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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红莓花儿开
作者:王 松

《收获》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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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起因是一部电影。由于年代久远,这部电影叫什么,甚至连具体情节都已记不清了。总之,是一个发生在解放战争时期的故事。那时的小孩子都把战争题材的电影称为“打仗的”,而“打仗的”电影对于男孩子,尤其是正上小学二年级的男孩子来说无疑是极具魅力的。只记得电影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国民党驻守军队在拦河大坝上安放了炸药,预谋炸坝放水,当他们发现解放军先头部队已准备渡河时,一个国民党军官就发出了“炸坝!”的命令,这时,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的士兵用力一按起爆器,然后赶紧闭起双眼用手捂住耳朵。但是,炸药并没有爆炸,镜头切换过来,一位英勇的女游击队长匍匐在地,已将电线剪断了。
       这个情节后来成为经典,几乎我们每个小孩子都会学那个国民党士兵的滑稽丑态,先喊一声:“炸坝——!”然后立刻闭紧两眼用双手捂住耳朵,再然后睁开眼,做出一个“没炸?!”的惊讶表情。那时每看完一部这类电影,我们都会兴奋很久,大家反复议论并摹仿其中有趣的精彩镜头。关于“炸坝”这个情节,我们就摹仿了很长时间,其中尤以吴滨摹仿得最像,简直惟妙惟肖。吴滨的父亲是一个水利设计院的建筑工程师,据说专门设计水坝的,因此他的摹仿就比较权威,同时,他还是我们班的学生班长,所以大家也就很给他面子,每当他摹仿完,大家立刻就会报以夸张的笑声。但是,华二傻却对吴滨的摹仿不感兴趣。
       华二傻感兴趣的,是电影中那个炸坝的情节。
       华二傻是蹲班生,那时刚从三年级留到我们班来。据说他的学习成绩虽不太好,但还不至于沦落到留级的程度,而我们的班主任罗老师却说,一个人上小学一二年级正是为一生打基础的时候,丝毫马虎不得,所以,学校决定让华二沙同学留级是完全正确的。
       华二沙,即是华二傻的学名。
       罗老师说,他曾在一年级时教过他,所以对他的情况比较了解。
       在吴滨为大家摹仿炸坝情节时,华二傻站在一旁从来不笑。后来吴滨发现了这个问题,就有些不悦。吴滨问他为什么不笑。吴滨说,难道我学得不可笑吗?
       华二傻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电影里的这个情节……好像不对。
       吴滨一下笑了,说电影不对,电影怎么会不对?
       华二傻说,那个起爆器,就是那个炸坝的起爆器,应该是一只电源开关,那个匪兵按了它没响,然后咱们的游击队才把电线剪断了,如果先按后剪,那炸药应该是响的。
       吴滨听了一愣。显然,他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但他立刻说,那个起爆器并不是什么电源开关,起爆器就是起爆器,当时我们的游击队已把炸药的雷管拔掉了,当然不会爆炸,这跟剪没剪断电线没有关系。
       华二傻说不对,那个起爆器,就是一只电源开关。 吴滨说不是,当然不是。 华二傻反驳说,如果不是,那从炸药上拉出电线还有什么用?而且,我们的游击队员前赴后继,冒着敌人的炮火去剪电线,还有什么意义呢?
       吴滨张张嘴,一下被问住了。
       但是,吴滨仍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说不管怎样说,那只起爆器也不过是一只很普通的起爆器,跟什么电源开关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吴滨和华二傻争论的焦点就集中到这只起爆器上来,也就是说,它究竟是不是一只电源开关。当时我们大家的观点很明确,自然都倾向于吴滨。但华二傻尽管很孤立,却仍然坚定地坚持自己的看法。他甚至自信地说,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罗老师。
       但是那一次,罗老师也没支持华二傻的观点。
       罗老师一边吸着烟,耐心地听完吴滨和华二傻的申诉,先嗯了一声,然后似笑非笑地对华二傻说,我们先来明确一个问题,你认为,电流可以引爆炸药吗?
       华二傻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电流当然可以引爆炸药。 罗老师点点头,又嗯了一声,说好吧,就算电流可以引爆炸药,那么在那个时代,又是在那样偏远的农村,而且当时还是在一条拦河堤坝上,电又是从哪来的呢?
       罗老师说,不要忘记,那可是战场啊。
       罗老师又说,你以为,像在你家里点电灯或听电子管收音机一样方便吗?
       罗老师的话,立刻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罗老师是在一天放学前,在课堂上对华二傻说这番话的。
       罗老师总喜欢在放学前,利用一点时间为我们讲一些课外的事,比如前苏联的加加林少校是如何驾驶宇宙飞船飞向太空的,我国自行研制的万吨水压机是如何工作的,又比如我们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如何将美帝的“u2型无人驾驶侦察机”击落的等等,每到这时,罗老师就会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点燃一支烟,然后用一种学识渊博又才华横溢的腔调对我们侃侃而谈。我们的许多课外知识,也就是在这时,这样从罗老师那里得来的。因此,那时每天放学前的十几分钟,也就总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刻。
       罗老师显然并不支持华二傻的观点。在那个临放学的下午,罗老师对这个关于起爆器的问题做出了最终也是最权威的结论,他将那只夹着香烟的手用力朝下一挥,然后很肯定地说,不可能,在战场上是不可能那样方便搞到电的,就是搞到了,也不可能引爆炸药!
       罗老师说到这里,又向全班同学问了一句,大家说说看,电流能引爆炸药吗?
       我们立刻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能——!
       那时不仅我们,几乎所有小学生都习惯以这种腔调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将声音拉得悠细悠长,听上去既乖巧又非常的整齐。当然,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让罗老师听了也很受用,世界上又有哪个老师不喜欢自己的学生崇拜自己,而且对自己所说的话坚信不移呢?每到这时,吴滨的声音尤为突出,他的嗓音极具穿透力,听上去尖细清纯,也就更显发自内心。
       罗老师接着又问了我们一句,那个时代的农村有电吗?
       我们又尖声尖气地回答,没——有——!
       罗老师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然后对华二傻说,对,没有。 华二傻的学名叫华二沙。后来大家叫省事了,就叫他二傻。
       二傻还曾有过一个哥哥,叫华大沙。据说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心灵手巧的技术工人,在“煤建公司”工作。我至今仍搞不清楚,这个“煤建公司”究竟是怎样一个企业的简称,“煤炭建筑公司”?“煤气建筑公司”?抑或“煤矿建筑机械制造公司”?似乎都有些不伦不类。总之,那应该是一个与煤炭以及大型机械有关的企业,二傻的父亲在那里是一个手艺精湛的维修工人,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华师傅。那时波兰等东欧国家还是社会主义体制,我们国家经常要派一些专家和技术工人去那里支援建设,这有些像五十年代的苏联援助我们中国。华师傅曾随一批技术工人被派去波兰的首都华沙,在一个机械制造厂工作了两年。据说他在那里表现很出色,精湛的技术和聪明才智也都得到了充分发挥。当时厂里有一台很贵重的机械设备,需要不停地上机油,波兰人一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好派一名工人守在那里,手持一只油壶专职为机器膏油。华师傅蹲在旁边观察几天,只搞了一个很简单的技术革新就将问题解决了,他用曲别针连成一条链子,然后安装到机器上,使它转动时在油槽里经过一下,这样就将机油带出来源源不断地自动滴到机器上。其实这个创意并没有什么新奇,很像我们中国农村的脚踏水车原理,但波兰人哪里见过,立刻都伸出拇指连连夸奖中国人聪明。后来华师傅又在那里搞出许多技术革新,临回国时,还被华沙总工会的劳动组织授予了“优秀工作者”的光荣称号。华师傅回国后为纪念这段光荣历史,有了孩子就取名叫“华沙”。
       再后来有了华二沙,华沙才改名叫华大沙。
       那时华大沙绰号叫华大傻,华二傻也就是这样来的。据说华大傻比华二傻还要聪明。华大傻不仅从他父亲华师傅那里继承了心灵手巧的秉性,知识面也极宽。他经常会脱口说出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使你摘不清楚他的那些知识究竟是从哪得来的。比如他在街上看着过往汽车,随便一指就能很准确地说出那辆车的发动机是多大排气量。这听起来简单,其实并非易事。那时这座城市的交通管理还与今天不同,许多在国外已跑够公里数甚至报废的汽车,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弄到国内来就可以上路继续跑,所以,马路上的汽车也就千奇百怪,不要说品牌,往往连生产国家也很难说清楚。罗老师在那时是华大傻的班主任。
       罗老师决不相信,这个叫华大沙的学生竞比自己懂的事情还要多。
       于是在一次去校外开运动会的路上,罗老师就故意当着许多老师和同学的面指着停靠在路边的一辆汽车问华大傻,这是什么车?当时华大傻只看了一眼,随口就说这是马来西亚生产的“布尔奇”,也有翻译成“布学奇”的,然后,他又告诉罗老师,这是汽油和柴油两用车,所以,虽然装载量大,但装载吨位却很有限。
       接着,他又准确地说出了这辆汽车发动机的排气量。
       罗老师听了瞪起眼,张大嘴,刚要表示质疑,那两个正趴在地上修车的工人却立刻探出头来笑着说,吓,这小孩看着岁数不大,懂的事还不少,知道这是马来西亚的布学奇!
       华大傻还能清楚地指出路边电线杆上纵横交错的电线,哪一根是高压线,哪一根是360伏动力线,哪一根是320伏的高压汞灯照明线,哪一根是220伏民用线,哪一根是电话线等等。那时的小学在二年级以后,还要开设一门“常识课”,这有些像今天初中的物理课,但涉及的知识面更宽一些,主要是讲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一些知识。自从罗老师负责讲这门课程,他与华大傻的关系就日益紧张起来。罗老师总想让华大傻当众出一次丑,因此在课堂上经常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将他叫起来,让他回答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在一次常识课上,罗老师由连接用电器的“串联”和“并联”两种方式讲到大街上的照明线路,突然就将华大傻叫起来,问他,街上的路灯,一般采用的是串联还是并联?
       华大傻不假思索地回答,并联。
       罗老师认为终于捉到了机会,立刻哈的一声说,并联?
       罗老师眨眨眼问,你是说,并联?
       华大傻说,是并联。
       罗老师的脸上一下一下地笑着说,华大沙同学,亏你还是咱们学校有名的小科学家呢,你也太自信了,你在回答问题时怎么就不动一动脑筋呢?在那样长的街道上拉起路灯,就是直观地想也能想出来嘛,串联嘛,将路灯串成一串拉起来,怎么会是并联呢?
       罗老师这样说罢,又把脸转向全班同学,你们大家想想看,是不是串联?
       所有同学立刻拉起长声回答,是——!
       罗老师又问,是什么?
       全班同学答,串——联——!
       罗老师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
       华大傻始终看着罗老师,这时,他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是串联,路灯坏了一个怎么办?
       罗老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眨眨眼说,坏了一个,什么坏了一个?
       华大傻说,如果有一只灯泡憋掉了,怎么办?
       罗老师嘁地一笑说,憋了?憋了就再换一只新的么!
       华大傻说,可是,如果是串联,只要憋掉一只灯泡,所有的路灯就都不会亮了。
       罗老师眨眨眼,突然一下明白过来。
       还有一次,罗老师在课堂上讲飞行器。罗老师告诉大家,所谓飞行器,不仅是指飞机,飞机只是诸多飞行器中之一种,根据飞行动力学理论,一切可以离开地面独立飞起来的人造机械装置,都可以称为飞行器。罗老师又为大家讲,飞行器能否飞起来的关键在于它的速度,光的速度是每秒30万公里,而声音的速度要远远慢于光速,一架飞行器,只要它的速度超过音速,就可以离开地面飞起来。罗老师讲到这里,突然又将华大沙叫起来。
       罗老师说,华大沙同学,你来告诉我们,声
       音在空气中的速度是多少?
       当时大家都已听得一头雾水,没有人会想到,华大傻竟还能回答出这样的问题。但华大傻慢慢站起来,口齿很清楚地回答,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是每秒340米。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惊呆了。 接着,华大傻又说,飞机好像……不用超过音速……就能飞起来。
       罗老师立刻用教训的口吻给他讲解,能飞翔起来的物体,当然要达到一定速度!
       罗老师这样说完,又向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坐下。
       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认真听讲吧,学无止境啊!
       华大傻却并没有坐下,他看着罗老师说,现在……好像还没有一架民用飞机是超音速的。接着,他又说,飞机的飞行速度与音速的比值叫马赫指数,也叫M数,超音速是指M数大于1,民用飞机体积太大,如果超过音速,会在地面引起音爆,而且,超音速的阻力系数也比亚音速要大得多,亚音速是0.0021,超音速……好像是0.004,也就是说,飞机一旦超过音速空气阻力就会增加一倍,所以音速也叫音障,目前还无法超过。
       关于这件事,后来据华二傻说,他哥哥华大傻的这些知识是从一本叫《航空知识》的科普杂志上看来的,那时华大傻最爱看的就是这本杂志。当然,那时华大傻并不知道,六十年代的法国航空公司还没拥有“协和式”客机,这种外形像一只大鸟而且后来频频闹出空难的超音速飞机还只在研制阶段,也就是说,当时在世界上还根本不存在超音速民用飞行器,因此,华大傻只能生吞活剥地将从航空杂志上看到的知识生搬硬套过来。但即使如此,也已令人大感意外,在那样一个科学与文化还相对落后的年代,一个刚上小学五年级的孩子竟然能说出如此一些知识,确属罕见。
       罗老师显然也大感意外。在那一天的课堂上,他直盯盯地看着华大傻,好半天才说,一个人学习,应该脚踏实地,应该循序渐进,不要还没学会走就先学跑,照这样下去是要摔大跟头的!罗老师接着又说,目前大家还在读小学,正是为今后打基础的时候,所以,不要去随便乱看一些无关紧要的课外书或杂志,那会把你们的脑子搞乱的!
       然后,罗老师又对华大傻说,华大沙同学,我早已对你说过,现在就再一次警告你,你那个东西是搞不成的,也不可能搞成,无论什么样的发动机,其工作原理都是要以科学为依据的,而科学又是建立在文化基础之上,你现在还只是一个孩子,还只上小学五年级,如果你现在就能搞成那个东西除非是出现奇迹,你只是华大沙,不是瓦特,我的话你明白吗?
       罗老师又一字一顿地说,你再这样一意孤行,弄不好会出大危险的!
       大家心里都明白,罗老师这样警告华大傻,是指他的“地排车”。
       那时街上的小孩子正时兴玩一种“地排车”。
       这种车的构造很粗糙,只是用两根木条和几块木板钉成一架木排子形状,底下再安装四个轴承当轱辘,玩的时候只要匍匐在上面,一只脚用力向后一蹬,“地排车”就可以在马路上飞快地跑起来。华大傻也制造了一架这种“地排车”,但他的确与众不同,看上去比别人的要大,也更为结实,而且四个轱辘没有使用轴承,而是从输电设备厂附近捡来的废瓷别子。这种瓷别子原本是安装到高压线塔上用来固定高压电线的,它的形状看上去很像车轱辘,而且由于是陶瓷制作也非常耐磨。华大沙将它们装到车轴上,为了减震还在外面套上一层坚实的胶皮圈,又搞了一个简单的传动装置,而最为惹人注目的是,他还安装了一只简易的小型汽油发动机,用一只方形塑料桶当油箱,将其固定在“地排车”的表面,这样,他驾驶的时候只要将身体趴到车上,两手搂着汽油桶,轻轻一拽引擎的拉绳就可以将车发动起来,然后,这架“地排车”就会如同一只撒腿的兔子在马路上四处乱撞跑得疯快。这当然还称不上动力车,只能算是一种很简陋的动力装置,但这种动力装置一上路就显示出其新奇之处,同时也暴露出致命的弱点。它由于速度太快,控制起来就相对困难,尤其是转向和制动,而更危险的是,华大傻驾驭时是要趴在上面,倘若前方遇到什么障碍物,一旦转向和制动不及时就会一头撞上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华大沙一发现这个问题,立刻就对这架动力装置做了修改,在增强转向和制动功能的同时,还在车前安装了一只用充气橡胶制作的“A”形清障架。这种清障架的功能有些像蒸汽机火车头前面的那个清障装置,在行进过程中遇到一般的障碍物如果绕不及时,可以将其挑出去,即使撞上较大的障碍物,也能起到一定缓冲作用。
       华大傻曾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驾驶着他这辆新颖独特的“地排车”来学校上学,当时在全校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那时我只有四五岁,还没上学,后来据亲眼见过的人说,在那个早晨,几乎全校同学连各年级的老师都被惊动了,大家围拢来挤得风雨不透,只在中间让出一条通道,就那样看着华大傻驾着他的“地排车”轰然驶过。
       其实罗老师早就警告过华大傻,说他这样搞下去弄不好会出危险。
       后来事实证明,罗老师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据说早在华大傻研制阶段,罗老师得知此事后,就曾与他有过一番对话。
       罗老师是在一天中午临放学前的十几分钟,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很认真地对华大傻讲这番话的。当时罗老师对大家说,现在街上的孩子都爱玩一种“地排车”,这很不安全,街上来往的车辆那样多,不仅影响交通,搞不好也会造成交通事故。
       罗老师说,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去玩那种东西。
       应该说,罗老师这样D丁嘱大家是很正常的,即使在今天,小学或中学的班主任老师仍会这样教育学生。但接着罗老师将话锋一转,就又说到另外一件事情。罗老师说,此外还有一件事,大家放学后最好呆在家里,踏踏实实地复习功课,写一写家庭作业,写完了作业唱唱歌啊,想一想老师给你们讲过的事情啊,这都很好,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更不准去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这样弄不好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罗老师说到这里,就将华大傻叫起来。
       罗老师问,听说,你最近也在做那种“地排车”? 华大傻说,是。 罗老师又说,我还听说,你准备在“地排车”上安装发动机?
       华大傻又点点头,表示承认。
       罗老师问,是……什么发动机?
       华大傻说,汽油发动机。
       罗老师立刻伸长脖颈,把头向前探出来,你是说……汽油发动机?
       华大傻说是,是汽油发动机。
       罗老师又慢慢把头收回去,与此同时摇了一下,说,在“地排车”上安装汽油发动机?在那种破木板钉的“地排车”上怎么可能安装汽油发动机?真是笑话!
       罗老师说到这里,就又把头转向全班同学。
       他问,大家知道汽油发动机的工作原理吗?
       全班同学立刻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知——道——!
       罗老师说,好,等有时间,我来给大家讲一讲汽油发动机的工作原理!然后,他又对华大傻说,一只真正的汽油发动机,是不可能随便安装到什么地方的,它由于转速很高,所以对传动装置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这不是轻易就可以做到的,明白吗?
       罗老师这样说罢点了点头,又冲华大傻微微一笑说,好吧,你坐下吧。
       华大傻并没有坐下,也不说话,就那样眨着眼一下一下地看着罗老师。
       罗老师问,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华大傻仍然不说话。
       罗老师嗯一声说,我知道,你懂的事情很多,也很聪明,但聪明要用在正道上,比如课本上的内容啊,老师为你们讲过的知识啊,要记就记这些东西,不要总想些莫名其妙的事。罗老师这样说着,将那只夹香烟的手用力一挥,以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得出结论说,今后不要再搞这种事了,你那台所谓的“动力地排车”是搞不成的,无论如何搞不成!
       罗老师断言,华大傻的“动力地排车”搞不成。
       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当华大傻驾驶着他制作的“地排车”来学校上学时,就令罗老师大为吃惊。当时罗老师站在许多老师和同学的中间,面孔像竹帘一样耷拉着,两只眼却用力睁大起来。但是,罗老师的脸上很快就又恢复了常态。罗老师回到班里并没提及此事,只是在那天临放学时,很严肃地向全班同学宣布了一条纪律,他对大家说,今后无论谁,都不准去玩曾被老师宣布带有危险性的东西,否则不仅写检查,还要停课!
       罗老师这样说完又补了一句,还要请他的家长!
       罗老师在宣布这条纪律时,眼睛有意无意地朝华大傻那边瞥了一下,然后,就又将目光睃向立在教室墙角的那架“动力地排车”。罗老师这话是什么含意,全班同学当然心知肚明。因此,当罗老师向大家问,同学们都听明白了吗?
       全班同学立刻齐声回答:听——明——白——啦——!
       那以后没过多久,华大傻果然就出事了。
       华大傻出事是在一天傍晚。那时为学生上下学方便,我们学校门外的马路有一段较宽,很像一片开阔的空场。那天放学后,华大傻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仍然驾驶着他那架“动力地排车”在空场上跑来跑去。当时空场上很清静,华大傻一定是想试一试这架“动力地排车”的极限速度,所以就越开越快,发动机也随之发出震耳的声响。
       也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在我们学校附近有一家运输场,过去只是一个畜力运输社,里面养了许多骡马,后来随着城市发展牲畜都被淘汰掉,换了汽车,运输社也就更名为“东方红汽车运输场”。在那个出事的傍晚,“东方红汽车运输场”出去拉货的汽车陆续开回来,学校门前的那片空场也就渐渐繁忙起来。起初华大傻对身边开过的汽车并没有太在意,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动力地排车”上。但就在这时,一辆南京产的“嘎斯牌”大型货运卡车突然朝他驶来。事后据目击者说,这辆“嘎斯车”开过来时速度也相当快,而且由于工作一天,大概驾车司机已有些疲劳,所以反应也就相对慢了一些。不过还有一个因素不容忽视,华大傻的那架“动力地排车”过低,他驾驶它时几乎是趴在地上,而“嘎斯车”的驾驶室又非常高,这就使匍匐在“地排车”上的华大傻很难进入司机视野。但尽管如此,应该说,那辆“嘎斯车”的司机反应还是相当及时,当他发现从斜刺里突然蹿到自己车前的华大傻,一脚就将刹车踩到底,车后拉出两道黑黑的轮胎印迹足有十几米远,制动片也随之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但是,这辆“嘎斯车”的行驶速度毕竟太快,而且华大傻的“动力地排车”又是从斜刺里冲过来的,这就有了一些迎头相撞的意味,因此无论是两辆车的速度还是冲力,也就大大增加。当时华大傻的反应速度比那辆“嘎斯车”的司机还要快,他连忙调整方向,使他的“动力地排车”转头朝另一个方向冲去。在此之前,华大傻已对转向装置做了改进,不仅更加灵活,也大大提高了转向的灵敏度,但这一来也就使这起事故变得更为严重。当时华大傻将转向手柄轻轻一推,他这架“动力地排车”立刻调转方向,与此同时巨大的离心力也使他无法再去顾及制动装置,于是,这架“动力地排车”就像发了疯似地在“嘎斯车”的两个车轮前一掠而过,然后划了一道角度很小的弧线就一头朝街边的马路牙子撞去。安装在车前的那个“A”字型缓冲装置在如此大的冲力下显然已失去作用,这架“动力地排车”撞到马路牙子上立刻发出响亮的一声,直到翻在路边,发动机仍还冒着蓝烟嗡嗡地转动,看上去就像一只正在狂奔的乌龟突然被掀翻过来,四只爪蹼仍然朝天一下一下地蹬动。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当那辆“嘎斯车”的司机和路边目击了整个过程的人们朝这边跑过来时,华大傻却不翼而飞,人们找遍四周,甚至
       连他有可能沿着惯性飞出去的最远距离都找遍了,却仍然没有找到踪影。后来两个交警闻讯赶到。就在这两个交警忙着用皮尺丈量出事现场时,突然发现了问题。那时的交警在春夏秋季还穿白色制服,其中一个交警正手拿皮尺撅在地上,突然就觉得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到脖颈上,再看,又有一滴落到自己的衣袖上,竟是猩红颜色,猩红的一滴液体落到白色制服上,可以想象非常的刺眼,而且立刻绽放开来又慢慢洇进布丝,看上去就如同一朵盛开的梅花。这位交警已四十多岁,毕竟有些经验,他先是一惊,然后慢慢抬起头朝上望去,果然,就发现了倒挂在树上的华大傻。
       华大傻倒挂在树枝上的样子很奇特,也非常骇人,他就像是一只栖息在树上的巨大蝙蝠,而且,浑身上下竟无一点外伤,只在鼻子和耳朵里流出几缕涓细的血水。
       事后警方在调查事故原因时,对这辆肇事的“动力地排车”进行了仔细检查。这辆车的设计和具备的性能使他们大感惊讶,据一位对动力车研究颇深的老交警推测,这架看似不起眼的“动力地排车”一旦开动起来,可以达到的速度相当惊人,当然,它所具有的危险系数也就可想而知。警方分析,在出事时,一定是由于这辆“动力地排车”的行驶速度过快,所以当它一头撞向马路牙子时,驾驶它的华大傻也就随着一股巨大的前冲惯性像个鞍马运动员一样腾空而起,然后空中翻腾两周半,就那样倒挂在了树上。
       那一次将华大傻从树上弄下来很费了一番周折,由于他那样摇摇欲坠地倒挂在树梢上,又不知死活,救援的警察也就不敢贸然动手,惟恐稍有闪失让他大头朝下地掉下来,那样即使没有撞死也会被活活摔死。后来警方在学校老师的帮助下终于还是没能将他弄下来,只好又求助于消防部门。消防队开来一辆紧急救险车,架起云梯,才将华大傻像一枚果实似的从树上摘下来。华大傻的浑身已软得像一团棉花,显然,没必要再送去医院。
       这件事在学校引起不小的轰动。校方当即决定,借此事件加强对学生的教育管理。罗老师也更加理直气壮,那时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早说过,华大沙那样会出危险的,肯定会出危险,怎么样,他不听老师的话,到底出了危险!”后来在罗老师的一再要求下,学校还从交通管理部门借来当时拍摄出事现场的照片,搞了一次规模盛大的图片展,将华大傻那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动力地排车”和他倒挂在树上的恐怖照片贴得满楼道都是。罗老师也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被学校安排做了一次很长的报告。罗老师在做那次报告时说到后来就已声泪俱下,他哽咽着告诉坐在台下的所有同学,一定要听老师的话,老师所说的话不会害大家的,从华大沙同学这次血的教训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不听老师的话,只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罗老师这样说着,又无比深情地向台下问了一句,大家说,应不应该听老师的话?
       当时坐在台下的所有同学立刻异口同声响亮地回答:应——该——!
       华二傻比他哥哥华大傻小六岁。
       华二傻入学时,罗老师已送走那一届毕业班,又来一年级当班主任。
       尽管那时罗老师还不知道,这个华二沙就是当初那个华大沙的弟弟,但他一接手这个班,立刻就对华二傻有些反感。罗老师一向有个习惯,每接手一个新班,都要搞一至两周班风教育,在立下规矩的同时,也在学生面前树立起老师的绝对威信。这时他训话的神情极其严厉,内容也极具知识性,还总要旁征博引大量古今中外的事例和掌故来作为自己讲话内容的佐证,同时,也会以先前他教过的某届某某学生作为例子,来说明如果不听老师话会产生的严重后果。那一次在班上,当罗老师又讲到这个问题时,就举出了华大傻当初被撞死那件事。当时罗老师并不知道华大沙的弟弟华二沙就坐在下面,同学们却知道,于是就都歪过头来,一边偷偷地看他一边吃吃地笑。起初华二傻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后来周围的同学越笑越起劲,他的脸色就开始涨红起来。
       偏巧在这时,罗老师突然将华二傻叫起来。
       罗老师这时已由华大傻被撞死那件事又讲到了艰苦朴素问题,罗老师说,艰苦朴素是什么?艰苦朴素就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也就是说,艰苦朴素的关键在于废物利用,但是,如果我们搞不好,一些原本有用甚至用处很大的东西,也会变成废物,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哲学问题,也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浪费问题。
       罗老师说,所以,这个问题是不容忽视的。
       罗老师就是讲到这里突然将华二傻叫起来的。他对华二傻说,华二沙同学,听说你很聪明,还没上学就能在家里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那么你来为我们举出一个例子,在咱们学校,什么东西曾经有用,而后来又变成废物了呢?
       华二傻眨着眼想了想,搞不懂罗老师提的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其实罗老师在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已经明显提示他,他一边说话,两眼还朝窗外用力瞥一下,又瞥了一下。但华二傻依然愣呆呆地看着罗老师,一脸的不知所云。
       罗老师哈的一声说,就在眼前嘛!你怎么看不见嘛! 华二傻还是一脸茫然。 罗老师摇摇头说,看来,你的脑子也并不比别的同学聪明多少嘛!
       罗老师这样说着挥挥手,示意让华二傻坐下。
       罗老师所指的,是堆在窗外院子里的一堆白蜡。据说再早学校附近的街道居委会曾组织起一伙家庭妇女搞了个绱鞋社,专门做一些“实纳帮”、“千层底”的灯芯绒布鞋,冬天也做各种棉鞋,搞得非常红火。后来随着销路越来越好,家庭妇女们的收入也越来越高,于是其他居委会也都纷纷效仿,一时街上到处都挂起“绱鞋合作社”或“绱鞋互助组”的招牌。这件事我还有一些印象,那时走在街上,常能看到围坐在树荫下的妇女,她们说笑着一边绱鞋一边聊天,街角的墙根里也到处晾晒着用浆糊打起的布来。这样一来,绱鞋用的蜡线也就成为紧俏商品,商店里一时很难买到。后来我们学校得知此事,就组织起学生搞课外加工,从工厂弄来一些废弃的白蜡,专门为一些大的绱鞋合作社加工蜡线。那大概是校办企业最原始的一种形态,操场上经常架起一口大锅,里面用熔化的蜡汁煮着一些细细的棉纱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学校搞这种课外加工绝非像今天为利益驱动,而仅仅是出于培养学生劳动观念的目的。再后来不知为什么,绱鞋社纷纷解散了,再没有人需要蜡线,于是那些白蜡也就丢弃在学校的院子里,渐渐被太阳晒得化成一团,又沾了许多泥土,成了一堆碍事的废弃物。据说学校曾准备将这些白蜡当垃圾清除出去,但有关管理部门坚决不允许,说白蜡是易燃品,属特殊物质,根据国家管理规定不准随意丢弃。
       于是,学校只好将这些东西就那样堆放在院子里。
       罗老师在向华二傻提问时,显然是指这堆白蜡。
       罗老师示意让华二傻坐下,然后为大家讲,比如那堆白蜡,它过去是用来浸棉纱绳的,棉纱绳被它浸透再绱鞋就可以更结实,也不怕泥水,同学们,它是不是很有用?
       大家立刻回答,是——!
       但是,罗老师说,但是,现在我们不用它来浸棉纱绳了,它就那样堆在学校的院子里,风吹日晒渐渐成了一团烂土,它是不是就变成了一堆没用的废物?
       罗老师点点头,自问自答地说,它当然就变成一堆没用的废物。
       那堆白蜡就是这样引起华二傻注意的。
       那天下午放学时,华二傻就不声不响地弄了一块白蜡放到书包里装回家去。华二傻回到家里,将这块白蜡放进一只铁盒,先在火炉上烤化,这样蜡里的泥土等杂质就都沉淀下去,而漂浮在上面的,只是一层洁白纯净的蜡汁。然后,他又弄来一根竹管,将它一劈两开,中间再夹进一根线绳。他先把这竹管放到清水里泡一下,就将化开的蜡汁轻轻倒进去,待蜡汁冷却下来,再将竹管轻轻掰开,这样,一根洁白的蜡烛就做成了。当天晚上,华二傻将他做的这根蜡烛点燃,然后两手捧着来到街上,那迷黄的火苗在他手心里跳跃着,他的脸上也随之弥散起一层淡淡的烛光。这根独特的蜡烛立刻引起小孩子们的极大兴趣,大家围住他问,这东西是怎样做出来的。有脑筋灵活的孩子立刻想到学校的那堆白蜡,顿时就明白过来。于是那段时间,街上的孩子们一时做蜡烛成风,每到夜晚,街上到处可以看到摇曳的烛光。那些手捧蜡烛的孩子们一个个都走得很慢,而且唱起歌来悠细悠长。
       这件事引起校方注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
       那时这座城市的电力还不发达,每星期固定在二、四两天停电。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早晨,按学校规定,学生早六点半要来上早自习课。冬天早晨的六点半天还没有亮,而那天又刚好是停电的日子,所以,各班学生就只好摸着黑坐在教室里,大家闭起眼来扯开喉咙唱歌。但就在这时,校长突然发现一年级的一间教室里灯火通明。
       校长感到奇怪,就走过来推开教室的门。
       教室里的情景立刻让校长惊呆了。
       只见学生们坐在座位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支洁白的蜡烛,正伸长脖颈在轻轻地哼唱。那歌声,那弥漫在教室里的烛光,使人感觉就像走进一座高大的屋宇,隐隐的,似乎还能听到一缕呜呜的风琴声。
       校方由此受到启发,立刻重新组织起全校同学大搞课外劳动,以那堆废弃的白蜡为原料,按照华二傻的制作方法一起动手灌制蜡烛。那时由于经常停电,每到晚上家家户户都需要蜡烛,商店里也就很难买到。所以,学校做出的这些蜡烛虽然粗糙一些,但供应到附近几家商店不仅深受居民欢迎,也为学校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据说在此期间,罗老师曾跟华二傻谈过一次话。
       罗老师是在一天下午,一边和大家一起灌制着蜡烛一边和华二傻谈话的。当时华二傻正在为同学们讲解,用来灌蜡烛的竹管之所以要先用清水浸泡一下,是为了让它不沾蜡汁,否则待蜡汁冷却后,就很难将它从竹管里掰出来。华二傻说,所以,竹管一定要用水泡透。这时,罗老师一边修整着一根蜡烛一边对华二傻说,华二沙同学,我问你一件事情。
       华二傻停下手,看着罗老师。
       罗老师问,你认识华大沙吗?
       华二傻点点头,说认识。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哥。
       嗯,罗老师点点头,难怪呢,华大沙,华二沙。
       罗老师这样说着就笑了,然后又说,我也是刚听说的,你过去,怎么没告诉我? 华二傻说,您也没问过我。 罗老师愣了一下,又点点头说,哦,对,我确实没问过你。
       罗老师这样说罢,忽然又问,你这种做蜡烛的方法,是从哪学来的? 华二傻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罗老师一下睁大眼,跟着又慢慢眯起来,你……自己想出来的? 华二傻老老实实地说,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再过几天,我还想找一根粗点的竹管,在里面刻上花和喜字,描上金粉,这样就能做出雕花蜡烛了。
       罗老师听了这话,眯起的眼睛又一点一点睁大起来,而且越睁越圆。
       然后,罗老师忽然又笑了,他和颜悦色地问,华二沙同学,既然你的脑子这样聪明,那我来问你,你的功课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学习总跟不上呢?
       罗老师说,你还记得吗,你已经连续三次测验不及格了。
       华二傻的嘴动了动,慢慢低下头。
       我至今仍搞不懂,那时华二傻的学习为什么总是落后。
       其实罗老师一直想以留级或别的什么方式将华二傻从自己班里清除出去。罗老师教的学生个个学习成绩都很好,这在全校一向是有口碑的,他不想让华二傻影响全班的总成绩。而更重要的是,罗老师不喜欢华二傻,他一看见他就觉得别扭。
       罗老师自己对这一点也毫不掩饰。
       罗老师曾公开在学校里说,他对这华氏两兄弟都没有什么好感。
       但是,令罗老师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将那个班带到即将升人三年级时,他好容易说服校长和年级组的几位老师,决定让华二傻留在二年级蹲班一年,他自己却也没能跟去三年级,而是留在二年级又接手了我们这个班。而更让罗老师没有想到的是,华二傻由于留级,也来到我们班,也就是说,罗老师仍然还是华二傻的班主任老师。
       罗老师自然很难接受这个现实。所以,当他接手我们班,正准备开始进行班风教育时,一眼看见华二傻竟也坐在下面,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把他叫起来问,你怎么……也来这个班了?
       华二傻当然说不出自己怎么会来这个班,他只是糊里糊涂地接到学校通知,说让他留级一年,然后就糊里糊涂地离开原来那个班,又糊里糊涂地来这个班报到了。
       暑期开学以后那段时间,罗老师始终对华二傻没有好脸色,有时甚至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就羞辱他。比如罗老师说,华二沙同学,你的作业怎么又没写好啊,你可要努力啊,不要忘记,你可是一个蹲班生呢!再比如,罗老师说,华二沙同学,你究竟是怎么搞的,这次测验又没考好,你已经学过一年了你知道吗?难道还想再留级一年吗?
       罗老师似笑非笑地问,你是不是下决心要把这个教室坐穿啊?嗯——?!
       罗老师每次这样训斥华二傻,我们班里的同学就会在底下吃吃地低笑,这种笑自然是对罗老师挖苦的响应,同时也是向华二傻表示出的一种恶意。由此可见,当华二傻坚持认为,那部电影里国民党军队用来炸坝的起爆器是一只“电源开关”时,遭到同学们的讥笑和罗老师的断然否定也就不足为怪了。罗老师再一次向华二傻重申,电流是不可能引爆炸药的。
       罗老师断然说,不可能!
       罗老师的理由和根据非常充分,罗老师说,且不说其他,在解放战争时期,又是在那样一个偏僻的深山里,而且还是在一个拦河大坝上,怎么会有电呢?
       罗老师咄咄逼人,从哪里接过来的电?发电厂又在哪里?
       华二傻嗫嗫地解释,那只起爆器接通的……是直流电。
       直流电?罗老师嘁的一声说,即使直流电也是一样,那样的荒郊野外哪里来的直流电?
       电池。华二傻说,他们用的是电池。
       罗老师冷冷一笑,说,你是说,电池?
       罗老师这样质问华二傻,是在他的常识课上。当时校长和一些外校来听课的老师也都在场。罗老师在这次课上讲的是电力资源的开发与利用,但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就又扯到了那部电影以及电影中用来炸坝的起爆器上。罗老师首先说明,有的同学认为电流可以引爆炸药,这是一种极其荒唐的想法,是根本不可能的!然后,罗老师就将华二傻叫起来,问他,这种电流可以引爆炸药的说法,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华二傻回答,我爸爸。
       华二傻说,是我爸爸告诉我的。
       你爸爸?
       我爸爸。
       罗老师微微笑了一下。罗老师的这个微笑非常有特点,所以,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每想起他这个微笑仍还觉得记忆犹新,那是一种幽默的睿智的居高临下又和蔼可亲的微笑,同时,似乎也暗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深意。当时罗老师这样微笑着,对华二傻说,既然你爸爸有那么多的知识,又可以教你,你还来学校上学干什么呢?
       罗老师和蔼地说,你完全可以在家里跟你爸爸学么。
       华二傻张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
       罗老师又说,听说,你爸爸是个工人?
       华二傻点点头,说是。
       技术工人?
       华二傻又点点头。
       技术工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手也很巧啊!
       罗老师哦了一声,嗯,难怪呢。
       罗老师这样说罢点点头,又微笑了一下,说好吧,你坐下吧,认真听讲。
       但是,华二傻并没有坐下,他就那样瞪着罗老师。
       罗老师看看他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华二傻突然说,我问过我爸爸,我爸爸说,那电影里的起爆器,用的就是电池。
       罗老师没想到华二傻竟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但他立刻就镇定下来,伸出一只手朝下按了按,意思是让华二傻坐下,然后,又不紧不慢地说,好吧,我们今天就来说一说电池。罗老师这样说着,就从讲台上拿起几节大小不等的电池。那时还没有极微小的袖珍型电器,所以也就没有7号电池,市面上能见到的除去“伏打电池”,就只有1号、2号、4号和5号四种,“伏打电池”一般分为6伏和9伏两种,而普通电池,无论哪一种型号都只有1.5伏。罗老师举着那几节电池说,大家看一看,这是几节很普通的电池,有一点要注意,每节电池的电压只有1.5伏。罗老师说到这里,又特意强调,大家知道1.5伏电压是什么概念吗,它连一只手电筒都无法亮起来,连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都无法响起来。
       罗老师说,想想看吧,它又怎么可能引爆几百公斤炸药呢?
       罗老师这样说罢,就又把脸转向华二傻,微笑着对他说,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你那个在工厂里当技术工人的爸爸说的是不对的,除此之外,无法再有别的解释。
       罗老师这样说完,又向全班同学问,大家说说看,华二沙同学的爸爸说得对吗?
       我们全班同学立刻伸长脖颈齐声回答,不——对——!
       其中尤以吴滨的声音嘹亮,尖细中还透出一股清纯。
       华二傻的脸上突然涨红起来。
       他看着罗老师,一缕鼻涕慢慢从一边的鼻孔里流出来。
       就从那一次,华二傻再来学校上学时,衣兜里就总装着一节1号电池。他曾告诉过我,这节电池是他省出早点钱从商店里买的,那时买一节1号电池要两角五分钱,而一碗豆腐脑是六分钱,豆浆三分,所以,华二傻说,他为了买这节电池几乎花掉三天的早点钱。
       华二傻的衣兜里除去这节电池,还有两根电线,那时我并不知他拿这些东西要干什么,直到一天早晨,他在教室里再次惹出事来。在那个早晨,华二傻一走进教室刚好看到正在讲台上擦黑板的吴滨。华二傻就冲他叫了一声。吴滨回过头,一看是华二傻就笑了,说二傻,你又要干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华二傻慢慢从衣兜里掏出那节电池,你看,这是什么?
       吴滨瞥一眼说,电池么,有什么稀奇!
       华二傻不动声色,看着他说,这东西很厉害。
       吴滨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说厉害,有多厉害?
       华二傻说,反正,很厉害。
       吴滨撇一撇嘴说,罗老师已经说过了,它连一只手电筒都点不亮,连半导体收音机都响不起来,它还能有多厉害?
       华二傻就又从衣兜里掏出两根电线,将它们按到电池的两端,然后举到吴滨的眼前。
       吴滨奇怪地问,你……要干什么?
       你敢用舌头舔一舔它吗?华二傻问。
       吴滨又端详了一下这两根电线,眨眨眼,似乎有些犹豫。
       华二傻说,你不是说它没有多厉害吗,它不是连一只手电筒都点不亮吗?
       这时已有很多同学围上来,大家在一旁怂恿说,舔!舔!有什么了不起?!
       吴滨毕竟是学生班长,白衬衣蓝裤子,留着小分头,头发的分印处还露出一道耀眼的白色头皮,与胸前的红领巾交相辉映。他看一眼身边的同学,脸上顿时涨红起来。
       于是一咬牙说,舔就舔!
       他一边这样说,就将自己的舌头伸出来。
       吴滨的舌头非常细嫩,柔软中还透出一缕鲜艳。华二傻手里的两根电线是塑料皮多股缠线,线头的塑皮已被剥掉,裸露出里面纤细的铜丝。吴滨的舌头先是轻轻舔了一下,但由于紧张没有舔到,于是就又舔了一下,这一次舔到了,他的脸上突然一下变了颜色。
       其实客观讲,1.5伏电压确实不算什么,而且是直流电,又只是一节电池,电流也就更微乎其微,事后我也曾试着舔过华二傻的那两根电线,只是有一些微酸,据华二傻说,人跟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所以感觉也就不一样,有人觉得酸,也有人会觉得麻,总之,很微弱,并不足以使人有触电的感觉。但即使这样,也着实把吴滨吓了一跳,吴滨显然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而且是过敏体质,只轻轻一舔,面孑L立刻皱成一团,跟着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一次华二傻遭到罗老师的严厉批评。
       罗老师在课堂上问华二傻,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同学。华二傻站在自己座位上,低着头不说话。他这种态度可以理解为低头认错,却也可理解为无声的对抗。这一来就越发激怒了罗老师。罗老师当即走过来,命令华二傻拿出书包,然后拎起来朝下一抖就将里面的书本文具全倒出来,就这样,又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一只小变压器和一堆很奇怪的小东西。罗老师将这些东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认出这些东西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罗老师问华二傻,这些……是什么东西?
       整流器。
       整流器?
       是……硒整流器。
       干什么用的?
       整流……交流电通过它,可以变成直流电。
       罗老师似乎明白了,但立刻又有些诧异,他一下一下地看着华二傻,好半天才说,这些东西……是你自己做的?
       不是,华二傻老老实实地说,是……我哥哥当初留下的。
       罗老师哦了一声,看看他又问,你把这些东西带来学校,想干什么?
       华二傻慢慢抬起头,说,想给……同学们做实验。
       做实验?做什么实验?
       用它……可以把1.5伏的交流电……变成直流电。
       和一节电池一样?
       不,不一样。
       1.5伏直流电,不是和一节电池一样的吗?
       电流……不一样。华二傻说。
       你还懂电流?罗老师微微一笑,又说了一遍,你还懂电流?
       然后,罗老师问,你为什么要让吴滨同学舔那个电池?
       我想告诉他……1.5伏电……是什么样。
       罗老师点点头,说好啊,好啊好啊,我早已听说了,你最近拿着那个电池和两根电线到处让同学舔,硬说会有触电的感觉。罗老师这样说着,就将华二傻叫到讲台上去。
       罗老师说,我来问你,你的这个变压器,是多少伏?
       华二傻说,1.5伏。
       罗老师轻蔑地一笑,只有1.5伏?
       但华二傻立刻又说,可是……它的电流比电池要大得多。
       罗老师并不再听华二傻说什么,他先让华二傻将整流器跟那只小变压器接到一起,然后又通到墙角的电源插座上。做完这一切,罗老师就对华二傻说,好吧,今天在这课堂上,我就让你也让大家看一看,这1.5伏的直流电究竟是什么样,由此也就可以证明出,它究竟能不能引爆几百公斤炸药。罗老师这样说完,就将从整流器另一端引出的两根电线放到自己嘴边,然后伸出舌头很轻松地舔了一下。
       没有人会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在罗老师将那两根电线放到嘴里时,华二傻已经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他的目的显然是想阻止罗老师,但还是晚了一步,罗老师已将那两根电线放进了嘴里。这时,只听那两根电线在罗老师的舌头上发出“叭”的一声爆响,接着罗老师突然张大嘴,鼓起眼,做出一副非常夸张的表情,跟着整个人就仰身朝后咕咚一声摔在讲台上。这时那两根电线仍还牢牢地通向罗老师的嘴里,所以,他倒在地上两腿还在不停地抽搐,看上去就像是在发癫痫。还是华二傻眼快,一步窜过去用手拉开电线,罗老师的抽搐才渐渐停下来。当时班里已经全乱了,课也不要上了,大家都跑上讲台,就那样围着罗老师看。罗老师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喉咙里发出哏儿的一声,才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慢慢坐起来,瞪着面前的华二傻,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这一次事后,罗老师原想将这起事件定性
       为恶作剧,至少是恶意捉弄老师,下决心一定要开除华二傻的学籍。但涉及到这样严重的处分,学校自然要慎重,于是就对此事展开了调查。后经校方确认,倘若将此事说成“恶意”,的确有些牵强,首先,尽管罗老师坚持认为那只变压器经过整流的电压绝非1.5伏,而至少是在几十伏以上,也就是说,华二傻在当时是有意撒谎,而他这样撒谎的目的显然是想误导罗老师,为的是让他用舌头去舔,但学校找来那只肇事的变压器,经过学校的电工师傅用万用电表反复测量,确实是1.5伏,而且严格讲甚至还不到1.5伏;其次,罗老师在课堂上用舌头去舔电线,也并非是受华二傻误导,换句话说让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去误导一个成年人,或者说让学生去误导老师,这件事本身就值得怀疑;再次,校方经向当时在场的同学反复调查核实,就在罗老师要舔电线的那一刻,华二傻确曾扑上去阻止过他,但令人遗憾的是,晚了一步,所以才发生了后来这件本不该发生的事情。校方据此认定,即使华二沙犯有一定过错,其错误的性质也没有达到被开除的程度,但从另一个角度讲,校方又不得不考虑到罗老师的情绪。那段时间罗老师的情绪一直很激动,每说起此事就满面通红义愤填膺。所以,学校就只好做出对华二沙同学“记大过并停课写检查”的处分决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华二傻就再没来学校上课。
       我不知华二傻是否真向罗老师做了检查,只觉得他被停课以后,反而更加如鱼得水,每天不是闷在家里鼓捣一些小东西,就是跑到附近的铁路边去玩。那时他父亲工作的那个简称“煤建公司”的企业就在铁路边,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储煤场,里面到处堆放着山一样的煤渣或煤块。每到下午放学,我常能看到华二傻从那个方向回来,他的眼里总是充满焦虑,而且隐隐的还有一些茫然。他逢人就说,电流真的能引爆炸药,真的!
       华二傻瞪着两眼向人说,电流肯定能引爆炸药!不骗你!
       那时我并不知道,华二傻经常去铁路边的那些煤山,其实是为了寻找雷管。
       铁路边的煤山是小孩子们的乐园,那时我也常去玩,而且偶尔还能在煤山上捡到雷管。我一直搞不懂,在煤堆里怎么会有这种危险的东西?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种雷管是专门用来开山掘矿的,有时疏忽大意或管理不慎,就会让它混入煤堆。
       华二傻就这样,终于在一天下午从煤山上捡回一支雷管。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嫩绿的柳枝在阳光里吐出无数的柳絮。华二傻一捡到那支雷管,立刻就不顾一切地跑来学校。当时刚刚下课,罗老师正夹着书本端着粉笔盒从教室里走出来。华二傻立刻扑上去对罗老师说,他已经找到证据了,现在,他完全可以证明。罗老师先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华二傻,就轻轻叹了口气。
       罗老师问,你可以证明什么?
       炸药,电流可以引爆炸药!华二傻瞪着眼说。
       罗老师皱起眉看着他,摇摇头说,华二沙同学,你不要再整天胡思乱想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
       华二傻告诉罗老师,他没有胡思乱想。
       你现在的任务,是在家里反省自己的错误。
       罗老师提醒华二傻,反省好了,给老师写一份检查来。
       这时,华二傻的两眼已快瞪出泪来,他说真的,他真的可以证明这件事。
       罗老师有些不耐烦了,又说了一句,我马上还要上课。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华二傻看看罗老师的背影,并没有马上回家,他又在学校门口游荡了一阵,一直等到放学。这时,就见吴滨和几个学生干部从学校里出来。华二傻上前一把拉住他们,说他有办法了,他可以证明给他们看。吴滨不知华二傻又要搞什么名堂,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那几个学生干部。几个学生干部也都面面相觑。华二傻就又告诉他们,说他这一次有办法证明给他们看,电流的确可以引爆炸药。吴滨和那几个班干部一听,立刻也都来了兴趣。
       吴滨问,你是说……你能让电流引爆炸药?
       华二傻说,能!
       吴滨先有些吃不准,但跟着就说,走,看看去!
       华二傻却站着没动,他对吴滨说,如果让你们看了,得在罗老师那里做证明。
       一个学生干部问,证明什么?
       华二傻说,证明……电流真能引爆炸药。
       吴滨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吴滨这样说完,就和几个学生干部一起随华二傻直奔他家而去。那一次我没有去,所以,华二傻从煤山上捡来的那支雷管究竟是什么样,我也就并没有亲眼看见。当然,事后我的爸爸妈妈对我说,那天下午你也幸好没去啊!
       据吴滨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他们几个人在那天下午来到华二傻的家,只见在床上已摆好电池、电线和一支雷管,看上去就如同罗老师准备在课堂上做实验,都已接好,而且井然有序地摆在那里。华二傻的妈妈也在煤建公司上班,是一个非常爱清洁的女人,她虽然每天要出去工作,家里却总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吴滨说,当时华二傻家的床上铺了一条雪白的床单,上面干净得一尘不染,看上去非常耀眼。华二傻一进屋立刻就趴到床上,然后,他回头对吴滨等几个人说,你们注意,当心不要崩着。
       吴滨和几个同学看了床上的东西既兴奋又感到新奇,于是也都小心地凑过来。
       吴滨的见识毕竟有限,他指了指那些东西问,这是……什么?
       雷管,华二傻说,用来引爆炸药的雷管。
       华二傻说罢又为他们讲解,说如果雷管爆炸,就可以引起炸药爆炸,现在他就要为这支雷管通电,为的是让大家看一看,电流究竟可不可以引爆雷管。但华二傻还是忽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从煤山上捡来的这种雷管不是普通雷管,而是用来开矿崩石头的雷管,因此其威力也就非同寻常。当时华二傻这样说完,就将从电池上引出的两根导线连接到雷管上去。华二傻这样操作时,几乎是将雷管搂在怀里,所以他的位置也就应该离雷管最近,而吴滨等人都认为这大概如同燃放鞭炮,也就本能地又朝后退了一步。不过华二傻还算比较幸运,就在他为那支雷管接通电源的一瞬,刚好仰起脸来说,你们看好。
       吴滨等人点点头。
       华二傻又说,如果它真的响了,你们可要为我做证明。
       吴滨等人又点点头。
       华二傻说,你们看……
       他这样说着就将导线接到雷管上。然后,这支雷管果然就响了。
       当时谁都没有料到,那支雷管一旦炸响竟然会有那样大的动静,它不是叭,也不是轰,而是“咣——!”的一声,只见电光一闪,华二傻家的床上立刻着起火来,跟着就塌陷下去一个足有洗脸盆大小的黑洞。但令人庆幸的是,雷管毕竟只是雷管,它的功能仅是用来引爆炸药,而如果没有炸药,其威力也就非常有限。
       那天华二傻和吴滨等几个人被闻讯赶来的大人们送去医院,经医生检查,只有华二傻受了伤,吴滨等人除去受到一些惊吓竟然毫发无损。华二傻受伤的位置是在额头,更确切地说是在眉心,据医生分析,肯定是在爆炸的一瞬有一团金属碎片炸飞到他的额头,医生经过清洗伤口,为他将那些金属碎片一点一点小心地拔出来。但有一块由于嵌得太深,已结结实实地插在头骨上,医生只好作罢,然后就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勉强缝合起来。
       华二傻的伤口痊愈以后,留下的伤疤非常有特点,一眼看去透着鲜润的粉红色,如同在眉心绽放起一朵鲜艳的梅花,而那一片深嵌的金属碎片,也就宛若一簇梅蕊。
       很多年后,我曾在街上的人群中又见过一次这朵梅花。它一闪而过,却分明在那个已有些皱纹的额头上绽放着,如同一枚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