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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贪官供我上大学
作者:李建设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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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9岁,父亲的工厂倒闭了。
       他是工厂的车工,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师傅了,靠那点工资养活我们一家。母亲是农村人,跟着父亲来到我们那个小城市,一直没有工作。我上小学的时候,她就不能下床了,正式当上了一名病人,而且是没有公费医疗的病人。我还有两个姐姐,大姐老实,很小就嫁给了父亲的徒弟,工厂倒闭以后,师傅都没工作了,徒弟当然更没工作。大姐夫是个老实人,他生气的时候习惯做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对我大姐动手。没有工作以后,喝不起酒了,他只能用打我大姐来排解忧愁了。父亲一气之下,和他断绝了关系。
       二姐没有那么老实,也漂亮。她看到了大姐的前途,就离家出走了。她是我们那所中学的校花,据说她到南方从事娱乐业去了。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人们说起娱乐业很兴奋,街上的痞子经常对我说:
       娱乐业的弟弟来了。
       他们还说:可是你姐姐不在电视上,你姐姐在夜总会里。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说起夜总会,人们更加兴奋。
       夜总会里的男人应该和我的大姐夫不一样,他们完全相反。那些男人是高兴的时候做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对我二姐动手。我二姐鼻青脸肿地回家躲过几天什么风头,然后又归心似箭地走了。我父亲一气之下,和她也断绝了关系。实际上,是他被我二姐断绝了关系。这么多年了,我就没再见过二姐。
       我忘不了工厂倒闭的那天。父亲早先已经听到过或真或假的很多传闻了,但还是没法相信。他喝了一瓶白酒,打开窗户,指着街上的所有房子说:这些都是公家的,工厂也是公家的,公家的工厂怎么会倒闭呢?
       他是一个对前途没有幻想的人,他只想在公家的厂里上班,用工资养活一家人,最好还能供我上大学。但是那几年,他的工资越来越少,我们已经难得吃上肉了。
       父亲再三向我强调,他没有工作,并不是他没本事,他是一个老车工。他们厂长代表国家把厂子卖给了香港人,倒闭了再卖,香港人买起来会很便宜,便宜的钱有一部分是给厂长的。当然这都是传闻,没办法找厂长理论了,就连有人想找厂长拼命都晚了。因为厂长已经移民新西兰了。他老婆几年前就说新西兰的空气很好。新西兰非常干净,连苍蝇都进化成吃花蜜的昆虫了。
       我父亲说,如果要怨,就怨贪官吧。
       我父亲是一个老车工,但车床全被香港人运到沿海去了,他被告知另谋生路。他就到街上卖杂七杂八的东西,冬天卖毛袜子,夏天卖苍蝇拍。幸亏我们这里不是新西兰,新西兰的苍蝇都快变成蝴蝶了。那些年我父亲的背驼了下去,腿脚却快了不少,因为他经常抱着摊子和城管赛跑。我在学校最不喜欢上体育课,因为跑步的时候总会想到父亲也在跑。上完初中,我想要考一所技校,当一个电工或者水暖工什么的,这样就能早点工作,但是我父亲说:你也想进工厂吗?工厂要倒闭的。
       他要求我必须考上大学,我上了高中,三年里没有节假日,终于考上了。街上的邻居都来祝贺,每户往桌上放了十块钱。他们大多是父亲的同事,都是没钱的人。
       我是没法靠这些十块钱上大学的,上大学不是以十块钱来计算的事情。但是考上了不能不去,我带着几百块钱来了省城。这是家里仅有的钱了,而母亲下个月的药钱还没着落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到山前怎么知道有没有路。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走进校园的。几百块钱别说学费了,连住宿费都交不起。新修的宿舍楼,带卫生间,一年要收一千多块钱。同宿舍的人都在铺床、安置暖瓶、书柜、衣架,安装电脑,只有我坐在床上。我不踏实,不知道自己当晚有没有权利睡在上面。
       幸亏这时候我遇见了李叔。我们是在学校举办的捐助大会上认识的。捐助大会是为我们这种学生开的,找一些成功的人来捐助我们上完大学。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穷孩子,也没见过那么多富人,那天就是穷孩子和富人的大聚会。一个老师在台上说了很多充满感情的话,感谢富人,激励穷孩子,告诉他们努力学习,将来也要变成富人。然后就是按照号码认领,后来我知道,现在的富人什么都认领,他们认领草地、老虎,还认领贫困大学生。李叔认领了我,他是一个头发几乎没有了、穿着西服的男人,我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他用软软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专心学习,别的别考虑了。
       他的语气平和、舒缓,毋庸置疑。这个声音让我很感动,我等了那么多年,就等这样一句话,今天他对我说了。
       我在李叔的资助下开始了大学生活。很多人叫他李局,也有人叫他李总,但他说:你不是我的下级,你是我的晚辈,你干脆叫李叔好了。大学第一年,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捐助大会上,以后他就没来过,但是学费已经交了,每月的生活费也定期由一个专门代发的老师交给我。还见过他一次,是在街上,我到学校外面去买教材,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开过来。那时路上车多,排着队走不动,奥迪车干脆拐上了自行车道,声势浩大地鸣喇叭,把自行车轰开。街口有一个警察,但是他看到那车前面的一大串牌子,也没有管。我跳到马路牙子上躲开车,看见李叔坐在后座上,和另一个人聊着天,抽着烟,仿佛车外的世界与他无关。
       这样过了半年,快过春节了,老师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你的捐助人,对人家表示感谢。人家在乎不在乎的,这是个意思。上大学么,一学知识二学做人,老师经常这样教育我们。于是我决定去看看李叔。空手去总是不合适的,我想,应该带些东西。可是一个坐在高级汽车里的人缺什么呢,就是缺,也不是我给得了的。不过还是要有个意思,我吃了一个礼拜的硬馒头,走到几里地以外的花卉市场买了一束花,给李叔送去。
       老师给了我李叔的地址,还告诉我应该怎么坐车,上了半年大学,我还是第一次在省城出这么远的门呢。就连省城的公交是前门上后门下这个规矩我都不知道。上了公共汽车,我敞开大衣扣子,把花护拥在怀里。那个味道真香啊。
       到了李叔家院门口,保安不让我进去,他说里面是私人住宅,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进。我说我来看人,他说你来看谁。他的脸色,好像在说你能来看谁,配来看谁,真看假看,看还是偷,偷还是骗。我无端愤怒了起来,在门口大声说着李叔的名字,还有他的门牌号。保安到办公室里,用闭路电话连通了李叔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听到有人来看李叔,她说:又来看了?放进来吧。
       于是我就让她放进去了。这个时候,来这里看人的可真多,他们都开着车,停到楼下的花园旁边,从车的后备箱里抱出大箱大箱的东西。大冬天的,怎么会有那么多夏天的水果,还没过年呢,怎么连年货都预备好了。像我这种看法的,只有我一个。我捧着花,乱转了一圈,才找到李叔家的楼。
       和我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生意人模样的人,他也从车的后备箱里搬出了大箱大箱的东西,自己并不动手,而是有两个人搬着。他只管在前面走。我走在他们后边,还差半层就到李叔家门口的时候,才听到他也在敲李叔家的门。看来刚才被放进去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我是混进去的。
       门里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她热情地说:徐总,您还亲自来啊?
       不亲自哪儿行,李局睡完午觉了么?
       我也是亲自来的,但是我一条腿上,一条腿下,僵在了楼梯上。我是来干吗的?看人。可是这里没有我这样看人的,也没有我这样的人来看。我猜测着如果我也上去,人家会是什么反应,吃惊、尴尬、或者干脆想不起来?大概是想不起来的。这样想了想,我决定回去了。
       我捧着花从小区里出来,保安又盯着我。我从里面偷了什么东西?一束花吗?
       回到学校,我把那束花插在一个塑料瓶里,看着它一天天败下去,花彻底谢了,春节真快来了。我用李叔不露面地给我的钱买了火车票回家了。
       回家以后,我告诉父亲,有人资助我上学,资助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我连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父亲说,人家忙,但能资助你就是好人。他又说,要不是贪官,厂子不被卖掉,就不用麻烦李叔那样的好心人了。
       
       上大学的第二学期,我和李叔却接触多了起来。
       春节过后,从家里回来,父亲准备了一些我们那儿的土特产,说是谢谢李叔的。我想起那束花,看看包好的熏肉,说:算了吧,人家不缺这个。
       父亲说:就是个意思。
       在我买的意思凋谢了以后,我必须把另一份意思从家乡带回省城。我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给李叔送去。好在熏肉是不会凋谢的,我把它挂在了宿舍的窗外。同宿舍的同学从家里带来了很多吃的,他们请我吃这个,吃那个,我没有东西回敬他们。那方熏肉,我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拿出来。人家不说,可我脸上会热,春天快到了,猫已经叫了,它们对着熏肉叫,好像在控诉我是一个小气的人。
       但是没过多久,李叔来看我了。当时我正在水房洗衣服,李叔一个人从楼梯上来了。我一下认出了他,说:李叔。
       李叔看见我,挠了挠秃顶,好像在把我和捐助会上的号码对号入座。他随后笑了,说:你变白了。
       我说:在自习室呆多了。
       他和蔼地笑了,说:这就好,应该努力看书,不过也要注意体育锻炼。
       我把他让进宿舍,说:我怕您忙——
       他宽厚地责备了一句:你也不来看看我,我就来看你了。这句话说得我立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随即岔开了话题,谈笑风生了。李叔这种人,有一种开玩笑的本事,他的玩笑能让别人觉得分量很重。
       他检查了我的宿舍,不容置疑地说我还缺这个,还缺那个。看到同学的电脑的时候,他说:你有电脑吗?
       我说:我用不着。
       他说:现在怎么能不用电脑,联合国的新标准是不会用电脑也算文盲。我不能资助你当文盲吧。
       又是这种口气,这种风格的玩笑。后来我才明白,这就叫领导的玩笑。李叔在宿舍跟我聊了很多,好像对我每一天的流水账很感兴趣。我告诉他,我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自习,买什么日用品,买什么辅导书。我感到这是一种义务,向他汇报他的钱是怎么花的。他听着听着走神了,我也跟着一走神,说得慢了,他马上说:然后呢?
       聊完流水账,我想起那方熏肉。那方熏肉还在窗户外面挂着呢。现在有机会意思意思了。我把熏肉拿出来,说这是家乡的特产,专门给他带来的。他立刻说:你也是那儿的人?我说:您也是?
       我们又有了共同话题。原来我和李叔是老乡。他是很早以前从我们的那个小城市考出来的,在上海上的大学,然后分配回省里工作,一直干到现在,还有几年就退休了。他说起那个小城市的什么什么街,什么什么巷,问我现在那些地方还在吧?还有一个什么什么厂,是那时候最大的工厂了,现在效益怎么样?我说什么什么街和什么什么巷都在,只是景物变了。什么什么厂已经没有了,现在正在变成什么什么小区。
       李叔感慨说,那么大的一个厂。不过没办法,经济建设嘛。
       我不明白,为什么经济建设却造成我们家的经济贫困,不过想想人家又跟你不熟,资助你就是好心罢了,犯不着说这些事情,说了就是诉苦,对帮你的人偏偏要诉苦是很没劲的。
       李叔坐了一会儿,看看手表,就匆忙走了。他说他还要开个会,是顺便来看看我的。他让我经常去看他,最后又说:你有手机吗?
       我又说:我用不着。
       李叔再次开了李叔风格的玩笑:现在农民都有手机。然后他就走了。
       此后李叔又来看过我好几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有时间了,或者说突然想起我来了。后面的几次,他都是带着司机来的,司机在楼底下停下车,打开后备箱,把李叔给我的东西搬上来。李叔给我的宿舍鸟枪换炮了,羽绒被、毛毯、书架,还有成箱的水果和熟食。我有些受宠若惊了,我知道李叔是个人物,人家都是这样打开后备箱搬着东西去看他,他却这样打开后备箱搬着东西来看我。我说:您不用这样李叔,我不好意思。
       李叔说:谁让我们是老乡呢!
       而每次李叔走的时候,都认真地对我强调一遍:要勤奋用功,你家里人不容易,你要为他们争气。
       这话让我热泪盈眶,我真心觉得李叔是一个好人。我把李叔给我的吃的分给宿舍的同学们吃,他们推心置腹地说:你真是碰到了一个好人。连我们老师都说:捐助贫困大学生的多了,少见这样好的好人。有的人光图个名,捐助款拖着就是不到位,学校去要,倒像要施舍一样,要是富人都像李局这样,那就没什么人会仇富了。
       过了些天,李叔又来的时候,我说:应该到您家去看看。我告诉了他去过他家,又不敢进去的事。李叔说:你这孩子,这么高了,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我以为他会邀请我去他家坐坐,但他说:我家远,你出门也不容易,跑来跑去的,会耽误你学习。省城大,而且乱,你在路上我也不放心。还是我来看你吧,我有专车送,很快的。下次让我爱人一起来,家里人见全了,不就像去家里一样了。我说:还是应该登门去看你。李叔说:你能去的时候我都在单位,我在家的时候又晚了,何必呢?还是我们有时间来吧,我们老两口愿意在学校里散散步,环境比楼下面好。
       就这样说好了,没过多久,李叔果然带着他的爱人来了。那是一个年纪和李叔差不多大的女人,据说是李叔的同学,也在政府工作,但是已经退休了。我叫她李婶。李婶是个文雅、客气的人,就像人们印象里坐办公室的女人一样,对人有礼貌,但又因为有礼貌而给人无法亲近的感觉。她与我话不多,只是问了几句天冷不冷,食堂好吃不好吃之类的。李叔果然愿意在学校散步,他和李婶让司机等着,我陪他们绕着学校走。我们的学校不小,树也多,还有一座小山,李叔对我说:你带我们游览免费公园了。
       跟李叔接触多了,我对李叔有了了解。他喜欢对我讲他的过去:从小城市考上大学,家里也不富裕,但那时候人人不富裕。毕了业,他分配到一个国家的大部委,干了几年,又调到省里来。看起来是降了,实际比在部委好多了,因为在这儿他是一把手,说了算。而且他说,这是组织上考察他,将来也许会重新调回部委,那时候他的政治生涯才算有成就了。
       李叔没怎么谈过他的家里人,只喜欢说他自己,说自己上学的时候生活也不富裕,如何一分钱掰成八瓣花,说他在部委当小职员的时候如何受人倾轧,能出头实在是奋斗的结果,还说他知道现在那些拍他马屁的人没几个真心的,只要他一调走,就和不认识差不多了。
       他强调说:关键还是要自己有本事。
       我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李叔还说,他有个儿子,跟我差不多大,去新西兰读书了,高中一毕业就走的。说起新西兰,我想起父亲的厂子,我说:新西兰的苍蝇都吃花蜜。李叔哈哈大笑。我对李叔只有崇敬和感激的份儿。
       李叔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对我说大道理。我有时候觉得,他愿意见我,是因为他愿意对我说大道理。他说:我们学知识、学做人、当官,都是要为社会服务,个人生活解决得不好,还可以考虑考虑自己,个人生活好了,就应该把精力全献给社会。要回馈社会,爱这个社会。他说:不要把自己的本事看成自己的,要看成全社会的财富,它才能发挥作用。他还说:现在的社会就是缺乏正气,人缺乏道德,现在的年轻人,奉养父母都做不到,怎么能指望他们回馈社会呢,在公共汽车上给老人让座都做不到,怎么能指望他们为别人献身呢?
       李婶在李叔这样说的时候,总是说:你在会上还没有讲够。
       李叔好像很郑重地说:你说,现在的社会是不是缺乏道德了?
       那个时候,我彻头彻尾地崇拜李叔,他是一个成功的人,也是有道德的人,还是一个对我这样的穷孩子有爱心的人。他在我心里是一个完美的人。他供我念书,管我的吃穿,而且还对我说:年轻人应该多参加社会实践。我听他的话,去参加学生会的各种实践,而且学会了不因为自己是贫困生而妄自菲薄,我也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去参加演讲比赛,参加竞选,参加各种课外活动,我还当上了学生会的副主席。我在向未来迈步,并且那应该是李叔那样的未来。
       
       李叔还给了我手机和电脑,这两样学生贵族的必备品,我也有了。手机听同学说是很昂贵的新款,电脑是一个进口的笔记本。他说:你拿去用好了,算我卖给你的,上了班把钱还给我。那些东西都是他随手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他说不是人家送的就是开会发的,反正常年用不到,不用也浪费。这两样东西让我在学校里出了不少风头,有了值钱的东西,我觉得自己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去社会实践和别的地方考察也是要钱的,李叔没说什么就给了我一个信封。
       因为李叔,我甚至体会到了爱情。上大学的时候,我根本没考虑过谈恋爱,因为那分心,也用钱。而现在一个学生会的女生主动接近我了,我们在林荫道上第一次拉了手,我们在路灯下第一次接了吻。我们一起用李叔给的电脑看电影,晚上,我用李叔给的手机给她发短信。
       此后风言风语也就来了,一个贫困生居然有电脑、手机,还有女朋友,让很多人看不过去了。老师找我谈话了,让我注意影响。我说:什么影响?他说:那些东西不是自己的东西,应该低调。我知道了别人对贫困生的看法,甚至是同情贫困生的人对贫困生的看法:他们就应该啃馒头喝凉水,别人有的他们不该有,不管那是怎么获得的。他们只有感激的资格,没有享受的资格,在那些人眼里,他们的意义仅仅在于被人同情,假如不被人同情了,就会被人怨恨。
       有一次,有个外班的人来我们宿舍借电脑,我正好开了机,就对他说:用我的。然后我就到水房洗袜子去了。在水房,我听见借电脑的对我们同宿舍的人说:他不是贫困生么,怎么还有这么贵的电脑?
       同宿舍的人竟然这样说:现在的人,真富假富看不出来,真穷假穷也只有自己知道。
       我很委屈,把这些告诉了李叔。我说:李叔,那些东西我不要了。
       李叔说:为什么,你想当文盲吗?
       我把学校的事对他说了。还有人说我拿了资助的钱,就出去出风头、游山玩水、和女朋友吃吃喝喝。这些我也对李叔说了。我说得很动情,这时候才知道,穷人没钱是压力,穷人有点钱更是压力。
       李叔听了,却问:你确实游山玩水了吗?
       我说:那是学校的考察活动,学生会的才有资格报名,我是学生会副主席,当然要去。除了路费以外,我没在那些地方逛过一次公园。去的时候为了应急带了两百块,回来还是两百块,连一瓶饮料也没买。
       李叔又说:你和你女朋友没有去过饭馆和咖啡厅?
       我说:没有,基本上都是在学校里散步,一起上自习,看学校的免费录像。有一次去公园,来回的路费还是她出的呢。
       李叔听完似乎很动感情,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别管别人怎么说,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就行了。你没干缺德事。
       这话给了我力量,我想:我没干缺德事。我继续像过去一样用功学习、积极生活、谨慎地谈着恋爱。那些议论也没有了。我经过了这一关,变成和别的学生一样的人了。
       那两年真是让人目眩神迷的时间,我出生以来,最幸福的也就是那段时光。李叔给了我这样幸福的时光,但是在我上大学的第三年,他出事了。
       那时我从老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李叔,带着家乡特产的熏肉和假期在外地实践的照片和报告。但在外边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开门。后来邻居开了门,告诉我,这家早就没人了。李叔搬家了?怎么不告诉我。我想他会告诉我的,于是回到学校去等李叔。过了半个月,李叔还没有来,老师却来告诉我:你的资助可能有问题了。
       我说:李叔怎么了?
       他说:他被双规了。
       双规,这是和什么人相关联的字眼。这几乎像晴天霹雳一样,我问他:为什么?
       老师说:不知道,现在出这种事能有什么原因,经济问题呗。你不用担心,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学校会想办法帮你把费用——
       我泪水模糊了双眼,往出就跑。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哭,同时不想让自己为贪官哭,但是我确实是哭了。
       李叔的事后来清楚了,是我用李叔的电脑在网上查到的。前后两条新闻,第一条,是李叔在一个大会上宣讲正气,强调官员一定要有正气,第二条就是李叔被双规了,涉嫌一起数额不小的经济犯罪,并且旧案也有很多,长期收受贿赂。报道上还说,他有一笔来路不明的巨大资产,还常年与情妇同居,生活腐化堕落,家人都送到了国外。
       两条新闻,在别人眼里是讽刺,在我这儿就像天塌了。资助我、教导我、鼓励我的李叔,居然是一个贪官,是那种让我父亲厂子倒闭,让我一家陷入窘境的贪官。我吃贪官的饭、睡贪官的床、用贪官的钱,使贪官的电脑、打贪官的手机。我是被贪官害了的家庭的孩子,因此对贪官仇恨,但却被贪官资助上了大学,并且感激崇拜这个贪官,把他当成了偶像。
       什么叫百感交集,那就叫百感交集,什么叫如雷轰顶,那就是如雷轰顶。
       我闭门不出,不再上课、不再参加活动了,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我可能会上不完大学,我已经上过的大学靠的是贪官的资助。李叔是什么人?贪官,贪官是什么人?让我们一家食不果腹的人,席卷我们钱财的人,祸国殃民的人,在南方的歌厅摸我二姐的人。
       假如我是一个争气的、清白的人,我应该不再花李叔的钱,我应该绝食而死,就像朱自清先生不吃美帝国主义的救济粮一样。但是我有那么争气清白么?该花的已经花了,我痛恨的那种人的钱,我心怀感激地花了。
       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想这件事,但最后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李叔的事情。父亲听了以后没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我只听到电话里的杂音。平时为了省钱,我们在电话里都是快嘴,但这一次在沉默上就花去了那么多钱。等了好久,父亲告诉我:我和你妈商量一下。
       一会儿,电话打回来了,父亲说:我们先不租对面的门脸了。
       商量出来的,就是这个结果。父亲厌倦了在街上和城管赛跑,一直想自己开个小店,可是因为我上学,这个想法不能实现。因为有了李叔的资助,他也能从嘴里攒下点钱了,于是想盘下街对面的一个摊位。李叔的资助没有了,我的学业还没完成,对家人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盘不下那个摊位了。父亲还要继续和城管赛跑。
       父亲给我的就是这个答案,而其他问题他不能回答我。那些问题他已经不愿意去想,也觉得没必要去想了。李叔是个贪官,而父亲是最应该恨贪官的人。但常年的艰辛和劳苦已经让他不想也不能去评论什么、歌颂或痛恨什么了。说到最后,他变成这样也是贪官害的。
       但我必须想这个问题:我该不该去看李叔呢?我回到床上,脑袋麻木着,思维也慢得像失去知觉了。我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他是一个贪官,没抓出来的时候,是人们趋之若鹜、炙手可热的人,抓出来了,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唯恐躲之不及的人了。我应不应该跟他扯清关系,划清界限,我的人生刚开始,谁想跟一个贪官扯上关联呢?况且我应该是恨贪官的人,我的仇恨应该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可我是被贪官资助上学的人,想划清界限,划得清么?况且,他就算是贪官,毕竟也帮助过我,即使是用赃款帮助的我,起码赃款用在了我的身上,而不是花天酒地。再况且,我是叫他李叔的。
       这个问题开了头,就让我不停地想:假如我去看他,我应该怎么对待他呢?指责他,痛骂他,对他说,你他妈也配教育我?
       我他妈也配说这话?
       最后,我还是没有去。我没法面对李叔,是因为没法面对心里的矛盾。我想象着被关起来的李叔的样子:他变得颓唐了很多,衰老了很多,就像报纸上的那些贪官一样。
       但这时,我却接到了李叔的信。是他让人带给我的。
       他在信上对我说,他的案子已经定性了,国家盯了他很久,估计要判刑,要在牢里度过下半生了。他有一个情妇,她在李叔出事之后就跑了,带走了一大笔钱。李叔的钱,国家的钱,赃款。
       李叔还说,他对我这么好,没有什么目的,对一个穷孩子好还有什么目的。他只是想发发善心,任何人都有善心的,就算做伤天害理的事的人,也有善心。善心需要满足,我的穷像他小时候,我的年纪像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去新西兰以后就不上学了,和另一批孩子鬼混起来,后来还吸上了毒。他管不了他的孩子,就对我用起了心,他想证明,他能养育好、教育好一个孩子。
       李叔还说,别以为他对我说过的道理都是假的,在会上说的可能是假的,对我说的是真的。他确实希望我能成才,希望我做一个有用的人、勤奋的人、正气的人。最后他告诉我,我以后的学业他安排好了,他为我存了一笔钱,会定期汇到我的账户上,那些钱不是赃款,是他的工资,我也可以把以前给我的钱看作他的工资。
       他说:谢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是真心希望帮助你的。希望你明白。
       看完那封信,我决定去看李叔了。我不再想象如何面对他、如何对他说什么,我只想看看他。但托人打听到看守所的地方,李叔却已经被转走了,他被送到别处的监狱去了。
       李叔的钱仍然定期汇到我的账户上,直到我毕业找了工作。父亲如愿租了门脸,做起了小生意,我们家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我没有再去看过李叔,没有和他通过信,同样,他也没有再找过我。我用贪官的钱上完了大学,我希望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希望自己有勇气努力做一个李叔想让我做的人,做一个我不知道是贪官的李叔那样的人。李叔没有做到,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