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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当]人大会堂领奖记
作者:黄明辉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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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是一个业余作家。二十年前是文学青年,现在是文学中年,再过几年就成文学老年了。
       但老婆不承认我是作家,业余也不行,文学青年和文学中年也不行。老婆只承认我是文学疯子。
       二十多年来,我天天创作,不断往外投稿,没有发表一篇,连一个字也没有。
       对了,也有发表的,是读者来信。给刊物挑出错别字,然后夸奖刊物办得好,刊物就慷慨发表了。实际上,那家刊物越办越差,早就对不起读者了。我还读它,只是因为它差,给它投稿,采用的可能性大一些。
       二十多年的写作,把家都写穷了。我们家在农村,我是地道的农民,就靠种地为生。因为写作,就没有心思出门打工,也没有心情钻研果木技术,几亩地凑凑合合种着,混个温饱就行了。
       写作是没成本的。起初是去学校要学生的作业本,在背面写字。后来看国家日益繁荣昌盛,觉得那太丢人,不给自己丢人也给国家丢人。就买了最薄的稿纸,那点钱,我还能够承受。
       让我承受不起的是投稿时的邮寄费。早些年好,不用贴邮票,在信封上写上邮资总付,出版社和刊物就埋单了。后来文学不景气,邮资总付取消了,不仅寄稿的时候要贴邮票,还要把退稿的钱塞里面。文学期刊也抠门到极点了,再可怜,能比我可怜?
       一部中篇,四五万字,厚厚的一摞,寄费就要二三十块,退稿费还要二三十块。一年投上个二十部,光给邮局的贡献就上千块了。两条肥猪就白养了。
       补充说明一下,我至今还是手写,电脑买不起,买得起也怕老婆砸了。手写的稿子厚,分量重,邮费高。而且还必须要求退稿,不退就没底稿,心血就没结晶了。还有,我一年到头本来也写不了二十部,顶多十部,但每一部都要去全部的文学期刊走一圈,那就是十个来回。要不是没钱,十部都这么走,就该百个来回了。说句沮丧话,把老婆卖了都不够。
       虽然不能发表,我依然还在坚持,是有一种信念支撑:我就不信自己没才,我就不信自己的小说不及格。天天看那些文学期刊,上面发表的小说,比我差的有的是。说是美女作家,我也认了,很多一看名字,就跟我一样,大老爷们儿。
       2
       皇天不负有心人,辛苦半生,终于有了成果。
       去年底,一封平信从北京寄到了我家,虽然是打印文字,但态度诚恳。信上说,北京要举办乡土文学征文大赛,诚邀我参加。还说,对我的创作水平和创作经历已经有充分的了解,我完全有实力获奖。
       起初,我觉得奇怪,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知道我的通讯地址?又怎么知道我擅长乡土文学?坐田坎上细想,终于明白了。搞征文活动一定少不了编辑,编辑知道我的创作水平就不奇怪了。刊物不发表,说不定跟编辑没关系,只是主编关照美女作家去了。
       还是那句老话,是金子总会发光啊。
       我就照着信上的地址寄了三篇去,不用特地创作,都是乡土文学。
       寄稿的时候,我留了一个手机号码。不是我的手机号码,我没手机。按说,捡一部城里人扔掉的手机,买一张神州行,不打电话,光发信息,也不花钱。但老婆见不得我拿手机的样子。迷上了文学创作,别的方面就得多忍,才能安定团结。我留的手机号码是邻居女人的,我跟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来往,但精神相通,心心相印,她不像我老婆这么世俗,对我的文学追求从来都是鼓励的。
       我是这么想的,征文要不能获奖,就不会有回音,要拨打手机,一定是好消息。让红粉知己第一时间听好消息,也算我对她的回报。
       果然,一个月不到,她就兴高采烈找到我,给我看她收到的短信:××先生,您的《田野风》已获中国乡土文学大奖赛一等奖,特此祝贺,并诚邀您来首都北京参加颁奖仪式。请注意查收组委会信函,了解相关注意事项。
       说实话,我差点假装高兴昏了,把她抱在怀里。
       幸好她高兴得有节制。她说这手机每天都会收到一串中奖的消息,都是骗子,这回总算好了,总算跟骗子不沾边了。
       看出她的聪明来了吧?她其实是拐着弯提醒我小心上当受骗。
       几天后,组委会信函到了,上面有颁奖大会的时间地点,注明奖状不收费,路费住宿费自理。还特地注明,为了给身在乡村基层的作家创造提高机会,组委会特地邀请一批著名作家讲课。很抱歉,如果您想要听课,需要准备1500块的听课费用。
       这让我产生了警惕,提到钱,我就警惕。
       我在邻居女人家给北京拨电话,我问组委会,如果我不听课,还有没有奖?组委会回答说,怎么会没奖呢?听课和颁奖是两码事,您获奖已经是铁板钉钉,雷打不动的事。听课只是组委会的一项服务,完全自觉自愿。我又问,如果我不上北京来领奖,还有没有奖?回答说,什么叫铁板钉钉?您有困难,不能参加,我们就把奖状寄到您府上。
       组委会还说,这次征文活动,完全是文学公益活动,所以不收参赛者一分钱。但著名作家都是有身价的,要请他们出场讲课,没有费用是不可能的。您也知道,文学不景气,主办征文活动的我们全凭着文学理想支撑,实在支付不起著名作家的讲课费。不然,早就公益到底,给大家全免单了。
       说得倒都在理。别说听著名作家讲课,就是那些发烧友听港台男女哼哼,也不止这个价码。著名作家不比港台歌星神圣?
       接下来,我提出心中最大的疑问:颁奖大会真的在人民大会堂举行?
       回答说:当然是真的。
       我又问:就是天安门广场旁边的人民大会堂?
       回答说:中国还有第二个人民大会堂吗?
       我又问:肯定是人民大会堂里边,不是人民大会堂旁边?
       回答说:先生有意思,考虑问题真仔细。我明确告诉您,颁奖大会地点就是北京天安门广场西侧的人民大会堂里边,就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地方,就是人民代表共商国是的地方。您可以怀疑我们,但你不可以怀疑这个神圣的地方。
       为了彻底打消我的顾虑,对方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要我亲自查询。
       我有些紧张,邻居女人帮我拨过去。邻居女人问,是人民大会堂吗?回答说,是。邻居女人就呆住了,不知道该问啥了。幸好我恢复了镇静,我接过电话问,下月××号,有没有一个文学颁奖仪式在大会堂举行?对方说,稍等。一会儿,回答说,是中国乡土文学征文大赛吗?
       放下电话,我愣住了。这回是真的了!
       我张开双臂,一副要拥抱的样子,邻居女人笑笑,转身给我端来一碗水。
       喝完了水,我又有了警惕。电视上说,那些中奖骗子什么都能冒充,他就不能冒充人民大会堂?天底下吃豹子胆的家伙有的是。
       于是,我拨通北京的114,查询人民大会堂电话号码。114很快就给出一串数字,果然跟组委会提供的不一样。我脑袋嗡一声,炸了。差点又上当了!
       得亏邻居女人聪明,她又拨通北京114,还问人民大会堂号码,114给出刚才那串数字以后,她又问,那个号码老占线,还有没有别的号码?114回答说,有。
       这回千真万确,就是组委会提供的号码。我真的是要在那神圣的地方领奖!
       过了一会儿,邻居女人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更是激动人心:我们高兴地通知您,人大副委员长×××将亲自出席颁奖典礼,并亲自为您颁奖!
       连着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了。在人民大会堂领奖,从副委员长手中,这是历史性的时刻呀,它标志着我的创作生涯有了历史性的成果,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屡战屡败的文学败将,而是一举成名的乡土作家了!
       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一定要有历史性的记录。我突发奇想,应该有一个人和我同去,给我做见证,通俗说,就是给我拍照留影。以后投稿,我就在作品之外附上副委员长给我颁奖的照片,用它来证明我的创作实力。
       带谁去呢?当然不可能是邻居女人,只能是我老婆,也应该是她,她跟我去了北京,见了世面,从此不会小瞧我,我的家庭地位就天翻地覆了。
       跟老婆一说,老婆说我疯了,哪来的路费?
       
       我私下一算,坐火车硬座,两个人来回,外加北京三天食宿,再加1500块的听课费,五千块打住了。我给组委会去电话,问我夫人同去听课,能不能减免听课费。组委会很为难地说,著名作家都有经纪人,他们会亲自把门清点人头,不可能混进去的。我一咬牙,心想,就让老婆接受一回文学再教育,洗洗脑,一辈子就这一回。
       不是我突然发财了,有钱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就在偷偷攒钱。攒钱干啥?出书。就算终其一生,永远不能发表,我就自己给自己编辑一部小说集,花钱买书号出书,也算是个交待,人死之后,用它陪葬,也不枉我一生的文学追求。
       这笔私房钱,现在正当其用,以后出书,我也用不着自己掏钱了。
       我对老婆说,你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跟我去北京,就算我的报答吧。一席话,说得老婆热泪盈眶。
       3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和老婆去北京了。组委会把我们安排在张自忠路的和静府宾馆里,看宾馆四周有铁丝网,一问,才知道这就是中纪委的招待所,心想,会议的规格可真是高哇。也不怕中纪委的同志们笑话,老婆突然娇羞起来,我也俨然绅士做派,我们夫妻俩在北京是重度蜜月。
       先听几位著名作家讲课,很有收获。老婆听不懂,却也幸福地依偎在我身边,一字不落。
       说句题外话,一同听课的还有三四百人,他们看着我们夫妻俩卿卿我我,很不顺眼,鼻子里间或会有一声冷笑。我也不睬他们,等到了人民大会堂,从副委员长手中接过奖杯,他们就知道我是谁了。
       颁奖那天,几辆大轿子把几百人送到人民大会堂西侧,西门口有武警战士把守,仪态威严。组委会发有一份请柬,把请柬给武警一亮,那战士就立正并做出请进的手势。那瞬间,我感觉自己不是乡土作家,就是首长了。
       进场以后,拐了好几个弯,到一个省厅坐下,一会儿,两位年轻人搀扶着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进场,身前身后是一群严肃谦恭的人士。有人高声说,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人大副委员长×××光临。立刻,会场响起了最热烈的掌声。
       会议开始以后,都有谁讲话,都有哪些程序,我都没感觉了。我就惦记着上台领奖。我把向邻居女人借的相机打开盖,交给老婆,反复告诫她,看准了就往下摁,千万不要手抖,不要把我照花了。老婆说,这么激动,我能不手抖吗?我说,抖一下可以,不能老抖。我领了奖,还要说两句获奖感言。我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你,你要把我对你的感谢也拍下来。
       终于到了颁奖仪式,副委员长被人搀扶着站在台上,要和领奖的人一一握手。主持人念了一个名字,上去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和副委员长握手,并接过获奖证书,旁边一群记者的闪光灯就此起彼伏地闪亮起来。
       然后,主持人在念下一个名单之前,说了一句话,让我傻眼了。主持人说,副委员长还有很重要的外事活动,必须和大家告别。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感谢副委员长对文学事业的支持和对我们的深切关怀。
       掌声中,我愣愣地想:不能和副委员长合影了!
       接下来,主持人念获奖者名单,念得很快。也没法不快,念慢了会念到天黑。因为到会的三四百人全都获奖,没有一个人是吃素来的。大概因为我警惕性高,回复晚,我的名字居然在最后一位,在我上台前,所有人的手上都有了一本红色证书。
       我说所有人,是包括我老婆。
       念老婆名字的时候,老婆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念了三遍,我才反应过来,赶紧把老婆往台上推。老婆说,我干啥呀?我上台干啥呀?我说,还能干啥?领奖啊,你获奖了!
       说完了,我才想起,老婆怎么会获奖?她又不写小说,也没投稿,凭什么获奖?
       糊里糊涂之际,老婆已经被人推上台,然后是我的名字,我也被人推上台,我们夫妻俩在获奖台上,比翼双飞了!
       眼看典礼就要结束了,鬼使神差,我突然高声说,我要问一个问题,这个奖是怎么评的?是不是大锅饭,投稿就有奖?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主持人一脸严肃说,怎么可能?参加征文的有三十万人,获奖者就你们几位,不是百里挑一,而是千里挑一。你们怎么能小看自己的能力,低看自己的成就呢?
       我想问我老婆获奖是怎么回事,被别人抢了话筒。有人说,他看过一位获奖者的参赛作品,错别字连篇,怎么也能获奖?背后是不是有舞弊行为?
       没等回答,又有人说,会务收取我们的住宿费是每人每晚三百八,但宾馆的零散客人每晚才二百八,主办方为什么要多收一百?
       说到钱,就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质问起主办方来。有人高声算账,说我们每人听课费1500元,三百多人就是五十多万元。这些钱都花在著名作家身上了吗?一位作家收取多少讲课费?剩下的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强烈要求把会议收支公开。
       这个账不算则已,一算算出五十多万来,吓人一跳啊!这个神圣的颁奖活动不就成了唯利是图的骗局了吗?
       乱乱纷纷的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士上台,先打手势,让大家安静。然后慷慨陈词一番,把大家全镇住了。
       男士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文学理想,走到一起来了。我们为了神圣的文学事业,都曾经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卧薪尝胆,文学就是我们整个的追求整个的人生。有了文学理想,我们视名利如粪土,视金钱如草芥。在文学萧条的今天,我们能够汇聚一堂,汇聚在这神圣的人民大会堂,为艰难的文学事业添砖加瓦,那是多么崇高和幸福的事啊。我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讨论金钱?同志们,想一想啊,我们怎么能够容忍铜臭玷污我们的文学事业和人生理想!
       不是原话,大意如此。配合着他的手势和语调,比写成文字,更理直气壮。
       当时,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沉默了,一席话像一把刀,刺中了大家的痛处。这时候这地方谈钱,的确是玷污文学理想啊!
       散场过后,走出人大会堂,老婆先醒过闷来,拽着我的衣袖低声说,搞反了,搞反了。我知道老婆的意思,也知道是什么搞反了:用铜臭玷污文学理想的不是我们,是他们哪!
       4
       离开北京前,我和老婆去了《当代》编辑部。在我心中,《当代》一直是圣堂,我早就想朝拜。不上这回当,还来不了北京,还去不了《当代》,也算是个安慰吧。
       去《当代》,还有个原因。这次征文大赛的征文启事很多文学刊物都刊登过,《当代》没刊登。这次骗局跟他们没关系,没影响它在我心中的形象。
       见了《当代》编辑,讲了上当经过,编辑没表示同情,反倒笑了,笑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编辑说,好事能引出坏的结果,坏事也能引出好的结果,你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不用添枝加叶,不用修辞,就是一篇好故事。我们给你发。
       原来,《当代》办了一本新刊《中华散文·我的故事》,我的受骗经历,正适合刊用。
       离开北京,回到家就写。这是我写得最顺畅的一部作品,一共半天时间就完稿了。亲身经历切身感受,想写慢点都不行。给《当代》寄去,真要是发表了,就是我今生今世第一项文学成果。
       真应了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编辑插话:李先生反复强调人民大会堂对他的误导。如果不是在人民大会堂颁奖,李先生真可能不上这当。但是,必须指出,人民大会堂在国事活动之外,也有偿承办民间会务和社会活动。在人民大会堂开会颁奖,并不意味着党中央国务院和人大常委的担保。李先生参与的征文活动,由一家中央级别的委员会领衔,还有几家文学刊物协办,在手续上无可挑剔,人民大会堂并没有“失察”的责任。所以,这段经历,不应该影响李先生对人民大会堂的感情。
       严格说,李先生的受骗,还不是法律意义的受骗,依法论处,主办方还不是骗子。对这种利用我们心中的理想和圣地制造商业陷阱的行为,我们也只能以文字声讨,以道德谴责,并借此唤醒我们心中的警惕。