼着儿子在家躺了一天。望来躺不住,第二天又来到机房。
       送望来进医院那天,光明在十几里外的万家湾帮人看窑火。看窑火是光明近两年掌握的一门手艺。他先帮人砍窑柴,递窑砖,守窑棚,在窑上混得久了,就把窑师傅的一套技术偷偷看在眼里。光明毕竟有文化,能琢磨,私下摸索来摸索去,从他手下盘出的砖块又红又硬,敲起来铮铮作响像块钢,比哪个窑师傅烧出的都好,请的人也就渐渐多起来。路近时光明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路远了,或者窑上脱不开身,光明也两天三天回家一次。万家湾不算远,光明早晨出门时,还看见望来蹲在屋檐边刷牙的。半下午他正同两个脱坯的帮工说话,便见长山大爷的小儿子毛鸭推着车子冲进窑棚,告诉他望来病得厉害,望来倒在碾米机房里。望来吃什么吐什么,现在已送到黄田医院了。
       两人到达黄田镇时,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医院门口早已聚集着一伙人,是村上的人,长山大爷、长山大爷的大儿子玉常,还有村干部玉兴等等,当然更多的是街头一些围观者。人群旁边还有长山大爷家那辆板车停着,不用说望来就是用这辆车从大扁屋拖出来的。玉常从板车旁边站起身,问毛鸭这么长时间都去哪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光明一听话音,知道不妙。他问望来在哪,望来怎样了。玉常说,望来还不在病房躺着,可是医生要我们尽快转院。
       “做什么要转院?”光明哆嗦。
       “医生要我们转到县城呐。”长山大爷高声答道。
       “不是说等你来,他们连吊针也不给打了。”玉常说。
       在医院后面的病房里,光明看到了望来,看到了陈宝莲。望来在打吊针,初初一看也并不见异常,只是脸色难看,呼吸有些急促。陈宝莲的嗓子早哭哑了,嘴巴一个劲抖动,可就是发不出声音,鼻涕眼泪倒忽隆隆首先冒出来。看样子陈宝莲他们是专等着光明过来拿主意的。长山大爷,包括玉常、玉兴他们,都在等光明拿主意。陈宝莲都拿不出主意,长山大爷以及玉常、玉兴他们都拿不出主意,光明又到哪里拿得出主意。但别人等他来拿主意,光明心里还是有点暗暗的喜欢。光明到楼上办公室找医生,恰好医生也来找他。医生的意思还是早先那个意思,转院,转到县医院去,并且越快越好,否则引起什么后果,他们不负责任。光明问望来的病是不是很重,医生说:“重不重现在还不好说。我们小医院设备太差,不然为什么急着要你们转院。”
       望来是当天晚上从黄田镇转到县城医院的,用的还是长山大爷那辆板车。动身那刻,陈宝莲忽然对着长山大爷,对着玉兴玉常毛鸭他们下了一个跪,拖腔拖调喊救命恩人啊,救命恩人啊。长山大爷吓一跳,把陈宝莲拉起,他让她别急,别怕,别担心,望来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长山说本来他也应该送望来一道去县城的,只不过年纪太大,近几天身体又不怎么舒服。他吩咐玉兴玉常几人关顾好病人,吩咐陈宝莲和光明尽管一心一意把望来病治好,家里的事一切有他们照应。一路上光明玉常毛鸭几人轮换着拉车,玉兴和陈宝莲在旁边跟着,翻坡过岭时帮着用一把力。望来在县医院住了两天,每天爬起来吃药打针,不吃药不打针了又忙着做各种检查。两天后医生告诉他们,病人还得转院,转到江州市里去。光明和陈宝莲都不相信,说病人来县后,眼看着好多了,不晕了,不吐了,人也清醒了,每餐还能吃下碗把饭,我们都以为能出院了,到头怎么还要我们转院?医生的理由跟黄田医院的理由竟然一模一样,说我们这里设备太差,你们应该到市内的大医院确诊一下。
       光明打算再问问医生,望来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不过事情明摆着,根本用不着多问,并且光明也实在没那个勇气问下去了。时间很紧,光明原准备请留在医院陪伴的玉常回家走一趟,后来想想别人不行,要回得他自己回。光明上午回到大扁屋,找人借钱,安排家事,吃过晚饭再动身,徒步赶到县城,第二天一行三人扶着望来,坐上开往江州的班车。从县城到江州实在太远,加上沿途修路,车子摇摇晃晃,颠三倒四。不知是由于晕车,或者病又发了,望来吐得一塌糊涂。望来脸孔蜡黄,满头虚汗,手脚冰凉,似乎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陈宝莲哇哇大哭,大喊大叫着要司机停车,车停了又大喊大叫,叫司机不要停,叫司机开快点。某一刻她大约糊涂了,或者说急疯了,一下把望来推到光明身上,自己跌跌撞撞竟冲到司机面前,似乎要抢下方向盘。司机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这么走走停停,等车子进入江州市区,在火车站前的广场停住,已到了下午五六点钟。
        5
       头一次从江州治病回来,望来剃了个光头,面色明显白了,人也长胖些了。村里人扶老携幼,接连不断来看,说不只望来白了,胖了,连陈宝莲也白了,胖了。城里的水怎就那么养人。陈宝莲招呼素珍给大家端茶倒水,又摸出一把糖果,趁人不注意时忽然塞在哪一个小孩的口袋里。房里房外一时笑声不断,众人一遍又一遍催望来讲城里的故事。望来很骄傲,望来也很荣耀。冬梅已经六七岁了,穿了双刚从城里买来的新回力鞋,剪短发,一副假小子模样,寸步不离守在望来身边,不时爬上木凳,到舅舅的后脑勺摸一把。冬梅同样感到很荣耀。她还组织了一帮玩得好的伙伴,让他们排着队一个个爬上木凳摸舅舅的后脑勺,一人只准摸一下,摸多了就要被她大声喝止。而那些平日同她玩得不好的伙伴呢,则非常自觉而又自卑地缩到一边,满脸艳羡地看着有权利爬上木凳的伙伴。
       “还行吧?”冬梅挨个问。
       “还行。”伙伴们尽管有些茫然,但仍露出满意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
       “我舅舅这里的骨头让医生挖走了,是用钢精锅补的!”冬梅郑重其事向大家宣布。
       “冬梅,滚一边去,你就不能让舅舅歇一会!”光明吼她。
       “医生有三瞎子补得好吗?”有一个与冬梅玩得不好,没资格爬上木凳的伙伴不服气地问。
       三瞎子是村上一个手艺人,长年在外帮人修拉链修伞补钢精锅底。“三瞎子他算老几。”冬梅的权威受到挑战,愤激得一时说不出话。“医生,医生,”冬梅说,冬梅支吾一阵,终于得意洋洋叫起来,“医生是穿白大褂的!”
       望来第二次从江州回来,那已在两年之后,村里人扶老携幼,接连不断又来看,说望来白了。村人们待到要说那个胖字,不由一怔。不是望来不胖,望来是胖得太过分,胖到了危险的程度。显而易见这已经远远不能称作胖,而是肿了,脸肿,头肿,脖子肿,连伸出来的一双手也有些发肿。身子一肿,人便显笨,神情上也有些痴痴的,傻傻的。陈宝莲让他坐他就坐,陈宝莲让他站他就站,陈宝莲扶他进房,他便乖乖迈步进房。村人们脸上一时有些讪讪的,谁也没料着一个病好刚刚出院的人会如此模样,倒似乎比没进院时更像一个病人了。光明和陈宝莲尽管强自掩饰,不过脸上的神情同样是讪讪的,他们同样不能说明一个病好刚刚出院的人怎么会比进院前更像一个病人了;比进院前更像一个病人,为什么又说病好了,能够出院了。冬梅可能大了两岁,懂事了,也可能看出大人们脸色不好,再不像上次那么放肆,只低了头,跟在素珍后面端茶送水。这次陈宝莲带了更多的糖果,用塑料袋装了,要散给房里房外的女人和小孩。女人和小孩于是都有些惶恐,不肯接陈宝莲手中的糖,好像那是什么不祥之物一样。别人不接,陈宝莲同样惶恐,固执地将糖果一下下塞出去。后来陈宝莲眼泪都下来了,陈宝莲反反复复说:
       “做牛做马,来世给你们做牛做马!”
       从陈宝莲家离开,村人们心头都罩上了一个阴影,果然没过多久,望来又得第三次进医院,第三次去江州了。头一次病好回家,到第二次去江州,中间好歹隔了整整两年,而第二次从江州回来这才隔多久,满打满算不过四五个月,望来的情形已很不对头。首先是那胖,那肿。光明和陈宝莲曾私下同人解释,望来的肿是在医院开刀及吃药打针引起的,等时间一过,病情控制住,就会慢慢恢复。村人们也一心指望会慢慢恢复。可是望来没有恢复,相反却肿得越加厉害,颈脖粗得像只木桶,喉咙也变直了,变粗了,讲起话嗡声嗡气,粗声大气,舌头大得拐不过弯。后来连眼珠也微微朝外鼓出,没防备的人见面后会吓一跳,以为他正鼓眼暴睛冲你发火哩。光明和陈宝莲用板车将望来拖到黄田医院,说找医生吃点中药试试,医生一见就说这还吃什么中药,这是那病又发了,快送到江州去,越快越好,迟了只怕来不及了。
       陈宝莲一听立时瘫倒在地。光明没瘫。光
       明其实早瘫过了。对黄田医院医生的话,他一点也不感到突然,他早知道望来这病是又发了,要重新送到江州去,并且越快越好,迟了只怕来不及。不过光明同样清楚,再一次把望来送到江州,基本上是没有半点可能了,因为在此以前他们已送过两次,现在他即便把自己杀了卖了,把冬梅把新文一齐杀了卖了,也筹不齐那去江州的钱了。
       在光明睡房的床头柜里,藏了个还是他读书时用过的笔记本,前面写过字的部分早给撕去,后面的空页上便记满前后两次为望来治病所欠下的账目。光明是一个谨慎的人,平生从不愿向别人伸手借一分钱。他不愿无缘无故欠别人一份人情,更不愿在自家身上放一个包袱,钱没到手,他已在焦急地考虑着怎样还别人的债。便是这样一个胆小无用,一个不愿欠债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会弄得负债累累,这一点光明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一切毕竟是真的,几年来他所欠下的那债一笔一笔都白纸黑字在本子上记着。有时暗下里算来算去,光明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欠下了多大一个数目,弄不清每笔债又是如何欠下的。记得第一次把望来送到江州医院后,光明曾中途回家过两次,玉常也回家一次。三次回来只为着一个目的,那就是弄钱。他们花光了为望来结婚及做房备下的一点积蓄,又由村上担保,到黄田信用社借了五千元无息贷款。光明找他大弟光荣借两千,找光彩借三千,青珍的丈夫又找人借了两千。这是几笔大数目,至于邻居亲朋处这个几百,那个几十,还根本没有计算在内。幸亏第一次发病后有了两年的空隙,这两年中光明、素珍及陈宝莲几人泼了命地干活,光明烧窑,卖砖,打猎,捉黄鳝,卖柴卖笋卖板栗,素珍和陈宝莲养母猪卖猪崽,养鸡养鸭卖鲜蛋,陆陆续续还掉了一些账。接着第二次的病又来了,这回光明他们卖掉了与另外一家共有的半头耕牛和半边牛圈,卖掉一头肉猪、一头母猪及母猪刚下不久的一窝猪崽,找光荣和光彩又各借两千。还有大半资金没着落,不知何人开的头,村子里每家每户你五块我十块地开始给他们捐起款来。陈宝莲哑着嗓子,肿起一双眼睛,每来一个捐款的人便下一次跪,喊一句:“做牛做马,我来生给你做牛做马!”长山大爷几人一合计,干脆在村口路边摆下一张木桌,向来往行人募款。后一天他们把木桌搬到十几里外的黄田镇街,玉常负责登记,光明带着素珍、冬梅、新文,当然还有陈宝莲,全家五口齐摆摆在木桌边一字跪开。一天下来,几个人额头都磕出了鲜血,有一次陈宝莲没注意,流血的地方让街头闲逛的一只大公鸡狠狠啄了一口,痛得在地面直打滚。
       当光明、素珍他们跟着陈宝莲跪在村口,跪在黄田街头的时候,他们心中想着的当然只是眼前的一天两天。他们以为下再多的跪,磕再多的头,不过就这么一天两天,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等把钱筹足,把望来送到江州,一切便会过去。他们哪能料到,不过是四五个月之后,望来会又一次发病,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呢,何况这次即便他们想下跪想磕头,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了。
       每天吃过早饭,光明背着工具急匆匆出门,烧窑,砍柴,卖砖,捉黄鳝,或者在田间地头忙碌。实际上忙也没什么可忙的,你再忙再累,赚得的那点钱与背在身上的欠债比起来,与去江州所需的花费比起来,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瓢水,多它少它也无所谓。光明出门主要还是为躲开那个家,躲开望来,躲开那个老太婆。老太婆爱哭爱闹,望来病到这个程度,她当然有理由更放肆地哭放肆地闹了。望来脸肿了,她哭一次,手肿了,她哭一次,眼鼓出了,她哭一次,说话舌头打个颤,她又哭一次,脚脖子一时拐不过弯,她同样哭一次。那天望来房里飞来几只苍蝇,赶来赶去赶不走,她又得到机会大哭一场,说这苍蝇为什么赶了又来,并且为什么偏偏还要往望来头上叮,往望来衣服上落。还有一次她找长山大爷商量件什么事,长山大爷一时没遂她的意,她又哇啦哇啦当场哭起来。一天里的任何时候,你都可能会听到一声嘶叫在屋舍间响起,整个村庄的人不由都有些心惊胆颤。陈宝莲甚至把哭当作歌来唱了,有事她唱,好好的一点事没有,她同样唱。那天光明也是一时多嘴,说万家湾某人家有一窝小猪要卖,他准备捉一对回来在身边养着,问陈宝莲要不要捉一只,猪账可以拖到年底才还。陈宝莲显然同意,说有那么好的事,快去捉一只来呀。可陈宝莲不把这话好好从嘴里说出,她偏偏要哭出来,还哭得一抖一抖,中间夹了一两次哽咽。那神情,弄得光明好险没大笑出声,陈宝莲自己也觉察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一边。又有一次望来下床时衣摆夹在床档与床板之间,光明帮他横扯竖扯扯不脱,陈宝莲嘴巴一扭又一次要哭。光明实在忍不住了,失声叫道:“这有什么值得哭,家里又没死人!等死了人你再来嚎丧行不行?”
       这可能是光明平生头一遭对陈宝莲发火,并且说出的话如此恶毒,如此不吉利,陈宝莲吓住了,望来也吓住了,一时愣怔着竟不知作何反应。
       光明同样愣怔着。光明以为接下来,陈宝莲肯定会有一场好闹,在,这种情况下,陈宝莲也应该有一场好闹,可是陈宝莲没有。这一刻光明发现,短短几年陈宝莲的变化实在太大,顶上的头发差不多白光了,平日又不知道梳一下洗一下,乱草一般纠纠结结,一半像人更有一半像鬼了。
       也许光明这次发火起了作用,也许陈宝莲真老了,不行了,也许因为其他什么吧,自此以后陈宝莲还真把自己改变了过来,很少哭很少闹了,每次光明进房,陈宝莲只用目光静静看他。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光明感觉一阵阵不安。爱哭爱闹是陈宝莲的性格,是陈宝莲多年养成的习惯,哭了闹了,表明一切正常,而不哭不闹,反而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有一点光明十分清楚,陈宝莲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在望来治病的问题上,她更有主见,内心也更加坚定。别看她不哭不闹,别看她老了,不行了,但内心里那个坚定的东西始终没变,这便是筹足钱,把望来送到江州去。无论如何,必须第三次把望来送到江州,这点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记得还是第一次去江州时,村里就有好心人提醒光明,说该收手时就收手,别到时落个人财两空。第二次去江州,村子里各种各样说法就更多,说望来脑壳里长的那颗蛋是母的,你这边割了一个,那边马上就有一个长出来,就像勤劳的母鸡下蛋一样。你想一只母鸡一辈子要生多少蛋呢?村人们尽管在背后说得厉害,却没一个人敢当面同陈宝莲说。到了陈宝莲面前,他们说的永远是吉利的话,是高兴的话。当然了,即便你说了其他什么,也不能对陈宝莲构成丝毫影响,生蛋的母鸡算什么,人财两空算什么,该进医院的仍然要进医院。
       这天光明回家较晚,在小河边他碰到了村上的干部玉兴。玉兴问他从哪来,光明说了从哪来。光明问玉兴到哪去,玉兴笑,说不到哪去,就在这站站。两人说着话,慢慢往村里头走。光明说晚上没事,到我家坐坐?玉兴显得有点犹豫,说坐坐,那就坐坐吧,反正没事。后来他们遇到长山大爷,长山大爷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两个人说着两个人的话,三个人便说着三个人的话,这么说过好一阵,光明才意识到什么,一颗心忽然咚咚跳起来,脚步也不由加得很快。到了家门前,他果然看到了村上另一个干部,后来又看到另一个长辈,后来又在家看到玉常。一伙人跟着光明到望来房里坐了会,然后到光明房里坐。素珍给光明递来一碗饭,光明不吃,转身到玉常那里要过一支烟抽起来。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却谁也不说一句话,只一根接一根拚命抽烟,好像一伙人聚到一起,只为着比赛怎么抽烟的。他们把玉兴的烟抽光了,又抽光明的烟,接着抽另一个村干部的烟,抽长山大爷的黄烟杆。抽到实在难受的时候,由谁起个头也说几句闲话,然后继续抽烟,直到夜深了,大家临出门,光明这才半吞半吐说了一句话:“明天我回响水湾,再找我弟他们看看。”
       6
       第二天光明天没亮动身,骑车回响水湾找他弟弟光荣和光彩借钱。
       去响水湾的路有两条,其中一条途经黄田镇,路宽,路大,是乡村那种沙土公路,不过却远,要绕五六十里一个大弯。一般来说光明更愿意走小路,也即是当年他跟着下村五娘走过的那条路。便是这条小路,光明也走得极少,因为自来到大扁屋后,光明总共还没回过几次响水湾。最初三四年,他一次也没回去,连光荣光彩结婚也没回去。后来父亲去世,他回过一次,下村五娘去世,回一次,新文出生,又回一次,还有一次他同人合伙收购花草籽,顺路又回过一次。回去得少,内心不免感到惭愧,内心惭愧,回去得于是更少了。这种情况直到近两年才有所改变,近两年为着望来的病,为着找光荣光彩他们借钱,光明一次次在通往响水湾的路途上奔走着,就像今天为了望来的病,为着向光荣光彩借钱,他又一次踏上通往响水湾的路途一样。
       在响水湾一带,光明的名字曾一度传得很响。那些年在响水湾,光明的名字简直传得太响了,人们一提到他,笑声起哄声便接连不断。大家说他的高考他的补习,说他的夜盲症,说父母家人对他曾有过的希望,当然更有他的招亲,他提着几包点心连夜去找下村五娘,说来说去总要归结为乡里流传的一句土话:读书读进了牛屁眼。这中间说得最起劲最难听的是光棍汉小三。小三在光明招亲后还打了许多年光棍,最后和一位身后拖着两个女孩的中年寡妇结了婚,但小三念念不忘的仍是光明招亲。他不要的女人光明抢着要,他不去的地方光明抢着去,每次说起,小三总那么惊异,那么兴奋,又那么洋洋得意,似乎在这件事上他占尽了多大便宜,他又有多么了不起一般。光荣光彩这时已渐渐长大了,两兄弟邀在一起,趁小三不备将他拦在路中打了一顿,此后小三多少算懂得了一点收敛。
       光明走投无路之下,找了个地方不顾一切把自己嫁出去,本人没什么,却不知他的父母家庭要遭受这么多笑骂,承受这么大压力。光明性子倔,认准了的那条路,哪怕是道崖,要跳也得跳下去,父亲性子同样倔,到死没踏过光明的门槛。只有母亲在光明和素珍成事的时候,被下村五娘死拉活拉给拉到大扁屋住过一夜,回后直说路太远,一双脚都走扭了筋。乡里有人私下传说,光明的父亲就因为受不了这口气,几年后才郁郁去世的。这当然纯属胡说。不过光明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的变化,却和他这位做兄长的有很大关系。两个弟弟从小调皮捣蛋,不听调教,你让他上山他下河,你让他下河他上山,可自光明招亲后,光荣和光彩忽然之间懂起事来,两人认真学手艺赚钱,赚了钱后又各人为自己找老婆结婚。后来光荣拉起一个建筑队,四处修桥修路做房子,光彩也邀了几个人,专门到城里为人搞装修,两兄弟齐齐成为前后一带有名的富裕人家,响水湾人这才闭起他们一张鸟嘴。
       应该说在这位大哥面前,光荣和光彩两兄弟是已经够可以了,望来两次发病,光明几次上门,光荣和光彩都两千三千地往出拿,一双手绝没有丝毫退缩。光彩还瞒着老婆给光明送过一套衣服,光荣也送过一双皮鞋,当然光明都没要。光荣光彩送衣服送鞋,这是看他没衣服没鞋,这点光明受不了。光明还受不了他们要瞒着自己老婆给他送衣服送鞋。光明看出当着自己的面,光荣和光彩不知为什么还会不由自主露出一种歉疚的神情,似乎光明没衣服没鞋穿,倒是他们的责任,光明离开响水湾到大扁屋结婚,也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把他赶走的。这便很有点让人莫名其妙,要解释也只能往早先的日子里解释,往小时候的记忆解释。光明清楚在光荣和光彩内心深处,他这位大哥始终是一位大哥,无论大哥今天如何无用,如何落魄,光荣和光彩仍然尊敬他。
       正是半上午时分,湾里人出外的出外,下地
       的下地,村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光明迟疑一会,仍是往村后小山那边拐了拐,想找个更便捷更偏僻的地方插进去。光明不愿让任何一个响水湾人看见他,他也不愿看见任何一个响水湾人。
       家中老屋前些年拆了,光荣和光彩分开各做了一幢水泥楼房。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跟光彩过,光明便推着车子先到光彩家去。光彩家大门开着,厨房门开着,卧室的门也开着,只是家里没人,屋前屋后楼上楼下找遍了,都没人。光明将带来送人的两蛇皮袋板笋从车后架卸下,搁到母亲房间里,独自在堂前小兀凳上坐过一阵,仍没见一个人回来。他想到邻居家找个人问问,或者到光荣那边看看,想想又继续坐下等。母亲房间的五斗柜顶供着父亲一幅瓷板像,父亲微微笑着,不过也笑得有些尴尬,光明不想看,看了只让人不舒服。他去找母亲平日梳头用的小圆镜,想照照自己。动身前他该刮刮胡子理个头发的,免得这模样让母亲看了伤心。小圆镜一般都挂在窗台边一根铁钉上的,今天却不知去向。他到床头找了找,柜顶找了找,后来又伏身拉开柜下一格抽屉。就这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光明一惊,啪地一下将抽屉关紧,不过已经迟了,他看到母亲手拿一只湿淋淋的肥皂盒,有些痴愣地站在面前。
       “光明我儿,是你回来了?”母亲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看到门前的自行车,就知道有人来了,原来还是我儿子回来了。”
       “我,我想找一下家里原来那只小圆镜。”光明嗫嚅着。他很想同母亲作点解释,可自己都不知应该讲点什么。这一刻光明十分懊丧,他想他刚才为什么要翻母亲抽屉,翻了抽屉为什么听到动静又匆忙关起,关起了现在为什么又来作无谓的解释,仿佛他真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实际上这家是自己的老家,房间也是母亲的房间,即便他乱翻抽屉吧,也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用不着如此躲躲闪闪。
       光明继续尴尬着。母亲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尴尬,注意到他翻抽屉及关抽屉的动作,于是光明觉得这次他真得同母亲解释清楚了。可是这事他又如何能解释清楚,无缘无故,他为什么要找一只小圆镜?这么大远的路跑回来,莫非只为找一只小圆镜?
       “你是说那只破镜子呀,破镜子早让新春打碎啦。”母亲不愿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风风火火四下忙碌起来,给儿子泡糖水,让座,又到楼上光彩的房间找来一包纸烟。光明说他不抽烟,戒了。这句话似乎提醒了母亲,母亲问:“那边望来的病,是不是都好了?”
       “好有什么好,”光明犹豫,“还不是早先那老样?”
       母亲问:“望来的病又发了吗?”
       “没有。”光明回答。光明回答得很干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得如此干脆。
       母亲松过一口气,问到儿子为什么这个时候回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儿子会回家。母亲说:“还记得要回来看看你老娘啊。”这次光明已有了准备,说他同上次一样,打算到县城边近的苗圃采购花草籽,顺路,这不就进家看看。
       母亲到邻居家找到光彩的儿子新春,让他再到村上什么地方把光彩叫回,就说伯爷来家了。母亲告诉光明,光荣很忙,已经好多日子没归过家。光荣去年修的一条水渠出了点问题,要翻修,他正忙着四处找人说情。不过光彩正好在家。光彩原本也忙,这是抽空回来要同下村的某人谈一笔木材。讲完光荣光彩,母亲让光明讲讲大扁屋,光明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大扁屋有什么可讲的。后来扯到冬梅,扯到新文,光明脸色才慢慢开朗一些,活泛一些。母亲问,听说新文都会读字啦?光明一边高兴着点头,一边问母亲听谁说新文会读字。母亲想了想,到底听谁说新文会读字的呢?母亲终于想起了,原来还是上次听光明自己说的。母亲不好点明是听他自己说的,只道湾子里人们都这么讲起。光明又问湾子里谁这么讲起,新文能读几个字,一点点小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响水湾。两人说着话,母亲手头并没忘了忙碌,好一会光明才觉察,母亲这是在为他忙碌。母亲一连敲了三四只鸡蛋,还切了过年的一块腊肉,说要给他煮碗汤,打个点。光明连忙阻拦,说不饿,早上在大扁屋吃得很饱。母亲说早上吃得再饱,跑这么大半昼路还吃不下一点东西?光明说还是等光彩、二麦他们回家一同吃吧,母亲说你吃你的,等他们什么。光明拦来拦去拦不住,脸都急得有些发白。母亲若有所悟,看看他,把手上的火钳到灶窝里放下。
       “你是说光彩、二麦不在家,你不好背后吃他们东西?”
       光明一阵心烦。光明感受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心烦,刚刚得到的那份好心情,转眼烟消云散,他对母亲叫一声:“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几步从厨房走出去。看来今天这钱不可能借到了,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会开口借什么钱。
        7
       吃过中饭光明推着车子回大扁屋,母亲紧紧跟在他后面,光彩跟在母亲后面,二麦拉着新春的手,又跟在光彩后面,一行人把他送出村道,又送到村头。光明不止一次让母亲回,可是母亲不回,说多了,她的眼泪似乎又要下来。光明有了一个很清楚很强烈的念头,他发觉自己又想发火。他很想说出这么一句话:“跟这么多人干什么,又不是送葬!”不过他忍了。今天他实在发了太多的火,同母亲发了,后来在饭桌上又同光彩发了一次,他甚至对光彩五岁的儿子新春也发过火。新春找光彩找了几次没找到,找不到回来看看又坚持出去找。在他最后一次出门时,没想光彩正好进门,新春不由大叫一声:“爸,伯爷来了,伯爷又来找我们借钱!”
       光明一张脸立时憋得通红,光彩的脸也憋得通红。光彩伸出巴掌,大叫一声:“小狗日的胡说什么,小心找打!”
       光明也伸出巴掌,“这狗日的是要找打!”
       光彩看到光明回来,表现得同母亲一样高兴,打发二麦杀了鸡,买了新鲜肉,开了瓶白酒,热心地劝大哥吃菜喝酒,言谈中自然问到大扁屋的事,问到望来的病。光彩的意思还是早先那些意思,光彩的意思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他劝光明孤身在外,该忍的要忍,不该忍的也就不能忍。光彩懂他的大哥,光彩的话说得小心,吞吞吐吐,生怕什么地方说重了,会对大哥造成伤害。不过光明仍渐渐把眉头皱起了。他明白光彩的意思,他认为他不应该再往望来身上扔钱了。另外的意思是他这次来又是借钱的。新春的话不会无缘无故,没有大人在背后议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发明不出那种话。
       光彩的话语更加吞吞吐吐,说到最后,竟说出了自己一直怕伤大哥而不敢说出来的话。
       “这次你准备拿多少钱?”
       “拿什么钱?”光明问,“你的意思是,我回一次响水湾还真就是为了向你借钱?”
       他把手中的饭碗重重搁到桌面。光彩的脸一下子白了。
       光明想不通,不管从哪方面说自己都可以算得上一个没脾气的人,在大扁屋一呆多年,被别人握到手心横捏竖捏,要扁就扁,要圆就圆,乖得像个龟孙,为什么一回到自己家,半天不到的工夫要这么一次次发脾气?他到底凭什么要对人恼火发脾气?明明是他伤害了自己的家人,让父母他们丢尽脸,为什么到头来似乎还是他受了别人伤害,似乎人人得罪了他呢?光明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恼火而越加恼火起来。
       钱没借到,又惹出一身气。光明骑着车子顺乡间公路一阵猛跑,跑到后来发现不对,他把方向搞反了,这不是回黄田回大扁屋的路,这是往县城去的路。他调过车头又一阵猛跑,跑到后来发现仍不对。这么急急忙忙回去干什么,陈宝莲正在家等着他借钱,长山大爷、玉常、玉兴他们,都一心指望他能借到钱。没有钱看来今天他是不能回去的。一想到大扁屋那个家,想到家里那个粗脖子、鼓眼睛的人,他全身就似给浇过一盆冷水,从里到外透凉。他再次把车子调过头,朝县城方向慢慢骑,他想无论如何,今天他得到哪里呆上一阵,他总要想出个好一点的办法。
       陈宝莲暗暗打什么鬼主意光明十分清楚,村子里的其他人,比如长山大爷、玉常、玉兴他们全清楚。陈宝莲想卖房。她想把光明辛苦做成的那幢房子卖了。可是这房子如何能卖,房子虽破,虽简陋,却是光明和素珍多年的心血,是一家大小遮风挡雨的窝。房子卖掉是容易的,不过卖了就卖了,再想重新做一幢,看来这辈子绝不可能。没了房子,那他们连个落脚之地也失去了,一大窝人真得做猪做狗,睡猪圈睡牛栏睡人家屋檐了,这可是真正的家破人亡了。可是老太婆是不会顾及这些的,在老太婆那里,这一大家人能算得什么,连猪连狗也不如,连根草也不如。这家人原本就是工具,是帮她养儿子的工具。一家人都得为那个半死人活着。光明想不出,一个人怎会狠心到如此程度,歹毒到如此程度。也许正因为如此歹毒,这才得来一个报应吧,望来的病,原本就是对她的报应吧。光明趴在自行车上恶狠狠笑起来。
       当然按照陈宝莲的意思,房子不卖也行,不卖那么你就必须出去弄钱。陈宝莲他们认定了,光明能借到钱。光明的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有钱。光荣和光彩大约在家里开了个银行,你借一次又一次,永远借不完吧。老狗日的我操你个娘啊,光明看看公路上前后无人,放开嗓门高声叫骂。老太婆你也不想想,光荣光彩再有钱也是光荣光彩的,跟你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前辈子没有欠你的,没有义务帮你儿子治病。
       光明将车子越蹬越快,经过一个镇子,又经过一个镇子,等他意识到应该停下,发现今天已实在跑得太远,这都快到县城了。太阳即将落山,光明知道他不能再往前走,再往前今天就回不了大扁屋了,即便现在调头,看来他也得摸几个小时的黑路。光明有些茫然,同时又一次感到心烦,脚下猛一发力,自行车就向县城直冲而去。他想回家回个鬼家,今夜就进县城住旅社下馆子,反正身上还带得有钱,反正谁也不想过日子,有点钱就全他妈花掉吧,光明长这么大,还没好好下过一次馆子住过一次旅社哩。他想他再没必要那么一心一意抠自己苦自己糟蹋自己,你便是把自己苦死糟蹋死,人家也不会讲你半句好话,人家只以为是应该的,是你罪有应得。
       这夜在县城光明把自己弄得糟透了,他根本没有下馆子铺张浪费乱挥霍,也没有花钱住旅社。头几个小时,他推着车子在灯光人影中走来走去,后来人群消散,再这么走让人看去会觉得奇怪,于是骑上车子到城郊的公路上继续来来去去。光明读书时的中学就坐落在路边的土山上,学校新做了一幢教学楼,此刻所有的窗户都放射出光亮,夜色中好像一座从里到外给烧得通红、烈焰直冒的砖窑。光明曾是这座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作为一个成绩最好的学生,光明怎能料到多少年后的今夜,他会像头猪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在校门外的公路上溜来溜去。后来光明觉到饿,到一家饭铺吃了几根油条,喝下一碗蛋汤。油条是早晨剩下的,又脏又硬,不过光明一直喜欢吃油条,冷了硬了更显得有咬劲。光明也进过一家旅社,一问价格吓一跳,一个床位竟要三十元钱。接下来光明陆续还问过几家,价格最少、也是条件最差的那家也得十五元。十五元光明也不干。于是光明想到在县城上班的几位往日同学,还有在县城摆小摊开裁缝店的几个熟人,响水湾的,大扁屋的,都有。不过目前这种样子他是不适宜找同学的,似乎也不适宜找响水湾和大扁屋的熟人。光明唯一可做的看来只能是推着车子,反反复复继续走。夜深了,光明终于发现一处地方,那是汽车站候车室外的水泥平台,平台很宽,很避风,下面还有密密麻麻一排餐饮店挡住街道上的视线。平台上已经有了几个歇宿的人,一个破衣烂衫,显然是个疯子,另两个是拉板车的,还有一人带着两只大大的旅行包,似是等车的旅客。光明把自行车挨着板车放好,身子再挨紧自行车的车杠坐下。光明很累,一坐下便呼
       呼睡去。第二天天亮时醒来,一路紧赶慢赶,上午十点多钟才回到大扁屋。
       素珍在大门前等他。光明知道素珍会在大门前等他。他以为素珍会问他借的钱,可是素珍并没问到钱。素珍很焦急,同时也很神秘,把他悄悄拉到一边,说今天从大清早起,陈宝莲一直在家笑。
       “笑什么?”光明问,“为什么笑?”
       光明随素珍走进望来房间,他看到了青珍,又看到青珍的丈夫。青珍嫁得远,回一趟娘家不容易的。青珍丈夫站起身,给光明递来一根烟,然后重新坐下去。陈宝莲果真刚刚笑过,脸皮还是皱的,只因光明进门,才让她停顿下来。不过这种停顿极短暂,没等光明问点什么,她的脸皮继续皱起,一手指定望来又嘿嘿哈哈笑。这次陈宝莲是给光明笑的,陈宝莲显然还有话要说,只是一时说不出。陈宝莲笑得太厉害了,后来扑哧一声,鼻涕口水随着一齐喷出来。
       “像只,像只蛤蟆。”陈宝莲说。陈宝莲这是在说望来像只蛤蟆。陈宝莲就带着满脸满腮满下巴的鼻涕口水,笑了又笑,怎么也合不拢嘴。
       从素珍这里,光明了解到事情的前后经过。早上望来坐在兀凳上吃粥,不小心调匙掉了,他伏下身到地面去捡。调匙就在眼面前,可他横摸竖摸硬就摸不到,后来换过另一只手来摸。后来不知怎么没坐稳,身子一侧,整个人轰隆一声栽下去。栽下了还硬起不来,吭吭哧哧,手脚并用,正如陈宝莲所说,像一只蛤蟆。从这时起陈宝莲开始发笑。陈宝莲是看着望来怎么摸调匙,又怎么翻到地上的,搁在往日她一定又哭又叫又闹了,但今天不同,今天她根本没想到上前帮一把扶一把。她只在一旁发笑。素珍进来,她对素珍笑,青珍和她丈夫大老远回家,她又对着青珍他们笑,现在看到光明,忍不住又要笑了。
       光明走到望来面前,用手到他耳朵边拂了拂,拂去倒地时留下的一些灰迹。光明当着陈宝莲和望来、青珍他们的面作出一个决定:卖房。
        8
       两明两暗的一套房子,外加一间厨房,一个厕所,一座院落,院角的一口水井,作价六千元,卖给前几年刚从江州城回来的退休工人马国富。价钱低是低了点,但这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马国富为人不错,上次望来发病,他先捐了五十,后来又借出两百。望来在江州住院时,他人虽在家,却热心地为光明写信打电话介绍熟人,提供生活方便。他说这次买房,一半为自己,一半倒在为望来着想为光明着想。马国富只要求光明早点把房子腾出,说你们急着用钱,我也急着早一天从这边搬出去。
       光明当然急着早点把房子腾出,他当即找好几个人,将后山坡上那座碾米机房略作收捡,然后准备搬家。
       自望来病后,村子里的碾米机房也渐渐荒废。先是传输带断了,后来米筛让一颗石子打穿,后来油箱也出了问题,开始漏油。这么修来修去,修理的日子倒多于碾米的日子,有一天终于连大门也关了起来。机房原是生产队时的仓库,当时人们叫队屋,队屋虽脏虽破,面积却大,上下加以打扫,将墙头地角的米尘油垢铲去填好,暂时住一家人应该没有问题,村子上几个干部也已经研究同意的。搬家这天恰巧碰着个大晴天,一人说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过来帮忙。冬梅斜倚床沿正一口一口喂望来吃饭,陈宝莲坐在床脚边,蓬头垢面,目光呆滞,丝毫没有察觉房间里进来了一伙人。倒是望来有了反应,直起嗓子鼓着眼睛大声叫妈。
       “妈,有人看我们来啦!”
       不知是房里味道不好,或怕陈宝莲望来不能接受,众人谁也没提搬家的事,只围在床头说了会安慰话便默默退出来。陈宝莲仍一动不动坐着,同样没有察觉众人走了。一伙人站在大门外直叹气,素珍告诉大家,陈宝莲只怕是痴了,傻了,不行了。自前些日子望来捡东西摔在地上,她看见大笑一通后,一个人便变成这副模样,天天坐在望来的床面前发呆,不说话,不看人,不端给她吃她便不知道吃,不端给她喝她也不知道喝,到了夜里你不催她,不帮她脱衣上床;她自己就不知上床,她会整夜这么坐下去。望来得病几年,端茶送水,煎汤熬药,以至后来的大便小便,床上床下一应事务都让陈宝莲包下的,有时素珍光明冬梅他们想代替一下她都不愿。现在别说服侍病人,她自己也全靠这帮人服侍,招呼得不及时,可能还会出纰漏。有次上厕所,不知是衣裳没解开,或其他原因,陈宝莲竟把一泡热尿淋淋漓漓全拉在裆里。素珍不止一次向光明流泪,说照眼前情形,只怕老的要走在小的前面了。
       村人们不用吩咐,先从光明这头搬起。别看房间塞得满满的,那都是些零碎,大家抬的抬扛的扛拎的拎,几个来回已里里外外搬了个空。有人找来一把老虎钳,将墙头几只铁钉也拔下,塞在抽屉里送到机房。陈宝莲养了一头猪,素珍养了三头,分两个圈关着。人们将圈门打开,四头猪好像认得路,也不用吆喝指点,跑出门直奔机房而去。那种急吼吼兴冲冲架势倒把人们弄得笑起来,说几头猪怎么就等着要搬家似的。该搬的搬完,最后剩下望来一个房间。望来这边比较简单,原先有几样准备结婚的家具,组合柜、人造革沙发之类,上次发病时都已经卖出,望来现在睡的是一张老式绷子床,床对面一只矮柜,同样是老式的,油漆已经剥落干净。两个人上前扶望来起身,让他坐到一把竹躺椅里,毛鸭和另外一人来拉陈宝莲。
       “宝莲娘,我们走,我们扶你到新房去呀。”有一个妇女大声同陈宝莲招呼。
       陈宝莲同样不做声,只是略显惊异地看一眼说话的妇女,然后默默随搀扶的人向门外走。过门槛时她挣扎起来,众人一看,是她脚上的一只鞋挂脱了。有人蹲下身给她穿鞋,陈宝莲不愿,接过鞋硬要自己来穿。
       “我们这是去哪?”陈宝莲穿好鞋,将两只臂膀重新交给人扶着。“我们是说去机房吗?”
       “先在机房住几天,等望来把病治好,以后赚了钱,我们再做一幢新房子。”毛鸭说。
       毛鸭感觉臂膀上的重量陡然增大,他停下脚步准备换过一个姿势来扶,没想臂膀上的重量越来越大。毛鸭给拽得歪歪倒倒,摇摇晃晃。“望来娘!”毛鸭叫。他知道陈宝莲在用力推开他们。陈宝莲继续在推。陈宝莲渐渐把身子从两个搀扶的人手上滑脱,一屁股坐到了地面。
       “我不,我不去机房啊。”在鼻涕眼泪进出的同时,陈宝莲一双手掌在地面拍得叭叭响,“房子我不卖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啊!”
       尽管陈宝莲呜呜哇哇,同时又哽哽咽咽,她的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清楚:她不愿去机房,房子她不卖。人们一时都有些疑惑,有些难以置信。素珍说她母亲痴了,傻了,糊涂了,这可不真是在发糊涂,在发痴发傻胡搅蛮缠么?明明讲好了的房子,定金都付了,家都搬好了的房子,到时又不卖?这卖房的意思,最早不就是她自己的意思吗?许多日子来她念念在心的,不就是这幢房吗?房子不卖,那么望来的病怎办,莫非不治了,不去江州了?好在都是同村的人,对陈宝莲性格大家知根知底。陈宝莲哭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有事没事她都会闹上一场,现在碰上这样的事,把自己房子卖了去住机房住队屋,她当然受不了。不只陈宝莲,搁着任何一个人可能都受不了。房里房外的人越聚越多,不少人开始上前解劝。人们说宝莲娘事情是这样,我们在机房里不过暂且住一住,等以后有了钱,我们重新做一幢新的,做水泥平顶的。
       “我不做,我不卖呀!”陈宝莲说。
       “等以后有了钱,我们再从马国富手上把房子重新买回,行不行呢?”又有人哄她。 “我不,我不卖。” 陈宝莲准确无误表示着她的意思,她不卖。房子她不卖。陈宝莲连哭声也停住了,只反反复复强调她不卖。看样子打马虎眼是打不过去的,必须把话最后说穿,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有人严肃地蹲下身子,用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宝莲娘,眼下我们把房子卖了,不是坏事,是好事,卖了房子我们才有钱给望来治病么。
       “治好了病,我们有了人,房子不就可以重新做起来了?”
       没想一听这话,陈宝莲再一次涕泪交进。
       “这病不治了啊,这病治不好,治不好,治不好……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啊!”
       陈宝莲没痴,没傻,没糊涂,也不是在胡搅蛮缠。她终于弄清了一个事实:望来的病是治不好的,望来的病再这么治下去,只能落得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看来这些天陈宝莲坐在望来床边发痴发傻,并非真痴真傻。她只是在弄清那个事实,然后慢慢承认那个事实,接受那个事实。现在轮到众人发痴发傻了。大家都朝马国富看。马国富猛地朝地面吐了口唾沫,几步冲到光明面前。
       “给我!”
       光明哆嗦一下,“给,给什么?”
       “还有什么,”马国富说,“我买房子付给你的定金!”
       前后不过小半昼工夫,搬到机房的家具零碎又给重新搬回来,望来和陈宝莲也扶到了房里,整个过程就像小孩玩游戏一样。许多人这么搬着,忽然就忍不住想笑,不过最终也没一个人笑出声。长山大爷出面征得陈宝莲同意,向光明素珍转达了这样的想法,厨房里的两座灶台拆掉一座,两家重新合到一处吃饭。光明素珍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其实自望来头次发病,两家人差不多早已合作了一家。光明表示望来的病并不是就此不治了,望来的病要继续治。既然外面的医院治不好,他们就在家里吃中药,他一定要请最好的医生,让望来吃最好的药。长山大爷点头同意。这个时候光明对陈宝莲满心里都怀着感激,对望来满心里怀着愧疚和不安。光明说话算数,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他就骑车赶往一两百里路外的邻县,找一位据说能专治各种疑难病症的老中医。
       9
       陈宝莲病了。虽然,这个决定是她自己做出的,但是,这还是个难以承受的打击。望来在她眼前晃着,像长在她眼上一样。慢慢地,望来的病就晃到了陈宝莲的身上。先是怕风,怕冷,冷得直打哆嗦,身上压两床厚棉被仍无济于事。到下半夜又开始发热,发烧,呼吸急促,两眼两腮通红一片。晚上做噩梦,叫望来,叫祖宗,叫饶命,声音疹人,每次醒来,都愣怔半天,魂不着体似的。光明到外村请来一个土郎中,打过针吃了药,天亮时烧退了,第二天中饭前后又接着烧,接着吃药打针。这么一连折腾多日,后来病好’了,人也能爬起床四处走动,不过眼中的那种红色似乎一直不能很好地消去。尤其在看人的时候,尤其在看身边那些活蹦乱跳年轻人的时候,陈宝莲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发直,发僵,发呆,长时间一转不转,泛出一种红红的或绿绿的颜色。有次她这么看一个正在场地上玩耍的六七岁小男孩,竟把人家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大扁屋的人开始在私下里传递着一个惊人消息:陈宝莲要把新文带到身边了。
       所谓把新文带到身边,意思当然人人能懂,那是要让新文过继,让新文改姓。让新文跟素珍姓跟望来姓,做江家的后人。陈宝莲要将新文抢了去。可光明只有这一个儿子,光明只有一个新文。你抢走了等于是绝了他的后刨了他的根断了他的血脉,你想光明如何能接受得了。何况眼下是什么时候,眼下望来一病不起,连陈宝莲自己也承认,望来不行了,没得治了,治下去只能人财两空。可陈宝莲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新文改姓,让新文过继,那么她的意思只能有一点:看见望来不行,干脆丢到一边,另外找一个人代替他,找新文代替他,续江家的烟火,为自己找一条后路,找个依靠。
       村上的人一齐惊骇了,光明更惊骇了。光明就似给人猛击一棍,一下清醒过来,想:原来这样。光明想,原来这样,原来在反对卖房的背后,藏着这么个歹毒的主意。光明就用这种惊骇的目光看定前来找他说话的长山大爷,长山
       大爷也似乎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眼睛不看光明。但是,光明从他的脸上寻找支持自己的表情时,也没有找到。看光明愣了好长时间不说话,长山大爷说道:光明你若不愿,可以再同陈宝莲商量,我只是在中间转达个意思。陈宝莲一而再再而三找我,不答应也不好。长山大爷话说得很轻,但光明一身的冤屈一下子就给哏在喉咙里了。他强烈地感觉到大扁屋毕竟不是响水湾。
       陈宝莲同望来的关系,村子里没有人不清楚,陈宝莲对望来的感情,远近一带也没有人不清楚。望来是陈宝莲的命根子,陈宝莲是把望来捧在手心里、含在舌头底下养大的。为望来的病,陈宝莲一辈子伤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又哭坏过多少次喉咙。现在,她作出这样一个决绝的决定,陈宝莲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光明,怪只怪我今天不该来。”长山大爷最后说。
       接连几天光明沉浸在他的惊骇他的激愤之中,久久无法脱身。其实光明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村子上传得沸沸扬扬,惟独把他死死瞒住。改姓真是大事,对光明而言更是一件残酷的事,谁也不敢贸然提起,就连陈宝莲也不敢。陈宝莲只三番五次找着长山大爷,要他去帮她开这个口。光明当然无法答应。别说长山大爷,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光明也不会答应。光荣光彩他们说得的确不错,光荣光彩他们说得对极了,这个老太婆实在是欺人太甚,大扁屋人实在欺人太甚。在他们眼中,你这么一个人当真连猪也不如连狗也不如了,他们想剥夺就剥夺,想宰割就宰割,事先根本用不着同你打半句招呼。如果新文真是改了姓,他光明还怎么回响水湾。即使他自己心里同情陈宝莲,可是他怎么向响水湾交待?!他能带着一个姓别人姓的儿子回去吗?他从哪一条路回家呢?
       光明脸色阴沉,见到谁都爱理不理,村上的人见了他,也自动躲到一边。光明甚至也不理睬素珍、冬梅、新文他们,对那个陈宝莲,当然更不愿搭理了,看到了就当没看到一样。白天有事没事光明继续在外面忙,回家后有时也到望来床前坐坐,帮望来喂喂饭,扶到墙角大小便,然后将尿桶提到厕所倒干净。陈宝莲要让新文改姓的事,望来一定还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了,也不知会有何种想法。别看他眼是鼓了,身子肿了,舌头大得出奇,人有时候也糊涂,但起码的事理还能明白的。光明死也不懂面对这样一个儿子,陈宝莲怎就产生那么可怕的念头。光明不懂一个人怎就那么狠,那么毒。这也算一个做娘的吗?这是一头狼,一条蛇。狼也不会这样,蛇也不会这样。光明微微发着抖。光明想从现在开始,这个人已经被人当作一个死人了,让一辈子宠他疼他的亲娘老子当成一个死人了。这个人活着,只不过在一心一意等死。别人也在一心一意等他死。也是这一刻光明想到,来大扁屋十几年,尽管他一直在和陈宝莲磕磕碰碰,所有的磕碰几乎都因望来而起,可光明却似乎从没有和望来本人发生过一次冲突。光明把记忆找遍了,真的没有找到一次。许多时候陈宝莲对光明动气,望来回家碰见,陈宝莲竟遇到救兵一般向儿子诉说,似要怂恿儿子上来一齐对付光明。望来却理也不理,躲进自己房间去了。长年累月呆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说和睦相亲,至少相安无事,做到这一点也是不容易的。
       光明不理睬陈宝莲,陈宝莲自然不会理睬光明。陈宝莲同样谁也不理,从早到晚在床上躺着,不吃不喝不说话。素珍、冬梅以及几位隔壁邻居每餐死劝活劝,想让她好歹进一点东西,可陈宝莲只一个劲死不松口。光明又怎么会松口?光明知道陈宝莲这是在同他拚命。陈宝莲动不动就同人拚命,陈宝莲一辈子都在同人拚命。当然,她同人拚命的方式只是拚自己的命。她真要跟人拚命,谁也不怕她,但她要拚掉自己的命,别人就怕她了。光明某一刻心也会松动一下,但是一想到带着一个姓江的儿子回响水湾,他就不得不让自己的心硬起来。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定不可更改,让陈宝莲趁早死了这条心,光明也在村子上放出风,说你不就知道一个拚死吗?你若真想死,我也没办法。这是你自己要死,不是我逼的。你若真死了,望来就包在我身上。望来在世上活一天,我就服侍他一天,给他治一天病,有一天他真死了,我们给他披麻戴孝。可光明无论说什么,要想让陈宝莲吃口饭喝口水,都是难上加难。陈宝莲甚至连屎连尿也没有了,早上你看她躺在床上是什么姿势,到了晚上去看,她还是那个姿势。这时如果有谁说陈宝莲已经死了,没气了,是丝毫不让人奇怪的。光明借口万家湾窑上有事,打算到外面躲上几天,夜里也不回来。
       光明头天来到万家湾,第二天清早长山大爷一行便跟过来了。光明一见,双腿软成一摊泥,怎么也拖它不起。长山大爷朝他摇摇头,意思是没事。陈宝莲目前还没事,不过也差不到哪去了。
       众人聚在窑棚深处,不声不响又抽了好久的烟。光明试试探探提出,照一般的规矩即便说过继,说改姓,要改也该让头生的一个改,让老大冬梅改。长山大爷又摇头。玉兴表示这话他们早说过多遍了,但没用,陈宝莲一定要带新文。陈宝莲说要带就带个男的,带个孙子。长山大爷把黄烟杆里的最后一颗烟屎吹出,用脚认真踩熄了,给光明说我们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仍只是给你传个话。你若要能听当然好,不听我们也没办法,不管怎么说吧,大家都不希望一个家门里同时抬出两副棺木。
       长山大爷神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不过在光明听来,那淡淡中似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存在,这让他微微愣怔了一下。
       玉兴说:“光明你尽管放心,我们跑这么远,又来这么多人,就是找个地方把事情谈妥,同时大家也可以相互作个见证,好让你放心。我们说的这个改只是暂时的,暂时就让新文姓几年江,带在老太婆身边。哪一天老太婆不行了,过世了,我们再改过来。你想想就眼下那副模样,又能过多久呢,一年两年,一个月,两个月,再不三天五天也有可能的。你若是还信不过,我们可以当场签个字,这里的几个人一起当你面按手印。”
       光明说:“要照我说,这真是一条狼,狼也不如的东西。”
       光明没有多余的话,默默随众人回到大扁屋。从这天下午起,陈宝莲开始慢慢进食,接着慢慢走出房门。陈宝莲坐在场地那边一块青石上,顾自看几只母鸡争食,眼皮也不给光明抬一抬。三天后,陈宝莲在素珍、冬梅的帮助下,还杀了鸡,买了肉,搞了两桌饭,把左右邻居及村上几个干部请来,众人聚在一起当场写下一张纸约,并盖上村里的大红公章。陈宝莲可能也担心空口无凭,担心众人是不是在含糊她,光明是不是在含糊她。纸约一式两份,一份给光明和素珍,一份交给陈宝莲。陈宝莲接在手上,直到墨迹干了,这才小小心心收拢,折起,藏到裤腰深处。素珍、冬梅把碗筷摆上来,菜端上来,酒水也提上来,不过众人却没有半点享用的意思。众人就似听到什么号令,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乱纷纷向门外拥去。这个时候谁也没心思坐下吃这餐饭的,尤其是想到隔壁还有一个人正鼓着眼睛肿胀着面孔,半死不活喘粗气,叫大家如何来吃这餐饭。
       “伯伯爷爷大娘大嫂!”陈宝莲高声嘶叫。众人慢慢回过头,看到陈宝莲一手扶紧侧旁的桌沿,身子剧烈摇晃起来。陈宝莲摇晃一阵,忽然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
        10
        光明母亲头一次来大扁屋是由隔壁五娘陪伴的,两个老太婆走了将近一天,脚丫脚掌全打起了血泡。打血泡的印象特别深,两相比较,光明母亲第二次来就觉得格外轻松。第二次她坐的是汽车,走的是大路,又有光荣在身边照应着,大清早出门,半上午已坐在光明堂屋里喝凉茶了。光明以为母亲有事,母亲却说没事,这次她是专程来大扁屋玩玩,或者说,她是来看看大扁屋这边是不是有事。上次光明回家,匆匆来匆匆去,母亲私下越想越不对头,觉得光明仍应该是有点事,否则照他的性格,还真的不会回。母亲让光彩抽个空骑车到大扁屋看看。母亲还让光彩再帮着借点钱带上,说光明若有事不是其他事,一定又为着钱,一定为着望来的病。光彩口里答应着,说这段时间忙,让母亲等等。这么三拖四拖,最后母亲下了决心,说你不去我去,我一个人去。昨天恰好碰着光荣回来,两人相约着便动身了。母亲把话说到这一步,光明也不好多加隐瞒,承认上次回响水湾是想再借几个钱。他们还一度准备卖房。他们甚至把家都搬了一次。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事到如今,他们用不着再借什么钱了。
       母亲和光荣在大扁屋住了两个晚上。当着母亲和光荣的面,光明一直惴惴不安。他担心母亲也许并不如她所说只是过来看看,他担心母亲是为新文而来。光明同样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把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着意强调那天在万家湾窑棚同长山大爷他们讲好的条件,新文改姓只是一时的,等机会一到,会再把姓改过来。母亲和光荣连连点头,有时还说一句行,这行。不知是说改姓行,还是把姓改回来行。其实无论是光明让新文改姓,还是把姓改回来,在母亲那里都行。母亲清楚光明不会无缘无故让新文改姓,光明有光明的理由,光明有光明的无奈。母亲没有多余的话,母亲似乎把力气全用到两只手上了,她在大扁屋住两天,便结结实实干了两天的活。她洗衣,洗碗,扫地抹桌子,望来床上的被单拆下洗了,光明、素珍的被子洗了,连陈宝莲床上的被子也洗了。母亲还帮着光明和素珍给望来理了一次头发,洗过一个澡。母亲边干活,边夸素珍好,夸冬梅好。母亲一定还想同陈宝莲谈谈的,母亲当然更想同新文亲热亲热,但是她基本上看不到新文和陈宝莲的人影。陈宝莲带新文出去玩了。陈宝莲是有意躲出去的。陈宝莲同光明一样,也一定以为光明的母亲和弟弟绝不会平白无故而来。
       母亲临走给光明留下了五百块钱。母亲说这不是光荣的钱,不是光彩的钱,这是她卖猪卖蛋夏天卖冰棒雪糕赚来的钱,要光明无论如何收下。
       “亲家,女婿半个儿,上门的女婿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母亲拉着陈宝莲的手久久不放,“光明在你面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调教,不用同他客气呀。”
       母亲和光荣离去,光明暗中大松一口气。可松到一定程度,这口气又渐渐收回来,并且越收越紧,沉甸甸压在心头,像一块巨石那么堵着,悬着。一段时间来,新文的事一直是他心中一桩大事,他担心着如何同母亲他们解释,担心母亲他们接受不了。当年他高考落榜,走投无路之下出来招亲,已经在响水湾一带被人们当作笑料,给父母给家庭带来巨大羞辱。谁知一次不够,现在还得来个第二次。人们不都说光明生了一个好儿子吗,一个小小年纪就能读字,长得比别人高生得比别人壮脑子也比别人灵活的儿子,现在你连这个唯一的儿子也保不住,硬让人活生生从手上夺去,响水湾人听了,又该如何说如何笑如何嚼你的舌根呢。尽管光明一再声明改姓只是暂时的,等陈宝莲一过世,就可把姓改回来,但那毕竟是停留在口头的一种说法而已,能不能作数谁也说不定。母亲和光荣一定会吃惊。母亲会流泪,然后又硬把眼泪逼回去,只用一双眼睛直呆呆看儿子。光荣则会发牢骚,会嘀嘀咕咕讲大扁屋人心狠,大扁屋人把人当牛当马当畜生。可在大扁屋两天,母亲没有流泪,光荣没有嘀嘀咕咕发牢骚。母亲和光荣只是点头。光明说什么母亲和光荣都点头,说行;这行。似乎在光明身上发生所有的事都是可以接受的,都是不让人吃惊的。他们早已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随时接受任何可怕的打击,接受任何可羞可耻的消息。他们对光明已不存丝毫指望。
       临走时母亲还拉着陈宝莲的手,说上门女婿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调教,不用客气,这不是明确表示有关光明有关新文的事你只管怎办怎好,他们从今以
       后会撒开手,再不管了吗?
       大扁屋这边是靠不住的,这点光明十分清楚。在大扁屋,在大扁屋这个家,他永远是个陌生人,是个外人。不过光明还有他的响水湾,光明有他的母亲,有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现在看起来他连响水湾也靠不住了,母亲及光荣、光彩要把他撇在大扁屋再不想管了。
       近些日子光明的心情一直不好。光明心情不好当然与陈宝莲有关,与陈宝莲逼新文改姓有关,更与陈宝莲那天夜里的下跪有关,无论他坐着,躺着,或手上忙着,无论在家里,在万家湾的砖窑上,他的耳边无缘无故总响起陈宝莲那声嘶叫。陈宝莲一手扶紧桌沿,身子剧烈摇晃着。当陈宝莲把自己摇晃到一定程度,忽然双腿一软,咕咚朝众人跪下来时,陈宝莲的神情是骇人的,陈宝莲的声音更瘳人。陈宝莲的声音就似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把人们从里到外划成两半。那一刻光明僵住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僵住了,以至陈宝莲在地上跪下半天,竟没有一个人想到上前扶一扶。可以想见,接下来的那餐饭吃得有多么别扭,多么紧张。大家夹莱,扒饭,喝酒,抽烟,不过眼睛却有意无意一直盯在陈宝莲身上,似乎担心着略有不慎,陈宝莲又会干出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光明发觉他有些真正懂得了陈宝莲。光明似乎也变成了一把什么刀刃,一下贯穿了陈宝莲的内心,贯穿了陈宝莲一生。他似乎有点理解陈宝莲弃望来收新文了。陈宝莲并不是狼心狗肺,但是比狼和狗更疯狂,她心里空啊。
       陈宝莲最后的顾虑消去,新文已铁板钉钉,成了江家的后代,成了她带在身边的人,于是她便认认真真把新文带在身边,而把床上那个人撇到了一边。不知什么时候陈宝莲给新文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新文身上带刀,又带箭,见不得病重的人,不是他克病人,便是病人克他,两者水火不能相容,顶好面也不能让他们见着。陈宝莲一听脸便变了色。自家明明有一个病人,你不可能阻止他们不见面的。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条,尽量让新文走出家门,到外面去玩。但有时候,她带新文玩着玩着,像冷不丁想起什么来似的,飞快地跑回家看一眼望来,然后,又突然想起新文还在外面,于是又急匆匆地跑出去。
       过完立秋新文眼看要满七周岁了,正是贪玩满天飞的时候,能成天呆在外面他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新文走到哪里,陈宝莲也随着跟到哪里。陈宝莲怕新文累着,摔着,伤着,被水淹着。于是从早到晚,满村庄都是陈宝莲呼唤新文的声音。“新文呐,新文哕”,声音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就像多少年前陈宝莲满村庄呼唤望来一样。不知是心头的负担卸下了,或者成天跑来跑去对身体也算一个锻炼吧,一段时间后陈宝莲脸色明显好起来,人也胖些,讲话的声音也响亮些。高兴了陈宝莲甚至还会不由自主欢笑出声。一个平生没怎么开过笑颜的人,到老了,特别是儿子一病不起的时候竟然还学会了高兴,学会了笑,每次看得光明不由都有些恍惚。又有时候新文不听话,嘻嘻哈哈在前面跑,陈宝莲一边新文新文地叫,一边撒开大步在后面追。新文跑得轻松,跑得迅捷,陈宝莲则脚步歪斜,呼吸急促,嘴巴大张一口一口喘粗气,眼看就要一跤摔到地面爬不起来。可陈宝莲没有半点罢休的意思,她喊着叫着,脚步更歪斜,呼吸更急促,嘴巴张得更大。陈宝莲简直把一条老命拿来拚上了。光明又一次恍惚起来。
       一个下雨的傍晚光明从外面回来,看到陈宝莲带着新文正躲在院子一角吃红薯。新红薯尚未收下,那么他们吃的一定是头年剩下的红薯,也可能是什么地方残存的红薯种。红薯就那么一根,偏要两个人共着吃,陈宝莲咬一口,新文咬一口。红薯显然没洗,陈宝莲随便到衣襟上揩一揩。有的地方可能实在太脏,陈宝莲张开大嘴,将一对大门牙当作了刨刀,叽嘎叽嘎咬去脏皮,然后重新递给新文。光明看到当陈宝莲将啃过的红薯拿开时,嘴头亮晶晶的口水拉出都有一尺多长。
       “丢掉!”光明不由自主大喝一声。
       “把红薯丢掉!”光明又喝。光明大步上前从新文手上夺下红薯,扬手掷进对面的厕所。
        11
       接连下过三天大雨,雨过后不久望来去世。家里人来人往闹翻了天,素珍、青珍、冬梅哭成一片,可是陈宝莲不哭。陈宝莲没有一滴眼泪。陈宝莲有时也到这边看一眼,帮个忙什么,但她没有眼泪。陈宝莲好像在收拾着一个外人,而不是收拾与她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儿子。“你只有这个寿,要去就一心去吧。”陈宝莲喃喃着。直到盖棺了,上山了,有人问她要不要再看看望来,陈宝莲还用茫然的眼光来看说话的人,似乎不知这说的什么,不知为什么一定要她去看。说话的人把她往前拉,陈宝莲也跟着拉的人一步步往前走。她迟疑着揭开望来脸上的草纸,又用手到望来面门摸一下,跟着整个身子扑进了棺材。等众人把她扶起,额头早巳在棺沿磕去一层皮,人事不知了。
       丧事料理完毕,光明着手实行一个计划,准备想个办法把家搬回响水湾去。光明想他无论如何得回到响水湾,并且越快越好,再不快点,说不定哪天陈宝莲会将新文杀了剐了连汤带水煮着吃下去了。实际上近段时间来光明一直在考虑着怎样搬回响水湾的问题,只碍着望来在床,碍着自己上门女婿身份,碍着新文改姓了江,无法提出这个走字。另外光明还有一个心思,他想用眼下几年时间好好赚上一笔钱再谈搬家的事。响水湾与大扁屋尽管只隔着短短五六十里路程,两地境况却大不相同。响水湾靠着公路又靠着镇子,离县城也不是很远,交通方便,过日子的门路广,连人的脑子也要灵活得多。光明担心一旦搬回,无论从哪方面他都无法跟上众人的趟。光明是丢着丑从响水湾出来的,他不愿意再一次丢着丑回去。光明想哪怕拚上一条命也得赚上点钱,至少回到响水湾能盖上一幢房子,为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吧,至少把身上的债还掉一些吧。不过光明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望来这边包袱卸下,光明再也无法等下去了,光明觉着自己的想法其实幼稚得很,好笑得很。在大扁屋他都混上大半辈子了,从来也没赚过什么钱,这一时半刻叫他又能到哪里赚钱?再这么等下去,耗下去,他与响水湾的距离只会越拉越大,他会更跟不上那边的趟,永远也别想回去了。光明想反正要经过这一关的。反正要丢一次丑。反正这辈子他已经丢够了丑,迟丢早丢都一样,迟丢不如早丢。哪怕被别人当成讨饭的叫化子,哪怕真正睡屋檐睡牛栏猪圈吧,他也得为自己找到一处结实的地方,为新文、为冬梅找一个结实的地方,比在大扁屋这里无依无靠漂着悬着,做一个外人做一个陌生人,要强。大扁屋人清楚光明意思,便有相关不相关的上门来劝,边劝,边把目光往陈宝莲房里看,似乎担心着让她听见。众人的意思光明当然也清楚:你这么一走,丢下那个人怎办?众人不提陈宝莲犹可,众人提到陈宝莲,光明走的意思更坚决了。
       光明采取的是两步走的方法,先试着把自己到响水湾安置下来,打个基础,再讲素珍和冬梅的事,再讲新文的事。听说光明要回,母亲自然高兴至极,光荣光彩也高兴至极。母亲把两兄弟叫齐了,几个人一商量,事情已基本安排妥当,让光明跟光荣搞建筑,修堤坝。光荣的建筑队里正缺一个帮手。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自己亲哥哥把手头上的杂事接下,光荣便能腾出更多的精力用来打场面。光荣说了大哥做帮手只是暂时的,等条件成熟,另外再拉一帮人单干,光荣会从各方面加以照应。
       光明跟光荣干建筑真是暂时的,光明做了两个半月的帮手,便一个人不声不响退出来。光明跟母亲说他怕。光明是真怕,怕出事。光荣已经出过不止一次事了。去年他经手修筑的一座桥梁就让洪水冲垮,尽管上窜下跳,请客送礼,结果仍赔上大大的一笔。光荣没有吸取丝毫教训,继续坑蒙拐骗,偷工减料,似乎一心一意要为自己招灾惹祸,制造事端。砂石只有按比例拌上水泥才能浇筑堤坝,这点对于一个老包工头来说总不可能不懂。可是光荣不懂。光荣弄来的水泥质量差,有的可能放久了过期了,板结成一块,你几个人拿大锤敲都敲不开。这样的水泥光荣还当成个宝贝,拌浆时倒得少而又少,有时干脆不倒,只弄点沙子到水里打湿了就往坝桩里浇。光明想这哪是什么钢筋混凝土结构,这是纸扎店呐。光明给光荣说,光荣不听。光荣嬉皮笑脸只给你打哈哈。说到后来他竟有些不高兴,似乎你在有意戳他老底坏他事。
       从光荣的水库工地离开,光明又跟着光彩到县城北郊干了一段时间装潢。这次大约母亲在中间讲过什么话,光彩在光明面前越加小心,似乎他找来的不是一个帮手,他是找了一个老爷来养着,找了一尊菩萨来供着。光明上脚手架,他怕光明摔着,要自己上前接下;光明到住处拖材料,他怕光明伤着力,或怕板车在大街上拐不过弯,要另派一个人帮扶;光明顺楼道往下运垃圾,他又让光明先搁着,说垃圾到完工时一起运。总之光明干点什么都让光彩不安,似乎所有这些都应该是做弟弟的事,而不是做兄长的事,他恨不得让光明来当这个老板,自己给光明做小工。你不能不承认光彩的一番好意,光彩的心有多么细,对人有多么体贴。可正因如此,光明感到一种透彻心肺的焦虑。一个人到了此种程度,到了时时刻刻要别人小心敬着伺候着的程度,可见这人有多么不正常,多么怪僻。光明发现自己可能真不行了,他完全无法与人相处了,他丧失了与人交往的起码能力。这时光明竟不由自主会怀念起他的那个大扁屋。
       光明为此吓了一跳。光明想他无论如何得在响水湾赖下去。要做他也得做响水湾的猪响水湾的狗响水湾的畜生。光明不好过多为难光彩。光明在光彩那里只待了短短半个月,便提出了回,回响水湾。当光明说到回时,光彩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光彩给了光明一笔钱,说是半个月的工钱,其实比工钱不知要高出多少。光明收了,收了是免得光彩不安,另外他要把这笔钱派点用场。光明用这笔钱到响水湾村头摆了个小杂货摊,卖气球、拉链、钥匙串、磁带、记事本、胸罩、鞋垫等等。中饭到小铺里买两个馒头包子对付一下,早晚两餐在母亲那里,也即在光彩家搭伙,每月给二麦交五十块钱饭费。光彩老婆二麦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谁都很随意,对光明也随意,但光彩多半不在家,光明总觉隔了层什么,用餐时连饭桌也不愿上,只端了个饭碗到灶门前与母亲说话。有时母亲菜还没炒熟,他三口两口已把饭倒进了肚子。家里家外的重活脏活力气活让光明一齐包下了,似乎不如此他便对不起每餐吃下的那两碗饭。光明还特别胆怯光彩的儿子新春,担心哪一天这小孩又会说出难听话让人下不来台。每次见着新春,都有些讪讪的,愣愣的,有时还会不由自主露出一脸讨好的媚笑。
        12
       光明、光彩跟着玉常,三个人各骑一辆自行车赶到黄田镇医院,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玉常从黄田医院动身时原本晚,因为考虑到晚,他就没想到应该先去响水湾问问,而是直奔县城找搞装潢的光明。他没料光明早已不搞装潢,早回到响水湾摆小摊了,于是玉常又由光彩陪着去响水湾。光明听了不敢相信,说这不是大冬天吗,哪里来的蛇?玉常说他们也不相信,但陈宝莲一口咬定是一条蛇。陈宝莲真真切切看到的,是一条蛇,三角头,花背脊,白肚皮。蛇把新文咬着后,还用奇怪的眼神看陈宝莲一下,然后慢腾腾游到墙缝里去。看新文手臂,确实有排在一起的两个小洞,洞里见血,像是蛇的牙痕。后来听黄田医院的医生说,新文没大事,新文手臂上印是有两个印,有两个出血点,但不一定就是蛇咬的,即便是蛇咬的,也是一种无毒蛇,不然新文早不是眼前的新文了。医生给新文伤处搽了药,又吃了些药,还打过一针,一个人便下地四处乱
       跑了。进院时手臂的伤处似乎还有点肿,有点红,摸着有点发烫,搽药后一齐消了去,什么事没有。医生说要紧的倒是陈宝莲,跌倒的地方太高,坡度太陡,大腿骨断了是没问题的,胸前的肋骨也摔折了两根。玉常离开时,医生正忙着给陈宝莲拍片,做进一步检查。
       陈宝莲在新文身上的用心讲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新文说一声热,她会怀疑那是不是发烧,新文讲冷,她又怀疑是不是打脾寒,新文赤脚下水,她担心会得关节炎,新文咳一声打个喷嚏,那一定又是感冒了。有次新文真感冒了,头痛,发烧,陈宝莲整整一个晚上没睡,先请来邻村的郎中,然后痴痴守在新文床前,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没等天亮又拉着光明硬把新文送到黄田医院。新文大约从中尝到什么甜头,以后闲在家没事,他喜欢耷拉个脑袋装头痛,又捏着嗓子装咳嗽,每次都能把陈宝莲吓半死。更多的时候新文装得并不像,装得不像他也要装,装模作样自怜自爱,时不时还深深叹口气,弄得众人大笑不止,陈宝莲也跟着笑起来。这次新文可不是装的,这次陈宝莲亲眼看到那条蛇咬伤了新文。当时陈宝莲带着新文在灶窟窿的火灰里烤黄豆,黄豆烤熟,扑哧喷出一口气,随着裂开来。陈宝莲捡出,到手心揉几揉丢进新文口里。黄豆熟一颗,新文就这么吃一颗。后来有一颗蹦到墙边的柴堆里了,新文用手去翻,没想就翻出那条蛇。陈宝莲抓住新文的伤处用口使劲吸,吸了一阵手臂反而红起来肿起来,陈宝莲一声号叫,抱起新文就朝黄田跑。路上有人问她跑什么,她只说蛇。陈宝莲并没跑出多远。好在她没跑出多远,若是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怕一时半会还没人发现得了。
       “这么大冷的天,哪来的蛇?”见到光明光彩两兄弟,陈宝莲眼泪忽然流出来,“你们说说,这么大冷的天,灶角里哪就能跑出一条蛇?”
       陈宝莲说:“我没带好新文。我是个没福的人。”
       陈宝莲的眼泪流得更多了,“说不通啊,说不过去啊,这大冬天的。”
       第二天清早,陈宝莲醒来头一件事是提出要出院,要回家。医生匆匆跑来问为什么要出院要回家。陈宝莲伤得不轻。陈宝莲的问题看来不只是断了一条腿断了两根肋骨的问题,陈宝莲可能还有其他问题,从头天半夜起,陈宝莲开始咳嗽,并且发烧。医生经过一番诊察,当然不允许出院,反而建议他们转院,转到县医院做进一步确诊。陈宝莲一听叫起来,说我不转院,我不检查,我要回家,我要回大扁屋。
       “扶我回,回大扁屋。玉常,光明,你们做做好事,扶我回。”陈宝莲四处寻找,同时身子往床外挪。众人不知她找什么。后来知道了,她在找送她进医院的那张竹躺椅,躺椅就竖靠在房外的走廊上。光明和玉常极力向她解释,说就这么回去是不行的,你受了伤,我们即便不转院吧,但也不能回家。我们就在黄田住几天,等伤好些了,再抬你回去不迟。
       “不住,不住,治不好啊,我晓得。我不能死在医院呐。”陈宝莲说,“我晓得,到时候了。我作多了恶,到时候了。”
       转院不行,可这么闹下去看来也不行。陈宝莲这回是铁了心,谁也不敢不依她,要不然她真会把夹板扯下丢掉。直到出了医院大门,出了镇子,一路往大扁屋去,陈宝莲仍不能安静,她一次次从座椅上翻起身,这边看一下,那边看一下,生怕人家糊弄了她。众人也真想糊弄她。众人以为陈宝莲会不会又是一时犯迷糊,头脑不清醒,准备到外面转上两圈然后再回医院,反正她不知道的。陈宝莲没犯迷糊,陈宝莲回家,看来是有什么重大事情的。路走了一半,她开始在躺椅上吩咐,让玉常去找谁,光明去找谁,然后又找谁,再找谁。总之找的仍是往日那些管事的人,长山大爷,村上干部,左右邻居。陈宝莲一直等大家到齐了,让素珍从大衣柜底层找出一只塑料袋,打开,是一张纸。是上次让新文改姓时签下的那份纸约。陈宝莲在纸面上小心摸摸,尤其小心地摸了那枚公章印。她让光明把另一份纸约取来,同样认真摸过,然后叠起,揉成一团,一把把撕碎。
       陈宝莲牵过新文,把他的手交在光明手上。陈宝莲说:“光明,我把你儿子还你了,我把新文还你了。从今以后吧,新文不再姓江,新文还跟你姓。”
       陈宝莲说:“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新文是个好儿子,新文是个好新文,乖新文。怪只怪我无福消受,载不起呀。新文再跟我,还会出事的。谁跟了我谁就会出事,会出大事。”
       陈宝莲似被自己的推断吓住了,身子一抖。众人也被她的推断吓住了,随着一抖。陈宝莲的声音于是转作喃喃低语,是众人听惯了的那种低语:“这么大冷的天,灶角里怎就跑出一条蛇呢?”
       一句话说完,陈宝莲眼皮合上,渐渐睡去。陈宝莲太累了,或者说她受的刺激太大了,就这么迷迷糊糊一睡多日,有时素珍、青珍、冬梅她们给她喂饭,她的眼睛也是闭上的。下村的医生来看过,看过后把头直摇,说早早着手做准备吧。医生是叫光明他们准备后事。光明他们于是忙着准备后事。光彩回响水湾了,当天下午又赶过来,给光明送来一笔钱。光明不要,光明不愿再求人,再负债,他说他能对付。这天光明和素珍给陈宝莲的伤处搽药,陈宝莲也不知是醒了还是仍然迷糊着,忽然抓住光明的手,说光明,你是我的靠背山,我死了,你一定给我多哭几声,你带着素珍、新文他们给我多哭几声,行不行?陈宝莲说,我死了你不能把我送得太远,你就近给我找处地方,行不行?把我送远了,孤山冷洼,我怕的哩。光明睁大眼睛来看陈宝莲。光明看确实了,这一刻陈宝莲绝没犯迷糊,陈宝莲是清醒的,陈宝莲在认真给他说着话,陈宝莲正紧张地等着他回答。光明双眼一湿,泪水下来了。光明知道这一刻他是无需点头的,陈宝莲从他的神情里已经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光明仍用尽全力点了点头。陈宝莲又在说了,陈宝莲说我认真想过了,这一辈子我对不起望来,对不起新文,对不起素珍,但我顶顶对不起的还是你。等我死后,你带着素珍新文他们走吧,你们回去,回响水湾去。你们到热闹的地方去,在这里孤身一人,会受人欺。
       光明眼泪越流越多,但光明一句话也没有,光明只把陈宝莲抓得更紧。他以为陈宝莲不行了,让素珍出去多叫几个人来。可陈宝莲没事。以后几天陈宝莲情况更好一些,伤势似也正慢慢恢复,在外人的搀扶下,她甚至能靠住床头把身子坐直。于是陈宝莲坐着,又几次提到让光明他们搬回响水湾的事,提起她对不起光明的事。陈宝莲忽然提到长山大爷一家。陈宝莲提到长山大爷一家时目光亮亮的,却又暗暗的,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恨。长山大爷共有三兄弟,每兄弟下面又各有三兄弟,在村庄上势力大,称王称霸,素珍家从老一辈手上就受他们欺负,她一辈子也受够了他们欺负。她说她怕他,怕他们。这些年望来得病,别看长山大爷一家忙上忙下,奔前奔后,帮着做了不少事,操了不少心,其实那只是大面子上的事,在内心他们巴不得你这边倒霉,你越倒霉他们越高兴,他们都暗暗站在一旁看你的笑话。现在好了,我们这一支终于绝户了,他们该称心了。陈宝莲说到这里,两行混浊的眼泪分别从两个外眼角流了下去。光明开始以为她又说疯话,但那两滴冷静的眼泪让他心里一动。陈宝莲说许多事情要按道理解释是解释不通的,比如青珍出嫁吧,她一直想就近给青珍找个人家,结果青珍偏嫁得那么远,帮不上你半点忙。又比如光明,她辛辛苦苦找一个人上门,当然是想找一个帮手,找个帮衬,可光明真正进了门,她又不顾一切把他当作了一个仇人,一个对头,好像前世有多么了不起的深仇大恨一般。她不止一次想改,可她改不掉。她实在没办法。她知道自己可怜,光明更可怜,两个可怜人为什么偏偏这样,好像我可怜,一定要把你逼得更可怜似的。陈宝莲说光明是太善了太弱了,实话说,太没用了,明明受了别人的欺负,自己还不知道这是受人欺。而她,陈宝莲,眼睁睁看自己女婿受人欺负不但不上前帮一把救一救,她反而在一旁暗自高兴,恨不能让别人更凶点狠点,欺负得更厉害点。说到这里陈宝莲忽然笑起来,无奈的,也是无赖的,无耻的,嘻嘻有声。
       “我还喜欢在外面讲你坏话哩。我讲了你无数坏话,我就想让你没面子,让村上人人小看你,这样我从心里舒服。”陈宝莲继续嘻嘻笑。她问光明记不记得那次的事,那时新文还小,不过两三岁吧。光明坐在屋门前逗新文玩,新文伸开巴掌忽然到光明面门上抽了一下。新文抽得很准,也很狠,光明给打懵了,生气不是不生气也不是。陈宝莲看了那么解气,就似她自己在光明面门上抽了一巴掌。
       “早先我那么嫌你,那么对不住你,到头来又只能依靠你,你看我这人是不是很不要脸?”
       13
       陈宝莲在床上坐几天,讲几天,光明也在旁边听几天。陈宝莲一辈子没跟人讲过这么多话,当然更不会给光明讲这么多话。现在她把一辈子的话集中到一起讲出来了。离开的这天陈宝莲很平静,离开这天陈宝莲太平静了,故此谁也没料着她这是要离开。那天光明到万家湾的窑上看了看,也是担心着有事,上午去,傍黑便赶了回来。到家看见村上的两三个老人正陪着陈宝莲聊天,聊的大约也是他光明,老人们一时表现出少有的殷勤,站起身要给光明让座。吃过晚饭又有村上几个人来坐了会,人走后素珍服侍陈宝莲躺下睡觉,陈宝莲让光明素珍也早点睡。半夜时陈宝莲还起床方便一次,第二天早上光明从菜地回来,太阳恰巧照在客堂一侧的墙面上。冬梅催陈宝莲起床吃饭,陈宝莲说想睡,不愿起来。后来素珍又去叫,光明也去叫,陈宝莲仍不愿起,说你们先吃,我想再睡一会。说着话,还边打出隐隐约约、长长短短几声呼噜。光明和素珍嘀咕,说既然想睡,就让她再睡一会吧。素珍把陈宝莲的饭菜温在锅里,半上午素珍又看了两次,床上的人还在睡。这之后素珍出了会门,回时许多人家烟囱里已在冒烟,准备中午饭了。素珍在村路上遇到一个人,讲起家中的事,讲起陈宝莲,素珍还笑她母亲能吃能睡,这大半昼也不愿起床。话未说完,素珍觉到有些不妙,随便敷衍一句就急着往回赶。听话的人从素珍神情中看出什么,后脚也随着跟过来。两人用力把陈宝莲从里侧翻转,发现这人早没气了。
       光明回了一趟响水湾,又到了一次县城,找到他的母亲及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告诉他们几件事。第一他准备让新文正式改姓,让新文跟素珍姓,改姓江;第二,回响水湾的事他想暂且放一放。他想在大扁屋再呆上几年,反正大扁屋那边房子总是现成的,再说也呆久了,呆习惯了,人头上更熟些;第三,借钱。光明说我们家人丁还是很兴旺的,我们三兄弟,光彩有一个儿子,光荣有一儿一女,加上你们两家境况好,在响水湾一带要声音有声音,要颜色有颜色。何况我自己还有冬梅,何况新文即便改了姓,过了继,儿子毕竟还是我儿子。对于这点,母亲和光荣光彩一句话没说,表示完全默认。他们的意思是,我们原本就没指望你能把新文的姓改回来。至于暂且不搬回响水湾,光荣光彩同他争论一阵,最后仍是同意了。搬迁是大事,是关系子孙后代的事,那主意归根结底还得靠自己拿,别人再想帮忙,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对于第三点,对于借钱,光荣和光彩一致表示为难。光荣问借多少,光明说借两千,光彩问借多少,他也说两千。光荣和光彩哆嗦一下,说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借这么多钱。光明说正是由于人死都死了,我才想到应该借钱,我想给老太婆做几天道场,请一班和尚、道士热闹热闹。光荣和光彩不由有些着急,觉得在这件事上同他们的大哥说不清。他们多年前就有过议论,说光明是不是读书真读多了,把脑子读坏了。今天他们又一次感觉光明是脑子坏了,否则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何硬不能弄明白。他们不得不耐
       下心,极力要把道理同光明说明白。光荣和光彩说,你做大哥的上门借钱,本来我们不应该回绝,我们就是手头再紧,也不紧在你这点钱。你想前两次借钱,我们是不是有过不答应的意思?你借钱为望来治病,我们不反对,为老太婆治病,我们也不反对。那是救命。不过今天不同,今天你借钱是为着办丧事。办丧事那是什么事?办丧事是个无底洞,你多少钱抛下去也不会有半点响声的。说好听点这叫浪费,叫糟蹋,叫死要面子活受罪,说不好听点这叫什么呢,光荣和光彩激愤起来,光荣和光彩说不怕你计较,说不好听点这叫发傻气,这叫脑子里少了一根筋。
       光荣和光彩问:“是大扁屋那帮人撺掇你回来的?”
       光明摇摇头,眼睛里忽然流下两行泪来。光明说没人,他回响水湾别人还不知道,连素珍也不知道。他回来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光明继续流泪。光明说为这事他实在想过很久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回来借一笔钱,好好做一次道场。老太婆一辈子怕冷清,一辈子怕孤单,可老太婆却一辈子冷清,一辈子孤单,从没一个帮衬的人,没个依靠的人。现在她走了,若再不抓紧时间热闹一下,那一辈子可就真冷透了,孤单透了。
       “再说我吧,好歹这也算一辈子,算大半辈子了。”光明说,“大半辈子过去,我还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我就想做成这件事,我想热热闹闹送一送她。”
       光明设想得没错,陈宝莲的丧事很热闹。光明请了一帮和尚,又请了一帮道士,打擂台一般又念又唱,敲锣打鼓吹唢呐。亲戚朋友,包括那些多年没来往的都一一请到,光荣和光彩也带着各自妻子儿女来了。村子上下老老少少一起过来帮忙。为了把场面做得更大些,光明请人到黄田镇买来几大捆白布,找裁缝裁了半天,一律做成长三尺宽一尺五的孝巾,不管大人小孩,谁愿意戴谁就可以自取一块。按习俗谁戴的孝布三天后就归谁,于是村庄上下一时给弄成了一片白。出殡那天,光明带头扑在棺沿上使劲哭,使劲嚎,也不管有没有眼泪,不管真哭假哭,只要有声音就行,人多就行,能让陈宝莲听见就行。光明一心要让陈宝莲知晓,她的身边有人,她的身后有人。这些人是为了陪她送她,才聚拢到一起的。
       陈宝莲去世一个月后,过年了。一年之中家里少去两个人,加上又逢着这大年大节,房里房外一时显得格外冷清。吃过年饭一家人各自抱了只火炉在客堂前呆坐,连冬梅,连新文也那么老老实实呆坐着,不说话,也不看人。隔壁邻居,村上村下,鞭炮声有一阵没一阵响着,忽然之间又响成一片,半天停息不下。光明回过神,觉得这么傻呆呆坐着是不好的,别人家里都热闹,自己一家这么静更不好。不知从何时开始,光明怕上了静,素珍和冬梅、新文他们可能都怕上了静。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你越怕什么,事情还越就是什么。这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几个人一回到家,有意无意脚步都会迈得格外轻,你这么走着迈着,猛不丁遇上另一个人,相互能把对方吓一大跳。大人怕静还可以理解,光明想卵大一个小孩为什么也这样,比如冬梅,比如新文,正是调皮捣蛋瞎折腾的年纪,正是懵里懵懂没心没肺年纪,为什么也不出去找伙伴玩玩,而硬要在家这么陪大人傻坐?光明感到一阵不安,暗暗将目光从新文身上扫到冬梅身上,又从冬梅身上扫到新文身上。他一点也弄不清此时此刻新文在想点什么,冬梅在想点什么。他受不了一个七八岁的小毛孩如此落落寡合。他想他无论如何得让新文和冬梅快活起来,让他们吵一吵闹一闹。过年就得有个过年的样,有个过年的气氛。他从房里找出一挂鞭炮到大门前放了,又拿出另一挂鞭炮,拆散了分成两堆,让新文和冬梅一根一根炸响。冬梅胆子不大,光明白告奋勇上前帮她放,边放边发出一阵阵喧哗。某一段时间新文和冬梅还是玩得很投入的,光明无疑更加投入,连一旁的素珍也给逗得笑起来。不过你总不可能一整夜就这么放鞭炮放下去,越到后来,光明的一招一式便不由显出几分勉强,几分夸张,于是越加不安了。黄田镇小电站送来的水电原本不足,加上过年时耗电量大,灯光也就格外暗,有时一闪一闪眼看就要熄灭了去。光明终于耐不住,把鞭炮火柴丢到一边,拉起新文、冬梅往门外走。没多大工夫,三人喜气洋洋提进两只塑料包,后面还跟着几个与新文、冬梅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女孩。
       “到哪买来这么多东西?”素珍惊讶。素珍把塑料包打开:全是些吃的玩的用的,瓜子、花生、糖果、饼干等等,还有两副崭新的扑克牌。
       “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素珍问,“是不是又跟谁家赊了账?”
       “赊没赊账你别管。”光明说。
       光明将堂前的饭桌拉开,拆开一副扑克牌,让新文、冬梅及随来的男孩女孩打着玩,又在每人面前摆上一堆吃食,桌面上一时乱成一团糟,孩子们叫着,喊着,抢着牌的同时也抢着相互的吃食。后来又进来几个串门的大人,大人们先站在一边围看,指手划脚当军师,终于忍不住技痒,把孩子们挤到一边,自己接过牌干起来。光明又摆开另一张小桌,拆开另一副牌,让孩子们在一边玩。到下牛夜,打牌的男孩女孩相继被各家的大人接走了,但大桌上的一副扑克牌却一直甩到了天亮,光明和素珍也坐在一旁陪到天亮。打牌的人打得兴起,光明和素珍也看得兴起,以至天亮了众人还毫无觉察。众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边议论刚才的牌情边惊讶天怎么亮得如此之快。这么漫不经心离了牌桌,把大门打开,不由吓了一跳,原来什么时候外面下雪了,雪已经下过厚厚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